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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丨大号叫人民(5)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6 16:26:49

游家里

他姓游。我们这地方有乡下的传统,把姓什么的皆叫什么家里。比方姓李就叫李家里,姓蒋就叫蒋家里。他当然就叫游家里。何况他还真是在乡下。

"游家里!——来盆水煮活鱼!来碗老姜炒子鸡!再来份腊肠子来份冬苋菜,多放点豆豉来!"人来了皆是这样招呼他,喉咙又皆是响亮如八月晃眼的日光。

"要得要得,坐,坐,吃根纸烟着!"他一副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模样,见男人就递五块钱一盒的简白沙,见女人就笑出墨黑的牙龈来。

他的饭铺在水杉湖一带还是蛮有名的,人皆从四面跑来吃他的农家风味饭菜。城里的亦是开了车来。太阳天气,中午,他家禾坪旁停满了各种小车,包括宝马同奔驰。

门前禾坪摆得六七桌,还莫说里头大大小小农舍里更是摆得打拥堂。禾坪早已不晒谷了,门前亦是不见了犁耙蓑衣一类稼穑之物。说是饭铺,其实就是在自家的厅堂里摆起来四方桌,在灶膛里烧起来柴火饭。我估计游家里是连工商税务皆无登记,饭罾一开,四面客来。水杉湖一带傍国道,两边错落农家皆这样,在自家开起饭铺来,树上木板牌子是赫大的字:农家饭。又堂客细伢崽全上阵,两手张开,拦截过往车辆,"呷饭呷饭!正宗乡里柴火饭!"游家里的人从不上路。他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车子甩过那些脏兮兮的手,拐进一条夹着橘子树的小道,到了他的禾坪旁。而游家里门前,连饭铺牌子皆没有。

"叫叫叫,叫你个死!"耳闻得路边上抢客的吆喝,游家里有时会吼一嗓,脸上是坏坏的得意。"老板嗳,里头坐得拍满的,坐外头禾坪里要得啵?"他朝从小车里下来的人拱手,又一脸很对不起的笑。回头一嗓门:"泡茶!四妹子,泡茶!"

有几个朋友经常带我到游家里来吃水煮活鱼,周末天气好,亦到他包的塘里来钓鱼。他包了周围几十亩山林,又四五口水塘。农林牧副渔皆有。故他的饭菜,原料无不是他自己的,地道,正宗,"我不用化肥的来,我的菜都是人畜粪来,猪是自己杀的来,腊鱼腊肉也是自己熏的来。"他递了简白沙,便这样拍胸脯。

我朋友眼睛尖,"耶,游家里,你口袋里那是么子烟?拿你口袋里的烟吃!"

游家里眯眼一笑,道:"那你郎家当得扒子手来,别人口袋里的内容你都看得见。"就摸出一盒烟来,一看是三十块钱一包的精品白沙。

"别人是好烟待客,酸烟自己吃,"朋友道,"你倒好,反过来了呵。"

游家里又嘿嘿嘿嘿一阵笑。"俗话讲公道不亏自己噻。"

我见游家里八面玲珑,三拳两脚打得事开的模样,实在不像个一般的农民,肯定见过场面。就问他,他道农民农民,我就是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过呢,早几年,我在越南做过汽车生意。"难怪游家里有两台车,一台铃木的士头工具车,一台北京切诺基。我说那你何事回来呢?他道,赚了钱就跑呵。"还不跟游击队一样?"

游家里五十多岁,寸头,瘦脸,精干模样里藏得有人生的历练。但你不细问,他是不会讲的。就是讲,亦是几句话打发,转而就说别的。开饭铺的皆是客人走了再自己吃。游家里每餐要呷几两好酒,蒸一条鱼,几样腊菜,吃一脑壳的汗。吃到最后禾坪里只剩他一个人在那里搭口搭嘴。

他附近有个高档楼盘,那老板早十来年以极便宜的价格圈了几百亩地,盖了许多别墅,后来大发。他亦喜欢到游家里来吃饭,开着他的大奔,带三四个衣着绚丽模样俗气的妹子。

"过来过来过来游家里,"老板招呼道,"陪我呷两杯五粮液。"

游家里过来,递简白沙给老板。老板说吃我的。反递软中华给他。游家里接了,点上,叭一口。"老板就是老板呵。"老板就说,你也是老板噻。游家里道:"我是么子老板?我是农民。种菜来,养猪来,喂鱼来。搞点饭菜一半也是为了自己吃。我老板,开玩笑!"

那房地产老板一边吃饭一边起码接了二十个电话。有时候说话喉咙大,有时候说话喉咙细。吃完把账一结,拿把牙签开着车就走人。

"忙得鬼样的,"游家里露出黑牙龈笑笑,"何苦咧?有那样多钱,下两辈子都用不完还要咯样忙。不晓得想呵!"

他站起来,回身喊:"四妹子,拿钓竿来,再跟我泡一壶君山毛尖四妹子!"手背到屁股后头,仰颈根打个嗝,摸出口袋里的精品白沙点上一根,就朝塘边上走去。塘边草丛,这里那里,立着几把红红绿绿的遮阳伞。太阳白得耀眼。

哪个望到他这个样子皆会想,他游家里虽然远不及那房地产老板有钱,但说到生活的潇洒随心,进退自如,却又是那老板望尘莫及的。活法人人皆有,但人人皆不一样。远远地听得游家里吼了一嗓,半天空遂有一道银色的弧光闪过,他是钓到一条大鲤鱼了。

他亦是钓到了他的大快活。

 

郁子

老许他大女儿郁子要去法国留学,走的头一天晚上我同我老婆去看她。老许家的客厅正中放着两只打开的大箱子,两口子还有郁子蹲在地上整理行装,整个客厅四处皆是红红绿绿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郁子,相册不要带吧还有贺卡?"

"布袋熊也要装进来呵?"

只听得老许两口子问。而郁子的回答统是"要咧要咧!"那么多的东西,两只箱子如何装得下?

但郁子似乎什么皆不管,一心一意要把许多在我看来完全是多余的东西塞进去。她说"要咧要咧"时,表情完全不像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倒像是七八岁的细妹子,任性、天真,且还有点撒娇模样。她妈妈经常同我老婆说,你看我郁子何事得了,这么大个人了,一不谈恋爱,二不交朋友,就是一天到晚听cd,唱歌,还没她弟弟懂事,晓得自己养活自己,不要父母来负担!我老婆同她妈妈是同事,就劝道,她就是这门爱好,你不满足她,哪个还能满足她?她妈妈说我担心的倒不是她的爱好,是担心这爱好会耽误她的一生咧。

一生,这是个蛮吓人的词。但郁子的脑壳里倒好像没装这个词,而装的只是音乐。老许一女一崽,皆喜好音乐。郁子的弟弟二毛是星海音乐学院学钢琴的,毕业之后留在广州,亦不要正式单位,就是租了套房子,在家里带学生。二毛跟老许打电话,说他想清白了,他这一辈子,要想成为钢琴家是不大可能的,还是务实一点,带些学生,又自由散漫,又自给自足。毕业两年了,他如今带的学生,有二十多个。一个月亦有五六千块钱的收入。所以老许逢人便说,我二毛几多懂事,不要父母来操心。言下之意,就是郁子还懵懂,还要叫他着急。郁子念高中时,我们到老许家去玩,就见她跟着唱片学王菲的歌。那时她特别迷王菲,学她唱《雪莲花》,唱《我愿意》跟《当时的月亮》,学得极似,几可乱真。有朋友来,老许就喊,郁子,唱歌给叔叔阿姨听。郁子特大方,站到客厅中央就唱,表情极丰富,眉毛跳跃,眼睛雪亮。且她模仿能力又极强,学王菲似王菲,学麦当娜似麦当娜。"我妹子嗳,"老许就道,"哪里都不去玩,成天就是关在家里学唱歌。"又道,"嗳,你们哪个有没有熟人,介绍我郁子到夜总会去唱唱歌,让她也锻炼一下噻。"郁子听到了,嘴一噘,"爸爸你讲么子,夜总会我会去嗳!"客人就笑,说郁子将来要到春节晚会上去唱歌还差不多。郁子道,"那我也不去!"老许说,那你要到哪里去呢?你一天到晚练唱歌,总要到一个地方唱噻!郁子不做声了,一脸茫然,好像这个问题她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模样。

后来郁子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毕业之后亦没有找单位,又回到长沙,仍是成天关在家里,看看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一没有同学朋友往来,二不去交男友谈恋爱,忽然之间又迷上了爵士乐,天天就是沉迷其中,摇头晃脑,陶醉不已。"何得了噻!"老许见我们来,就要发感慨,"天聋地哑的一个妹子呵!"有一阵,郁子天天在网上查资讯,查的结果就是对老许说,她要到法国去学爵士音乐。一般来讲,郁子的脾气是要做什么事,哪个都拦不住。老许曾找了他的老同学,介绍郁子到一所中专当音乐老师,郁子不去,后又找人介绍到歌剧团,她亦是不去,她现在一门心思就是要到法国去,学爵士乐。老许没办法,只好同意。郁子遂先到武汉一所由法国领事馆委托开办的法语班学习半年法语。然后到领事馆面试,一切过关之后,终于是要启程了。

她妈妈一边帮郁子整理衣物,一边这叮嘱那叮嘱,完全是把她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妈妈说一句,这边郁子就答一句"晓得。"说着说着她妈妈眼睛就红了,"郁子呵妈妈不放心你咧。"郁子道,"我是成人咧妈妈嗳。"

郁子走了之后,有回老许跟我讲,说郁子自己做饭,买了鱼,不晓得如何烹,居然打国际长途回来问她妈妈。又一回,买了辣椒,好高兴,亦是打电话回来,咨询如何做虎皮煎椒。老许道,"她连不晓得,打那么贵的国际长途,买辣椒都买得一箩筐咧!"

快过年了,郁子从巴黎回来了。二毛亦从广州回来看姐姐。一家人甚是快活。我那天到老许家去,二毛来了一大班同学,在家里包饺子吃。郁子则一个人缩在她的卧房里听cd。老许喊,郁子,出来,何叔叔来看你咧!郁子出来了,还是那样任性天真且有些娇气模样。她不惯于同人交道,见到我亦不知要说些什么。我问她在法国学爵士乐的情形,基本上是问一句才答一句。多余的话绝对没有。老许就道,郁子你就唱首爵士乐的歌给何叔叔听噻。郁子说好,就站到客厅中央唱起来。她一唱歌,就立即像换了个人,精神焕发,面色艳丽,简直是光彩照人。

爵士乐我根本不懂,但只觉得郁子唱得极投入,浅吟低徘,一脉如泉。我喜欢这个时候的郁子。因这个时候的郁子,方是真实的郁子。不管她将来能否有所成就,但她永远皆有这么样的一种状态,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音乐,交给了歌唱。在这其中,她的生命有一种光芒,有一种灿烂。我就想,这其实是我们大多数人皆没有的。

詹启炜詹启炜有两大爱好:听音乐和品茗。这两样东西我晓得是世界上的好东西,但是我不大懂得。照我看这是两张朱漆大门,而我始终踯躅门外。

"呵呀咧,那你就不懂得追求来。"詹启炜笑话我道,起身就泡茶。这个事情他是不要他老婆做的。他要亲自来,享受过程中繁复的美感。这让我想起日本人的茶道。可能真是入了个中三昧,亦可能有点五迷三道。

他喝的都是上品乌龙,又有一套极讲究的茶具。"这行头好多钱?"我把那些勺勺棒棒拿在手里把玩。他道是,"莫问钱,问钱就俗。反正是好家伙,不便宜。"

又告我如何品功夫茶。"你看你那牛饮的样子!"他纠正我,并作示范。一小口啜下去,脸上有吸了吗啡的神情。嘴里亦是咂咂有声。

他说光是品茶还不够,还要听听音乐。"那才叫做双重享受。"

我晓得詹启炜他是学音乐的。我曾听过市直单位文艺汇演时他唱《西波涅》和《跳蚤之歌》。正宗的美声。台上的音响甚好,仿佛四壁颤颤的有回声。有一次他问我晓不晓得有个美国的黑人歌手叫罗伯特的,60年代来中国演出,重金属样的男低音,让人民大会堂的所有窗玻璃都颤动起来。"那就叫共鸣呵!"他唱歌亦是有共鸣。而且说话声音极好听,浑厚、深沉,有穿透力。但他没有朝专业上发展,毕业后进了政府机关,每日案牍劳形。人到中年了,方混了个副处级。他的音乐学院的同学,有的已成为著名的歌唱家。他想起这些来会有什么感触吗?

而他毕竟酷爱音乐。他成了我们这城市的著名的音乐发烧友。这样说也许不确切。因许多发烧友都向他讨教专业问题,皆是"詹老师"长,"詹老师"短。他的日子就是普通的工薪族的日子,钱不多,穿衣吃饭养孩子读书之外薄有余裕。但他节衣缩食,省下钱来攒了一套相当不错的音响。他曾告诉我他的功放是什么牌子的,音箱是什么牌子的,cd机又是什么牌子的,我是外行,统记不住。只晓得他跟我说过,"花了所有的积蓄,十几万吧。"他喜欢收集古典音乐的cd碟。且全是正版。"盗版的,那听得?"他鄙夷道。他在小三居里辟了一间房,专门做听音室。据说还装了隔音材料,音箱和沙发位置的摆放都是有严格的角度和尺寸的。这间房的两壁,架子上全是古典cd,分门别类的摆着。你一坐进去,就感到这是他一个人的世界。我想起电影《教室别恋》里那位偷情女教师的可怜的丈夫,亦是喜欢躲在厨房里倾听贝多芬,且不与别人分享。我相信大多的时候,詹启炜亦是独自一人坐在这里,饮着音乐的圣餐,不容他人插足其间。

当然有些时候,他亦与他那些发烧友一起分享新碟、交流体会。他们互相走动,就像耶稣会的教友。

他算是给我很大的面子,问我道:"想听么子音乐?"我说我反正么子都不懂,随便。

"那就给你听朗朗的钢琴。小家伙了不得,在卡耐基音乐厅开独奏会。我是刚买了他的现场演奏会的dvd。"他说着就在电视机前蹲下去。

肖邦、李斯特、莫扎特……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丰富,前仰后合,指尖的流水、湍湍的行云、开满薰衣草和夏天的玫瑰的原野,以及教堂的尖顶和在黄昏里飘荡的钟声……二十二岁的青年,浓眉大眼的中国后生,搅动了卡耐基音乐厅里的掌声的狂潮。

"你看他那享受的样子!"詹启炜边看边啧啧,"那种享受!"

物我两忘。只有声音,灿烂如花,人在花丛里奔跑。身后落英缤纷。"享受!享受!"这是詹启炜最高的赞词。

那张碟后面还附了对朗朗的采访。后生谈笑风生,神色坦然,既天真,亦老成,又透明得似一块羊脂玉。

"到了他这样的境地,是大享受。"詹启炜叹道,"我们这一辈子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只能追求一点小享受。品品茶呵,品品音乐呵。"

他一脸认命的神情。

而他对他能有如此的"小享受",亦是一副知足的样子。

"喝茶呵,这茶好。我一位朋友从台湾带来的。慢慢品。我再给你放张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不要放dvd,要听专业的cd。"

音乐响起来时,他把眼睛闭上,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节奏。我又在他的世界之外了。

在朱漆大门外踯躅,我始终有点惭愧。

 

张广

女孩子皆喜欢张广这样的男人。三十出头,高大健壮,有点钱,又有点闲,有过短暂婚史,遂懂得爱恨情仇,有过商海浮沉,又明白人生取舍,且成熟、稳重,不苟言笑,还有臭袜子和烟草味道,让女孩子热烈喜欢之外还要生出些许母爱来。

故张广身边不缺红颜女性。今日姓李,昨日姓王。我们笑他:都是不婚妻吧张广?他亦是笑,但不言语。

的确没见有哪个女孩可跟他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虽然那些女孩,在我看来都还蛮不错。

"要求人家不要太严格了吧张广。"我们有时这样劝他。

张广低语道:"不是要求人家,是要求自己。"

"那就要求自己不要太严格了吧张广。"

他淡淡一笑,转身走开,不喜众人扯到感情的事上来。

有一年我们开车到山去玩。有个女孩叫婷子的,亦跟着张广,一分钟不离,如他的影子。那婷子二十一二岁,圆脸,长眉,阳光明媚。我们大家皆喜欢她的热烈同天真。一路上说段子,只她笑得厉害,一车皆是碎银响亮。事先说好了我们这一回不住宾馆,亦不进餐馆,只自己野营野炊。到了大自然里,须有自然的生活形态。这才是天人合一了。

先是爬山。阳光从树丛间射过来,如无数探照灯,照得眼前一圈一圈七彩光晕。边爬边拾了野蘑菇,又找农民买了野猪肉,半山上支起行军锅,炖得一林子皆是烂香。吃罢了,抽几口烟,嚎一阵歌,复又接着爬。汗一层一层多起来,而衣服一件一件少起来,拴在腰间,红红绿绿如藏民。回头一望,张广和婷子落在了最后面。只婷子一个女孩,爬得吃力,又大呼小叫,张广就扯她的手,一把一把朝上头拽。我们喊:背呵,背起她来呵张广!婷子听得我们这样喊,遂期待地望定张广,眸子一闪一闪,如有水银。张广犹豫一下,果然蹲下去,他平素喜欢去健身房,所以劲大,一把就将婷子扛在了肩上,仿佛她是一袋红薯。婷子尖尖地叫,又拿粉拳一下一下敲着张广的背,亦仿佛他是一面鼓。

张广的女孩子反正我们皆认识。世上的女孩万万千,你不可挑最好的,只可挑最适合自己的。这位婷子跟其他的女孩有些不一样。在我们看来,或许就在于她更适合张广。这只是感觉,事实如何,只他二人晓得。

月亮升起来,远山近山,千里万里,皆荧荧一片。遂支起顶顶帐篷来。又四下里拾柴,燃一堆篝火,人一面亮一面暗,脸块彤红,喝着啤酒,吃着锅里的军用牛肉罐头和一盆卤猪脚。美景美味,人生几何。

"张广,唱歌,你歌唱得好!"我们叫道。

张广的歌确是唱得好,且喜欢唱。你平素叫他说话,他倒沉吟,叫他唱歌,他站起便扯亮喉咙。

于是"跑马溜溜的山上",于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又于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皆是民歌。薄薄的声音,蝉翼似的,在篝火之上闪亮。

我留神到婷子,双手支着下颏,眼睛一眨不眨,望定张广的嘴巴,陶醉得不得了。

"婷子,也来一个!"我起了吆喝。众人亦是拍掌。

婷子道:"歌我唱不得,跳个舞给你们看。"

众人又吼:"那要张广伴唱!"

大大方方跳起来。是新疆舞,颈子和黑眼珠左左右右地动,显是受过训练的,跳得气氛活泼浪漫。张广伴唱的是"我们新疆好地方"。两个人珠联璧合。看了让人欢喜。

很晏了,人也倦了,就说要休息了。纷纷钻到帐篷里去。

张广走拢来,跟我细声商量:"跟你困一个帐篷好啵?"

"么子意思?"

"不好吧,我跟她困在一起?"

"神经病吧你?不同她困,带她来做么子!"

"人家还是……不好吧?"

我击他一掌,"去,少嗦,她早进去了,等你咧你这个呆子!"

张广遂讪讪地钻到他的帐篷里去。临进去时还回过头来望我一眼。我做了个用力驱赶的手势。他这人就这样酸酸结结。女孩子喜欢他,他亦喜欢女孩子。但他总是守住什么,不让别人,亦不让自己逾越。他怕失去什么呢?这个呆子!

月光很大,夜很深,四下里唯有虫声,世界广大但寂寥。我一头栽下去,人生便在梦的外头了。

翌日清晨,一声动静把我惊起。只听得张广的帐篷里头传来清脆一响,像是耳光的声音。接着,有个人冲了出来。又有个人追在后头。我爬起,走到外面,看到婷子在一棵板栗树下哭,模样极伤心。张广站在一旁,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肩,婷子却把他手一甩,声音更大地哭。众人亦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却不拢前。

张广尴尴尬尬道:"婷子我……婷子莫、莫、我是怕,是怕……你还是……"

婷子拿肘擦一把脸,几乎是弯着腰地厉声一叫:"张广,你不是人!你不正常!你不是正常的人!"遂嗬嗬地大哭,一脸极度的伤心失望,朝山下走去,身影跌跌撞撞,像能被风吹走。

张广摸了一下一边发烧的脸,愣了十几秒,亦跟着朝山下疾奔。

晨光大白,莽林安谧,但闻足音追着足音,空山不见人影。一个世界,仿佛皆是谜语。

 

章巍

有位朋友很豪爽,又好客,恰好他家里客厅巨大,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喜欢来。周末的晚上,通常是两桌人打牌(一桌麻将,一桌三打哈),一桌人呷酒,还有一桌人聊天。我有时候在牌桌上,有时候在酒桌上,有时候又在聊桌上。但是章巍永远只在最末一张桌上,而手里永远要端一杯酒。

永远的地方还很多,比方他永远剃着光头,永远穿牛仔裤,永远脑壳歪着,目光斜斜地

觑人,永远慢声慢气说话,等等。

但这位仁兄有些地方亦是永远也无法搞明白的,最简单的例子,比方,他不同别人一起呷酒,只是自斟自酌。再比方,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他一看就是艺术家,卓尔不群的样子,傲岸不羁的样子,按时髦的话讲是"另类"的样子"酷"的样子。照道理,他这种样子的人,是不会轻易同人交谈的。但是不,他恰恰喜欢跟人聊天。

不过他聊的都是艺术,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亦不管别人有不有兴趣听。

他是一位相当不错的画家,油画,国画,装饰,以及别出心裁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中外名作"嫁接"在一起的巨幅喷绘,无不引来喝彩或是詈骂,鲜花或是唾沫。

但他不喜欢聊绘画。"绘画有么子好聊的?"他脑壳歪一歪,目光斜斜地觑你一眼,又悠悠地说道。他的语速只有正常人说话语速的一半。

他就用这种语速跟人聊文学,聊电影。他看过的文学书同影碟实在是多。有好多的书名片名,他一提,我是听都没听说过。"你们这些写东西的人,现在都不读书了呵。"他说,眼角里有分明的蔑视。

没有几本书是入得了他的法眼的。他挑剔得很,任何佳评鹊起的书,到了他嘴里,便四处是败笔。"我要来写不会是这样子的。"

他要来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没人知道。我是二十年前就听人说章巍要写长篇小说。二十年后,我仍是听人说章巍要写长篇小说。听说而已,只是没看到。我亦是问过他的,他答道:"在写呵,在写,一直在写。"我确信那是一本世界名著,只是不晓得这一辈子能不能见到。

近几年来他又不聊文学了,主要的话题统是关于电影的。"世界上最随心所欲的事,一个是做梦,一个就是做电影。"他呷一口酒,朝我斜眼道,"你喜欢哪个导演的作品?"

我一时语塞。电影我亦是喜欢看,但看得有多快,忘得就有多快。演员、导演,统记不住。"拍《莉丽·玛莲》的那位……"

"法斯宾德哦。"他马上接口,"嗯。还有呢?"

"还有《红色沙漠》……"

"安东尼奥尼。"他说,"嗯,还算不错,但是都过时了。"

"我现在在写本子。"他对一个识得"还算不错"的导演的人来了兴致,"全部是崭新的电影语言。张艺谋,那是么子玩意儿!"

他说他定要拍一部惊天动地的电影。他要集编剧、导演、制片于一身。"绝对很中国。张艺谋(又是张艺谋),他只懂中国的皮毛!没文化。中国的电影人,毛病都是没文化!"

"电影好呵,"他有点醉意地说,"世界上最好玩的就是拍电影。"

接着,他又道:"我可以说,我这一生都是为拍电影在做准备。我是为电影而生的,也会为电影而死。"

那张麻将桌上走了个人,三缺一,他们就叫我。我有点想起身的意思。

"你去打麻将?你真是!"他眼角里又是蔑视的光芒。

"喂,老鲁,"他大声叫着主人,"把影碟机打开,我这里带了几张经典好碟,放给你们看,给你们上上课,扫扫盲。"

没人看他的经典好碟。他一个人把盏欣赏。老鲁不愿意拂了他的意,亦是过来陪他看。看着看着老鲁就发出了长长短短的鼾声。

我有一回到定王台去买碟片,正碰到章巍亦是在那里挑碟。两人打过招呼,说着说着话题又到了电影。

"我会拍一部好电影的。比你买的这些狗屁都好。"他自信满满地道,"我现在就是要找钱,找投资人。什么世道,有钱的拍不了好电影,能拍好电影的找不到钱!"

说着就骂了句极粗的话。

回家的路上我回忆了章巍关于电影的一切言论。我想,能那样说话的只有三种人,一种是爱吹牛的人,一种是疯疯癫癫的人,还有一种就是做梦醒不来的人。章巍应是属于后一种人。过去关于写小说,现在关于拍电影,都是他的梦,他一做进去,就永远醒不来了。

这亦是他永远的地方。

 

赵四

赵四在电话里跟我讲,"不好意思,找你借点钱,有急用,五千,实在不行三千也可以,一个星期还你。向党保证。"

语气很重大,声音如果有表情,亦必定是双眉紧蹙,又庄严得吓人。

我跟赵四往来,早有朋友喊应我,要小心,他这个人嗳!还有人警告得更具体:如果他

开口问你借钱,千万不要肉包子打狗来,好多人都上过当来。言犹在耳,不得不防。古人亦是这样教导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借银子的事轻易使不得也。

赵四听到我声明自己正"手头也紧",嗯呵了一阵,最后只好说你也要出来玩,不要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头,"明天找个地方唱歌噻。"

跟他出去唱歌是可以的,只是到了埋单时候,他就往厕所里跑。亦不只是唱歌,吃饭喝茶之类都如此。反正他身上的液体在关键时刻总要井喷一把。

赵四在家里最小,行四,上头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俱不与他来往。警告我不要借钱给他的,正是他哥哥赵二。赵二还说,爷娘生出赵四来他肠子就是歪的,兄弟姊妹亲朋戚友他无一不骗。"你还理他,我们都同他断了往来!"

我觉得赵四亦是有他的歪才。一是他可以把所有事情描述得活龙活现,且语言表达极为精彩。哪怕他所言一切是假,但他可以把假的说得极真,亦可化腐朽为神奇。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语言天分。二是他居然还写诗。且他的诗我以为亦是极精彩。只是情绪太消沉、太压抑,一般报刊是发表不了的。有一回他裤袋里卷一筒皱巴巴的诗稿,跑到我们文联来,说要投稿,又说要加入诗歌协会。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他拍我肩膀一把,道:"呷酒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据我考证,曹操说的歌,就是诗歌。"他一个人呷了一瓶邵阳大曲,又从屈原谈到海子,从荷马谈到金斯伯格。你很难想象从这么一个又落魄又油滑的人嘴里,能吐出叫人晕眩的神圣来。而且可疑的是,他在什么时候读过那么多的诗歌?当然,结账的时候,他问服务员:"漂亮的小姐,请问更加漂亮的洗手间在哪里?"

他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工作。有时候,他给广告公司写文案。有时候,他到什么朋友的公司里去打一阵工。他还在一家青年刊物里做过两年临时的编辑。那是他工龄最长的一次从业经历,亦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认识了一位爱诗的女孩子,并闪电般地结了婚。接着,他又做了父亲。那女孩子在一家公司当文秘。一千多块钱的月薪,要养活两位老少爷们。这事她倒不怎么觉得苦,苦的是赵四居然还在外头泡了情人,亦就是那家青年刊物的一位中年女编辑。中年女编辑离了婚,薄有资财,于是赵四就吃起了软饭。话说回来,赵四口袋里有两个银子的时候,吃饭唱歌是不会有尿意的。

后来那中年女编辑把他一脚踢出了门。再后来,他老婆亦跟他离了婚(儿子判给了女方)。从那以后,赵四就给这个那个打电话:"借点钱给我,有急用,一星期就还,向党保证。"

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有人上过当的。到后来赵四接近任何一个人,这个人必定接到许多人的警告,尤其是关于借钱的事。如此一来,赵四的"财路"也就被人断了。断了之后,赵四靠什么生活,一直是众人心中的一个谜。因为赵四有时候会消失一段时间,但他一冒出来,多半也能见他抽三个五的烟,在南门口让擦鞋女给他把皮鞋擦得精亮,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大声道:"某某某,有事吗?没事出来唱歌噻!"

但我实在是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早几天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不知谁提起了赵四。有个人就说,赵四死了。我问:"真的?他何事会……"那人就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都这么说,赵四死了,而且是自杀。"有一年多了,你没听说?"

赵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生是一个谜,死亦是一个谜。没办法晓得的。

而我横竖想不通,赵四怎么可能会自杀。如果你给他一把枪,他会拿来打兔子,但绝不会拿来打自己。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我又能说什么呢?

 

郑振南

郑振南做书商时我就认识他。那还是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刚调到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他带一个戴眼镜名叫张北的年轻人来到我们编辑部,说是想买我们一个增刊号,做一本武侠小说专刊,问我们交两万块钱可不可以。我们的主编连忙摇手,说刊号卖不得,给再多的钱都是空的,违规,讲不过去。

"换一种讲法嘛,"郑振南道,"'合作'。不就讲得过去了?而且确是由你们来把关

内容,终审权也在你们手上。等于还是由你们编辑,版权页上也都是你们的名字,只是我们来投印刷费用,负责发行。不就讲得过去了?放心,不会给你们惹任何麻烦。"

当然,最终,增刊号没有卖给他。胆小的人皆是遵纪守法的。不过,隔了个把星期,我在报摊上看到了厚厚的一本武侠小说专号,里头有金庸同梁羽生的小说。那时候武侠小说尚未热起来,它领了风骚,卖得洛阳纸贵。

那次他来谈判,我发觉他口才甚好,而且说话有一股凌厉的气势,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张北则一副很信服的模样,更衬得他神采洒然。

我把武侠小说专刊卖得火的事告诉了主编,主编搓着手,吸了几口气,道,厉害,厉害。搞不赢他们。不过呢,这个钱,我们不能赚。小伙子,不要随便眼热别人呵!

后来我们又打过几次交道。主要是他问我要文稿:纪实的、热点的、揭秘的。"你自己不屑于写,也可以帮我们组组稿,我们按每千字三十块钱跟你发组稿费。"他总是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利。当然,交易未遂。我想起了主编的教诲:"这个钱,我们不能赚。"

一来二去,我们倒是熟稔起来。后来的交往,亦再也不谈功利事情。只是偶尔到茶馆喝茶聊天。我得以晓得他以前还考过中国社科院的历史研究生,成绩相当出众,却是没被取录,原因就是他"文革"时加入过红卫兵组织,后为此坐过两年的牢。下海经商是迫于无书可读,他遂成了我们长沙最早的亦是最有文化的个体书商。

他组织一大帮学者编了《入世面面观》和《中国企业家法律文本必读》之类,又通过政府红头文件、邮购,以及这样那样行之有效的方式推销了上百万套这样的书,最盛的时候,他的"振南书社"请了一百多帮工替他打包、托运和直接送货,忙得不亦乐乎。他喜欢指挥别人做事,叉着腰,站在地图前,把尚未发行到的地区拿红笔勾出来,然后命令,甲要占领此地,乙要占领彼地。"张北,你随时要向我汇报战况。"他把推销看成是一场浩大的战役。张北站得笔直地道:"是,郑总!"他一脸严肃,但亦是一脸满足。

90年代初,书不怎么好做了,听说海南房地产热起来,他遂带张北跑过去。但这一回,他折腾了大半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纷纷一夜暴富,自己却并没得手,反把带去的钱花得精光,就叹道,这钱不是我辈能赚的,走吧。但张北不肯走,他要留下来。这是张北跟随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不听他的话,他很气愤,独自渡海,拂袖而归。

"振南书社"关张了,又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就在家里闲读书。后来一个认识的朋友会炒股,把他带到股市,他便迅速地沉迷进去。他人又聪明,搬来些书看,加上几次有亏有赢的实战,遂成了炒股高手。深沪两市一千多家上市公司,他全研究了一个透,你随便问哪一家,他连董事长的名字以及股东背景皆能倒背如流。有几年股市牛气冲天,他把自己亦是赚得牛气冲天。那时节,他遇到我,三句话就要说到炒股。"跟你讲,那是最有趣的博弈。有时候,你会觉得你是在一个人对决千军万马。但你绝对不是堂吉诃德。"我说我不会。"那就跟我学噻!"他又道,"只要学会了,股市就成了你的提款机。"

也就是他在股市上如鱼得水的时候,他从前的手下张北亦是成了中国房地产界的一位闻人。他是在电视上偶尔看到的张北,当时记者在浦东一个巨大的工地上现场采访张北,原先戴黑边眼镜的张北现在戴着李泽楷一样的无框眼镜,换了个人似的,光彩夺目,正在介绍他的公司现在的运作规模,以及未来的挺进方向。他一下子惊呆了。那些项目,动辄几个亿或更多。那是张北吗?他能做出如此大手笔的事业来吗?他是怎样从在他跟前唯唯诺诺摇身一变而成了气度恢宏的人?那一夜,他失眠了。他在床上辗侧。这几年在股市里积蓄起来的骄傲和神气仿佛气球一样瞬间破灭。小巫见了大巫之后,他日子不怎么安宁了。

过了一段时间,股市由牛转熊。有回我见到他,发现交谈中他再也不谈股。我问他,他即转到别的事情上。我心里想,只怕如今的股市,倒把你老兄当成了提款机吧?

我后来听人说,他全部割肉斩仓,从股市里彻底溃退出来,发誓金盆洗手,从此永不踏入。我估计,他一定是输得特别伤心。又听说他杜门谢客,躲在家里写"文革 "史。有些文章,他贴到网上,引起了讨论。不过我没有看到过。我只是回味他说过的话,我想,他现在是在和谁博弈呢?

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我倒是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张北。

 

邹为民

我一打开电视就看到了邹为民。他正对那位女主持人毫不客气道:"对不起,你的语言相当含混,但我猜测你的意思是想问我对当前政府宏观经济政策的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是这么认识的……"

遂条分缕析,深入浅出,语言精辟,思想明亮,有手起刀落般的麻利同痛快。

这是一档收视率不低的有关经济生活的对谈节目。事实上,女主持人只有按事先写在稿纸上的问题的顺序提问的能力,而绝无对话的本钱。她提完问题,就只会挂一脸漂亮但傻乎乎的面具似的微笑听邹教授侃侃而谈。

"蠢得不可思议,如果不看稿纸,她就会把问题提得里巴嗦云里雾里!"有一回邹为民做完节目来看我,脸上还残余着对女主持人的愠怒。

才四十出头,他就成了高学位加高职称(博士和正教授)这样的所谓"双高"宝贝,却是有一股知识分子身上通常没有的匪性,快人快语、憎爱分明,绝不喜文过饰非,首鼠两端。又好与人争论,一言不合,目眦尽裂,你会觉得忽然之间他成了李逵,提着学术的斧子,逢祖灭祖,逢佛杀佛。他遂有众多的朋友同众多的敌人。

有段时间里,他常上电视,谈国企改革,谈通货紧缩,谈格林斯潘和道·琼斯指数,以及拉动内需和基础投资等等。他成了经济学界的一匹黑马。他几乎对国内国外所有经济热点问题和敏感话题都发出了响亮而明确的声音。"知识分子不介入公众生活,"有回他是这样对我说,"那算个么子鸟!"他总是如此口无遮拦,言如洪钟,震动耳鼓。

他亦有闲时,就从河西的绿树掩映的大学区里开着他那辆敝旧的夏利车过河来与我们几位朋友打三打哈。他虽玩得不多,但因是学数学出身,理路清醒,算计极精,遂成职业赢家。"你不要做学问了,你到澳门葡京去玩13k,肯定发大财!"我们说罢,他就仰头大笑。之后,"请客请客请客,我今天请客。讲,吃么子?"

前年,他被另一所高校挖去当了常务副校长,那高校是新建的,地方偏远,他因新上任,又想抓出些绩效来,遂住校,一周回家一趟(他老婆仍在他原来的大学教书)。我们很难再见他一面。电视上的经济对谈节目,亦难见到他指点江山、汪洋恣肆。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晓得,那是因他太忙,工作压力亦太大。有一天我们几位朋友相约了到他的新学校去看他。一见面我们就发现他黑了,瘦了,不过精神却仿佛更旺。他极高兴,亦极意外,"坐坐坐坐坐坐!"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从没管过行政,呵呀呀,不是人搞的!"他把脑壳伸出朝向走廊的窗口,呼道,"小汪!小汪!"一会儿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从隔壁跑过来。"先泡几杯茶,"他对她指示道,"再到学校外头的铺子里买点副食品来。"我们听了笑起来。"笑么子?"他很诧异。我们道,"如今哪里还有叫吃的东西做副食品的嗳!" 他裂开嘴,隔了几秒钟,亦是笑了出来。"是是是,我是农村里出来的,叫惯了。"

中午我们在他大学外的一家饭店里吃饭。他叫了小汪作陪。"这是我最好的几位朋友。"他对她介绍道。一餐饭下来,我却发现邹为民和这位模样清丽的小汪之间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他们相顾时,眼瞳里皆有一闪而逝的电光。"难怪看你人不到了,"我道,"原来你这样忙。"邹为民点着脑壳道,"那是忙。比在原来的大学忙十倍。"我道:"怕么也幸福十倍。"邹为民怪异的样子望了我一眼,他是聪明人,他亦看出我是觉出了一点什么。"你这个鬼。"他道,"精怪!"口气里有表扬的味道。

他站起身对我道,"到外头来,我找你谈点要紧的事。"其他朋友嚷道,"么子要紧的事,在这里谈不得?"

我们走到外头,点上烟。他向我坦承了小汪是他的情人。他说小汪人太好了,极关心他、照顾他,无微不至。"我一辈子不晓得么子叫女人味。小汪让我领教了。你晓得我这个人并不好色的。喜欢我、追求我的女人一直也不少。只有遇到小汪,我的理智的防线才崩溃。我跟她,真的是任何方面都投缘。好女人呵。你是晓得我的老婆的。我仔细地清算过我们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我想不起她有哪一次让我感动过。我还是读研之前,在一所中学教书,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四处去兼一堂仅仅二十块钱的课。骑着烂单车,落雨,淋得一身透湿,回到家里,她只对我说,自己找衣服换!我脑壳里只有这样的记忆。而小汪,几乎,每天都让我感动。"他说的倒也是。他老婆确像一个长着女人样的粗心男人。在家里,皆是他搞饭来侍候她。

他说小汪和她丈夫分居有五年了,她打算离了婚跟着他。而他也打算跟老婆提出分手。他说他要和小汪一起"过真正的人一样的生活。""学校里还不晓得我们的关系。"他又道。我说未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沉默了一下,道:"也许。但是,哪个都不能阻挡我追求自己的幸福。"

半年之后,他和他老婆终于把婚离了。过程极是复杂痛苦,而且,响动甚大。他在学校里呆着已很是麻烦。他把敝旧的夏利车都当掉了,把所有的钱和房子全都给了前妻。然后,他和小汪调到了广州的一所大学。走的那天我们去车站送他。他感叹道,他在湖南的一切都没有了。从今往后,他"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汪,道,"我抛弃了所有,只换来了一位红颜知己。"小汪双手挽着他一只手臂,依依地傍着,眼睛有些红了。

"我会想念你们的。"开始检票了,他忽然大声道,"我永远还是那个邹为民,只会比过去好,不会比过去坏!"

我一直在怀念他。最近,我从几本经济类刊物上,又看到了他写的文章。照样深刻,照样锋利,照样逢祖灭祖,逢佛杀佛。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是金子,在哪里皆会闪闪发光。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