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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丨大号叫人民(3)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6 16:21:15

栗保罗

栗保罗的名字很洋气,人却是土得一塌糊涂。虽然好歹也算得上是百万富翁,但一年四季却只套件他销售的酒和饮料的厂家馈赠的广告衫,从未见他添过新衣。故他不单是土,而且尤其抠。拿我们长沙形容人小气的话来讲,是他恨不能"掏鼻屎痂当早饭"。

那天我走高桥食品批发市场过,见他站在马路边东张西望,手里还提了一袋什么东西。我走拢去同他招呼,才晓得他是在等中巴。"你当老板的,要买台车噻,"我笑话他道,"

再不济,也不能坐中巴,总要打个的才像话嗳。"他嘿嘿笑着,说中巴好,中巴像个健身房,坐着等于是搞了锻炼。总之,他百炼成钢,就是不怕人笑话,偏又任何事情皆找得着自宽自解的道理。比方你笑他穿广告衫,他道穿耐克衫又有么子用,人家又不会因为你衣服上打个钩就来买你的烟和酒。还是广告衫好,又做了促销,又赚了钱,衣也花花绿绿的好看,一箭三雕咧。

中巴半天没来,我们仍站着扯谈。我问他是去哪里,他道是去看王腊梅。"你晓不晓得王腊梅出了事?"他问我。我说哦,出么子事?

大家皆晓得,王腊梅是他栗保罗的情人,但栗保罗从来就不承认。他的道理就是"她是我认的老妹。她上头没兄长,我下头没老妹,所以我们就是兄妹。何况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你们不要那么庸俗好啵?"但是庸俗的人们却看到栗保罗带着这位老妹看电影,下粉馆,又一起到奥沙去游泳。少人的地方还手牵手,扯扯扪扪,看相不怎么好。我有位朋友有个女儿正好在奥沙游泳馆对面经营体育用品。她后来说了一件事给我们听。那天她在里头看账,只听得外头有人要买泳衣,是女用的。她请的帮工妹遂向那人介绍各种式样。只听得那人打断道,"别的你不要讲,只讲哪一件最便宜!"帮工妹就指了件说这件最便宜,五十块。"二十五买不买得?"那人拦腰一斩,口气亦是锋快无比。帮工妹惊道:"哪有这样便宜的泳衣呵!你二十五给我,有好多我收好多。我会发大财咧!"那人就说,妹崽,我也是生意人,我晓得进货的成本。你不要这样跟我讲话。我说二十五,你绝对有钱赚。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我拿了走呵,二十五!帮工妹尖叫道,"拿不得拿不得,最少最少也要四十八!"那人便"三十!最多三十!"帮工妹又"四十五!少不得了,再少要贴本了!"于是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拉锯。朋友女儿听得外头那人的声音怎么越听越熟悉,遂从里间走出来,一看,原来是栗伯伯。他身边还有个一脸蝴蝶斑的女人。栗保罗亦是认出了她,"是你的店子哦!"朋友女儿跟我讲,栗伯伯那么有钱,为了一件泳衣砍得血气直涌,真是的!"最后,我真的是赔本卖给他的,三十块。再多一分钱他都不肯!抠鬼!"我们皆晓得,那件"最便宜"的泳衣,就是老兄给老妹的献礼。我看过一本美国小说,写到一个人泡妞的手法,是"给她们最多的情话和最少的钱物",我想栗保罗对他"老妹"亦必定是如此这般。

栗保罗说,上个月五号,王腊梅坐了她姐夫的车到岳阳去,回来是晚上,但车比白天还开得猛,有处地方施工,姐夫没望到警告牌,结果车子栽到了坑里。姐夫命丧当场,而王腊梅则甩出窗外剩下一口气。"总算是留了一条命。现在一身的绷带、石膏、夹板,遭孽得不得了。"栗保罗叹道,"人嗳,说没了就没了,生死一张纸。这事给我刺激好大。我想通了,从今往后,我要见么子吃么子,见么子玩么子。"

我见他手里提了东西,就问是么子。他举起来道,一袋干荔枝,一袋红枣,还有一包维夫饼干。"送我老妹吃。"我不是生意人,但亦是算得出来,这貌似一大袋的东西,加起来至多三四十块钱。

"我只一个老妹来,"栗保罗又道,"我做老兄的总要安慰她噻,心痛她噻。"

这一时我想起了他堂客曾说过的话。他堂客对他的朋友说,他们么子鬼兄妹关系?怕我不晓得?我是懒得管他,也懒得戳穿他!他这人调皮调了一辈子,要改也改不了。随他去,反正枪杆子捏在我手里,他顶多也就是浪费几粒子弹吧。怕他做么子!

中巴终于来了。栗保罗穿着广告衫,同一大堆人一起挤进了车厢。真是叹为观止。那么多的人,怎么能挤进那么一个狭小如罐头的空间去呵?

 

廖中捷

他在茶馆一角的暗灯光下望着我,神情有些异样,仿佛有什么话要讲,欲言又止。

大玻璃窗上的竹帘,把窗外高楼的灯火划成一条条细白线,似乎市声亦是从那细线里泄了进来的。空气在我同他之间浑浊,且渐趋凝固。

他转而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比方他的那辆奥迪车现在降了两万多,又比方早上起来牙痛

,橘子吃太多,上了火,如此等等。然后,忽然又跌入沉默。之前仍是那种欲言又止。

他叫我出来喝茶,我相信绝不是要来谈奥迪车降价和吃橘子上火的。但我自信我有足够多的耐心。我亦是静静地望着他。茶杯在掌心里一点一点变凉。

他同我其实是无话不谈的,虽然他比我要小十来岁。我同他的长兄是小学同学,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后来他长兄与我倒是有些疏远,而他反而跟我成了好友。他在政府的机关里上班,但以老婆的名义办了一家印刷厂。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晓得用自己的位子联结各种社会资源,形成一张看不见的关系网,而他则是这网中的蜘蛛。很多单位的印刷业务,皆是拿到他的厂子里来印。他的车子从桑塔纳一直升级到奥迪a6,他还说他春节前要再换成宝马7系列。"这个时髦我还是要赶的,这是我的乐趣。"

他喜欢飙车,经常一个人上高速,狂奔几小时,再又折回来,并无目的地。那时候有关限速的新交通法还没出台,他的车速不下于180迈。

如今的社会,价值中心词是"成功"。许多人看来,他廖某人就是成功。国家公务员,处级干部,开最好的车,在郊外有别墅。而且,一些人叫他廖处,一些人叫他廖总。到处是礼遇,以及羡慕的目光。

他有好多的"朋友",但能掏肠子掏肺来说话的,可能只有我。但我明白个中的原委:一是他从小即认识我,晓得我再怎么样,对他的事业前途不会有任何威胁,且向来我们走动得多,过从亦是比一般人密切;二是他什么都跟我讲,是"我想将来,六十岁以后,你能帮我这个人写一本书。我的历史,就是这个社会的缩影。"他才三十多岁,居然有了这样的心思,颇叫人费解。可以肯定的一点,他并不是想藉此出名。他是想总结他的人生经验,还是想挖掘他的生命感悟?

"你最近、有没有……"终于,他把想要说的还是说了出来,"听到、我老婆的什么、传闻?"

我心里一惊。"好像……没听到什么吧。"

其实我不只是听到了什么,且还看到过什么。前一阵,我们单位组织到岳麓山搞登山比赛,在一条少人的山径上,远远地,我就看到枫林间一块大石上他老婆的身形,旁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戴眼镜的男人。而且也不止一次地,我听到有人对他老婆风言风语。

"真的没听到什么?"他再次地问,但眼睛望着桌上的茶杯。

"唉,别人都晓得我同你的关系。即使有什么话,也不会传到我耳朵里来呵。"

"她肯定在外头有……"他轻叹一声,"我不晓得要如何对付就好。"

"不要那么想,"我开导道,"她也不容易。她对你也是够好的了。你想想你自己。"

两三年前,那时他才三十五岁,刚提正处级,厂子效益又好,车子亦是刚换过,他却有回对我说,"别人都以为我很风光。我其实是个废人。作为男人,我是废了。那事情我做不成了。我看过很多医生,吃过很多药,都没用。一个男人,你说他活在世界上的乐趣还剩多少?"

那次我也是心里一惊。我能体会他语气里的悲凉、无助甚至某种程度的绝望。

几年过去了,他老婆没有向他提出过离婚。而他老婆,是一所大专的体育教师,非常健康,亦充满活力。她完全有向生活索要幸福的权利。

"是的,我晓得,我们都很无辜。我们都失去了很多。"他道,"但我总觉得被什么所伤害。我不晓得要向谁来报复。"

他一下子显得特别不幸,而且脆弱,好像整个人都被什么抽空了似的,朝背后的靠垫上一仰。这一时,他真是像一个纸扎的人。

 

娄妹子

半夜里,听得楼下传达室里有响动,时断时续,隐隐约约。当然是娄妹子的声音,间常亦夹得有她老公小张的声音,主要是几声干咳。不用听完全,亦不用听明白,院子里的人皆晓得,又是这两口子扯皮。不扯则已,一扯就扯到要离婚。

传达室门口一盏路灯,照得院子里空落落的一片白。这样的静夜,却总是有人不安。

娄妹子是涟源人,二十八九,大臀肥身,她老公小张个头矮小,一脸苦相。两口子跟我们机关宿舍守了好些年的传达,人皆极好,热情,勤劳,肯帮忙,把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又报纸从各人家门缝底下塞进去。分开来看,两口子皆不错,合拢来看,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娄妹子是那种泼辣热烈的女人,做事三扒两撬,利利索索。冬天里,到晚边上,菜场要闭市的时候,拣便宜的萝卜买来一筐,洗了,切了,晾晒了,浸在坛子里,隔了三五天,就蓝花瓷碗盛了,这家送,那家送。到吃饭时分,家家户户,嘣嘣脆脆咬的就是她做的浸萝卜。一院子的生活很爽口。小张同娄妹子年纪差不多,守传达之外,又在外头兼了送桶装水的活。不晓得哪里买来一辆烂摩托,叭叭叭叭出去,叭叭叭叭进来。又一天到晚看他蹲在树下修摩托,一手一脸皆是黑油。院子里的女人们有时候咬耳朵,说小张嗳么子都好,就是不能那个。"年纪还这么轻!"又说夜里十二点,小张关了铁门,要坐在灯下看报,看到娄妹子打鼾了,才轻手轻脚上床,缩在角落弯里。"遭孽咧!"女人们皆是同情模样。

我是隐隐地觉得这两口子横竖要出点不大不小的事。

有时候,两口子夜里扯过了皮,娄妹子第二天就会失踪。谁也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

"寻你堂客去呵!"院子里的女人们就劝蹲在地上准备修摩托的小张。

"传达室没人守咧。"小张道,"要是来了贼呢?"

"去去,我们帮你守噻。"

小张把衣袖子捋下来,浮一脸感激又羞赧的笑,急急地出去,隔几个钟头,又急急地回来,一脑壳的蒸汽。

"找到没?"女人们坐在太阳底下问。

"找不到,一直走到伍家岭,要出城了,找不到。"小张很无奈的样子,就去修摩托。

"她骂你,你不要做声来小张。"女人们一脸妇联的样子道,"娄妹子她有脾气,你不要惹她来。"

"没惹她来。只晓得发脾气,骂我。要同我离婚。你们找她讲噻。"小张有求女人帮忙的意思。

隔天把两天,娄妹子回来了,没事人一样。逗院子里女人怀里的细伢崽,扫地,浇花坛子里的美人蕉,露出健康有力的手臂。

小张骑着摩托车送水。叭叭叭叭地去了,却是一个人走回来。一脸的悲愁无奈。

"何事嗳?车呢?"娄妹子两手叉在腰上,声音大得很。

"没收了。街口上净是警察,搞行动。几卡车的摩托,都是没收的。"小张声音很低,眼睛不敢望他堂客。

"你就是背时相!"娄妹子把指头点到小张脸上来,"跟你没得好日子过!"

小张不做声,进到传达室旁的杂物间,推了辆旧单车出来,又是擦又是修。摩托车没了,水还是得送。不做事,堂客的脸色更不好看。

我只觉得小张做男人做得太窝囊。你堂客动不动要跟你离婚,你就离噻。但小张显是不会像我这般想。他其实很疼娄妹子。大事小事,皆是他来抢着做。吃饭,只夹一点小菜在碗里,就蹲到传达室外头来。他的模样,倒极像是娄妹子的帮工。

娄妹子跟院子里的女人说:"咦呀我太胖了,要减肥,要去学跳舞就好。"

院子里的女人道:"河边上每天晚上有人跳舞,去学噻,又不要钱。"

娄妹子果然每天晚边上就到河边上去。一些日子下来,她确是减了些肥,脸上亦有春意盎然。院子里的女人对小张道:"小张嗳,你还是要注意一点动静来。"

小张"呵呵呵"地,张开嘴,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一脸茫然。

但小张慢慢明白了意思。有天晚上他就跟在娄妹子身后,来到河边上。他看到娄妹子跟一个很有派头的老男人搂在一起跳慢三,跳快四。搂得很紧。一曲接一曲,不歇憩地跳。后来,那老男人买了一瓶椰奶给娄妹子喝。再后来,他让娄妹子搭着他的胳膊,离开跳舞的人群,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张追过去看时,巷子里没有人了。

那天深夜,院子里又听得传达室有吵闹声音。娄妹子厉厉的一句,众人皆听得清楚:

"我不跟你离了我就不是个人,你还敢吊我的尾线嗳!"

第二日清早,只见小张低着脑壳扫地,娄妹子没看到人影。过了三天,她才回来,一进院子,就逗一个才一岁半的细伢崽:"喊我,喊娄姨!亲一个,再亲一个!"

 

鲁红

鲁红来应聘,我照例给她一份从美国《财富》周刊上复印下来的文章,先叫她英翻中,又叫她浓缩成简介。一看她的英文水准,二看她的提炼概括能力。然后,再叫她写一篇对办财经杂志的想法的千字文。看的又是她的理念同表达,及短时间内完成命题作文的反应。

她按时交了差,坐到外头等待。英文我是叫我的助手看,中文则是我自己看。我们交换了一下意见,觉得水平中等,只能做十来个候选人中的一个。我把她叫进来,说,你先回去,一周之内,我们会给你答复。

那是在上海,我正筹办一份财经杂志,招兵买马,手忙脚乱。我的想法是,这个团队,必须精英。故我对所招之人,要求极严。一须外语过硬,二须懂得经济。一般学中文学新闻的,我还懒得要。这种专业,学出一脑壳教条来,把文章又做得八股,反不如其他专业的,你只要叫他多看外刊,揣摩体会,倒是不拘成法,新鲜活泼。

招聘当晚,我接到鲁红电话,她似乎看穿我心思,解释说她虽是学新闻的,但她的英语却是强项,且对财经亦极有兴趣。"我知道我水平可能不够您的要求,但是请您一定给我这次机会。"她很肯定道,"我相信我会很快上手,不会使您失望的。"我欣赏一个人的勇气,同意她先来试用一个月。

试用期里,鲁红做事极卖气力。除自己做采编,又还帮别人找资料、寻图片,最早来,最迟走,兼把编辑部整理得干干净净。写完文章,先是给别人看,别人提了意见,又到电脑上改,反反复复,数易其稿,最后再交到我手里来,"请您指正。"文章我不甚满意,但年轻人,好学肯干又可塑性强,我还是决定正式录用她。

鲁红是河南人,有段时间关于河南人的段子极流行,编辑部里有人便笑她。她有点愠怒,说河南人招谁惹谁了,值得你们这样来奚落!说得满脸溅朱。然后又忍不住扑哧一灿,说是哪个缺德鬼,编倒是编得蛮有味。同编辑部里的几位上海女孩或江浙女孩比,鲁红是长得丑些,亦是显得土气些。我看得出她是以不歇憩的工作,来抵抗一个外地小女子在十里洋场的不由自主的自卑。她要赢得自己的价值,亦要赢得别人的尊重。她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吃完工作午餐,她还拿出雀巢速溶咖啡来,泡在茶缸里喝。有个叫阿芬的上海女孩就告诉她,咖啡定要泡在咖啡杯里,就像耳环要戴在耳朵上,戒指要戴在指头上。鲁红脸一红,立即下楼,到马路对面的商场买了只专门的咖啡杯。阿芬又告诉她,咖啡不能作牛饮,要是这样,这样(作示范科),一小口一小口地啜,才是优雅。鲁红脸又一红,果然慢慢的啜,把咖啡啜出小孩子家捏着鼻子喝苦口中药的情状来。到了双休日,她又一身运动装,跑到上海体育馆去学着打网球;亦有时跟着阿芬去玩卡丁车。阿芬带她逛巴黎春天,告诉她cd、香奈尔以及资生堂。鲁红看了半天,说,我会买得起的,总有一天。

过了两个月,我又有点后悔,因鲁红的文章仍无大起色。她采访很详实,但又总被材料所淹没,理不出头绪,更莫说提炼出有价值的问题来。我找她谈了一次话,委婉地表达了我对她的失望。她红红着脸一直听着,咬紧下唇。最后,她提出,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表现不如人意,她便自觉走人。我点了点头,遂安排她一次稍有难度的采访。那次采访的对象是一家德国人办的企业,专做别墅的屋顶天窗,用的是一种新型的复合材料,在全球同行业中市场销售份额占到最大。那段时间鲁红每天跑漕河泾开发区,双休日又跑图书馆,同时亦走访了若干中科院上海新材料研究所的专家学者。二十天下来,她把文章交来了。我一看,很好,下笔如有神助,不但写出了这家企业,亦写出了这个行业及新材料应用在未来的趋势同前景。兼带着,她还把这家企业的首席代表马克先生描画了一番。我对她说,你是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呵鲁红。她的脸又红了,但这一回不是羞涩或惭愧,而是兴奋同幸福。当然,我是到了后来才晓得了其中的原委。

我们编辑部的女孩,皆有自己的男友。到周末下班时候,电话就打过来了。约吃饭,约逛街,约看电影,快活得不得了。只鲁红一人形单影只。谁也未见她接过任何男人的电话。但她完成那篇文章之后的那个周五下午,有个低沉浑厚的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用不怎么流利的英文说,请找鲁红小姐。话筒搁在桌上,众人皆望着鲁红涨红着脸跌跌撞撞跑过来,拿起话筒,急切地说,是,我是鲁红,呵,你好,马克先生!

从那以后,电话最多的便是鲁红。阿芬对其他的女孩子说,原来我们都没有鲁红幸运呵。又说你们注意她戴的项链没有?还有她用的香水?她那双鞋子,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知道它值多少?又说,那个马克,啧啧啧,对她真是好!他怎么就看上了鲁红?

三个月后,鲁红与马克结了婚。婚礼是在外滩边有老牌爵士乐队的和平饭店举办的。大家统是喝得酩酊大醉。那天,鲁红前所未有的漂亮。她举杯走到我跟前,说感谢您给了我那次机会,得以有今天的幸福。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婚后,鲁红没再来上班。半年后,马克被调到在科隆的总部。她亦随夫去了德国。

每年春节,鲁红皆要给我发来伊妹儿,给我祝福,并讲述她的生活。去年她说已与马克离婚,跟现在的丈夫来到了印度尼西亚,住在一个海边的城市。她自己亦做起了贸易。前不久,印度洋发生海啸,印尼是重灾区,死亡人数在十万以上。我突然想起她来。我在心里说,愿上帝保佑你呵,鲁红!

 

陆继青

小妮子坐在陆继青的膝头上吃西瓜,陆继青眼望着她,一只手却摸索着朝茶几上伸过去,扯过餐巾纸来给她擦嘴巴。茶几角上,纸团如朵朵的杏花。

小妮子两点小嘴角不断渗出淡淡血液般的瓜汁来。陆继青擦一把,就说,吃呵吃呵小妮子。舐犊之情跃然脸上。"小妮子长得像哪个?"他转过头来问我,却是自己作了答,"长得像章子怡是不是?"又捏捏小妮子的下巴,"是不是?是不是?小妮子?"

我只觉得陆继青的一切特征甚至神气,皆遗传给了小妮子。隔得很开的细眼睛、淡眉、高额头、国字形的脸,还有说话时喜欢把脑壳偏向一边的神情,无一不似,却是与章美女风马牛不相及。或许在陆继青看来,小妮子不止是章子怡,且是天上的仙女。

他这回从美国回来,一是考察东山再起的机会,二就是来看这个仙女般的私生女。上世纪90年代初,陆继青是海南房地产春秋战国期的风云人物,亦是中国最早使财富迅速攀升到九位数的一小批幸运儿中的一位。1993年初我第一次在海口见到他时,他身后站着两位虎视眈眈的保镖,手机亦由一脑壳啫喱水的跟班来接听。他那时才三十出头,一副雄才大略、鄙睨天下的模样。他把整个人埋在沙发里,拿几乎是鼻音慢声慢气跟我说,我可以为你在新加坡注册一家出版公司,你先在那边慢慢做,蓄起势来,一旦这边政策有松动,立刻杀进来,抢占先机。又说我现在不缺钱,缺的是真正能把一个行业带动起来的人。后来他请我吃饭的时候亦谈起了他想多元发展的思路。那时,他已预计到中国房地产的泡沫随时可能破灭。在破灭之前,"我一是要把原始积累完成充分,二是要进入其他具有未来前景的领域。"审时度势,雄心勃勃,亦不乏应有的冷静同清醒。但是半年之后,他尚来不及收手,海南的房地产如积木般一夜之间轰然坍塌。他的大部分财富皆来源于泥土,亦最后还原于泥土。同岛上几乎所有的房地产商一样,他扔下诸多的银行债务同后来成了烂尾楼盘的半吊子工程,跑到早已办好了身份的汤加岛国躲藏起来,然后转道去了美国。到他90年代末试探性地潜回来时,中国经济历经亚洲金融风暴又是满眼生机。他是个有头脑的商人,在一个非常有利的时间节点上迅速拓开一片处女地,在北京、上海和广州这三个中国经济的制高点上开设电视购物公司,接下来的三年里,他的公司简直膨胀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子公司及加盟公司遍布中国各大中小城市。那时他的总部在上海,租下徐家汇一幢高级写字楼的整整三层,仿佛有曹孟德在许昌时的那股气势。他把我同另一位他的同窗好友请过去,说,现在又可以圆我在海南没有圆的梦了。他遂谈起他想做的种种事情,包括涉足it业、网络公司、证券业、速递业甚至电影院线。当然,亦包括做出版和做商业电视台。那天我们彻夜聊天,所有他做过的梦皆使他显得特别亢奋,满面红光。我感觉他那时的整个状态就是四个字:摩拳擦掌。"电视购物因为新鲜而吸引高购买力的人群。"他分析道,"但是又因为暴利而会短命。我算计,我的好日子最多还有一两年。我必须赶快转型,向其他的行业投资。"又道,"我有完整成熟而且庞大的营销网络,我可以把它卖个好价钱,然后抽身而出。"那个夜晚给我印象至深。因为不到一年之后,他的商业帝国又是忽喇喇大厦倾。我亲眼目睹了他的两次辉煌同两次终结。有趣的是,他事先皆看到了结局,但在山崩地裂之前,他却是来不及逃生。

他再次流亡国外。走之前,小妮子还在阿春的肚子里。阿春是他在九八年从上海飞北京的航班上认识的。阿春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见他在读一本英文的《商业周刊》,一看又是气宇轩昂,就跟他搭讪,并说她很想学英文。阿春是安徽铜陵丫山人,在北京一个有钱人家里做保姆,正回乡省亲,北京雇主小孩子生病了,电话催她赶快坐飞机回来。这是她第一次打空的,却碰上了贵人。陆继青见阿春长得秀秀气气,又说话伶牙俐齿,一时喜欢上了。飞机落地时他对她说,你不要再去照看那个小孩子了,你就照看我这个大孩子吧。阿春跟着陆继青一跟就跟了三年多。除开公司的事不让阿春插手,阿春想要什么陆继青就给她什么。但阿春是个有心计的妹子,晓得陆继青喜欢吃湘菜,就跑到常熟路上的潇湘酒家拜师学艺,又晓得陆继青喜欢按摩,遂参加一个中医短训班学习穴位,总之她的心思就是要让陆继青离不开她。最大胆的一着,就是怀上了陆继青的种,四个月之后才告诉他,并连哄带嗲让他同意生下孩子来。陆继青的太太在美国,已有三个女儿,他亦想有个男孩。阿春便说她找熟悉的医生照了b超,肯定是个男孩。陆继青遂点头同意。但未几,他的公司倒闭,他自己拍屁股走人,丢下了阿春同她肚里的孩子。

阿春后来在上海开了家美容店,据说泡了个小白脸。陆继青再次回来时,小妮子已经四岁多了。真是血缘之亲,陆继青一见到她就极是喜欢,虽然她又是一个女儿身。这回他把她带回长沙,一路上照料无比细心。他望她时的眼神有深深的爱意,亦有深深的歉疚。他对她的细心,仿佛带着一种赎罪的虔心。"小妮子太可爱了。几多懂事呵你们不晓得。"他请我们在华天喝茶,一直念叨着这句话。至于说到东山再起,我是头一回见他叹气。"现在干什么的门槛都太高了。"他摇着脑壳道, "当年的那种机会再也难得寻到了!"复又扯张餐巾纸给小妮子擦嘴。这一时我是觉得他有些英雄气短,却又有些儿女情长。

 

罗刚

我从电梯间出来,看到一个人朝我咧嘴笑着,灯光照得他牙齿很亮。他背后又是无数的人,涌动在平安夜开张的商厦里,如潮水漫开来。

嗬哟是罗刚。你这鬼,从北京回来呐?几时?要是不碰到你连电话都没一个?

罗刚看不出什么变化来。平头,圆脸,身形结实。四十六七岁了,还是后生打扮,有人

造毛领子的休闲短棉衣,牛仔裤,耐克鞋,显得精力充沛。

"要过节了,回来看崽。"他扬起手里的一个大纸盒,"给他买些东西。你呢?"

一楼有麦当劳,我们坐进去要了热饮。两三年不见他了。他一直在北京漂着,很少回长沙来。听说是做文化项目的策划,有一餐没一餐的。北漂一族多是年轻人,像他这把年纪还在闯荡,且并没有闯出什么名堂来,想是日子并不那么流畅吧。

"最近在策划一部电视剧,四十集,把杜月笙的情史演义一番。"他小啜一口冒热气的咖啡,"组织了一帮枪手在写。我只把大纲给他们。"

"北京就是这样刺激的地方,"他又道,"你要就一事无成,要就逮住机会一炮打响。"

他说你怎么可以在长沙呆那么长的时间?"到北京来,北京有的是机会!"

我笑一句,没说什么。我怕说出什么来会刺激他。我转而问他回来见过其他的朋友没有。他道是有呵,见到陈克敏了呵。他说去看老蛮,结果只有陈克敏一个人在家,说了几句话以后,陈克敏告诉他道,我和老蛮离了婚你还不晓得吧?

此事罗刚不晓得,但我是清楚的。早几年老蛮办制衣厂赚了些钱(他主要是承接宾馆银行酒店之类单位的制服来做),然后就泡上了他的一个会计妹子。这事反正陈克敏是最后一个晓得的。她就找老蛮吵,骂老蛮忘恩负义,他老蛮起步的钱,统是她结婚前在蔡锷路开服装店挣下的。老蛮当初一名不文,她把他扶起来,他倒好,在外头找了小。难怪总是夜不归宿。难怪赚的钱很少交给她。难怪他的帕萨特里总是有一股女人的香水味。

吵来吵去,老蛮就说,离了吧。陈克敏道,你还怕我不敢签字?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事办了。就像是开了一场玩笑一样。过后不久,老蛮把制衣厂停了,跑到甘肃去办药厂,带着他的会计情人。但听说他们只是同居,并不结婚。

罗刚很感慨,道:"我们这些男人,我是指我跟老蛮,都是制造怨妇的高手呵!"

陈克敏跟罗刚诉说了她和老蛮离婚的经过。诅咒老蛮(咒他是"狼心狗肺"),痛斥那个不要脸的会计(骂她"长得像冬瓜一样"),但言语之中却是流露出对昔日她和老蛮的幸福生活的无限眷恋。

"我觉得她对老蛮还是有一种等待的心情。"罗刚分析道,"女人总是很傻的。"

其实罗刚自己的生活亦是一团糟。很多年来,他一直要同他老婆离婚,老婆就是不肯,并以死相胁。时间一久,情形有点松动,但条件是"你要拿出二十万来给我们母子俩!"罗刚如果有二十万,问题就解决了。可是罗刚哪里来的二十万?不错,北京有的是机会,但罗刚却始终没逮住一个赚够二十万的。况且,他就是有二十万,亦不会给老婆,只会花在东北小妞的身上(前几年回来他跟我说他泡过一位东北小妞。"皮肤白得呵……啧啧!")。

"我劝陈克敏不要对老蛮抱幻想。老蛮太不似个东西了。陈克敏那么好的女人。当初我们都喜欢她,老蛮抢先下了手。得到了却又不珍惜。人不能有钱呵!"罗刚说得很有情绪。

说话时罗刚的手机响了,他喂了一声,马上站起,走开几步接听。我觉得那一定是一位女人打来的,因罗刚的表情同声音忽然皆变得很温柔。

一打打了好半天。然后罗刚回到桌边上来。热咖啡早已凉了。

"老蛮的那位小情人你见过没有?"他问道。

我说见是见过,有点胖,但并不似个冬瓜,也还是生机勃勃的。

罗刚愤愤道:"哪怕是个仙女,也不会强过陈克敏。陈克敏几多有女人味呵。体贴、能干、善解人意。一个年轻妹子是不可能有她的那种丰富和成熟的。"

在老蛮和陈克敏的事情上,老实讲,我是不晓得立场要往哪里放的。他们的倾诉我都听到过。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难断呵。但罗刚与我不同,他完全是站在陈克敏的角度来看问题。鲜明地痛恨老蛮,同情陈克敏。我晓得的是,十多年前,他亦是陈克敏的追求者。

"我劝陈克敏,在这样的时候,一定要忘记老蛮。"他道,"一定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要找男人。不要怕,多找几个。我对她讲,从一个男人身上失去的自信,一定要从很多男人身上找回来!"

这时罗刚的手机又响了,罗刚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着手机道:"我马上就过来。"

我说你还有约,我们改天再聊。我们走出来,满街上皆是灯影人影。等了半天,没等到的士。罗刚说,我们走路吧。走到太平街,罗刚说,我从这边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向左,我向右。走了几步,我忽然想,咦,罗刚去的方向,只几分钟,就是陈克敏的家呵。

 

马琳琳

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一朋友家聊天。因那一天从广州来了位旧交。他从前亦是湖南的文人。十多年前我们在北京开笔会,一福建的巫女给他看手相,说了两句吓人的话:一是说他会离婚;二是说他将来向南走,才会活得好。我们皆不信,因他在朋友中,属夫妻感情最好;又是青梅竹马,油盐坛子分不开。不料十年后,巫女的话果然应验。一是他离了发妻,二是他在广州找了个富婆。他现在不写锦绣文章,专门玩石头。所以那天聊的,皆是田黄同羊脂白玉。听得我嘴巴张张合合,长了识见。

是老婆打来的电话,却不是她的手机号。

"你快来!"声音很急促。

"你这是拿哪个的手机在打?"

"快来!莫嗦!"

"在哪里呵你?"

"城东派出所!"

我正要问下去,那边手机就挂了。什么要紧的事?而且,派出所?而且,莫嗦?

朋友皆道,那你要快点去。肯定是有麻烦。

一路上我猜测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个人是有些糊涂的,凡事固不敢朝好的地方想,但亦是不敢朝坏的地方想。要我快来,我只能想那必定是急事。

到了派出所,在一间房子里见到我老婆,还有她一位朋友马琳琳。我就想,原来她用的手机是马琳琳的。

房子里除了她俩,还有位四十岁左右的警察,抽着烟,不是坐在桌子的后头,是坐在桌子的边上,二郎腿一点一点,手里拿了一支笔。

老婆一见我,起身道:"我的包被抢了,刚才,就在城东路。手机呵,钱呵,还有银行卡、钥匙,什么都在包里!"

马琳琳亦一脸愤怒:"我约你太太吃完晚饭逛商店,才七点多一点,街上那么多人,你太太朝我走来,忽然一辆摩托车冲过来,车上两个人,一个人开车,另一个人就抢了你太太的包!"

老婆要哭的声音:"我抓住包不放,那人把我拖到地上,我现在这只右手痛得动不得。"

这时那警察把烟头扔在地上,拿脚踩了,问道:"你是她么子人?"对我老婆一指。

"他是她老公嗳。"马琳琳抢着答。

"你不要讲话,"警察对我道,"我现在做她们的笔录。"

我说我进来一句话都还没讲。我讲么子了?

"继续,接下来呢?"警察又点上一支烟,不理我,眼睛却是望着马琳琳。

马琳琳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年轻漂亮,丰满迷人。她道:"是问我还是问她?"

警察道:"一样,一样。"

我老婆就详细描述了被抢的过程。马琳琳亦在一旁补充。

"嗯,一个胖些,一个矮些。好大的年纪?"警察随便记几个字,亦是随便地问,我老婆说的话如果按字数记,起码有八千字,但那警察至多记了几十个字。我老婆说话他不朝她看,眼睛却是滴溜溜盯着马琳琳露出乳沟的胸部。"嗯嗯嗯,牛仔裤,高的那个有点胡子,嗯嗯嗯……"

他望马琳琳的模样又专注又走神。

我看不下去,大声道:"警察先生,你晓得是哪个被抢了包么?"

警察讶异地望我一眼:"么子意思?"又望一眼马琳琳。

马琳琳漂亮是漂亮,却是有点马大哈(有时候她的朋友就是这么叫她的),也问道:"么子意思?"

我懒得嗦,看明白我老婆在做无用功,就对她说:"讲完了吗?讲完了就走!"

我老婆很天真地对警察道:"这案子几时可以破?"

"几时嗳,"警察又点上一支烟,"如今这样的飞车抢劫案,一天好几起咧。我晓得几时破得了?不过呢,只要逮住一个,案子就可以破一箩。"

"走吧走吧。"我催促道。

"走?还没问完呢!电话号码要留下来,家里的,还有手机。"

"手机被抢了呵。"老婆说。

"哦哦哦。嗯,你也要留电话,是可以随时联系得到的呵。"警察对马琳琳道。

"我也要留?"

"要留要留。你也是当事人嘛。"警察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呵?面熟得很来。"

我老婆道:"她是电——"

我打断她:"这与案子有关么?"

"有……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对我讲话,嗯?我在这里执行公务,你不要阻碍呵我警告你。"

我说:"尊敬的警察先生,你的公务内容很丰富呵。"

"你话里有话,嗳?你倒是跟我讲清楚意思看看。"警察来了脾气的模样。

"你少做声,"我老婆对我使眼色道,"你在外头等着。"

"说得对,你在外头等着,你根本就不要进来!"他哼了一声道,"妨碍公务!"

我生气地走到外头抽烟。街上,灯火明亮,人影幢幢。盛世的夜晚,光影并重。我不想记住那警察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们两个出来了。马琳琳一边走一边看一张纸条。见我盯着,她便把纸条一扬道:"刘警察给我留的手机号。他说他会跟我保持联系。他还说一有消息,第一个就通知我。刘警察人还是蛮随和的。你不要对他有意见。"

我说那是那是,这个警察对你是蛮随和。说着把老婆手一拖,老婆凄厉一叫:"你拖了我的痛手呵!"

 

聂子

聂子离开我们的杂志社是因为要到北京去。

她是一位能干的编辑,又极有人脉,70年代到80年代的年轻写手们都同她有广泛的联系。她组稿,通常一呼百应。她的电子邮箱于是时时爆满。她一边在电脑上改稿一边把摇滚乐放得波涛汹涌,看上去似乎一心二用,但实际上,她的工作效率是最高的,而工作态度亦是最虔敬的。她有责任心,亦有成就感。

我们皆遗憾,她自己更是神色黯然,于泪光之中登上铿锵北去的列车。

她的男友在北京。爱情更多的时候不是获取,而是牺牲,不是坚持,而是放弃。

在车站的检票处,在拥挤的黑色人潮中,我们都祝她幸福,并且快乐。

但祝愿很少能成为现实。一个月之后,她给我发来短讯:没出去找工作。呆在家里看书,听cd。百无聊赖中,常常怀念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北京太干燥了。

我把短讯拿给杂志社的同事们看,但大家都不愿意猜想被语言遮蔽的生活。聂子的男友是一位相当优秀的青年,他们相识于一场地下摇滚演唱会。而他们的爱情基础亦是充满叛逆姿态和喧嚣心跳的摇滚。他们胶着,然后吵架,然后又继续胶着。有摇滚的节奏、野性,以及轰轰烈烈。

但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有时候,这是两码子事。

三个月之后,她又回到了我们的城市。她仍然不想上班。她似乎很疲惫。想休整,并调理自己的情绪。她一个人租住了一套小公寓,做自由乐评人,而且断断续续书写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距离有益于她的爱情和幻想。她的稿费除了付房租,主要用于长途热线话费。手机的电池棒每每在她的掌心中打得发烫,如她那颗容易冲动的心。

很多公司和媒体找到她,请她参与他们的工作。但他们都看到了她脸上的断然的拒绝。她不会说客气话,亦难委婉迂回。她让叩门者神情尴尬,并不得其解。她亦不再想回到我们的编辑部。她担心若是再要北上,又一次的放弃会相当难堪,亦会使我们被动。在我们杂志初创之时,她就曾说过,她肯定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当她在北京的时候,她亦必定经常想到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并有难于摆脱的心理折磨。因她是认为诚信等同于生命的人。

她只是仍然会去听那些地下摇滚会。以前她是在人的潮头上汹涌,在声音的闪电中呼啸,而她现在则默坐在一角,点上一支烟,将眼睛微闭。烟雾在指尖上,激情已化为内敛。有许多疯狂的小伙子喜欢她。眼瞳在黑暗处闪闪发光,如海边的磷火。音乐会之后,他们邀她去宵夜。路边的大排档,啤酒、烧烤、号叫或低语,甚至还有即兴的诗句。她很兴奋,亦很想醉。但她的底线是要识得归路。

她把手举起来,在空气里摇着。一辆的士滑了过来。她踉跄地上车,拒绝任何人陪送。

回到家里,她开始呕吐,并在身上摸索手机。她拨了世界上最熟悉的一个号码。

"喂,什么?喝酒?没。什么?就,喝了,一点点……"

然后,突然,她哭起来,说:"明天,我就到北京来,马上就来!"

 

平驼子

韩少功从法国回来,说起在巴黎,"还碰到一个特别有味的长沙人,我们一起喝咖啡,他说是你同学,还说了你们中学时候的好多笑话。蛮聪明的,那鬼家伙。"

我说:"哦,平驼子!"

平驼子是我那同学的绰号,因其个头比我们高,背略弯,故得名。我想象得到,在他的连说带表演的描述里,我会几多可笑,我们的中学时代亦是几多无厘头。但是肯定,这一切皆是被夸张了的,演义了的,并且戏剧化了的。

因那即是平驼子的本行。他原本是中央戏剧学院学导演的。他自己的表演天才亦是了得,任何人若被他模仿,俱是滑稽可笑又形神皆备。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分,没有办法的。所以我们的中学时代,平驼子在哪里,哪里就有笑声。提起来,如今那份快活犹在眼前。

1977年平驼子考上中戏导演系。在此之前是下农村,然后招到工厂当车工。他是有生活底子的。又敏感,洞察人,脑壳极好用。因一表人才,屁股后头总是跟一群叽叽喳喳漂亮女孩子。有一年春节,在北京的长沙学生回来到青少年宫聚会,一大厅的人,他跳到桌子上,拍拍巴掌,道:"安静!安静!是这样开头好不好。我们大家吼一句:×××××!预备——起!"于是那屋子里,振聋发聩的,就是长沙人的一句最日常的粗口。响亮,又极亲切。我以前只是看到过他的表演,那一回算是看到了他的导演。

他毕业之后留校当老师。教外国留学生时,与一法国女生跨国师生恋,然后就与那金发女孩去了巴黎。当然是结婚。那时,他的事业还刚刚崭露头角。

他一走就是好多年。

其间只给我来过一封信,字迹潦草,且极短,无事,只是问候。"记得你那显著的鼻子。"他在信中说。

巴黎是世界之都,亦是艺术之都。但他很难进入。他太太对他极好。按他的话讲是"比中国老婆还中国老婆"。但是生活的甜蜜并不能覆盖事业的艰辛。我估计他在那个繁盛之都左冲右突,然而风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

大约七八年前,有回我去北京,恰好他亦是从巴黎飞来。我们在一起聚了一回。还有一位在北广的同学曾元纪。我们在北太平庄的马路上走,我在台阶下,曾元纪在台阶上,而平驼子在路边草地的护栏墩上跳着,如一只松鼠。我们吹口哨,把歌故意唱得流里流气。那一刻,我们是分明回到了少年的时光。

我后来推想,平驼子那次回北京,是来找机会的。他的文化的根,事业的根,应是在中国。他脸上有了显著的风霜。他想"回来看看"。

过了一年,我在北京,去小剧场看一场有姜文和王学圻以及刘威演的四幕话剧。幻灯的条光打在墙上,我看到导演的名字就是平驼子。

散了戏,我站起拍手,许多的脸迎面而来,我望着舞台中央,等平驼子出来。

我大叫着他的名字。他看到了我,叫了句最粗又最亲切的乡骂。"莫走呵,我等下子就下来!"我两手空空,没有鲜花,但有欢喜满心。

他在北京租了房子。他太太当他的助手,把法文的剧目译成中文。他一切重头来起。当然,他人缘好,有许多原来是他的学生现在成了大腕的朋友帮着衬着。

早两年,我在一个小县城里,走过电影院时看到有《寻枪》。买了张票进去在黑暗一角坐下。开演不久,忽然,我在银幕上看到一张被放大的熟悉的脸。他操着不知是贵州话还是四川话,在片子里叫卖小吃。我一个人大声笑起来。那人就是平驼子。他饰演了一个外表是小贩的杀人犯。

那片子的主角是姜文。平驼子只是个配角,并不怎么重要。

我高兴了一阵又忽然有点忧伤。这点忧伤当然是为了平驼子。我想他当初如果不去巴黎,而是在国内发展,他不至于要在一部电影里扮配角。他必定亦是成了大腕。他当导演或者自己演戏,都会了得。但人生即是如此,一次性的,皆不能假设,亦不能重来。

几年不见,却在电影里看到他,有点滑稽。但电影里他那张被放大的脸显然沧桑了,少年时的那股逼人的英气,亦是找不着了。

 

三伢子

如果这小鬼崽子刨个光脑壳,又光脑壳上飘起三根毛,真还有点像张乐平笔下的那位叫人既生同情亦生欢喜的漫画角色。他还偏是呼做三伢子,有阿拉上海人叫三毛的意思。

"这里来这里来这里来!"他站在马路中央,双手张开,两眼泡泡,拦住每一辆朝水陆洲驶过来的车,"最老的老字号来老板,正宗王记黄鸭叫来老板,吃了还想回头来老板!"

车顶盖拍得嘭嘭响,如一面催人欲涎的鼓。

有摇下车窗朝他吼骂的,亦有被他引到搭在湘江河边上大排档来的。吆喝的牵引率,十之一二。那也是蛮吓人的。因到洲上来的车,恰如过江之鲫,如果天气晴好的话。

故王记黄鸭叫大排档生意好,一长排起码七八张桌子流水席般地客人满满去了又来,当与三伢子吆喝召客的本事有关。

待客人吃完了,三伢子同几个帮工把桌上的残局收拾干净,姓王的老板这才叫他们吃饭。三伢子早已饿瘪,吃相遂极凶。十五六岁的人,个子小头发黄,吃起来一两个大人的饭量却是当不得他。王老板这壁便吼道:"做就不舍得做,吃就舍得吃!你是要把老子吃穷还是何解!"作势一筷脑壳要挖过去的样子,吓得三伢子便把碗筷放下来,满满一口饭,颈一伸吞下去,眼珠子要爆出来。

"饭都不准吃,我走好吧?"三伢子愤愤道。

"你还犟嘴!老子扑死你!"王老板话是硬的,口气却是软的。

天气热起来,湘江上水陆洲吃黄鸭叫的人亦就多起来。黄鸭叫是河里野生的鱼,只能长成两把重,半尺长。水煮,放极多辣椒与紫苏,味极鲜嫩。洲上伴路一线几里长,皆是吃黄鸭叫的大排档,来了客,便争着抢。三伢子正是这个季节为王老板叫来抢客的帮工。待遇是只管饭,再给个百把块钱,睡就睡在一张稀烂的竹铺子上。

因三伢子会抢客,个个老板皆想叫他去。所以王老板一凶他,他说要走,王老板口气就软了。他一走,别的老板口袋会胀起来,他王老板的口袋会瘪下去。

那年夏天我同几位朋友时常晚上到洲上去吃黄鸭叫,因被三伢子拍过几回车顶盖,遂成了他的熟客。这三伢子人细鬼大,看人说话,那种世故,把他的年纪乘以三亦未见得修炼得出来。

"五斤黄鸭叫,水煮来;三斤回头鱼,红烧来;还有紫苏炒黄瓜,凉伴水芹菜,一碟油爆花生米来!"

我们一到,三伢子便朝伙房里喊。细颈根筋暴暴的。对熟客,他皆是如此。因他晓得熟客来了要吃什么。熟客亦都喜欢三伢子。

"三伢子,抽根烟。"见他吸得眉头皱起来,客人就又笑,"派头好足呵三伢子!"

三伢子就朝地上唾口水。"呛!"他道,"你还是请我吃瓶百事可乐好些。"

"老板,来瓶百事可乐!"我朋友中老刘就叫起来。

"还是刘叔叔好。"三伢子后来在我们吃鱼时就帮刘叔叔打扇,捶背。

"刘叔叔跌了钱。"三伢子喊。

刘叔叔一低头,果然钱包跌在地上。拾起来,抽出一张十块的给三伢子。"买饮料吃去。"三伢子笑笑的接过来,跑过马路,一会儿回来,喝的是红牛,又嚼口香糖。

"要啵?要啵?"他把口香糖递到我们跟前。手掌极脏。

"三伢子哪里来的?"我们就问他。因他的口音像宁乡的。

"还不是地上生的,水里长的,树上结的?!"他嬉皮笑脸的模样。

王老板就走过来,道:"遭孽咧这伢子,爷跑了,娘改嫁了,他一个人在外头打流。"

"你爷哪里去了?"我们问他。

"不晓得。"

"娘呢?"

"不晓得。莫是这样看我,真的不晓得。"

老刘就很同情的模样,摸着三伢子的脑壳道:"三伢子,刘叔叔每天买百事可乐你吃。"

"刘叔叔好。我喜欢刘叔叔。"

"你就不喜欢我们?"我们几位就喝道。

"喜欢喜欢,没一个不喜欢。"

王老板又说:"三伢子有婆娘咧。叫他讲给你们听噻。"

这事助酒兴,我们就叫三伢子讲。三伢子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道:"那个堂客,四十岁怕么都有了,我会讨她嗳?"

"么子堂客,讲噻!"我们笑起来,越发催他。

"就是一个堂客,没老倌的,她说她喜欢我嗳,买东西给我吃嗳,还买了这双拖鞋给我嗳(把脚伸给我们看,是人字鞋),要拖我到她屋里去住嗳。我懒得去咧。我喜欢一个人。早得很咧,我要五十岁才讨堂客。"

我们又笑起来。"去,三伢子,把你堂客喊过来看看,给十块钱,只看一看。"

"我才不去咧。要看你们自己去看。"

"她住在哪里噻?"

"莫跟我讲这号事!莫讲莫讲!"三伢子忽然把两只手在眼前用力赶着,就好像这一瞬来了一大群蚊蝇一样。接着,他就跑开了。他的脸块是彤红的。

那个夏天我们很快活,因为有三伢子。到秋天,我们再到水陆洲去,大排档冷清了。洲上树木瑟瑟凋零,风吹过来,如同寂寞的口哨。经过王记,我们把车窗摇下来,喊三伢子。王老板伸出脑壳来,道,三伢子早就走了。问他哪里去了。答说不晓得。

去年,今年,两个夏天,我们在洲上再也没见到三伢子。真是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我们亦始终不晓得他的堂客是哪一个,如果他有堂客的话。

 

叔宝

那天下午我们楼里停电,我又有文章要交差,便提着笔记本电脑到街对面一家茶餐吧去。这茶餐吧四十八元一位,除任意喝茶,且有数十品种的小吃,亦有粥饼水果之类自便。环境算是优雅,落地玻璃上又有淙淙水幕,使现实有种人人需要的虚假的美。

我在靠窗的位子上敲打键盘,忽然有人叫我,抬头一望,有三张俏脸如桃花绽开。嗬哟,吴莎莎、袁小莉,还有白玫,正坐在斜对面的卡座里。满室春光无限。她们招手邀我过去

坐,我刚好完稿,正要休息,恰有养眼的机会,亦是大悦。我问三位美人怎么凑在了一起?她们叽叽喳喳雀噪一片。原来是白玫从北京回来了,在我们这条街上开了家时装店,另两位来祝贺,亦顺便"给她做点营业额"。她们好久未聚了,白玫便请她们到茶餐吧来喝茶聊天兼吃夜饭。吴莎莎是电台的导播,袁小莉是财贸学院的老师,白玫在北京搞公司搞了五六年,早两个月才回到长沙。她们皆是三十左右的时髦美少妇。其中我最熟悉的是白玫,另两位亦是通过她才认识的。我说好几年不见了,时光对你们似乎不起么子作用呵。她们三位就笑,说伟叔你就是嘴甜。吴莎莎道,我是搽了一脸的粉咧,要是天老爷落雨,我会当场破相。袁小莉亦笑道,我要是不扮嫩点,我老公岂不嫌弃我?只有白玫说,她老了,她不是从前的白玫了。这倒也是实话,三个女人中,就她显得沧桑一点,虽然她仍可称为漂亮。

倒回去十年,那回叔宝叫我去唱卡拉ok,我第一次见到白玫,穿得极简单,就是一件白圆领t恤,一条水洗牛仔裤,却是青春猎猎,性感勃勃,脸又白里透红,怎么看怎么皆是动人。她拿粤语唱《红茶馆》和《千千阕歌》,几可同陈慧娴乱真。那时她在一家商场当会计。叔宝侧身跟我耳语,"我最近在上她。"又道,"别看她一副天真样子,是条小泥鳅咧。"从叔宝嘴角歪歪的笑里,我看出他是得手了。叔宝是贾宝玉似的人物,见漂亮妹子就多情。后来叔宝到北京办公司,把白玫亦是带了去。而在此之前,他们已开始同居。一好好了八年。其间叔宝从北京捣蛋归家,溃得一文不名。而白玫则留在了北京,做一种婴儿用的"尿不湿"。做得颇辛苦,但亦是把挣来的钱大半寄给叔宝来花销。叔宝大手大脚,常听得他给白玫打电话,"再汇个四五千来,呵!今天就汇!"口气还是命令似的。白玫汇钱来,叔宝就拿着去找漂亮妹子多情。不管多么滑头的小泥鳅,他几乎是手到擒来。此事白玫并非不晓得,她亦在北京有了情人。但她心里始终还是只有叔宝。她曾对吴莎莎和袁小莉回忆,说她与叔宝在北京有过两三年好光景,"好到我们去任何地方都形影不离,而且还手牵手,不怕人笑话。"后来公司经营不好,两个人亦心情不好,动不动为小事龃龉。再后来就是一个断然回了长沙,一个负气留在北京。

他们分手是2002年,之前叔宝进过两次拘留所,皆是白玫飞回来打点营救。叔宝蓬头垢面地从里头出来,对白玫说,还是分手吧,我是头自甘堕落的猪,你没必要再跟我在一起了。据说白玫是一路哭着回的北京。

去年,叔宝终于结了婚。新娘是一家宾馆的前台经理。亦是青春、漂亮、性感的小泥鳅,与十年前的白玫颇有相似处。令人费解的是,叔宝婚后半年便做了爹。且之前一个多月,他就住到一长年出差在外的朋友处。理由是"帮他看房子"。有一天叔宝请几个酒肉朋友洗脚,正舒服着,手机响了,是他姨妹从妇幼保健院打来的, "生了,七斤半,是个崽咧!"叔宝不紧不慢回道:"我跟朋友在洗脚咧~~"据说叔宝后来对朋友讲,"左看右看,没一个地方像我,妈妈的,还不晓得是哪个的种!"

而白玫呢,亦是接着叔宝把婚结了,老公是工商局的什么科长。他们认识不到三个月,白玫从北京回来见第四次面时就去领了结婚证。不过亦是听说结婚当天两口子就开始吵架。

所以白玫看去确是沧桑了,目光之中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忧郁。不过吴莎莎和袁小莉皆是快活人,叽叽喳喳说笑不停,感染得她亦如一只快活鸟。夜晚时分,因是自助,我们见好东西便端来满满一桌。袁小莉突然提议,把叔宝也叫来好啵?吴莎莎听了大拍手掌,说好好好,好主意!我望到白玫,见她不好意思的模样,搡另两位一把,"是想看我的笑话吧?"我亦唯恐天下不乱,说要得要得,让叔宝来点惊人的意外。白玫告饶道,行行好吧。你们叫他来,他还以为是我让你们叫的咧。那二位齐齐地嚷:要叫,就是要叫!遂摸出手机来打通了叔宝。"喂,叔宝,过解放路三和茶餐吧来,有几位美女等你接见咧!"那边叔宝问有哪几位,她们说吴莎莎袁小莉,"还有一位大美人,不讲不讲,来了就晓得!"

等叔宝的过程白玫很不自在,表情亦很复杂。像是要逃避,又像是要迎接。一会儿叔宝来了,一见白玫在此,尴尬模样道,我就晓得,天下没有好吃的夜饭。"你好白玫,听说你回来了?"白玫低着头,不望他,"回来两个多月了。"

"握手呵你们两个。"吴莎莎叫道。

"我还有点事,我要走了。我是跑过来看看你们的。"叔宝跟白玫之外的所有人点着头,转身就走了。很明显,他这是有意的逃避掉。

"么子意思呵这个叔宝,"吴莎莎见到这样的结果,极是气愤,"太不像话了!"

白玫的脸显得很白。只听她喃喃道,我就晓得……你们,以后再也不要提他了……

那一阵,我们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大号叫人民孙熹

那一次,孙熹坐在我的对面,侧面窗子的日光映白了他的半张脸。楼下院子里有小孩子莫名的锐喊,有梧桐树下麻将的洗牌声,还有一辆正在修理中的摩托忽然发动又忽然熄火的声音。空气里还飘来一阵阵像什么东西烧焦的怪味。

他的脸其实不只是窗子的光映白的,还有一种命运带来的苍白。他告诉我,他终于离婚了。旷日持久。"不死也脱了一层皮。"

他是笑着说的这一句,但笑容里就有那种苍白。

"都给她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他把两只手掌向上摊着。

实际上,他早已有了新欢。他的离婚,追究起来,就是为了这位情人。我见过一面,印象不怎么好,因她面目不善,而且也没他老婆长得端正。她只是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有一辆本田雅阁的车。孙熹因为参加一款新家电产品的发布会而认识了她。之后,就传出了他和她的绯闻。再之后,他老婆有次在浴室里割腕自杀,幸被及时抢救。那些有来苏水味和安眠药片的日夜,他挣扎在十字路口。但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他已走上了一条不归之途。

那位情人已经掠走了他。亦掠走了他曾有过的安静、平淡和满足。

他把所有的财物都给了前妻,他以为自己不再欠下什么。

就是那一次,忽然,他说:"有酒吗?白酒?给我倒一杯。"

我家里还真是有酒。他自己揭开瓶塞倒了几乎满满一玻璃杯,五粮液,约有半斤多。他盯着杯子,不到五分钟,就喝光了,不用任何下酒之物。

他的脸开始红起来。说话时舌头也慢慢变大。

"我现在,是、金牌、王老五!"他很响地说,同时声音亦很模糊。

事隔三个月,他给我送来请柬。那一次,他来得匆匆,亦走得匆匆,夹着一个很大的黑皮包。"你一定要来捧场。"他下楼梯的时候说,"但是不要送礼。我一分钱都不会收。"

他好像胖了些,脸上已没了上回的苍白。

而我并没有去参加他和那位女老板的婚礼。听说场合很大,开了五六十桌,都是那个能干的女人在张罗。听说孙熹醉得不省人事,呕吐出许多秽物同脏话。亦听说婚后他做了新太太公司的艺术总监。

早两天,孙熹又来了。他来喊我去附二医院看蒋立新。中学时代,蒋立新、孙熹和我,是玩得最酽的同学,曾在学校后头的花园里"桃园三结义"。蒋立新刚做完手术,肺被切除二分之一。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眼睛半睁,痛苦地望着天花板。

这消息孙熹最先得知。去医院的路上,他很沉默。我亦沉默,不想问他什么。我们就在街上走着。车流人流,在身边擦出无数条影子,如中学时黑板上的粉笔刷痕。

"等一下,我马上就来。"他忽然说,接着就跑过了马路,把我扔在一幅路牌广告灯箱下。广告上的美女冲这个城市灿然一笑,嘴唇鲜红。这正诠释了我们的生活:不知什么是真的,亦不知什么是假的。

远远地看见孙熹站在丁字街口一家小南食店门前,站着,端着一只磁杯,仰头喝着什么。很快,喝完了,付了钱,又从马路对面跑过来。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你刚才是去……"

"呷酒。呷了二两散装酒。正宗乡下来的谷酒。香得很。"他解释说。

"你真是,如今这么大的酒瘾啦。"

"是,看见不得。看见了就想呷。"

"有什么意思呢,一天到晚酒醉迷糊的。"

"你就不晓得。世界上,除了呷酒,其他的什么意思都没得。唯有杜康呵。"

我没再搭他的白。依然是不想问他什么。按说,他不应当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他生活得写意,他不会成为看上去有些作践自己的酒徒。他把自己毁了。

在医院门口,孙熹执意要买一束康乃馨带给蒋立新。

"这花好,"等找零的时候,他歪着脑壳,手臂伸直,看着那一蓬热烈的花,喷着酒气说,"这花好。这花给人以安慰。"

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将来我要是不行了,你就买这个花来看我。记住,呵。"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