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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顿|黄泥街 尾声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7 14:46:28

这一章其实是该小说的第二章。现在我将第二章的内容,即张逊于一九九○年以前的日记放在最后。这些日记有些学生腔,难免不天真和幼稚。但我觉得什么人于成长道路上都有他的历程,而青少年是不可能抹杀的。往往一个人的青少年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第九章完稿后,我对我曾删除的第二章十分眷恋,于是我索性把这盘菜从柜子里端出来撂在此处。你可以读它,也可以略去。假如你想多了解一下张逊,权当它是增补,读读也无妨。下面就是张逊于青少年时期写下的日记。请看:

1969年的日记:

5月10日雨

高老师在今天的语文课里讲了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老师说,保尔的一生是平凡的,同时也是伟大的。保尔出身贫寒,却做了不平凡的事情。高老师号召我们全体同学既要学习雷锋,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又要学习保尔,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党献给人民。高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不是帝王将相创造的。同学们都是创造历史的人民中的一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因虚度年华而悔恨。高老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

我要向雷锋叔叔学习,还要向保尔叔叔学习,既要做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还要做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人民的保尔。我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毛主席和共产党,我们家就不可能翻身。我父亲在旧社会是长工,受尽了地主的压迫。现在农民当家做主了,再也没有地主老财在我们贫下中农身上作威作福了。我要学好本事,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6月3日晴

我今天满十五岁,父亲对我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吃十六岁的饭了。父亲说:我在你这个年龄早已自己养自己了,我十一岁就给地主做长工了。父亲说:那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张家旺,因为他四手不伸,整天捧本书坐在太师椅上念。张家旺是地主张永富的儿子,张家旺与我爹是同辈人。现在,张家旺在村里劳动改造,不敢乱说乱动。前一向,村里开大会,张婶婶上台诉苦,说张家旺的父亲张永富曾经欺凌她,由于她反抗,就把她关在猪圈里,饿了她整整三天。因为她太饿了,只好吃猪食充饥。大家听到这里都很气愤,深感地主老财欺人太甚了,呼口号:打倒张家旺,打倒张家旺,叫张家旺永世不得翻身。这时张永富早死了,大家只好把仇恨转移到张家旺身上。

父亲说张家旺倒是没作恶,但他的爹就不好说了。当年张家村,有一半田地是张永富的。张永富是称霸一方的大地主。父亲说,夏天里,张永富在田间走,他的管家就在他的身后打一把洋伞,为他遮阳。父亲没进过一天学堂,但他小时候读过一年私塾。学的是《三字经》和《增广贤文》。父亲说,爹只是一个普通农民,爹没什么本事,所以常常受别人的气。大队妇女主任也可以对爹横眼睛,这是因为爹没文化,没文化就没出息。爹希望你长大了比爹有出息。我说我明白了。爹说不,你现在还小,你要长大了才明白。假如你不努力进步,你就只能是被别人欺负的命。《增广贤文》上说人老实被人欺,马老实被人骑。爹是个没本事的老实人,只有被人欺的份儿。爹不希望你跟爹一样。

我十五岁了。刘胡兰十六岁就牺牲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为刘胡兰特此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可惜我没生在战争年代,假如现在日本人再敢侵犯我们中国,我就要把日本鬼子统统杀死。假如毛主席号召我们去打日本就好了,四毛说那他会第一个报名,但我不会让他第一个报名,也不会让小山第一个报名,我会抢在他们前面报名。四毛是平脚板,跑得没我快。小山是内八字,跑百米测验都没达标的。

9月1日开学了

开学了。教导处黄主任走进我们教室,他脸上很严肃,脸拉得很长。他站在讲台上咳了声,让我们安静下来。这是一堂语文课,是高老师的课,但走进来的是黄主任。黄主任说,同学们,我向你们宣布一个坏消息,高春桃是反革命分子。我们都很震惊!教室里一片哗然。黄主任绷着脸说,请同学们安静下来。高春桃在老师们开会时,把印有毛主席像的报纸垫屁股。她的屁股就那么金贵?这是对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莫大侮辱!怎么能把毛主席像坐在屁股下呢?这是反革命行为!这是可以追根溯源的!高春桃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出身,她的父亲在万恶的旧社会是县城的资本家,欺压着劳苦人民。所以,同学们一定要跟高春桃分清界线,要擦亮眼睛,分清黑白,随时同隐藏的阶级敌人斗争到底。

同学们议论纷纷,因为我们没想到高老师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她教我们学雷锋,要我们学董存瑞,要我们学邱少云等革命英雄,怎么自己反倒是反革命呢?四毛说我实在看不出高老师是反革命。小山说反革命分子当然不会在脸上贴着反革命的标签。我问小山,那么你相信高老师是反革命啰?小山支支吾吾。小山读初一时,耳朵流脓。他家里没钱替他治病,是高老师掏出自己的工资带他上镇医院治好的。回来的路上,我们走在村道上,想着我们的班主任高老师,我们都很悲伤,不知是大人们搞错了,还是我们真的不明是非。四毛忽然用一种审视和猜忌的目光看着我说,难道坏人也有这么好吗?

我告诉父亲,高老师是反革命。父亲说,高老师是很好的一个人啊。我说高老师出身资本家,父亲问我谁说的。黄主任说的。父亲叹了口气,就不吭声了。我想着高老师,我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是反革命!黄主任在放学时,走进教室特意强调请同学们回家后,每人写一篇揭发高老师的材料,我实在写不出。因为我回忆不出她哪里反动。

11月8日今天杀禾

秋收来了,学校决定放假三天,让农家子弟回家秋收。我随父亲走进了已被太阳晒干的田里。稻谷已经黄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在秋阳下闪着金光。我跟在父亲的身后杀禾,将割倒的禾摆在一边。父亲杀到前面去了,头也不抬地割着,镰刀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这个时候,我很羡慕那些住在镇街上的同学,我很羡慕黄小燕、黄健、黄石林等等同学,我们放假,他们也跟着放假。但他们用不着头顶烈日杀禾,他们的父母在镇上的这家工厂或那家工厂上班。他们一遇农忙季节放假,就十分高兴,因为他们可以在街上玩。春插来了,我得春插,双抢来了,我得双抢,秋收来了,又得秋收。

父亲说你愣着干吗?做事呀。我又埋下头干活。我的手被禾叶边豁出了一条条血印,我在集中精力杀禾时,腿肚子上爬了三条蚂蟥。我居然一点也没觉察。歇息时,大姐发现了,伸手把我肚上的蚂蟥拍掉了。大姐说,你未必一点也不晓得?我说我晓得的话还会让它吸我身上的血么?难道我身上的血有多?大姐说我真呆滞。我在杀禾时,思想根本就不在田野里,我也不晓得我的思想跑到哪儿去了,

反正思想像乌鸦一样在天上乱飞着。

我的姐姐和父母都坐在田野旁。父亲自己卷喇叭筒烟抽。我看着他们,还看着另外一些人。他们在那里说着痞话,大声开玩笑和大声笑。他们说女人,说得很荤。我不禁要想历史确实是我们这些人民创造的吗?我们村里很多人连小学文化都没有,只晓得下田劳动和吃饭穿衣睡觉,创造历史难道连科学文化知识都可以不要吗?那又是什么历史呢?我相信历史不应该是我们这些人创造的,而应该是天才、英雄、科学家和伟人创造的。

11月22日雨

我的思想很不健康,危险得很啦!这种危险不是假危险而是真危险。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了黄小燕,在梦里我遗精了,把我的短裤弄湿了一大片。我在遗精后醒了。我感到裤子湿湿的,很不舒服,还感到羞愧,还感到很可怕。在梦里,我亲了黄小燕的嘴。我梦见我们放学回家,我们一起走着,说着话。我们没说几句话,她就到家了。她让我到她家坐,我也有这个意思,我走进了她家。她家里没人。她父母上班还没回来。她说她的头皮好痒的,她要洗头发。她让我替她往头发上浇水。我在梦里很高兴。她坐在矮凳上,勾着头,她的长发垂落在脸盆里。我舀着一瓢瓢热水淋着她的头发,她洗着头发。我看见了她白白的脖子上有一块红疤。她说这是胎记,从她妈肚子里出来时就有的。我说真的吗?她说我骗你干吗?她洗了头,就笑着看着我。她笑的时候很好看。她的牙齿长得好。我说你的牙齿长得好。她说我的牙齿也长得好。后来就不知怎么抱到了一起。我紧紧地抱着她。后来就到了床上,她脱了衣服,光着屁股。我把衣裤脱了,刚刚接触到这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身体,就遗精了。

今天上课,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黄小燕一眼。她在我盯她时也看了我一眼。她的脸红了。在我们班上,女同学大多是居住在黄家镇街上的,她们都有城镇户口,她们的父母不是国家干部就是工人阶级。就我所知,没一个女同学是农村户口。我们班四十九名男女同学,男同学整整三十名,女同学十九名。我们与她们是走不到一起的,因为她们不可能跟着你回家种田。她们比我们优越,她们只可能找有国家工资拿的干部或工人结婚,不会嫁给我们贫下中农。尽管现在是新社会,农民当家做主了,但这个“主”只是对地主富农,对执有城镇户口的黄小燕她们,农民就是农民。农民种菜种粮食给她们吃,喂猪喂鸡给她们吃。农民

的社会地位很卑贱。我真恨自己的农民身份。假如我是生在街上,假如我爹妈是镇上的居民,我就有勇气爱黄小燕,或者爱比黄小燕更漂亮的孙丽。孙丽是孙镇长的女。孙镇长是北方大兵,南下干部,有单车骑。孙丽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听,大家都喜欢听她朗读课文。

我不能有半点不健康的东西。假如有,我就不能做保尔了,更不能做雷锋了。

1970年的日记:

9月4日

父亲突然决定让我读高中。母亲觉得我有初中文化就行了,当农民要那么高的文化有什么用?父亲说多学点知识好。父亲说我要让逊伢子读高中,只要他想读、愿意读,我就是借钱讨饭也要让逊伢子读书。父亲把十块钱给我,让我明天去学校交学费。

我已经不指望读高中了。四毛不读了,小山也不读了,村里人就我一个人考取了高中,可以读。但我家没钱,再说当农民也用不着要那么高的文化,所以我不想读高中了。开学已经一个星期了,父亲只字不提读书的事,不晓得父亲今天在哪里受了气,突然又要我去读高中。你明天就去学校报到,你说我们村子穷,你爹直到昨天才借来学费。父亲脸上有一种终于干成了什么事的高兴。我相信父亲为我读书一事作了很多思想斗争,但最终支持我读书的思想占了上风。父亲说:要好好读书,爹希望你有所出息。你明白么?我说我晓得。我们村离黄家镇街上有三里多路,都是田间小道,以后我就得一个人在这条小道上走了。

9月5日晴

我今天报了到。我的班主任老师姓张,与我是家门,是个三十几岁的女老师,她的丈夫是解放军。我一早走进了学校教导处,教导处的教师翻了名册,告诉我我所在的班为高22班,老师姓张。张老师晓得我的情况,我读初中的时候是学习委员,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我的初中毕业考试成绩数学100分;化学100分;物理100分;英语99分;语文90分;政治98分;史地97分。体育差一点,85分。音乐和美术没计分。张老师晓得我,我把名字一报,她就很高兴。她说我还正准备到你家里去一次。你不读书可惜了呀。张老师马上领我去学校总务处领了课桌,张老师亲自替我拎着椅子,让我进高22班教室上课。张老师是语文老师,说话很温柔,而且是用普通话上课。学校里,就她一个人用普通话上课。张老师是六十年代初湖南师范学院毕业的,她父亲是黄家镇红星乐器厂厂长。张老师待人和善。黄小燕也在我们22班。一个暑假不见,她长高了,原来只有一米五几,现在恐怕有一米六了。她脸晒黑了,不像上个学期那么白。我说你晒黑了。

她说整个暑假,她都是天天游泳。她学会了游泳。我羡慕她。我暑假在生产队参加“双抢”,累得直不起腰,而她却是天天游泳。我们不是一路人,尽管在一个学校读书,但不是一路人。

我不能爱她,这种爱是得不到的。我是农民,她是干部子女。她爹是镇人民医院的总务主任。我常常看见她爹吃完饭,坐在门旁,手里拿根牙签剔着牙缝,脸上挂着笑容。我和她是生长在两个世界,她就是比我优越。我自卑极了。为什么我父亲和母亲不是生活在镇街上,而是生活在农村里呢?为什么上天让我出生在农民家里啊?

10月17日晴

我只能把我的爱写在日记里。我的爱是纸上谈兵,空想和妄想。

村里有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走起来很费劲。就是出太阳也要一天时间,泥巴里的水分才会被阳光吸干。我每天要在这条路上走一个来回,去上学和回来。

1971年的日记:

5月15日

父亲帮大队书记家砌屋。大队书记把他住的几间破屋拆了,准备砌一栋宽敞的住房。除了我父亲,村里还有几个泥工匠在帮忙。父亲在村里是算比较厉害的泥工师傅。村里人都叫我爹三狗子,三狗子三狗子,似乎我爹就只有这个小名而没有大名似的。我非常不舒服,我跟父亲说,父亲说他在村里就这个地位,让他们去叫吧,反正叫顺了,也听习惯了。我放学回家,大队书记的家是我的必经之路。我看着我爹他们干得热火朝天,很卖力的样子,我有一种苦涩感。难道我读了书又回到农村扎根么?如果结果是这样,我干吗要读高中?如果只是为了多认几个字,多解几道数学题,那不是对父亲不住吗?父亲的愿望是什么呀?坚持要我把高中读完,明明晓得我读了高中后还得回家务农,那么我干吗要读?

天上有很多星星,地上有很多萤火虫飞来飞去,它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6月4日海燕有感

在苍茫的大海上,有一只海燕在高傲地飞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很想成为作家,成为像高尔基这样伟大的作家。多好啊,多有感情啊。张老师让黄小燕同学朗读这篇课文时,我浑身打了个哆嗦。这个寒噤怎么会打出来,我也弄不清。打了,接着通体是鸡皮瘩疙。我是用身体感受这篇课文啊。海燕,一只小鸟,像黑色的闪电在狂风暴雨之间高傲地飞翔。多么了不起啊。张老师说这是象征手法,是寓言家在寓言,是革命的呐喊。张老师说高尔基没读过一天书,仅仅是他的外婆告诉他认识了字,于是他在流浪中不断地自学,写出了《童年》、《母亲》、《我的大学》三部伟大的小说,他是继普希金、托尔斯泰以后,苏联最伟大的作家。我要向高尔基学习,把语文学好,写出《阿Q正传》、《祝福》那样的作品来。假如我成不了鲁迅,也要成为周立波,写出《暴风骤雨》或《山乡巨变》那样的乡土气息浓烈的大作品来。我生长在农村,对农民的生活感触很深。我要朝着这方面努力。

高尔基,我要向你学习。如果我达不到你的高度,我也是湖南的第二个周立波。

7月1日党的生日

今天是党成立五十年的生日,学校里召开了庆祝大会,大会上每个班都出了文艺节目。我们班的文艺节目是黄小燕上合独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这首歌我原来一直不喜欢。但这首歌从黄小燕嘴里唱出来,我觉得非常好听。我真的没意识到这首歌原来有这么忧伤和好听。我久久地盯着黄小燕,听她唱着,我很激动。我心里充满了仇恨,我看见地主用鞭子抽打着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看见我母亲在冬天里穿着破烂的衣裳,脚上手上生满了冻疮,而地主却穿着皮棉袄。这首歌让我看到了万恶的旧社会,从而更加清晰地感到新中国的幸福生活是多么来之不易!

我也上了台。全校只七个人上台,在众目睽睽下面对团旗宣誓,我是其中一名。我是我们班第二名共青团员,第一名是黄映霞同学,她是我们班长。散会后,张老师让我留下来。张老师把我叫到操坪的篮球架下,说她决定让我下个学期当班长。黄映霞同学也不错,但黄映霞同学的学习成绩没你好,期中考试数学都没及格,所以我决定下个学期不让她当班长。张老师还说:你入了团,又当了班长,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你学习不能垮,学习是主要的,其他都是次要的。张老师问我明白这个道理不?我说明白。张老师又问我有什么理想?我说我想当高尔基那样的作家。张老师说这个理想好啊。她以前也有这个理想,她读大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有这个理想,但这个理想真正要实现是很难的,非要吃很多很多苦不可。我说我能吃这个苦。张老师说那就很好。我也希望我教的学生里,将来诞生出一个作家。

张老师很关心我。我虽然是农民的孩子,但她从来没因我是农民的孩子而瞧不起我。我们高22班有好些个镇上的干部子女,镇武装部长和副部长的崽和女都在我们班上,镇革委会主任的儿子,还有镇派出所副所长的女儿也在我们班上,还有镇糖果饼干厂厂长的儿子也在我们班上。一班的干部子女,他们都看我们几个农民的子女不来。但张老师从来没有对我们另眼相看。我想我将来真有出息的话,一定要感恩,感谢张老师的厚爱。

12月20日阴

黄小燕参军了。黄小燕有几天没来读书,一打听,才晓得她参军了。这天放学,我走出校门,遇上了她。她穿着红棉袄,剪了个短头发,脚上一双解放鞋。我看见她就很心虚,脸上就一红。她叫住我。张逊,她昂起长了些青春痘儿的脸蛋。我要走了,我参军了。她说。

我说恭喜你。

她说我一点也没底。

我说这是好事啊,我想当兵,但却没有资格。

她说其实我想跟你说……

我打断她说别忘了我们这些同学。

有两个女同学走来,她们跟她打招呼,她就走开了。我总在想她说“其实我想跟你说”时的眼神,当时她也许想说一句我盼望想听的话,但我却把她那句话堵在嘴里了。假如我那一会儿缄默不语,她可能会把那句话说完。她其实想跟我说什么呢?她说这句话时眼睛亮亮的,脸还红了。我很蠢,我不应该在那一刻说别忘了我们这些同学。她肯定会忘记我们的,她已经远走高飞了。我非常喜欢的黄小燕同学,参军走了!她说这一走要第三年才能回来,因为头两年是没有探亲假的。三年是足以把一个人淡忘的。三年啊。这真是天要把我们分开。即便她喜欢我,她的父母也会反对。我是农民,她就是不参军,也会是一名工人。这种结局是最好的,这种结局就是将有可能发展下去的痛苦半途而废。我应该忘记她。

1972年的日记:

农历5月5日端午节

黄家镇今天举行划龙舟比赛,各村都派了一支划龙舟的队伍。我们村自然也派了一支,四毛和小山都成了划手。比赛前,四毛说我们村一定要赢。但我们村这支龙舟没有划赢黄家村,也没赢镇武装部组织的民兵龙舟队。是第三名。四毛因没拿第一而怪这个怪那个。四毛说,完全应该拿第一。小山说算了,回家一睡觉就忘了。四毛说这不是算了的问题,这是荣誉感的问题。荣誉最重要,男人没有荣誉感活着就没意思。

我不像四毛他们对这事看得那么重要。我看着他们,再过两个月我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高中即将毕业。我一觉得自己要毕业了就悲伤。我是真心想读书和喜欢读书,但一毕业我就得回村劳动,像四毛和小山一样。看来我多读两年书也没比他们强到哪里去。

9月20日晴

今天镇上赶集,我和四毛一道上镇街上赶集。秋收还要一个月,正是农闲季节,就想出来走走。我在镇街上碰见了黄映霞,她也在集市上看着,手上拿块布,显然是她在集市上买的。她问我收到过黄小燕的信没有,我摇摇头。从没收到过?我还是摇摇头。她告诉我她早两个星期收到了黄小燕从广州寄来的信,她在广州军区当兵。我很想听到黄小燕的消息,又害怕听到。黄映霞忽然告诉我,张老师不行了,张老师患了肺癌。张老师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怎么会患肺癌呢?她说她也不清楚,现在张老师已由镇医院转到县人民医院治疗了。

我心里很不舒服,难怪张老师那么瘦。今年过年时我到她家去看她,我看到她的脸又尖又瘦,我当时就觉得她一定有什么病。果然果然。我要去看张老师,我真的要去看张老师,明天就去。我要守在张老师身边,天天守着她,我要让张老师感到我是她最好的学生。

10月2日阴

昨天镇上进行了国庆节游行,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二十三周年,很热闹,镇街上水泄不通。扭秧歌的,打锣打鼓的,挥着红宝书高呼毛主席万岁的,使黄家镇像锅开水一样沸腾着。这一天,全镇只有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再也听不到喧闹的声音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就是对我最好的张老师。她死前对我说,不要伤心,也不要灰心,人都要死的。她说这话时,声音是沙哑的。我哭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张老师在我头上摸了摸。她的手很瘦,青筋一条条的,像藤蔓一样错综复杂。那天晚上,她就落气了。

我已经满了十八岁,按说已是有泪也不轻弹了。但我就是想哭,一想起张老师的音容笑貌,想起张老师对我那么好,就忍不住要哭。我任自己的眼泪水流着。

12月2日晴

方林是一名长沙女知青。我们村里所有的女人加起来都没有她美丽。在她身上用漂亮二字都是不恭敬的。她是仙女,是嫦娥从月宫里回到了人间。嫦娥下凡住进了我家。没有看见方林以前,我认为黄小燕是最漂亮的姑娘,现在我才晓得世上还有比漂亮两个字更漂亮的,那就是美丽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充其量只是喇叭花,方林是红玫瑰。

城市里的姑娘气质就是好些。在村里,我看到的一些姑娘说话腼腆和羞涩,那是忸怩作态。而在方林脸上,羞涩却是自然的流露。那笑容是很好看的,那就是灿烂。

方林与我二姐住一间房。她在我二姐房里架了张床,就是在两张凳子上搁块门板,在门板上铺了稻草,再在稻草上铺了床棉絮。她有一口很漂亮的黑皮箱,带锁的,皮箱里装着衣裤,还有一本小说《红与黑》。我想向她借,她说她还没看完。她还有一面镜子,是一面圆镜子。她把它挂在墙上,每天她都是对着它梳头发。她用的梳子是牛骨头梳子。

12月20日读书杂感

我不是保尔?柯察金,我是于连。保尔没有我这么多欲望,于连却充满了欲望。我是于连。我有很多不平的思想。为自己不平。于连就是我这样的人。于连,我佩服你,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然后你抛弃了她,虽然你最终走上了绞刑架,但在你的生命画上句号之前,你至少玩弄了法国上流社会的两名美妇。值啊。我认为值,与其不声不响地活着,不如大胆出击,哪怕生命被撕成碎片。我强烈地感到生命的意义不是窝窝囊囊地活着,而在于是否能勇往直前。我感谢书本,同时我又憎恨书本,就是书本让我充满幻想。小山谈对象了,大队上让他当赤脚医生,他很感激。四毛也看了对象,邻村的,那个姑娘上了一年初中,长一张柿饼脸。我比四毛和小山渴望的东西多些,所以我活得就比他们痛苦。知识越多越反动,真是一句真理。你是个文盲你就不会向往什么,你因为有知识你才会向往你学到的东西。

12月31日下雪

今天是一九七二年的最后一天。下雪了。雪是从上午九点钟开始下的。鹅毛大雪在村子里飘着,整个山村白皑皑的。这让我想起《白毛女》的主题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而孤独的张逊却坐在桌前发呆。他之所以发呆是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他在做白日梦。梦游!他爱一个长沙下放的女知青,他这不是梦游么?这个不切实际宁愿梦游的他就是我啊。我充其量只是回乡知青,怎么有资格去爱一个长沙女知青?她的容貌是那么动人,她的眼睛那么明媚,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

抒情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已把我的感情表达得很清楚了。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这是那首歌曲里的一句歌词,但这句歌词还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愿做一双袜子,天天穿在她脚上,直接感受她的肌肤,嗅着她的脚气,伴随她走到天涯海角。

有两个男知青跑来把她叫走了,一个姓何,一个姓李。他们是跟她一道下来的。他们走进我家,把坐在铺上看书的方林叫走了。他们让她穿上衣服,跟他们走。他们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我非常妒忌他们,妒忌他们可以大大咧咧地把她叫走,妒忌他们可以大大咧咧地与她坐在一起,与她开玩笑,与她说话。他们都那么气宇轩昂,他们都一肚子骄傲,这让我只有妒忌的份儿。他们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当然要优越于张家村。

1975年的日记:

2月5日雪

她走了。她像一只凤凰从我眼里飞走了。她招工走了。二姐对我说,我爱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承认二姐的这个比喻。我在方林面前就是一只癞蛤蟆,还是一只农村里长大的癞蛤蟆。我曾在何知青手上借了本雨果著的《巴黎圣母院》,我用三个晚上读完了这本书,我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丑鬼,爱上了他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的姑娘。

一个人要死其实很容易,至少有两种方式实现起来比较容易,一种是从悬崖上跳下去,另一种是拿根麻绳上吊。我家厨房里有一捆麻绳,搁在碗柜上,只需剪两米,做一个绳套,往梁上一挂,就可以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不能死,我死了,我父母会伤心地死去。父亲让我读初中,接着读高中,不是想看见我拿根麻绳上吊!我得硬着头皮活。她走了。我再也看不见她了。这个世界上一个名叫方林的美丽的姑娘,从我视野里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4月23日春插

我感冒了,流着鼻涕,但还得下田春插。农民就得下田干活。我的感冒在加重。我感到脑壳不但晕,还沉甸甸地往下栽。田里水很冷。今天下着毛毛细雨。但大队上要求插完田过五一。农村里季节性很强,过了这个季节就会减少收成。我真的想在春插中因感冒而转成更大的病而死了算了。这样,我自己就没有对父母亲不住的内疚感。

村里人都在挑秧插田,劳动的场面热火朝天。但我身处人群中却有一种孤独感。我也不晓得这种孤独的感觉是打哪儿跑出来的。我看着队上的男男女女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我产生了一种低级趣味的格格不入的心理。我是农民,但我却无法融入进去。我感到难受。以前,四毛和小山和我很要好,现在他们在忙着谈对象,除了做事,差不多就是守在未婚妻家里。而我呢,我变了一个人。我的心不在张家村。我的心在天上,在我从没到过的地方。

6月22日晴

我大姐要给我介绍对象。大姐说我吃二十二岁的饭了,该谈对象了,结了婚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大姐说我是农民就只有当农民的命。大姐说如果我们的爹是大队书记,那么我还有可能被推荐上大学,或者当兵去。但爹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公社里也没当干部的亲戚,所以命中注定我是个农民。大姐说不要以为自己读了高中就高人一等,我不过是多读了两年书罢了。大姐说村里说我怪话的人很多,说我并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说我多读了两年书就不理睬他们,看不起他们。大姐说结了婚我就不会七想八想了。

母亲也希望我快点结婚,因为她也看出我不愿意同村里人打交道。她看见我每天收工,一回家就不肯出门了,也没有人来找我玩。母亲让大姐带那个姑娘来看看。今天,大姐就把姑娘带来了。她比我小一岁,名叫李红。她穿着大红衬衣。她最多一米五四或者一米五二的身高。她的脸型长得并不难看,但眼睛长得挺小的,像学校里形容某女孩长着一双豆豉眼那样的眼睛。皮肤黑黑的,那自然是太阳的功德。她在我家吃了中饭,她显得有些羞涩。她小学毕业就没上学了,主要是她父亲不让她读书了。她倒是想读书,但她爹说女孩子读了小学就可以了。大姐问我她怎么样,我说她太矮了。大姐说你又不是要找演员,矮一点有什么关系?我想起了方林,还想起了我的高中同学黄小燕,她比她们差远了。

黄小燕结婚了。据说她的丈夫是部队里的一名首长,是师级干部,比她父亲还大两岁。这是早一向在镇饮食店吃粉时,遇见了在去年招至饮食店工作的黄映霞,黄映霞告诉我的。黄映霞说那个师长比黄小燕大二十八岁,那不是五十岁了么?我叫了一声妈呀。

我还是没法遗忘方林。不知她现在好不好?我唯愿她好!

7月18日阴天

我的窗前有一株苦楝树,一到夏天,这棵树的树梢上总是栖息着一只只知了。它们一刻也不停地唱着,声音尖尖的,有时能把我从午睡中唤醒。每天我从午睡中醒来都会异想天开,想自己是一名军人,想自己是一名教师,想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世界。当然最想的是方林。想她现在在长沙干什么?想她此刻是不是也在睡觉?除了想这些,我心里总有一些凄惶。这种凄凉和惶惑的感觉常常把握着我,让我浑身乏力。我深感一个人不该爱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如果你爱,你就会被凄惶的感觉纠缠。知了的叫声听上去十分凄凉,蓝天也是一种凄凉的蓝色,树木也是呈凄凉的绿色。我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高尔基是不是也多愁善感过?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不是也会多愁善感?

下午在田里杀禾,头上一个很大的太阳,晒得背发烫。我真希望太阳隐藏一下,别那么残酷。但太阳就是残酷,一步也不肯离去。歇工时,我坐在樟树下,眼睛瞪着远处的山林,远处的山林是一种非常沉闷的绿色。小山特意走拢来,在草地上坐下,小山说他要结婚了,八一建军节这天结婚。小山低声说他的对象已有三个月的毛毛了。小山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小山说再不结婚,她的肚子一鼓起来,那就麻烦了。

我对女人存在于盲目的想像中。我不晓得女人是什么。如果我想知道,我可以从李红身上体会到。但如果这样做,我就得承担责任。小山的话燃起了我对女人的渴望。假如有机会,我真的会做违背良心的事情。我太约束自己了。太约束自己就是苦自己。

8月14日阴

我今天做了一件坏事。我做这件坏事时很激动,但做过以后我又很懊悔。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她以后缠着我不放。我不是出于爱而脱下她的裤子,我是出于对女人的好奇才这么干的。她来了。我没想到她会来。她说她是到镇街上她姑妈家有点事,回来绕道来的。她来的时候我在田里劳动,与队上的男女一道擂田。所谓擂田就是把杂草踩进泥土里,让它死掉然后变成草肥。母亲把我叫回家,

母亲说你的对象来了。母亲要我对李红热情点儿,母亲也看出我对李红有些冷淡。我进屋时并没想干什么坏事。她坐在堂屋里,身上出了很多汗,头发和衣服都汗湿了。我让她去洗个脸,因为她脸上汗津津的。她走进厨房去洗了把脸,再走出来时脸上仍然是红喷喷的。就是说那一刻让我产生了做坏事的欲望。

我母亲把我叫回家自己就留在田里了。母亲是特意不破坏我和她的好事。门前只有炽热的太阳,还有就是母亲养的几只鸡在树荫下徘徊,寻觅食物。再就是树梢上的知了唱个不停。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惊扰我们了。我抱住她,她没有拒绝而是拿一双我感觉是大胆的眼睛看着我。我亲她的脸,又吻她的嘴。她把舌头伸出来,让我吮。她的舌头有点甜。我的老二硬邦邦的,像一根烧火的铁棍顶着她的肚子。我搂起她走进了我的房间,把她放在床上。我没脱她的衣服而是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她的裤子。她穿着一条自己缝纫的白底红花短裤。我在脱她的短裤时就看见了她的阴部。我觉得女人的阴部长得真丑陋。我再也没看见过世上还有如此丑陋的东西了。就是这么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怎么会让男人如此向往啊?

她不是处女。在小山结婚的那天晚上,四毛曾问小山他的新娘是不是处女,小山说是处女,不过他在半年前就破了她的处女之身。李红不是的,李红没有血涌出来。就我在书本上对女人的认识,女人初次性交是要流血的,因为处女膜被男性生殖器戳破了。小山在那天晚上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与老婆头次性交时,老婆的下面流了血。我感到我要射精时,我蓦然将阴茎拔了出来,结果精子就射在了她的肚皮上。我松了口气,原来用这种方式可以避免怀孕。隔了一分钟我又戳了进去,没几下又射了。接着我再次插进她的阴道,再射的东西就稀了。我点上一支烟,烟没抽完我又想干她,把她按在床上,又射了两次精。

一切在这一次之后就索然无味了。我甚至都有点嫌她。我让她快点把裤子穿好,以免我父母突然回家。她照我的话做了。我觉得她有些儿蠢里蠢气,至少不那么聪明。我说你不是处女,她说我是处女。我不相信地说,你是处女你怎么没叫疼?还有你下面怎么没流血?她扭开了脸。我问她第一次是同谁做的这种事。她不回答。我问了三遍她都不吭声。我已经感觉到她已默认了她不是处女。我说算了,我不追究你。

晚上我母亲要留她睡在家里,她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我没同意。我送她回去。在路上,我的阴茎又不听话地硬了起来,我又跟她干了一次。我们在草地上干的,干得很匆忙,因为蚊子一刻也不停地袭击着我们的屁股。现在我的屁股还又痒又疼。

10月19日雨

李红问我什么时候跟她结婚。我看着她,她说既然我们是这样了就应该结婚。难道我的这一生真的就跟她捆在一起吗?我说我还没考虑结婚的事。她说她已经满了二十一岁了,如果还不结婚就会变老。我说我考虑一下。她说如果我只是玩弄她,她就氽塘死了算了。她说她爱我,不爱别人。我真的不愿意她爱我。我有什么好爱?我看着她这张短短的脸,她的下巴很短,她的牙齿内收,一口牙齿也不好看,我想我要是跟她结婚我就完了。我说我们还没加强了解,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万一合不来,到时候吵吵闹闹的会很麻烦。她说我什么都给了你,你还要怎么了解我?我说你并没把你的初夜权给我,你不是处女。这句话使她把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她生气了。她走了。我没送她。我不能给她太多的想法。我跟她好像只能走到这一步。我真的不愿意我的未来同她捆在一起。

11月23日阴

大姐要我同李红结婚。大姐说我不小了,爹妈都指望抱孙子或孙女了。父亲也说结婚也好,父亲说我爱幻想,结婚了就不会幻想了。母亲说李红这人不错,老实还是其次,主要是勤快。勤快的女人会持家。我说我不想结婚。我说我还年轻。母亲说小山结婚了,都快当爹了。你不要再拖下去,往往是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父亲要我面对现实。父亲说农民就是农民,不要以为自己多读了两年书就不是农民了,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大姐说李红在她面前哭脸,说我欺骗了她。大姐说你要是不娶她,我也不好意思面对她和她父母。我说我考虑几天。大姐问我考虑几天。我说不知道,我考虑清楚了会告诉她。母亲又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说我不跟她结婚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她的牙齿内收,我听人说这样的女人克夫。我其实是胡诌,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我得找个借口推卸这件让我觉得没劲的事。我的父母果然被我说出的话吓住了。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母亲问我谁说的,我说相书上说的。母亲就看大姐一眼。大姐也不敢吭声了,毕竟她也怕承担把弟弟克死的责任。我不动声色地说其实我早就考虑过了,但由于相书上有这种说法,我就不得不怕万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父亲不再说什么,抱着头想着我的话。我心里暗笑,有如释重负之感。

1977年的日记:

10月8日晴

今天到镇上赶集,遇见了黄映霞。她手上拿着一本数学复习资料,她说她刚从教我们数学的黄老师家回来。她说她已经向饮食店请了假,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她告诉我被“四人帮”废除的高考制度恢复了,她可以考大学。她讨厌在饮食店工作,整天与撮箕扫把和碗筷打交道,她都要疯了。她说我也可以考大学。她说我成绩好,把功课捡起来温习一下,说不定就考取了。她说黄老师还问起我呢。我愕然。我也可以考大学了?是不是我不愿意像四毛和小山他们这样生活,不愿意早早结婚生子,就是为了考大学?

我把我的中学课本和作业本从柜顶上搬了下来。它们被我捆成一捆捆的堆在了柜顶上,它们已沾了很多灰尘。我用抹布将灰尘揩掉,重新放好。我发现在我的初中一年级的语文书里居然还夹着两只蝴蝶标本。一只是黑蝴蝶;一只是花蝴蝶。我想起了十一年前,那个喜爱蝴蝶的我。那时候我十二三岁,现在我二十四岁。那个十二三岁的我背着书包与四毛和小山一道去镇中学读书时,脸上是无忧无虑的。捉蝴蝶的我似乎还在眼前呢,怎么一下子就二十四岁了?是啊,小山的女儿都有两岁了,四毛的儿子也快一岁了,而在十年前他们还是与我一道追追打打的初中生啊。对了,我不能像他们这样生活,我要走出张家村,走出黄家镇,现在是考验我的时刻来了。

11月2日晴

大姐和大姐夫来了,妈妈生日,他们来为妈妈做生日。大姐说李红要结婚了,与村里一个三十二岁的老单身男人结婚。那个男人姓陈,出身富农,其实人标标致致的,但由于是富农家庭出身,就一直找不到老婆。现在李红愿意嫁给他。大姐说我要不得,说我玩弄了李红的感情。我有什么好说的!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娶她,从一开始我的态度就很明朗。她是自己送肉上砧板。假如她是处女,我会娶她么?我相信我仍不会娶她。她的文化低了,还有她太矮了,下巴也太短了,看上去一种没有后福的相。但是我还是要感谢她,她让我晓得了女人,晓得了活在张家村的男人和女人和活在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每个人都是从一个极为黏糊丑陋的洞眼里钻出来的,那个洞眼没一点美感,毛森森的,湿濡濡的,丑恶不堪。所以人没有什么好标榜自己的。

11月21日雨

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得全力以赴,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命运之神已向我走来。我要是考取了大学,说不定我在长沙能碰见方林。而到那时我已不再是农民,而是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就是一名人民教师。我决定报考师范学院,因为读师范学院可以免去很多费用。大家都说读师范不要钱,学校里发伙食费,这样就可以减轻父母亲的负担。

天很冷。外面在下雨。我坐在桌前温习数学。我的腿上裹着一床破棉絮,身上穿着很厚的烂棉袄。这是为了御寒。太冷了。可恶的冬天太冷了。我的两只手上都生了冻疮。但为了能考上大学,我什么苦都能咽下去。此刻是深夜两点钟,张家村的人都进入了梦乡,惟独我仍醒着,坐在桌前,面对煤油灯做着数学习题。我刚刚做完几道物理题,现在我还得做二十道数学习题。做完这二十道数学习题,我才有资格睡觉。

12月11日雨

再过几天就高考了,检验我努力学习的时刻即将来临。父亲希望我为自己争口气。父亲说我不属于张家村。父亲说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看出我不属于张家村。父亲解释这句话说,我三岁的时候他曾上镇黄公庙烧香,那时候还没“文化大革命”,黄公庙还没被砸烂,父亲把我的生辰八字报给了一个看相算命的先生。那先生说我的命相大,是要出远门的,如果我是出生在封建社会,是要打马进朝廷的。父亲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做大官的,像曾国藩或左宗棠。他们都出生在农村,一个出生在湘乡,一个出生在湘阴,他们在清朝都做了大官。父亲说之所以他让我把高中上完,就是他相信我迟早是要出远门。可见当年那个坐在黄公庙前看相算命的老先生的那番话对我父亲的影响有多么深远。

我当然要为自己争口气,假如我不拼一下,我这一生就完蛋了。我不想在张家村窝一世。张家村再养育了我,再好,我也不稀罕。我不是一只生活在灌木林里的山雀,而是一只雄鸟,注定要飞出去的。我会飞出去的,会的会的。上天保佑我考取大学吧。

1978年的日记:

2月12日晴

四毛在我这里扯谈,快吃中饭时,村小学李校长来了,他是个摘帽右派,说话很温和。他告诉我,黄家镇招生办打电话到学校,他接的,让我去镇政府招生办拿录取通知书。我叫了起来,真的?李校长咧嘴笑笑,点点头。我顾不得他们了,拔腿就朝门外跑去,但跑了两步我又扭回头说,我就回来。其实就回来是句空话。从我门前出发到镇街上少说也有三里半路,来去就有七里路,没两个小时也会要一个半小时啊。但我相信我只是用了二十分钟就把这三里半路跑完了,也许二十分钟都没用呢。我一路狂奔飞跑,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我有明天的太阳已经爬了出来的欣慰。总算这一天来了,自从我高中毕业起我就等着这一天呢,好像已经等了一个世纪。我感到特别的快乐,感到世界是那么新鲜,感到自己有了一个美好的明天。是的是的,那个明天当然要比张家村的明天好。

镇政府招生办的人问我,你就是张逊?我说是的。他说张家村的?我说是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了湖南师范学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递给我。我当时满头大汗,身上直冒热气。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录取通知书上确确实实地写着: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还写着我的大名:张逊。我很激动,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录取通知书。招生办的人说祝贺你啊小张。我才意识到自己那一刻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似乎一切人都从我眼里消失了。

回来的路上我才感到我的腿酸酸的,那是奔跑所致。我第一次觉得我的村子很美丽,以前我从没这种感觉,此刻我忽然有了这种感觉。山青青的,水绿绿的,大片大片的油菜地在阳光下茂茂盛盛的。再过一个半月,它们就要开花了,将是大片大片黄灿灿的花,蜜蜂和蝴蝶都会向它们表示友爱,同时也会采集花朵的精髓,制成蜂蜜。我考取大学了。我对着空旷的农田大叫了声。我听到了回音,回音来自两边的山谷,嗡嗡的。我又大叫了声“喂,我考取大学了!”我似乎看到我的声音震荡开去,像涟漪散开,然后又从山谷返回来,回音含糊不清。“我考取大学了喂!”我再次高声嚷叫。这一次回音较清晰:我考取大学了喂!我看到我的嚷叫声惊飞了树上的野鸽子,它们噗噗噗地飞了起来,飞向了山的那头。

我回到家里,李校长和四毛果然还坐在我家里等我,他们要等着看我的录取通知书。李校长很高兴,咧开嘴巴大笑着说张家村总算出了名大学生。四毛也为我高兴。但真正最高兴的除了我自己就应该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为他在村里争了口气。父亲一生窝囊,在村里人微言轻,于生产队或大队开会时,总是低着头,这是他只有用两只耳朵听的份儿。他说话没人听。父亲开心地笑了,为他的儿子总算出人头地了而开心地笑了。

2月28日雨

明天我就要告别我生活了近二十六年的张家村了。我不留恋,一点也不留恋。就如我父亲所说,我不属于张家村。张家村养育了我,但它留不住我。我是一只鹰,是鹰自然就要飞出山林。是麻雀,也许就飞不出它所依恋的山林。在我读高中时,在我梦想着做作家时,张老师曾鼓励我说,是金子总会闪光。我相信我应该是一块金子,而不是一块锈铜。

我将去一座大城市生活,那座大城市名叫长沙。长沙是省会城市。现在我这个生长在张家村的农村青年,将步入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生活。李校长告诉我,长沙很大,不是黄家镇或白水县城这样的概念。我明天就要去这个很大的陌生的城市了,我很高兴,因为说不定我会遇上方林。啊,我不能想起她,我一想起她我全身就发烧,心就颤抖。上天晓得,她曾经让我那么自卑,那么忧伤。也就是她让我不甘向命运低头。我要是遇上她,我真希望我能遇见她,我会对她说我不再是农民了,我是正牌大学生了。

2000年2月至2001年元月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