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2月6日子夜
我发现整个世界都走向堕落了,男人走向堕落,女人也走向了堕落。这就好像苹果熟透了就要从树上掉下来一样。人长大了,迎接他的就是堕落。社会是个大染缸,你不可能不被染上颜色,没有人有免疫能力,只是被染的深浅程度不同而已。为了完成自己的这种看法,我在黎社长身上做了个试验,结果黎社长也是如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好人和坏人都是相对的。好人之所以好是因为他没有坏人那么坏罢了。这只是程度深浅的区别。美编何炬和我聊天时说:世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也就是因为有男人和女人,才有了我们和我们感触的世界。我觉得何炬认识了真理:世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
我在一年多前曾感觉黎社长可能好色,但那只是一种感觉。黎社长整体上是一个正直和有头脑的男人,还有所创见,五十几岁了还想干出点名堂,这真让我常常想起古人云有志不在年高这话。我四十岁了,颇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却没了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思想。倒有一种时间上的惶惑感,觉得自己又过了一年。作为这个世界上的过客,我正一天一天地走向死亡。这就是我这几年里,脑子里装着的东西。中国的一般知识分子脑海里既装着孔孟之道,又装着老庄思想。孔子告诉我们: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而老子告诉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黎社长显然不是为而不争的人,相反他是颇有建功立业思想的男人。黎社长自己说他的父亲是个大教授,在知识界很有名气,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整死了。死前,他父亲是所大学的副校长,他父亲并不管事,实际上什么都不管,但那所大学把他父亲蹬出来,是拿他父亲当一块牌。“文化大革命”中,这块牌被造反派砸了,说他父亲是孔子的徒子徒孙,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大学里宣扬孔孟之道。黎社长既然有一个把孔子孟子奉若神明的父亲,他当然就要去发扬光大。从某种意义上说,黎社长是个泰而不骄的男人。这和他的出身有关,他的父亲的父亲也做过官,官宦世家。据他自己说,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在清朝还中了进士,是朝廷里的翰林。这么说来,黎社长与他的祖先相比,是混得最差的了。正如鲁迅先生说的,一代不如一代。黎社长的儿子大学本科文凭都没捞到,只混了个电大文凭,在一所小学当教师。所以黎社长的家史显然是垮掉的家史。
黎社长一提及他的家史,脸上就有一种活在世人之上的高傲,还有一种苦恼,因为他的儿子不肯奋斗。他鼓励儿子越过大学本科这一级,直接考研究生,他给儿子指出了一条路,假如他读了研究生,毕业就可以进出版社工作。他找了很多考研究生的资料丢给儿子看,但他儿子一拿起那些东西看就开始打瞌睡。黎社长叹气说:唉,没救了,我随他去。
《增广贤文》上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把儿孙当马牛。也许你儿子将来会有别的造化。我笑笑说。我想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唉,说是这么说,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前途是可以看到的啊。黎社长感叹说。
这是昨天晚上我请黎社长吃晚饭时,黎社长把我当他的心腹说的。社里都在议论我做名家生活絮语这套书赚了钱,虽然他们摸不清我到底印了多少套,到底赚了好多钱,但他们都不傻,都晓得这套书让我赚了钱。我得了路。得路在长沙话里就同捡了随便一样。
我不喜欢长沙人,长沙人嫉贤妒能,看不得你发财。我们Z出版社都是些这样的长沙莴笋。长沙人要是对你说:你这莴笋。那是骂你呆头呆脑,有点蠢气。在我眼里,我们社里就都是些长沙莴笋,自己懒得动脑筋,又看不得别人发财。你挣了钱,他的红眼病就迅速恶化,造谣中伤的事情就如你的老婆一样追随着你。黎社长也是长沙人,但并不是每一个长沙人都是莴笋,还是有好人。黎社长就在社里为我说话,何炬告诉我,黎社长在背后替我说话说:当初我鼓励你们每个编辑都可以同社里签承包方案,你们都没反应。现在张逊赚了钱,你们就说他的怪话!你们不要眼红他。早几天,何炬把这些话学给我听,我听了深深感动,这也是我请黎社长吃晚饭的原因。
我单独请黎社长吃饭,黎社长也很高兴。他对我说: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我支持你。我就是要用你来刺激他们,让他们也运作起来。你只管动脑筋做你的书,别的事情你不要探。社里是有些这样的人,红眼病。不要在乎他们。
我为此敬了黎社长一口五粮液。我喝了很多酒,也是酒给我壮胆,使我想试探一下我对黎社长的观察,验证我的判断。我对黎社长说:社长,有一个地方好玩,某某娱乐城。吃了饭我们一起去洗个桑拿浴?我请你的客,也是我对你的感谢。
哦,黎社长果然有几分兴趣地瞥着我:有什么东西好玩?
我笑笑,我只能用亲和的笑容让他不必对我设防。我说:那里有一大班四川和贵州妹子替你洗澡时按摩搓背,房间是单间,有浴池和按摩床。等下我们一起去玩玩吧。
黎社长盯着我,洗桑拿不会有派出所的人来抓吧?
黎社长担心的是这个,因为他是社领导,万一被抓住了,他这个社长就当不成了。绝对不会。那个老板同上面的关系很硬扎。我说,这点你放心。
黎社长还是不放心:安不安全哦?
敢开桑拿的人都有些背景,我没把话说死,我们去看看,去洗个桑拿也没什么要紧。
我们去了那家娱乐城。我没干那种事,我喝多了酒,走路飘飘的,浑身无力可使。我的兴趣不在小姐身上,而在黎社长身上,我担心万一公安局的人突然闯进来,麻烦就来了。我倒没什么可丢的,要是黎社长出了这方面的事情,他的官就会丢掉,那我就对他不住。而且,他丢了官,我在Z出版社就没靠山了。我守在大厅里,紧张地注视着一切,担心公安战线的人闯进来搜查。还好,没发生我担心的事情。黎社长准点出来了,脸上红灿灿的,显然对我安排的一切感到满意。黎社长不像袁科长,一出来就眉飞色舞地跟我讨论小姐。黎社长一声不说。我买了单,走出娱乐城,黎社长才对我说:小张,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要他放心,放心放心,这个我当然懂。
黎社长这才对我笑笑,觉得我够朋友。其实我感觉我在黎社长面前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也许在他眼里,我是一心在讨好他的狗。黎社长身上有贵族血液,这种血液使他立于不败之地,即使他处在一种倒霉状态中,他还是显得高贵。我就不行,我骨子里是农民,我即使挣了钱,也仍然没有绅士风度。我生来就是草民,只能望洋兴叹。
第二节
12月14日雨
我收到孔老二寄给我的书稿,一大叠,包了两层牛皮纸。四本。让我很高兴的是,他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宋体,5号字,字体整整齐齐。还有一封信,信上非常客气地说:译作寄兄审度,望兄一切顺利。我可以想像孔老二写这几个字的情形,那一定凝注着他对这套书的寄望。孔老二虽然有点女人味儿,却是个做事严谨的男人。像他这种人,假如去国外做鸭,那也是只很敬业的鸭。他的优点和他的缺点都是一丝不苟,这就正应了那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要是同这种人较劲失败的绝对是你,因为他会拿全部精力对付你,而你可能只会拿三分之二的精力对付他,你就输在那三分之一上。
四本译稿都是厚厚的一本,倾注着他的心血。他在电话里说,他这五年所干的事就是翻译劳伦斯著作。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他既然这样说,那就是这样做的。我是口是心非的角色,他是心口如一者。在这个世界上,你要是碰到心口如一的人,你最好是多尊敬他一点,因为他们这样的人愈来愈少了,像大熊猫,属于重点保护动物。
12月21日下午
我跟孔老二打了电话,我说书名要改,因为要考虑读者群的问题。孔老二在电话那头不吭声。我说你可以想几个名字,我说你也希望书多一些读者吧?而书名就关系到某些读者买不买书的问题。为什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可以销上百万册?一是书的内容本身不错,还因为书名也吸引读者。夫人的情人,读者一看这个书名,心里就会为之一振。假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改书名为《查泰莱夫人》,读者就要减一半,至少有一部分人看着这个书名不会买。有的人读书是学习,有的人读书是猎奇心理作祟,还有的人读书是消遣。我对他说我们要尽可能调动一切读者来购买这本书。孔老二在电话那头愣着,这个倔牛说:我不想改动书名。
我说:你要考虑到书的销路,孔老二。书是我来做,我会尽我的能力把书做好。我肯定要超过做名家生活絮语,要做出精品来。
孔老二当然经不住我许诺的诱惑,任何人都抵挡不了诱惑。聪明人为争名而枉费心机,商人为挣钱而想破脑壳。和尚也在为争住持而明争暗斗呢。大到地位和知名度,小到女人和金钱,无一不是世人纠缠不放的东西。孔老二说:那我就再想两个书名吧。这个自视自己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家伙,终于接受了我的要求。
我找何炬设计封面,这个美编是一流的腿夫子。长沙人说那是个腿夫子,就是说那个人很有本事,还有一层意思,是指很有狠。长沙人喜欢讲狠。至于为什么是说腿夫子,我无法考证。我不是长沙人,我只是觉得这句话很生动。何炬在设计方面是真正的腿夫子。我对何炬说:你看如何让读者第一眼就喜欢。要设计得又醒目又高雅。
何炬动着脑筋。他长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他的脑袋里装着的多半是智慧。有的人志大才疏,装一脑壳的石头。何炬的脑壳具有想像力。他说:让我想两天。你不那么急吧?
不急不急。我告诉他。
我们一起吃饭。他很会呷啤酒,但由于他爱打篮球,就没把肚皮呷大。他问我名家生活絮语到底赚了多少钱?他说:有人说你那套书赚了二三十万。
二三十万只是我的零头。但我没这样对何炬说。我要卖弄自己有狠吗?一个人在无狠的境况下不会有敌人。乞丐不会有敌人,你不会去嫉妒乞丐。我说:我没赚好多钱。
你到底赚了多少?何炬斜睨着我。
几万块钱。
几万块钱?何炬不相信,十几万总有吧?
我有十几万我不是人,我是你日出来的。我对他发誓说。发誓是不要钱的,发誓只是把撒谎提到一个使你相信的高度。我又说:我要是有十几万,我就不会做书了。
何炬不再问我这事。他相信我了,这是我发了廉价的誓。我并不想骗他,但他要问这事,我就只能骗他,因为我不想被他羡慕。假如他问我别的事,我会老实说。
12月30日晚
徐红要看我写的日记,我没准她看。她说夫妻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我说写日记是我的隐私。我说:我死的那天,我会一把火烧掉。它对我只是一种感情和思想的寄予。人是需要交谈的,一种方式是跟朋友谈,一种方式是跟老婆谈,还有一种方式是跟自己交谈。写日记就是跟自己交谈。同一件事,与朋友谈是一种版本,与老婆谈是另一种版本,跟自己交谈就可以无所顾忌。有时候心里的想法,无法跟人说,就写在日记里。
我不是徐红,她出身于长沙这座古城,她的爷爷曾经是长沙道门口做剁鱼的生意人,靠在秤上玩花脚赚银子,建了一栋公馆,但被人民政府没收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她父亲曾想向市政府索要这栋房子的产权,但市政府说这是一九五四年以前没收的私房,不属市政府应该归还的房产之列。她父亲一回家就破口大骂,什么话都骂出来了。我和徐红结婚后,聊及此事时,她父亲还会勃然大怒且破口大骂。从而可见徐红的血液里也流淌着流氓血液,因为她父亲就是个卖剁鱼的流氓,而她爷爷解放前是长沙道门口的一霸,是长沙人说的“教脑壳”。教脑壳一词,旧社会指教头。教头当然都有些本事。要是长沙人说某人是教脑壳,并不是说某人是禁军教头或者武馆教头,那等于是告诉你,那个人是个难以对付的地痞流氓,你最好离他远点。徐红的爷爷年轻时就是长沙市道门口的一个教脑壳,属于现在说的行霸。
徐红就是长沙教脑壳的孙女。
第三节
1994年的日记:
1月7日晨
我去看女儿。女儿左眼角上长了颗麦粒肿,肿得有一粒蚕豆那么大,灌了脓。我很气,半个月没看见茜茜,茜茜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上楼,找刘小专问话。她穿一身黄衣服,脸上表情古怪——比以前更不正常了,让我心里暗暗庆幸同她离了婚,不然我又怎么能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我说茜茜脸上长了颗麦粒肿,你带她去医院看了吗?她觑着我,像觑着一个陌生人,没去。我问她为什么不带茜茜上医院看病。她说:你为什么不带她去?
我忽然觉得我对她生气是自讨苦吃,我怎么能同一个不正常的人斤斤计较?我用摩托车带着女儿支了医院,医生看着女儿脸上的麦粒肿,说要开刀。我不同意开刀,我怕女儿破相。我问医生有别的办法吗?医生冷冷地说:吃消炎药,做热敷,照三次紫外线看看吧。医生开了药,摸摸茜茜的头说,小姑娘,要爱卫生,平时洗脸要把四个眼角都洗洗。
茜茜吐下舌头,表示听见了。我带着女儿划价,上药房拿药,然后进理疗室照紫外线。我问医生照紫外线是什么意思,医生说是消炎杀病菌。医生拿一张白纸撕出一个蚕豆大的洞,放到茜茜左眼上,让那个麦粒肿突出在白纸上,医生拿着一只射出紫色光泽的电筒,照着茜茜眼角上的麦粒肿。照了几秒钟,医生便
说可以了。
回到家里,我忙着让茜茜吃消炎药,接着我拿了毛巾,浇上开水,拧到半干半湿,折成厚厚的一块,放到茜茜的左眼上。茜茜怕疼,不肯做热敷。我告诉她,如果她不做热敷,那这颗麦粒肿就一世都不会好。茜茜六岁了,听得进道理,就同意做热敷。我看那颗麦粒肿,好像桃子熟烂了一样。我又心疼又恼怒,心疼女儿脸,恼怒刘小专没照料好女儿。
徐红回来,看见茜茜,叫了声茜茜,茜茜没说话。徐红看着茜茜脸上的麦粒肿,徐红说要用七粒谷子去扎,扎了就消了。她说她读初中的时候,她的一个女同学
生长过麦粒肿,后来就是用七粒谷子的谷锋分别刺了七下,麦粒肿就消了。我忙到米缸里找谷子,好在现在的米还没打到那么干净,总还有几粒完好如初的谷子。我找出了七颗,让茜茜坐在沙发上,我便拿七颗谷子分别扎了下女儿眼角上的麦粒肿。不一会,女儿惊喜地告诉我:爸爸,出血水了。女儿自己跑到镜子前看那颗麦粒肿,她看出脓水从麦粒肿上渗了出来。
我替女儿挤脓水,她狠劲抓着我的衣服,忍着疼,让我挤脓水。脓水出来后就是可以转化为脓的血水。我挤出了很多血水,徐红在一边帮忙递餐巾纸或药棉,直到再也挤不出脓和血水,我才住手。我问女儿现在好些吗?女儿回答说:好些。
吃晚饭时,刘小专打电话来,徐红接了,递给我。我跟刘小专说,茜茜今天就睡在我这里,我明天还要带她到附二医院去照紫外线。她说让茜茜接电话,我说我要等她的麦粒肿好了,再送她回家。你没带好茜茜,我指责她,她的麦粒肿长这么大了你都没带她上医院去看。你这是做母亲吗?我忽然觉得跟她讲道理等于白讲,因为她的思想陷在自我的深渊里。晚上,我就带着茜茜睡觉,她很快就睡着了,一只小腿搭在我肚子上。我抚摸着她的小腿,她的小腿非常光洁。她在我腋窝里呼吸,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还带着乳臭,也就是那种隐隐约约的奶气,很好闻,有一种芬芳。
1月11日夜
前举重运动员打电话来,说:你这小杂种,你还想欺负我妹妹是吧?他声音凶凶地又说:你莫得意,我还没找你算账的。你还欠了我一场打,我告诉你。
如果说我怕他,也不全对。如果说我一点也不怕他,那也是假话。我站在他面前,一是体积不够分量,其次我也没有他那么有劲,颇有几分秀才碰见兵的味道。他每次说要打我,都让我心惊肉跳。我说我有什么好得意的?他说:你找了一个嫩婆婆,还不得意?你这乡下杂种,他尽其能事地骂道,你今天把茜茜送到我妹妹那里去,如果不送就莫怪我不客气。
我感到前举重运动员真是一个魔鬼,怎么我会遭遇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男人!
我带女儿去了附二医院,照了紫外线。随后,我带女儿走进一家食品批发店,我为女儿买了一大包旺旺系列食品,让她可以不吝啬地吃。接着我又带女儿去双燕楼馄饨店吃了一碗馄饨,女儿没怎么吃馄饨,却吃了几个豆沙包子。走出双燕楼馄饨店,在一个水果挑子上,我买了十斤苹果和五斤提子。我送女儿回家,由于给女儿买了很多吃的东西,女儿拿不动,我就替女儿拎着上楼。茜茜跑在前面,大叫妈妈开门。茜茜很高兴,因为我为她买了这么多吃的,而这期间徐红还给她买了一只洋娃娃和一辆装了电池就可以自动跑的玩具汽车。茜茜拍打着门,开门的是前举重运动员。一个巨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女儿对前举重运动员叫了声舅舅。前举重运动员没理茜茜的叫唤,而是瞪着我,两只眼睛就像牛的眼睛,所不同的是牛的眼睛放出的是温驯的光泽,而他的两只眼睛射出的是要打人的凶光。
这个时候我只能硬着头皮,如果我退却,那我也太怕他了。我晓得他不会让我进门。我说:茜茜,你自己把东西拿进去。我把东西都放在前举重运动员脚下,我以为他会一脚把这些东西踢飞,还好,他没这样干。他说:下次你如果私自把茜茜带走,招呼我不客气。
他做人太霸道了,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的。
1月19日晚
黎社长看完了劳伦斯译稿,觉得没问题,签了意见。黎社长对我说:我预感这套书会有钱赚,小张,赚了钱别忘了请我的客。
黎社长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他的志不在赚钱上。他是孔夫子说的:君子泰而不骄的人。他这样的人可以当省长,他可能算仕途不遇的人。我说当然当然,黎社长就大笑,这时杨社长进来,找他谈事情。我退了出来。何炬已把封面设计好了,有两张我非常满意,有两张我不太满意。何炬现在就正在动那两张封面的脑筋。我走进装帧设计室,何炬点着一支烟,烟搁在玻璃烟灰缸上,已燃烧了一半。我替他把烟拿起来,弹掉那截烟灰,将烟塞到他手上,他吸了几口,又盯着设计稿动脑筋。我非常喜欢他干事时忘我的作风。
外面下雨。假如外面没下雨,他这会儿可能已站在篮球场上投篮。好多钟了,他问我。何炬从不戴手表,每当他想晓得时间时,就问身边的人。何炬不戴表,还不戴BP机。我曾劝他买只BP机,他说他不想要这些玩艺,因为他不希望被别人呼。他说国外有些狗的脖子上就戴着BP机,主人一呼,狗就往家跑。他不希望成条狗。他的个性就体现在这些方面。我告诉他四点半了。他望了眼窗外,还在下雨,他自语说,今天打不成篮球。
何炬打篮球有两个理由,一是锻炼身体,二是减肥。他原来很胖,胖到了一百七十五市斤,他只有一米六八高。胖得长了两个下巴,胖得上楼都出气不赢。他打了整整三年篮球,才把肥胖的身体打下去。假如他不坚持天天打球,体重又会猛增,那就很有可能会超过原来的体重,达到一百八十斤。假如连续三天下雨,他就会在楼梯上跑上跑下,用跑楼梯来消耗身上的体能,以免体能汇聚成脂肪。假如连续下一个星期雨,当天晴的那天,你就不用在办公室找他,他必定在球场上一个人把篮球运得满场飞,非跑出满头大汗不可。这就是何炬,一个非常好玩的人。我这人就是喜欢搞运动,从读小学起,我就猫弹鬼跳惯了。
第四节
1月26日阴
我父亲死了,他还没来得赢享福就离开了人世。我二姐夫打电话告诉我时,我就哇地哭了。我父亲再也不会用慈祥的眼睛看着我了。他的那双眼睛特别温和,像老黄牛的目光。知道老黄牛吗?你赶它犁田,你用鞭子抽它,它也不会怒吼,只是甩甩尾巴。我的父亲就是一头老黄牛。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男人从此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说话和笑了。我难过得想大哭一场。我接到电话是晚上九点钟。父亲病重的消息,母亲和姐姐都没告诉我。二姐夫说父亲不让他们告诉我,以免影响我工作。父亲患的是胃癌,这个病是他为了我们姐弟能吃饱肚子,自己饿出来的。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很少有一餐饱饭吃。那时候村里的工分很不值钱,一天十分工才两角七分钱。也就是说我父亲干一天才有一两角七分钱的收入。我母亲在家里种点小菜和喂猪喂鸡,全家六口(加我奶奶)就靠父亲赚工分分得的钱买油买盐穿衣和交学费。父亲每年都要欠一屁股债,以致亲戚朋友都看着我一家人讨厌。我读大学时,由于没有学费可交,父亲又卖猪又卖鸡,还跑到山上挖草药卖。直到早几年父亲才把所欠的债还清,而有些亲戚朋友的钱他都欠了十几二十年,以致别人都忘记了。
可怜父亲还没安心享一天福,自己就告别了人世。我很久没哭过了。我哭了,呜呜呜。我不想哭出声让人家听见不好,我咬着毛巾哭。此刻我眼睛又湿了,泪汪汪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看见我父亲躺在病床上,手脚伸得笔直,闭着眼睛,身体却冰凉冰凉的。
3月12日早
我有一个多月没写日记。有几次我拿起笔,但却提不起写日记的兴趣。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我这样说是我觉得人活在世上再怎么争再怎么斗,你总斗不赢天意。人从生至死都是天意安排。我父亲劳累一辈子,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死得这么快。我们村里活到八九十岁的老人有好几个。可是我父亲还只七十岁就上了黄泉路。父亲死时那么瘦,整个就是皮包骨头,病魔把他身上所有的营养都掠去了,弃下一把干硬的骨头。我痛恨这一切!哲学家叔本华说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我父亲就正应了叔本华说的话。
及时行乐吧,张逊。没有不死的人,没有永恒的生命。死亡是终极,死亡是黑洞。有人说男人是为了成功而活着,那是一句屁话。所有的人都应该是为体验而活着,体验自己存在的欢乐,就像鸟儿一样,它们没有烦恼,只有欢乐。每天,我窗前的树梢上就有雀儿嬉闹,叽叽喳喳个不休。我深深感觉它们是幸福的,它们一醒来就在迎接新的一天!
3月13日11点
今天我到了S印刷厂,江厂长正在办公室里训斥小王。小王是车间主任,是江厂长一手提拔的干部。江厂长一脸沉郁。他训人时,为了表示他的威严,就势必要拉长脸。你怕不怕他拉长脸是你的自由,他拉不拉长脸是他的自由。你是车间主任,你懂啵?江厂长吼小王说。你上班时间打牌,唐厂长批评你,你还顶嘴,你胆子不细啊?我要扣你这个月的奖金。我还在门外就听见江厂长这么说。你可以走了,江厂长挥挥手说。
小王退出办公室后,江厂长扔支烟给我,把拉长的脸变成了笑脸。你赚这么多钱,怎么不买台汽车?他瞅着我扔到沙发上的头盔说。
名家生活絮语在S印刷厂印了十五万套,江厂长心里有一本账。所以他应该是晓得我赚了好多钱。我以前跟他说,我是做四五折给书商的,我还说后来印的书书商不肯要,我就做三折给了书商,等于是纯粹为书商印钞票,我只是搞回了成本。但尽管这样说,江厂长仍然推算出我赚了四五十万。我以前告诉他,我只在这套书上赚了二十万,他说至少要乘一个二。前两天打麻将,我故意输了六七百元给他,我也故意做出输得很惨的情形,出牌犹犹豫豫,生怕放炮一样。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对输几百元钱无所谓。江厂长是一团老姜,生活中见识的东西多,尽管他为人相当豪爽,但老老实实说,如果他知道我赚了很多钱,他也会不平衡。我的这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又是放在他厂里印,我只能同他把关系搞好。
我哪里赚了钱?我对他摆摆手,我要是能买得起汽车,我早买了,还要你嘱咐!
你莫在我面前哭穷要不?江厂长盯着我,我江某又不找你借钱。
哪里哪里,我笑笑。
我没在江厂长办公室坐多久,我到车间里去看《劳伦斯情爱小说选》的进度。我开印就是十二万套。邓老板要三万套,李新要两力套,省新华书店的袁科长答应三万套。我多印了两万套,一是我做好了他们添货的准备;其次徐红也有销两万套的信心。我开了个书店,注册的名字写着徐红。黄泥街有一家书店的老板因吸毒,把书店活活呷光了,我们把那家书店盘过来,给了那人三万块钱。我明白若想成为中国的一个大书商,自己就要有一个阵地,且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发行网络,如果自己没有发行网络,那就是被动的。好在徐红在黄泥街混了几年,认识了一些北京、西安、上海和武汉的二渠道的书老板。我自己还打算上北京、西安、上海和广州跑跑,与那些大城市的新华书店建立联系。中国这么大,如果工作做到家,销个二三十万套应该毫无问题。我只是印十二万套,并不是蛇吞象的壮举。
小王叫我说:张老板。小王不叫我张老师,而叫我张老板,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叫我。小王脸上没有了在江厂长办公室的不愉快。我说:封面开始印没有?
己经开印了。小王说。
我走过去看封面,封面设计得很漂亮,印得也很精致。与名家生活絮语相比,我更喜欢这套书的封面,庄重而典雅,摆在书柜上,我相信它一定十分醒目。书商请什么人设计,设计成什么口味,这一点至关重要。一本好书,由于设计不好,这本书会走不动;一本破书,由于包装讲究,也能走得很好。你的口味决定了设计者的口味,你的品味低,设计者绝设计不出高品味的东西。这是相应的。如果书出得差,就勾引不起购买者的兴趣。不是人人见了书就掏钱买的,反过来也不是人人都不买书。
3月23日晴
我给了小王两千块钱。在一九九四年,对于一个大老板来说,两千块钱不过是他喝一瓶高档的XO,但对于在S印刷厂当车间主任的小王,两千块钱可以让他买一台爱妻型小天鹅全自动洗衣机。他结婚不到两年,由于他老婆家里困难,所
以他除了一台彩电和一台中意冰箱,其他电器还没进屋。我给小王两千块钱,是让他敦促工人快些把书印出来。江厂长到蒙古去考察了。市政府组织一些当厂长的出国旅游,由于没什么钱,就只好请他们去蒙古骑马、喝马奶和瞧烤羊肉。但总算是出国,好玩。
我把小王拖到餐厅吃饭,让他呷酒。S印刷厂的中层干部都能呷酒。江一湖提拔干部有一个标准:就是看他要提的人会不会喝酒。他会问对方:你能呷酒吗?你要是夸口说:能呷半斤白酒。江一湖会大笑,表示他看上你了。接着他会让你到书记办公室等,等书记找你谈话,让你向党组织表态,表示你走马上任后会努力工作。这当然是玩笑话。但是玩笑话里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他提拔的干部都能喝半斤白酒。就是唐厂长——那个一直未婚的女人,勇气来了也能呷半斤猫尿。S印刷厂的每一个中层干部都是酒坛子,他们以喝邵阳大曲和北京二锅头为乐事。所以很好招呼。假如他们是喝五粮液或酒鬼酒,那就难应付了。
我买了一瓶邵阳大曲立在桌上,小王用牙齿起开瓶盖,我们就着几个下酒菜呷起酒来。我以前没什么酒量,可是同这帮家伙混多了,酒量就增加了两倍。呷酒呷酒,我对小王说。小王对我单独请他呷酒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我是江厂长的朋友,似乎辈分和地位都要比他高一个等级。他是个二十几岁的脑子很活泛的年轻人。他说:谢谢谢谢。
我塞给他两千块钱时,他不敢接。不要不要。要是我们江厂长晓得了,会把我吊起来打一顿。江厂长说话兑现的,跟圣旨一样。
我笑笑,我不会让江厂长晓得,你就放心拿着。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书快点出来。他拿了。他的眼睛被两千块钱刺激得闪闪发亮。在农村里,我得出了一条经验,一个人受了礼和没受礼就是不一样。受了礼,他就觉得他欠了你什么,没受礼,他就觉得他没欠你什么。区别就有这么大。人在人情在,礼轻情意重这些俗话里确实包括了很多做人的道理。两千块钱是小事,但小王拿了两千块钱,责任心会增大一倍。这就是两千块钱将产生的效益。
第五节
4月5日清明节
徐红在我身上嗅到了别的女人的气味。她鼻子尖,一下就嗅出来了。这是一个广西姑娘身上的气味。我并没与广西姑娘做爱,因为我不喜欢“穿着袜子洗脚”。我请袁济在某某娱乐城玩时,袁济要了个姑娘,我也叫了个姑娘。我那个姑娘是广西人,二十来岁,她因为想讨我欢心就在我身边做娇艳状,时而把头靠到我肩上,时而把脸偎到我怀里。我只是搂着她,结果她身上的气味传播到我身上了。不是肉的香气,是另一类的香水香气。她一心想招男人喜爱,自然往身上打了很多香水,而这些香水就从她身上转嫁到了我西装上。
徐红见我那么晚回来,一下子就嗅到了我身上的香水气味。她已睡了一觉,我回家开门的声音把她吵醒了。我并没存心吵她,她在睡觉时就牵挂着我没回来,我一回来她就醒了。你哪里去了?她问我,睁着睡意矇眬的眼睛。我如果不坐到她身边,也许她就闻不见我身上的香水气。她刚从梦中醒来,嗅觉就特别灵敏。她突然用鼻子猛吸一口,你身上有香气。她警觉地坐起身,扯过我的西装又嗅了遍。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香气?哎呀,你背着我搞女人了啊?不错吧。你们这些臭男人,还说爱我一辈子,滚一边去。
我骗她说我跟教育出版社的朋友坐在湘江宾馆喝茶,其中一个朋友身上带着一瓶男士香水,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香气,他就把一个非常精美的香水瓶递给我看,我觉得好玩,就喷了点到身上。徐红把话筒拿给我,要我跟那个朋友打电话。我说不好,我一打电话,他会笑话我。徐红一针见血说:你根本不是同男人在一起。就我对编辑的了解,编辑都是邋遢鬼,稍为爱干净的也不至于带瓶香水在身上!你撒谎还不行。她硬要我交代我跟某个女人在一起。我当然不会交代。我交代了,把柄就落在她手上了,反过来她就有理由背叛我。猜测会消失,事实却不会悄然而去。我一口咬定我说的一切,这事儿直闹到四点多钟才平息。
我睡到上午十点钟才醒来,徐红已不在屋里,桌上也没什么吃的东西。这几个月,她对我比以前好一些,常常为我煮一碗面或者煮两个鸡蛋放在桌上,待我早晨醒来后吃。今天桌上却什么都没有。她生气了。
4月12日晚
《劳伦斯情爱小说选》我印了十五万套。本来只打算印十二万套,但临了我又决定印十五万套。我们社的一个编辑说他要-万套,他说:我能帮你销一万套。我想他既然能帮我销一万套,那我就多印两万套,于是就印了十五万套。结果我们社的编辑——他老婆在袁家岭新华书店旁开了个小书店,临了又改口说他先要一百套,并且还是替我代销,这是说先销书,销完后再跟我结账。他耍了我。我不晓得他是什么用心,是故意害我,还是随口吹牛?我把这事同何炬说,何炬大笑。
你去相信他?何炬龇牙咧嘴道,世上再没人让你相信的话,也不要相信他。你晓得他在我们面前讲了你多少坏话吗?我说不晓得。讲了你一箩筐。何炬说,我最看他不起。本事又没本事,书也没编过一本好书,说人家的坏话却如数家珍。
我现在得把十五万套书销出去。
湘海书社的邓老板以五五折要了三万套,他是个爽快人,一次就把三万套的款全付给我了。《劳伦斯情爱小说选》每本都有三十五至四十万字,在版式设计上我留的空白处较多,一打开就显得很漂亮,不是那种密密麻麻的感觉——那种感觉让读者见了就眼睛疲劳,每本书都有十五六个印张。我一律定价十五元一本。四本书为六十元一套。五五折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五六三十元,再拿一个五乘六,也就是三十三元一套。每本书的成本费为四块五角钱,四本书的成本费是十八元,三十三元减去十八元,余下的十五元便是我每套书该赚的钱。用十五元乘三万套,得数为四十五万元,也就是说我在理论上可以赚四十五万元。
大路书店的李新要了二万五千套。他觉得这套书从封面到版式都设计得非常不错。李新相对邓老板而言,明显高一个档次。邓老板说他不太喜欢这套书的色调,李新却对这套书的色调大加赞赏。说看上去很高雅。李新把四本书摆在桌上欣赏。你这杂种书越做越好了。他又说:劳伦斯不见得有这么高雅,他是个通俗文学作家。
我不在乎劳伦斯是什么作家。我只在乎他进书的数量。十五万套书,还剩
九万五千套。袁科长出差去了南京,我得等他回来。我得在他身上多动点脑筋,他是一条大鱼,如果我钓他不到,这套书在我手上就会砸锅。新华书店的征订单上反馈的结果是一万七千套,他本来只打算要二万套,我得鼓励他销五万套。我要引诱他成为我的推销员。
4月15日雨
袁科长的老婆在长沙纺织厂工作,早在两年前就已下岗在家当厨师了。袁科长的老婆对我说,纺织行业在一九九○年以前,是长沙市的重点纳税单位,现在成了长沙市的亏损大户。袁科长的老婆便是从昔日繁忙的车间里退下来,整日坐在家里看看电视和报纸的纺织女工。袁科长的全部工资都得交老婆,一分钱都不能少。他不但有一个读初中的儿子,还有老婆要养,而老婆的身体又是二套子,也就是勉勉强强,常要看病吃药。
这就是袁科长的家庭。两室一厅房,儿子住一间,他和老婆住一间。
我想能让袁科长损人利己不顾一切的行为就是塞钱。我站在袁科长的客厅里就动着这个脑筋。袁科长的客厅里摆着一张旧了的沙发,一张方桌,一组白漆矮柜,矮柜上搁着一台二十英寸的日立彩电和一台收录机。袁科长在卫生间洗澡,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老婆坐在另一头,正昂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她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很胖,但那种胖是虚胖;因为脸上的血色非常差劲。袁科长洗了澡,走出来,揩着湿淋淋的头。南京好玩吗?我问他。
没玩,是开会。袁科长说。袁科长把头发揩干,走进卧室去换穿西装。我跟进卧室,从包里拿出两万元,我说:这是两万元。你数一下。
袁科长接过牛皮纸袋,瞥一眼门外,门外没人走动。他打量了眼室内,打开柜子,把牛皮纸袋塞进上面一层的衣服底下,用衣服遮着,关上柜门。走吧?他对我说。
我们约好了一起出去玩,当然是去某某娱乐城玩。袁济就爱这个事,就同江一湖好赌一样。我笑笑,随他出门,走到街上,上了一辆的士。去某某娱乐城,我对的士司机说。司机开着车向前驶去,袁济拿出烟递一支给我,我又说:在南京玩鸡没有?
没玩,袁科长说,我去的这几天,南京正扫黄,抓了很多鸡,剩下的鸡们不敢出门。
我们说着这些,到了某某娱乐城。照例是洗桑拿,他照例要打炮。我没心思碰女人,我脑海里装着几万套书,我要让它们变成钱,不然它们就成了一堆废纸。我倒是真正洗了个桑拿,让一个青岛的桑拿师给我按摩、搓背,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手指很有劲。洗完澡,走进厅堂坐下休息,等着袁科长。大约等了十分钟,他出来了,他只做了一个点。时间还早,我拖他去吃夜宵。他对我说:我玩的是一个川妹。你那个怎么样?
我其实没干那个事,但我不能说我没干。假如我说我没干,我和他就不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我说:我那个是个益阳县的乡下姑娘,皮肤很粗糙,没什么味。我的旨意不是同他谈女人。我拉他吃宵夜,是还要让他多销三万套。他不是个体书商,他是新华书店,销了书,他是为公家赚钱,没销也是公家赔。我现在就要迫使他为我销书。我们走进天心炸鸡店,在一张桌前坐下,我叫了啤酒和炸鸡,慢慢吃起来。此刻是十点多钟,又是个春雨绵绵之夜,没什么人吃东西。你还跟我销三万套怎么样?我们吃到投机的时候,我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
袁科长望着我,用不好拒绝我的口气说:到时候再看要吧?好走,我会找你。
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这样听:不好走他就不要了。他又说:书店毕竟不是我自己的书店。
我咬着他不放。我现在就得让这套书迅速变成人民币。我说:你在新华书店干了这么多年科长,与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都有联系,你打电话让人家要书,未必人家这点面子都不给你?他们当地的出版社出了书,他们如果向湖南销,势必就要找你。我又说:你一个电话打到上海,你要他们走个两千套或三千套,未必他们就那么不给你面子?
他说:今年书不像去年前年那么好走。
我晓得我应该下药了,如果不下药,这个事情就谈不拢。我加码道:我再给你三万元,你还受三万套书,怎么样?他看着我,在想我说的话的分量。我又说:明天一早,我就送三万块钱给你。凭你的熟人关系和面子,我就不信你销不掉这些书!再说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垫底,我不信《劳伦斯情爱小说选》就走不动。
袁科长是色财都想占尽的男人。他改口了,他说: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回到家里会睡不着,他一下子可以得五万元,假如他不要后面的三万套,他就要损失三万元。如果这个男人贪色,他势必也贪财。贪财的男人不见得个个贪色,贪色的男人几乎无不贪财。色和财是一对孪生姊妹,袁科长不会只要姐姐不要妹妹!
4月26日晚
袁科长果然要了五万套。Z出版社给新华书店的书都是以六五折给,我也不能例外。这套书是以Z出版社的名义出的,当然就得以六五折给他。一套书定价六十元,六五折就是三十九元。新华书店要一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就得付我三十九元。除掉成本费十八元,我能赚二十三元。五万套就是用二十三乘五万,我在理论上能赚一百万。拿三万套来说,按利润二十三元一套计算,理论上我可以获六十九万,这是拿二十三乘三万所得的数字。但我得付袁科长三万,我自己得六十六万。如果我不付这三万,我就挣不到六十六万。
这是任何一个懂行的人都可以推算出来的数字,袁科长也能算出来。但他不是站在出版社我的同事的立场上想我又赚了多少钱。他是这样想:如果我不进后面的三万套,我就得不到另外的三万元。至于书进来了,销不销得动,那是以后的事。就算销不动他也有借口,他可以说他错误地估计了这套书。他以为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垫底,这套书会抢手。结果出他所料。最多在经理面前装下孙子,说自己对市场估计不足。
昨天,我和袁科长去S印刷厂拖书,我们站在一旁抽烟,等着工人往解放牌卡车上码书,他对我小声说:你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其实我并没给他出难题,给他出难题的是他自己。不是我难倒了他,我没有那个能耐。是三万元把他难倒了。
我说;你会有办法的。
他拍一下我的肩膀,我其实一点底都没有。他说。但是,老子怕什么,反正老子是为公家进书,亏又不是亏我袁济。
这个世界上最没责任心,却又最贪婪的就是这种人。我敢说,任何公家单位里,十个搞销售的,有九个半是这样的人。只要是生意人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是这个国家最薄弱的环节,你只要掏出一定的“米”,就把他们搞定了。就我对历史的了解,贪婪的人是最好战胜的。你想打败一个朴实和貌似柔弱的人倒还真困难,你想战胜一个貌似强者的贪婪者,却很容易。所有的国营企业,之所以债台高筑,都是这些人弄出来的。他们是国营企业的掘墓人,他们给国营企业送葬。报纸上说某某企业上当了,从国外进了一批废旧的机器,亏了几百上千万美元。这就是说,连国外的资本家也在对这些人下药。湘海书社的邓老板对我说:阳世上,只有公家的人最好收买。我对袁济说:邓老板说他跟你是好朋友。
袁济没反应过来。哪个邓老板?
湘海书社的邓老板。
袁济还是没想起来。我说:你贵人多忘事。
所有的领导都喜欢听你称呼他为贵人,哪怕小小的科长亦如此。袁科长对于书店里那些站柜台的营业员来说,他当然是俨然的领导。就是表面豪爽的江厂长对他也比对我客气,因为他是科长。改变自己的地位有两个途径,一个途径是走仕途;另一个途径是挣钱。你有了钱,就拥有了高质量的生活,有进口汽车,有别墅,有打工仔车前马后地跟你提草鞋。有了这一切,你的地位就提高了,你就会赢得世人的尊重。
第六节
5月23日西安
此刻我在西安。我还有四万多套书走不动,邓老板说这套书定价高了,六十元一套。名家生活絮语只有三十八元一套,所以走得好些。邓老板没有添货。一个月了,他还只销了一万一千套。那套名家生活絮语在他店里销时,一个月销了三万套。他认为之所以没那么好销,主要是书价贵了。我自己的书店,目前只走了三千多套。为了使这四万套书转换成钱,我到了西安,还打算上东北三省走走。
西安我有一个读研究生时的同学,他告诉我他认识西安的几个实力较雄厚的个体书商,他还同西安新华书店搞销售的一个副经理熟。
西安是古都,汉朝和唐朝都建都于西安。这是一座拥有王气的古城。我在西安的北方大酒店住下了。我给我的同学打了个电话。他见我到了西安,就迅速赶到了北方大酒店。
你好你好,你老兄胖了点。朱大为说。
朱大为想必不是北方种,个子很矮,只有一米六三,他的祖父如果不是个侏儒,就是从南方逃命逃到西安来的矮子。朱大为读研究生时瘦得同猴子一样。假如我和他站在一起,硬要你猜我和他谁是北方人谁是南方人,你可能会说我是北方人。一是朱大为的个子矮,其次他长着一个广东男人特有的突额头。朱大为比以前胖了,但还没胖到难看的程度。脸上有些浮肿。做学问的人脸上都有些浮肿,这是他们缺乏锻炼,其次缺乏阳光照射。他一见面就跟我谈起孔老二。孔老二在一个月前来了趟西安,来开会。朱大为张牙舞爪地说,他说话时龇牙咧嘴,还有手舞足蹈的辅助动作。孔老二在我面前大吹特吹你。他送了一套名家生活絮语给我。他说等你把劳伦斯小说选寄给他,他再寄一套劳伦斯小说选给我。
朱大为用不着等孔老二送了,我带了一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给他。他咧开嘴叫道:哎呀,印得很漂亮。精品精品。他目不遐接地欣赏着四本书的封面和封底。我喜欢我喜欢。
你有什么书要出版吗?我问他。你有的话,小弟帮你出力。
我正和我们学校的几个同事在整理明清小说。不过你不会感兴趣。朱大为说,你感兴趣,光靠你个人力量恐怕也不行,有四五百万字。一开机就是上百万的投资。
他又说:我们已同古籍出版社联系好了。事实上是出版社的一个编辑请我们几个教师做这件事,把古旧小说的文言文改成白话文。你对古旧小说没兴趣吧?
我对古旧小说兴趣不大。我说。
我们去吃晚饭,吃西安街头的麻辣烫。朱大为硬要请客,说是尽地主之谊。我们吃过饭又回到宾馆,躺在床上聊天,直到半夜他才走。他活得很失意,他连副教授都没评上。倒不是他学识浅陋,而是他不会处理关系。在他脸上,有一种孤独和灰暗的东西,就像阴影。当他不说话时,这种阴影就很明显。
5月25日夜于西安
北方大酒店的收银柜里有个姑娘很漂亮,也许用漂亮两个字还亵渎了这姑娘。她长着一张极美丽的脸蛋,又像鹅蛋脸又像苹果脸的脸蛋。鼻子端庄,嘴唇正正的,有棱有角,一双正宗的月牙眼含满秋波。我觉得她可以去演西施或王昭君,怎么不挑她去演西施或王昭君呢?有的姑娘的漂亮里含着轻佻;有的姑娘的漂亮里含着木讷;还有的姑娘漂亮是漂亮,但没有气质。在这个姑娘身上,一切都有。既漂亮,又温柔,气质也可以打一百分。从她身上你似乎可以领略到西安作为古都的一切。一切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姓什么我也不晓得。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女人假如在银屏上露一次脸,观众势必就记得她,她就会被媒体炒热而红起来。我今天看了她很久,她也偷偷看了我几眼,她当然不晓得我是干什么的。
宾馆大堂经理是朱大为的学生。朱大为对我说他叫了两个西安的书商来与我认识,我很高兴,和朱大为坐在大堂一隅边聊天边等人。大堂经理发现了朱大为,走过来叫了声朱老师。朱大为愣住了,半天才认出这个年轻人。还是年轻人提醒他,他才认出对方。年轻人说:朱老师,你不记得了?有一次我交一个空作文本给你,你让我站了一节课。
朱大为读研究生前在西安的一所中学教语文——据他自己在大学里对我回忆说:学生都不听他的,因为他个头太矮,而有的初中生都比他高出一个头。朱大为终于回忆起来了。哦,朱大为张开大嘴哦一声,你是我十年前教过的学生。你叫什么来着……
李小兵。李小兵赶紧回答。
对对对。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我在大堂里负责,李小兵一笑,禁不住还是要卖弄一下说:我是大堂经理。
我瞥一眼站在收银柜里脸蛋端庄秀美的姑娘,她的目光正投向我们这个圈子,她的经理走到了这里。她看见我把目光盯着她,她把目光移到了别处。我猛然想起孔子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孔子的话一定是针对这样的姑娘说的。我对李小兵说:那个姑娘很漂亮。
这是湖南来的大老板,朱大为在他的学生面前吹我。我没想到朱大为也学会了这一套。所以说,现在的书呆子也沾了些世俗气。古时候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知识分子,恐怕这年头没几个了。李小兵看我一眼,那是年轻人对中年人审视的目光。那种目光很机敏,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绝非等闲之辈。我这次来西安,穿得很考究,一身的名牌,皮尔卡丹西服,金利来衬衣和领带,脚上是意大利鳄鱼皮鞋。我的这一身装束,对于不识货的朱大为来说,等于白穿了。但李小兵能识别真伪。他在宾馆里整天就是应酬一些有钱人,虽然摘不到花,但花的样子总看见过。他马上对我露出了尊敬。他掉头,对那个姑娘说:小秦,你来下。
小秦走路的姿势很优美,用风姿绰约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既不像模特儿走路那么做作,也不是一般女人走路那种吊儿郎当相。小秦走路是那种舞蹈演员的形态,腿绷得笔直,胸脯挺得老高。这是湖南来的大老板,李小兵介绍我说,坐下说说话吧。
小秦含笑坐下了。小姐贵姓?我问她。她回答说免贵姓秦。我问她是不是秦始皇的秦,她点头说是的。我说:小姐,你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丽的姑娘。我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就是女人要捧。在这个阳世上有两种人特别爱听赞美之词:一是漂亮女人,一是当官的。你要是同领导打交道,拿出对付女人的那套办法,准灵。女人和领导的耳朵就是为听好话而长在脸的两旁。我又说:我见到很多女孩,但没一个让我一见倾心。
小秦脸红了,看一眼李小兵,又看一眼朱大为。朱大为瞪着两只色迷迷的眼睛瞅着小秦,那情形可以把小秦吃了。小秦说:先生过奖了。
我们没说几句话,朱大为邀的两个书商就走了来。朱大为在我和他们之间相互介绍时,小秦起身走了。我的全部精力回到应付两个西安书老板上。我请他们吃饭,把他们拉到我房间看劳伦斯这套书,一个书商表示他要一万套,但他有一个要求,就是在西安二渠道只能由他这一家发行,否则他就不要。我答应了。谈了付款方式后,书商便告辞了。朱大为羡慕地看着我说:这套书你自己能赚多少钱?我说我没钱赚,主要是为了做一套漂亮的书。
朱大为说:我不信。
我也没打算让他相信。我也不想告诉他如果这套书全销完,我可以赚两百多万。
5月27日于西安
小秦的皮肤生得真是没得说的好。她脸上没什么汗毛,而手腕上的汗毛像一层薄薄的绒霜,比我女儿茜茜身上的毫毛还要细小。我真想看看她的身体,看看她背上和臀部上的汗毛是什么样子。她说话时举止十分文雅,一点也不轻浮或娇羞,更不傲气。我说我们有缘。她愣愣地盯着我。我又说:小秦,你让我想起孔圣人整理的《诗经》里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似乎没听懂。她没想起孔圣人是谁。也许她这一辈子从没听人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话。孔圣人生活于二千五百年前的鲁国,今天的山东某地,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人会去看《诗经》。孔老二曾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知识,连孔子的思想也摸不清脉络。朱大为说孔老二有偏见,说现在是科学信息爆炸的时代,文化和知识的内涵都扩充了。孔子时代,难道有原子弹和宇宙飞船吗?那些生产原子弹和宇宙飞船的人,那些生产电视机和电脑的人,并不见得人人都读了论语诗经礼乐,但你不能说他们就没有文化。朱大为曾指着孔老二说:你在自然科学面前就是个白痴,而你问搞自然科学的人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是谁说的,他们也会张口结舌地望着你发呆。但在另一个领域里,他们又是你和我的老师。让你去造一颗原子弹,你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这个话题在大学里争论的结果就是:并不一定你很懂古文才有文化,也不能说你不懂古文就没文化。文化的内涵扩大了。小秦不晓得孔圣人是谁,但她晓得孔子是谁。她那颗十九岁的脑袋不晓得孔圣人是后人对孔子的尊称。我说:孔圣人就是春秋时期的孔子。
小秦一笑,你是孔子,我知道。
朱大为这一天要去喝他一个老教授的寿酒,我一个人吃饭无聊,就叫李小兵和我一起吃饭。我并没让李小兵叫小秦,但李小兵是个乖巧的西安人。有的人天生就善于领会领导和老板的意图,李小兵就是这种人。他叫来小秦陪我吃饭。他自己没吃完就被另一个人叫走了,留下我和小秦吃饭说话。我很高兴,能同如此美丽的姑娘共进晚餐。小秦,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她笑笑说。
我们说了很多话。我问了她的学历,问了她在这里做事拿好多钱一月,还问了她的家庭和父母情况,我没话找话说,她一一回答了我。后来她说话就越来越随意,于是露出了女人应有的娇媚。她同我说起了她的向往。她说她最向往的事情就是全国各地地飞,今天飞到这个城市,明天飞到那个地方。她说:我想做旅游小姐。
她的理想并不吓人。男人同女人的交往越深入,就会发现女人其实很单纯。当然以我四十年的阅历来审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得出这种结论难免不肤浅。我们吃完饭时,李小兵又匆匆赶来,于是我们说话的方向就改变了。后来我们分手,我对小秦说,哪天她休息的话,我想要她当我的向导,陪我上华山玩玩。她欣然答应。她说好。她说她星期二休息。
第七节
5月30日于西安
西安新华书店的老晏在我手上进了两万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老晏比我还小几岁,但朱大为叫他老晏,我也就跟着叫老晏。老晏跟我差不多高,瘦瘦的,第一眼给你的感觉是个正直的人。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奸诈;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势利小人;还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个俗物。老晏给我的感觉是个稳重且正直的人。
老晏是我的好朋友,朱大为说,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们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
当我把《劳伦斯情爱小说选》递给他看时,他没说什么话。他只是翻了翻,然后把它们放下来。这让我感觉这个比我小几岁的老晏很懂得自己的分量。朱大为把他叫来,并不是他有求于我,而是我有求于他。他抽着烟,说着书商界的其他事情。这让我感觉他为人稳重。一个生意人最要紧的是要学会察颜观色,假如你不会察颜观色,你就什么生意都做不好。老晏是那种厚道而又刚愎自用的人,这种人不喜欢听大话,讲究实在。老晏把厚道和刚愎自用这两种性格很好地糅合在一起。有这种修为的人大多想在仕途上推进,而不屑于在商业上发展。黎社长也是这种类型的男人,只是黎社长迂腐一些罢了。
老晏说:我考虑一下。
我不晓得他要考虑什么?进书就进书,不进书就不进书,考虑是什么意思?我说:好好好,你考虑一下。我很希望你能进一两万套,我会记你老晏的情。
老晏瞥我一眼,仍然坚持说:我会考虑一下。
我从他脸上读不到收获二字,看来他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昨天下午,后来他匆匆走了,留下朱大为大骂老晏鬼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朱大为说老晏,这几年他变成这样的人了。看上去成熟了,但我觉得他变蠢了。
朱大为说他和老晏小时候是很好的朋友,一起爬树,一起游泳,一起打架,从小玩到大。但自从老晏当了这个鸟官,就想走仕途。这算什么官?朱大为不屑于老晏走仕途道,混得再好也只是个处级。我们学校,处级干部甩一层,还不是上班骑单车,出门搭公共汽车。
朱大为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说老晏的闲话。此前,朱大为在我面前夸海口说,只要是他出马,老晏总要买他一点面子。现在老晏好像没买他的面子,他就很生气。我从朱大为的话里揣测老晏,老晏走的时候丢下了一句话,说他明天答复我。
老晏其实是要避开朱大为。在老晏嘴里,朱大为嘴巴多,是个没瓶子盖的人,守不住秘密。老晏特意对我强调说:不要跟朱大为说我们之间的交易。朱大为人是个好人,但他喜欢吹牛,喜欢什么事情都到处讲。我不大放心他。似乎他是个政治家,而朱大为是个牛皮客。我当然做了保证。如果我不做保证,这件事就没法干成。
我们在宾馆的酒吧里聊天时,老晏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个没钱就无法活下去的社会。他说,我的资产(他用了资产两字)还没达到不考虑钱的程度,假如我也到了那一步——钱对我无所谓的那一步,那么新的我就诞生了。老晏说他学的是化学,但他更喜欢哲学,喜欢笛卡儿,喜欢培根,喜欢尼采和萨特的存在主义。我读大学时接触过培根的论说文集,读过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悲剧的诞生及论道德谱系,也读过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我投其所好地跟老晏谈起了哲学。我并不能说我因为读了几本哲学书就懂得了哲学,我正是陶渊明老先生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那种人。但尽管不求甚解,也足以应付老晏这种自称爱哲学的人。我们在酒吧的一隅谈了很多尼采和萨特,边喝着茶。最后,我才把话题引到《劳伦斯情爱小说选》上。假如不是为这套书,我干吗要同他坐在这里闲聊这些已作古的人?他们尽管对西方文化有着巨大影响,但影响我们中国人的还是诞生在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孟之道和老庄思想。我想中国人并不需要用西方哲学来武装自己,有孔孟和老庄的哲学滋润我们就足矣。假如你把孔孟和老庄的思想一齐吃透,你就是一个大哲学家,大圣人。
劳伦斯这套书,我给四个扣给你。表面上是六五折,实际上是六一折给你。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抽着烟,一副思索的模样。我诱惑他上钩:我带了五万元来,存放在酒店的寄存处。如果你同意进两万套,我马上给你四万八千元现金。
他伸出了一个手掌,五个手指张得开开地对着我,五万,他说,我就进两万套。
我瞧着这位大谈西方哲学的老晏,由衷地笑了。假如我说五千,他不会动心,但五万却让他勃然心动。我装做思考了下说:五万就五万。其实四万八和五万出入并不大,但我不能那么爽快,那样他会觉得我还有油水可捞。做人不要露锋芒,我从读孔子的书里把握了这个心得。所谓君子泰而不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就包含这些道理。
他说:明天上午你到我们书店来,我们签一份合同。
6月1日儿童节
我打电话问徐红书在店里走得怎么样,她告诉我又走了五千二百套:一个浙江的书老板要了两千套;一个福建的书老板要了一千套;一个广西书老板要了一千二百套;还有江西的一个书老板答应要一千五百套,另外还销了几个要几十套或上百套的。我很高兴,这证明这套书还是好走。我告诉她,我在西安己签了三万套的合同。她很高兴,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还有几天,我还要到成都打个转身。她在电话里说:我爱你。她说这话时,我正心有旁骛,想着小秦,明天她休息,我们己约好了明天去华山。
放下电话,我脑海里就展开了一些艳遇的想像。我喜欢这个十九岁的西安姑娘,西安作为历史文化名城来说,比长沙更具地位和伟大。就我的历史知识,我好像记得大大小小十几个王朝都建都于西安。长沙作为历史名城,在历史上最多就是州府,无论从文化的内涵和底蕴上看,都不及西安。小秦不像我这个饮着湘江水长大的,身上还沾着农民气味的男人。我觉得要是我能和小秦有什么故事发生那就不虚此行。
也许这只是一相情愿,也许小秦是出于一个西安人的热情好客。也许她只是把我做一个大哥看,并没察觉我对她的企图。一切都得随缘。我反对宿命论,但有时候我又是个宿命论者。《增广贤文》上说: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6月2日晚于西安
我在游华山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让小秦对我不断流露出佩服的目光。这是我的英语讲得非常流畅。我和小秦坐缆车上到北峰,再从北峰向南峰攀爬的途中,遇上了两个美国年轻人,一男一女,我有意同他们搭讪,一下就接上了火。我用英语向两个美国人介绍华山的历史。我劝两个美国人玩了华山就该去嵩山。嵩山有一个少林寺,一千多年前,梁武帝朝代,印度达摩大师东渡大海,从中国的广东登陆,来到了嵩山少林寺,面壁十年,后收二祖神光为衣钵传人,从此使禅宗一脉在中国发扬光大了。我还告诉两个美国人,湖南的衡山是蓄佛、道于一身的山,也值得他们一游。我成了中国旅游社的一个小厮。两个美国人很高兴,听我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中国的山山水水,指点江山。我为什么那么卖力地卖弄我从读书中获取的皮毛知识?就是因为小秦在身旁。我一边同美国人交谈,一边又殷勤地把美国人的提问翻译给小秦听。我成了美国人与小秦之间的桥梁。小秦瞪着眼睛看着我,她一边听我说,但更主要的是被我流利的英语所慑服。
我自己也没想到在大学里所学的英语,居然在华山派上了用场。想想要是我没学好英语,我今天又怎么能使小秦对我加深印象,甚至产生崇拜的心理?她的目光里对我流露出了崇拜。后来我和她与两个美国人在山上的树林里吃东西,我继续用英语同两个美国人交谈,向他们介绍中国的风景区。两个美国人为认识我而高兴,表示出神采飞扬的模样。我却做出谦虚的样子。我们又一起下山,众多游客都觑着我们这一行人,小秦更是目光闪亮地盯着我,她在想我真了不起——但愿我在她心里获得了这种重视。一些游客埋下头来小声议论,当然是议论我们四人,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世上的大事小事,常常是由一个偶发事件就扭转了事态的发展趋势。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吃饭。吃完饭,美国青年要买单,我抢先买了,因为我不想让小秦看到我吃美国人的饭菜。随后,我租了辆的士,四个人就向西安赶来。的士进入西安市内时已是深夜十二点钟了。两个美国人在西安宾馆下车,我们分手时,美国人掏出一百美元要付车费。我推开了美国人的美元,请他走路。我让的士开车走,小秦瞅着这一切,没说话。当的士载着我和她穿街走巷,驶到一幢楼前时,我记住了旁边有一家饭店,名叫好好饭店。她下车,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了对我的深切留恋——也许这样说还为时过早,但我觉得那种幽暗的目光里确实有着丰富的内涵。我说:明天见。
我现在坐在桌前,想着她。我觉得她太美好了,让我不忍心毁坏这种美好。想想今天游华山的一切,颇有一股甜蜜的滋味,仿佛一泓清泉流入了干枯的农田。此刻,她在家里会怎么想我?我感到我今天做得最漂亮的就是没占那个美国人的便宜,假如我吃饭时让那个美国男人买单和付的士费,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掉价了。
6月6日西安机场
我今天很悲痛很酸楚,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认真爱过的女人,茜茜的母亲死了。这是昨天下午我打电话回去时,徐红告诉我的。她说她去我前妻家接茜茜,结果我前妻家正在办丧事,茜茜告诉她,妈妈死了。徐红告诉我,前妻刘小专是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的。她对我说;你回来就晓得了,你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放下话筒,一股酸楚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这个我曾经热恋过的,后来我又非常厌弃和可怜的女人,离开了人世。我其实应该祝福她。她解脱了。她走向了她生命的终点——那是人人都将要到达的地方。你想到达,也许可能会快一点到达。你不想到达或者你害怕到达,也不过是晚一些时间到达罢了。没有人能逃脱生命的轨迹。生命就是向死亡运动。刘小专走完了她的过程。对于刘小专——这个思维在另一个狭隘的境地里的女人,我的离开给了她毁灭性的打击。但我不能用我的幸福来换取做一个善良人的代价呀!假如我不跟她离婚,那么我就是在地狱里生活!她能懂一个男人吗?试想想一个精神病患者,她又怎么能与一个正常男人思考同一件事同一个问题?我无法做到牺牲自己的一生来照顾她。
你有这样高尚吗?也许你可以说我有这么高尚,我会爱她一辈子,假如没有了爱,出于责任我也会护理她一辈子。但那是因为你不是同一个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是同一个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你就不会说这种大话。说大话是因为你不在。你无法想像一个正常男人和一个精神病女人在一起的生活。那是索然寡味的生活。这个曾经给了我爱,后来又给了我地狱一般生活的女人去世了。我虽然酸楚和苦涩,但我还是为她高兴。
一有大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往事如烟。这个女人再也不会苦皱着一张脸冲着我了,这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她留下我去怀念她。是的,我愿意以后的每一个清明节,带着女儿去为她扫墓。我父亲的死,给我的感受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最关心我最爱我的人死了;刘小专的死,给我的感觉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最恨我的女人死了。
昨天晚上,我请朱大为、老晏和西安的书商一起上西安一家最好的夜总会玩,还特意叫上小秦作陪。我纯粹是为了答谢西安朋友,请他们上夜总会呷酒。我自己不想呷,情绪也不高涨。我不想表现出一副马到成功的佼佼者相,没有人会对一个生活中的佼佼者表示同情和好感。人只会同情弱者和可怜人,任何人都不会对一个强者产生同情心。我让朱大为向他们解释,我的前妻于早两天被汽车撞死了,我在为前妻悲痛。
小秦对我表示出了女人的同情。她在暗处时不时地打量我,她没怎么说话。她有几分腼腆。你若喜欢某个女人,也许她生气的样子你也喜欢。我就喜欢小秦的腼腆,她不大搭理朱大为、老晏和史兄——史兄是那个书商,他是个西安痞子,专拣一些下流玩笑开。他要了一个小姐陪他,那是一个三陪小姐,长得马马虎虎,他的手时不时到小姐的腰上捏那么一下,或者把小姐的脸搂到怀里亲一口。他就是要表示他的大胆。朱大为也有一个小姐作陪,但朱大为很规矩,规矩人在公开场合下就是放不开。朱大为跟我和老晏说话的回数比同小姐还多,小姐用牙签戳一颗提子给他吃,他就吃;小姐叫他大哥,他也答应。但他就是要表现出窈窕淑女君子不逑的气度。孔老二要是坐在这里,就会贴着我的耳朵说朱大为装孙子。
在舞台上唱歌的是一位北京女歌手,她的歌其实唱得很好,声音也甜美,但没人喝彩。后来又有一位西安男歌手着一身白衣白裤走上台唱歌,跳跳蹦蹦,很靓仔的模样。我很麻木,并不为这些歌手们卖力的表演而动容,我的心不在他们身上。我的心在刘小专身上,想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我就酸楚无比。小秦时不时拿眼睛瞅我,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坚强的男人。老晏对我说:开心点,别去想了。老晏又说:要想得开。
有的人不需要同情,我需要。他们都在同情我。我在享受着同情。你可能觉得这不是一种享受,但我认为这是。我宁可别人一起同情我,也不愿意接受那种一齐妒忌我的表情。
今天上午我同小秦告别时,小秦含情脉脉地瞥着我。我感觉那种目光是含情脉脉的,十九岁的姑娘的目光难道我还捕捉不到?她的眼睛很美,轮廓如两个小小的月牙儿,但在两个小小的月牙儿里却蓄着两汪迷人的秋水。也许这样说不对,因为秋水是什么水谁也感觉不到。但我可以说那是蓄着两汪井水。在我家的门前有一口井,井水清澈洁净。我说:我会来看你的。她还是用那种眼光瞥着我,我又说:不定哪一天我又会来。我走出酒店的大门,回头一望,她还在目送我。我不由自主地给了她一个飞吻。我觉得那一刻我有点儿浪漫。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