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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顿|黄泥街 第五章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7 14:29:23

第一节

十二点多钟,张逊把有线电视台播的一部香港鬼片看完,打个哈欠,就上床睡觉。床是新港席梦思床,徐红睡在床上看书,看梁凤仪写的通俗小说。他钻进被窝,她忙指出说:“莫贴着我,你的脚冰冷的。”

他原想用脚到她身上取暖,她嫌他,他又把脚缩回,背对着她睡觉。但他是个不关灯就睡不着的人。以前和刘小专做夫妻时,他想睡了就关灯。现在是徐红把着台灯开关,她想睡了就要求关灯。她不想睡,他就别想关灯。他想到这里就叹口气,觉得自己找了个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小老婆。他下床,拿了本书看。两人看到一点多钟时,徐红说:“睡觉吧。”她说着下床去了下卫生间,走回来就把灯关了。

张逊闭着眼睛睡觉,然而徐红却把手搭到了他肩上说:“过来。”

他听话地转了过去,她就把他接到怀里。“啊,小乖乖,睡觉啊。”她对他说。

他想他变成她的小乖乖了。他呼吸着她乳房上散发的暖气,那种暖气里有茉莉花香味儿。他很爱她身上的这种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似乎是从她的毛发细孔里飘飞至他的鼻孔。他在她脖子上舔着,顺溜儿舔到了她的乳房上。她在黑暗中说:“想我了?”

他于是更加热烈地在她身上舔着,就像一只公狗舔着母狗。她开始有了感觉舒服的哼哼声,他于是进入了她的身体。她释放出大量的生肉气味。那不是茉莉花香。

上午九点多钟,两人被电话吵醒了。电话的分机在床头柜上叫唤,犹如一只怪兽对两人尖叫。电话是孔老二从山东打来的,问他收到了他寄给他的书稿没有。他说还没收到,孔老二说:“我寄出一个星期了。”

“哦。”他随便答了声。

孔老二在山东叫道:“操,你说话没精打采的。”

“我才醒来。”

“跟你的年轻老婆干了一晚吧,这个时候才醒来?”

“不是,昨天晚上读一本书读得太晚了。”

孔老二猜测说:“你小子还有心思读书?是读你老婆那本书吧?”

两人聊了几句,才道再见。张逊起床,漱口洗脸完毕,拧开一听洪大妈八宝粥,吃了,接着去Z出版社。门卫兼收发室的老张叫住他,让他到一本肮脏的登记簿上签名,当他签完名,老张就指着桌上的一大包牛皮纸包裹对他说:“就是这包东西。”

他瞟了眼邮寄人地址,山东济南,就锁了下眉头。孔老二寄来的稿子。老实说,他后悔自己念同学之情,太爽快地答应了孔老二。现在这个山东大汉真的把稿子寄来了,他提在手上觉得沉重无比。他走进办公室,把这一包邮件撂至桌上,就拿起他组到的一个河南作家的长篇小说看着。这是一个三流作家写的小说,甚至都称不上是三流作家。这是一本中啰啰唆唆的书,写农村里的改革,村长如何自私,一个副乡长又如何利用职权搞女人,故事琐碎,错字连篇,他实在没办法看下去。他之所以硬着头皮看,是他手上没有长篇稿子,他想让作者改改,改好了,说不定就出来了。他没理睬孔老二寄来的稿子,连包裹也懒得拆。

三天后,孔老二又打电话给他,问及稿子一事。他说收到了,但还没看。孔老二在山东说收到了就好。他放下电话,打开邮件包,一大叠稿子滑到桌上。孔老二是个做事精细的人,他把复印的书稿订成十本,用碳素墨水笔标了页码,书名为《名家散文精选》。张逊拿起一本,翻开一页,看到的第一篇散文是朱自清的《背影》。他把目录扫了遍,全是中外名家,福楼拜、莫泊桑、契诃夫、屠格涅夫、普希金等等;中国作家也是一大片,沈从文、郁达夫、老舍、茅盾、巴金、丁玲、冰心、周立波、陈荒煤等等;当代的中国作家基本上都收到了:如汪曾祺、王蒙、邓友梅、蒋子龙、韩少功、张承志、张炜、张贤亮、何立伟、叶兆言、苏童、陈村、王安忆、池莉和方方等等。他把目录检索完后,兴趣就昂然起来。这都是名家,虽然不说是家喻户晓的名家,但至少读书圈内都晓得这个阳世上存在着或者曾经存在过这些人。死人是用不着付稿费的,而活着的这些作者,付个二十元一千字就够了。他伸个懒腰,看着这些名字,就仿佛看见了一叠叠人民币。他就像一只饥饿的狮子嗅到了梅花鹿的气味。这些作家都是他的梅花鹿。

回到家里,他把孔老二的一大叠稿子搁到茶几上。这些稿子并非孔老二抄写,而是孔老二从这本杂志那本旧书上复印的“硕果”。他思考着怎么操作这套书。他想只要炒作到位,肯定能挣钱。徐红半夜醒来,见他还坐在客厅里抽烟,“你还不睡觉?”

“我在想这套书是我单独做,还是跟别人合作做,还是给社里做。”

徐红说:“你哪里来的资金自己做?”

“我就是想怎样搞到资金。”

“这可不是几万元能吃得下的事。”徐红看着他,“这没十几万是拿不下的。光纸张就要几万元。”

张逊看着徐红,“我在想怎么炒作这套书。”

第二节

张逊把孔老二编的八十多万字的名家散文选整理成四本书,分别为《外国名家生活絮语》、《中国名家生活絮语》、《现代作家生活絮语》和《当代作家生活絮语》,二十万字或二十二万字一本。他把它们装订成四本,重新编了页码,写了书名,拎着走进了黎社长办公室。黎社长那天正坐在桌前看局里下达的文件,见他的爱将拎着一捆书稿进来,就摘下老花眼镜,笑眯眯地瞧着下属。

张逊是社里惟一同他签协议的编辑,他心里有点感激张逊,不是张逊,他就下不了台。“小张,”他笑着说,“我想你该有什么大动作了吧?”

黎社长说话完全是一种爱昵的语气,张逊笑笑,把书稿放到黎社长的桌上,自己坐到一张木沙发上。“我准备出这四本书。”他对黎社长说。

按协议规定,社里只审稿和出书号,出书的资金由编辑自筹,社里不承担任何费用。黎社长翻了翻张逊编好的书稿,“你一下子搞一套书,”他看着张逊,“你找书商合作没有?”他只是看了眼书稿就明白,这动辄就是十来万的事情。

“这事情你堂堂社长就别操心了。”张逊说。

“这个书号我批,”黎社长说,关心地瞅着张逊。他不希望他的爱将贴本,“小张,你赔了本,社里是不管的哦,你考虑清楚吗?”

“我有把握。”张逊说。

Z出版社也出过类似的书,在几年前,虽然不是散文,却是名家的中短篇小说精选集,也是出了一套。但销得并不理想,仅仅只是保本。这套书现在还有一些积压在仓库里,好在这类书虽不是畅销书,却是长销书,新华书店时不时打个电话来要一点。黎社长担心张逊出的这套书也会是社里这套书的下场。黎社长递一支红塔山烟给张逊,啪地按燃强力28代打火机,屈尊为下属点烟。“小张,社里那套《名家中短篇小说精选》你有没有?”

“我仔细研究了这套书,”张逊吸一口烟,望着黎社长,“这套书三本,是一九八七年出的。在一九九七年,这套书还是合要求的,但现在看这套书,纸张、封面设计都太差劲了。我一直很留意黄泥街,我发现黄泥街书市上,越是偏高档的书走得越好。我那天在湘海书社调查,看见一个广东来的书商,书的内容都不看,见到高档的书就这本订三千册,那套两千册。现在是一九九三年,生活水平已提高了两个档次,书不再是拿在手中看了,还是装饰品,装点着客厅和书房,以前的住房是两室一厅,没书房。现在都是三室两厅、四室两厅。在广州、深圳,还有五室三厅和六室三厅的公寓。这些人买书有两种心理,一种是自己也看书,比如下海的知识分子;另一种是装点门面,自己不看书,但书房里要有书。我准备针对这两种买书的人做文章,把这套书做高档些,让这些中产阶级看了想买。”

“你说得还是有道理,”黎社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前期投入会更多。”

张逊笑笑说:“回报率也会更高。”

第三节

张逊从黎社长办公室出来,进了美编室。“何炬,”他说,“我请你设计这套书的封面。”他把一大叠稿子垒在何炬的办公桌上,递了支白沙烟给何炬。

何炬是中央工艺美院早几年毕业的,学的就是装帧设计。在张逊眼里,Z出版社,何炬设计的封面最出色。试论什么什么就是何炬设计的,那个封面很多人都喜欢。“这次是我私人请你,”他对何炬说,“设计四个封面,封面设计费我按外面最高的行情付。”

何炬瞧他一眼。张逊讨好他说:“我只找你。你设计的封面高雅且别致。”

“哪里哪里。”何炬谦虚说。

何炬生一张四方脸,假如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生着四方脸,那就是何炬了。

他喜欢打篮球,每天都在太阳下带球过人,三步跨篮,以打出一身汗而告终。他个子不高,并非打篮球的材料,但他就是喜欢这项体育运动。假如你要他在傍晚边上不打篮球去哪里吃饭,那他宁可不吃那顿饭而要在夕阳下飞身投篮。他是Z出版社的主要得分手。Z出版社一出去打篮球比赛,要是他不登场,那就不是Z出版社,因为他哪怕是患了重感冒,也要参加那场篮球比赛。何炬除了爱打篮球,另一个嗜好就是喝雀巢咖啡。Z出版社整栋办公大楼里,只有一间办公室的一只抽屉里摆着一瓶雀巢咖啡,那就是何炬的办公桌抽屉里。他喝咖啡不放糖,也不加伴侣,就像我们喝茶一样,倒一杯开水进去就喝,苦苦的,有点像吃中药。他就喜欢那种苦味。他自称自己像这样喝了十年,就算他夸大其词,减去三分之二,也喝了三年半。这是个很有个性和爱标新立异的男人。在Z出版社,张逊心里最瞧得来的就是他。

“我最看得起你,”张逊对何炬说,“社里很多人都是混饭吃,你是真有本事。”

何炬晓得张逊拿好话灌他。“你放心,”他说,“一个星期之内我保证跟你搞出来。”

张逊笑了,“走走走,我请你吃中饭。”

两人就上餐馆吃饭。在饭桌上,张逊又把他的思想向何炬强调了一遍,包括他喜欢什么色调和字体等等。何炬颇有艺术家气质,表面上有些玩世不恭,心里却很洞明。吃完饭,张逊从皮夹里掏出一千元钱塞给何炬,何炬不客气地将这笔钱收下,笑笑说:“你这是给我压力,让我不好怠慢你的封面。”

一个星期后,何炬把四幅封面的设计稿给了张逊。张逊一看,心里极为高兴,觉得一千块钱的压力还真的压出了东西。封面设计得既现代又漂亮,每张色彩都不一样,形式感极强,一拿到手上就很舒服。“四幅都好,”他对何炬说,“我最喜欢当代名家这幅。”

“你喜欢就好,”何炬说,“总要对得住你才行。”

张逊没同何炬多说话,骑着重庆80摩托车就向黄泥街飙去。他把摩托车停在湘海书社门前,小限挺着一个大肚子迎接他,“张老师,这么冷的天,要过年了,还到处跑啰?”

小限以前是湘海书社邓老板请的员工,现在她却是邓老板的太太,肚子里怀着邓老板的孩子,照了B超,是男婴。所以她做人就觉得很有脸面。小限长相不是很漂亮,但说话做事都眼眨眉毛动的,是一种聪明女人相。邓老板就喜欢小限的眼眨眉毛动。开始邓老板并没打算同小限做夫妻,那时他对张逊说:“这个妹子很骚,我喜欢她的骚劲。”邓老板对他说这话是在一年前,现在邓老板再不会

对别人说他和小限的床第之欢了,因为情况变化了。小限不是他的情妇而是他老婆了。

邓老板贼眉鼠眼地从隔壁书店走进来,脸上一脸浪漫的笑容。“张哥,”他叫张逊说,“你愈活愈滋润了,红光满面的。”

邓老板是说自己,他确实红光满面,但那是酒精所致。他贪杯。他是最早一批书商,还在八十年代伊始,他就夹着一个黑皮包跑出版社了,像条战败的狗夹着尾巴,跟在出版社的编辑和领导屁股后面进进出出,一脸猥琐。现在,尽管他已是百万富翁了,但由于惯性作用,他仍然对出版社的编辑客客气气。两人坐下说话,小限为张逊泡了杯茶。张逊瞧着邓老板。“我有一套书,四本,名家生活絮语。你要不要?”

“你们社出的书?”

“不是。我自己想出这套书。”张逊说,打开牛皮纸卷宗袋,拿出了何炬设计的四张封面展示给邓老板看。

“哎呀,封面蛮漂亮吧。”邓老板瞧着一张张封面说。

张逊笑笑。“社里给了我十个书号,让我自己筹集资金出书。”他看着他并瞧不来的邓老板,“我们社里搞改革,我已同黎社长签了协议。有些事情还需要你支持。”

“哦,黎社长人最有意思了。”邓老板扯到黎社长身上,“我到他家去过,他家客厅里摆着一些假古董。”

“黎社长有收藏的爱好。”

“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_邓老板不屑道。

两人扯了几句黎社长,张逊又把话题转到名家生活絮语上,但邓老板又把话题绕开了。邓老板说:“走走,吃饭去。我肚子饿了。”

张逊感到邓老板在回避关于书的事。这个猪,他心里骂了句邓老板。两人一前一后地步入姊妹餐馆,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下,邓老板要了一瓶湘泉,说:“先来一碟花生米。”

两人开始喝起来,张逊把话题落到点子上:“邓老板,你不要躲躲闪闪,书印出来了,我五五折给你,你有很大的发行网络,销个两三万册是没问题的,怎么样,邓老板?”

“五五折?”

“五五折。”

邓老板又拿起牛皮纸卷宗袋,抽出一张封面看,一边拿牙签剔着牙缝里拥挤的菜屑,边说:“我考虑两天。”

“五折怎么样?”张逊一咬牙,“五折给你。”

邓老板眼睛亮了下,“那我要三万套。”

所有的费用张逊都在家里算过了,纸张费、印刷费、稿费、封面设计费等等顶多是百分之二十五至百分之三十,五折发给书商,自己也能赚,过了两万套就可以猛赚。张逊早打好了算盘,最开始做生意,不可以太贪。邓老板答应要三万套,这套书就可以付梓了。他很高兴,觉得自己与邓老板总算没白交往。他喝了很多酒,一离开姊妹餐馆他就吐了,蹲在阴沟前恶狠狠地吐着。吐完后,他心情畅快地对邓老板一笑,“这没什么。”

第四节

他一脸酒气地走进大路书店。他就是要把这一脸酒气展示给黄老板和他的同学李新看。徐红瞪着他,“哎呀,你胆子蛮大啊,竟敢呷酒?”

“哎,呷了一点。”他说。

黄老板照例不在,黄老板对股票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基本上将书店的生意交给李新了。李新在,坐在堆满了书的桌前喝茶,脚下一个石英取暖器。李新见他红着两只眼睛,晓得他在哪里呷了酒,说:“你现在玩得愈来愈傲了。”这是长沙话,意思是混得愈来愈好了。

徐红瞧着丈夫,在她眼里,这个在农村长大的男人既有很多优点,又有不少毛病。比如他能吃苦,又比如他做事认真。但缺点也同样明显,他很懒,起床被子也不叠,也不讲究个人卫生。一欢袜子可以穿一个星期,直到把袜子穿得臭烘烘的。还比如,她不叫他洗澡,冬天里他可以一个月不洗澡,这就是懒。“你跟哪个呷酒去了?”她问他。

“一个朋友。”他回答她。

有人进来买书,徐红忙着应付顾客。张逊将牛皮纸卷宗袋摆到李新面前,将四张封面一一拿出来给李新看,边说:“Z出版社有一套新书,名家生活絮语,四本,两个月之后就可以出来,你要多少套?”

“一万套。”李新说。

在一九九三年,黄泥街还是全国最大的书市,当时武汉的书市还没形成气候,西安和北京的书市也只是刚起步,根本就不能与长沙黄泥街相比。你把书发到黄泥街,就等于把书发给了全国的二渠道。在九十年代初,基本上全国做书生意的书商都要往长沙黄泥街跑,如果他没来过黄泥街,那就不是书商,而只是摆地摊子卖书的小个体户。黄泥街当时在全国书商界的影响和地位就有这么大,就是新疆和内蒙古的书商也万里迢迢地来黄泥街进书,更不要说湖南周边的省份了。那时候黄泥街在全国书商界就有那么牛皮。

“你只要一万套?”张逊觑着他,怄老同学一句,“你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你那是生活絮语,又不是小说。”李新一脸内行地回答。

“这套书是我编的。”张逊望着李新。

李新叭口烟,又把目光落在封面上看着。“这套封面设计得怎么样?”张逊问李新。

“太新潮了。”李新随口说,盯一眼张逊。

张逊感到李新的目光就像一把雪亮的刀子在他眼前一晃,这就是李新,喜欢用审视的目光着人。李新说他小时候的志愿是当特务,好深入虎穴,为党和人民立下赫赫功勋。那时候他觉得李新是痴人说梦,就仿佛女人说自己想变成男人,现在他觉得这小子还真的可以当特务。“你编的?”李新说。

“这本书我想赚钱。”张逊瞟一眼老同学,“我们社里搞编辑承包,保本之外,利润四六开,我得四,社里得六。”

协议书上是编辑得七,上交社财会科三。张逊没对老同学讲真话。他以农民的心理记住了一条准则:不说自己生活好。现在的人别的本事差劲,眼红的本事都很大,看不得别人好已成了一种通病,人人都或重或轻地传染了这种病。古人曰:防人之心不可无。张逊又一脸悲观的形容说:“还要你老兄帮弟兄一把。不然我会亏得连裤子都没穿。”

“那我就多销五千套,如果好走,我再要也不迟。”李新说。

“我给你五五折,你还跟我多销点,怎么样?”

所有的出版社给二渠道都是六五折或六八折,二渠道再以七折或七五折往下发。五五折一般是不好走的书,或是早几年出的现在还积压在仓库里的书,新书都在六折以上。张逊提出五五折,李新就又用那种眼光扫了张逊一眼。“那就两万套。”他对张逊说。

张逊很高兴,他今天一下就敲定了五万套,三万套是以五折给邓老板,两万套以五五折给李新。这套书稳赚了,他想。

街上人搞搞的,汽车把一个个十字路口都霸占了,焦急地等着绿灯。这个世界上任何一项资源都在减少,但人和汽车却在成倍地增加。长沙的街上,平均一分钟有几百辆车从你眼前驶过。这个世界最终要被人吃掉,最后变成人吃人,因为没东西可吃了。

晚上,徐红回来了。他把徐红搂在怀里,爱抚个不停。他觉得如果他有运气的话,是徐红给他带来了运气。他怎么看都觉得徐红是命好相,天庭饱满,眉宇间凝注着财气。一张脸也不是贫寒妇人的脸,而是贵妇人的脸蛋,姣好而美丽。“你才是我最爱的女人。”他说。

她很感动,春心就摇撼起来。“搞吧?”她喜欢用搞字,她觉得这个字有硬度。

他把她搂到身上,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脱去了她的衣服,扔在一旁。接着他伏到她身上,努力地干着,干得大汗淋漓的。

第五节

省新华书店W科的袁科长,和张逊有过几面之缘,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朋友。省新华书店的袁科长还是个文学宝,就是说常常伏案写写散文或写写报屁股,聊以自慰。袁科长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热爱文学是他的第一爱好,第二爱好就是跳舞。一九六九年他下乡当知青就是下到白水县,半年后他便招进白水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即现在的县花鼓戏剧团,跳大春。“文化大革命”中有八个样板戏,其中一部名叫《白毛女》,白毛女里有一个男主角就叫大春。“文化大革命”中,袁经理在白水县很有名,其名气就在他跳大春上。如果有哪个男人可以把脚扳到自己的脑门顶上,那就是腰功一流的袁经理。后来他考了大学,考的就是舞蹈。毕业后,他是怎么进入省新华书店的,如今又混了个科长当,张逊却不清楚了。

一九七七年冬天里时,他们两人坐在同一间考室考大学。袁科长当时很红,大家都晓得他是县宣传队里大春的扮演者。早两年,两人在Z出版社相遇时,袁科长没认出他,但他认出了袁科长——袁科长的眉毛很浓,且搭着桥。在张家村,流传着一句这样的名言:眉毛搭桥,不赌就嫖。两人又一次相遇是在黎社长办公室里,“我晓得你,你是不是在白水县剧团跳过舞?”张逊瞅着这位眉毛搭桥的中年男人。

“对对对,”袁科长眉开眼笑,“你怎么晓得?”

“这个我当然晓得,你那时在白水名气很大。”张逊说。

两人在黎社长办公室里说起了过去,交换了名片,表示从此他们是朋友了。

现在,张逊就要找这个袁科长。他拨了袁科长名片上的BP机号码。一刻钟后,电话响了。袁科长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含一点官腔味儿。“袁科长,我是Z出版社的张逊。”

对方愣了下,但表示马上想起来了。“哦,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晚上有空么?晚上我们吃餐饭?”张逊用讨好的声音问袁经理。

“你有什么事?”袁科长很世俗地问他。

张逊看了眼天空,天空灰蒙蒙的,这是下午三点钟,实在不应该这么灰蒙蒙。“有一点点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有空,我们一起吃餐饭怎么样?’’

袁科长可以拒绝他,也可以接受他的邀请。袁科长迟疑了下,还是同意一起吃饭。

这是二月里的一天,这己经挨近过年了。机关单位和有些事业单位的人,基本上是在办公室里坐着等过年。五点钟,张逊走出来时,天上下着小雨。天己经黑了,室内要开灯才能看见。他很想一的士坐到芙蓉宾馆,但考虑到的士来去要几十元钱,就又跑回办公室,拿了雨衣,骑着摩托车向芙蓉宾馆飙去。他没戴手套,感觉手被雨水淋湿后,被北风吹得很冷。但一想到他是去见新华书店的袁科长,心里又热乎起来。他提前一刻钟赶到了芙蓉宾馆的大厅里,袁科长准时来了。两人握手,他看着袁科长,袁科长一脸中年得志的形容,胖胖的脸上气色很佳。他现在还能把脚扳到脑门顶吗?张逊看着袁科长那两只粗粗的胖腿想。

袁科长戴副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打了发胶,手上拎着一个公文包。

两人在餐厅里坐下,袁科长看着这个乡下人,心想不知他请他吃饭是什么目的。“张逊,你有什么事找我?”他开门见山地问他,“我这人不太喜欢拐弯抹角,耽误时间。”

“我最近编了套书,”张逊说,打开包,拿出了那四张封面设计稿,“这是我们社的何炬设计的,你看一下。”

袁科长接过设计稿扫了眼,没说什么,把设计稿放到了桌上。

“我希望你老兄帮我一把,”张逊斜睨着袁科长,“提携提携我。”

袁科长把目光抛到窗外,窗外的天空正在灰暗下去。“天气蛮冷咧,”袁科长把话题转开说,“我觉得只有下雪才有过年的气氛。”

“啊,那是那是。”

“以前,每到过年边上就下大雪,那真的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两人说了气(方言:一会儿)关于冬天的话,张逊又说起了这套书,他确实不是来跟袁科长谈冬天的。袁科长谈冬天,那是他养尊处优的结果。他下乡半年就进了县剧团,从此他的工作就是跳舞,每天早上爬起床压腿,接着就在银笛、大提琴、小提琴的伴奏下排练《白毛女》。后来他考上大学,在大学里所从事的专业又是蹦蹦跳跳,现在在省新华书店的W科当科长,不蹦蹦跳跳了就发胖了。有的人就是命好,袁科长便是其中一个。“袁科长,”张逊说,“新华书店W科,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我袁济是个什么人,我想你也晓得。”袁科长抿口酒说。

张逊不晓得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并不了解袁济是个什么人。张逊一边琢磨他的话,一边迎合道:“我晓得我晓得。”说着,他举起酒杯同袁济碰杯。

吃过饭,张逊还想请袁科长喝茶,袁科长借口有事,不肯喝茶。两人从芙蓉宾馆出来,袁科长又改变了主意。在芙蓉宾馆一旁,有一线当街的门面全是美容美发厅,一个个在夜色下楚楚动人的女郎站在门前招揽顾客,向每一个经过的男士招手示意,娇声娇气地说:“先生,想按摩一下吗?”那声音那动作,仿佛要给你日一样。

袁科长在此迟疑了下,张逊捕捉到了袁济脸上的犹豫,就好像猎人觑见了猎物。他会心地一笑,想起了眉毛搭桥不赌就嫖的至理名言。“做个点吧?”他瞅着袁济,“我请客。”

袁科长瞥着他,还在迟疑。张逊抓住他的迟疑不放说:“走走,小姐过来了。”

按摩女郎见他俩站在门前犹豫,一个漂亮的女郎就走过来拉他们。那个姑娘对袁科长说:“大哥,按摩一下吧。”她说着就把他往前拉。

张逊很高兴,这是和袁科长增进感情的大好机会。袁科长既然好色,那就顺着他来。他是科长,手上有实权,订书的事,都要从他手上过。两人走进美容美发厅,迎面又是两位浓妆艳抹的小姐,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年龄稍大一点,大概是女老板。“先生要哪位小姐按摩?”她看着袁科长,然后才望着张逊。

张逊在肥胖的袁科长面前,确实像一个马仔,当老板和当官的男人都因为养尊处优而发胖了。张逊还是单单瘦瘦,又拎着一个袋子,当然就像跟袁科长提草鞋的。张逊扫一眼几位小姐,“先尽我们领导,”他这么称呼袁济,“领导满意了才是我。”

袁科长把目光投放到几位女郎脸上,他在选择姑娘。张逊说:“还有吗,就这三位?”

这时,从后面的包厢里又走出来一位姑娘,一脸眉清目秀,有几分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身材窈窈窕窕的。“这个不错。”袁济露出了好色的本相。

张逊马上对那小姐说:“你跟我们领导按摩,要好好按。”

姑娘马上嘻嘻一笑,“放心吧,保证让这位先生舒服。”

“你呢?”袁科长掉过头来看着张逊。

“我,你就别管。”张逊回答。

“这个还可以。”袁济指着另一个姑娘向张逊推荐说。

“我就她吧。”张逊点头认可了。

他很高兴。他的心事不是在姑娘身上,而是在袁济身上。每个人都有弱点,当你同他的交往进一步时,狐狸的尾巴就露出来了。袁科长好色,他必须也跟着好色,这正是所谓投其所好。其实他根本就不稀罕这个姑娘跟他按摩。这个姑娘说叫一口乡下话,个子矮小,身上还有一股什么气味。但他得躺在昏暗的包房里,接受这个姑娘按摩。假如他不这样,袁科长就会觉得自己太不纯洁。姑娘在他脸上揉着捶着,然后姑娘要他翻一个身,他依姑娘的话翻身睡下,姑娘便在他脖子和肩膀上揉捏着。他从没接受过姑娘按摩,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一种情欲从美意中诞生出来,就像一只田鼠从地洞中钻了出来。他的左手在姑娘的屁股上拍了拍,姑娘没有反应。他索性摸了摸姑娘的屁股,他感觉姑娘屁股上的肉紧紧的。他转过身,一把抱住姑娘,姑娘贴着他的脸看着他。“不能的。”姑娘对他说。

他开始同她谈生意了:“你搞一下要好多钱?一百块钱?”

“一百块钱少了。”

“一百五?”

“三百。”姑娘伸出三个指头说,一笑。

他想一只小野鸡也值三百元?“最多两百,不然算了。”

姑娘笑了,拍了拍他的脸,“那就两百吧。是全脱了还是只脱裤子?”她瞅着张逊。

张逊说:“全脱。”

姑娘脱了衣服,张逊看见两个小小的乳房,就如两个压扁的包子。姑娘又脱下裤子,两条腿瘦瘦的,比两条藕大不了多少。张逊猜测这个姑娘顶多十六七岁,心里就对她腾起了一丝怜悯。姑娘说:“我好冷的。”

张逊一点也不怜惜她,相反,他有些儿激动因而就有些粗蛮。他把姑娘按到床上,提起姑娘的双腿,毫无顾忌地干着……

第六节

S印刷厂坐落在湘江河畔,是湖南一家印刷质量最好的印刷厂,设备是这两年更换的新设备,工人素质也较高,不像某些印刷厂,工人做事三心二意的。Z出版社出的书,十有八九都是在这个厂子印刷。S印刷厂的厂长姓江,江厂长在S印刷厂的地位好比武林至尊东方不败。很多人在很多单位尽管当了领导,说话却没有价值,但江厂长在S印刷厂说话抵钱。他对某个工人说:“你不错,我要给你多发点奖金。”那就真的多发了奖金。他要是说“我要跟你加工资”,那就真的跟你加工资。他的一句话可以抵钱。厂里的中层干部总是把他当令牌说“江厂长说的”,那些工人一听是江厂长说的,也就不争辩也不顶嘴了。

江厂长名叫江一湖,这个名字很怪,叫起来也拗口,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威信。江一湖在上任S印刷厂厂长以前,S印刷厂已接连亏损四年了,厂里接不到业务,没一家出版社或教学单位肯把书稿送来印刷。工人不但工资加不了,还得扣,因为厂里无钱发放工资,上级单位也捡着S印刷厂脑壳疼。这个时候,身为车间主任的江一湖脱颖而出,率领工人大闹职代会,直捣厂长室,收集了很多厂长副厂长营私舞弊,假公济私的劣迹,推翻了那个大权独揽却无德无能的厂长的统治。那年职代会,大家众口一辞地推选他为厂长,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了厂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胆地向银行贷款,更换设备,也就是两年时间他就使S印刷厂扭亏为盈了。仅仅只是扭亏为盈还不足以表示他江一湖有狠,他的狠体现在大胆给工人加工资、发奖金和发加班费上。所以,S印刷厂的工人都说江厂长说话值钱。

假如大家依据以上所述来认识S印刷厂的江厂长,那就未免片面了,那只是下属对他的认识而不是朋友对他的认识,就是说你还没进入他的生活圈子里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吃喝嫖赌样样在行,那就是江一湖。假如这个厂长不吃喝嫖赌,而是一心为公,那他就不是江厂长。江厂长是个什么人?他是那种懂得权力不用过期作废的人。他绝不是一个好人,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坏人。这就是他朋友眼里的江厂长。

张逊和江厂长打过好几次交道,试论什么什么就是他执着出版科的单子到S印刷厂印的,马克思论也是在S印刷厂印的。江厂长对任何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都十分客气,称出版社为他的衣食父母。假如出版社不把书交给他印,他的工人就没饭吃,一旦没饭吃,他这个厂长就不好当。所以那天张逊骑着重庆80摩托车,冒雨飘进S印刷厂时,江厂长就在厂长办公室等他。事先,张逊已跟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将有一笔大业务降临他的工厂。张逊走进厂长办公室时,江厂长正坐在

沙发上训斥他的车间主任。“你不能乱编我的语录,你下次再这样乱说,我请你去守传达。”他一摆手,对年轻的车间主任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车间主任垂着头退出厂长办公室,江厂长脸上立即就换了一种表情,“张哥,”他笑眯眯地盯着张逊,“你越活越精神了呀_

“鬼。哪里有你厂长滋润。”张逊回答,坐下了。

“我卵的个滋润,你怕厂长好当!”江一湖说,“手下一帮蠢家伙,烦躁得要死。”

张逊晓得他说话半真半假,假如他真的那么烦躁当厂长,他干吗还要坐在厂长室?这是一个长一张驴脸的男人,脸型很长,一双鱼泡眼睛,嘴唇和鼻子都较宽大。他有伟岸的身材,像一个北方男人,孔老二有一米九○,他至少也有一米八五。他四十几岁,自诩自己年轻时是猛张飞,干事蛮撞。他很能喝酒,一斤邵阳大曲下肚也不会栽倒在地。他不喝啤酒,也不喝酱香型酒,他要喝烈酒,而且要用大杯子喝,所谓大碗酒大碗肉,这才是真男子。张逊喜欢他,觉得他可以成为莫逆之交。张逊打开皮袋,拿出一大叠书稿,四张封面——其中有一张他还让何炬修改过,和Z出版社出版科给S印刷厂开的印刷单,单上写着书名和书号。

江厂长——看过后,问他:

“用什么纸张?”

“58克的凸版纸。”

江厂长瞅一眼张逊:“印多少?”

“印五万套。”

“印五万套?“江厂长说,“你得先预付百分之四十的款。厂里没钱了,得拿钱到沅江纸厂买纸。厂里58克的纸不够。”

张逊没一分钱,但是他答道:“黎社长说钱要缓一个月才能来,因为新华书店还没把钱返回来,另外上个星期上海A出版社从我们社里借走了三百万,借去建房。黎社长说要你先开印。”江一湖不吭声,张逊马上加一句:“我们Z出版社好久拖欠过你们厂的钱?”这些话都是他来的路上编好的。如果他不是Z出版社的优秀编辑,如果他没在江一湖手上印那本试论什么什么和那本马克思论,江一湖就不会相信他。

江一湖自己也常把试论什么什么和马克思论挂在嘴里吹嘘,以示他领导的S印刷厂印的这两本书质量好,在全国获了一等奖,而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就是那段时间常跑来要求质量第一的,后来又在黎社长办公室遇见过两次的,Z出版社的几个领导交口称赞的编辑。所以他压根儿就没往别处想,而是问:“你们这么大一个出版社,还靠这点钱?”

张逊望一眼江一湖,他想这是江厂长相信了他的话才会这样问。他说:“钱你放心,不会欠你们一分的。”接着他话题一转,“现在你厂里的纸能印多少套?”

“我估计顶多能印两万套。”

“你可以先开机印么,中途社里会打钱过来。”

“那也行。”江厂长说,走出办公室,对一个女人说,“你来一下,唐厂长。”

唐厂长是管生产的副厂长,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女人,三十几岁,却一直未

婚,但她绝不是一个老处女,而是一个很风流的女人。她中等个儿,长一张苹果脸,脸上不太平坦。有的女人漂亮的时间较长,有的女人的美丽却是昙花一现。唐厂

长介于两者之间。老唐和老江有一腿,这是厂里守仓库的工人都晓得的秘密。老唐走进来,老江指着书稿说:“你安排,先印两万套。张编辑要求得很严的,你要把好关,不行的话,我就要打你的屁股。

如果他们的关系不暧昧的话,就不会有暧昧的语言从江厂长的嘴里飙出来。

唐厂长不恼,只是觑了眼张逊,张逊赶紧对她一笑说:“唐厂长,什么时候能出书?”

“你要什么时候?”

“半个月能出来吗?“他搬出了黎社长,“黎社长还特意对我强调最好能在半个月左右出书,因为这个时候是卖书的旺季。”

“应该没问题。”唐厂长思考的样子回答。

“好了,你赶快安排吧。”江厂长发指示说,“就说我说的,加班加点也得出来。”

他们去吃饭,几个人进了一家餐馆,坐下吃饭喝酒。江厂长要用玻璃杯子呷,他嫌小酒盅太麻烦。他的几个下手都很能呷酒,都不反对用玻璃杯子。张逊拒绝用玻璃杯,他怕自己酒后失言。这一向这套书整日在他脑海里运转,使他的大脑高度紧张。假如喝醉,就会失言失态。他坚持用小杯子陪他们呷。“我没你们这么大的酒量,包涵包涵。”

“你呷醉没关系,我送你回去。”江厂长很义气地瞧着他。

“我一呷醉就特别难受。”张逊求饶说,“饶了我吧。”

江厂长笑笑,觉得自己更像个男子汉,就非常开心,玻璃杯子举得高高的,对张逊说:“来,为我们是好朋友,干杯。”

那天下午,张逊就隐藏到江厂长家打麻将。张逊可以不去,但现在他要跟江厂长搞好关系。关系这个东西在中国非常重要。一个生意人必须表面上要显得很讲义气,我们的祖先就是靠义气支撑着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就是弘扬义气的经典语句。中国是礼仪之邦,朋友之情能够为你拓展市场。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江厂长住一套三室一厅房,客厅的墙壁被他的儿子用毛笔或铅笔画得花花绿绿的,一台洗衣机也不是全自动,洗衣机上乱堆着一些衣裤;冰箱是老式的白云冰箱,冰箱的壳面已锈迹斑斑。张逊感到江厂长对生活并不讲究,也看出他老婆是个马虎女人,不是他老婆拿他无奈就是他把老婆同化了。张逊一坐到硬邦邦的木沙发上,江厂长就打电话叫人,边对他说:“你下午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打麻将玩,我叫两个朋友来玩。”

“随你。”

“我不大赌。”江厂长看着张逊,“要我一天到晚正儿八经地做人,我情愿上吊。”

江厂长打了电话,然后放下电话跟他扯谈。不一会率先来了个年轻人,跟着又来了一个中年人。于是一桌麻将便洗得稀里哗啦地响。这个吃喝嫖赌样样在行的江一湖,一定有上帝罩着,打麻将时手气十分好,只看见他自摸。最开始张逊还想让他,只和那两个刚认识的男人的牌,但他因有两盘没和江厂长的牌,手气就痞了下去,任凭他怎么发愤努力,也无法力挽狂澜。他输了四百九十元,输得他心疼肉疼的。他没什么钱了。《黑铁刀》和《魔鬼谷》两本武侠小说为他挣的钱,已在装修房子和买摩托车及请客吃饭中花光了,要他再拿两千块钱干什么事,他都无能为力了。因此他输出了汗,虽然这不是出汗的天气。

第七节

半夜十二点钟,他回了家。他拧开锁,见卧室里有灯光,晓得徐红还没睡。

徐红躺在床上看书,脸上是对他很不满意的表情。这段时间,他的精力都摆在这套书上了,这让她感到他不像开始那么爱她了。她冷冷地说:“你到哪里鬼混去了?”

她美丽的脸蛋上密布着怨恨,好像天上密布着阴云。他说:“我今天忙了一天。”

“忙了一天?晚上还在忙?”

他说:“不是,晚上陪江厂长打麻将。”

“打麻将?”

“唉,我输了五百块钱。”他可怜兮兮地说,“损失惨重。”

“活该。”她一点也不同情他,又加一句,“谁叫你赌博?活该。”

她脸上有一种冷酷的表情,这让她像一个冰美人。她又捧起书看。他走上去,想亲她一下,以示赎罪。她把那本杂志举到脸前,像嫌一条脏狗一样嫌他说:“一边去。”

他的心情还陷在输牌的基础上。他感到世界是一片荒漠。他痛苦地抠了抠头皮。他猛然记起他有一个多星期没洗澡。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澡。他感到自己的承受能力太差了,以致江厂长都看出他输得心慌。我骨子里还是个农民,他心里说,我摆脱不了农民意识。洗完澡,他重新走进卧室,躺下睡觉,他试着把手放到了她腰上。她的腰际有一股暖流,可以温暖着他冰凉的臭手。洗澡时他狠劲洗了洗双手。他感觉他这双手今天彻底背叛了他。她把他的手拂开了,就好像你揎开一只依偎到你身上的脏狗。

“别碰我。”

他火了,一股邪火蹿进他脑中。他早就对她有火了,只是压着没发。今年过春节时,他要求她回他家里过一次春节。她很干脆地拒绝去。他说:“就算我求你,让我对我父母有个交代。”她非常不屑他的交代而说:“我不去,你别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后来他只身回了白水,他母亲问他她怎么没来?他说她有事。他母亲单刀直入说过年还会有什么事?城里人过年不放假吗?他说她父亲身体不好,她离不开。他只能对母亲撒这种谎,如果不撒谎而对母亲说实话,那就伤害了母亲。他在老家呆了三天,回到家里的那天,客厅里一桌麻将,徐红和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在打着麻将。他当时感觉很不好,但他忍住了。

但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搁着,让他对她有几分憎恨。现在,他要把这种憎恨发泄出来。她太高傲了。他不喜欢她太高傲,更不喜欢女人站在他头上颐指气使。他是怀着征服的欲望走进这座城市的,此刻他非常恼怒。他把手再次放在她腰际,她又把他的手推开,说“别碰我”。他索性将手放到她乳房上,并抓着她的乳房。她说:“一边去。”

他猛地把她的乳罩扯掉,更加用力地逮住她的一只乳房。她说:“你要干什么?”

“我要日你。”

她说:“我不愿意。”

他说:“你不愿意我也要日。我今天就要日你。”

她说:“你敢!”

他骑到她身上,脱她的睡裤。她扭来扭去,夹紧两腿。他霍地起身,将她的睡裤往下拉。睡裤当然就被他的蛮力扯烂了。她坐起身,他扑到她身上,把她按在床上,她扭开了屁股。他怒火中烧,恶狠狠抓着她的两只奶子猛扯。她疼得连叫了几声“哎哟哎哟哎哟”,他不等她有喘息的机会又扇了她一耳光。

她说:“好啊,你以为我好欺负。哎哟,你敢这样打老子。”

他骂道:“你鳖相样子。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是条很贱的母狗。”

她说:“你只晓得欺负女人。你在你前妻的哥哥面前吓得鬼相样子。”

她揭他的短,他更加恨她说:“我就是要欺负你。”

她用脚踹他。他就针对她的腿发起猛攻,又是打又是拧。她用另一只脚踹他,他又对另一只脚进行强有力的报复。他不打她的脸,但他却没放过她身上的任何一块好肉。她哭了,捂着脸不再反抗,因为她感到她的反抗只会遭到他更严重的暴力。他抛下捂着脸哭泣的她,走进客房睡觉。第二天上午醒来,徐红已出门了。他四处瞟了眼,不见她,床上乱七八糟的。他感到他昨天晚上做得太过分了。她到哪里去了?她肯定恨死我了。他想。

第八节

茜茜又长高了,现在他把爱都投到了女儿身上。女儿的脸最开始长得既不像刘小专,也不像他。现在女儿的脸长得像他了。也许别人不会觉得茜茜漂亮,但他觉得茜茜很漂亮,看她的五官发展趋势,长大了绝对是个美人。今天是星期六,按离婚协议,他接女儿回他的新居。他骑着摩托车驶到刘小专住的那幢楼下,叫了十几声也没人回答,还是原来住他家楼上的一个邻居把女儿叫下来的。

“你妈妈还好吗,你妈妈?”

女儿说:“妈妈好哎。”

“妈妈现在每天还呷药没有?”

“呷。”茜茜穿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头发也没梳抻,披散在脑袋上,硬硬的很久没洗头发了的样子,可见刘小专根本就不晓得关心她。他有些心疼女儿,还有些为女儿担忧。女儿现在是不懂事,假如她长大了,她会怎样看待母亲,又会怎样想他?他让女儿坐到摩托车上,让女儿的两只小手扶住龙头,他发动摩托,骑着上路了。风把女儿头发上的气味吹进了他的鼻息,女儿的头发已经臭了,一股怪味充斥在他鼻孔里。他把摩托车停在街头一家发廊前,把女儿拉进发廊,让女儿接受剪发。女儿像个野孩子,不肯。他哄女儿,答应只要女儿肯洗头剪发,他就买套漂亮衣服给女儿。女儿不在乎漂亮衣服,她说她要吃浪味仙和旺旺煎饼。

他满口答应,女儿才肯坐到水池前洗头。他看着女儿,女儿把一个湿淋淋的脑袋对着镜子,女儿在镜子里对他做了个鬼脸。她做鬼脸的样子有点像小妖怪。

他让女儿剪了个女式男发,女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小男孩样的,就撅着嘴唇不高兴了。“漂亮吗茜茜?”他问女儿。

女儿嘟起嘴说:“丑死了。”

“不。爸爸觉得你非常非常漂亮。”他说。

他带着女儿走进了阿波罗商业城,直接走到童装柜前。童装很多,五花八门,他让女儿自己挑选衣服。他想看看女儿的眼光,也是为了尊重女儿的喜爱。女儿在众多的衣服面前犹犹豫豫,一时想要这套衣服,一时又觉得那套衣服更好看,一时又想买另一套。他微笑着,觉得自己今天非常放松和开心。“你这么听话,真是个乖女儿。”他赞美女儿说。

女儿挑了套衣服穿在身上,走到镜子前照镜子,他看着很开心,女儿自己也觉得非常漂亮。女儿想要的两套衣服,他都买下了。女儿非常高兴,她一下子拥有了两套漂亮衣服。接下来,他带着女儿走进一家快餐厅,父女俩慢慢吃着饭菜,女儿要了一听可口可乐,还要了两只油炸鸡腿。那个下午他和女儿是在公园里度过的。直到父女俩玩累了,才打道回府。

“哦,爸爸,你还没跟我买浪味仙的。”女儿提醒他说。

他笑了。他为女儿买了十包浪味仙,买了一大包旺旺煎饼。他要让女儿吃腻她想吃的东西。女儿见他这么大方,一买就恶狠狠地买,忙高兴道:“谢谢爸爸。”

他喜欢听女儿说这句话。“乖女儿,爸爸喜欢你。”

第九节

五月是充满鲜花的季节。所有接受阳光抚照的孕育了一个春天的植物,都会在五月份展示它们的美丽。这是植物对大地和阳光的回报。它们展示自己并不是给人类看,它们只是生长、开花、结果地走完它们的生命历程。但人类把感情投射到它们身上了,觉得它们很美丽。五月悄然而至。五月给张逊带来的是那套丛书。名家生活絮语印得非常精美。在一九九三年,充斥在黄泥街书市上的是一些印刷质量低劣的书,封面很差,纸张也很差,就如地摊杂志。一九九三年的时候,黄泥街的书店尽管鳞次栉比,却没有几家书店的书摊上摆着几本高档且漂亮的书,大部分都是以经营地摊文学和武侠、通俗小说为主。有几家出版社办的书店虽然也有几本好书,但毕竟还没在书市上占主导地位。邓老板看着张逊带给他看的样书,非常高兴。“这是精品书,”他把四本书与他书店的其他书比较,那些书顿时就黯然失色,“这样的书有收藏价值。”

这是五月初的一个星期三的上午,这一天阳光和煦。假如这个世界上有哪一天的阳光和空气是让张逊喜爱的,那就是这一天。这一天的天空明净,能见度极高,你似乎能看见上帝在上苍对你隐隐约约的微笑。“我是动了全部脑筋的。”张逊骄傲的神色说。

“你到底是编辑,做出来的书就是不同。”邓老板赞扬他说。

小限也在旁边瞧着这四本书,左看右看,挺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脸上的孕妇斑使她的脸显得浮肿难看。“这套书怎么样?”邓老板问她。

“还可以吧。”小限说。

“你这套书应该会好走。”邓老板说,对着这套书动起了生财的念头,“是这样吧,你把二渠道的发行全部交给我,我就要四万套,或者更多一点都没关系。”

张逊从邓老板脸上读到了一个字:钱。生意人是绝不会轻易帮什么人的,生意人就是生意人。邓老板做书的历史很有几年了,积累了很多经验,对什么书能赚钱有一种直觉。张逊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嗅到了铜臭。张逊拼命掩饰住脸上的得意,颇有几分迟疑的样子说:“我还有几个朋友,是大路书店的老板,李新。”

“李新我认得。”

张逊马上表示无奈的样子说:“他是我大学同学。在这套书未印出来以前,也就是还没和你谈以前我就找过他,他答应帮我销三万套。”

邓老板瞪一眼张逊,“你把二渠道的书都给我发,我发五万套。”他递支烟给张逊,“我的发行网络比大路书店大得多。大路书店是以做武侠小说为主,黄老板现在忙于玩股票,李新是二老板。我熟悉他们的套路。”

“我和李新在大学里时是很好的朋友,再说李新简直是我和我老婆的牵线人,我食言就不太好。这个事……”张逊把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看着邓老板脸上的反应。

邓老板脸上果然有几分不快,他很想独占二渠道的经销权。“你莫在黄泥街同时搞两个书店销,我先跟你销五万套,假如书好走,我还可以增加数字。”邓老板说,把一口烟吐到张逊脸上,“你要相信我。”

“我再想想。”张逊不表态而是这么说。

在八十年代,随便一本什么破书出来,发行十万册二十万册都毫无问题。进入九十年代后,书就不像八十年代那么走俏了,购买力自然下降了一个档次。但尽管如此,九十年代初,书商购书却不像现在开口这么小器,什么三百册五百册的。在九十年代初,书商一开口就是三千册五千册,几万册书随便就销掉了。那时候下岗的工人还没今天这么多,书价又便宜,电视台的节目时常枯燥乏味,老百姓下了班,回到家里还有闲暇工夫看书。那时候很多工厂还发得出工资,而工人也安于现状,而安于现状的人是有精力购书买报的。早些年,虽然也有盗版书,但盗版书的质量格外差劲,错别字连篇,让人不屑于购买。所以随便什么书发个几万册就跟好玩样的,若是在报纸和电视上炒一炒,发十几万册也未可知。

“现在书还只印出两万套,”张逊说,“我先把两万套全部给你发。这总够朋友吧?”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邓老板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那天下午邓老板就去银行提了两万套的款,到西湖路汽车市场叫了两辆货车,和他一起上S印刷厂一手钱一手货地提书去了。

就好像上帝非常关心这个名叫张逊的男人。上帝肯定是有些厚此薄彼的,有时一个人一启动就遇见了扫帚星,而有的人一下海就捕到了大鱼。张逊就是后者。书在湘海书社只是摆了半个月就销了个干净。这个广东书商要五千套,那个湖北书商要三千套,半个月就销完了。“我还要五万套,张老师。”邓老板对他朗声说,脸上很高兴,“一个新疆人要一万套,我己经答应他了。”

张逊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脸上的笑容就好像雨水一样往下掉。这个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了。“好的好的,”他说,“书马上就可以出来了。”

“你要守在印刷厂晓得啵?”邓老板告诫他说,“什么事情都要趁热打铁。”

“我昨天还在印刷厂。我现在和江厂长是铁哥们。”

张逊从湘海书社出来,看着黄泥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心里快活极了。以前他走进黄泥街,只是一种冷淡和嫉妒的心理,觉得这些人都赚了钱,而自己却囊中如洗。此刻,他觉得自己也是黄泥街这支书商队伍里的一员了。他嗅到了一种鲜花的味道,也许那不是鲜花味,而是铜臭气味。但对于张逊来说,任何鲜花的芬芳都不及铜臭味那么好闻。他一脸快乐地走进大路书店。李新一看见他走进来,脸上非常有意见的样子。“你他妈的太不够意思了。你什么意思?”李新瞪着他,他当然晓得名家生活絮语销得好,而销得好就是赚钱。

“书马上会出来,最开始只印了两万套。”张逊说,“现在印了五万套,你要的两万套一个星期之内会有货。我保证。”

李新还是有意见,“你不够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晓得我们是同学。”

张逊拼命解释,心里却得意辉煌。没想孔老二编的一套名家生活絮语居然这么抢手。孔老二很有眼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却是个斯文人,想起也好笑。李新同他说话时,他就想着孔老二。他想他今天要打个电话给他。孔老二这位福将赐给了他运气。孔老二是个有福的人,但他的福不能自己享受,于是上帝把他的福转嫁给了我张逊。有的人自己能发财,有的人自己发不了财,但他能让别人发财。孔老二是这种人。

第十节

名家生活絮语一共发行了十五万套。湘海书社走了七万,大路书店走了四万,-渠道也走了四万。书是三十八元一套,一套书的成本费为百分之三十,而他在这套书的每本书上能赚百分之二十五。这是一个平均数,因为湘海书社、大路书店和省新华书店分别是以对折、五五折、六折从他手上进的。这套书让他一不小心就赚了一百四十万。他万万没想到孔老二是他的一只吉样鸟,他从山东飞到深圳,又特意从深圳坐火车到长沙来看他,是一只吉祥鸟飞进了他家。他付了孔老二四十元一千字的编辑费,付的汇款,直接寄给他本人,让孔老二可以躲掉个人所得税。那时候编书费最多是二十元一千字,因为作家写的小说也只是三十元一千字。孔老二万万没想到他的同学会付这么高的稿费给他,他一收到汇款单,一见汇款单上写着三万二千元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个山东大汉立即高兴地给他打了个电话。

“张逊,你够朋友。”他在电话里对张逊很感激,“这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大一笔稿费。在收你这笔稿费以前,我从没收到过一笔过了一千元的稿费。感谢感谢。”

张逊躲在电话这头笑,心里只有一句话:这个傻B。“没什么。”他回答。

“我在我们门前的书店里也见到了这套书。”孔老二说,“我还特意问他这套书好不好销,他说好销。一个星期里就卖了十七套。有的人是先买一本,看了好,又回来买另外几本。我很高兴,张逊,我很高兴。这套书比我想像的还要漂亮。”

这个傻B,张逊心里还是这句话。“你高兴我就放心了,就怕对你不住。”

“没有。我的几个朋友都说这套书出得很有质量,说封面设计很漂亮,纸张也好。他们都向我要书。”孔老二在电话另一头十分开心地告诉他,似乎张逊帮了他很大的忙。

孔老二又问他说:“我看见印数上写着五千册。我们是这么好的同学,我有的只是感激,一点也没有嫉妒,你说一句老实话,书到底印了多少套?”

张逊心里明白,尽管他说他不嫉妒,但也不能说。因为他一旦说出印了十五万套,孔老二就会算出他赚了多少钱,他即使算不出,他的出版界的朋友也会告诉他一个大概数,到那时候他就会很不舒服。“老实告诉你,我印了两万套。”他在电话这头说。

“书全部销出去了吗?”

“还有两千套。”他想他只能这样回答孔老二,“但不会有问题,估计都能销掉。”

孔老二说:“那就好。”

“我的目的就是使你高兴。”张逊说,心里还是想笑,“你要是不满意,我就觉得我的书做得不好,那太对朋友不住了。”

孔老二立即表白说:“我很满意,很高兴。”

他们说了一气客气话后,张逊问他:“你那几本劳伦斯译作都翻译完没有?如果你相信我,就跟我做吧。我会做得保你满意。”

“没问题,说心里话,我正想跟你说这事。我也希望你做。”孔老二在电话那头大声说,“你的书出得好,我很高兴。我自己都觉得脸上有光。”

张逊放下话筒时,周身都是愉快的内容,就好像草原上遍布着羊群一样。他觉得他是草原上的牧羊人。他的朋友在远方如此这般的感激他,甚至都在以他为骄傲,他都能想像出孔老二骄傲的情形。在北京读研究生时,这个山东大个子,一骄傲就眉飞色舞,就显出了一点女人味儿。在大学里时,孔老二一对哪个好,就对哪个特别好,好得你觉得是个负担,因为他时时刻刻跟你呆在一起。一对你有意见,见了面都可以不理你。这是十足的女人脾气。

徐红有了钱,女人的懒散劲儿就冒出来了,毛病也越来越多。她爱上了打麻将,一天到晚就想着打牌,随便什么人邀她打麻将,她都会满口答应,放下电话就飙了出去。她的同学和她的熟人都成了她的牌友,几个人往桌前一坐就厮杀起来,总是要鏖战到半夜三更。他没责备她。自从那次交锋后,两人有了新的约法三章,谁也不管谁。她于三个月前曾提出离婚,他没反对,但临到关键时刻又半途而废了,因为他承认了错误,并保证以后再不动她一个指头。“我不想跟你离婚,但你硬不肯原谅我,我也没办法。”他说。

她说:“你还要嘴硬?你就那么死要面子?”

他说:“你想要我说什么?”

她说:“你不晓得说别的?”

他听出她不是一定要离婚,于是他低下了他那自尊的头颅:“我求你原谅我。”

徐红今晚在楼上打牌,同出版社的几个男女打。她回来时,他醒了。“几点了?”

“两点一刻。”徐红回答他。

“输了还是赢了?”他看着她说。

徐红一笑,伸出三个指头:“赢了三百块钱。”

对于一个拿工资吃饭的人来说,三百块钱简直称得上一笔可观的进项。在一九九三年,有些家庭的收入也就是三百元的样子。但对于已拥有了一百四十百元存款的张逊来说,三百块钱是一个连鼻子也懒得哼一下的区区小数。“那可以吧,,他打个哈欠说。

“我做了三个七小对自摸,”女人吹嘘自己的业绩,“何炬说我的手气好得烫人。”

“你应该让何炬赢点钱,”他指出,“我以后还要找他设计封面。”

这是九月份,不冷也不热。她洗完澡,从卫生间走出来,头发湿湿的,身上穿着枣红色睡衣。她坐到梳妆台前吹头发,电吹风在他眼里滋滋滋地响着。他看着她把头发吹干,下面的玩艺儿直了起来。她躺到他身边时,他把她搂了过来。她说:“别碰我,我想睡觉。”

他说:“我不碰你碰准?你要我去宾馆里找鸡吗?”

若是以前,她累了的话,他就别想碰她。但现在不同了,他赚了这么多钱,能让她过上舒服的日子,她不能不迎合他。他伏在她身上,亲她。他做得很有兴致,不急不慢按部就班地做着,渐渐地他的热情唤起了她的热情。两人就热烈起来,直到彼此完事。

第十一节

早晨的阳光在茶色玻璃上一晃一晃,使茶色铝合金显出了一片暖暖的黄色。一进入十月,阳光就改变了照射的角度,它伸入凉台,爬到窗户上跳跃着,使你有冬天就要来了的感觉。张逊起床,走到凉台上。一大片这些年耸立在长沙街头的高楼大厦和远远的山峰跃入他的眼帘,朝阳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上熠熠生辉,反射出各种颜色和光亮。如果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焦土,城市就是焦土。放眼所及之处,全部都是房屋和街道。

吃过早餐,徐红出门了。他打了两个电话,就坐在桌前写日记。他还只写了几行,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对方是省新华书店的袁济。

“你好久没安排工作了,你不记得了?你还欠了我一个人情。”袁科长说。

他曾答应请袁科长去某某地方玩一趟,在长沙的某一个娱乐场所有鸡,他也只是听湘海书社的邓老板这么说。那天他同袁济谈事时,曾兴致所致,许愿说哪天他请他到这样的一个场合去玩。他早就忘记他的许诺了,没想袁科长还真的铭记于心,居然向他来讨这个愿。

“是的是的,可以可以。”他在电话这头对袁科长说,“晚上吧,晚上我打你的BP机,我来安排。这一向我有事,所以把这事抛在一边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放下电话,马上就同湘海书社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邓老板,邓老板在话筒那头大大咧咧地喂了声,那声音从他的胸腔里飙出来,输入话筒,通过电线传播,再由电线送进听筒传入张逊的耳孔,听上去仍然底气十足。张逊甚至能看到他喂时的那种神态,那是一种自己赚了钱的神态。那种神态里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充满了自信。

“喂什么喂?”张逊在电话这头跟他开玩笑,“喂奶哦。”

“张哥,你好。”邓老板在话筒那头笑道。

“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件事,还有印象没有?”张逊问邓老板。

邓老板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事,张哥?”

“就是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时,你说那个娱乐场所有小姐陪睡觉,不记得了?”

“哦,你是说这件事。是的,我在那里还搞了两个小姐。”邓老板说。

小限生了个大胖儿子,生下孩子后就在家里休产假,所以邓老板说这事就毫无顾忌。“你想去开开荤?”邓老板笑道,“要我作陪不?”

张逊不想要他作陪,张逊是要请袁科长玩女人。袁科长有这个嗜好,而袁科长又是他的书进入一渠道的关键人物,他只有巴结的份。邓老板在二渠道可以称得上是黄泥街的老大,但尽管他是二渠道的老大,却没法进入一渠道。他假如介绍他和袁科长认识,那邓老板就有了杀入一渠道的路径。张逊做这本书所赚的钱,邓老板只晓得一半,张逊没向他说真话。生意人是不能说真话的,假如他说真话,就不是生意人。张逊不想让他和袁济认识。张逊说:“不要你作陪,只要你告诉我到了那里找你的哪个朋友。”

“找黄宝,黄宝是那里的经理。”

“你要跟黄经理先打个招呼吧?”

“你张哥要去玩,我打个招呼,他绝不会怠慢你。”邓老板在电话那头海道,“黄宝是我小弟的同学,我看着他长大的,我一句话,他就会招呼得你祖宗样的。”

张逊心里踏实了,总算能把自己在袁科长面前夸的海口兑现了。他松一口气,写完日记,他微笑着瞧着窗外的天空,感到自己可以不出门而运筹帷幄。但他躺到床上休息时,马上又不放心了。他那天在袁科长面前说话的口气,是与娱乐城的经理是好朋友。假如他陪着袁科长去该娱乐城,而在袁科长面前向黄经理毛遂自荐自己是邓老板的朋友,那他不牛皮破产了?袁科长之所以向他提及此事,是因为他那天向袁济保证某某娱乐城绝对安全,他到那里玩过多次,没一次遇上公安战线的突击检查等等。不行,他在带袁济去之前,得亲自去踩点,以免袁济在那儿感到不安全。如果得罪了袁济,那等于是丢掉自己的一半财路。

他骑着摩托车赶到湘海书社,邓老板正在同两个外地书商做生意。他让邓老

板带他去某某娱乐城考察。邓老板说:“我走不开,我店里没人。”

“我是放下很多事情来的,”张逊对邓老板说,“你不陪我去,我会对你有意见。”

邓老板一笑,“那你先坐一下。”

一个小时后,邓老板就同张逊一起上某某娱乐城去了。邓老板骑着一辆本田双排气管摩托车,他不屑于张逊骑的重庆80,“你赚这么多钱,不换辆好车?”他觑着张逊。

“暂时还不打算换,”张逊说,“我们社里的人现在都盯着我,都怀疑我赚了钱,我换摩托车,那不就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赚了钱就赚了钱,怕什么怕?”邓老板很干脆地说。。

“你不在单位,不晓得单位的险恶。越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情况越复杂。”

他们说着这些,骑着摩托车驶近了某某娱乐城。某某娱乐城坐落在五一路,从前这幢房屋是一家公司的招待所,由于招待所没人住,所以就重新装修一番,改成了某某娱乐城,集桑拿、美容美发、听歌和唱卡拉OK于一身,一时成了老板和经理们出入的场所。两人把摩托车停好,步入娱乐城,原来黄经理也只是娱乐城的部门经理,也就是充满色情服务的桑拿按摩部经理。黄经理二十几岁,年轻而英俊,待人不冷不热,很有礼节的相。几个人坐下一聊天,张逊马上就同这年轻人套上了近乎,原来这年轻人也是学中文的。

“你也是中文系毕业?”张逊很感兴趣的模样问黄经理,“怎么没去当教师?”

黄经理淡淡地说:“我毕业时,系里把我分到了黔阳师范。我没去。”

“那你的档案关系现在搁在哪里?”张逊问他。

“搁在人才交流中心。”黄经理说。

他们说了半个小时话,邓老板就要走,牵挂着书店。张逊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坐下去,告辞时他特意叮嘱一句;“我晚上会带一个朋友来玩,你晚上肯定会在吧?”

“在。”黄经理说。

第十二节

黄昏边上,长沙下了一场暴雨。这正应了那句俗话:少女的心秋天的云,说变就变。暴雨落毕,过了十分钟,夕阳又露出了她的余晖,红灿灿的。张逊骑着重庆80摩托车向玉楼东飙去,他约了袁济在玉楼东等,时间为六点半。街上雨水还在流淌,树梢上仍滴落着雨珠,但由于暴雨停了,人们又涌到了街上,于是街上满是行人车辆,一片喧哗。他把车停好,站到不锈钢玻璃大门旁,他想要是这样想:我站在这里不是等人,而是等财神爷。袁济总是姗姗来迟,他六点四十五分才来,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拎着一只金利来包。

“袁科长袁科长。”他打招呼。

“我来晚了吧?”袁科长说,“被一个书商拖住了,他硬请我吃饭,被我霸蛮推辞了。走吧,进去吧。”袁科长拿出领导的架子发话说。

“进去。”张逊说,一脸灿烂地笑着。

两人在玉楼东里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张逊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中华烟,他特意为袁科长买的,放到袁科长胸前,自己拿出一包红塔山,抽着。

袁科长问他:“最近又准备搞什么书?有什么新的计划?”

“有,到时候还要仰仗你大笔一挥,多进一些书。”

袁科长点燃中华烟,觑着张逊。“准备搞什么书?”

“准备出一套劳伦斯文集,四本。”

“劳伦斯是谁?”袁科长的记忆里找不出一个叫劳伦斯的人。

“就是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英国作家。”

“嚯,我晓得。”袁科长吐口烟,“我家里有那本书,你准备出一套劳伦斯小说?”

“对。我有一个读研究生时候的同学正在整理译稿。我这个同学是个做学问的山东人,英语极好,中文底子也在一般人之上。他在翻译劳伦斯的小说。他翻译了四本劳伦斯的书。前天我还同他通了电话,他正在梳理译文。这个人很不错。”

“哦,你把书名报给我,我可以发征订单了。”袁科长说。

张逊感到很高兴,书的稿子还没到手上,袁科长就说可以发征订单。这就是关系。假如没有这种关系,袁科长又怎么会理睬他将做的书?朋友交往的回报是双倍的,袁科长这样的朋友,非常值得他动脑筋。吃过晚饭,张逊买了单,两人走出玉楼东,张逊瞥了摩托车一眼,决定不骑它,堂堂的袁科长又怎么能屈尊降贵坐他的摩托车?他叫住一辆的士,让袁科长坐前面,自己坐后面,的士就载着他和袁科长向某某娱乐城奔去。不一会,他们下了车,走进某某娱乐城的大门,

径直奔向桑拿中心。袁科长爱的就是这个,他心里想笑。

“你们黄经理呢?”他问一个男服务员。

男服务员左右望望,“黄经理刚才还在这里。”

他们坐到沙发上等着。几分钟后,黄经理出现在门口。“黄经理。”张逊故作亲热的口气与对方打招呼,仿佛他们不是今天下午才认识,而是几年前就相识似的。

黄经理当然认出了下午才在他面前出现的客人。对于黄经理来说,任何走进桑拿中心的男人都是他的上帝。上帝正把钱往他口袋里放,他当然很高兴。“你好,进去玩吧。”黄经理转身对一个服务员说,“带他们两位进贵宾房,叫2号和8号小姐陪他们。”

“漂亮么?”袁科长在一旁迟疑着说,似乎不漂亮,他就不进去一样。

“不中意你可以换。”黄经理看着袁科长说。

两人分别进了两间桑拿房间。张逊打量着房间里的设施,房间里又分两间,里面一间安装着浴盆、抽水马桶和洗手池;外面这间搁着按摩床和一张沙发,还有一个衣架,你洗澡时,脱下的衣服便挂在衣架上。洗手池前有一面镜子,张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左脸上还长出了两个疙瘩,用手指摸了摸,有点痒疼痒疼的。男服务员带了个姑娘进来,姑娘个儿高挑。“先生,”男服务员说,“这个小姐你中不中意?”

小姐对他一笑,露出了一口细密的牙齿。他说:“就这样吧。”

男服务员退出后,小姐关了门,关了房间里的大灯,于是房间里只剩了两盏嵌进二级顶的龙珠灯,光线自然就灰暗了几圈。“老板,”小姐娇羞地叫了他一声,“洗澡吧?”

这不是湖南口音,听上去又不是标准的普通话。“你是哪里人?”

“我是四川人。”小姐说。

张逊忽然想抽烟,就点上烟,盯着小姐看。他想这个小姐长得很漂亮,比徐红似乎都漂亮一层。小姐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反而主动问他:“老板,洗澡吧?”

“你脱衣服吧。”

小姐开始脱衣服,张逊默默地瞧着小姐脱光衣服,光着屁股走进里面房间,拧开了热水,洗澡。他觉得小姐的身材很好,但皮肤却是乡下人的皮肤,背上有些红子儿,屁股也不是那种很好看的屁股。小姐转过身对他说:“一起洗澡吧,老板?别不好意思。”

张逊灭了烟蒂,脱光衣服,同姑娘一并洗澡。他顾不得那多,干完后,他匆匆洗了下,穿上衣服、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不觉想起了方林。他有很久没跟那个女人联系了,将近一年了吧。她知道他又结婚后,就再也没跟他打过电话。一年多前,他与徐红将要结婚时,他打电话告诉方林说他要结婚了,她只是在电话那头对他说:那好啊,我祝贺你。城市女人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输掉,但绝不会输掉她的高傲。高傲不是物质,它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那是无法输掉的。他曾经有两次想给方林打电话,但临了又忍住了。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话要说。

他在大厅里等了很一气,袁科长才走出来。袁科长坐到他一旁,想同他交流玩女人的心得。他说:“我那个妹子几好,是贵州妹子,只有十九岁。你的怎么样?”

“我的一般。”

“我放了两炮,”袁科味说,“那个妹子被我搞醉了。”

张逊心里很蔑视他,心想难怪他要加点。他只是十五分钟就出来了,而袁科长把九十分钟都干满了。他在厅里等了袁科长一个小时。“那你的功夫好,”张逊恭维袁科长,“我不行,我小时候的营养不好,在农村里长大,没吃什么东西,底子太差了。”

两人走出娱乐城,上了的士,张逊送袁科长回家。袁科长冲他说:“你真够朋友。”

“哪里哪里。”张逊谦虚说。

“你不是我晓得的另一些在乡下长大的那种人,”袁科长夸他,“你给我的感觉为人大气,豪爽。我们真的可以玩下去。”

张逊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明白袁科长最开始是很看他不来的,现在这个男人把他做朋友看了。他想笑,一个大男人随便就被他搞定了。他把袁科长送回家,约了以后再玩的时间,这才让的士驶到玉楼东前拿摩托车。时值十二点钟,玉楼东仍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个时候正是吃宵夜的高潮。还好,摩托车还在。他骑上摩托,迅速向家里奔去……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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