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师
香港回归那年,我小住在北京东城区深藏在一条幽深胡同里的一座院子里。那院子进去很大,有假山、亭子和园圃。早上静静的闻到鸟叫和守门人扫地的声音。这院子是我一位经商的朋友重金租下的,据说原是辜鸿铭先生的私宅。是的,是有那么一脉森森的气宇。
我朋友那时事业很顺,又刚刚收购了一家上市公司,资本的规模顿时像泡泡果似的膨胀起来。他遂四处投资,八面开花,忙得分身乏术,不亦乐乎。
他变成了可爱祖国上空一只飞来飞去的可爱大鸟。当然,有时候,他亦是收束翅翮,落回到院子里。他原是闹又闹得,静又静得的人。静下来时,就躲在书房里看书(他的书房有毛泽东的书房那样的格局)。过目不忘,记忆惊人。但这样的时候总是很少。富在深山有远亲。门环叩响时,他屋子里每每就是高朋满座了。有借钱给他或找他借钱的,有向他投资或请他投资的,有找他合作或他寻求合作的……多半,谈笑皆商贾,往来无穷儒。
这朋友是诗人出身,所以他的出手,总要给别人和给自己以巨大的想象空间。但我总觉得,他的战线太长,项目太多,有深深的危机隐藏在表面的盛大繁华中。他难道没看到他抱负当中致命的脆弱?他难道不晓得资金链一旦崩断会有忽喇喇大厦倾的不堪后果?
未必。在他的儒雅的谈笑声中,他自有他的清醒,但亦是自有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两难。他是只能如此,刹是刹不住了的。我相信,在他安静独处的时候,他把未来可能想得很好,亦可能想得很坏。
他亦有可能心存幻觉,相信冥冥之中某种不可知的超凡力量。
有一天,院子里来的一大班人里,有位是朋友的朋友带来的大师。这大师姓郭,据说有通灵术,亦有气功,总之还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吃罢夜饭,众人坐在亭子里品茶,自然是围着大师,嚷嚷地要请他看相,要请他算命,要请他测前尘后事。我那朋友亦摇着一把纸扇,笑笑地道:"请,请,请大师示天机。"
大师道:"看相算命,那是什么档次?我是只给有善缘有慧根的人指点迷津(说着瞥我朋友一眼)。那些事,是瞎子和骗子做的。不要为难我。"
然后大师就说起了一些众所周知的商界大人物,说某年某时,某人物遭劫数,经他一点拨,结果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又某年某时,某人物做某一大事,不听他告诫,触了天意,结果栽了大跟头。云云。"有缘就有福,无缘就无福。就看有不有这个善缘。"大师最后是这般地总结道。众人听得呆若木鸡,又仔细回味。
我要老实说,该大师真是能说事。过程、细节、气氛、场景、前因、后果,皆生动鲜活,一波三折,仿佛如在眼前,听者亦是一种见证。
不知是谁开始,躬身上前与郭大师握手,"我要沾点仙气呵。"接着众人就轮番上来与大师握手。握过了,翻过来细细看,仿佛那掌纹上头有天书。
我朋友倒是没去握手,只把纸扇摇着,笑笑道,"天人知天事。我们今日算不算是有缘?"
大师亦是笑道:"有缘者自有缘。"说罢又是瞥我那朋友一眼。意味深长。
带郭大师来的那位这时道,"大师有许多绝活,今日大师兴致好,我们请他来一手如何?"
众人就鼓噪起来。大师道,"我今日兴致是好。这样吧,我今日要试试看在座诸位有哪一位是有善缘的。"说罢站起身来,伸出手掌在空气里画了满满一个弧线,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大球,被他摸了一把。"好了。"大师道,又坐下来。
众人愣愣道:"什么好了?"
"你们自己看呵,有缘的,就会看到一道金光。无缘的,什么都看不到。"
我反正什么都没看到。众人亦是如此。又嚷道:"请大师再来一次,这回要看个仔细!"
大师笑笑,起身重复了一次。众人仍是面面相觑,只把头摇。
大师道,"我相信你们之中会有人看到。"说完就问我那朋友,"老总你说呢?"
我朋友把扇子放下,"是,好像是有道金光。淡淡的,一闪。很快。"
"这就对了。"大师声音大起来,"这就对了。我说呢。"
众人遂转过头,都来问我朋友:"真是看到啦?真是看到啦?"
我朋友笑而不答。大师就道:"你们不要问他。他也不会告诉你们。"
这时大师身上的手机响了。大师对着手机道:"哦哦哦,你们在天伦王朝?好的好的,我就来,就来。"
大师走了之后,一众人皆有经历了奇迹的兴奋,又佩服得一塌糊涂。我望望我那朋友,他只是一脸笑意,摇着纸扇,兀自回书房去了。
隔了几天,我离开了北京。那大师后来有没有再到院子里来,我不得而知。
六年之后,我朋友的集团公司一夜之间垮掉了。他亦亡命天涯,音讯全无。只不知在他异国他乡的痛苦回忆里,有不有那么一个夜,那么一位大师,那么一道鬼才晓得的金光。
猴子
那天中午我想起老树,就给他打电话。十多年前,我同老树相识于海南,之后回高老庄,亦时有过从。老树是个义道人,遂可与之交。手机响了一气,突然飙出他声音来,"我有急事我有急事,完了给你打过来!"说完就挂了机。从那短促紧张的声音,我感到一向从容的老树出了什么严重的事。但又不好再拨过去,免得烦他,只好不安地等他电话。这一等等到了夜里十点多。"你过来吧,我累死了,先洗个澡,我身上都是血!"
我说什么什么什么?身上是血?你受伤啦?出车祸啦?我还要问,他那边打断道,来了再跟你讲。
到老树家时他刚刚冲完澡,走到沙发旁,就势一歪,显得身心疲惫。我性子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血呢?血呢?"他摇摇脑壳,长叹一声,"是猴子呵,出了大事这家伙!"
猴子是老树的初中同学,亦是我从前的街邻。我同老树在海口龙昆南路的小湘菜馆头一回聊天,就是因不知怎么聊到了猴子,这才亲切起来。当年猴子是老树的同学中最早发迹的,跑到广西跟越南人做边贸,很赚过几把钱。回来把婚离了,今天找个女人,明天找个女人,又在宾馆开长包房,一天到晚打牌机,结果几百万银子不出两年被他花得精光。手头阔绰的时候,时常叫上我同老树吃饭唱歌。后来就好久不见了人影。突然听到他的消息,竟是出了大事。"何事啦猴子何事啦?"
老树喝了口热茶,又点上烟,眉毛一跳,道:"死了人咧!"
老树才慢慢跟我讲了大致经过。
早些时候,猴子手里有了点钱,在一间歌厅里认得了一位名叫小豆的江西妹,两个人一来二去好上了。猴子蛮喜欢江西妹,说她长得像张曼玉,遂跟她买了手机和几套时髦衣服。小豆以前做些出台的事,猴子说,你跟着老子,那样的钱你再赚老子就打脱你的脚!小豆亦蛮听猴子的话,从此只卖笑,不卖身。猴子这家伙虽然胡子拉碴,长相冷酷,又出言粗鲁,大大咧咧,但对女孩子还是刚中有柔,细微处亦是晓得体贴。女孩子就最吃这种男人。两个人好了四五个月,猴子有天感觉到小豆好像外头还有个人,就铁着脸逼她讲实话,小豆哭起来,说是,是有个男友。这个人是同她一起出来打工的,同居过一段,原来很好,后又感觉性格不合,恰好那男友有个亲戚在株洲开店,就把他叫过去帮工。他叫她同去,她不肯,仍是留在长沙。她想两个人不在一起,慢慢感情就会淡掉,正好可以分手。不料最近那男友的亲戚生意做亏了,卷了供应商的钱一走了之,他只好又回到长沙来找她。从歌厅的老乡口里,晓得她如今傍了个人。小豆说,怎么办呢?他来找我吵,跪在我跟前发誓他要爱我一辈子。"我就和他讲,你爱我,你拿什么来爱?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有什么能力来爱我?"那男友就哭,说如果小豆丢弃他,他就从湘江大桥上跳下去。" 我就和他讲,跳呵你跳呵,你怎么不去跳?"小豆跟猴子说,她不是狠心的人,但她最看不起男人哭得眼泪巴巴的样子。"就是那一刻起,我从心里再也没有他了。我心里只有你猴子哥。"猴子没说什么话,狠劲抽了几口烟,从房里找到一把锤子,插在皮带里,说,"他再来找,你告诉我,老子一锤子敲出他豆腐脑来看看!"
这些事,猴子皆同老树有回喝茶的时候讲起过。老树说,猴子从小就喜欢同人打架,是个很暴力的家伙。"你不要发宝气来!"老树同猴子讲,"为一个这样的妹子,值不值得哦?"猴子道,"老子跟她有了感情咧!"老树问,"你想同她结婚嗳?"猴子道,"那倒是没想过。老子就是喜欢她。你不晓得,她长得跟张曼玉样的咧!"
老树说,昨天,猴子从他手里借了三千块钱。临走时告诉他,那个男青年要回江西老家去了,但回去之前死活要跟小豆见一面。小豆就跟他约好,今天中午在她的租住屋见面,也算是最后的了断。老树跟猴子说,你一定要在场。猴子道,"当然噻。他要是万一不轨,老子不一锤子敲死他你问我!"说着在鼓鼓的腰间拍了拍。
老树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猴子会出事。所以中午我就给他挂手机。当时猴子说那个年轻人来了,他们三个人都在屋子里。现在他们两个在里面房里说话,猴子坐在客厅里。忽然,猴子大声一叫,然后手机就断了。我晓得不妙,马上叫辆的士赶到出事的地方,只看到猴子抱着小豆,浑身是血,蹲在靠阳台的房子里。"
老树说,马上,警车同救护车都来了。老树帮猴子把小豆抬上救护车。我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给老树的。
给猴子做笔录的时候,猴子向警方描述了当时的情景。那男青年进来的时候,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猴子的眼神亦是充满了畏惧。"所以我当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猴子道。那青年对猴子说,大哥,我想同小豆说几句话,就五分钟行吗?猴子说你有屁就放有话就讲。青年说,他要到里面的房里讲。猴子想,反正有他在,不要紧,就同意了。他听得那青年好像是要小豆跟他回江西去,而小豆始终坚不答应。"忽然,只听得小豆一声惨叫,然后里面嘭嘭一阵响,我冲进去,只看到那青年不晓得么子时候抽出了一把长刀,发疯地朝小豆的肚子里捅,起码捅了一二十刀,然后就从阳台上跳下去跑了!"
"我刚从派出所回来,"老树喝了口凉下来的茶,"猴子还在里头。小豆还没到医院就落了气。张曼玉,猴子说她像张曼玉。我抱着她的时候,她眼睛是睁开的,一直望着猴子,说不出话来。猴子冲她喊,小豆,你不要走,小豆,你走了,老子怎么办?"
我发现老树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这一时世界很安静,只窗外灯火依旧。'
胡树平
我喜欢吃胡树平炒的蛋炒饭。除了蛋以外,他还加点香肠末,放些剁椒或胡椒,再抓一把葱花,红黄绿白的,又是好看又是好吃。但他拿手的亦就是这个,其他饭菜他一概不晓得搞。他亦是没有必要晓得搞,因他母亲帮他照料着一切,就好像他还是个婴儿。
他是他母亲的满崽。俗话说娘疼满崽。果是如此。他哥哥姐姐皆混得好,二哥且还是省政府的一个处长,要接母亲去住,母亲不去,偏生住在满崽处,等于是帮满崽做保姆,但是她愿意。"树崽起来呵树崽,冰糖莲子蒸白木耳快冷了来树崽!"上午十点来钟,他还恋在床上,耳边他母亲便是这么念起来,声音里是一脉怜爱同焦灼。
他母亲坐到楼下同邻居婆婆佬佬谈讲,总是说,"我树崽三十五六了还没谈对象,人又不会照拂自己,你们帮我打听哪里有不有好妹子噻,会感激一辈子的来。"
她就是这样树崽长,树崽短,牵肠挂肚,放心不下。胡树平的大姨在西安,有一年把他母亲接过去住。他母亲把厨房里大柜小柜坛坛罐罐皆装满吃的东西,叮嘱这又叮嘱那,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她在那边住了小半年,放心不下满崽,回来一看,那无数的吃食皆是长了狗屎霉,竟一样没动过。她只把脑壳摇:"树崽嗳娘不在屋你是如何过的噻!"
娘不在屋树崽是如何过的,那就只有我们晓得了。因胡树平一天到晚找我们打牌。他开了个小店在下河街,请了位乡下亲戚守着,反正挣不了几个钱,他自己亦是懒得去,就在家里吆三喝四搓麻将。他手气好,老是赢,只道是店子生意淡,桌上生意旺。"牌上头没名堂吧?"我们有时问他。"有名堂是你养的好啵如果?"他赌咒发誓的模样很是搞笑。
到吃饭时分,他就说你们三个人先搓两盘,我去炒蛋炒饭来。我们遂吃到了世界上最有味的蛋炒饭。"吃是好吃,"我们不领情,"就是太贵。几百块钱一碗呵他妈的这是鱼翅捞饭还是怎么的?"他细眉细眼地笑,很是得意。
就这样我们在那小半年里每天吃他的蛋炒饭。有回忍不住,有位朋友就抱怨:成天的蛋炒饭,你赢那么多钱,为何不到下头餐馆里去逮一餐!他道:"真想逮鱼翅捞饭也可以,多放几个大炮来噻老兄嗳!"
他母亲回来了,蛋炒饭生涯便告结束。他母亲一直是家庭妇女,饭菜做得极可口。我吃着,心里却还是对蛋炒饭有念想。
胡树平三十七岁那年认识了一位姓蒋的妹子,亦是一位牌友带到他家去的。那蒋妹子年方二十,天真浪漫,爱笑,动不动就花枝乱颤。胡树平一见就喜欢上了。他进过少年武术班,他就打拳舞棍给蒋妹子看(对我们喊"闪开点闪开点!")。他小时又参加过红小兵歌舞团,便唱"河里青蛙是从哪里来"和"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他还真有两把刷子,把那蒋妹子逗得前仰后合。
那时节还没有夜总会、ktv之类,他就约她看电影,看《叶塞尼亚》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有时亦到湘江边上走一走。风吹动蒋妹子的裙子,星光又一闪一闪。他自觉得这样走着就是爱情了。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蒋妹子若是不爱他,不会走在他身旁。
但是很快,他听人说蒋妹子同另一个在铁道学院读外语的男孩子好上了。"老子要敲死他!"他对我们说,咚的一声把粉墙拳出了印子,"老子是练过乌龙拳的。"
"蒋妹子也逃不脱,老子把她的苋菜水都要打出来!"他眼睛里又有显然的血丝,"欺骗老子的感情嗳!"
我们皆劝他不要这样。何必呢?何苦呢?再说她蒋妹子未必就欺骗了你,因她并没有跟你表白过她爱你呵。
"她跟我一同看电影,一同在河边上走,不是爱我是做么子?"
因他气急,他母亲比他还更气急。娘崽两个比赛似的,看谁一天比一天消瘦得快。到后来俩娘崽皆病倒在床上了。那段时间胡树平再也没有邀我们上他家打牌。
此事过去大约半年,终于他母亲托人帮他找了个对象了。女的是财政局的小车司机。长是长得丑一点,但是工资补贴奖金等等加起来收入倒不少。又有单位的一套住房,条件是蛮不错的。结婚那天我们皆去贺喜。他母亲笑得如一朵菊花,就好像是她本人又再结一道婚一样。
胡树平的新家亦是每天有牌局,不过不是叫我们去打,是他老婆叫她的牌友们来打。胡树平只站在老婆身后看,老婆却不叫他上桌。"你那手臭牌,做好事,莫开口!"他老婆很是觑他不来的模样。而且,她还抽烟,一天两包。
后来他老婆不在家里打了,因她的牌友皆是有钱的主,他们到宾馆里开房打,赌资很大。看都不要胡树平来看。
胡树平时常一个人在家,无聊时便想到了我们。我们遂又跑到他家里去玩二五八。玩到吃饭时分,老规矩,他又炒蛋炒饭来给我们吃。当然,还是那么又好看又好吃。
胡树平道:"我老婆三天没归家了。也不晓得她在哪个宾馆里玩。我只好一天到晚吃蛋炒饭。我打的嗝都是蛋炒饭味。哎,我的蛋炒饭是不是更上一层楼啦你们讲讲看?"
是的,是的,他的蛋炒饭,拿北京话来讲,真是盖了帽了。
姜小丹
老范提到姜小丹的名字时我的表情可能比较漠然。
"想不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是,是想不起来。姜~~~什么小丹?
乡下的度假村,晚饭后,阳台上的闲聊。望得见山影背面最后一抹淡淡暗红的夕晖,亦闻得到秋天吐出的大地广袤的微腥。耳畔又有蛙鼓,远远地,紧一声,慢一声。
适合聊无关紧要的事,适合懒懒靠在椅背上喝茶,脑壳一片空明,或是一片含混。
"你真是好记性。"老范坐直了腰,指着我道,"那天,没印象啦?"
"什么那天?"
"在玉楼春。老赵。从美国回来。那晚上的饭局。还没印象?"
这一提醒我倒是有些影子。老赵从美国回来省亲,请一班朋友在玉楼春吃香辣蟹。是,是,有印象。那回我还差点喝醉了。五粮液,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喝得脑壳很重。
但姜什么小丹是怎么回事?
"还记不记得?"老范循循善诱道,"我们都坐下来,第一杯酒都碰了杯,都开吃了,他们这时才进来。那对年轻人。还没印象?漂漂亮亮的一对?男的小周叫周万石,女的小姜就是姜小丹呵。"
这一下是彻底想起来了。是是是,小姜,姜小丹,那个美女。
那周万石我是在哪里见过一面的,好像在什么电视台做节目制片人。一看就是如今的时尚男人模样,走到包厢里来,还戴着墨镜不肯取下。而他旁边的女子,他们呼她小姜,就是姜小丹。总之漂亮、年轻,衣着讲究,气质如花。她身上有一股据我身旁的老范的老婆很在行指出的兰蔻香水味。姜小丹的芳名亦是她告诉我的。"是小周的第二个老婆。银行里的。"
真是一对璧人。而且看上去,亦是恩爱,如相互依偎的巢鸟。
那还是去年中秋的事。之后亦未再见过这一对年轻夫妻。只是这一提起,脑壳里浮出来姜小丹的模样,煞是好看,有花红叶绿的鲜明。
但是姜小丹怎么了?
"说起来真的是老话讲的红颜薄命。"老范声音与度假村的夜色一同暗了下来,"我现在反正只看到小周,没看到姜小丹。小周现在的头发这么长(他在两耳前做了个仿佛是抱球的手势),眼睛这么凹进去(又做了个仿佛要在自己脸上啄两个鸟洞的手势),见到朋友就叹气摇头把眼泪流,说,没意思,没意思,生命太脆弱了,人生太虚无了。"
据小周跟老范的描述,就是那个饭局后不久,有一天晚上,姜小丹洗澡时无意间摸到自己的乳房里头有块状之物,就很吃惊,湿湿地大呼小叫,让老公也来摸。小周亦发现了那异常的硬块。那一晚就不要说了,小夫妻两个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早就到附二医院去做检查。医生一摸,说,切片!结果一出来,医生只把小周叫到里间,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爱人,乳腺癌,晚期,扩散到了全身的淋巴。暂时不要告诉她,精神上会受不住的,千万,呵!
"姜小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范叹道,"她倒是比小周还沉得住气些。小周,当时就几乎崩溃了。不过,过了一阵,情况又转了个身。小周倒麻木了,姜小丹反而因为清醒而痛苦不堪。"
老范说,他碰到小周,要求同去医院看姜小丹,小周急忙摇手,说去不得去不得。姜小丹做化疗,一头秀发都掉光了。人也瘦得剩把骨头。而且血小板又如何如何,只要身上哪怕剐破一点皮,流起血来止都会止不住。现在只能静躺在病榻上,连翻身都得小心。都到了这种地步,不见人还好,一见人就哭,哭得呵,不成样子。
"以前呵姜小丹是个特别爱美的女孩子。还练舍宾,练瑜伽,小的时候据说还学过体操和芭蕾。漂漂亮亮,走到哪里都有人回头。现在!"
姜小丹,我脑壳里满满的都是姜小丹。挽着芭蕾发髻,颈子很长,皮肤很白,身形优雅,笑容灿烂。那天她穿的是件咖啡色的高领细毛衣。我就是看见过她那一次。但有些人,你见过一次,是永远难以忘记的。虽然,刚才,老范提到她的名字,我没想得起来。但我记住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模样。就像记住了一张画。
度假村的夜完全黑了下来。对面的老范我已看不清面目了。在这样沉静的黑暗里,注定,有些生命是将要消失的。就像流星一样,只给人一瞬的璀璨。
今夜的流星在哪里?
九哥
我推开虚掩的门,蓝蒙蒙的烟雾和暖浊呛人的空气里我望到九哥正跪在地上,朝一只脸盆里扔钱纸,火苗在半尺高的地方抖动,如风中的红绸。还有一些人,亦挤在这个只有十几个平方米大的客厅里。人人身上落满了纸灰,又面目朦胧。
九哥感觉到了我,回头一望,默默站起,顺手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拿一支烟递给我。"今晚上要去北京的。机票都已经订好。太突然了。就是早上的事。昨晚上还和他郎家一起吃了
晚饭。"
他的岳父就静静躺在里面的睡房里,亦是在另一个冰凉的世界里。
"早上醒来说不舒服。我老婆就到医院去办住院手续。办完一回来,人就走了。"
九哥早几日才从深圳回来,打电话约我喝茶聊天。恰好我这几天事情多,推到今日,结果中午我打算请他吃顿便饭,他在电话里闷闷地说,来不了啦,岳父刚刚去世。改天再说。
我说那我过来一下。到他岳父家去的路上,我回想九哥这些年来的经历,亦是起起伏伏,飘泊不定。说起来话长。
"七岁的时候,一天我父亲跟我讲,九伢子,你将来的命呵,是饭铺里吃饭庙里头歇。那时我懵懂不解,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这样。"早几年,九哥有次回来和我聊天时这么讲过。那次九哥历数了近二十年来他干过的事。搞装修,卖电脑,办家具厂,烧陶瓷,这还是在长沙;接着是在海南做房地产,在上海办邮购公司,在北京开连锁米粉店,在深圳做外贸。赚过很多的钱,亦亏过很多的钱。根据我的经验,他回来说要请一大班朋友吃饭打牌唱卡拉ok,那就是赚了;若是只打电话给我,说要喝茶聊天,那就是亏了。老实说,我怕接到他的电话就是"出来吧,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喝茶"。居然这一回他竟又是这样的电话。
很旧的房子,又暗又仄。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一会儿遗像装好框了,一会儿爆竹抱来了,一会儿黑袖章亦买来了。里面房间,九哥的老婆抽抽搭搭地,把电话打到这里那里。
"只通知他郎家的同学。跟殡仪馆联系好。乡下的亲戚只通知,人就不要来参加追悼会了。"九哥指挥着没有方寸的遗属们。
"才满七十岁。本来还想到乡下去住。肝腹水。我看主要是器官衰竭了。他郎家这个年纪,唉。"九哥跟我说,顺手拍拍袖子上的白白的纸灰。
室内的空气越来越呛人,我们走到外头来。我问他到北京是去干什么。他说是去办一个批文。"在深圳,打算跟几个朋友做个项目。手续太繁杂了。"他说,但声音很平淡。他提到我也认识的一个人,曾经是海南有名的开发商。九三年海南的房地产泡沫破灭,那人跑到了美国。"他现在回来了,在上海,拖我一起做个产品代理。做了半年,他妈的,把我一点钱都玩进去了。"
我说他那么大的老板,怎么做这么没手笔的事?
"他也亏得差不多了。他现在已经没什么起点了。而且我觉得他做生意已经不像原先那么有感觉了。我是信任他才跟他一起做,没想到这回又做砸了。"
我本想劝他回来算了,就在长沙做点事,不要再在外头飘泊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想他会觉得我说的很好笑。他选择了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后悔过。不管是赚了还是亏了。他好像一生都在赌一把什么。输输赢赢经得多了,无所谓了,要的倒是这个赌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的刺激同乐趣,必不是我这样的俗人所能体会的。
"我这回回来休息几天,看看老婆和崽。崽还不错,晓得发狠读书了,不要我操心了。可惜了,我岳父,几多好的一个人。我刚才一边烧钱纸一边回想他的一生,就是平平淡淡的,笑容满面的,好像活得特别有滋味。"
他仿佛对什么有触动似的,沉默了一气。我问他还去不去北京,他说去,等后天办完丧事就去。"正事,不能耽误。"
"本想找你单独聊一下子天。这段时间我有点闷,只好等下回回来了。"九哥说。
下回回来,我只想他不是找我一个人聊天,而是找一大班朋友吃饭、喝酒,唱卡拉ok。
那样我会很高兴。我们大家都会很高兴,包括九哥本人。
瞿猛子
喝酒喝到深夜两点,众人说话,无一不成了大舌头。男人、女人、世界、布什、陈水扁、汽油涨价、车匪路霸,一切亦成一片或清或浊的乱音,须细细辨认。因说到车匪路霸,四川的朋友老陆就道,那你们今日是走不得,歇下来算喽。
是城市郊外的小酒店,吃又吃得,住又住得。窗外天黑得如止咳糖浆一般稠,探头一望,灯光星光于是皆不可见,生生地有些怕人。是的,走得走不得,是个问题。
行前我一位朋友跟我说,到川地,就去找老陆,是个好玩的人。果然跟老陆接上头,他就带我们四处吃喝玩乐了一整天。但这一餐酒,应有道别的意思。因按计划,我们须赶夜路,明日要到一地,与另两台越野车会合。然后,按既定路线慢慢越川入藏。
"一个月前也是有个你们湖南人,开着辆崭新的帕杰罗,我劝他这一截路不可夜行,他不听,"老陆喷着酒气道,"好喽,开到山里头,轮子被一条链子忽然绞住。你们猜,怎么着?等他下车来,抬头一望,几个黑黢黢的人影,手里统统拿着家伙,直朝他奔过来。这下子晓得是中了套,赶紧掉头就跑,真是走运呵,恰好一辆军车开过来了!灯光一扫,才把那些匪徒吓跑,又帮他把链子解开,跟着军车走出了这段几十里无人的山路。"
老陆说的这种事情我亦听别人说起过。路匪在地上丢根链子,绞住车轮,越缠越紧,直到彻底卡住动弹不得。这时埋伏在附近的匪徒便来个瓮中捉鳖了。想起来是有点可怕。
"所以你们还是不要走。那个湖南佬,我也是这样劝他的。"老陆的话里有善意,有热情,亦有某种对事情严重程度的渲染。
我们四个人相互一望。目光与目光遂有剧烈的讨论。
"那还是,要,走!"瞿猛子打了个酒嗝,然后突然叫道。
我们另三人亦附和道:"约好了朋友的,不能开玩笑。走是肯定要走。"
"这段路,出事的多呵我跟你们讲。"老陆把最后一口酒仰头喝干。脸块是紫色的。
"陆老兄不要劝,我是这样的脾气,你越劝我越要走。怕个鬼哦!"瞿猛子声气更高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哦我跟你们讲。"老陆摇晃着紫色的脸块。
"结账!老板娘,结~~账!"瞿猛子厉声道。
我,瞿猛子,光头还有季宝上了三菱越野。光头开车,季宝坐副驾驶位,我和瞿猛子坐后排。车窗降下来,我们伸出手同老陆道别。亲爱的老陆到最后还在劝我们不要走。"白天好得多呵弟兄们。"他苦口婆心一再劝道。车灯劈开夜,轰一脚油门,我们遂飙上路,又迅速被最深最酽的夜色包围住。我觉得我们像一小块方糖,掉进夜的巨大的咖啡杯里了。
明日,有两台车会等我们,有位在成都认识的漂亮女孩亦在那车上。女孩上海人,喜远足,搭上一辆自驾游的车就往西边来。聪明、擅谈,同任何人吃饭皆是aa 制,绝不沾男人半点光。在茶馆里一见,瞿猛子就喜欢上她那凛烈的性格。一起喝酒,女孩半斤下去,神色纹丝未变。少见的豪爽。羁旅上的友谊,五分钟胜过十年。一盏酒、一杯茶、一席话,可使心中光焰冲天。后来她呼我们师兄,我们呼她小师妹。她先我们一天走,嘱道,"一定要追来呵,我等师兄们!"
这句话即成了我们的引擎,轰轰的啸着,在这个吓人的深夜。
山路确如老陆所言,极险,盘来转去,颠得越野车成了健身房。车灯照亮处,皆是山影又黑又重。
路更仄更颠,两边丛树亦更密,越是往里走,越是背上凉。光头把刹车一踩,道:"季宝,到后面去,把工兵铲拿出来!"声音在这突然的巨大静寂里,如大鸟惊起翅膀。季宝拿了工兵铲,回到副驾驶座,横横地握在拳头里。光头又把车朝前缓缓开。他二人瞪大眼睛,仔细搜索灯光所及处。"要是有人上来,季宝你就拿铲子砍!"季宝点脑壳道:"你放心,老子一夫当关万夫莫来!"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反把空气说得紧绷绷的,又草木皆兵。我感觉得我要拉尿了。
"你们这是搞么子?呵?搞么子?"瞿猛子一直沉默,这时身子一直,开了金口。
季宝道:"老子一夫当关……"
"当你个鬼哦!"瞿猛子厉声一喝,"你拿把铲子跟拿个枕头有么子区别,呵?"
"我们四条汉子,还怕他么子鸟!"季宝很好汉地道。
瞿猛子冷笑一句:"跟你讲,他要就不上来人,要上来肯定就十几二十个,都拿着长的短的家伙,你跟他拼?你想找死?跟你讲,要是场合来了,只有一个办法:坚决放弃抵抗!"
瞿猛子又道:"这种场合,你们都不要做声,我来处理。我跟他们来讲,兄弟,我们从好远的地方给你们送东西来啦。车上罐头呵酒呵手机呵钱呵什么都有,还有这台五六十万的车,都送来慰劳兄弟们。只是我们来得远,总得打发我们回去的路费对吧兄弟。我就这样跟他讲。还一夫当关咧,找死!"
他说得季宝把工兵铲放到地上。我们亦只有哑然。车仍是颠颠地七弯八拐,在被想象放大的恐怖中蛇行。但因晓得生命由此有了保证的底线,反而我们是松了一口气。冥冥里仿佛听到电影《平原游击队》里一句有名的台词:平安无事哦!
"快点开,"瞿猛子朝光头肩上一掌,"想看见小师妹了老子。"
油门一踩到了底。渐渐地,望得清山的轮廓了。一声鸟啼,天光眼见得白起来。
旷国兴
我到医院去看旷国兴,他躺在病床上,一只打着白绷带的脚被吊起来,像是定格成一个滑稽的踢球画面。手里正举了本《雕刻时光》。病房里,散发一股怪怪的药味同花香。
"没事没事,"见我来,他把书摊在胸口上,又伸个懒腰,"还要你来看。"
我坐到他跟前,说,老旷你这个人嗳,就是喜欢玩命!他孩子般地嘻嘻一笑,道,吃水果,自己拿,招呼不了你来。
老旷这个人,平时里见到他,总是一副顽皮模样。快五十的人了,仍是孩子气十足。但只要他拿起相机,就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皆是抒情又严肃。而且,眼瞳里总是闪着发现的精光。"嘿,莫动!就这样,莫动!"有回他在我办公室聊天,忽然里就对我这样喊,然后举起尼康fm2啪啪拍个不停。完了,长嘘一口气道,"好得很呐你刚才抽烟的样子!"
他便如此这般,随时随地,把别人"好得很呐"的嘴脸拍下来。他这回到张谷英村去拍照,站在一架石桥上,边拍边退,结果人一歪,倒在深坎下,把右腿折断了。
"了不得嗳,这样的古建筑。"他把冲洗出来的张谷英的照片拿给我看,"老屋,还有天井,坐在屋檐下的老人和脑壳上头的那串红辣椒。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是,拍得好,拍得美轮美奂。而且,寻常。他是从无比寻常里发现了非常的美,发现了人生刹那的诗意,而这一切又皆符合他的性情。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时时品尝生活中鳞鳞爪爪的颜色、线条、光影以及氤氲的情绪。
从前老旷是个诗人,上世纪80年代,他的乡村诗得过台湾的"蓝星"诗奖。写得真是好,泥土、草根,充满了田畈上的细节,而且散发着油菜花的香味同喜鹊的叫声。他得了四千美金的奖金,拿回来便换乡间谷酒呷了个精光。那时他在湘东南的一个小县城文化馆,人亦年轻,常有爱诗的女青年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摄影亦是那时候开始上瘾的。他给自己拍的每一张照片皆配上诗。有的就是两三行,但诗意盎然,余音绕梁。只不过他从未出过大名。依他的诗才,他应是中国乡土诗派最顶尖的角色。而他却发表得甚少。诗歌不景气了,没有园地来把他栽成一棵大树了。真是时不利兮骓不逝。好在他从来心态平和,脸上浮着孩子气的笑意,只要有酒同女孩子,他的笑意就永不凋谢。
有回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长途,有个女的用很难听得清的外地口音问我,嗳,旷国兴到了你们长沙吧?我颇意外,旷国兴到长沙,是经常来看我。我带他到长沙有麻石路面的小巷里拍照,又藉着几片臭豆腐干呷酒,讨论诗歌同女人。但是,最近老旷没来长沙呵。我问你是哪个?她那边道,我是她爱人咧!算我不太蠢,我想一个女人这么老远打电话找她男人,个中必有什么蹊跷。我只有含糊其辞,说旷国兴唔唔唔,是呵是呵,这个鬼崽子,长沙这几天天气好热咧。她那边道,哦,他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了。放下电话后,我连忙四处找他的人。他平时到长沙,除了找我,还找他一个当画家的老乡。找到老乡一问,他果是到了长沙,住在什么招待所里。我问他老乡,他老婆怎么打电话找我?老乡一笑,道,还不是拿你打掩护?他好像是带了个妹子来了。我跑到招待所,找到了旷国兴,他正醉倒在床上,旁边果然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妹子,帮他扫地上的呕吐物。后来他醒了,一脸惭愧,说给你添麻烦了。"我是说到你这里来了。我老婆晓得你。我原准备给你打个招呼,又想蛮多余,没想到她还真是问到了你的电话呵这个该死的婆娘。晚上,我们呷酒好啵?"又拍拍那小妹子的后脑壳,道,几多有味呵这小妹妹,我到乡间拍剪纸艺人,认得了她,她没到过长沙,我就带她来,顺便也跟她拍点照。小村姑跟现代都市有那么大的反差,拍出来会蛮有味的。那小妹子嗔怪地问:你说我是么子呵?"小村姑咧我说。"他道,柔情万种地望着她笑,一脸醉红。
后来我就叫旷国兴做老旷了。老旷现在很少呷酒了,身边亦很少出现女孩子了。他一门心思就是搞摄影。有好几回我跟着他到乡间去拍照。我被他那认真固执而又玩命的劲头所感动。他把棒球帽舌甩到脑壳后头,端着相机拍那些老牛,拍缺了牙齿的孩子,拍山垭间鸟蛋样的夕阳,拍赤脚的农人,他好像要从这些物事人事里拍出一种叫做"灵魂"的东西来。
就像当初他很少发表诗歌一样,他亦是很少发表他的摄影作品。他把所有的钱皆用在购买镜头、胶片同没完没了的洗印上。穿件好像永远没洗过的牛仔服,抽最便宜的烟,吃面和粉,然后突然冲到你跟前,"莫动,莫动!"举起他另一只观察世界的光学眼睛。
然后,"好得很呐刚才你那个样子!"
然后,孩子气地笑,牙齿有一点黄。
老兵
车还没到半山腰,就下起了霏霏小雨。刮雨器在玻璃上忽左忽右地抹开雾水,漫山升起的白汽里,遂望得到山顶上时隐时显的飞檐廊柱了。
车上三个人,我坐在后头,副驾驶位上是水哥,开车的是他岳父的义子,姓黄,额头高,鼻头大。他低声道,到了。我们遂下车。大庙的拱门森森立于眼前,仿佛随时要吞噬掉什么。钟磬声同诵经声织在一起,亦随雾岚在山间飘忽,如同耳语。
这是在台中的山上。七月里,我们到台湾访问。结束后,水哥因私事要稍作滞留,他叫我亦陪他几天。于是其他的成员从高雄经香港回国,我们则来到台中县。
水哥的岳父是国民党一位高级将领,1949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他来不及携妻儿老小,就随蒋家军"转进"到了台湾。这一去,竟再也没能回来。后来水哥的岳母辗转打听,才晓得自己的夫君已于十年前病逝,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晚境凄凉。死后,连骨灰都没下土,只是寄存在某个地方。所以我们行前,水哥的岳母哭着叮嘱水哥,一定要找到骨灰,把它带回故乡来。这便是水哥的私事。
水哥一到台湾就四处找老军人打听,因他岳父原是名头不小,人皆知晓,但亦是不晓得骨灰厝于何处。后来终于打听到,老将军收有一义子,原是他的勤务兵,后从军队出来,在台中开一小饭店,估计是他安排了老将军的后事。我们在台中几经周章,终于在一条小巷深处找到了这位黄姓义子。果然是他料的后事。他家里后头就望得见山,山上有庙,他义父的骨灰便寄在庙里。每年祭日,他便到庙里烧一炷高香,算是对义父昔日恩情的铭感。
黄姓义子是个说话不多的人,看样子亦是混得不那么写意。人的命运,大多的时候,皆是显在脸上的。他五十来岁,已是皱纹荡漾。我们走进庙里,转到一侧,一排长明灯下,见层层叠叠的,皆是骨灰盒。我后来才从黄姓义子口里得知,这些骨灰,大多是国民党老兵的,他们隔海的亲人,亦多半不晓得他们的孤魂厝于此地。即是晓得,人所共知的原因,亦难接引归乡。我同水哥皆叹了一口气。心想这高山寺庙里,藏得有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人世悲凉故事。这一份沉重的静默里,侧耳一听,又有多少飘泊孤魂的凄然啸叫!
他们找到老将军的骨灰盒了。在办繁琐的手续时我踱到外头来抽烟。台级上,立了一位中年和尚,对我弯腰施礼,我亦回礼。我问他庙里香火如何。他道是还好。又问他这些骨灰,祭拜的人多不多。他道那倒是不多。有些骨灰盒放在这里一二十年,几乎无人再来问津。"庙里就替他亲人给他超度。"我说阿弥陀佛。他亦是阿弥陀佛。说话间闻得有摩托车引擎响动,由山腰下传来,慢慢近切。弥漫的烟雨里,望到一件特别醒目的黄雨衣穿破水雾近到眼前来。那人下了摩托,走到庙檐下,把雨衣摘下朝台级外头甩水,一边对和尚道:一落雨天就凉啦。和尚额首:是,是。那人摘了雨衣我才看出是位老人,七十岁模样,很高,很瘦,但精神甚好。他跟和尚打过招呼就进到里头去了。
水哥同他岳父的义子办手续起码办了大半个钟头。我一直站在外头抽烟,跟和尚有一句没一句聊天。又过了一气,那老人出来了,一边走一边套那醒目的黄雨衣。和尚同我说,他也是你们大陆人,老荣民。我晓得国民党把退伍军人叫荣民。就同他搭讪起来。老伯你好。他亦回道你好你好。我说我是大陆来的。他深深望我一眼:哦——!我说老伯听说你也是大陆人,老家是哪里的?他道是:浙江诸暨。我说我晓得那地方,离绍兴义乌都不远。他很高兴,"你去过?"我摇头,说没去过,只在地图上查到过。"哦——!"他眼里的光芒熄灭了。我又说老伯你当兵到台湾半个世纪了,回去过吗?他亦是摇头,说没回去,一次也没回去。我问为何。他道,家里亲人一个都没有了,回去会伤心,不如不回的好。我听了默然。我说大陆这些年变化大,老伯你应当回去看看。他沉默了几十秒,道,我还是不回去好。说完,他向我道别,然后骑着一辆大概是50cc排量的小摩托走了。一团鲜亮的黄色迅速被雾气所吞没。耳边只闻得引擎声音越来越小,及至消失。
见我目送老荣民,那和尚就叹道,这老荣民呵真是不容易!我说怎么讲?和尚道:他太太死了十年整,骨灰也是寄在庙里。他呵每天每天都骑着摩托上山来,坐在他太太骨灰盒前的蒲团上,一坐坐半个钟头或更长时间。他说太太在山里头太寂寞了,他要天天来陪她,跟她说说话,拉拉家常。"如果偶尔是这样倒说得过去,"和尚道,"但十年呵,你想想,那么多的日子,不管刮风落雨他都来,从没一天间断过。他这人别看不爱说话,他可是我见过的世上最重情义的人!他这样的人太少啦!"
把我听得鼻子都酸了。这时水哥抱着岳父的骨灰盒和黄姓义子一道出来了,他亦是听到了和尚刚才说的事。我们皆很沉默。风吹过来,雨斜斜地飘在脸上,一片冰凉。
地下是逝者,地上是生者,而此时此刻,我们亦算是在无言里共着满天的风雨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秦
十多年前我住红旗区。那地方从前是城边上的菜土,后来成了很大一片的住宅区,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我那栋楼的下头,有发廊、蒸菜馆、米粉店以及租录像带的和炸葱油饼的,还有后来被取缔的一个非法洗车场,一天到晚水声哗哗,满地泥浆,把男女老少皆培养成了芭蕾演员。亦有一些漂亮而可疑的妹子,睡眼惺忪,一边低头看呼机上的号子,一边打着哈欠在公用电话旁排队回话。老秦说,你以为她们是么子好人嗳,鸡咧!老秦的堂客就道,大家都要吃口饭来,没你们臭男人,哪里来的鸡?
老秦不同他堂客争。老秦脾气好。老秦来敲我的门,借锤子,借起子。"我的被别人借走了还没还得来。"他解释道。他住我楼上,一天到晚钉钉磕磕,声响很大。我说老秦你搞么子。他道帮别人修修东西。"赚几个零花钱。"有时候脑壳顶上是缝纫机响,半夜三更亦是不停。我说老秦你搞么子。他道帮两个妹子踩裙子。"做得跟买的一模一样。"原来老秦还这么能干。只是他家里太吵闹,于我是一种灾难。
不料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那天我听到楼梯过道上脚步杂沓,吆喝喧天,开门一看,是几个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上楼,一二三一二三地那么吼,老秦一脑壳黑汗,喊慢点慢点,莫碰了这头,莫碰了那头。我问他这是朝你家里抬?"是是是,慢点来!"我又问抬的是么子。"钢琴来,施特劳斯的钢琴!"就这样,我家的天花板上头,晨昏两头,丁丁咣咣的又是钢琴声音下雨一样了。
原来是老秦家的大妹子,升到高一,忽然想学钢琴。老秦两口子七拼八凑凑起七八千块钱,买了架钢琴。他家里客厅小,钢琴摆进去,再放张饭桌都不行。大妹子放了学,就坐到琴凳上练琴。钢琴的声音最具穿透力,句句如敲在我的脑腔上。若是好听那倒也罢,可怜的天,她弹的是么子呵。若你看过工人拆烂屋,一堵墙倒下来,砖头噼里啪啦掉到地上,她钢琴便是这么样的一阵乱响。不是一次两次,不是一天两天,每日里那琴声的砖头就朝我脑壳顶上雨点般砸下来,如何受得了!
老秦倒是一天到晚眉开眼笑的样子。除了修高压锅呵电器呵踩缝纫机呵,他还负责买菜倒垃圾。听到他大妹子弹琴,他就有种令人气愤的满足神情。那天他提着菜篮子上楼来,我堵着他,咳嗽一声,说老秦嗳,来,抽根烟。"莫客气莫客气,邻里邻居的。"他接过我的烟,夹在耳根上。"你家大妹子弹琴嗳……"我话未说完,老秦就道,"她嗳,发是发狠,说要考音乐学院。我反正搞不懂,你看她的水平怎么样?"他一副要同我讨论她妹子弹琴的水平的样子,表情亦是蛮学术。我又咳嗽一声,说老秦嗳,我有神经衰弱,晚上连困不好,你看……话未说完,又被他打断,"困不好嗳,我介绍个老中医给你噻,吃他几服药保你要好得多。"又道,"人嗳,就是要休息得好,休息不好,困不好,那就没得精神。"我说是嗳,你大妹子弹琴弹得那么晚,我如何休息得好?老秦一愣,回过神来,道,"吵了你啵我大妹子?呵呀那就对不起来。不过呢,那也是没有办法。哎,我怎么不觉得吵呢?蛮好听的来我倒是认为。"
交涉并无结果。上头仍是那么吵闹。我看来只有忍着,尽量有老秦那样的心态。好在大妹子人倒聪明,琴是一天一天看着进步,到后来亦就顺耳了。如同你堂客天天在你枕边打鼾,慢慢亦成了习惯。
时间如流水。那天老秦来敲我的门。"吃糖吃糖吃糖。"递给我一个红纸包。我问他么子事。"我大妹子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来。吵了你这么多年,唉,她算是出了头来。"我说那是要吃糖,不易得咧。"不易得不易得,我大妹子蛮争气来。我们做工的人家,也是出了个凤凰咧。"
凤凰飞走之后,我以为生活会有些许安静。不料老秦的二妹子又开始练琴了。二妹子才上初二,我的天,我又要熬到什么时候!每天晚上,钢琴的砖头又像当初那样砸下来,简直是无处可逃。老秦呵,你为何要生两个妹子呢?
我后来终于搬了家。过了几年,听说老秦的二妹子亦是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老秦还那样,帮人修理七七八八的东西,亦踩些衣裙给两个妹子寄去。一天到晚脾气好,笑眯眯的,又满足又幸福。只是他堂客忽然中了风,落下偏瘫。老秦经常扶着她在街心花园散步。洗车场被取缔了,不然的话,散步亦成了练芭蕾。
好多年没见过老秦了,今夜,我还真有点想他。
老金
老金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脑壳低垂,神情暧昧,手肯定忙着,却被桌上厚厚的稿件所遮蔽,形容虽不可称鬼祟,但也算得上有几分的诡秘。
唯有我晓得他在干什么。
老金的手机发出急促叫声,必是有短讯来了。整天的,他的手机如一只装了蝈蝈的笼子,时不时地那么叫着。办公室不大,又很静,于是那叫声就相当扰耳。
手机一叫,老金便把脑壳低下去,手指一阵忙乱,当然就是在那里回短讯。中文输入用的是拼音。湖南人,nl不分,前后鼻音不分,拼起来麻烦。一二十个字的短讯,左摁右摁,一错再错,捉虫一般,不出一脑壳细细密密的汗,拼它不完全。
"你也是,耐得这个烦。"我有时对老金叹道。
"他妈妈个拼音!"老金咒起来,但两个拇指仍是忙个不停,抬脑壳看我的工夫都没有。他回短讯,手指忙,表情亦忙。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端肃,总之与回复内容有关。
短讯都是他女儿发来的。他女儿在北京念大一。很聪明的女孩子,但时常旷课,一个人坐在校园的草地上晒太阳,看闲书,听cd,然后,给老爸发短讯。
聪明的女孩子大约都有点清高,一清高又有点孤独,一孤独就少朋友,少朋友就少沟通,于是愈加地清高,亦愈加地孤独。没有人好沟通,只好跟老爸说话,用滔滔不绝的手机短讯:
今天又听了一张王菲的新碟,不喜欢了。现在喜欢克莉斯蒂娜了。还有后街男孩。
下午一个人跑到王府井,买了一件耐克t恤。还有一双阿迪达斯的鞋。哈,又放你的血啦。
睡到中午才起来。方便面。鸡蛋。酸奶。然后晒太阳。打算买一个挂在树上的吊床。
在三联买了本昆德拉的《无知》。喜欢这个住在法国的捷克男人。和他比,周围人全是傻子。
……
老金的回复都是耐心细致苦口婆心的、充满哲理和人情练达的、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的、凡事都应当这样而不应当那样的。有父亲兼党委书记的语重心长,亦有对年轻人的尽可能多的理解和报纸上说的与时俱进。
"我把她当朋友一样。"老金跟我说。
当然,我指出,这仅仅是一种姿态。实际上,父女的关系并不会像他想象的那样平等。
"怎么这样说呢?"老金不满道,"不平等,她能和我发那么多短讯吗?能大事小事鸡零狗碎的事都跟我讲吗?能这么全方位全天候地沟通吗?"
"那是因为她不想跟她的同学讲。她看不起她的同学。她没有交谈者。只好来跟你嗦。人总是有倾诉欲的噻。"
"你打击我。"老金说,很不屑地白我一眼,"你心理不平衡。因为你儿子不给你发短讯!"
他说的是。我儿子也是大一,但极少跟我发来短讯。而我晓得,他的快乐统统来自他的同辈,而不是我这样的半老徐爷。我倒是愿意他这样。如果他有话只肯跟我讲,我反觉得会有问题。
我把这样的观点讲给老金听,老金很不以为然,摇着脑壳,声明道,他和他女儿没有代沟。他女儿心高气傲,是因为"哪个要她这样优秀"!
这时蝈蝈又叫了。老金低头看短讯,脸上浮出极幸福的笑容。
"念给你听呵,"他说,"'你老是指责我旷课,给你个安慰吧。这次专业考试,我是全年级第一名。'你看你看,鬼家伙!"
老金的欢乐、担忧、欣慰、愁闷,全部来自他女儿的短讯。这是老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但我担心这亦是他女儿的最大乐趣。我们互相争论,但是没有结果。老金的生活,按照老金理解的那样自得其乐地过着。
他摁字的速度当然有巨大的进步。他不再咒"他妈妈个拼音"了。
到了大二的下学期,忽然,老金的蝈蝈笼子不怎么叫了。办公室一下子变得寂静,亦变得空虚。老金的脸有些灰白。我这个人有些麻木,刚开始尚没觉察到这是什么原因。只感到空气里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后来一想,哦,原来是老金的女儿很少来短讯了。
我问老金怎么回事。老金叹了口气,说,"她可能找了男朋友了。她现在不和我沟通了。"
我说好哇老金,祝贺祝贺哇,早就应当是这样子哇。
老金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望着窗外,一脸怅然,说:"你又打击我。"
李亮
元旦那天一早,李亮从天津给各位朋友打来电话,说恭贺新年呵,说恭喜发财呵,说最重要的祝福是各位朋友身体健康呵,又说放心放心,我现在可以下床了呵!"要是电话没打到的,请互相转告呵,说我李亮给各位朋友三叩九拜了呵!"
电话里他声音孱弱,亦有些喘气,但一连串的"呵呵呵"里,我们听出最重要的信息是,肝脏移植手术算是大功告成了。而李亮亦是拣回一条性命了。
90年代初我认识李亮的时候他刚从深圳回来办广告公司。他在他那帮学美术的同学中,是最早的百万富翁。他的钱皆是从深圳赚来的。至于如何赚的,版本甚多,无可稽考。反正他那时年轻气盛,出手阔绰。经常有朋友在ktv唱歌,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开着宝石绿的丰田佳美就跑过来,"我来埋单我来埋单。"他一推包厢门就叫,声音盖过被麦克风放大几十倍的歌声。"妈咪呢?把妈咪叫来!像么子话,一个美女都没有!"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华世广告公司在长沙名头蛮响的,代理了若干有名品牌的电视机洗衣机冰箱以及空调的市场推广,从平面媒体到电视媒体,从路牌广告到灯箱广告。且又揽了几家四星宾馆和夜总会的装修。有段时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两样,一是陪客户吃饭唱歌洗桑拿,二是开着丰田佳美四处催款。"他妈的,"他抱怨道,"如今全世界都欠了老子的钱!"宾馆同夜总会欠的钱,就以消费来冲抵。有家夜总会,他一年就要在那里冲掉五十万。那几年,他没事就呼朋唤友,唱歌、打保龄球、开总统套房搓麻将、捧夜总会红歌星,身边美女如云。有个刚从音乐学院毕业的性感妹子被他捧成了一线歌手。他找人根据她的声线同气质专门作词作曲,又投拍了两首歌的mtv,一首叫《玫瑰玫瑰为谁开》,另一首叫《今夜想的就是你》。在电视里播过好长一段时间,唱得风情万种,乱红吹面,催人鼻血喷涌。这歌手复姓欧阳,名玉萍。从此就一直跟着他。说话嗲声嗲气,一身珠光宝气。看上去不像个姑娘,倒像个妇人。李亮的老婆是他的中学同学,晓得了老公三天两头不回来,原是有个狐狸精缠身。遂找他吵,吵得鸡飞狗跳,不可收拾,就把婚离了。李亮的钱原是都交给老婆保管的。离婚时,老婆的条件就是,狐狸精归你,钱归我。李亮说这这这,这是么子道理?老婆道,你反正赚得到,我又没本事,这点钱,我拿来养下半生。怎么,你还想不通嗳?李亮有次呷醉了酒,跟我们讲,他妈的,离婚的成本是三百万呵!这下好了,一切又要从头来啦!
那已是90年代中期了。广告公司风起云涌,一下子拱出了几千家。一块市场蛋糕,有无数的刀叉来抢夺。乒乒乓乓,火星四溅。而李亮尚沉溺在不真实的幻觉中。慢慢的,他的客户一家一家地跑了。他手下的人才亦是一个一个被人挖走或是跳槽了。但生活是有惯性的。李亮仍是三天两头请朋友泡吧。"我总要搞件大事,狠赚一把。"他总是说着这么一句话。在我听来这分明是在欺骗自己。他已失去"搞件大事"的机会了。现在,他泡吧,一半的时候是归欧阳歌星埋单。她倒是一直红着,一个月下来,跑跑场子亦是有几万块的进项。我们猜测她会离开李亮,她反而表现出死心塌地的模样来。
李亮的华世广告公司于2002年关门了。好在写字楼的物业是他自己的,他就靠每个月一万五的租金过日子。大手大脚惯了的李亮,一万五塞牙缝都不够。而且他又沉迷于麻将,输多赢少。输光了,就对欧阳一别嘴,"拿点钱来。"歌星很服从地把装满了钞票的坤包对他一扔,嗲嗲地道,"你自己拿噻。"把"拿"字拖得很长。
过了半年,李亮把歌星抛弃了。新换上的女友喊小张,在步行街开了家品牌服装店。李亮是只闻新欢笑,不闻旧爱哭。输了麻将,有另外的玉手来埋单。仍是三天两头喊这个喊那个,先吃饭,再洗脚,然后摆长城。只是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到去年,李亮住了两次院。医生说,肝硬化呵。第二次进院的时候,医生问小张你是他家属吧?小张点点头。"实话告诉你,他的肝萎缩得只一点点大了。而且,已经腹水。"医生道,"如果再不换肝脏,顶多活半年了。"小张听得眼泪双流。一问,换肝要差不多四十万。而且长沙还不能换,要换要到天津去。两次住院,小张已为李亮花了一二十万。她的钱刚刚买了套复式楼,一下子措了手。她把这事告诉了李亮的朋友大毛,大毛一声招呼,李亮各路朋友你五万他两万,把钱凑齐了。大毛后来告诉我,他把钱送到李亮手中时,李亮哭得像个孩子。哭完了说,他这一辈子,最欣慰的就是有朋友,有女人,失去的只是钱。
他动手术那天,听说除了小张陪在身边,前妻和欧阳亦飞到天津去了。
李亮的电话,终于使朋友们松了一口气。当天,我在电视里看到欧阳歌星登上了元旦晚会,她唱的还是她的成名作,《今夜想的就是你》。我只觉得意味深长。
李倩倩
那个除夕的夜晚,我们玩得真是爽。那是我们三个人的除夕夜。世界一片响亮,但与我们无关。
那年正好落了雪。李倩倩从意大利回来,张树从德国回来。就好像他们是驾着雪橇从天上滑来的。皆是好多年没见过了,电话里一听声音,我们皆骂了人类最粗野的话,然后就笑,笑到李倩倩突然哭起来,而张树则对着话筒吼:嘿!你这个死家伙,嘿!
李倩倩是到意大利去学歌剧的。她原先在我们这地方算是歌坛的腕儿,后来她老公吸毒,把她唱夜总会挣的一点血汗钱统拿去吸得精光,还欠下一身的债。有一回债主来逼他还钱,他说,你把我老婆拿去使用一个月,我们两清好不好?李倩倩甩他一耳光,冲出家门,从此没再回去。她要离婚,老公死活不肯,李倩倩遂找朋友借了钱,跑到意大利去了。
这是她五年之后的第一次回乡。
张树在大学时就写诗,后来在北外读研,搭上了他的德国女教师,在此期间他的诗名大振。后来他就跟那位比他大十来岁的金发女人去了法兰克福,教汉学。诗坛的流星划过天际,落在了莱茵河畔。他回过中国,但那是去北京,回长沙这亦是第一回。
李倩倩先打的电话,接着是张树的。遂约好,除夕之夜,一醉方休。
我们在千禧夜总会要了个包厢,叫了一打王朝干红。外头歌声闹声花炮声响个不住,像有无数的嘴巴对你说话。但是你不想听。想听的,倒是李倩倩同张树的故事。
李倩倩貂皮大衣一脱,红色的高领细线毛衣,紧绷绷地,勾出她迷人的身段。又端着酒杯,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张开,仿佛有一点风尘味。她说她通过律师,终于把婚离了。"我什么都不要,都给他。"她道,"我只要我的自由。"问起她学歌剧,她道是学是学了,只是没有机会在舞台上表演。"唱得好的太多了,根本轮不到我。我还是考虑要回国来发展。"张树道:"问你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你还打不打算再结婚?"李倩倩干干脆脆答说:"我以后不要婚姻,只要性。做一个快活的人。"张树道:"你何事跟我想的一样?"
张树说他亦是离了婚。中国男人和洋女人生活,差距太大了。不是语言的问题,是文化的问题。"文化就是人和人的差异。"张树道。所以他一回国,就觉得所有的中国女孩子皆特别动人。"明年我有个机会,到北外当一年客座教授。到时候我要昏天黑地谈爱。当然,绝对不结婚。"
"你们男人嗳!"李倩倩一粉拳打在张树的肩胛上。
"你们女人嗳!"张树亦回敬她一掌。
"干杯干杯!"我把酒举起来,"难得呵这么多年。人世沧桑呐!"
一瓶接一瓶地开,又一瓶接一瓶地喝光。接着我们就摇骰子,划拳,之间亦点些歌来唱。李倩倩要唱的歌电脑里没有,遂清唱。《蝴蝶夫人》。唱得真好。她本来就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才生,到意大利学了这几年,更是了得。她一开腔,我就有一种非现实的幻觉。这大概就是所谓艺术的感染力吧。
唱罢,又是赌酒,又是笑闹,张树还用德语朗诵了一段《浮士德》。接着又背了他自己写的一首怀乡诗。诗里有"明月"、"小桥"一类的词。"听不懂嗳张树。"李倩倩道。"诗不是来听的,是来感受的。"张树辩道,"就像你的歌剧,哪个听得懂?你觉得好。这就是感受。"
慢慢地,我感到,这两个人一来一往,有些互相调情的味道。后来张树一个劲地邀李倩倩跳舞。他把她搂得紧紧的。李倩倩亦是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样。舞是跳着,酒杯仍在手里,小拇指跷起很高。
"我要为你写诗倩倩。"张树脸已经红得如关公,"起码三百行!"
"写呵,就写呵,马上就写,我想听!"李倩倩亦是有了醉态。
外头的声音渐渐小起来,天已亮了。我们三个人皆是躺在了沙发上。
我最先起来,道,走吧,大年初一呐!
张树就对李倩倩说:"你跟我走倩倩。"
李倩倩坐起,抹着脸道:"我好像开了朋友的车来的。"
"你醉了,你不要开车。我来开。我送你。"张树道。
"那好呵,你送我。你很绅士嗳。"
我识趣地说,那我先去把账结了,我自己打的回去。
我走出门,天光白得耀眼。回到家里就一头栽到床上。第二天,李倩倩打电话来了。我说怎么样,昨天?李倩倩道:"张树要送我。我忽然感觉不好。真的,忽然就感觉不好。我对他说,你自己回去吧。我就一个人开车走。结果,你猜怎么样,我出了事。车子撞在路边的树上。朋友的别克,车头都撞瘪了。过年放假,修都没地方修。"
接着又告诉了我一个座机号码,说,这几天,如果我要找她,就打这个电话。我问她,这是哪里的电话。她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她道,就是借她车的朋友家。" 当然,他很有事业。他还有一辆车,宝马。他答应明年出钱跟我在中国开个人演唱会。不过你不要同别人讲,呵,千万千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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