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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顿|黄泥街 第八章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7 14:39:41

第一节

张逊从西安回来己是九月初了,长沙的阳光不再是炎热,而是秋天的明丽。他回到家,家里只有小保姆。他给徐红打了电话,说他已到家了。他放下电话,便躺下休息。

昨天晚上,他跟小秦做了两回爱,而像这种情况,他只是同刘小专结婚的那段时间有过。与徐红,从来就没有过一晚两次的事情。两人四点钟才睡觉。她一早就爬起床上班了,他还想睡。但朱大为八点多钟就来敲门,将他从睡眠中揪了出来。他恨不得把朱大为掐死。朱大为见他满脸疲惫,打精神不起,就关心他说:“你没病吧?你眼泡脸肿的?”

他当然不能说他是和小秦相亲相爱的结果。朱大为尽管自称颜回,却是个嫉妒心很重的男人。从他贬低这个贬低那个的谈话里,他发觉他还蛮有嫉妒心的,而真正的颜回是没有嫉妒心的,所以他不能把他和小秦相好的事告诉他。“还不是被你这套书害的。”

朱大为大为感动,执意要请他吃早饭。两人就在西安的街头吃了两碗涮羊肉。他以为吃了两碗涮羊肉,朱大为就会告辞,但这个孤独的男人还要缠着他。回到酒店,他说他想睡一下,朱大为就说“你睡吧,我看看书”。他当然就没睡,两人一直说话到中午。他走进大堂与小秦告别时,朱大为同保镖一样站在他身旁,以致他无法同小秦说上一句亲昵的话。

他在回想着这些事情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是被放学回家的女儿弄醒的。女儿放学回来,丢下书包,跑进卧室,见爸爸回来了,就毫不客气地跳到他身上,大叫一声“爸爸”,他一睁开眼睛,女儿已骑在他身上了。”哎呀,小学生,你回来了。”

女儿说:“对,我回来了。”

“你今天挨批评吗?”

女儿说:“没批评也没表扬。”

他跟女儿说了气话,玩了一气。徐红回家了。她穿一身灰色休闲服,大披领,露出了她修长的脖子。“哎呀,你还晓得回来?”她瞧着他,“我以为你不晓得回来了。”

他看出她脸上很高兴。

晚上来得很快,夜幕一下子就降临了,一座喧闹的城市步入了漫漫的黑夜中。女儿八点钟就主动上床睡觉了。女儿已从丧母的迷惑中走了出来。她还很小,所以痛苦不会在她身上滞留多长时间,更多的新奇的东西等待她去寻找和捕捉。十点多钟,两人关了电视上床,徐红需要他的爱。他抚摸着她,她也抚摸着他,但他却少了那种久别似新婚的激情。

她奇怪他挺不起来:“你走私了吧?”她是指他在外面搞了女人。

“没有。我的心不在这上面。”他说,“我脑壳里想着怎么做这套明清小说。

我还想不晓得我们社里还会不会给我书号。”

她非常恼怒他,“这个时候想这些事情干什么?”

“当然要想,我已答应了朱大为把这套书出好。”他的小弟弟硬不起来,他就只好在这件事上打转转,“你要晓得,我对做这套书有很多想法。”

他们谈了很多,以致她的性要求在听他谈论这套书将遇到的每一个细节时,渐渐隐没了。他实在无能为力,他为了逃避她继续对他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他爬起床说他要写一个计划。他不是写计划,而是坐在桌前写日记。他写完日记,她已进入了梦乡。

早晨,他被徐红捏弄着下身弄醒了,这会儿他的小弟弟挺挺的。男人在睡觉后,云集在脑海里的能量都下降至小弟弟上了。基本上男人梦醒时,那玩艺儿都是直的。这是一种无可厚非的生理现象。两人做了爱。她很有激情,他尽量满足她,以免她对别的男人生出非分之想。半个小时内她进入了三次高潮,看来她真的是性饥渴。

“我己经够了。”她说。

他勉强完事后也说:“我现在四十一岁了,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她为他煎了两个鸡蛋,盖在面上。他吃了,又到铺上睡了个回笼觉,十点来钟他再次醒来,觉得体力又恢复了,便决定到社里走走。自从上个月发工资那天,小马在办公室里揍了他后,他就再没踏进Z出版社一步。他打了铁哥的BP机,铁哥回话了,这个长沙教脑壳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我还在床上没起来。”

“那个事情了难没有?”

“也许他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吧,你不晓得?”

“我刚从西安回来。”

“那你可以去你们社打听一下。”铁哥说。

张逊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感。“我就去,中午我再跟你联系。”

第二节

Z出版社并没几个好心人,也许有,但他们却隐藏得很深,人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形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好心人除了慈善基金会和红十字会里有那么几个外,剩下的都躲到庙里去了。张逊被小马打得鼻子出血,脑门上凸现一个包,除了何炬脸上体现出几分同情外,社里没几个人不暗中快乐。小马被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打得住了医院,社里同样议论纷纷且同样高兴。一个让他们眼红,一个让他们讨厌。自以为自己聪明过人的张逊,被社里的教脑壳打了,而社里的教脑壳又被外面的教脑壳打了,一些人就觉得都活该。

张逊步入Z出版社时,几个同事就对他嬉笑着,那种见到他的快乐,只有用

眼睛才能感觉到,而用语言却无法描述。“哎呀,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到哪里去了?”他们问他。

他回答说:“到西安去了。”

“小马也挨了打,不晓得是哪个喊人打的。”他们说这话时都用侦探的目光盯着他。

张逊暗想:我假如能够被你们看出,那我还姓张?张逊故作吃惊:“真的吗?”

“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他们说。

在美编室里,当只剩下张逊和何炬时,何炬说:“他们怀疑是你喊人打了小马。”

“我没有。”

何炬盯他一眼,晃了晃硕大的脑袋,“我觉得打得好。”

张逊感到何炬在套他的话。这个时候他如果利令智昏,把柄就落在对方手上了。何炬也是个侦探,他也有侦探癖。张逊笑笑,“这是恶人有恶报。”他说。

接下来,他跟何炬谈明清风情小说选的封面设计一事。但何炬向他推荐了美

术出版社一个姓刘的角色,“我那个朋友以前是学国画的,搞古籍书设计,一碗饭。”

“我就先找找他。”张逊想也许何炬的才能已经用尽了。

黎社长坐在桌前看一本稿子,那是一本写“文化大革命”的小说。社里出这类小说很慎重,所以他要亲自看。黎社长见张逊走进来就抬起一张大权旁落而凄迷的脸,这让张逊感到人一得志,就是小人也春风得意一脸灿烂,人一失落,再高贵的人脸上也是一派荒凉。在Z出版社受到颠覆的黎社长,尽管想掩饰大权旁落的痛苦,但怎么也不可能彻底化掉心中的失意。黎社长装笑地看着他的这个遭人非议的爱将,“你去西安了?”他说。

“对_张逊说,“我这一次去西安收获很大,拿了一好书稿回来……””他说了很多,黎社长竖着耳朵听他说,点上一支烟,一脸迷茫相。他猛然感到跟黎社

长说这些东西恐怕没什么用了,也就戛然而止,看着他尊敬的黎社长。

尊敬的黎社长果然“唉”的一声叹口气,“现在,社里的一些人都对你有看法。”

“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实在做人做得小心谨慎的。”

黎社长摇了下头,“你这套书恐怕只能找别的出版社了……”

张逊从黎社长办公室里走出来时,心里对这个好人产生了一丝同情。做人不能太好啊,做人也不能太为别人着想,太为别人着想,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一抬头迎面碰见了何主任。“哎呀,好久没看见你了。”何主任对他十分客气道,“听说你到西安去了,西安好玩不好玩?去兵马俑看了没有?”

张逊说:“那当然去了。”

张逊想何主任怎么会对他陡然客气起来?但他马上想明白了,小马的挨打,使何主任对他肃然起敬,这就更证明何主任是个小人。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上已有了一层灰。他打了铁哥的BP机,约好在长沙饭店见面。他蓦地感到他在Z出版社变得愈来愈孤立了。他们跟他说话都是用一种疏远的口吻,连何炬也不愿跟他画封面了。人都愿意跟自己匹配或比自己差一点的人玩,没有人愿意跟比自己强盛的人玩,更没人去找圣人玩。假如你是圣人,大家就会离你而去,因为你太完美了,相形之下凡人自觉自己太猥琐了。他想:为什么同事们都疏远我?是嫉妒我赚了钱,还是因为社领导在排挤我而使他们不敢对我表示友谊?

“小马挨打的事,与你无关吧?”黎社长见他一人坐在办公室,就走进来小声说。

“我去西安要书稿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好哦,有人这样议论,我想也不可能。”

张逊看着黎社长,“黎社长,我的工资问题,你还是要帮我说说话吧?”

“这事儿不好办哦。”黎社长摇摇头,“在社里中层干部以上的会议上,有人提出说要追加你的书号管理费,你不交书号管理费,就停发工资。”

张逊笑笑,每当他觉得无望的时候就由衷地笑笑。

第三节

长沙饭店对于长沙来说,并不是一个高规格的饭店,但对于铁哥他们来说,长沙饭店就称得上高规格的饭店了。说来说去,这些长沙教脑壳也只是长沙的小混混,踩着钢丝走路,假如一不小心掉下去了,那就掉下去了。他们只是这个社会阴暗面里的勇士,是不能站到台面上说话的。张逊并不想跟他们交往,但他们替他出了口鸟气,请他们再吃一顿也没什么。他们在长沙饭店的一角坐下,他们三个和他,他们三人脸上都挂着了立了功的表情。

“老子走进去问,哪个是小马,小马以为是找他谈业务的,便看着我说,我是小马,你找我?”一个说,“我找的就是他,我盯他一眼。‘你出来下’,我对他一招手,他还不晓得他要挨打了。迟疑着站起身,跟我走了出来。”

“我看见一个人跟着他走了出来,”另一个说,“我走上去,铁哥也走了上来,他见形势不对,想往回缩。我一拳打在他脸上。”

“他说:‘哎呀,你们打人哎。’”一个说,“我们是搞么子路的?就是打人的。我捡起放在地上的铁棍,一铁棍捅在他肚子上,他哎哟叫了一声。”

铁哥阴险的模样笑笑:“他还想跑,我一铁棍打在他腰上,打得他往地上一扑……”

张逊听他们三个人抢着表功,觉得很有意思。想想这些长沙教脑壳,一个个又单纯又聪明,却没把聪明用在正道上,又觉得他们实在可怜且必定不得善终。吃过饭,他就同他们分手了。他不希望再见到他们。他看了下表,两点多钟,他去书店打了个转身,老婆和小宋在,小肖不在。老婆说小肖发书去了。他问老婆今天是不是又走了几套书?徐红说:

“刚才一个贵州的书商要三百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

他在书店里呆了十几分钟,就去美术出版社找何炬向他推荐的刘美编。美术出版社在人民路,一幢五层楼的办公楼耸立在他眼里。他走进去,向一个人打听,那人告诉他,刘美编的办公室在四楼。他上楼,走进一间乱糟糟的办公室,乱糟糟的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乱糟糟的男人,均是邋里邋遢且不修边幅的艺术家。“请问刘国华是哪一位?”他问。

一张宽大的脸昂了起来,一头乌发一脸胡子,一件灰色的T恤衫上沾着些水彩。“我是何炬介绍来的。”他说,递支烟给刘美编,“我有一套书的封面想请你设计。”

刘美编一听业务来了,脸上就有了笑容,忙请他坐下,还为他倒了杯开水。他开始向刘美编说这套明清风情小说选,他将出十本,十本书既要区别,又要统一,而且他希望十本书摆在书柜里时,背面是十个漂亮的仕女图,但不能一样,情态和表情都要不一样。“我只有一个要求,既要典雅,又要漂亮,还要勾起读者购书的欲望。”

刘美编说:“你是三个要求。”

他们谈了很多,刘美编把自己设计的封面照片拿给他看。他因为需要他设计封面,对他就分外恭维,其实有些封面设计得也不怎么样。他走出来,握手告别时,他感觉这个画家的手掌很大,也很有力,握着他的手故意使了下力。他笑笑,感到人人都有点表现欲。

几天后,他拿着十篇他挑选出来的书稿到了画家家里。他走进刘美编家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漂亮的国画女人体,一边还有两幅素描女人体。家里就同他的办公室一样乱糟糟的。桌上、沙发上、椅子上到处乱丢着衣服和书籍。刘美编将沙发上的衣裤拿开,让他坐。

“我一个人在家,”他解释说,“所以屋里稀乱的。”

“一个人好,”他赞扬说,“一个人可以随便乱搞。”

他把十篇明清小说交给刘美编时,刘美编说:“即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你让我设计这套书的封面,你打算付好多钱设计费?”

“你们一般是什么行市?”

“八百元一个封面,我跟黄泥街的书老板都是这个价。”

张逊觑他一眼,“只要你设计得让我中意,我给你一万块钱。”

“我只能尽我的能力……”

张逊打断他:“我就是要你尽你的能力。”

刘美编很高兴,他没想到对方会在八百元的基础上不但不减,反而还往上加了两百。他说:“我会努力设计好,直到你满意为止。”

张逊拿出一个信封,内里装着两千元人民币。“这是两千元,你点一下。”

刘美编点了遍,“对,两千元。”

张逊让他写一个已收两千元预付款的纸条,接着他又把自己的意图重新复述了遍。这一次,刘美编听得就很认真,因为他得按张逊的意图设计。“我要做得古典和雅致,还要风情万种的样子。我要做一套非常高档的书奉献给读者,从纸张到设计都是一流的。”

刘美编说;“我脑壳里已有了明确的构思,这个构思都让我自己激动了。”

张逊想学美术的人只怕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人,都对自己充满信心。何炬如此,这个刘美编亦如此。十点多钟,他走了出来,抬眼一看月亮,月亮金黄金黄的,迷人极了。

第四节

X出版社里有张逊的师妹,就是说与他出自同一个导师,却是这三年毕业分到X出版社的。这个女人三十岁,长得当然是一般中又较差的,假如她长得漂亮,难道还会有机会单身?由于男人们都不注意她,她就埋头做学问去了,于是她获得了硕士学位,分到了X出版社。张逊走进她坐的办公室时,她正坐在桌前看稿子。他们以前有过联系,三年前,她研究生毕业时,曾拿着导师的信找过他,希望能进Z出版社。他并不热情,但还是带她找了黎社长,后来她打电话说她进了X出版社。他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姓李。

“小李。”他盯着这个对自己的衣着毫不在乎的女人说。

女人说:“你好你好。请坐请坐。”

她叫李香桃,人长得不怎么样,名字还是很好听。她为他泡了杯茶,“我在《中国读书报》上看到你写的文章,写得非常好。”

一年前,他确实在《中国读书报》上写过一篇文章,题目为《拥抱家乡》,那是他做名家生活絮语那套书时写的,也是为了吹捧那套书。从来没人对他提及过这篇散文,他自己也忘记了这篇散文,她又说:“我还记得你那篇散文中引用的一首诗:‘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千古输赢下不完。’你怎么会用这首诗?”

“随便乱用的,”他说,又解释,“我也忘记了它是谁写的,我只记得它好像是一个禅师所作。那天写那篇小文章,就想起了这首诗。”

“小文章也可以见大道理。”

他不是来找她谈诗,她喜欢谈文章谈诗是她既没孩子也没老公,所以她把精力放在琴棋书画上了。女人到了三十岁还没男人爱她,基本上就不正常了。但他不是来勾引她的,只是来找她要书号。他说:“我准备出一套书,但我又不想在Z出版社出,所以我来找你。”

“是什么书?”

“明清小说选。我出这套书是供专家、学者和教授们研究的。”他把自己的行为往高尚的地方搁,“我出的这套书里有很多明清时代的白话小说,现在国内都没有版本。我出它,是我觉得我们祖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太没人了解了。你晓得这套书是谁编的?你的另一个师兄朱大为。他特别醉心于对明清小说的研究。”

“朱大为?哦,我晓得,导师也对我提及过。”

“朱大为是个很聪明的人,满肚子学问。”

他谈了几句朱大为,又开始向她说这套明清小说选。她提出要看稿,他答应了。他要她先把选题报上去,她说那是肯定要报的。接着他们就一起吃中饭,他请她吃中饭,他点了好几个菜。在吃饭中,两人主要是说话,所以有些菜就只是动了几筷子。临了,她打了三个包,要他提回家吃,他不要,她就拎着说:“也好,我懒得做晚饭吃了。”

与李编辑分手,他骑着摩托车到了黄泥街,老婆和小肖都在书店里。小宋不在,小宋被他派到东北三省去联系业务去了。他给了小宋两万元,下了两万套的指标给小宋。他又下了三万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的印刷任务给S印刷厂。湘海书社的邓老板还向他索要六千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他于是决定再印三万套。他舍得把两万元钱给小宋去玩,就是想锻炼一下这个青年。一个好汉总应该有三个帮,像汉高祖刘邦,假如他没有萧何、张良和韩信,他就得不到天下。又比如刘备,如果没有孔明、张飞和关公,他也别想得到半壁江山。小宋对他很贴心,他很想把小宋培养成自己的党羽。这个小宋有一种肝胆侠义的心肠,天生就是做跟班的,为他干事很卖力。现在小肖也想得到他的培养。小肖说:

“师傅,这么好的事情,叫么派我去?”

小肖叫他师傅,这是黄泥街的规矩。“这又不是去玩,是去东北联系业务。”

“我晓得,”小肖说,“我说话比小宋还来得快些。我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

张逊盯一眼小肖,这小伙子才疏学浅,但天生嘴巴会讲,吹牛算他的。他干事也算卖力,比小宋也乖巧一点,缺点是没有小宋踏实。“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只要你舍得干。”他说,“我有一口饭吃,你就绝不会饿死。你的优点是会说,你的毛病也是嘴巴太多了。”

“老板,再好的东西也是吹出来的。”小肖说。

老婆表扬小肖:“小肖是很不错。”

小肖精精瘦瘦的,长一张船形脸,两头往前翘。他看着小肖说:“很好,这套明清小说选出来时,让你全国都跑到,但你得跟我把书销出去。我给你一套书两个扣的提成。”

“好的,师傅这是你说的。到时候要兑现。”

张逊想能够调动起小肖的积极性,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保证兑现。”

这天晚上,他到了方林家里。他从西安回来后还没见过她。他打了电话,她在家。他进门时,她用一种怨怼的目光瞧着他,“你还晓得来?”她挖苦他,“你没走错门吧?”

“我很忙,晓得啵?”

她放他进门,让他坐到沙发上。她穿一件白底碎花的全棉睡裙,头发湿湿的,显然是刚洗过澡;脚上一双红拖鞋,腿肚子和脚背都白白的。她转身从冰箱里端出一盘哈密瓜,哈密瓜已切成了一片片的,上面插了几根牙签。他喜欢吃哈密瓜。“呷瓜啰。”她说。

他吃起来。他想上帝真好,既创造了人,又创造了很多好东西让人吃。

“这个哈密瓜的味道怎么样?”她问他。

他品了品味,“好呷。”

这天晚上,他睡在她家。她尽管和他一样,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但他就是喜欢她。她的脸庞怎么也没有徐红年轻和漂亮,但他就是爱她这张业已色衰的面孔。他在她身上能找到他年轻时的激情。就做爱而言,他更喜欢同这个女人做。他在她身上从没失败过,相反,他每次都干得很成功。只要两人的身体一拥到一起,一种强烈的本能就包裹了他。他自己也暗暗惊诧,怎么他在她身上总是有这么大的激情,而在徐红身上反而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呢?

他出了一身汗。她用热毛巾替他揩干身上的汗水。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五节

一九九四年的十一月,长沙的气温还在摄氏二十度上下,而北京的气温却在十度上下跳跃。他们住在北京一家名叫银星饭店的单人间里,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既躺着他这具刚刚恢复疲劳的身躯,还躺着另一个犹如美人鱼的年轻且苗条的身体,她便是小秦。她还在熟睡中,身上似乎还释放着一股淡淡的乳香。当然那不是乳香,而是她身上的一种气息,犹如哈密瓜的香味。这种哈密瓜的香气从她毛细孔里扩张出来,在她身上萦绕不休。

他喜欢她身上的气味。他站在窗前眺望了下街道和一幢幢高楼,将手中的烟蒂向远远的地方弹去,转身进卫生间漱口洗脸。他漱了口,刮完胡子,走出来,她还在梦乡里。他走上去,轻轻嗅着她身上的气味。她睁开眼睛:“几点了?”

“九点。”

她张开双臂把他搂到身上,“亲亲我。”她说。她喜欢他亲她,她觉得亲里面有爱,而做爱中却充斥着动物的本能。她甜甜蜜蜜的样子瞧着他。

他亲了亲她:“起来吧,我们还得去看房子。”

他要跟小秦在金台路附近租一套一室一厅房,小宋已跟他们找了一间,约了房东十点钟看房。小宋于两个月前在东北三省和北京转了一圈,回来后把他掌握的信息都提供给了他,于是他决定来北京发展。他一点也不喜欢长沙。如果说他以前喜欢长沙,那是他的资金还不够在外地发展的资格,现在他觉得一个人要把生意做大,就得上更大的城市开拓财路。北京是他心里一直向往的地方,还在读小学时,当他在课本上瞧着天安门城楼的图画时,他就对北京有了美好的憧憬。在长沙,一些人都是看着他发起来的,颇有几分腹背受敌的味道。他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句古语:一家饱暖千家怨。难道真是这样?下面还有一句:半世功名百世愆。他不离开湖南,他的前面会有很多绊脚石。一个人发了财,只有换一个地方才可能壮大。你到一个新地方发展,人家不知道你的底细,就不会嫉妒你,前面的路就很宽广。

张逊一旦产生了这种思想,就急着把这种思想付诸到行动中。

上个月,他带着小宋来了趟北京,在书商一条街的金台路寻找门面,他找到了。他决定让小宋在北京跟他打基础,但他又不完全相信小宋的忠诚。他飞到西安,让小秦辞掉工作,来北京监视小宋的每一项工作,这样他才能踏实。他必须把在长沙启动的那套《明清风情小说选》干完,然后才能全盘撤离黄泥街。他想跟北方人打交道,也许要比跟南方人打交道来得爽快。长沙算一个鸟?他决定把自己发展的目标放在北京。

“你现在是当老板了,”他对小秦说,“等下,看了房子,我们就去电信局,给你买一台北京手机。这样,我找你和你找我就都很方便。”

她在他的视野里伸了个舒适的懒腰。

他们已在银星饭店住了一周,她起床,照例坐在壁镜前梳妆打扮。他站在背后看她梳妆打扮,他喜欢看她描眉毛,喜欢看她画眼影,喜欢看她往嘴唇上涂褐色口红。他觉得女人涂褐色口红要比涂红口红好看,红口红使女人显得妖艳,而褐色口红使女人脸相温柔可爱。

他们出了饭店,上了一辆的士,直奔金台路。

小宋在书店里等着他们。这家书店原为胜利书店,开书店的是一个湖北人,他当然没好好经营,他把门面及书店里的一大堆破书一股脑儿甩给了张逊。张逊把金山书社搬进北京,在北京注了册。书店里除了小宋,还有新聘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河北青年,学师范的,中学教师,但他忍受不了教师的清贫,出来闯荡江湖。他闯荡江湖闯荡到了张逊的麾下。早两天,张逊只是在门旁立了块黑板,随手写了这么一句话:本店诚招两名男店员,待遇从优。那天居然就走进来十几个人求职。这个河北青年是那天下午三点钟走进来求职的,穿一身西装,头发整理得有条不紊,他虽然倒霉,脸上却没晦气。张逊便把他留下了。另一个是北京青年,大学毕业后不愿到外地工作。这个北京青年长得文文秀秀,身高一米七五,卷头发,一双眼睑很厚的眸子,感觉上凝聚着北方人的腼腆和诚实。

张逊走进书店时,小宋他们三人正坐在桌前写信封。小宋在北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印了一万个信封和一万封征订单,准备向全国各地的图书馆和全国各大学图书馆发征订单,当然是为了那套《明清风情小说选》。小宋见他进来,就抬起头叫他师傅,而北京青年和河北青年均叫他老板。“你们也叫我师傅吧。”他对两位放下笔来瞧着他的新店员说。

两个年轻人均望着他。他又说:“在长沙的书商界,雇员都叫老板为师傅。”

“师傅师傅。”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说。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乖巧,他想。他说:“你们有什么事要向秦经理汇报。小宋是经理助理。你们四个人要团结成一条心。我会要把我事业进一步扩大,不会亏待你们诸位。”

“我相信你。”小宋说。

他们走出来,穿越金台路,向另一条小街迈去。这儿是一幢幢旧楼房,始建于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初,偶尔也有几幢新楼房当街而立,那就不再是五层六层的楼房了,而是乘电梯上下的高楼。小宋是从租房招贴上看到有房屋出租而联系的,他打了电话,约了房东,现在他就领着张逊去会房东看房子。小宋生一张农民的脸,但他正在悄悄洗濯身上的土气。一年前,他受雇于他的书店时,穿的西装皱巴巴的,像一块稍为好一点的抹布吊在身上,衬衣的领子上也有一层难看的油渍。但现在,他身上的土气少了。他销了一万六千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获得了两个扣的奖励——一万多元,对自己就有了很多信心,觉得世界并没把他

这个乡下人打入另册。他相信了张逊的话,只要你努力,世界就会对你微笑。

张逊比较赏识他。但他也明白,小宋跳不了多高,麻布袋绣花,底子太差。“小宋,平时没事要多看点书。”他说,“你要晓得,没有知识滋补自己,迟早会被这个世界淘汰。”

“师傅,我现在只要没事就寻书看。”

“你要慢慢看,读书不能不求甚解。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晓得罔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只读书,不去想。”小宋认真地回答。

张逊觉得自己像是他的老师,就笑笑说:“你脑壳还算灵活。”

这是一幢五层楼房。张逊看小秦一眼,小秦也看着他。三人走进了一处楼门,楼道上摆着一些坛坛罐罐和煤球。他们上到四楼,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四十几岁,很胖,穿一件图案花俏的羊毛衫。“我们是来租房子的。”小宋说。

女人放他们进门,让他们看房里的一切。客厅里有一张灯芯绒布面的长沙发和两张木靠椅及一张方桌和一个书架;卧室里有一张席梦思床和一个柜子,靠窗还摆着一张老式书桌。这就是这套一室一厅房的全部。女人领着小秦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哗地流到了洗手池里。女人说:“北京是吃地下水,要节约用水。”

女人又说:“房租一千元一月,半年交一次。如果你们决定住,就交半年的房租。”

张逊打开金利来包,点了六千元钱给她。“你数一下。”

女人接过钱,点完,在张逊递给她的租房协议书上签了名。我是在外交部工作。她说。

女人把房门钥匙留下就拿起风衣走了。房间里剩下了他们三人。小秦走过去打开窗户,一股北风吹进房间,吹动了她柔软的乌发。小宋很知趣:“师傅,那我回去写信封了。”

小宋一走,房间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他对她说,“你看你需要些什么?”

小秦望了下四周说;“水壶、暖瓶,还有床上用品都要买。”

张逊把她拉过来,坐到身边搂着,在她脸蛋上亲了下。“等把这套书做完,赚了钱,我就在北京用你的名字买套两室两厅房,送给你。”

她丢给他一个妩媚的笑。

第六节

张逊没想到小秦会一本正经地爱上他。他也爱她,喜欢看着她说话和笑的模样。但他又觉得这样长此下去会害了她,他曾想结束这种关系。她在西安给他家打电话,有两次是徐红接的,而她却在电话那头问他想不想她。上个月他终于去西安,向她坦白了一切。

他仍然是在那个酒店下榻。她看见他来了很高兴,脸上简直是神采飞扬。傍晚,她下班,便急急地奔入他的房间,投入他的怀抱。她就像一只小鸟,或者说更像一只绵羊,蜷缩在他怀中。让他一时没法开口说什么,反而只能说爱她,想她。她很高兴,在他脸上亲了又亲,以致他被她迅速感染了,忘记了初衷,忙着同她做爱。她是个热情奔放的西安姑娘,身上充满了少女的纯朴和火的热情。他品尝着她的爱情,一点点地品尝,像个美食家品尝着一道道菜。他的热情衰退后,她的热情也退了,残酷的现实将脑海里的幻影抹除了。她说:

“你是不是在长沙还有一个女人?你说你妻子死了,你骗了我,是吗?”

他告诉她,死的那个妻子是他的前妻,接电话的女人是他现在的妻子。

她脸都白了。

“我这次来西安,就是想向你说清楚。错就错在我不该认识你。我很爱你。”

“我不需要你爱我。你欺骗了我的感情。”

“我是个坏男人,我不该欺骗你。”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尤其是爱,假如什么事情都能说清楚,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恨男怨女了。有些女人会毅然离开她爱的有妇之夫,有的女人却不会,心里总有一线希望,于是朝着那线希望追寻下去。“我一定是前世欠了你的,”她_说,“不然我怎么会爱上你?”

“我也是前世欠了你的,不然我怎么会跑到西安来认识你?”

这是两人在西安和好时说的话。

他们来北京前去了一趟广州,他去广州是会广州的那个书商,为了那套明清小说。在广州,她说她想去深圳看看,他就陪她去了深圳,后来他们还飞了一趟上海,当然还是为了即将出版的《明清风情小说选》。上海是个大市场,购买力不低于广州。他除了在上海会二渠道的朋友,还请了上海几家大书店的经理吃饭。他们都视她为他的太太,都露出羡慕的目光。他很高兴,感觉这个女人给他争了面子。她很会说话,还很会喝酒,替他喝了很多酒。

“亲爱的,你真能喝。”

他们回到宾馆后,她通体绯红,从脸到脚趾,看上去很美。换了他这个时候恐怕要让人抬着上床了。她的酒量让他惊奇,她能喝一斤白酒。他们喝的是高度的剑南春,八个人喝了三瓶,而她一个人几乎喝了一瓶。上海男人不相信整她不翻,轮番着赞美她且与她碰杯,她都喝了,居然没醉。而一心要灌醉她的上海书商中,有两个贪杯的男人终于抵挡不住酒精在体内排山倒海般的进攻,呕得同下猪崽子似的。

在上海他还为她买了很多衣服,只要是她喜欢的或他看上的,他都买。他想他应该尽量关心和满足她。他在她身上只看现在和此刻,不去想她和他的将来。你晓得你明天、明年或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吗?就是一年前,他也不知道他会认识小秦,再往前推三年,他也不知道他会成为百万富翁。那时候他能想到今天他可以在蓝天上飞来飞去,住大宾馆,为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买昂贵的服饰吗?朱元璋出家当和尚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在几十年后当上皇帝;刘邦年轻的时候是个好吃懒做的无赖,他父亲嫌弃他是个败家子,说他不及他的兄长那么勤劳和聚财,当时他能想到他会成为开创汉朝的皇帝?未来是未知数,是看不到的。

她对他的吸引是青春和美丽,他迷恋青春。他的青春丢失在农村里了。那时他是个年轻的庄稼汉,两只脚整天就插在水田里,插秧、薅草、杀禾和扮禾,累得贼样的。现在,他和她在一起,他感觉她很好玩,她作为女人好玩的那一面释放出来后就显得特别好玩。

两人下楼,走进一家川菜餐馆,坐下来吃饭。吃过饭,两人走出川菜馆,她把头贴到他肩上,他觉得这很有情调,就握住了她的一只纤手。他们在路上遭遇了一些猜忌的目光,这是因为她很年轻和漂亮。他觉得这也很好玩。他们走进一处电信局,柜台内摆着各种式样的手机。她看中了一台爱立信蓝色超薄型手机,“我喜欢这个式样。”她说。

“那就买这个。”他笑笑说。

街上热热闹闹的,一派繁忙。他的脸上满是快乐。他觉得他变年轻了,与年轻姑娘在一起,人就有一种青春再现的快乐。他觉得这种感觉很新鲜,很好玩。他们走进一家百货商店,买了粉绿色的床单、棉絮和湛蓝色被套,还买了暖瓶、水壶和茶杯。他笑。她也笑。他们回到租的房子里己是四点钟了。他说:“你不觉得累么?”

“我不累。”她说。

他很累。他逛商店逛累了。他倒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六点多钟,天已黑了,房里开着灯。他蓦地发现窗户上垂挂着紫色窗帘,像幕布一样。他爬起来,她正在客厅里安窗帘,踮着脚站在桌子上,屁股圆圆地翘翘地突现在他眼里。“你上街买了窗帘布?”

“好看吗?”她转过头对他说。

他觉得她的腿和屁股好看。“好看,你下来,我要抱抱你。”

她跳下桌了,站到他面前,抬起双手让他抱,她的形态是那么迷人。

他抱住了她,又亲了她。她把舌头伸出来,他衔住了她的舌头。她的舌头甜甜的,有哈密瓜的香味儿。他吮着,将她吮得身体软酥酥的。

第七节

十二月份,《明清风情小说选》印出来了,精装本,一套十本,很漂亮。江厂长说这是他所在的S印刷厂有史以来印得最高档且最漂亮的一套书。十本书古色古香,每本书的封面或封底上均有男欢女爱的图画,男人骑着马,吹着竹笛;女人折着身姿骑在驴上,吹着箫;或者靠在窗口企盼的形容;或者拿扇子掩去半边脸,瞅着一旁的男人;或者一对男女骑在同一只牛上;或者一对男女坐在桃树林里彼此依偎着;或者是一个屋顶,屋顶下一个窗户,窗户内画着一男一女亲嘴的倩影。每幅画既很暧昧又不过分色情,每一幅画都可以让人联想一些内容。每本书的字数都是四十五至五十万字,很厚一本。

“这套书做得好,这是你做得最好的一套书。”江厂长肯定道,又说,“但我觉得你把定价定得太高了。”

这套书的定价确实高出当年的行市很远,每本一百一十八元,一套则是一千一百八十元。“我不是针对一般读者做的。”他对江厂长说,“一般读者,你就是一百元一套,他也舍不得买。我是针对各大学图书馆和中产阶级以上的知识分子做的。我之所以只做精装本,就是可以收藏。我没把一般读者考虑进来。所以我只印了两万套。”

江厂长说:“两万套的码洋就是二千三百六十万,也够吓人的。”

张逊只在印数上印着第一次印刷两千套,一是可以逃避X出版社收管理费,其次也会勾起购买者的决心。有些购买者一见只印着两千套的印数,原来还犹豫的,说不定就不犹豫了,因为他怕过了这一村就没这一店。明清风情小说,解放以后,国内还没一家出版社出过,即使有,也出得不全。早些年,中国处在左的思想笼罩下,即便是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也被视为黄色小说,更何况《杏花天》、《灯草和尚》、《梅魂幻》和《艳婚野史》这些真正的色情小说。一些专家学者逛书店,见到这类古籍出版,岂有不动心的道理?张逊赌这一把,除了冲一些有钱的中产阶级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针对学者和教授来的。他相信总会有一些学者教授及书呆子,会咬着牙掏钱购买这套《明清风情小说选》。

“你要送一套给我吧?”江厂长向他索要一套说。

张逊笑笑,“那肯定。”

下午,他约袁科长到他书店里来看这套书。袁科长被他害惨了,他从张逊手上进的五万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至今还有一半积压在仓库里走不动。袁科长在这样那样的订货会上拼命推销这套劳伦斯小说选,却收效甚微,不是说已经进了这套书,就是说这套书不太好走,等走完了再跟他联系。袁科长使出浑身解数也只销去一半,还有两万多套堆了满满一仓库。袁科长来了,穿着棕色羊皮大衣,一条漂亮的狐狸毛领裹着他粗短的脖子。其实天气还不至于要穿这样厚实的衣服,但袁科长为了抖派头,就穿了。袁科长的头发染得黑亮亮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

“哎呀,袁科长你这么潇洒。”张逊一见他,马上就送他一句好话。

“你把我害惨了,”袁科长说,“劳伦斯跟老鼠药一样卖不动。”

张逊瞧着他心里的这尊财神,“我销得蛮好,我又加印了三万套劳伦斯。”

袁科长觑张逊一眼,接过对方递上来的一支芙蓉王烟点上,目光抛到了《明清风情小说选》上。他走上一步,拿起这套书瞅着,张逊问他:“印得怎么样?”

面对这套精致漂亮的书,袁科长脸上并没放出愉悦的神色。他晓得张逊找他就是为了这套书,他这一次砍了脑壳也不敢大胆冒失地进这套书不,“不错,”他咂下舌头,“但定价太高出行市了。我怀疑它不好走。”

张逊又把他对江厂长说的一番话对袁科长说了。“国内还没有系统地出过这类书籍,我是首家。”张逊唱高调说,“我预感它肯定赚钱,不然我也不会胡来。”

袁科长不相信定价一千一百八十元一套的书会好销,你要一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千一百八十元来,容易么?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又不是偷来或抢来的,一千一百八十元呀,值得吗?“我觉得你这套书不会好走,太贵了。你想想,有几个读书人拿得出一千一百八十元?”袁科长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你印了多少?”

张逊向他说老实话:“两万套。我给你五个回扣,你只要进两千套就可以拿十一万八千元回扣。”他笑着提醒袁科长,“我给现金。”

袁科长不敢再这么冒失,但十一万八千元对他也确实是一个诱惑。他用力抽口烟,把双眼睛眯成阴森森的样儿睨一眼张逊,“我考虑两天再答复你。”

他又说:“上次进五万套劳伦斯,我们经理在会上批评我,说销不动就要我把五万套劳伦斯呷下去。还说再有书销不动的情况发生,无论是谁,一概要承担责任。”

袁科长说来说去,还是不敢认两千套书,只答应进五百套先试试。他没坐多久,借口还有事,走了。张逊问他晚上去某某娱乐城玩不玩,他说等过几天再说。他走后,张逊走进湘海书社,小限抱着胖乎乎的孩子对他笑,邓老板不在,小限说他陪几个外地来的书商到留芳宾馆打麻将去了。张逊一听小限说来了几个外地书商,就盯小限一眼。“几号房?”

小限说:“我也搞不清。”

张逊同小限说了几句客套话,逗了逗她的孩子,就走出来迈进了大路书店,李新在,正同一个女孩眉来眼去。李新这一年人瘦了八圈,脸上和身上骨头杵杵的。张逊总感觉李新一定有什么病,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在一年之内掉下三十斤肉来。上个月他曾问李新怎么突然就瘦了,李新说他也搞不清,可能是缺乏睡眠的缘故吧。李新说自己一天至少有一打,不是打一通晚牌,就是打炮,有时候是两打一起来,又打牌又打炮。打炮是指跟女人睡觉。李新再也不是读大学时那个想当诗人的李新了,他现在除了翻翻报纸,看看标题新闻和广告,就什么都不看了,既不看书也不看电视,只在乎一个字:玩。“我要玩死这条命。”李新毫不吝啬时间和生命地对他说。但张逊感觉李新的消瘦不仅仅是玩的原因,一定有什么疾病缠身。“老同学,”李新抬起一张尖瘦的脸瞧着他,“抽烟啰。”

大路书店里只有李新和这个女孩,另外两个店伙计出去办事了。这个女孩长得很丑,个子也矮小,但李新一点不嫌粗糙。其实对于一个即将离开尘世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粗糙可言?李新就是即将离开尘世的人。李新说:“你越混越好了。”李新没赚多少钱。他虽然比张逊早下海两三年,但他的地位一直是处在二老板的位置,就是大老板再信任他看重他,对他客气,前前后后分给他十几万元吧,他又在打牌中输了大半,再加上他对女人的喜爱,就把所挣的钱花了个一干二净。李新又说:“说来惭愧,自己的一番抱负都喂狗了。”

张逊笑笑,这个当年很骄傲的长沙人现在开始向命运低头了。他说:“人生是一个过程,有什么惭愧不惭愧的。”

“你可以说这种大话了。”李新说。

两人还说了几句话,小肖把《明清风情小说选》运来了,汽车停在门外。小肖从车上跳下来,大路书店的一个伙计也从车上跳下来。李新只要了两百套。李新上午对他说:“书的确印得好,但有几个读者舍得掏钱买?买台电视机还可以天天看,书看完了还有卵用?”

几个人帮着卸车,把运来的两百套书码好,张逊拍拍衣上的纸灰,走了出来。他走进自己的书店。徐红怀孕了,脸上布着很多慵懒。她从一开始怀孕就反应强烈,看不得腻人的食物,见到油腻腻的东西就想呕。现在三个月了,虽然好一些了,但却整天想睡觉,没劲,常常展露出一副慵倦样儿。城里女人就是娇,他想。他拿起电话打邓老板的手机,问邓老板在留芳宾馆的哪间房子里打牌。邓老板告诉了他。徐红一脸意见道:“你要去打牌?”

张逊指指《明清风情小说选》:“我要去办这个事,邓老板同几个外地来的书商在一起打牌,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带了一套《明清风情小说选》去,他猜测邓老板会不高兴,那些人是邓老板网络上的点,邓老板要赚他们口袋里的钱。但张逊不会遵循这套游戏规则,要是他死守这套游戏规则,那他就只能是混了这么多年还没什么进展的李新。他在这套书上的投资确实太大了,他不能让这些投资变成一堆废纸。他脸上挂满笑容地走了进去,邓老板见他手上拎着这套书,脸上就很不高兴。张逊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书已出来了,我特意带给你看。”

邓老板的几个朋友都瞅着他手中的书。邓老板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说;“打牌啰。”

没参入打牌而为他开门的湖北书商说:“哎呀,这套书做得非常好非常好。谁做的?”

“我,”张逊说,“我迫不及待地要给邓兄品评品评。”

邓老板当然晓得张逊玩的是什么把戏,他不是带给他来品评,他是来这里推销这套价格昂贵的书。邓老板阴着脸横张逊一眼,又催他们说:“打牌啰打牌啰。”

但四个外地书商都弃下手中的牌,围上来看这套书。其中一个浙江人品评说:“邓老板,你就是说的这套书?是不错是不错。定价是贵了点。”

这中间有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书商是苏州人,也是个读书人,不像邓老板他们这些八十年代干出来的,只有初中文化,甚至只有小学文化的书老板。他每一本地翻看着,从封面到封底,从扉页到目录,他说:“这套书做得不错。”他掏出名片递给张逊,名片上印着刘某某,而在刘某某的后面印着:哲学硕士。他把目光投到另外几个书商脸上(他们都比他大),“我觉得做书就要这样做,只要书做得好,不怕没人要。”

“书是做得好,但太贵了。”湖北人说,“现在的书哪里有这么贵?我觉得不现实。”

苏州人说:“现在消费已拉开了距离,有一大批人就喜欢好东西。像我们苏州,就涌现了这样一批人,他们喜欢精品,反对地摊文化。他们都是新生的资产阶级,都有自己的产业。我们苏州的经济发展比省会南京都快,就是这一大批产业主所为。”

邓老板又叫嚷:“打牌打牌。”

苏州人不想打牌了,“你们打牌,我看书。”他拿着一本书躺到床上。

张逊上桌,抵了苏州人留下的空缺。他们打五百元一炮,打长沙麻将,谁放炮谁掏钱。邓老板弄了个小七对自摸,一下子进了六千块钱,心情一时就开朗多了。他是个好打发的人,输点钱给他,他就没气了。张逊看邓老板笑成那种蠢相,一颗心就踏实了。

一桌牌直打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邓老板赢了两万多元,把那几个外地书商打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因为他们简直就是住在“黄洋界”上,炮声隆隆的,不是放大炮,就是放小炮。张逊输了两千元。但他输得高兴,他认识了苏州人和浙江人,而这两个人都打算进他这套书。苏州人要五百套,浙江人要三百套,湖北人要一百套。原来邓老板见定价贵了,只打算要一千套,现在发展到一千五百套。一桌牌散了,张逊坐进邓老板的桑塔纳轿车。邓老板于三个月前买了这辆桑塔纳,这是一辆七成新车。邓老板由于赢了钱,就不计较他贸然闯入他的“领地”,反而露出佩服之意:“我蛮佩服你,你做事情有开创精神和胆子。”

“你今天手气好得吓人,手上跟擦了脚气灵一样。”张逊拣好话说给他听。

第八节

一九九五年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降临到这个演绎着一幕幕为功名利禄而挣扎的尘世上,上帝首先创造了时间,接着创造了人,然后制造很多功名利禄让这个世界上最有智慧的生物去你拼我抢。成功者在这个充斥着欲望和厮杀的世界上,做的不过是一场又一场黄粱美梦。人生有痛苦,有烦恼,有喜悦,有欢乐,所以成功只是相对的。在一九九五年元旦的那天深夜,张逊独自坐在凉台上望着夜空,听着雨声,忽然就有了这种非常明晰和悲观的思想。

他是在方林家的凉台上坐着。方林睡了。他们没有做爱。他的整个心思都摆在《明清风情小说选》上了。两万套书,只销了五千套,还有-万五千套压在S印刷厂的仓库里没动。十点钟时,他打了袁科长的手机,想在袁科长身上多动点脑筋,怂恿他在进五百套的基础上再进两千套。袁科长在利与义的权衡中,毕竟还是看重自己的乌纱帽。他保留了乌纱帽就还有进钱的机会,假如他为这套书丢了乌纱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一个人一旦没有人求,就失去了其存在意义,因为谁都不需要他了。袁科长不想这么快就告别官场,袁科长说:“我当然想多进书,但我的压力太大。你要晓得,不少人眼睁睁地盯着我这个位置。”

张逊坐在凉台上想着这些,想着怎样把这套书推销干净,边听着雨声。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己塞满了烟蒂。晨曦呈现在天际时,他才决定上床睡觉。他钻入被窝,他那两只冰凉的脚把方林冷醒了。她的身体犹如一壶温开水,热乎乎的。她抽口气说:“你的脚冰凉的。”

她又说:“你一通晚都没睡?”

她把他拥在温暖的怀中,把他两只冰冷的脚夹在她大腿之间,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这个男人。“睡觉,别想了。”她说,“会销出去的,我还要等着你送我一套三室两厅房。”

他觉得她的身体很温暖,就像母亲的身体焐着患了感冒的孩子。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醒来时,她已不在家。桌上有她留的纸条,上面用一支圆珠笔写着:“保温杯里冲了牛奶,锅子里有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定要吃。方林留言。”他觑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十一点钟了。他揭开保温杯盖,牛奶还是热的。他步入厨房,灶上的锅子里果然有两个鸡蛋。他把鸡蛋捞出来,鸡蛋已冷了,但他却顾不得那么多地吃了鸡蛋,心想这个女人真晓得心疼男人。

回到家里,他第一件事就是给朱大为打电话。朱大为在家,一听是他的声音就说了声新年好。“彼此彼此。”他说,问他,“书收到没有?”

“没收到。”

“我寄了有一个多星期,应该要收到了。”

“我天天都上传达室去看有包裹单没有……”

张逊不是要同朱大为说这些。张逊打断他的话说:“你要写几篇好文章吹捧吹捧。你还要那几个与你一起编明清小说的教师写写文章。”

“我肯定会这样做的。”

“你不这样做就害了我。因为书成本太高了,销不动。”

朱大为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没说话。

“我不怪你,书赔本和赚钱都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无关。”张逊说,“我只要你写几篇文章,至少你要写两篇,一篇谈自己为什么要编这套书,要跟祖先的文化遗产联系起来谈。另一篇你就用化名写,就是说随便捏一个名字,大骂这套书。”

“骂?”

“对,骂。骂它们是老祖先们留下来的糟粕。”

“我可以找人骂它,我自己不想骂。”

“那更好。除了在你们西安报纸上发,还要在全国性的报纸上发几篇文章。”

“你要求发在什么报纸上?”

“《中华图书商报》、《文论报》、《青年报》、《新晚报》和《南方周报》等等。你要那几个人多写批评文章,要轮番在报纸上轰炸。”

“你可以找孔老二写几篇。孔老二对我说,他欠了你的情。”

张逊听朱大为在电话那头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孔老二欠他的情,心里就越益觉得自己做得对,假如他向孔老二说他赚了几百万,那孔老二就会是另一种看法了。所以生意人说老实话是行不通的。“孔老二跑不脱的,我会找他。”

“孔老二写这方面的文章最拿手了。”

“你的稿费,等几天,等我手头不那么紧时再付给你。”

朱大为在那头反倒不好意思了,似乎自己很对他不住。“稿费不稿费无所谓,我只要你不亏就行了。我的稿费你不要考虑,只要书出来了就行了。”

他想知识分子真的好打发,三言两语就可以搞定。他跟朱大为在电话里谈了半个小时,随后他拨通了孔老二的电话。孔老二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即高兴地骂了他一句说:“我操,新年愉快。你最近忙些什么?明清什么小说怎么样了?”他接连提了一连串问题。

“我就是跟你说这套明清小说,这套小说走不动。所以我找你。”

孔老二在电话那头声音哑了:“找我?”

“需要你的大手笔写两篇文章骂这套书。”

孔老二透出如释重负的声音。“那没问题。”

“这套书如果不骂,可能就砸锅了。”

孔老二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我们可以好好策划一下怎样宣传。”

“你有什么点子?”

“你寄个四五套书给我,我们系里的两个教授,在古典文学上,在全国学术圈内,也可以算得上是权威。我分别代你送一套,请他们写文章吹捧。我再跟你找两个专门研究明清小说的研究员写,他们也都是教授级,在全国各报刊上经常发表论述的。我跟他们是朋友,我请他们写,这点面子他们会买。我再找两个报社的人写文章骂,一通狠骂,你看怎么样?”

“很好。我马上就用快件寄书给你。”

孔老二又说:“我会尽力,谁叫我欠了你的人情。”

张逊再次感到自己不说真话是何等伟大。假如他那时一得意,将实情告诉孔老二,那孔老二就有一种吃了亏的心理。他放下电话,决定上北京一趟,送一套书给刘教授(他们的导师),导师在这方面是顶尖人物,学养和人品都很高。社会科学界没人不知道刘教授,假如你不知道刘教授,那你就不是搞社会科学的。他还想请刘教授搞个名堂,他再送些书给另一些专家学者,请他们也写几篇文章。现在的人,不读书,只看报,在报纸上看到文章骂这套书或鼓吹这套书,就会产生购买欲。这个世界上,这种人很多。他打电话到书店,小肖接了。他发指示道:“你马上把十套书打成包裹,到邮局寄个快件……”他说了孔老二的地址和邮编号码。接着,他又打电话到民航售票厅,报了身份证号码,订了明天飞北京的机票。接着,他又打方林的BP机,方林很快回话了,他告诉她:“我明天去北京。”

两人原约好明天去郊外玩玩,散散心看看大自然,在田间散散步,放松一下紧张的大脑。看来这个计划只好取消。她有些失望道:“好吧,你回来了就给我打电话。”

张逊放下电话时想,她现在完全把他当成了老公。她打消了找个伴侣的念头。她的同事于早一向要跟她介绍一个男人,她都没去见面。她对他说他爱她,她很高兴,假如他讨厌她了,她也不会痛哭流涕。她说走的路和看的事多了,爱爱恨恨离离合合,这就是人生。

第九节

刘教授是个极为朴实的老头,他身上的衣裤,没有一件逾百元,如果有,也是他儿子或媳妇送他的。他的一生,只跟裁缝打交道。假如一个打劫的人闯入他家,一定会觉得这次行动太没预见性了。如果碰见他,怀疑他把钱藏在内衣或内裤里了,像很多处事谨慎的老头一样,而勒令他把衣裤一件件脱掉,那个抢犯会顿生失望,甚至还会同情他。他除了罩衣罩裤还像那么回事外,里面的衣裤都是他穿了几年或十几年的,有的布都磨融了,且补了补丁。

刘教授住着一套四室两厅房,使用面积有一百三十个平米,但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台二十英寸的日立牌彩电,那也是他八十年代末期买的。刘教授每天必看新闻,这是他关心国家大事;另外,他喜欢看京剧和古装戏,但他老骂古装戏,说那些古装戏都是胡扯一通,把历史都搞错了。刘教授不是没钱,他的工资是学校里最高的几个老头中的一个。刘教授也不是像某些老头一样特别悭吝,一心把钱往银行里存。刘教授的钱哪里去了?到希望工程上去了。还在希望工程这句时髦的口号提出来的许多年前,他的薪水就朝希望工程的建设上源源不断地流去了。刘教授是贵州人,就像张逊一样出生于农民家庭,但那是个大家族,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家族。刘教授每隔几年回一次贵州老家,亲自考察村子里的贫困户,决定了哪些孩子应该读书了却又没钱读书,回北京后,便将他的工资分成一份一份地一一寄去,以免村子里一些利欲熏心的家伙扣下他寄去的薪水作别的用途。这就是刘教授,他从七十年代初就开始负担一些素不相识的孩子读书了,他已经负担了整整二十年。那些孩子中有一些孩子发了财,后来来找他知恩图报,他把他们一一批评回去了。

刘教授就是这样的老头,一个为下一代乐此不疲地奉献自己的爱心的老头。

刘教授很器重张逊,认为他的衣钵只有两个人可以接受真传,一个是张逊;另一个现在在复旦大学教书,而那个学生因过于发狠读书,把身体读垮了,常常躺在医院里治病。刘教授觉得张逊的脑子是他教的一批批学生中最活的,肯用脑子是张逊的长处,不是那种人云亦云、一知半解就行了的学生。刘教授一直认为,张逊一心做生意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张逊步入刘教授家时,刘教授正在午睡,他老婆开的门。这是一个业已退休在家的女人,也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老太太。张逊叫了她一声“师母”。老太太笑笑,把丈夫叫醒了。刘教授高高瘦瘦,长着一个极为聪明和博爱的脑袋,在他的脑袋里功名利禄已是付诸一笑的东西了。“老师,送一套明清小说给你。”张逊看着目光睿智且一脸慈祥的导师。

刘教授面对这套书也很惊讶,护封是进口铜版纸,上面还有一层亚光膜,坚硬的辽阳板上还附了层塑胶纸,塑胶纸上烫着金字:明清风情小说选。“是不是想要我写篇文章呀,小张?”他用不着张逊开口,就晓得张逊来此的目的。

“有这个意思,老师。”

“你怎么想起做这方面的书?”

“其实这套书已打扫得比较干净了,朱大为打扫的。”

“朱大为?这个朱大为!”刘教授对朱大为不感兴趣,朱大为在他的记忆里是个花拳绣腿的男人,就是说书读得多,但都是一知半解。他扫一眼张逊,觉得这个学生离他的冀望愈来愈远了。“当年我要是把你留在北京,也许坐在我面前的你,就是另一个人。”刘教授看着这个曾经常常冒出一些新认识和新看法的学生说。

刘教授当年很想留张逊任教,但他没有人事权,而学校领导非常误解他,一直把刘教授视为一个沽名钓誉的角色。任何有成就的人都有对手,对手对你的成功充满了嫉妒,你越成功他就越嫉妒,就好像幸福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姊妹。对手在学校领导面前造他的谣,说他的成果是剽窃学生的研究所得。现在的人都喜欢相信坏事而不愿意相信好事。假如你说某某某拿出自己的工资资助公益事业,他会逆反道:那还不是想做好人,假模假式。假如你说某某某放了一把火,把银行烧了,他会感兴趣地惊喜道:真的吗?这就是当代的芸芸众生。刘教授树了一大帮这样的敌人,他们在学术界“臭”刘教授常拿鸡毛当令箭,想自创一套体系。现在刘教授已退了休,不再上课,但时常还是有旗帜鲜明的文章发表在杂志或学刊上。

“我还是想回到做学问的路上来,”张逊说,“我赚了钱,再来做学问。”

刘教授笑着瞧着他曾经认为很有发展前途的学生,深深感到世风不古。孔圣人弟子三千,他从教四十年,所教的学生也不下于是三千,但孔圣人有七十二贤弟子,而刘教授认为能继承他衣钵的弟子不过七八个,而如今这七八个弟子里,没有一个深居书斋。他深深叹口气说:“名利伤身啊。”

老夫子又在教育他了,张逊想。刘教授是一千年前的人,他感兴趣的东西都是一千年前的东西,诸子百家、汉唐文学、唐诗宋词和流传下来的各丞相的奏折等等。他生活在今天,那是因为他前世积德所致。你要是问他《我弥留之际》是谁写的,他也许会瞪着两只茫然的眼睛望着你,你若是问李白、杜甫的一首什么诗,他会马上背诵给你听,并向你阐释这首诗出来的原因,它当时的背景,哪个朝代的哪一年,当时杜甫在干什么,或者李白在干着什么,说得有根有据,听上去好像他跟他们都很熟一样。这就是刘教授,一个思想在那个年代,人却生活在当今的人格分裂得一塌糊涂的、没有钱却很爱仗义疏财的老夫子。

张逊在他家里耗了整整一下午,一边聆听他教诲,一边想着法子把老家伙往自己设计的路上引诱,这比引诱袁科长上钩要容易。因为老家伙发了一番感慨后,又变成不谙世故的老顽童了,答应近期内给他写两篇文章,从侧面谈谈这套书,并向他推荐了在社科院工作的两位他的老朋友,那两位老学究是专门研究明清小说的。张逊在教授家吃了晚饭,再三答应以后要多来看看教授,便起身告辞了。

第十节

次日,张逊执着刘教授写的便条,便去社科院会了另外两位老学者,这两位老学者则是另一类型的老人,他们比刘教授要通人情世故,他们说起刘教授都是一副同情的腔调:“刘老先生是个大好人。”听那口气,似乎是没人理解刘老先生这个大好人一样。他们的衣着不像导师那么朴素,而是很讲究。张逊在两位老学者家分别坐了一个小时,感觉他们比刘教授世故,不是刘教授那种直言快语的老夫子。张逊同其中一位老先生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久闻先生大名,先生在学术界是顶尖人物。”

“过奖过奖,没有大名,小名小名。”老先生笑眯眯地回答。

“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读过先生很多学术著作。”

“哪里哪里,比起你的导师刘老先生来说,差远了。”

“我编这套书,费了很多周折,还需要您支持。”

“应该应该,扶持年轻人是老夫应尽的职责。”

“我导师说,您是做真学问的,不像一些人沽名钓誉。”

“读了五六十年书啊,”老东西感叹说,又自愧弗如道,“学问也害人。还是你们年轻人好,你们年轻人生活在好的时代,将来大有作为。”

张逊告辞时想光凭这些话来分析,老先生也要比恩师会做人。老先生说是应该涉足一下这套书,并把这套书提升到了古人留下的文化遗产的高度。“有人认为明清小说,大多是淫秽小说。”老先生批判这种观点说,“老夫认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明清小说里也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

张逊想要的就是这句话。

几天后的下午,他送了一台小天鹅全自动洗衣机给导师。导师家当然有洗衣机,但不是全自动,而是八十年代中期买的那种双缸洗衣机,且外壳已锈迹斑斑,虽然能用,但就像一台火车在他家客厅里开着一样,轰隆轰隆的。那天张逊特别觉得头疼,他坐在导师的书房里与导师说话的声音完全被洗衣机洗衣的机器运转声覆盖了。

“导师,您该换台洗衣机了。”他说,“这哪里是洗衣,这像家庭工厂开工一样。”

导师说:“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导师是舍不得买,也可能是没钱买,因为他的工资几乎全部寄给家乡的父老乡亲了。那天他在导师家吃晚饭时,师母告诉他,每当学校开工资的那天,教授就拿着工资亲自上邮局去寄一千一百块钱,分别寄给十一户贫困家庭,资助他们

的孩子上学。最近,又有两个失学孩子的父母写信给他,希望得到他的资助,因为他们确实没钱供孩子读书。“老刘又把留下来的生活费克扣一半下来,寄去了。”师母说。

张逊觉得这里面好像含着欺诈的故事,便说:“是不是老家的人在行骗……”

师母摇摇头,“老刘看了信后,打电话到县教委,县教委都知道老刘其人,马上派人去证实了情况属实后,老刘才寄钱过去。”

张逊看着真正做到了克己济人的导师,不免从心底露出了尊敬。导师笑笑,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他并不想扮演圣人,但他的所作所为,已足以让他成为一个救苦救难的圣人。假如孔子再世,也会称赞他有博大为怀,仁义合一的心境。

导师见他弄了台洗衣机进门还是很高兴,他批评张逊说:“哎,小张啊,你这是让我欠你的情啊,这不好啊。夫子曰:无功不受禄啊。”

“导师,你功德无量啊。您对我的教化还少吗?我一想起您,就自愧不如。”

导师笑笑,“你这家伙,开始吹捧老师了。这不好,这不好。”

张逊在教授家坐了一个小时,当洗衣机安装好并试过后,他便离开了导师家,尽管导师和师母都要留他吃晚饭。导师已入道了,吃东西以半饱为准则,家里没什么菜,如果他留下来吃饭,师母就得上街买菜,而此刻是北京的冰冻天气,街上滑溜溜的,万一师母于买菜中一不留神摔倒了,那不就成了老子说的福兮祸所倚吗?所以他坚持要走。

街上北风呼啸,雪花飘扬。好在他穿着一件皮大衣,除了羊毛围巾在护卫着脖子外,还有狐狸毛领在外围抵御寒气。一辆的士驶来,他招手让它停下,钻了进去。他回到书店里时,小秦、小宋和小宁(北京小伙子)正围着电脑设计出来的广告画看,一个蓄着长头发的青年站在一旁抽烟,他穿一件烂棉袄,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小宁说:“师傅,这是我的朋友小李,他是中央工艺美院的毕业生,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

无疑,桌上的这幅招贴画便是这个穿烂棉袄的小伙子设计绘制的。小伙子一脸艺术家的神气伸出手同他握着,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小宁说:“这是他设计的,师傅,你看看。”

张逊瞥着这张招贴画,招贴画上印着明清风情小说这套书,倒七本,竖三本,倒是有点味儿,还把仕女吹箫的那幅图放大搬到了招贴画的上方;上面还有三四句广告语,什么明清禁毁小说精选,什么腰缠七尺剑,朝天一炷香等等。“谁想出朝天一炷香这样的广告语?”

小宋说:“我从书里面摘出来的。”

“腰缠七尺剑还可以,把朝天一炷香删掉。”他指示说,“朝天一炷香这句话太痞了,谁都能感觉到它是指什么。广告语既要调动起读者的胃口,又要含蓄。找一句别的话。”

“其他呢,师傅?”小宋问。

“其他就这样定了。”张逊再看了看招贴画后说。

有一个书商走进来要进这套明清小说,他翻看了一气后说:“我要一百套,打几折?”

“五八折。”

“能不能再低一点?”

“不能。”

“五五折?”这个书商说。

这个书商自称天津人,三点钟时进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进来,看来他很有诚意购这套书。小秦望一眼张逊,回答说:“五五折我就没钱赚了。”

张逊没吭声,他看小秦怎样做生意。小秦最终以五六折完成了这笔生意。天津书商打开运动员背的那种桶袋,桶袋上面搁着两本杂志和一本书,他把杂志拿开,里面则是一叠叠百元一叠的人民币。他拿出六叠,请他们数,小秦、小宋和小宁就分别数着一叠叠人民币。小秦数得很快,毕竟在大酒店的收银柜上干过一年;小宋其次,小宁数钱就跟捉虫一样,可见他以前与钱打交道很少。他跟天津人说话,天津人说:“我以前是写小说的。”

他笑笑,递一支烟给天津人,天津人接过烟,抽着。

干完这一切,天色已晚。他和小秦走出来,只见华灯初上的都市一片雪白,这样的景色,在长沙是不可能见到的。两人穿过马路,回了家,走进房门,小秦便依偎在他怀里说:“亲爱的,我煮饺子给你吃,家里有饺子。”

他在她脸上亲了下,“那我吃你煮的饺子。”

吃过饺子,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走进卫生间洗澡。她洗了澡,穿着她在王府井百货大楼买的睡衣走过来。这是一件枣红色上绣着白梅花的棉质睡衣,软软的棉布垂落在她尖挺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上。她的里面什么也没穿,于是一切就那么诱人。她走过来,偎在他怀里。她像一只猫,蜷缩在他一旁。他觉得她很可爱很可爱。无论身材、相貌及气质,都是他以前爱的女人无法相比的。她的气质胜过了当年的方林,她的身材比当年的刘小专匀称,她的相貌比徐红更漂亮。她真值得他爱。他说:“你将来想嫁一个什么男人?”

“嫁你这样的男人。”

“我现在根本就没办法离婚。”

“我等。等你离了婚,我们就可以结婚。”

他抽口气,“我现在的这个老婆不是我以前的那个糊涂老婆,很精明的。”他告诉她,“所以要离婚,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懂吗?”

“我晓得,我不在乎。”她说。

他把一只手伸进她的睡衣,抚摸着她的乳房。两人在沙发上做起爱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