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旋风
我们喊他柴旋风,乃是因他来去迅疾如穿堂之风,忽然里到了你跟前,话还没说上几句,又在忽然里消失。你揉揉眼睛,以为大白昼做了刹那的梦,又一脑壳糨糊。
柴旋风出现在人跟前时,统是西装革履,提一只硕大的黑色真皮公文包,又手搭一件风衣,一副刚下飞机模样,显得疲乏亦显得兴奋。
"柴旋风你一天到晚忙些么子嗳?"人皆这样问。
"忙,就是忙,"他道,"我只晓得忙,不晓得忙么子。"
这话像是玩笑,说不定倒是真的。一年四季见他如此,你想一想,又究竟想不出他果真是忙了些么子。有段时间他说他要到湘南去开矿,见人便说,老子要是发起来,弟兄们都会好过!有段时间又闻说他要接高速公路修,见人亦是说,老子不接多了,只接个两三公里,这辈子就吃喝不完;到时候老子请弟兄们天天洗脚呵!闻说的还很多,只听得雷声,未看得雨点。有个学中文的朋友就说,张天翼抗战时写过一篇小说叫《华威先生》,亦是一天到晚的忙这忙那,到头来只扮出了忙样子,却终于什么都没忙。朋友遂有结论:"柴旋风跟华威先生一模一样!"
柴旋风的黑皮公文包里,据说总是有"批文",上到中央某部委,下到省政府某处市计委某科县经委某股;内容则有关汽车钢材土地以及诸种生产要素。"咦呀柴旋风你真是手眼通天呐!"人皆惊讶不置。"你不是……"柴旋风眼一瞪,"不是么子?你以为老子捣批文嗳?老子是帮朋友的铁忙咧!"话音未落,人便在忽然里绝尘而去。
给人印象,他似乎四面开花,八方发财。他手里头总是有"项目",又总是有诸多"要事"。但他亦喜欢忙里偷闲,到我一位朋友家打牌。"搓大地"、"三打哈 "、"扳坨子"以及"二五八麻将",无所不来。手气每每不给他撑脸,三下两下,荷包便打空。遂身上四处摸,摸出一支铱金派克笔来,"这总抵得几片筹吧,这笔值千把两千块来!"若手气继续臭不可闻,又索性把腕子上的劳力士刮下来,朝桌上一扮,"老子把这家伙当了跟你们搞!"朋友中有做钟表生意的,拿过来前看后看,笑一句,"你这是么子劳力士?假透呐!"柴旋风脸白一阵又红一阵,结巴道:"这这这这这,我一位台湾亲戚送的来。何事会假?"
经常的情形是,四个人打牌,柴旋风欠了三方的账,然后朗声一笑,"下回来还下回来还,这回老子身上只带了支票,没带现金。"笑罢遂忽然蒸发。
老话讲,行商坐贾。柴旋风不只是行商模样,他亦是做过坐贾。那是几年前,他同几位朋友一起开了家广告公司。起初还接过几个单,是什么洗涤液芝麻油之类,合同上签的是报纸上登十次,电视上滚动播三十次。结果他偷工减料,报上登了个五六次,电视上顶多播个二十次就住了手。甲方晓得了,遂要告他,他又急忙找关系来摆平。最后事是摆平了,单却是从此没了。
我去过他公司,就是一间大房子,却有两桌人打牌。打到中午,盒饭送上来,吃过了,又接着打。烟头满地,狼藉一片。招来的美工,伏在桌上睡足了觉,就到马路对面去看电影。"跟老子介绍点业务来噻,"柴旋风一边摸牌一边掉转脑壳朝我说,"我们公司的业务提成蛮高的来。"有回他亦叫我上桌玩牌。"反正,你赢了,就请弟兄们吃盒饭。我们公司的盒饭都是赢家请的客。"
那是他唯一一次开公司。公司从开张到关门大吉,不足五个月。"没意思,开公司,"他有回跟我讲,"把人钉死在一个地方,不合老子的性格。老子就是喜欢四路里跑。"
正跟我说着话,他的手机响了,只听得他大声道,"老子在哪里嗳?告诉你,老子在纽约!"啪,把翻盖盖上。
我笑着问哪个的电话。他道还有哪个,我堂客!又说他妈的,老子一个星期没落屋了。
我又问他最近忙么子,"你横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块地,三百亩,他妈的要老子帮他批,又舍不得伤银子。搞得老子两头不好做人!"
突然又说,"趁着这个社会还有点乱,还没完全规范,老子要混水摸鱼赚把大钱看看。他妈的老子比好多千万富翁亿万富翁都聪明,老子就不信赚它不到手!"
他说话就这样没头没脑。说了半天你亦不晓得他上一句同一下句之间的关系。你若还想听下去,他就在忽然里不见了,把人丢在一团迷雾中。
那天我到那位喜欢打牌的朋友家去坐,一桌人正在那里二五八。打着打着就听得有人讲起柴旋风,说还欠了他五六千。另外的人亦说,柴旋风怎么最近没来玩了?" 打电话,叫他过来!"朋友就拨通了柴旋风的手机。听得柴旋风的声音很大,他在那边叫,"老子在哪里嗳?老子在东京!"
常浩
我那天到河西开会,午饭后抽了个空,特地开车去二纺厂看常浩。常浩的老婆我叫她胖嫂,因是二纺的挡纱工,又三班倒,所以常浩为照顾她,就要了二纺的宿舍,而把河东他原来单位的房子退掉了。从前他住河东时,我们几乎每周要见一次面,搬到那么远的二纺厂以后,过从就显见得少多了。
二纺厂在三叉矶,以前那地方有船舶厂同几家颇有规模的纺织厂。一眼望去,伞形厂房
顶一排接一排,甚是壮观,但现在大多不是停工,便是被并购。过去汽笛一响,穿蓝制服同白制服的工人一群群朝工厂大门一路说说笑笑走去的热闹情景,已是不复得见。我开车快到二纺时,路亦变得坑坑洼洼,虽然我已来过许多回,但那些宿舍一栋一栋皆是一样的积木形制,我又不记得栋号,只好一路问将过去。
"胖嫂?姓李?我们这地方姓李的胖子多的是,男的女的都有。你要记得她是哪栋噻!"我问路,人皆这样答。坪里四处是人,聊天、搓麻将、打毛衣,晒着冬日的太阳,一身臃肿。当然,最后我还是寻到了常浩的家。顶层,七楼,爬上去敲门,却是无人。敲对面的门,出来一中年汉,声音很高,说没人呐?那你到底下寻寻看。李胖子可能在十八栋的麻将室,老常肯定在十九栋打桌球。又告诉我下楼朝左手走,每栋的墙上有号子。我只好又下七楼。楼道里四处是煤篓子、烂桌子、破单车以及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注意到每层楼的路灯几乎皆是没有了灯泡。若是夜里来,不是熟门熟路,必定跌跌撞撞,剐坏裤子。
看到十八栋了,果然一楼有人将自己的家开了麻将室,隔了窗户看,好几桌人,一片蓝蒙蒙的闹声。但里面没见着胖嫂。又到十九栋,看到坪里摆了三张绿色的台球桌,亦是一些人在打球。且围着看的人亦不少。抽烟,笑,或者亲切地骂娘。常浩正弯着腰,球杆一推一推,然后,奋力一击。有球落到了网袋中。一片叫好。我挤拢去,拍他的背。他好像没感觉似的,自顾自地吹牛,"老子百发百中!他娘的麻花!"
他后来看到是我,极是高兴。球杆一扔,朝旁边一个人喊,"树宝,你来玩,老子来了客!"把我扯到一边,递烟,问呷不呷茶,嚼不嚼槟榔。"走走走,还是到我屋里去坐!"
我有一年多没来过他家,走进去好像变了个样,墙上四处贴得有几何体的静物素描,还有就是水彩写生画。"开画展呵你老兄!"我讶异道。他说哪里哪里,是他带的学生伢崽们画的。原来他在家里带学生画画。常浩学过美术,后来在电影院当美工,专门画电影海报,他那家电影院十多年前便成了夜总会,他遂跳到一家广告公司画路牌广告。一年四季,身上皆是斑斑点点的油彩。他有严重的胃溃疡,经常出血,一休就是个把月。公司对他不满,他自己亦识趣,便职辞回家,间或接点设计稿画画,有广告的,亦有装修的。收入不稳定,有一餐没一餐。但人是个天性乐观的人,反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的口头禅是"快活一天是一天"。他说这话是有来头的。因他一位最要好的朋友,亦是广告公司美工小丁,刚刚交了个女朋友,好到要谈婚论嫁了,忽然有天晚上胰腺炎发作,脚一伸,就在一个瞬间里归了西。自此以后常浩便爱说那句"快活一天是一天"的口头禅了。他那时住在电影公司的宿舍,很小的两居室,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胖嫂亦很能干,做的饭菜极可口,又好客,我们朋友尤其喜欢上他家里去玩,打牌,唱歌,吃饭,东扯葫芦西扯叶,相当快活。常浩有副好嗓子,喜欢唱李双江的歌,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时,还要连带着表演,把手掌张开,先伸出五指,再翻成三指,表示这是"五指山"。惹众人喷饭。
后来他搬到三叉矶这边来,太远了,所以往来就少了。他亦极少过河东来。看来他现在的生活来源,主要是带学生画画。我问他胖嫂呢。他道还不是成天打牌,要不就在舞厅里跳舞。反正二纺厂尽是女工,如今大多下了岗,无事可做,就是打牌跳舞。"张爱华你认得吧?"他问。我说就是跟胖嫂玩得很好的那个女的吧。他说就是就是,"原来好老实一个妹子,又漂漂亮亮,在舞厅里认得一个建筑包头,就跟着他,后来被她老公晓得了,一瓶开水浇过来,如今一脸的疤,看见她跟得看见了鬼一样!"我说那你也要担心胖嫂呵。常浩听了一笑,把手使劲摇着,"我连不得担心,把她送给别人别人都不得要咧。胖得跟汽油桶一样,压得个把人死,哪个敢要?"
我问他胃溃疡好点么。他道我累不得,累了就出血,所以现在基本上是静养。只双休日带点学生。"嘿,"他忽然道,"我去年带的一个学生,考取了湖南师大美术学院咧!"很得意的模样,很有成就的模样,一脸的满足。
他又拿起电话,说要给胖嫂打手机,"喊她回来搞饭菜,你来了呵。稀客稀客。"
我跟常浩是初中同学,我说要过年了,同学们可能会要聚一下,"你也要来呵"。他听了沉默了一气,道,同学我就不见了。我现在,特别不愿意见老同学。没意思,没意思。我问他何解,他想了想,然后道,我也不晓得是何解。可能是,老了吧。
常右谦
常右谦二十七八的样子,瘦瘦高高,长得有点像王志文。我有回同一些人一起吃饭,他亦在座,有人介绍道,小常,巡警六支队的常副队长。年轻有为来,去年评的公安模范来。常副队长便微微颔首,把众人尽收眼底,脸上亦无笑意,显得老成模样。我有回车子在韶山路被人追了尾,便去附近维修店修理。店员开价很高,补补后保险杠的漆,竟开口三百八。我跟他讨价还价时他不耐烦,道,你跟我们老板谈!手朝里头一间房一指。我遂进去,一看,老板不是别人,是常副队长。他亦是好记性,认出我来,遂说了几句寒暄话。他道,几个熟人嘛,好说噻。朝门外头喊,"曲伢子,过来!"那店员进来时,他对他道,"我朋友,你跟他二百八做了。做好点呵!"其实二百八仍是贵得很,在外头,随便找间店,最多二百块保证搞掂。但他一副给足了面子的模样,我亦就哑巴吃亏做不得声。他顺手递根芙蓉王给我,我说这店是你开的呵。他浅浅一笑道,我老婆的店,她有事,我帮她看看。"嗳,我老婆还开了家餐馆叫'大明珠',在曙光北路十字口上,你有朋友,照顾点生意噻。"我亦是浅浅一笑,晓得如今有许多警察开店,皆是以老婆或亲属的名分,自己藏在幕后。我在他的修车店吃了亏,岂有再去"大明珠"挨宰的道理!
我提过车以后便再没去过他的修理店。有一天晚上有位电视台的朋友请我洗脚,他策划了个什么酒文化活动,想我帮他请几位评委,一边洗脚一边便谈起这桩事。这朋友亦是有名的"飞天蜈蚣",四处插手,八面来钱。洗一个钟头的脚,至少接了半个钟头的电话。只听得他说来噻,我在怡康洗脚城,快点来噻。挂了手机后,他忽然问我,嗳,你说做腊八豆有不有市场?原来他打算同一位朋友到平江投资办个厂,专门做腊八豆。"我们为此花二十万在农科院买了腊八豆发酵的专利,将来我们生产的腊八豆,有高科技含量咧!"又跟我分析,湖南人家家户户皆喜欢吃腊八豆,市场需求如何如何之大。说话间,外头走廊上有人叫他名字,他大声应答,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人。哎哟,又是常右谦,常副队长。"来来来,我来介绍。"电视台的朋友坐起来道。我同常右谦相视一笑,道,不用介绍,我们早认识。电视台的朋友指着小常说,我就是同他一起做腊八豆。又朝门外头喊:"小姐,再叫个技师来!"
他二人遂在那里谈他们的事。只听得小常说他刚刚跟平江的一个什么镇长在"大明珠"吃的晚饭。"基本上同意了,把那个学校卖给我。"电视台的朋友亦说,他把做包装瓶的厂子也谈好了。"最低的价给我,先订它十万个看看。"又说起工商登记呵安装设备呵一干细节。我洗完了,站起身道你们有事忙,我先告辞。小常道,嗳,急么子,小姐,再加个钟!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只听他答道,"唔,是我,么子事?"声音骤然大起来,"么子么子,唔,在哪里?好,我马上到!"立即扯过一条毛巾把脚擦干,穿了鞋就朝外头走,回过头对我朋友丢了一句话,"出事了,我们队里一位兄弟刚才追扒手,被捅了两刀。还不晓得是死是活。我要赶过去! "
他走了,电视台的朋友就道,去年小常有回半夜里巡逻值勤,也是抓撬卷闸门的一伙窃犯,被捅了十几刀,差点把血都放尽了。后来就记了功,又被评为模范,提了个副支队长。"不简单咧这小伙子!"
我看到的常右谦,皆是着的便装。想象他穿着警服抓罪犯的模样,必定亦很英雄。但他为何不喜欢穿警服呢?
电视台的朋友问我,小常的老婆你认得?我说不认得。"好漂亮来,比我们电视台的主持人都漂亮。只是名字喊得蛮土气,叫做山妹子。好会做生意的。小常还蛮有福气咧。"
那晚上的事,后来亦不知结果。那位被捅了刀子的公安,救活了没有?
半年多之后,我在超市买东西,突然发现了一种新品牌的腊八豆,包装很好看,价格却有点贵。但买的人还不少。我听得有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介绍,说这个腊八豆比别的腊八豆要有味些。我顺手拿过一瓶,一看那标签上的名字,便哑然一笑。那上头是六个字:山妹子腊八豆。
陈光明
陈光明敲门的时候正是过年之前,街市上一派灯红酒绿的热闹,虽然天低云厚,看上去似有落雪的意思(好多年没落过雪了)。而我老婆正在厨房里大忙特忙。口冲白白的热气,又手臂通红。
他进来时的模样似与这气氛甚不相洽。穿一件翻领棉外套,显是敝旧,灯心绒的裤亦是皱皱巴巴,又胡子拉碴,面目灰暗。我请他坐下,叫老婆泡上热茶。他把手搓得很响道,"
咦呀,屋子里到底热和些。"
我们说些寒暄的话。但我是等待着,因我晓得,他必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慢慢开始由远及近。他说起了房子的事。有些情形我是晓得的,他离了婚,把美院的房子给了他前妻。他前妻很漂亮,曾是103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我们皆笑称公交西施。关于他们离婚的原因,朋友中有众多版本。两个人的事,唯两个人晓得,我们其实无法知其根底。他在美院外头租了房。就是一间,还算大,卧室书斋又兼画室。有时候,他到前妻那里把儿子接来住几天,并教他画画。他们美院里起集资房,相比外面的商品房显是便宜得多,质量亦肯定要好得多。但他没有加入到同事们的兴奋当中。他说他没有钱。也许是实话。但了解他脾气的人都晓得,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和同事们住在一起。他向来是独行侠。那些平庸的同事,亦是他觑不来的(当然,他觑不来人家,人家亦就觑不来他)。
"我现在,看中了岳麓山后山上的一户农家,"他因说到要紧处来,脸开始有些泛红,"是个老人,他的崽要把他接去住,他就打算把屋子卖了。敝旧的房子。土砖的。不过我蛮喜欢。后山上那一片林子里就他这一户,清静得不得了,与世隔绝。住在里头就是王维。"
他又搓手,倒吸气,用力道:"就是要三万。我只筹得万把块钱,想请你帮帮忙看。"
这话他没出口我倒是预料到了。他这人亦只会卡在钱的事情上。他沉溺于艺术,自甘清贫。多年来他卸下国画系主任及青年美协副主席之类的衔头,足不出户,画他的怪画。既不参加任何画展,亦拒绝任何想买他的画的画商。他精神富有,然生活潦倒。他这样的好汉,一分钱都可以逼倒,还莫说是三万。
但我亦是为难。因这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其时我亦靠着一枝笔来讨生活,固然自足,但余钱剩米甚少,我要把钱借给他,我自己的生活必定有麻烦。但我想起了一位朋友,亦是一位画家,他的画价在当时是一平方尺卖一万,且卖得非常好。我想陈光明与他是同道,必有惺惺相惜之处(何况他们互相且认识),他手头又阔绰,帮陈光明一把亦不是难事。
我把这意思跟陈光明说了,他摸摸额头道,"试试也好。借你的面子用一用了。"
我们去了那朋友弄得像宾馆样堂皇的家。陈光明很忸怩,眼睛不敢望那朋友,只望住自己的指尖。我委婉说明来意,那朋友一面"呵呵"应着,一面抽烟,眼神却是有些飘忽。
"所以……你看……呵?"我说着,亦是浑身的不自在。
"这个嘛,"那朋友沉吟了一下道,"你看见的,我房子刚刚搞了装修,花了二十几万。把点钱都用在上头了。手头要一下子拿出两三万来……呵……呵,你晓得的。"
陈光明满面通红,站起身来对我道,"我们再想办法。不麻烦了。"
这是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说完他就走出了门外。我那朋友笑了一声,"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我们美术界的人都晓得的。你再找别人看看?"
过了四五年,其间我亦没再见着陈光明。忽一日在街上碰到了,打过招呼后我就问起那山上土砖房子的事。陈光明表情木然道:"没搞成。后来五万块钱卖给了别人。"
"你现在是住在……"
"美院要给我一间房子。我没要。不想住在单位上。还是租。也是在半山上,租了农民的房子。蛮好。你哪天得空来玩,看看我画的画。"
我又问他是不是还是单身。他说他不想再成家了。"当初结婚就是一种错误。"他说,"一个人,蛮好的。经常有学生帮我来搞卫生、搞饭。学生对我很好。"
他对学生亦是很好。但肯定,没有人能跟他过一辈子。
能跟他过一辈子的,唯有艺术。因艺术是非现实的,亦是让人迷醉的梦。
程天保
程天保进门来时我正好无聊得很。
约好一朋友相谈事情,但此人迟迟未归,只好在他空落的客厅沙发上喝茶、抽烟,二郎腿一晃一晃,看几天以前报纸上的天气预报。
恰好程天保来了。握手、拍肩、递烟,动作幅度很大,亦很有力。
我甩了甩有点痛的手,问他怎么好几个月不见了踪影。"人都好像变黑了。还戴顶棒球帽?以前你不戴帽子的。"
他把肯定是仿冒的耐克帽一摘,露出了滑稽的光脑壳。人显得黑,亦显得疲惫,看上去像个刚刚出狱的囚徒。
从未见他剃过光头,一定有点蹊跷。果然,他说,不剃光头还真是不行,成天在山里头钻。刺蓬蓬的,剐这剐那,剃了方便。
他到山里头去做甚?
"找矿呵。"他道,"我这几个月就搞这个事。累得一塌糊涂。丢进去了一百多万。"
原来他和两个朋友,一人出资一百多万,跑到湘南的山里头去找矿。那地方出锡矿。如今有色金属原材料全世界皆涨价。一吨锡精矿卖到了七八万。
"就像一场赌博,就看赌不赌得中。"有些人,丢进去几百千把万,打出来的只是石头。有些人很走运,挖下去就是锡矿。按程天保的说法是,赌中了,比卖海洛因还赚钱。
"那你呢?"
"我呵,"他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张开,"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山里头没有电。农民进山挖矿,人力只能挖进去两米多深。地下的水哗哗渗出来,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程天保他们把电牵进了山,又买了一百多万的设备,把几个废弃的矿洞圈下来,一面拿设备挖进,一面不停地抽水,挖出下头的矿石请专家一化验,了得,竟是富矿,锡含量之高让人吃惊。
"专家说,好多年都没看到过这样的好矿了。"
"岂不赌中了呵你?"
"那要看,要把它采出来,洗出精矿,卖出去了才上得算。"
说这话时,他其实是一副蛮有把握的样子。
他说他要搭帮一位远房的亲戚。那人亦是当地农民,默默看人挖矿,看了好多年,深谙了其中的门道。晓得那个地方,下头必有内容。但他无资金,亦无设备,于是想起程天保来。
程天保算了下自己的能力。保守估计一天可采二十吨锡矿石,按哪怕十分之一的比例选矿,亦可选出两吨精矿,按每吨七万块钱计,亦可得十四万左右。一年下来,也是五千来万的进项。
啧啧啧,按他这样算,投入只有三百来万,一个月即可收回投资尚有赢利。余下的事,就是赚赚赚,赚它个盆满钵满金山银山昏天黑地人事不知。了得呵。
这事情我不懂,亦不知其真伪。我只能听,不能分辨。或许奇迹总是有的,但我通常看它不见。唯有听说。来自遥远,来自似是而非。
不过我是认识程天保的,他这个人并非吹牛说谎之人。他当过兵,亦下海做过很多生意。军人的勇毅同商人的精明他二者兼得。他因此赚到过不少的钱。他的本领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起码他公司就有两个,车子就有三台。
他亦不是夸夸其谈的人,且行事扎实有长性。以他的性格逻辑,似所言一切是真。但在我听来,又一切如梦。瑰丽,但虚无。
虚无,又瑰丽。
我只能恭喜他发大财。我亦真的想看到奇迹,如彩虹跃起在眼前。看不看得到呢,在这真假莫辨的世界上?
迟教授
他是姓迟,却并不是教授,但众人皆这么叫,他俨然就是教授了。反正又不是冒充,人家要叫,他有什么办法,只有响亮答白了。
"教授,我这支涨了百分之十五了,抛得抛不得教授?"证券公司的大户室里,人家皆跑到他电脑前来讨教,吃什么股,何时吃,捂多久,到什么点位上抛,然后再换什么股,如此等等,就好像他替众人长了个公用脑壳似的。
他确是聪明,亦是精于股道。1998年中国股市"五一九"行情爆发时,他以五万元入市,一年之内竟赚了三百来万。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经久不灭的神话。所有的亲人、朋友,从前的同学或同事,无不拿崇拜的眼神瞧着他。就好像单是认识他,也能沾上光似的。
他暗自庆幸自己的抉择:1998年春天,他把一纸辞呈递给他的处长,然后就跨出了省政府的大门。而那时,亦不知有多少人为他深深惋惜。数学硕士,年轻聪颖,看看就要提到副处,仕途坦荡,前程似锦。"这个人有不有神经病?"
此前多年,他就一直在研究中国的股市,亦是一直在模拟炒股。他对自己说,到时候了,可以出手了。遂把自己的积蓄,加上从朋友处借来的钱,一共五万,看准了 "上海梅林",一家伙全砸了进去。翻到一倍,人家抛不赢,他不动。翻到两倍,他亦是不动。直到翻成五倍,才逢高出货。再又悉数买入"东方电子"。又是几个跟头翻上去,再出来。中国股市有一千多家上市公司,他只炒精心研究的三五支股。低吸高抛,反反复复。他把庄家的操盘手法研究透了。诱多也好,诱空也好,他反正骑在龙背上,颠也颠不下来。"我是庄家身上的一只跳蚤。"他对别人道,"我要吸足他的血才走人。"
"你也可以炒炒股,"有回他对我说,"现在是牛市,你蒙着眼睛抓一支股,捂上半年一年,翻一倍了,你就丢掉。你现在就去吃'浦东金桥',保证稳赚不亏。"
过了一段时间,他碰到我,问我买了"浦东金桥"没有。我说我胆子小,不敢炒。他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你这个人,你看看,我那时叫你进去,如果你是十万,现在少说也是十七八万了,你这个人呵!"
"炒股几多好,"他又教育我道,"一不要看领导的脸色,二不要按时上下班,三不怕工商税务地头蛇。什么人都不要依靠,只依靠自己的脑壳。你要是开公司,赚个几十百把万,多少眼睛会盯着你。你炒股赚个几百千把万,你不讲,人家晓都不会晓得!"
但大户室的那些人还是晓得他的。他太会炒了,几乎出手就赚。按那些人的讲法,他是"跑赢大盘的人"。所以他们请他吃饭,请他喝茶,请他洗桑拿,就是要让他提供股情。"教授"之称就是这时候来的。"给我们讲讲课噻。"那些人说得一脸虔诚模样。
"教授,丢得丢不得?"人家请他过来看盘。
他瞟一眼,道:"捂死它。长线是金。翻一倍再说。"
人家按照他的指点,果然赚了钱。遂愈发佩服得紧。后来他过去的同学同事亲朋戚友闻说了他的厉害,皆来找他,他就说,索性,把钱集中在他手里,组成一支"航空母舰",亦就是所谓"私募基金",统一交他操盘。他跟他们定好协议,保证一年之内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多的则归他。那些人一想,也好,什么心都不要操,交十万给他,到年底就成了十三万,你赚我们也赚,何乐而不为。遂纷纷把家底皆拿出来入了他的账户。到岁末,迟教授一声呼啸,众人就来分银子。有个投了一百万的,果然是赚了三十万,高兴道:做么子生意都没得这么来钱。"教授你真是我们的财神爷呵!"
不料到了2001年,股市指数雪崩似的塌下来。系统风险,谁也料不到,谁也挡不住。之前迟教授倒是有过一句话:"这段时间,我想空一阵仓,望望风看。"而那些把钱放在他手里生了钱的,脑壳已经发了高烧,道:"空么子仓?教授战无不胜。我们信赖你。只管炒!"
熊途漫漫。股指坐了滑雪板,一直向谷底无情滑去。迟教授手里的"航空母舰",已缩成了小舢板。那段时间,我不晓得他是如何熬过来的。每天,他要接几百个电话。"教授,我的钱还剩多少?""我要退出来,把本还给我。利润不谈了。退退退,都退给我!""教授,你是保证我们有钱赚的呵。现在怎么了教授?"……
他把手机关了。一是接着这样的催命符,烦。二是他的钱统统套在股市里,连吃饭皆成问题,哪还有钱交话费。
再过一阵,股市抽筋似的反弹了几下,仍是倒下不醒。深深的灾难,残酷的蒸发,迟教授吃下的高价科技股,跌成了地板价。
他消失了。三年来,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确切消息。只有传说在绝望的债主们之中流传。有说他跑到泰国去了的,有说他躲到云南边境去了的,还有说他肯定已经自杀了的。
我只要听到有人谈股,就会想起迟教授的模样。尤其记得他有一回踌躇满志地接受证券报记者的采访,说,如今呵你想要我亏,我都不晓得要如何亏咧!
当其时,他是何等的潇洒。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窦哥
许多人在一个朋友家里喝酒。大长条原木桌,杯盘满盈。
面前不摆酒杯的只有两个人,我和他。
他穿着黑色的短风衣,长脸,眉宇有分明的棱角,似不是多言之人,肘搁在桌沿上,目不流盼。他们叫他窦哥。酒意浓重的声音里有显然的敬意。
朋友家的巨大客厅,刚刚贴满了一面墙的照片、画着红箭头的地图,亦挂着从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买回来的唐卡和面具,还有银质的法器,甚至氧气袋、压缩饼干筒和几顶长舌军帽。放成十几寸的照片上,有喜玛拉雅的雪,牦牛背上蓝得几乎不真实的天空,阿里无人区的苍凉无极,和在太阳下眼睛眯缝面膛彤红的藏族汉子。
是一种展览,亦是一种纪念。
这群朋友中的一半人刚刚从西藏自驾回来,三辆吉普:陆地巡洋舰、霸道和图乐,去时是新的,回来累累伤痕。底盘全被剐坏。备用轮胎不知何时被颠落在某条峡谷。液压避震没一根是好的。
历险无数,又平安归来。喝酒喝酒喝酒。一阵的热闹,一阵的沉默。
在成都,也是在这样的酒桌上,认识一对开陆虎的年轻夫妇,笑容可掬的人,朝气而光鲜的人,半个多月后,日喀则回拉萨的途中,他们的车翻到了悬崖之下。生死是刹那间的事。想起了他们曾有过的笑容,想起了他们手牵手的身影。
这个被称做窦哥的人,端起旁边人的酒杯,把酒酹在地上。眉毛微微一跳。
"你应当认识窦哥,"我的朋友对我说,"他真的是条汉子。所有最危险的地方,他叫我们停下,他的车在前面探路。"
窦哥像听到说别人,面目清然。他旁边坐了一位短发年轻女子,一只手伸进窦哥风衣,大约是将自己的手掌插在他的皮带里。女子的脸上,有淡淡被掩饰的愉悦,和深不可测的依恋。她长得很白,亦很健康。
所有的话题,皆是这次的远行。自然、人、宗教、雪山和蓝得如梦的天空,以及所有经历的危险。还有生者和死者。一路之上所见到的人性,豪爽的和自私的,勇敢的同怯弱的。是铭心刻骨的体验,亦是生命最尖锐的领悟。
说到途中的一切,不免纷纷提起窦哥,于是说到窦哥的大方、勇毅、爽朗、刚正、宽于待人、身先士卒,对天地生命和神灵的敬畏,以及兄长般的精神气质。
也说到窦哥的那次惊心动魄。那是在贵州大方,山路上雾气升起来,他用对讲机告诫后面的人,千万要慢,要小心打盘子。
"也就是那一刹那,简直是鬼使神差,我的霸道车突然失控,"窦哥平静的喉音里仿佛仍有那一时的惊悸,"哗啦一下就擂断了五根护路桩。再甩过去一尺,车就掉下去了。今天我窦某就不能坐在这里跟你们扯淡了。整个大梁、底盘、传动轴,全都擂烂。后来修它都花了七万块钱。"
几个没去西藏的人听得一愣一愣。
窦哥说,他喜欢单骑出行,不晓得走过几多地方,有些路其实比这还要险,但是从没失过手。"这一回真是见了鬼。"
所有的人都跳下车来,拍他的肩,为他或者为自己压惊。没什么人说话。语言多余,空气凝结,而苍天在雾气之上。
"只有她,"窦哥指着他身旁的那位女子,"小梅,她下车走到一边,给我的手机发来一条短讯:窦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跟你走到底。一路上她搭我的车,和我没有说过十句话,以前也不认识,这时发来了这样的短讯,那一时的感动我真的无法形容。我无数次地自驾远行,从未搭载过异性,只这一回,兄弟们,只这一回,我窦某因祸得福,捡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叫小梅的女子,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感,手在窦哥的风衣里把他的腰搂得紧紧,亦把自己白白的脸贴在窦哥的肩上。她制造了传奇,亦制造了自己的幸福,用一条简洁明了但坚定温暖的短讯。
天色暗下来。窗外,城市的灯火蜂群般舞到半空。他们又在计划明年去穿越罗布泊的事。因为窦哥要去,众人皆想跟起去。
而肯定,小梅也会去。她会跟着窦哥走到底,无论发生什么事,去经历峰回路转的幸福和柳暗花明的爱情。
段雨
段雨的饭店我不想提名字,一提名字会有做广告的嫌疑。总之那饭店生意巨好,已成了我们这城市的餐饮业的一块品牌。节假日自不必说,就是平日,到吃饭时分,你把电话打给段雨,说要个包厢,段雨会说起码二十个"对不起",然后说实在没办法,全满了,都是昨天或今天早上预定的。"你老兄要早打招呼噻。"语气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嗔怪。
菜味固然不错,价格亦很是不菲,但就是生意好。越是人多的饭店,人越是愿意在里头
"打拥堂"。这是我们这城市的人的一种怪毛病。说白了亦就是爱凑热闹的毛病。
我后来才晓得,段雨不过是那饭店的一个小股东。大股东投了钱,并不管事,只当甩手掌柜,场面上的照应,全是段雨打理。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段雨是当然的老板。
穿旗袍的迎宾小姐,戴瓜皮帽穿中式缎面对襟衣的男服务生,皆是段总段总地叫着,又毕恭毕敬地立着,于是段雨就一天到晚眼笑眉开,好像年轻了十岁。
那天他请我们几位朋友吃饭,不是在包厢,是在大堂。"包厢没办法,全是满的。"他解释道,"我们将就点,反正又没有外人。"杯盏之间有人环顾周遭闹哄哄的人影,问到段雨,说,生意这样火爆,你是发大财了,日进斗金的吧。段雨讳莫如深道,还可以,还可以。立即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那朋友不识趣,穷追猛问:你一个月岂不赚得几十万嗳?段雨道:还可以,还可以。正打算把话题又转到别的地方,手机响了,他起身边接电话边走开,算是找了个巧妙的台级下去了。
"你也是,"另一朋友教导那好学好问的朋友道,"女人不问年龄,男人不问钱包。"
其实是懒得跟他嗦,段雨哪里来的实力,开起这样有模有样的饭店来。真是没脑壳。
接完电话,段雨回到座位,长叹一声,说,累呵,搞餐饮。手掌从额头捋上去,一直抹到后颈上,"一脑壳头发都花白的啦。谈爱都没人要啦。"
"哪里的话,"那位好学好问的朋友道,"段哥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钱。还怕没人追没人要?"
"人家看不中咧。"
"你看不中人家吧?"
"我反正也习惯单身生活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所谓。"
"还可以不断地试婚呵。羡慕,羡慕。"那好学好问的朋友道。
想来段雨亦是不容易。十年前他老婆跟一个做空调生意的广东人跑了之后,他一直就独自带着他女儿生活,个中的酸辛艰难,只怕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段雨脾气不好,偏激、固执、易得罪人,跟单位领导同事常有磨擦,为一件鸡毛蒜皮事跟他的什么主任吵过一架后,干脆就辞职不干了。之后,他亦是开过饭店,亏了。开过服装店,亏了。开网吧,一场火,烧了。幸亏他有个台湾亲戚,在台北做连锁的餐饮业,很有钱,回大陆来投资,亦是只做自己懂行的事,于是投了几百万,开了这家饭店,在公司林立的商务码头上。台湾亲戚只投钱,不管事,就叫段雨来掌柜。段雨的那点小股份,我估计要么是亲戚给的干股,要么是他自己把最后的一点银子咬牙放了进来。好在饭店从开张到如今差不多两年了,生意一直兴隆。朋友们皆是高兴,段雨总算伸出头来了。见到他,亦不再是愁眉紧锁的样子。头发花是花白了点,精神却是甚好,又印堂渐渐泛亮,亦是转运的好兆头。
段雨以前跟我讲过,他活着并挣扎着,唯一的动力是他女儿。他女儿极聪颖,又长得可爱,从小喜欢玩乐器。他就请人教她钢琴。他女儿读高中时,他每个星期都带她坐火车去武汉音乐学院跟一位钢琴教授学琴。周五晚上去,周日晚上回。学两个上午,他就陪着,在练习曲的单调旋律里看报、想心事,或者打盹。后来,当然,他女儿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
"我始终跟小英子打工。"有一回我在他饭店里吃饭,他过来跟我打招呼,聊了几句天,有些自卑又有些自傲地说。小英子就是他女儿。现在正在读研究生。"我要趁生意好,发狠搞它几年,赚下百把两百万,为她在北京开个个人钢琴演奏会。你不晓得,小英子得过好几个大奖来。她的导师好欣赏她的来。哎,你说,开演奏会一百万够不够?"
段雨一脸神往的样子。这天他精神显得特别好。我发现他染黑了头发。亦发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西装。不过,我注意到,他西装的袖口上,商标都还没有剪掉。
葛向阳
葛向阳站在那里大声说话,我从别人头顶上只看到他挥上挥下的手。那是县委县政府的几个头头。身后停了几辆桑塔纳和帕萨特,还有老葛的奥迪a6。我蹲在水沟旁抽烟。他们的讨论太长久,只听得我头大。
五年前,葛向阳率他的老知青艺术团来演出时,这里还是县委大礼堂。如今则已夷为平地。2004年,是葛向阳他们五千知青下放此地四十周年,他慨然捐出十万,要在当年他们从
解放牌卡车上跳下来的地方立一座知青纪念碑。他们讨论的就是这件事。很简单,却是说了一大堆废话。
我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礼堂里的那种情感温度。台上台下,多少人流下热泪。他们互相叫唤着名字,手扬在空中,眼瞳闪着晶光。人们在回忆里涌出无边往事,心情激荡而复杂。那回,我就坐在台下,坐在一片喧嚣里,但不知是处在哪一种时间中。
他们讨论到了吃饭时分,几台车遂鱼贯着穿行在县城的街市上,来到最大的一家饭店。席间,作为打头阵的代表,葛向阳又向头头们汇报了知青们捐款的情况:两所希望小学,一条公路,一座图书馆。此外,还有大约一百万的现金。而头头们亦是通报了此次藉知青下乡四十周年纪念县里安排的接待和相关的包括民歌节柚子节等系列活动。县长道,我们要把省里的新闻媒体全都请过来,总之要搞得热热闹闹。葛向阳同县长和其他的头头碰杯,又提出要把五千知青的名字都刻在碑上。"死去的战友,名字上加黑框。"他道,"刻不刻得了,这么多名字?要是刻不了,有什么办法想?"饭桌上遂又开始了讨论。
有人轻轻敲包厢的门,然后,探进来一张核桃样的脸。"嗬哟王世维,进来进来!"县长叫道,"你是来看葛总的吧?"王世维一鼻子谦恭的笑,答说是,来看看葛向阳,葛总。
王世维我五年前来时见过,晓得当年他同葛向阳下在一个生产队。葛后来返城,因王与当地贫农组长女儿结婚,遂安排在县粮食局当了干部。"你要敬葛总一杯来。 "县长道,"你看你们一同下的乡,葛总如今搞得几多好,开几家公司,每回到第二故乡来都要捐款。还不敬杯酒?"王世维又是一鼻子谦恭的笑,"那是要敬来。葛总是我们知青的骄傲来。葛总,我先干为敬呵!"一仰头,把杯剑南春吞下去。葛向阳扯扯他的衣袖,"坐坐坐,站着搞么子。"他坐下来问道,葛~~葛总你还好吧?你横直是老样子呵。一点变化都看不出来呵。崽呢?崽参加工作了吧?又说这回来,多住几天吧,我陪你到处去看看。回龙墟、桃子坳,还有张家棠,这回都去转转。葛向阳说世维兄退休了吧?王世维点头道退了,去年年底退的。"每天就是钓钓鱼,在院子里养点花,打点小麻将。"葛向阳拍拍他的手,也好,你都享清福了,我还在忙着。"你是赚大钱哦,"王世维道,"我们是无钱没事咧。"一个副县长就说王世维我要批评你,"怎么开口闭口就是钱呵钱的?没看见过钱呵?人家葛总那是叫做干事业!"葛向阳笑一声,"来,世维兄,你不容易,我敬你三杯。"起身一连喝了三杯。喝完又朝王世维抱拳一笑。王世维慌张模样,摇着手道呵呀呀呵呀呀啧啧啧啧啧。又道你们谈事,我到外头等,你们忙你们忙。
夜里月亮升起来,照着县城外的山岭明光晃晃。葛向阳叫上我,由王世维领着,去看一位留在当地的女知青。我们在田塍上走着,两边稻田里是水影同蛙唱。微风徐来,吹送着无边的泥腥同杂花的暗香。王世维说谭菊花如今真是遭孽,老公死了,崽在广东打工,剩一个人在家里,好清苦哦!"当年你想想看,她是我们知青中的一枝花!"葛向阳沉默一气,叹道,"我还给她写过情诗。"王世维道,"只怕不止你一个哦。"又道,"她们林场撤掉了,如今只给她七十块钱一个月,再给她半亩地种菜,她就靠着这个过日子。遭孽遭孽。"
走了一二十里地,一小片竹林后头便是谭菊花的家。狗叫声里,王世维吼道谭菊花,谭菊花,葛向阳来看你了!半天门才打开来。灯下,一头花白的头发如银菊绽开。手还在抖抖索索系着领扣。"就困啦,还这么早?"王世维一脚跨进去。"葛向阳来了咧!泡茶泡茶!"我和葛向阳进到堂屋里,见四处颓败模样。葛向阳一把捉住谭菊花的手,叫了几声。她却是怔怔地,好半天才说,来看我?跑这么远来看我?"特地来看你,还有我一位朋友。"葛向阳道,"你还好吧?"谭菊花没做声,两行清泪淌下来。"唉呀你也是,"王世维道,"没见面呢又想,见了面呢又哭。问你好不好咧。"谭菊花哽咽道,"我是想,是想,又不敢想!"说完索性哭出声来。葛向阳掏出钱包来,抽出一沓钞票,"听世维说你很困难,这点小意思你收下。"谭菊花像被烫了似的,手一缩,"不要不要,千万千万。我过得好好的,苦是苦一点,比当知青的时候还是好得多。"葛向阳塞了几次,皆被她坚拒,只好把钱收回来。叹口长气,"谭菊花呵!"欲言又止。
他们说了些从前的旧事。泪光闪动在昏暗的堂屋里。谭菊花说,我是想你们来,又怕你们来。那年你们来演出,我去看了,回来哭了三天。"你们走了,我再也无法平静呵!"
谭菊花把我们送了七八里地,才转身。葛向阳站在石桥边,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山脚一片丛树下。又是叹口长气。他从口袋里把那沓钱拿出来,交给王世维,说这钱请你一定转给她,"你再跟她讲,要她的崽回来,到我的公司里来做事。我会照顾他的。"说完就径直朝前走,走得很快,两手甩起来,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
共田八
商人共田八在我对面凭栏而坐,脸忽红忽绿,烟忽明忽暗。
我说话他听不见,他说话我亦听不见。须吼叫,又须手语,就好似我们是哑巴同聋子。
我们是坐在名叫"闪酷"的迪吧里。那狂热跳跃的迪士高音乐,那巨锤打击般的剧烈节奏,还有那激光灯彩雨般洒来的光斑,仿佛几天前席卷十数万生命的印度洋海啸,铺天盖地,吞没一切。
这是2004年的最后一夜,我望着手中盈着浅浅红酒的高脚杯,晓得再过半个钟头,那杯沿上跳出的,会是一粒2005年初始的高光了。
下面舞池里,黑黑的人头无不奋力甩动,就好像这些年轻男女们的脑壳上一时间落满了苍蝇。他们亢奋、尖叫、扭动身体,把自己同世界彻底摆脱,甚至遗忘。而共田八跟我们只是坐在他们的疯狂之外,坐在不大属于我们的世界边缘。除了共田八,同去的几位朋友频频碰杯,在暗处闪动笑意的牙齿,大声叫喊着彼此根本听不清的新年祝语。共田八亦是举起杯子来,但他是以茶代酒。
他是有名的杜康之徒,此刻却不能呷酒。他嘴角浮出古怪的笑,来回应我们对他的戏弄。一周前,他深夜回家,门一开,他养的一只斑狗竟朝他吠叫,他一怒,一掌甩过去,却不料正打在尖利的犬齿上,当即流血。当夜,医生给他打了狂犬疫苗针,又另开了六支,嘱咐他一周打一针。"半年之内,千万不能呷酒来,要忍得来。 "医生说,"你一身的酒气!"
这样新旧交替的时刻,这样千金买醉的时刻,他却点滴不能沾,当是什么心情?我们五个人坐一边,他一个人坐一边,显是有点孤零。反正说不得话,他正好沉默,脸一侧,望着那片搅动的海。在巨大声浪的轰炸下,他也许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因一个意外,他远离了酒,因另一个意外,他又远离了色。三年前,他身边一直伴着一位漂亮而娇气的节目主持人。他对她很好,给她买了房子和车子。但他跟她讲,你只能做我的相好,你不能对我们的未来抱任何妄想。那主持人一听眼圈红了,却是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她有一种来自血液的病,需很多的钱来治。他对她说,没问题,除非我的公司破了产。"来,给我捶捶背看。"他喜欢一个被许多毛孩子崇拜的女主持给他捶背。"嗯,这边。嗯,那边。"有一天,女主持到外地去拍广告,他打开她的电脑,无意中发现她在qq上跟好几个男人聊天,聊得极放荡,极色情,口气完全像个不要脸的娼妓。这事给他的震撼异常剧烈。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轻言声色,虽然他好一表人才,又成熟又成功,有无数妹子向他秋波盈盈、投怀送抱。
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特别欣赏他的豪爽、大气和侠义。他好读书,又好沉思,内心里总是涌动着这个世界最稀缺的正义感和古道热衷肠。今天晚上我正在看《2046》的碟,他打来电话,说呆在家里做么子,不如出去呷点酒,看2005年是如何到来的。我说你又呷不得酒。他道那要么子紧,看你们呷也是享受噻,也是庆祝噻。我说那好吧。他就开了他那台陆虎来。连我一起,车上挤了六个人。他把车窗全摇下,把音响拧到最大音量,放着"动力火车"的摇滚:"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可以等待。"招摇过市。
他现在却如此沉默,只使劲抽闷烟,望着我们包厢下头的叠叠波涛。我猜不透他的心情,但又觉得他有一种绚烂中的孤寂。遂端着酒杯坐过去。
"一个人想么子共田八?"我朝他耳朵大声地喊。他听到了,回过脸来,微微一笑,然后指了指下头。"好市场呵!"他亦大声喊了一句。
"么子好市场?"我狮吼般地问。
他索性侧过身,手心窝在嘴边,凑近我耳朵喊:"我在《三联生活》上看到一篇文章,说这个世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精神产品。现在你看到了吧?这么多人,年轻人,需要放纵,需要轻松,需要释放情绪和过剩精力,有这样一种存在、需求,这个市场大得很呵!"
原来共田八在一个人的孤独里发现了商机。难怪他一直观察着那些狂舞的人群,若有所思。我点着脑壳道:"是!是!大得很!"
"这个市场,"他又在我耳边喊,"要我们这样的人来进入。要制造新的精神空间,要做出与这样的千篇一律的娱乐场所不一样的产品来!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把收回的脑壳又伸过来:"我在计算投入!我要统统把他们打败!"
这时,全场的人忽然大声喊叫,并且拍手,一片沸腾。2005年,在共田八最豪迈的一句吼声中终于亦是豪迈地到来了。我们全体把酒杯举起,但共田八手里举的仍是茶。
顾小月
她到我们编辑部来,说要见主编,径直就来敲我的门。
"我跟你们寄过稿子,就是写一个残疾人的那篇。我叫顾小月。"她自己抽了把椅子,坐在我办公桌对面。阳光从百叶窗的条缝里射进来,把她刷成了一只斑马。
"是的,我们看了稿子,还不错。"我说,点上一支烟。"我们正考虑留用。"
我以为她会从那只仿皮的包里再拿出一沓稿子来,让我当面看稿,就像很多业余作者那样。然后,一脸期待和不安。
但是她却道:"我想做你们的兼职记者或编辑。"她那有着一双淡眉的脸上分明是"我们来谈谈"的确定的表情。
我说:"这个我们还……"她打断我的话,道,"我以前在电台做过记者。在电视台也做过策划人。还在都市报干过,跑社会新闻线。我也在广告公司做过营销。如果你们不缺记者编辑的话,我也可以考虑到广告部来——你们有广告部吧?"
那架式仿佛不答应她还真是不行。这事亦好像是由她来决定,而不是由我。这人还蛮有些意思。我打量了一下她,大约三十二三岁的模样,中等个,略瘦,但一看就是那种做事果决、执着、不达目的不甘休的人。我是看过她的来稿,我对她说"还不错",其实含有某种鼓励,有"继续努力"的意思。她的文章属可用可不用的那种,看上去尚可,却是没有特色同个性。即使发表,亦将被淹没于我们每天的文字的海洋中,成为消失的垃圾。她要来做兼职,亦是以能写文章来做进阶的。她倒是蛮自信呵。
对于她的自我推销,我无能为力。因我们实在是人手足够。这位顾小月我肯定她相当能干,比我们很多编辑都能干,但我亦不能随便炒掉人家来替换上她的。
我把意思委婉地告诉了她。我还说了些"希望你常给我们写稿,支持我们的工作"之类的客套。我原想她可能会有些尴尬。没料她坦然地笑起来,声音很大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晓得找一份兼职的工作并不那么容易。我只是试试而已。"
在理解万岁之后她突然又道,"假如我给你们拉了广告,有多少提成呢?"
我说这个嘛我们没有先例。我们可以考虑,但要商量一下具体可行又符合政策的办法。
我话未说完,她又急急地插嘴道:"那你们商量你们的办法,我同步地进入我的角色,这样不耽搁时间,你那里办法出来了,我这里广告就拉来了。我先印一盒名片好不好?衔头就是杂志社广告部营销经理,怎么样?"
我佩服她脑壳真是转得快。但我肯定不能答应她。因万一惹出了什么纠葛,麻烦的不会是她,必是我们。何况我对她一无所知,虽然她无疑是个脑壳好用的人。
隔了几日,她又来了。见我忙,就坐到隔壁的办公室里,同其他几位年轻小编辑聊天。大约一两个钟头后,她敲了敲我的门,推开半尺宽,探出脸来,"你忙,我走啦。"口气像老熟人似的。中午吃工作餐的时候,有位编辑小姑娘就说,这位顾小月呵真是不容易。离了婚,带着个七岁的儿子,一个人从小地方跑到省城里来,一会儿有工作,一会儿失业。要租房,要供儿子念书,要穿得体面,白天忙事晚上还要写作,非常艰难。她说她前一阵做保险业务,跟一个老板谈了差不多两个多月,要签单了,那老板说,我们去开钟点房,完了我就签字。顾小月说,她当时气得打了那人一耳光,掉头就走。走到宾馆外面,她就蹲在地上哭。
我听了亦很同情。但我又揣测,她是不是通过编辑小姑娘,把这一切传达给我呢?
我深知很多人皆在生活底层挣扎,一些人幻想破灭了,一些人欲望正燃烧,各各在沉浮中裸裎着人性的光明同黑暗。很多人的面孔亦是变得模糊难辨。顾小月,我感觉单靠同情是不能深入她的。
她后来又来了两趟编辑部,之后就杳无音讯了,亦未再投来稿件。几个月后的某个周末,我在街上碰巧邂逅了顾小月。她说她最近忙得没时间写文章了,不好意思。 "我找亲戚朋友借了点钱,在我租住的社区开了一家小超市。"她道,"社区人气旺,所以生意还可以。就是忙,单打鼓,独划船,累得想死!"我觉得她总算找到了一个生活中的位子,就说了几句祝贺的话,然后分手了。
再过了一个月,我有天在办公室里看都市报,有则社会新闻说某社区有间小超市,女老板一夜之间叫来搬家公司的车,把租住屋的东西和超市里的所有货物全都搬走一空,人间蒸发。房东和供货商们纷纷跑到派出所报案,据称女老板所欠货款和房租达八万余元之巨云云。
我脑壳里一下子就浮出来了顾小月的样子。淡淡的眉毛,瘦瘦的身形。我跑到隔壁办公室,问编辑们有没有她的电话。他们说没有呵,她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呵。怎么啦?
怎么啦?我亦不晓得是怎么啦。我只想,报上说的那个女老板,她一定不是顾小月。
光脑壳
我一直不晓得他的大名。众人皆叫他光脑壳,我亦是跟起这么叫。如果真是叫他的大名,反倒生分,亦不符合他那大大咧咧一切无所谓的匪相。他有一米八十高,宽肩,脑壳精亮,据说一个星期去理发店里刨它一回。
他很敬重我的一位朋友,因那朋友平素对我客气,他亦就爱屋及乌对我客气。"你老兄有么子事,只管对我吩咐。"说话声气叫人想起梁山上捉一对斧子的李逵,或倒拔杨柳的鲁
提辖。那意思是我若遭人欺负,他会一砖头扮过去,将那人的脑壳拍成烂西瓜。
他年轻时因好打架,成了派出所的常客。街邻以为耻,他以为荣。脸上的笑,是那种耀武扬威的笑。一到天热就赤膊,露一身铜一样颜色的紧肉。
他亦不可能有正经的工作,常常是帮朋友看场子、收款、守仓库,间或脾气来了亦制造个把两个烂西瓜。若是好一阵不见他的人,必是在号子里蹲着,看铁栏杆外头偶尔飞过的鸟影。
有段时间到周六早上我就去老街的古玩市场,只是因新搬了家,想摆几个坛坛罐罐在几案上伪装风雅。但我又不识货,这里走走,那里转转,装模作样,又两手空空。只一回突然有人在我背上拍了一掌,接着是震耳一吼,我的名字成了巨大分贝值的噪音,惊得周遭皆是白眼。原来就是光脑壳,叉着腰,眯起眼喷笑,满口黄牙,猪肝色的舌头颤个不住。
"你老兄也到这地方来?尽他妈的假货!因(赝)品!"他亦不怕旁边生意人听见,管自把市场的底子抖得痛快。
"我只是……看看……而已。"我说,"你何事也在这里转?"
"哈!"他吼叫般地一句笑,"你不晓得,我如今在这里看场子咧。你老兄,今天,哪个买了假货把你,跟我讲,我把他摊子掀掉他屁都不敢放!"
他一把捉住我一支胳膊(劲好大呵),"走,陪你转转。"
一边转一边说话,"不要看,懒得弯腰。假,他妈的,假!走,往前头走。"好像前头就有真货似的。
"也不能讲百分之百是假的,"他自相矛盾道,"总碰得到件把两件真家伙。乡里人,祖上的家伙,反正也搞不清。你老兄若是运气好,拣到了,行话就讲是拣了漏。"
"那你今天帮我拣得到漏?"
"难讲,难讲,反正我也不认得。你老兄要有看中喜欢的家伙,先不要付钱,我拿到那边找个懂行的帮你鉴定。真了再把钱。银子要看紧点呵老兄。"
我蹲下来,手伸向一只两耳陶罐,小心搬起来左看右看。
"你老兄拿它做么子?做尿壶嫌大了吧?"
"好看好看,做装饰品蛮好看。"我转脸问那古董贩子,"哪个朝代的?"
"唐……朝的。"那贩子瞥一眼光脑壳,没底气地答说。
"唐你妈妈的唐,你跟老子不讲老实话老子就扮掉它信不信!"他在一旁唬道。
我站起来说,无所谓,我只是买件装饰品,只要价钱公道。
"买就买真家伙噻!假的摆得屋里,那有么子意思!"
"我是讲仿唐的。"那贩子解释道,"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一般人看不出的老板嗳。"
那陶罐造型甚好,我亦是喜欢,就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我想买了它。"我也不晓得是跟贩子讲还是跟光脑壳讲。
"莫要,假家伙!"光脑壳执意要拖我走。见我还是想买,就大声对贩子吼道:"讲,好多钱?"
"是这样,老板嗳,"贩子畏葸地朝光脑壳一瞥,道,"看在光、光总的面子上,我讲实价,你要就一百块钱拿走算了,我赚你一分钱都不是人变的。"
光脑壳一把抱起陶罐朝我怀里一塞,"那就给他五十,走人。"
那贩子跺起脚叫着,"会贴本咧光总嗳!"
我连忙拿了张一百的给那贩子,"好好好,不要找,不要找。"
见那贩子把钱收到怀里头,光脑壳又吼道:"你敢!找钱来!五十!"
我扪住贩子抽了出来又放到怀里去的手,"不要找了。一百就一百。"
贩子手是住了,但仍是畏葸地望着光脑壳,显出可怜模样。
"算了光脑壳,"我说,"人家也要吃饭。赚点小钱也不易得。"
"小钱?"光脑壳气愤模样道,"一块瓦片子都要卖几百,小钱?"
"我们都是凭良心做生意的老板嗳。"贩子说,把手终于放了下来。
"良心?你跟老子讲良心?你欠打吧?"
在我一再的"算了算了"声里我还是把那陶罐抱走了。光脑壳一边跟我走一边回过头去,拿指头朝那贩子点了点。那贩子是吓得只把两只手来来回回搓。
"你老兄也是,抱个这样的假货回去。"他还在愤愤,"么子时候再来,我亲自帮你拣几个真正的漏,叫最好的鉴定师帮你鉴定。你老兄是晓得了吧,这里的任何贩子,一分钱都不敢赚老子的!"
隔了一个星期,我到古玩市场去,却是没有再碰到光脑壳。也不晓得是他炒了市场,还是市场炒了他。或者……他会到哪里去呢?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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