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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叔说他一九八Ο年三月就住到知青点来了,那时候知青走了,房子空着,他就向大队上买了知青点的一半房子,二百元一间,买了六间住房和这食堂,一共一千六百元。
“那便宜哒,”汪宇说,“在城里二百元连半个平方都买不到。”
文叔笑笑,没有跟汪宇讨论这事,而是把内容转到了知青身上。“你们那几批下乡的知青里,就只你和严小平没来过了。”文叔回忆着说,“你今天也来了,只严小平一个没来过了。严小平在长沙搞什么事哦?”
“几年前碰见一个知青说严小平做水果生意。”汪宇说,话锋一转,急不及待地望着文叔,“知青都来过?”他关切地问。
“后面下来的几批知青来的不多,”文叔想想说,点上一支烟,“七五年以前下放的男知青,除了严小平,陆续都来看过。有的是利用节假日来的,都是住一晚就走了。”
“女知青呢?有没有来?”
“女知青没有单独来的,两口子一起来的有过一次,那好象是八六年。”文叔说了一对由知青成为夫妇的两口子。“冯焱焱怎么没来?”
“她工作忙。”汪宇说。
吃中饭时,文婶不停地往汪宇碗里夹菜,“你们知青中只有何平来得多,每隔一年来一次,都是清明节这天。”文婶掰着手指计算说,忽然就望着文叔,“何平最后来的那次是哪年?”
文叔和蔼地笑笑,“九0年,那天落雨,何平开一辆小轿车来的。”
汪宇心里一惊,“何平开一辆小轿车?”他禁不住问道,当然就想起了自己那辆要式样没式样要速度没速度的玉河“土狗子”。
“他一个人开车来的?车是何平自己的?”
汪宇清晰地记得,自从一九七五年九月那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他同何平在房里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后,从此两人就没说过一句话了。一九七七年何平的父亲平反恢复工作,重新坐到H局的第一把交椅上之前几周,汪宇的父亲则调离了H局,几年后他听冯焱焱说何平的父亲调到一所中专当党委书记去了。那是一九八一年,那年冯焱焱从省财经学院毕业,恰好分到汪宇所在的电机厂工作。两人一度有过恋爱基础,当然就重新拉开了恋爱的序幕,而且省略了繁杂的过程,直截就进入了主题——结婚生子什么的。至于何平的情况,他只知道何平一九七七年考上了湖南大学建筑系,后来分到省建筑设计院工作,其它情况他就不得而知了。
“何平说是他自己的车。”文叔歪着头瞥了眼踱到门口的黑母鸡,“他说花了十几万哦。喷喷。”
“他哪里赚那么多钱?”汪宇有点怀疑道,“何平在你们面前吹牛皮罗?”又补了句:“你怕长沙市钱有捡哦!”
“那我们不知道。”文婶说。
汪宇扔支白沙烟给文叔,文叔接过烟看了看牌子,笑笑。汪宇问他:“何平来知青点来过几次着?”
“怕是十次。”
“他这么勤地往知青点跑干什么?”汪宇说。心里却闪现了何平来这里的内容。
果然如此,文婶笑笑说“他说是来玩玩的,这里有什么好玩罗?他是来给方琳的坟墓扫墓的,在方琳的坟墓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一九七五年十月父亲单位上又下来了五个知青、其中有一个是王姨的儿子,戴副高度近视眼镜。他和方琳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只比方琳低一届。他一来,大家就都叫他“眼镜鬼”。眼镜鬼就是严小平一年前对我说的,知道方琳的底细的那个王姨的儿子。
我当然就很留意他。眼镜鬼本来是分在我和老满哥住的房间里,但老满哥却拒绝接受他,同时也拒绝接受任何一位“第三者”,连大队书记出面干预,说是让严小平住回“娘家”,把眼镜鬼塞到汪宇房里去也遭到了老满哥的断然否决。老满哥是知青点的老革命,知青林场的缔造者,大队书记和文叔都不得不让他三分。眼镜鬼的母亲王姨是H局“湘江风雷”造反组织的小头目,老满哥的父亲斑暨:
“…就是被H局的湘江风雷的造反派整得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于一九六九年冬的一个傍晚从关他的房子的窗户跳楼自杀的。老满哥心怀再宽大也不会让逼死他父亲的那帮造反派的子弟与他朝夕相处之外还要同睡一间房子。
要他睡食堂罗,老满哥对文叔提出来说,他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又不是来做客的,旧社会长工还要睡猪猡屋呢。
你莫讲鳖话。文叔歪着头骂了句。
又不是我讲鳖话。老满哥讲事实说,这是贫下中农在公社召开的知青大会上忆苦思甜时讲的,还说什么没饭呷就偷猪潲水呷,与你们贫下中农在旧社会受的苦一比,他睡食堂已经是享福了。
眼镜鬼于是就在食堂的一角支起了蚊帐,好象就他一个遭到无情的抛弃,当然就一脸的苦大仇深,望着我和老满哥的眼光自然就很敌视。这使我没法接近我急于想接近并询问方琳在中学时代是否因那种事挨过处分的他。虽然方琳早已是汪宇的人了,就象某些书本里描写的,但我的内心仍一个劲地往方琳身上倾斜,怎么也拉不回来,白天干活,挑着一担担土上坡下坡时,我的一双眼睛总要四处搜索方琳的身影,不看见她心里就不踏实,但见到她心里又异常的痛苦。晚上,老满哥坐在马灯下读什么著作以此麻醉他那阴暗的心理时,我躺在铺上却什么慰藉都找不到,脑海里轮番演绎着有关方琳的事情,想象她脱光了衣服的样子,仿佛是一个贪婪的收藏家步入了博物馆,并在那儿有选择地浏览和憧憬似的。
就这么回事。
转眼秋收又来临了。眼镜鬼被分在返江生产队,于是我们一大早就一起去返江生产队劳动,中午又同在文叔家吃饭(生产队有补贴什么的),傍晚当然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一路歌声而且屁眼里都是劲地一同回来,几天后,自然就有点化敌为友的迹象了。一天傍晚,收工后返回知青点的途中,在一处开阔的地带,眼镜鬼望了眼天上飞渡的红云,立即就忘记了睡在食堂一角,枕头上常常有大老鼠经过而令他半夜里尖叫不已,却令不少知青嘲笑和深表同情的处境,情不自禁地敞开歌喉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这支比较有力的抒情歌。
你的喉咙蛮好咧,我吹捧他说,比广播里唱的一点也不差,崽骗你。
我在学校里唱过《红灯记》,他得意的模佯说,我们十七中校文艺宣传队经常被一些厂矿请去演出,我几次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台下掌声都拍烂,崽逗你。
我不关心他唱什么歌,我的目的是方琳。方琳也是你们十七中的呗?我期待他回答地盯着他。
嗯罗。
我听别人说方琳受过处分?
方琳受过处分?他比我还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听别人说的。
鬼话咧!眼镜鬼否决道,方琳在校文艺宣传队跳吴清华不晓得跳得几好!十七中的老师不晓得好喜欢她!你是听哪个说她受过处分?
我再无心情同眼镜鬼交谈了。我的心一下跌进了什么万丈深渊,我气愤地心想严小平你骗老子是何种用心?我又伤心又痛恨,很想再犯一次错误——找严小平打一架,那几天严小平不在知青点,还在秋收的前一天他就溜回城里躲懒去了。半个月后,当严小平贼眉鼠眼地回到知青点时我内心却平静下来了,这当然是酝酿了一个报复严小平的计划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几天加几晚的思索,终于让我明白了严小平的小人用心。我猜测他看出了汪宇既喜欢冯焱焱又喜欢方琳,而方琳可能也是有点喜欢我又有点喜欢汪宇什么的,于是……他的目的无非是希望他的情敌投入方琳的怀抱,他好稳打稳扎地朝冯焱焱那渴望爱情的岛屿上游去。我当然要破坏他的阴谋。我热情高涨地追随着冯焱焱,冯焱焱扛锄头我就扛锄头,冯焱焱挑土我也挑土,冯焱焱被安排去给几块菜地泼粪我就去担粪桶。总之,除了她上女厕所、洗澡和睡觉之外,其它时间我一律追随着她,很热情奔放,当然就有一些知青看着我气不顺而大胆取笑我。
何平鳖,你这是找姐姐呆。严小平瞪着我指出说。
那是十一月一个阴沉沉的上午,歇气时几个男知青坐在樟树下聊天,我和冯焱焱那天是给菜地浇水,两人一前一后地担着粪桶走到井旁,冯焱焱扔下粪桶向自己房里走去后,我丢下粪桶准备进房里喝口茶时,严小平在背后大声讥笑我。他是有意要让冯焱焱听见。我脸一红,望了眼樟树下几个知青,佯装愉悦地走了过去。
找姐姐还好些,我说,我可以不想事。
你执意要找姐姐那就没办法了。严小平假装无所谓的神气,其实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同泥巴一样。不过我听老鳖说,他换个表情补了句,伢子找年龄大的姐姐会要背时的。
我当然不吃他这一套,谈爱还管得那多呗?我进一步说,谈爱就是谈爱。
我这么说,心里就真的有些这么想了,所谓假戏真做就是这么做来的。一天,文叔让汪宇和冯焱焱到返江生产队把自己的口粮运来,因为食堂里没米了。汪宇借口自己屁眼疼(痔疮),不愿去,文叔就派我去。你去,文叔说,一个打辆土车去把口粮运来。
所谓土车就是独轮车,一个短扁担吊在肩上,一手握着一个车把朝前推就叫打土车。我们把萝筐绑在土车上,握着车把就吱呀吱呀地往返江生产队走去。那天的太阳好象带点绿色,明晃晃的,但照在身上没有多少热度。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好表白什么爱情,当然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一些从前在中学里读书的事情。回来的途中,两人打着吱呀吱呀直叫的土车艰难困苦地迈上一处坑坑洼洼的陡坡并红光满面地坐在车架上歇气而疲劳又似乎恢复了许多时,我于是就感到时机已到了。
冯焱焱,我把视线从路边的树梢上转移到她红润润的脸上,我说作古正经的,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喜欢你,骗你就是畜牲!
冯焱焱很冷静,不可能呷,她说,笑笑。
怎么不可能?我当然是盯住她质问。
你比我小,别人会说你找姐姐,晓得呗。
她似乎很介意知青们吊胃口时说的话。
那有什么?我说,冲动地望着她,那有什么?我又说,你只比我大一岁。
大一岁呗?大一岁零九个月,她说,把目光从飘着几朵棉絮云的蓝天上降临到我脸上。我比你姐姐还大四个月。
不过是大一岁半罗?又不是大十岁半!
一岁半还不够呗?她瞥我一眼,我感觉到那种眼神里多少包含着一点爱意,很美。
一岁半有什么关系?我有些激动,别个还有大十岁的,我就是要爱你。我生平第一次对她使用了“爱”字。
冯焱焱又用那种眼神瞥了我一眼。
你是不是在知青点喜欢别的男知青?
一个都不喜欢,走咧走咧。她不愿意听我表白了,站起身,弯下腰拾起土车的短扁担搁到肩上,一手把握着一只车把,直起腰,步子有点紊乱地朝坡下走去,吱呀吱呀的声音向两旁的树林里飘去,使树梢都颤抖了。
我很依恋这处地方,两旁是切开的山坡,山坡上全是年轻的杉树、油茶树和板栗树什么的,天蓝中有绿味,阳光也有点偏绿色。一条凸凸凹凹的泥巴路从我脚下向前面的田野上滑去,清冷的西北风就是从田野上滚滚而来的。我点上了一支浏阳河,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向一个姑娘表白爱情的地方,尽管这个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姑娘不肯听我进一步倾吐而打着土车先走了,但不知怎么地我没有失败感,当然就更谈不上懊丧和痛苦,我平静地瞧着一只大喜鹊落在前面的杉树上喳喳地叫了几分钟又飞走后,这才丢下烟蒂,推着土车往坡下冲去。
第二天上午,文叔和大队上一个“土”建筑师在我们知青花了近一年时间掘出的土坪上,用生石灰撒了许多条条框框,接着就指挥我们挖地基。于是我们一人一把锄头分散开踩进了那些条条框框里,当然就挥舞着家伙干起来。冬天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使人觉得惬意。劳动使人出汗,挥了一气锄头,我脱了罩衣和毛衣,又抡了一气锄头便索性把毛背心也脱了,身上当然就只剩下件薄薄的白衬衫。北风从坡下一阵阵送来,我并没冷的感觉,但冯焱焱却担心我会感冒。
你只显身体好罗,等下感冒了我就喜欢。冯焱焱望着我说,还不穿上毛衣!
我这是第一次被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娘关心,心里就自然一惊。我抬起头瞧着她,想寻找她那两只明媚的眼睛里藏着的内容。冯焱焱却把目光抛到天上,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不冷。我说。
等你晓得冷就病了,她说,把罩衣穿上。蠢宝。
我坚持说,我自己晓得我不冷。
你不穿上罩衣,她威胁我,你以后就莫跟着我。那口气好象我是她的跟屁虫一样。
她说话时面部表情有几分撒娇,这在她那张常常表现出端庄和好强的脸上当然就很不自然。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在我面前表现出女性的娇媚!她的一对眼眶在冬天明亮的太阳下呈现淡淡的两个晕圈。她昨天晚上一定没睡好。好好,我穿罩衣,边说,我又不冷,还热。我心里有点喜滋滋的,还有点心慌意乱什么的。她对我昨天的表白作出了反应。我望着她。
冯焱焱竟脸一红,一脸的不自然,当然就勾下头去挖土,还娇气地嘟着嘴儿。
冯焱焱。
嗯。她听话地昂起头瞅着我。
一九七五年的我快二十岁了,身体强壮得如一头水牛,脸上虽还残余着一点大孩子气,但同时又有了些男子汉的刚毅味道。农村里的太阳和充满牛屎、人粪及沤臭气味的空气似乎有点催人早熟。我又一次感到她瞅着我的那双眼睛很美很迷人。过两天我们一起回长沙去呗?
我国庆节回去过。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
看罗。她回答我,又低下头挖土。
那几天她脸上的表情都是那种不自然,还有点怕羞样地避开我,瞧我的眼神有些象方琳瞧我时的那种味道,虽不如一年前的方琳那么明显得直奔主题,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冯焱焱的心田上占了一块面积。知青点的知青们当然都是洞察这方面事情的能手。
一天,文叔让老满哥和我领着几个女知青去收那几块红薯地,因为红薯再不挖出来就会沤烂在土里。几个人就锄头箢箕扁担地来到红薯地里,挖红薯时我注意到山坡下打基脚的宅地上,冯焱焱时不时在冬日偏绿味的阳光下扬起一张红润润的圆脸朝我这个方向张望。当然几个女知青也注意到了。何平,一个与冯焱焱一年下乡的女知青开我的玩笑说,你请姐姐呷糖,买双皮鞋送给姐姐,姐姐就帮你穿针引线。那时候长沙市提倡送一双皮鞋给媒婆以示感谢。
我当然不会送皮鞋。我是自己有点犹豫,她毕竟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这便是我这几天拿不准自己的心理障碍。我不要你牵线,我对她说,我自己有嘴巴。
你有嘴巴还不去说呢?又一女知青问我。
急什么,我会说的。我说,瞥了眼正把红薯往箢箕里捡的方琳,事实上我时常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她。方琳,我把话题往她身上一搭,我听眼镜鬼说你是十七中校文艺宣传队的?
嗯罗。她答道。
眼镜鬼说你跳吴清华台下掌声如雷。
你听他瞎扯!
你跳一段让我们欣赏看看。我说,《红色娘子军》我最喜欢看。
方琳就娇媚地一笑,当然就粲然得让我心动。跳罗,好玩呀。
我劝她说,不要怕羞罗。
歇口气歇口气,老满哥来了劲,望了眼几个人宣布说,现在我们欣赏方琳的舞姿,《红色娘子军》……2623—12361—1……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跳罗,我们伴唱,你跳。
几个女知青也鼓励方琳,方琳跳罗。
跳不得了,一年多没练功了。方琳说。
这又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老满哥解释说,横竖是休息,好玩哎。大家拍手欢迎。
掌声于是就在山坡上响了几下。
真不能跳了。方琳笑笑说。随后,她试着想把她的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扳到脑门顶上去,结果,那只脚只板到齐肩头高的地方就终止了。我原先随便扳一下腿,脚背就到脑顶上了。她笑笑说,又扳了那么一下,但脚尖仍是到了比肩膀高一点的地方就打住了。
这个舞蹈动作在我眼里成了永远磨灭不掉的“定格”,仿佛是刻在我眼眸上了。她那两条丰腴的腿,那婀娜的腰身和做舞蹈动作时自然而然产生的那娇媚的形态,一切的一切都极青春迷人。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么生气盎然的她,五个月后会躺在她此刻做舞蹈动作的地下永久长眠。把方琳埋在这块红薯地里的主意是我出的。
那是四月中旬的一个阴天,空气中充满了茶树林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我,老满哥和另几个男知青一人拖一把锄头走到了山上,任务是掘一个安葬方琳的墓穴。就埋在这里好不?我征求老满哥的意见说,你记得不,方琳在这块红薯地上跳《红色娘子军》?其实方琳那天并没跳《红色娘子军》。只是简单地做了几个舞蹈动作。
随便罗。老满哥说。
我当然就一锄头挖下去,撬开一块土,又一锄头挖下去于是又撬飞了一块土……“我到方琳的墓前看看。”吃过饭,一支烟抽到半途上时,汪宇忽然起身说。
“你去你去。”文叔歪着头笑笑。
汪宇走了出去,走到了老满哥等七个知青于一九七Ο年建造的那幢知青点的原址前。还在文叔家聊天时,汪宇就从窗户里注意到这栋老知青点已不存在了。文叔告诉他。老知青屋子一九八Ο年就拆毁了,门窗砖瓦都运去扩建了村小学。如今,原址上是一块种着蔬菜的菜地。菜地旁扔着一只废弃的尿桶,还有一只破烂的脸盆。他缓缓迈到从前夏天里一到傍晚,男知青便陆续站在那儿洗澡的井旁,自然是一个黑黑的圆洞冲着碧蓝的天空。汪宇伸出头朝黑洞内瞧去,不见水,井已经枯了。从前,与知青共饮这口井水的许多情景当然就海浪一般涌入了他的心田。“时间好快埃”他这么想,眼睛马上就湿润了。老满哥,何平,严小平,方琳,眼镜鬼等等相继闪现在他脑海里……直到他直勾勾地瞪着那株挺拔茂盛的大樟树,又想起一些什么地想了一气,随后敏捷地(当然也充满悲伤!)朝山坡上方琳的坟墓奔去。
安葬方琳的那块红薯地还在那一年就改种了茶树,如今那块红薯地上的茶树已茂盛得有一人高一棵了,蓬蓬松松地,方琳就睡在两棵茶树中央的地下。坟堆前立着一块麻石碑,约一米高,碑上凿着四个书本大的隶书字:“方琳之墓”,旁边凿着一行楷书小字:“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四月全体知青立碑”。汪宇走到墓前,心里无声地叫了两声“方琳方琳”,于是就弯下身搂住了碑石,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文嫂拎着一只背篓,胸前还吊着一个口袋,一路摘茶叶来到了方琳的墓前。“老汪,你大老远赶来也累了,”文嫂觑着汪宇说,“你到铺上去睡一觉,去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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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宇坐在坟堆的杂草上,两只胳膊和头伏在墓碑上竟睡着了。
“几点钟了?”
“快四点钟了吧?”文嫂也拿不准说。
“下午还有去长沙的汽车没有?”
“你文叔不得放你走。”文嫂说,边摘树上的茶叶,“歇一晚明天再走,明天是清明节,或许何平会来,去年和前年的清明节他都没来,明天应该会来。”
“所以罗,他明天也可能不得来。”汪宇不太相信文嫂的话,什么事都有淡忘的那天,时间是清洗伤痕的最无情的洗涤剂。
“会来会来,”文叔走上来说,文叔手中也提着个装茶叶的篓子。“何平要来收茶叶的。”
“收茶叶?”
文叔指着方琳墓旁的这几株鲜绿的茶树,“老何每次来都要带一包这几棵树上的茶叶回去呷。”
汪宇一惊,那灰白的脸上于是就一片困惑,他采下了两片鲜嫩翠绿的茶叶,当然是放进嘴里品味,牙齿一嚼,一种清爽的馨香如水一般在他唇齿间流淌。“是蛮好呷,”他不由得赞赏道,立即疑心这可能是方琳的骨肉之躯滋润了墓旁的这几株茶树。
“好呷吧?”文叔说,嘿嘿嘿地笑笑,歪着头。
那天晚上,汪宇就在“原知青点”歇了一晚,上半夜他怎么想钻入梦乡都进入不了,鸡叫四遍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自然就醒得很晚,上午十点来钟了才醒来。“文叔呢?”他步入从前的食堂,见文嫂正蹲在一只大木盆前剁猪菜,忙笑笑问。
“他搞秧田去了,”文嫂说,“你洗个脸。”说着她站起身去为汪宇热饭。
吃过饭,汪宇忙又起身围着原知青点走了一道,最终又站在了方琳的墓前,一双眼睛环顾着四周,知青们建的林场业已成大气候了。前后左右的山坡上全是绿油油的茶树,自然有一些村姑和村妇绕着茶树摘茶,向他这边张望。汪宇环顾几周后,心中不但不平静,反而更伤感了,于是目光又落在脚旁的墓碑上。“方琳,我要走了,我明年再来看你,我保证。”他低声向墓碑发誓说:“只要我没死,我保证来看你。”
汪宇走回文叔家,刚刚在靠背椅上坐下点燃烟,文叔就弯腰站在他儿子开的手扶拖拉机上嘟嘟嘟地回来了。他跳下手扶拖拉机,对汪宇一笑,“何平来没有?”
“没看见。”汪宇说,又道,“文叔,我就走了。”
“走也要吃完中饭再走。”文叔歪着头说,指挥他堂客,“搞饭搞饭搞饭,多搞两个菜。”
“我就走咧,不麻烦了。”汪宇站起身。
“麻烦什么鬼?我们横直要吃饭!”文叔说,当然就把站起身的汪宇又按到椅子上坐下。
“何平没来啊?”汪宇说。
文叔歪着头瞥汪宇一眼,“应该会来。”
果然,吃饭的当儿,几个人刚刚举起筷子,蓦地就听见两声喇叭叫“嘀嘀”,接着一辆深灰色的轿车驶到了坪上,在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旁停住了。车门打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钻出轿车,一只手提着一袋礼品,他就是何平。何平当然不是当年知青时代的何平了,已发了福,西装革履下的肚子挺得跟孕妇似的,脸上也添了许多肥肉,剪着个平头。倘若是在长沙的街上,或此时此刻在某个商店里迎头碰见,汪宇绝不会认出他就是当年与他睡一间房子还打过一大架的那个何平。
“文叔,”当文叔满脸春风地笑着迎上去时,何平客气地喊了声。
“老何,”文叔高兴道,“房里还有个知青呢。”
“真的?”何平兴奋地冲了进来。“汪宇?”何平判断道,“老汪。”
“老何。”汪宇说。
四只手理所当然地捏到了一起,亲亲热热。汪宇一眼就注意到了何平的两只手上戴着三枚巨大的金戒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各戴一枚,右手的食指上戴一枚镶着颗绿宝石的金戒指,而左手食指上的那颗红宝石比绿宝石还大,有蚕豆那么大。汪宇心里当然就为自己一阵凄凉。“你好你好,日你的,你这鳖搞发了。”他用当年知青时代的口吻说。
“什么发不发,”何平说,放开汪宇的手,很高兴地从金利来西服口袋内掏出一包万宝路,递一支烟给汪宇,“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
“十七年了。”汪宇昨天晚上推算了时间。
“你看好快啊?”何平点燃烟说,“一下就快四十岁的人了。你一个人来的,冯焱焱没来?”
“她在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做事,忙得鬼样的。”
“冯焱焱还是那样好强不?”何平瞧着汪宇,一脸愉悦,“当知青的时候,我印象中冯焱焱事事都要跟伢子比,蛮好胜的。”
“她还是那样,事事都要往前赶。”汪宇说,脸上却掠过一层阴影,“你混得蛮好呆。”
何平避开后面这句话且继续谈冯焱焱道:“你应该把冯焱焱一起拖来呀。”
一九七六年元旦前夕的那个晚上,福兴中学放电影,电影是老片子《英雄儿女》,说是公社专门招待知识青年看的。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很晴朗的冬日,太阳是那种稀释的蛋黄色,当然就有点迷人。新知青点已不再只是打地基,而是开始砌墙了。冯焱焱挑着一担红砖(她跟我们男知青挑一样多!)飞快地走到一个泥工的身旁,把砖卸到泥工顺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上,正直起腰往回走时,我叫住了她。冯焱焱,你晚上去看电影不?我盯着她的圆圆脸说。
她很有点女孩味道地嘟起嘴唇,想了几秒钟说,我不想去看,这么冷的天。说完她斜睨了我一眼,那目光很亮,那亮中所包含的用心当然使恋爱中的我一下就领略了。
我也不想看。我说。
那天傍晚,大家早早就吃完了饭,忙着梳妆打扮,洗脸搽香,梳头换衣和把皮鞋擦亮什么的。大家并不是存心去看电影,《英雄儿女》尽管没看七遍八遍,但谁都看了一遍两遍,都是在学生时代就看了的。大家只是去凑个热闹,以此排遣生活中的单调乏味。
看电影去看电影去!一些知青招呼。
自然就有人高声响应,看电影去啊,《英雄儿女》来了!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有的男知青就这么吼着唱了起来。
很快,嚷嚷叫叫声和歌声笑声当然就“滚”下了山坡,一路远去,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寒冷的旷野里。于是知青点里只剩了几对热恋中的知青,都借着这难能可贵的大好时光相亲相爱倾诉衷肠什么的。知青点回归到静谧中后,我的心却跳得很厉害了,我的脸都被心跳扭变形了。我怀疑隔壁房里,冯焱焱的那颗心也跳得很激烈。一会儿后,夜幕彻底吞噬了知青点,偶尔有农舍的狗吠声从远处迎风而来。我等了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坐在床铺上狼吞虎咽地呷了几根烟,轻轻拉开门,当然就轻轻地叩她的房门。
谁呀?她说。
我,何平。我小声回答她说。
门吱呀一响开了,冯焱焱穿一条鲜红的运动裤,上身一件紧裹着她的乳房和腰身的枣红色的毛衣。关门,她说,转身钻入被筒里坐着。墙上挂着一盏马灯,光亮自然就直接倾泻在她脸上,很温馨地倾泻。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圆圆脸上香气淡淡地飘入我的鼻息。
你就睡觉了?
不哎,我坐在床上看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
《早春二月》。她回答得很温情。
我的心跳荡得我脸上的肉都颤栗起来了。我想起了一个月前两人去运米的那个上午,自从那个上午后两人就疏远了。冯焱焱。
嗯。她偏着脸斜乜着我,那目光再不容我犹豫什么的了。
冯焱焱,我爱你,很爱很爱,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冯焱焱没象在陡坡上那样切断我的倾吐,她痴迷地倾听我表白心肠,一双眼睛始终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眨也不眨。我翻来覆去地表白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我也不清楚,当我感到要说的都说完了而反过来慎重其事地问她冯焱焱你爱我不时,她温柔地一笑:不知道。
你应该也爱我,我自信地估计着说,坐到了她床上,脸大胆地对着她的脸。冯焱焱,我想看看你的眼睛,我要看看你的眼睛。
冯焱焱则扭开脸,不肯同我近距离对视。那当儿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当然是突然降临的,仿佛心田上躲藏着一只豹子,向它窥伺到的一只小山羊扑去一样。这就是说我胆量很大地捧住了她的脸,并把她的圆圆脸扳到与自己的脸面对面的位置上。
把眼睛睁开罗,我命令她说。
她仍闭着眼睛,但她却嘟起了两片红唇。
这是要我吻她。我只是迟疑了几秒钟就判断出了她嘟着嘴唇的含意。我于是把自己的嘴唇凑了上去。
你口里尽是烟气。她说,含满柔情。
男人嘴里都有烟气,我说,当然就更热烈地吻她,紧紧地胶在一起,很用心用力,那么冷的天居然就吻出了汗……我的小妹妹,小妹妹。当我们吻得气喘吁吁而松开嘴唇休息时,我就兴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强调说。
她自然就要更正事实,羞不羞,她小声说,你才是我的小弟弟呢。
两人对视一眼,于是又激情满怀地更长久更用力地接吻直至吻得头上冒汗。
散了电影,知青们一路尖声怪叫嘻嘻哈哈地回到知青点,并把房门捶得烂响时,我和冯焱焱才从接吻的甜密中醒悟过来。
好过罗,我打开房门后,与冯焱焱同住一间房子的两个女知青说,难怪不开门,嘻嘻嘻。
冯焱焱脸自然就一红,忙整理被我的手弄得凌乱不堪的头发。
严小平就是这个时候撞进来的,他手里拎着白铁桶,显然是去食堂里打热水洗脚。
我说你怎么不去看电影?另一女知青茅塞顿开的样子,当然是针对冯焱焱。
严小平只是瞅了眼我和冯焱焱,一句话也没说又转身迈了出去。
严小平就是从那天开始垮的,垮得一塌糊涂。那天以前,他是很想表现好并且也做到了的。劳动,他总是一马当先,人家挑二十口砖他就要挑三十口砖,人家担一百斤谷他严小平就非挑一百二十斤不可,人家两个人抬一根树,他严小平硬要一个人掮一根树等等等等举不胜数,但他一切都白干了,正所谓汗水白流了。
那天以前的严小平除嘴巴痞点外,做事还是很逗贫下中农好评的。
八代出生都属于正宗贫农的文叔就经常表扬他并且喜欢他。那天是他的分水岭,他把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吃苦在先好早招工回城的思想弃之于脑后,心里那个抑制又抑制的胡作非为的严小平于第二天终于就“喷薄欲出”了,而且立即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大家面前。我不出工,我肚子疼。他阴沉着脸说。
但是一眨眼工夫,大家就瞅见严小平低着头,手里拿着只当时被称为洋瓷缸的大杯子大大咧咧地走出知青点朝坡下迈去。一会儿后,他又端着大杯子走回来,谁也不看,连文叔喊他也不理。
那是一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他走几步就小小地抿一口,另只手里还有一个小纸包,是油炸花生米。他就睡在床上喝酒,边吃几粒油炸花生米。
严小平,你怎么回事罗。歇气时汪宇走进屋里见他这种情形,当然就吃了一惊。
没什么事,他说,不看汪宇,继续喝他的酒。他喝得酒醉迷糊,中午一口饭也没吃。晚上汪宇劝了他一气,老满哥也跑去劝他他才勉强咽了几口饭。
次日他又不肯出工,说是脑壳晕,又跑到代销店去打酒喝,于是又酪酊大醉,食不知味。大家都以为他过几天就会好的,都知道他这是失恋所致,尽管他喝醉了说酒活时也没透露一个字。或许他不打那一架就真的会象一些知青说的过几天就会好的,然而那一架把他打得一落千丈地往下垮了。他不是找他理应找的情敌打架,他跟代销店的王哥打架,一砌刀把王哥的后脑壳劈开了,血如泉涌,害得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手忙脚乱地用尼龙线缝了十针,跟补麻袋一样。
那天——那是一九七六年元月里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一九七六年知青点的上空充斥着晦气。相继出现了几桩令人悲痛的事,严小平只不过是扮演了吹响悲剧序幕的小号手。那个凄风苦雨的下午两点钟,他拉开了悲剧的幕布。当时知青们有的正在睡觉,另外一些精神好的却聚在一起打双百分扑克。严小平酒喝得有些迷迷糊糊,并且喝完了上午打的半杯白酒,就拿起汪宇的黑伞,一手捏着杯子,趔趔趄趄走路不稳地来到了代销店。他把杯子放到柜台上,红着两只单眼皮小眼睛瞪着王哥。王哥鳖,他大声说,来半斤酒。
王哥笑眯眯地走扰来,等他掏钱。
下次把钱给你罗,欠了着。
我不赊帐的。
等下就给你!
你去拿来罗,这又要不了几脚路。王哥不同意赊帐地走开了。
正好这当儿方琳举把红伞满脚泥巴地走来。她放下伞,掏出一张五元的人民币放到柜台上,称一斤小花片,还买两包浏阳河烟。方琳说。
借我一块钱。王哥找钱给方琳时,严小平向方琳借道,瞥了眼纸袋内的小花片。这有一斤?最多只有八两。
方琳没吭声,借了一块钱给严小平。
王哥当然就拿着严小平的杯子走到酒缸前舀了半斤劣质白酒,称半斤花生米,严小平扔一句给王哥,我在屋里顶多一天呷三两白酒,在知青点,一天呷得一斤。严小平红着两只小眼睛对方琳说,很气愤的模样,酒里肯定兑了水。我哪里呷得这么多酒罗,他妈的X!
代销店的王哥是大队书记的亲弟弟,三十几岁,占着亲哥哥是大队书记手握大权,干惯了缺斤少两的勾当,对知识青年更是背斧头砍。知识青年都是来农村“镀金”的,都想早日招工回城而忌讳得罪哥哥是大队书记的他,他当然就干得肆无忌惮,斧头于是就横来扫去地砍。严小平见他提到柜台上的秤盘里的半斤花生米还不及一星期前看《英雄儿女》的那个傍晚他在福兴供销社买的三毛钱花生米多,顿时怒火万丈(也是由于呷了酒!)地喝道:你这有半斤哎?你这有半斤花生米老子去死!
王哥也火了,你向秤要罗!吼什么吼!
你秤有鬼呆,你妈妈的X!
你妈妈的X咧!王哥回骂了严小平一句,老子不卖给你!说着他把花生米倒进了食品瓶里,将秤重重地往缸盖上一放,做出要打架的模样捋着袖子。我活这么大还没看见过恶的!还怕你严小平?王哥激动地吼着道,很凶。
你出来罗,你没看见过恶的,现在你看见了。你看我打死你这杂种,你出来!
你有本事进来!你看我打死你!王哥凶道。
算了,严小平。方琳劝阻说,莫跟他吵!
那边有一扇门敞开着,血往上涌的严小平当然就浑身是胆地走了过去。但是,他刚刚走进代销店的门,王哥就狠力把他往外一推,严小平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湿乎乎的泥巴地上了。长了二十几岁,早几年以讲狠斗勇闻名H局左近街头的严小平又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然就爬起来疯子一样冲了进去,照着王哥的脸就是一拳。王哥有哥哥做后盾,底气就相当足,拳头自然很重。严小平喝酒喝得身体软软的,打出去的拳头也就软软的,不久又被王哥按在地上打心里就更加悲愤,这当儿走来了两个农民,其中一个手里拿把砌墙刀。两农民见状,忙涌进代销店扯架,当然是将骑在严小平身上的王哥拉开。严小平爬起来,见柜台上搁着把砌刀,顺手操起砌刀就那么劈过去,跟泥工师傅砍砖头一般发出嘭地一响,王哥的后脑壳便裂开了一条六公分的缝,血汨汨地往外涌,欢腾地朝背心里流去。
快快快快快到医院去。两个农民吓得慌里慌张说。
这当儿老满哥、汪宇等几个知青跑了来。方琳见自己阻挡不住他们打架,就伞也没打跑进知青点把他们喊来的。老满哥见王哥一脑壳的血就深感事情很严重,严小平(事实上严小平已被面前的景象吓傻了,靠着柜台呆呆地站着),老满哥喊了声,还不快走。
严小平醒过神来,一脸蜡白,当然还很凄惨。还不快走,老满哥说,还不快走!快走罗,蠢宝!
走到哪里去罗?严小平睁着两只单眼皮小眼睛,没有主意地望着老满哥。
回长沙去躲几天,你总不想被吊起来打罗?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严小平说。
老满哥当即就掏出两块钱给严小平(回长沙的车费只要一块六角钱!)拿起汪宇的那把烂黑布伞,扯着严小平离开了代销店,一会便隐匿在茫茫雨雾中了。
那天晚上八点钟,大队王书记领着治保委员和民兵连长神气活现地来到了知青点。开会开会,治保委员冲着每扇门嚷叫,都带张凳子到食堂里开会,快点快点,要行动军事化!
大家密密匝匝地挤坐在食堂里,都瞧着一脸怒气的王书记,王书记坐在眼镜鬼的铺上,手上夹根烟,一双金鱼眼睛故作威猛地这个脸上那个脸上地盯了遍。严小平哪里去了?他明知故问道,望着大家,把严小平喊来!
严小平回长沙去了。一个知青说。
我知道。贫下中农已向我作了汇报!王书记大声说,一只手上下运动着。我还知道是郑建国(老满哥的大名)唆使严小平溜回长沙的!郑建国,我不管你是不是老知青老满哥,你明早跟我把严小平寻回知青点!打伤了人想跑,跑到哪里去哦!严小平的户口本还在我手上,跑得脱?!把长沙水佬倌的歪风邪气搬到我光明大队来,这还了得?这股歪风不煞住,那还下得地!怕是我们贫下中农还怕了你们几个城里伢子不成?贫下中农可以来硬的……他说了很多,当然会就开得很长,十点多钟会才散。
我步入房间时,老满哥坐在床上抽烟,瞥着我。你明天去把严小平找回来呗?我说。
我找卵!老满哥不屑道,老子反正回不了城,还怕他威胁我呀,说完他深深地吸口烟,又很有劲地出了口粗气。严小平也是,失恋也载不得这样瞎搞啥!他又狠狠地吸口烟,昂起头望着蔑顶天花板。
我走了出来,正碰上冯焱焱提着桶子去食堂打水洗脚。焱焱,我说,没下雨了,我们到外面走走呗?
她瞅我一眼,把桶子放回房里,跟着我往前面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天黑沉沉的,世界一片荒凉,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划破夜的静寂。焱焱,我们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旁时,我转身把她紧紧地搂着。我心里有点过不得。
什么过不得?
想起我跟你好了,严小平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真的。
严小平你还不了解?!我就是不同你好,也不会同他好,我一直就看他不起,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开始追求我,我不喜欢严小平。
那我心里又踏实一点。我说。
你这样想干什么?谈爱又不能勉强的。冯焱焱说,再说,他这是自己要变坏。
6
我不再让冯焱焱说话了。我迫不及待地很激情地把嘴唇凑了上去,当然就吻得很忘乎所以,拚力吮着她的舌头不放。
你把我吮疼了。当我吻累时她说,用手刮了下我的鼻子,你好有劲的。
我于是就更加显劲了,把她搂着脚离了地,我可以把你一直抱到长沙,我海道,你信不信?
我不信,她撒娇地说,主动把嘴唇凑近我的嘴唇。你又吻我罗,我喜欢你用劲吻。
于是我们又进行长吻……
转眼就到了过年,大家不愿意守点,都想回长沙去过个有吃有玩的痛快年,于是十几个男知青便到食堂去拈纸团团。我拈起纸团团掰开一看,上面赫然写了个“守”字。眼镜鬼的手气也很痞,纸团上也有一个“守”字。那是老满哥的笔迹。日他娘的!眼镜鬼骂了声。
老子要守点。我对冯焱焱说。
冯焱焱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她瞪着我的眼光里还有点高兴。我陪你守点。她说。
当时要不是她房里有人,我立即就会把嘴唇凑过去,去把她吮疼。
年前,冯焱焱回了趟长沙,充当我的运输大队长。农历十二月二十日,知青点便走空了,只剩下我和眼镜鬼,眼镜鬼自然就把铺盖从四处进风的食堂一角搬到了我房里的老满哥床上。白天,我带着他到几户熟了的农民屋里做客,无非是猪油煎饼放糖的糯米粑粑吃,当然还想呷豆子芝麻姜盐茶之类。晚上,两人便坐在被窝里谈方琳谈冯焱焱及天南海北的趣闻。冯焱焱和方琳都漂亮,眼镜鬼看着我谈趣很浓地说,你这鳖幸福罗。我羡慕你。
我心里就有点得意,你这鳖也找一个嘛?
眼镜鬼摇摇头,我爱的姑娘已经同别人好了。他坦诚地说,对别的姑娘我提不起兴趣。
哪个?我急于想了解地瞪着他。
方琳。他轻轻地吐了两个字,脸上就有了点惆怅。唉,人生下来就是不让你得到你真正喜欢的东西,都是不得已求其次。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了,他唉声叹气的这句话就同子弹击中了我的要害一样。确实,若当初严小平不使坏,又假若方琳没跟汪宇好的话,我八成不会去追冯焱焱,甚至想也不会去想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冯焱焱,心里当然就有点轻薄自己的爱情什么的,好在这种轻薄还没有生根就被炽热的爱情之火融化了。冯焱焱如她回长沙时向我许诺的,腊月二十九上午在山坡下出现了,提着大包小包四袋东西,我立即向这张红润润的笑着的圆圆脸奔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说。
她笑笑,这两包是你妈妈要我带来给你过年的,她说,这两袋是我的。
我妈妈托她带来的两袋东西比她自己的两袋年货明显小两倍,我就接过两袋大的说,辛苦你了,提这么多东西。
眼镜鬼当然就眼睛酸酸地睃着我们,一副孤独得要死的模样。
你想回长沙过年你就走,我对眼镜鬼说,我和冯焱焱守知青点。
眼镜鬼解放似地一笑,迈进房里换了一身衣裤,穿上皮鞋就朝福兴车站跑去。
焱焱,眼镜鬼的背影不过是刚刚消失,我便幸福地叫了声,两人就搂到了一起。几天不见就如几年不见一般,彼此紧紧地搂着。
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每进一步都是自然而然地发展,就眼时针朝前面走似的。当我们痴痴迷迷地干完那种事,彼此平躺在床上领略大浪过后的爱情余波时,这才注意到门都没有关紧,当然就同时惊讶地一笑。冯焱焱光着身子蹿出被窝,走过去闩了门,又迅速钻入被窝冲我一笑。
我们太冒失了,门都没闩。冯焱焱有点后怕地说,幸亏知青点没人,吓死我了。
在这种事上男人总比女人脸皮厚。这有什么,我做出无所谓的神气说,谈爱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做贼!
那几天我和冯焱焱一并扯起了爱情的白帆,在令人心醉的海洋里使劲飘流,每天都把自己交给对方爱抚,痴痴迷迷的。直到大年初十,一些知青陆续回到了知青点,我们才不得不有所收敛。
那十来天我和冯焱焱的爱情上升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以后再也没。
有达到过这种热度。
就这么回事。
“我一直想去你们家看你和冯焱焱。”何平望着汪宇老实说,“又怕你产生误会。”
“来玩就是,”汪宇说,“老夫老妻了还误会什么?真的来玩罗。”
“要得,说不定哪天我就到你屋里去了。”
汪宇掏出名片递给何平,“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哪天来先打个电话。”汪宇说。
“你屋里装了电话哦?”
“装了一年多了。”汪宇说。“电话是冯焱焱单位装的。”
何平打量了眼名片,将名片放入西装口袋里,“办公用品赚钱不?”
“还可以。”汪宇吸口烟,“比在厂里收入好些。”
“搞得好多钱一个月?”何平盯着他。
汪宇的虚荣心一作祟,当然就虚构了一个数字,“万把块钱一月。”说完脸一红,由于觉得太夸张了于是又缩小一圈说,“七八千块钱一个月,有时候又没有。活得下去罗。”
何平淡淡一笑。
“我本来准备上午回长沙,下午到岳阳去谈一笔生意。”汪宇说,“文叔说你今天一定会来我才没有走。”
文叔忙在一旁点着头道:“是的,我要他不走,老何,你去年没来知青点……”“去年的今天我在泰国考察。”何平说。
文叔往何平的碗里敬一块肉时,何平忙挡住文叔的筷子,文叔当然就又一次找到了他终于想说的话题,“你手上的金戒指好多钱一个?”
何平就笑笑,扒了口饭。
“你这上面镶的是真宝石不?”汪宇忍不住问。
“这是最好的缅甸宝石。”何平说他去年这个时候到泰国考察时,特意绕道去缅甸买的,红的这颗是一万一千美金,相当于人民币九万多元,绿的这颗是用三万一千元人民币买的。“我并不喜欢戴这些花花哨哨的东西,其实还是个累赘。”何平解释说,望着汪宇,“但生意场中,你不戴这些东西就找不到信任,对方就不跟你来神,所以不舒服也只好戴,有时候一想就烦躁,不晓得那个浅薄的杂种带的这个头!”
汪宇觉得可恨的造物主对他太不公平了。同样是从这间知青屋里飘出去的公马,一个可以开轿车,戴九万多和三万多的宝石戒指,一个却只有骑吭吭哧哧做烂响的玉河土狗子的命。他想不出自己在那一天与什么事情上开罪了这位厚此薄彼的造物主!澳阕鍪裁瓷?猓俊蓖粲钗省?
“房地产,”何平说,“我和一个台湾老板合资经营二家房地产公司。”
“那赚钱赚肿呆。你这鳖赚了一千万没有?”汪宇嫉羡得丢弃了文明礼貌,“讲老实话,你这鳖?”
何平嘿嘿一笑,瞟了眼汪宇却不说。
“不得打劫你罗,两个老朋友。”
“是那样子去。”何平轻描淡写地说。
“啧啧,”文叔佩服得流出了口水,“你真有狠。”
“现在有钱的多,我不算什么。”何平说,又扔了支万宝路给汪宇和文叔。“走呗,”他看着汪宇,“到上面看看呗?”
两人当然就站起了身,何平走到轿车旁,打开车门拿出了两包纸钱和一把香,汪宇打量着车头上的外文字,不认识,“你这是什么牌子的车?”他忍不住好奇说。
“皇冠3·0,去年上半年买的。”
“好多钱?”
“三十几万。”何平说,“我原来是开一辆上海。”
汪宇再也没说话了,心里当然就为自己凄凉得无以复加。两人来到方琳的墓前时,何平就蹲下将那包纸钱解散,点上十八根香,一一插在墓碑前,插成一个“八”字,然后用打火机将纸钱点燃,放进八字内去燃烧,当然就烟雾缭绕什么的。他干得那么认真。仿佛身旁没有人似的。
汪宇很有些不悦,如果说关系,躺在坟墓里业已十七年,五脏六腑早已化成水从棺木里渗透出来并滋补了两旁的茶树的方琳——曾经被知青点誉为“王晓棠”的方琳,和他汪宇才算得上有点恋人关系。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给死者烧香的胖子、暴发户,无论从哪一点上讲也没有资格而且也没有理由这么虔诚!当然汪宇还没抛弃理智,不会与这位赚饱了钱的暴发户争抢死者什么的。
“你相信死人是最好的朋友这句名言不?”当何平专心致志地烧完纸钱,站起身拍掉落在身上的纸灰,换了一种表情说。
“我什么都不信,”汪宇有点气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朋友可言?鳖话。”
何平笑笑,并不恼:“我每年到清明节这几天,方琳和老满哥就自然走进了我的视野,不骗你。”何平扫了眼周围的茶树林和惨淡的苍穹。“搞得我工作效率很低,做事事倍功半。”
“我没这种感觉。”
“我总觉得一临近清明节,方琳和老满哥的灵魂就缠上我了。
真的咧,好象是他们把我拉到知青点来的。”何平说,“我原本今天不想来,尽是事。但早上一出车,差点就跟一辆迎面开来的货车相撞了。我想我今天不来烧香,今年就会倒霉。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其实我下午还有好几个生意应酬,都推到明天了。崽骗你。”
汪宇想,真应了“穷算命,富烧香”这句活。“你这是心理作用。”汪宇说。
“也许,但是我昨天夜里很清晰地梦见老满哥坐在床上读哲学著作,还找我说话。又梦见方琳背靠前面那棵大樟树,手里玩着长辫子。”
这时,一阵南风刮来,方琳墓前的那堆乌黑的纸灰顿时沸沸扬扬地飞上了天,同一大群黑蝴蝶一样飞散开去。“哎呀,这是方琳显灵!”何平说,脸上就很激动什么的了。
那年四月,新知青点的建造工作已接近尾声了,方琳就是在最后几天出事的。方琳挑着一担瓦,踩得跳板一跷,于是方琳、跳板和两箢箕六十片瓦(我亲手装的)一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就这么回事。
三月下旬的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H局运来了两汽车瓦。顺便说一句,建知青点的砖瓦树木都是H局从长沙一车一车运来的,知青和农民不过只是出了点力而已。因为两位司机急着要赶回去,大家只好穿的穿雨衣戴的戴斗笠,冒雨把两汽车瓦卸到了坪上,为此还有两个女知青和三个男知青因淋了雨感冒了好几天,整日鼻涕喷嚏什么的,其中一个便是方琳。这场充满晦气的雨整整落了十天,大大细细地落,落得知青点的床铺架子,桌子和凳子脚都长了霉,待雨过天晴已是四月初了。这就是说临近“春插”了,我们那一带的农民向来是插了田过“五·一”的,也就是说知青林场的茶叶得赶在农历谷雨节气前摘下一批了,谷雨前摘的茶和谷雨后采的茶味道很有点区别。事情一多,时间就显得短促了,于是兵分两路抢时间,女知青上山摘茶叶,男知青当副工,挑瓦上屋。王书记也作了指示,必须在春插前盖好屋顶,春插后再来粉刷室内的墙壁和整饰地面。一大早,男知青就挑着一担担瓦上了屋顶,屋顶上爬着十几个从各生产队抽调上来的泥工,知青的任务就是把一担担瓦送到泥工手中。
我只挑了两担瓦就没挑了。我很有点头重脚轻,一走上跳板腿就发软,而且眼前出现黑雾,而且心慌。我并不是那三个率先感冒的男知青中的一员,但其中一个(当然是老满哥)很好地把病菌传递给了我。老满哥可以神清气爽地坐在铺上背靠被窝读马列著作和其它什么哲学书了(那六个知青林场的创始人怕他寂寞而陆续给他寄来的),我却眼泪鼻涕喷嚏大放毒气什么的。我本来不想出工,但文叔有点恼怒我,一点点病就发懒筋,你这样搞还想不想回城?文叔瞪着我。
我当然就带舶出马”了。
文叔,我脑壳晕。我挑了两担瓦后又对他说。
文叔就审视我一眼,那你就上瓦。
我于是就轻轻松松地上瓦了,把一叠叠的瓦往箢箕里放,然后就仰起头看站在脚手架上的知青和爬在屋顶上摆瓦的泥工。
方琳就是那天下午四点钟出事的。那天上午十点钟,王书记带着治保委员来知青点检查工作,一是看知青点的施工进度,其次亲自查一查有没有躲懒而躺在屋里睡大觉的知青。他果然就逮到了一个,即方琳。自从十天前,方琳在卸瓦过程中淋了那场晦气十足的雨之后,当然就头重脚轻鼻涕滂沱,十天里唯独她一个人食不知味,而且呕了三次,脸色苍白。文叔一清早来知青点敦促出工时,唯独相信她是真病而其他知青都是假病,故默许她可以不出工。王书记早几天听文叔汇报说知青点流感泛滥,十几个男女知青流鼻涕打喷嚏向赤脚医生要药吃。王书记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流感之类的东西,只怀疑是知青装病躲懒。自从他的亲弟弟被严小平劈开后脑壳后,他就对无视他的权力的知识青年没有好印象了。他决心拿知青开刀,对任何知青都不留情面。王书记这扇门那扇门地检查,终于发现一扇门没挂锁当然就推门进去了。
王书记。方琳见进来是大队书记便叫了声,又慌忙起床泡茶。
你还穿毛衣和袜子睡觉哎?王书记瞪着方琳,自然很凶。做事去咧!你还穿袜子睡觉!
我有点感冒。方琳说。
我堂客头天生娃娃,第二天就下地做事了!王书记大声说,一点感冒就赖在铺上,做事去做事去!
就去。方琳说,忙穿上罩衣罩裤,拎着只采茶叶时吊在脖子上的袋子,锁上门就往山上走。地还是湿乎乎而且滑腻腻的,只几脚路,鞋子跟上就粘满了泥巴,当然就重甸甸的而且举步艰难困苦。
天是那种既没落雨又没出太阳的阴惨惨的天,没有风,空气中有很重的树木和泥土气味。方琳绕着一株茶树摘茶,又绕着一株茶树摘茶,当她感到有点头晕想蹲下歇几分钟气时,她看见一条两尺多长的腹蛇从前面那棵茶树冲她游来,她吓得魂飞魄散地尖叫一声。她的尖叫声招来了关心她的男女知青,当然这条可恶的蝮蛇立即就成了锄头扁担的靶子,打死在一株茶树下。这就是方琳下午出工时愿意挑瓦上屋的重要原因。文叔,我去担瓦,她拿起了一根扁担。
文叔打量了一眼病得瘦了一圈而且脸色苍白的方琳,你挑得不?
我挑得。方琳说。
她当然挑不得,但她咬着牙坚持了十担。她挑第十一担的时候我应该给她减轻重量,但我不但没给她减轻,反而一边给她多加了十片瓦。这就是我终生痛悔并深感自己不是东西,而且一到清明节就身不由已的,简直很有点鬼使神差地赶来给她烧香并忏悔自己,求她原谅的主要原因。为此我失去了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冯焱焱的爱情。那天下午方琳一直不肯搭理我,我对她笑了两次,她却没回报一个笑容给我。她挑着空担子来,把两只箢箕扔在我脚旁,眼睛就望着坡上绿油油的茶树林等着我装瓦。我只是往她卸下的两只空箢箕里各装二十片瓦,你有病,少挑点。我说。
方琳不搭理我,见我直起身不往箢箕里放瓦了,就弯下身挑起一担瓦径直朝前迈去。这么来来回回地挑了七八担,尽管担子轻却仍有点出虚汗,于是她脱去了厚厚的工作服挂在脚手架上,穿件薄薄的机织白高领毛衣和灰裤子,昂着脸晃晃悠悠地从跳板上走来,身材就很有点娉婷迷人而令我联想什么的。她挑完第十担瓦,挑着两只空箢箕迈近我时,我感觉到她脸色蜡白而且平坦的额头上有些细细的汗珠,我终于就忍不住友善地第二次对她一笑,你累不累,我说,你要么休息一下。
方琳没有理睬我的好心,这就使我有充分的理由产生恶意,并立即就对她脸上的傲气进行报复。你未免太不理人了,我又不是要日你。我这么想,当然就毫不犹豫地往她掷下的两只箢箕里多码了二十片瓦,由四十片变成了一担六十片瓦(可能还多几片!)。
老子要你多出点汗,省得我的好心喂狗。这是我那颗男人的自尊心作出的强烈反应!就这么回事。
方琳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弯下腰勾起箢箕上的铁丝,一挺胸,晃了下身体,朝前面的跳板走去。我快意地瞧着她的身影。我觉得她的背弯了些,没有先前那么直,心里就很有点报复后的满足感。
两分钟后,我却痛悔得痛哭流涕!
现在,我想插几句知青屋上主梁时的事情。这一带的农民时兴建房上主梁时放鞭炮,好让噼哩叭啦的鞭炮声把宅地周围的鬼赶跑,以防不吉。我们知青个个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小唯物主义者,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万事万物,没有神鬼——这些资产阶级反动派捏造出来唬弄劳苦大众的东西。所以,当主掌施工的泥工师傅向知青提出说要买一挂鞭子来放时,遭到了全体知青的反对和嗤笑。
放鬼咧,还放鞭子?一知青说。
放什么鞭子罗!不要放不要放,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又一知青说,还怕鬼呗!?
世界上只有人没有鬼,这是封建迷信!
大家全这么说,众口一词。那是过完年,知青们从长沙回来后不久的一天,那天上午阳光灿烂得使人穿不住棉袄,空气中充斥着牛屎和泥土的气味。大家坐在坪上歇气和晒太阳时,主掌施工的海叔不过是建议上梁时买挂鞭子放放,立即就遭到猛烈的抨击,抨击得他满脸绯红,红得同大姑娘似的。不放也可以罗,不放也可以罗。海叔红着脸解释说,不过万一出了事,我就不负责。
不要你负责不要你负责,知青们都这么嘻嘻哈哈地嚷叫,我们就是要跟迷信斗争到底。
于是方琳就出事了。
一切偶然综合起来就成了这个必然结果。先是那场晦气十足的雨害她病了十天,使她变得软弱无力,接着王书记气势汹汹地把她从床上吼出来做事,又接着那条恐怖的蝮蛇把她赶到了工地上挑瓦,最后我充当了落井下石的帮凶。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却又不可预测。方琳挑着我亲手装的六十片瓦安然无恙地上了跳板,老满哥却挑着两只箢箕走拢来,我正勾下头搬瓦,蓦地一声惨叫撕裂了下午四点钟的宁静,而且把云都撕下来了几块,当时就下雨了。方琳,跳板和那两箢箕瓦直直地摔下来,发出一片可怕的巨响。方琳的额头砸在脚手架最低层的一根横本上,那根横木上毫无理由地钉了枚三寸长的钉子,显然是某个知青歇气时好玩钉进去的,而且是用砖头敲进去的(旁边有砖头的碎渣),由于钉子碰到了树内的硬结巴,就有两公分没有敲进去,这两公分当然就致命地插进了方琳的额头。就这么回事。
咦呀,我惊呼一声,立即就奔了上去。我抱起方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方琳方琳,我痛苦不堪地叫道。方琳瞥了我一眼,那目光是极哀怜和忧郁的,接着瞳孔渐渐地放大了。方琳方琳!老满哥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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