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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宇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中最有诗意的岁月便是知青生活。“我要到知青点去一趟,明天清明节我再赶回来。”他对冯焱焱说,很向往什么地觑着她,“我昨晚做一晚的梦,尽是梦见知青点的生活。
你和我一起去不?”
“我不去。”冯焱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丈夫几年前就对她提及过要去知青点并发出非去不可的赌咒却又没有去什么的。上两个月丈夫又摆出要去知青点的架势,行李都准备了却由于一笔买卖又未付诸行动。因而隔三差五丈夫就总要信誓旦旦地这么说上几句,冯焱焱当然就听腻了。“快吃面,等下又会迟到。”她吼了句儿子,“快吃。”
汪宇的两只马眼睛不屑地瞥了妻子一眼,接着也把目光抛到儿子那白嫩红润的脸蛋上。儿子生着一双略为鼓起的马眼睛,脸型却是妻子那种圆脸型。“决点吃面,”他也催促儿子说,“迟到了老师又会要留你的校,听话。”
儿子读小学三年级了,调皮,学习成绩一般,因不做作业经常被老师留校,这令冯焱焱十分生气。“你今天再不做作业,看我不打死你!”妻子威胁着训斥道,“没点用的东西。”
“算了,”汪宇说,“是这样的崽,有什么办法?”
“你太不管他了,”妻子埋怨他,“他就这样长大,保证没有出息。”
“对我们的儿子要有信心。”汪宇有点恼怒她,“你对他从小就灌输这种思想,他长大了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没用,到时候你要负责任。”
“你怪我呗?”妻子瞪着他,那双不再动人的眼睛里充斥着烦躁,“你一天到晚想赚钱,钻山打洞,又赚了几个钱?”进而说:“你从没管过儿子咧?你看楼上楼下的罗,他们都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学画画学写字,送进送出,你呢,什么都不管!”
“你不晓得送?!”
“别个都是父亲骑单车送呢,你有摩托车都不送?!”
汪宇骑的摩托车其实是一辆玉河50“土狗子”,前年他花四百块钱从一朋友手上买的,经常烂在路上而令他头疼,如今陆陆续续花的修理费都不下四百块钱了,可依然是动辄“撒娇”,令他怒不可遏。“等我下半年搞辆好摩托车骑就送他到青少宫去学画画。”
他瞧着儿子说,儿子喜欢画画,当然是画大炮火箭飞机坦克这类他只在电视和图书上见过的武器。
“你做好事。”妻子鄙夷道。
儿子的面还只吃到半途中,墙上的石英钟却显示出了时间的紧迫——七点半了,冯焱焱尖吼一声,“算了,”她站起身拎起自己的皮袋,“反正饿一餐也不会死,快去背书包,走走。”
儿子丢下碗筷,高兴地叫一声“好咧”,拿起书包冲他说了句“拜拜”,忙跟着母亲出了门。
汪宇心里有点凄然,而且这种心理就像雾一样总在他脑海里升腾,拚命想赶也赶不掉,相反,这种心理恍若丝带一般把他的脑袋绑得绷紧的,使他越发忧郁。“我要去知青点看看,我一定得去,再不去我就会死了。”他这么说,心里一凉,不觉为自己命运多舛而进一步悲哀起来。“我什么都没有,钱没钱,爱情没有爱情,冯焱焱喜欢他们公司的王经理。”早在五年前冯焱焱就对他存了离异的心理,那时候他在厂生活服务公司打杂,脖子上生了甲状腺肿,一头乌发竟掉得秃了顶似的。“你活得没点样子呢,还是个男人!”冯焱焱一脸轻蔑地盯着他。那是八九年四月一个淫雨霏霏的半夜里,连续半个月天天大雨小雨地落得冯焱焱情绪很坏,当然就没有心同他做爱。“我不想就是不想,”她把他的手从身上拉开说。“你上班好玩样的,不要动半点脑筋。我要做古正经上班,我要睡觉。”汪宇一百个赤诚地看着她,“只要几分钟就完事了,真的。”“一分钟都不行,”她反感地瞥着他,又一次坚决地揎开他的手,“你只晓得干这种事,又不晓得学门技术换个好工作!我不喜欢。”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传进来,空气中湿度很大,桌子柜子上全有一层水气。他呼吸有些急促地瞧了妻子分把钟,“三十几岁的人了,想学技术也是空的!”他说。妻子指出说:“那你就去做生意呀。你一个男子汉在厂里种树,还没有三十四岁,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你不觉得丑,我做妻子的都为你感到丑!”“你嫌我是不?”
“不是嫌你,”她来火道,“你这样下去,我要跟你离婚。”她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扭开头。那时候冯焱焱心里还没有王经理这个人。那时候冯焱焱还在厂资料室负责外文翻译这方面的事情。一九九Ο年大年一过,她调进目前所在的这家中外合资公司后,整个人一下子就变了。从前三天两头地指责他一半是嫌他,另一半是出于鼓励他和刺激他奋力向上的思想,现在从她嘴里吐出的冷潮热讽中却含着几缕出自内心深处的冷漠了。身为丈夫的汪宇当然不难体尝出来。而且,有好几年都不注重穿着的她,忽然就讲究起来,十天半月总要到服装城去遛一遭,买一两件合身的新衣,一回到家里就冲着镜子左照右照转来转去的。她当然不是为他打扮。她还跑到省歌舞团去学“国标”,每天早上还站在阳台上压腿,她倒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冷言道:“你以为你还只二十岁呀?三十几岁了还尽是劲!怎么不多花点心事到儿子身上?”她不听他的,照样每天晚上去歌舞团学她的“国标”。
汪宇抽完烟,起身步入卧室打开抽屉,拿了三百元钱,“我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知青点,”他下决心说。他打开大柜,拿出平常出客时才舍得穿的深蓝色隐条飞鱼牌西服,穿上,系上一根廉价的黑底红花领带,擦亮上海牛头牌皮鞋,穿好,然后就精神焕发地出了门。
我当知青的那个时候,太阳是绿的,天空也是绿的,大地更是绿绿的一片,我生活在那个绿色世界里,做的是充满着绿色的梦,瞧着的却是一张张绿色的脸。那个世界一直如烟一般在我梦中萦绕,不是说每天都梦见知青生活,那种本事本人还没有,但隔那么一段时间(长则几个月,短则几天)知青生活便能很好地侵入我的梦境。我曾企图赶走这种怀旧的心绪,就像某人想摆脱某件早已厌倦的事似的,但“她”却像一条善解人意的狗能狡猾地躲过我的理智,当我干完某件事后很称心或很不称心地躺在沙发上休息,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认认真真地休息片刻时,这条“狗”蓦地就扑入我的心怀并牵引着我的思想(另一条狗)到那片绿色的世界里去漫游。
就这么回事。
我现在不大乐意见到绿色,绿色太容易让我掉进回忆的泥塘了,那个泥塘里我的灵魂是灰暗而且痛苦的,当然是为爱情痛苦。
那片绿色里有一张绝对俊美的脸印在我脑壁上了,这么多年弹指一挥间地流逝了这张脸却仍清晰可见,恍若浮雕,怎么也抹不掉。
这便是知青生活时常撞入我脑海的一大原因。这张俊美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令我神往。这双忧郁的眼睛知道我深情地爱着她,但她只能回避,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爱情交给了汪宇,无法再分一半给何平。
何平,这双眼睛在我梦里说:我很爱汪宇,我很爱汪宇,我不能又接受你的爱。
就这么回事。
那时候我和我的知青伙伴全很会吃,一餐吃个半斤八两是常事,当然拉得也很多。知青点的后面有一处土砖茅屋,粪池常常没有几天就满盆了。那时候吃得多一是劳动强度过大,二是油水少得可怜,炒那么大一锅子菜只放一瓶盖子油,菜上根本就没沾油,只有菜汤上飘着几颗迷人的油珠子。二十几个男女知青吃那么点油,当然就要发狠吃饭才行。现在猪吃的潲水油都很重,真所谓生活迈进了一大步。我们那时候生活很苦,在我们下乡的大队,一个全劳力一天的劳动价值才抵人民币八分钱。鸡蛋在当时正好是八分钱一个,一天的收入才能吃一个鸡蛋!
一九七四年我从长沙市十一中学高中一毕业就打起背包出发了。那年与我一届毕业又一起下乡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深深爱恋的方琳。记得我们三个知青是搭一辆往知青点送油的南京牌卡车去的。那是十月里一个晴朗的上午,我们三个知青先后爬上了卡车车厢,车厢里放了一缸菜油一缸猪油和一缸酱油。我们的行李就搁在这些缸盖上,各自管好自己的东西。我那天是第一次见到方琳。方琳不住在我们H局的宿舍里,而是住在她父亲单位上(她母亲在H局工作)。那天上午九点钟,她第一次走入了我的眼帘,穿身当时相当流行的文工团服,一手提着白铁桶一手拎着红塑料壳热水瓶。她父亲为她提着一口大皮箱,母亲掮着她的行李包。我不认识她那个瘦高瘦高的父亲,但认识她那个早已迈入中年却梳着一条姑娘才梳的长辫子的母亲,她母亲是H局办公室的普通干部,因为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梳着一根乌黑的长辫当然就有几分让人不顺眼而遭人背后讥诮,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就认识这位长辫子女人。
长辫子女人的女儿一下子就迷住了我。
千真万确。
南京牌卡车在九点半的阳光里驶出H局大门,冲完一条长长的下坡,接着朝很陡的上坡挺进时,方琳的绿脸盆从她脚旁很好地滑到了我的脚前,这当然就提供了一个我可以同她说话的借口。
你的脸盆,我笑笑说,用脚把脸盆送到她的脚旁。她瞅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叫何平。我装做无所谓地问她。你呢?
方琳。
你怎么跟你妈妈单位下乡?我找话说。因为常情是子女随爸爸单位下放。
我爸爸单位的知青点很乱,发生了三起知青跟农民打架。她说。所以爸爸要我跟妈妈单位下乡。
哦。我跟大人样的哦了声,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由于心虚,隔了气就更加寻不出理由同她搭讪什么了。
南京牌卡车一到知青点,将一缸缸油卸下车,由一些老知青欢欣雀跃地抬进食堂后,我便被带队干部领进了汪宇住的房间。房里靠两边墙各摆一张两层床,但只有两张铺上挂着蚊帐叠着被窝,一张床上搁着箱子、热水瓶和碗什么的,另一张床上铺了层稻草,显然是留给我睡的,汪宇,你房里住进来一个新知青。
H局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上乡的干部说。
汪宇正坐在桌前写信,折过头来说了声欢迎欢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又转头继续写他的信。
知青干部把我的背包放到铺着稻草的床上,说了几句要我开好铺、休息下就去食堂吃饭的活后,被一个知青叫去了。
汪宇写完信就正式调过头来瞧着我开铺,我姓汪,名宇宙的宇,他笑笑说,老弟你呢?
姓何,名平静的平。
老何。他表示友好地笑笑说。
我一愣,因为从我出生起还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用老何来称呼一个十八岁的青年的确让人莫名其妙,可汪宇和我相识的第一天就是这么叫我的。千真万确。汪宇的父亲是长沙市H局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但行使着一把手的权力,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从长沙市H局局长宝座上给造反派造反有理地揎下来后,第一把交椅就一直空缺。直到十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我父亲官复原职为止。按说我应该认识汪宇,但汪宇的父亲是一九七二年从市经委调到H局的,家却没有搬来,故不认识。
何平,老何。汪宇说。你睡觉打鼾不?
不打。我说,终于把床铺好了。
你打鼾吗?
我不打。
我们说了一气这样的话,食堂里有知青便嚷嚷叫叫呷饭咧呷饭咧,有肉呷,快来咧。
呷饭去,老何。汪宇说。他转过身,冲着桌上一面椭圆形镜子整理了下发型,回转头望我一眼说,走罗。他一走出门便放开嗓门唱了句老《白毛女》电影中的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唱完则冲一个拿着碗迈过来的男知青爽快地一笑,老严,有肉呷咧。
有肉呷,我们享新知青的福罗。老严说,瞥我一眼。何平你好,下乡了罗。
老严名叫严小平,住在我家楼上,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读小学时还和他打过一架。小平哥,我说。严小平只比我大一岁,在H局宿舍里以讲狠斗勇和偷东摸西出名,宿舍里的大人小孩都有点讨厌他。严小平下乡是他父亲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所致,严小平完全可以不下乡,他哥哥还在他读高中时就当兵走了,他可以以父母身边无人照顾等理由留在城里等待招工。但他父亲觉得与其让他在城里等待招工的一年或两年里变得更坏,不如叫他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好生锤炼一下,借机改造思想什么的。当然严小平就在父亲的再三威逼利诱下“滚”到了农村,就这么回事。
你这鳖胖了点埃严小平拍了下我的肩头说,半年不见。
没胖。我说。
知青点的食堂里摆着两张大方桌,我和汪宇、严小平相继走进食堂内时,已有几个知青坐在桌前吃饭了。嘿,你好。冯焱焱率先和我打招呼。我笑笑,走过去装了碗饭,“帮厨”的知青便舀了瓢青辣椒炒肉倒进我碗里,又舀了瓢白菜倒入我碗内。
何平,你姐姐呢?冯焱焱叫我道,她和我姐姐是同班同学,一并是十七中乒乓球队的。
姐姐在屋里学做裁缝。我走拢去说。
冯焱焱移动了下屁股,我便坐到她一旁,这时我瞧见方琳昂首挺胸地迈了进来,穿一件红高领毛衣,两只乳房当然就很诱人地挺在胸前,下身一条灰裤子,脚上一双白球鞋。她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大家,径直走到打饭处打饭。从背后看,她的屁股略大,腰身则细,斜肩膀,梳着根她母亲那样的长辫子,整个儿极富青春气息。她的“入侵”把所有在座的知青全吸住了,仿佛走进食堂的不是一个女知青而是一个电影明星。你是新来的?我听见帮厨的知青边为她舀菜边嘻笑着脸问她。
嗯。她不冷不热地嗯了声,接着转过身走出了食堂,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了。我注意到她的房间与我和汪宇住的房间隔壁处隔壁。
她不是我们宿舍的。冯焱焱感到奇怪地说,望着我。怎么下到我们知青点罗?
我从冯焱焱的表情上看出了一丝妒忌,我说,她妈妈是办公室的刘姨。
她有点象王晓棠。严小平叫嚷着说,脸上有些高兴。我们知青点来了个美女。
汪宇西装革履地走进了门楣上挂着“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白底红油漆字的房间,这间房子当街,不大,摆了三张旧办公桌,两张长沙发,桌子前当然还有几把椅子什么的。汪宇迈进去时,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前看报纸,旁边摆杯茶。“老华。”汪宇打招呼说。
所谓老华,不过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长一个尖脑壳,是“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的“奠基”人,当然就是经理了。老华一度也在电机厂干,由于一锤子打开了车间主任的脑壳于是就辞了职。汪宇便是在他的煽动下毅然离开电机厂而投入他的怀抱的,无非是企盼口袋里拥有那种镶金边而且是仿宋体字样的“汪宇业务经理”之名片,这递到熟人手上绝不会脸红,反倒脸上有光。因为无论从哪点说,“经理”两个字不但香气逼人而且还会让有些人景仰什么的。“怎么没骑摩托车?”老华开玩笑地望着汪宇,“你的摩托车呢?”
“我今天想到岳阳去。”汪字说。
老华望住他,端起茶杯呷口茶。
“我表哥在岳阳师范当管后勤的副校长,”汪宇说,坐在长沙发上,递了支白沙烟给老华。“我准备去走走关系,看我表哥学校需不需要进办公用品,如果要,就是一笔大买卖。”其实汪宇去年就跟他那个当副校长的表哥写过信,他表哥回信说,学校的办公用品被指定在岳阳市教委劳动服务公司进,他无能力改变这种现状。汪宇打算从知青点回来后就把表哥去年写在信上的话向老华讲述一遍,好象自己真的去了岳阳。就这么回事。
“那可以,”老华高兴地笑笑,“学校的进出量大,要是能打通关系,那就够我们潇洒的。”
“当然。”汪宇说。
“我还准备六月份关了这店子。”老华说。
汪宇心里一凉,“关店子?”
老华说六月份房东要把八百元一月的租金提升到一千二百元一月,而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个姓李)平均一个月才赚二千多元,房东几乎吃了他们收入的一半,这岂不是为房东做事?干劲从哪里来?所以他老华准备关了这店子做别的事去。“没劲,搞来搞去,等于是为别人做事。”他是指房东,“那我还不如在家里睡觉,自由自在。”
两年前,即一九九一年的这个时候,三个人天天聚在一起热情高涨地谈论着生意经,很有一番雄心壮志地创办了这家“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为此还为打通关节费了不少周折,当然也破了不少费用。原以为开张的鞭炮一响,财源就会滚滚来,门板都挡不住而变成长沙市的邪大款”,令妻室儿女过上幸福生活且令朋友们刮目相看什么的。结果……也许一开始他们在议定事项的时候就太显小家子气了,在讨论月薪为多少时三个人竟一致通过都拿四百元一月,年底再进行分红。四百元一月在一九九一年虽比普通工薪阶级略高一点,但早已不是令人羡慕的数字了,这似乎一开始就给他们三人企图拓展的事业定了个灰色的基调,果然生意就不景气得很有点惨淡经营的味道。去年年底分红,一人只拿了一千七百元回家,还包括四百元工资在内,这叫在中外合资公司里拿高工资的冯焱焱很有些不屑一顾。冯焱焱的月薪刚好是汪宇的三倍,用数学老师的话说则是三四一千二,这确实令长沙市绝大部分厂矿的工人阶级硬骨头和中小学的人民教师仰慕并且情不自禁地咂舌。偏偏年底还拿什么双薪,四六二千四,又得了个五千元的所谓“红包”,她当然就可以正眼也不着地冲汪宇大器道:“你那点钱做好事,留着你过年用,我不要你上缴。”这很有点挫伤汪宇身为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心,使他感到妻子离他进一步地远了。“你们几个没点思想的男人晓得赚什么钱罗?”妻子曾经就这么断言说,“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保证搞不了两年就要关门散伙。”虽然冯焱焱采用的是激将法,语气中有一半是刺激他们去发狠赚钱以证明自己有本事,但另一半却明显是不把他们谈论的理想和野心当回事。难道真的就让她冯焱焱这么轻易地就言中了?!
不能,断断不能,所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老华,店门不要关,”汪宇说,“我们大家想办法,多搞些业务,不怕。”
“有业务当然这几百块钱就无所谓,”老华说,瞧着汪宇,“现在就看你到岳阳去联系的结果。”
两个人扯了几句,汪宇便做出马上要去岳阳的情形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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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没去岳阳,一中巴乘到了汽车东站,爬上了一辆去福兴乡的长途客车。当汽车启动,驶过几条街,把喧闹的长沙市抛在背后且加速朝福兴乡急驶而去时,一度看熟了的山水、田野和树木便海浪般涌过来,一下子就淹没了汪宇,于是思想就鳄鱼一般在往事的海洋深处啃噬着他的心。“方琳方琳方琳,”他心里这么情深意切地呼唤道,“我来了,来了。”
我们知青点建在距长沙市八十公里远的福兴公社光明大队(那年月不讲乡和村)的一座遍地皆是茶树的山坡中间,始建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冬。一九六九年春,高中毕业且在城市里逗留了大半年的七个男女青年(均是H局的子弟),怀着改造中国与世界的抱负,告别了父母兄妹及自己十分依恋的城市生活,充满殉道精神地来到福兴公社光明大队,一来就摆开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架式,开山造田办林场,并建了这幢七间住房一间能集体用餐的食堂及一间安放农具的学习室。学习室的门楣上用红油漆写了三个隶书美术字,“学习室”。一九七四年我下乡时,塞满各式各式各样的农具早已不成为学习室的那间房子的门楣上仍留有“学习室”三个字,不过当然不象当年那般红艳艳,相反,有几处笔划的油漆业已剥落。我是通过对字型的理解一眼就判断出“学习室”三个字的。当年坐在这间学习室里悉心阅读毛主席著作并先后举手发言大谈心得体会七个男女知青里,我下乡的那年就剩了一个。姓郑,我们都尊称他(也有点戏谑之意)“老满哥”。老满哥怀着阴暗的心理回忆着告诉我们说:最先几个月,一到星期二、五晚上,七个人就聚集在这间学习室里学习毛主席著作,还传阅各自写的学习心得,但六月伏天一到,花脚蚊子就弄得大家心慌意乱了。晚上,都坐在蚊帐里才能与蚊子断交,学习当然就被弃置脑后了。老满哥——这位大队林场及知青点的缔造者,之所以没被推荐上大学、当兵或招工,纯粹是他的家庭背景太黑暗了,爷爷是资本家,伯伯是国民党将军如今仍在台湾“国防部”高就,最主要的是他父亲被冠上伪职人员兼军统特务的大帽子后,居然敢“畏罪自杀”,从H局的办公大楼的四楼窗口里飞下来,当然就粉身碎骨了,以致H局里的大人小孩一到晚上就害怕从那里经过。老满哥表面上玩世不恭,时常捡些灰色的玩笑开,大家都认为老满哥是最正确面对现实且活得很理性的人,都没料到他事先不做任何广告地突然就走了他父亲那条通幽的曲径,这是不是过于子承父业了?太有点令人想不通了!这是后话。
知青点所在的林场,从前是一片树木被农民砍光了的荒山坡。
我下乡的那年,荒山坡(两百多亩)已有四分之三的面积成了一块块梯田,梯田上种着一棵棵茶树,有的尺许高,有的却齐腰高了,还有几块梯田上却种着红薯和玉米,很少的几块,被冠上“试验田”的美名,其实不过是种些喂猪的饲料。红薯藤及红薯,基本上是用来喂大队猪场里的猪,吃红薯一是胀肚子,二是时不时要打屁,打出的屁又很臭,当然知青们就都不愿意吃,知青没有水田,口粮分在各个生产队。一到春插、“双抢”、秋收,知青们就下到各自的生产队去农忙,待农忙结束又回到林场里继续开山造田。我下乡的第二个星期便赶上了秋收,那天下午,大队王书记,一个脸上长着两只金鱼眼睛的中年农民光临了知青点,王书记自然是穿四个兜的干部服。头发往后梳着,使我一惊的是脚上竟穿双黑亮亮的皮鞋。开会开会,他叫嚷着说,手上夹根纸烟,站在知青点前那棵高耸入云的千年樟树下。于是就有想在王书记面前讨好卖乖的知青跟着嚷叫:开会开会咧。
知青们正在午睡,听见喊开会便从各自的房间里涌了出来,一并走到了樟树下或坐在地上或站着,有的却是坐在自己搬来的凳子上。不知是什么反自然现象,一到夏天里,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树下却格外阴凉,仿佛温度要比左近周围的阳光地带低个好几度,无论你怎么大汗淋漓热得要命,只要在这棵大樟树下坐上几分钟就汗收得一点不剩且让你心情平静甚至蔚蓝什么的。我是第二年夏天才领略到这种好处,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回事。
都来了没有?王书记扫了眼全体知青。
都来了。一个老知青说。
我到县里学习了十天,新知青来了我欢迎。王书记鼓着两只金鱼眼睛拉腔拉调说,望了眼他感到陌生的我、方琳(他多看了方琳两眼)和另一个新知青。但是,我们贫下中农最看不得城里来的水佬倌(土话,即二流子),到我们大队来,就要虚心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好好劳动,改造思想。不然的话,贫下中农就跟你来三担牛屎六箢箕,硬的!我丑话先说了,要用心记住哦。接着他又说,明天每个人都下到各自的生产队去秋收,新知青,他从四个兜的蓝干部服口袋内掏出了一张写有我、方琳及另一知青名字的烟盒纸。何平是哪个哦?
我。我弓起腰说。
王书记瞥了我一眼,你明天就跟汪宇去返江生产队劳动……次日一早,吃过早饭,我便跟汪宇,冯焱焱和另一名女知青去返江生产队忙秋收。返江生产队离知青点一里多路远,拐过两个山拗便到了。在大队知青林场负责指导知青开山造田、种茶树、红薯、玉米及黄豆、蚕豆和花生的歪脑壳文叔便是返江生产队的贫苦农民。
文叔。汪宇迈进文叔家那几间破烂不堪的上砖茅屋里时,文叔一家人正从田里走回来吃早饭。才吃饭唉?汪宇又笑着说。
冯焱焱则对我说,他们已经出了早工了。
坐罗坐罗。文叔看着我,你是第一次来。
我笑笑,以后会来得多。我说。
文叔吃过饭,抽了一支用旧报纸卷的喇叭筒(旱烟),接着就领着我们下田了。杀过禾吗?文叔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有点既嘲弄又高兴的样子。城里只有柏油马路罢?
我当然是顺水推舟说没杀过禾。
学学就会了,很简单。文叔笑笑。
其实我杀过禾也干过“双抢”什么的,读初中读高中,学校里是要学生学农的,当然是农忙季节去学。那个年代,学生不但要学农而且要学工呢!一年总少不了一次,短则一周,长则十天半月,我自然就杀过禾,而且也知道怎么去杀。我和冯焱焱、汪宇及另一知青一字排在一块稻子已经倾斜了的田头,猫着腰,背朝秋阳地忙碌起来,所谓杀禾就是把一束束业已金黄的稻子齐蔸割断,并摆在脚旁,内中的关键不过是手脚麻利不麻利之区别。在我一旁杀禾的冯焱焱很快就撅着屁股遥遥领先了。冯焱焱好象是有意要突出自己似的,头也不抬地拚命干着,只有两瓣滚圆的屁股在我眼前一晃过来一晃过去,它使我产生了一点下流的想象又很不甘心。一个姑娘家居然可以干到我的前面去,那种想磨洋工的思想当然就退居脑后了,一咬牙便忍着腰酸背痛一个劲地朝前追赶她。我干到田头的时候冯焱焱则杀了回来,接应汪宇。
你还行吧?冯焱焱冲我笑笑说,又埋下头干,屁股一闪一晃地颇有点诱人。
我觉得自己的腰酸疼得要断裂了。便不再管什么表现不表现,索性坐到田头歇气。我从口袋里掏出浏阳河牌香烟点燃一根吸着时,汪宇也直起腰,扔下冯焱焱替他扫尾,缓缓走了拢来。老何哎,他说,借个火。
我把燃着的烟递给他。我腰疼得很,我说,冯焱焱……我没有把话说完,我虽然只来知青点刚几天,却已看出了冯焱焱喜欢汪宇,而汪宇却有点犹豫。我昨天中午吃饭时,无意中觑见冯焱焱站在井旁瞅汪宇的眼神(汪宇蹲在樟树下吃饭,与方琳说笑),那种眼神真可以说倾注了女人的全部爱情。
汪宇瞟一眼冯焱焱,女人比男人吃得苦也经得累些。他说,又折过头瞧左边田中间轰隆轰隆叫着的打谷机。那个年代的打谷机上没装小马达,而是把一只脚放到踏板上使劲去踩,就跟小学的唱歌老师踩风琴一样,双手却捧着一把把的稻子塞进打谷机内上下左右地运动着,好让谷子一粒不剩地落入打谷机内,再从前面的出口流进箩筐里去。
就这么回事。
那天的太阳一点也不是秋天的味道,绿绿的,晒得人头晕。稻田里自然是一派金黄,这儿那儿的打谷机轰隆轰隆不休息地响着,农民们忙得满头大汗,杀禾的,打谷的,挑谷的,不亦乐乎。好热,汪宇说,边抠着手上和小腿肚上那些被稻子豁开了口子的红肿处。我的小腿肚上汗毛很长,一卷一卷的,自然就挡住了某些锋利的稻叶的侵犯,但也有几处很痒的小红点,可能是什么虫子咬的。
你热不?汪宇调过头来问我。
当然热。我说,继续抽着烟。
冯焱焱提着旁边田头上的包壶迈了过来,另只手上拿只海碗,你们呷茶不?她说,呷茶。我说。
冯焱焱倒了半碗茶水递给我。我端起碗呷茶时,不知怎么回事她注意到了我左腿肚上叮着一条寸许长的蚂蟥。你脚上有条蚂蟥。她说。
我这才感觉到腿肚那儿有点疼。
一拍,蚂蟥就会掉。冯焱焱很有经验地说,莫去扯,宝哎。
我依照她的话用劲拍了一掌,蚂蟥然就掉到了地上。我恨恨地拣起蚂蟥,那情形在冯焱焱眼里真有点勇敢什么的,把身上吃奶的力气全汇集到手臂上,一甩,那蚂蟥顿即在秋阳的田头画了道很小气的弧线,落在旁边那块已收割完毕的田中,我原很指望摔个百把米的,以显示自己的胆量和勇气,结果失败了。
你不怕?冯焱焱瞪着我。
这有什么好怕?我反问她。
那我有点怕。她笑笑说。
接着,我们四个知青又重新排在田头,从这边向那边“砍杀”过去。我一心想领头,想在冯焱焱面前显示自己的什么,十八岁的我怎肯甘居一个大姑娘的屁股后面呢?故革命加拚命地卖力干活,然而无论我多么发愤,她那两瓣浑圆的屁股还是先我一步冲到了田头,并且放了一个响屁。就这么回事。
中午在文叔家吃的饭,三个小菜一个荤菜,荤菜是青辣椒炒肉,所谓肉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肥肉,且挺咸,然而已有一个星期不见肉了的四个知青,把文明礼貌统统还给老师了,一人几筷子,那些肉当然就奉献给了贫困的胃,连不多的一点油汤也被汪宇一扫而光了。吃过饭,我脑壳昏昏沉沉地朝文叔家一张肮脏的竹铺上一倒,睡魔就随手取走了我的理智。我睡得很沉,连梦也没做。
出工的钟声敲响后,汪宇摇了我好几下我才醒来。
做事去呢,老何。汪宇说。
于是我们戴上草帽,操起镰刀,一头扎进了黄灿灿的稻田里……那个下午,在我眼里好象没有尽头似的,不但腰疼腿发软,而且眼睛发黑晕,当然就再没有力气与冯焱焱比高低了,甘愿落伍地慢慢地干着,时不时直起腰瞧瞧蓝蓝的天空和金黄的田野及左近周围轰隆轰隆响得震耳欲聋的打谷机和东一嗓子西一嗓子嚷嚷叫叫的农民。好不容易才捱到散工的钟声敲响,太阳已经西坠,山坡的阴影长长地泼在大片大片的农田及曲折的泥巴路上。
收工了,汪宇说,径直走到田间的水沟里去洗手洗脚。四个知青洗了手脚,当然就相继往来的路上迈去。
好累的吧?冯焱焱瞟我一眼说,她的脸红喷喷的,很好看。
不太累。我说。
汪宇却一昂脸唱起了老《白毛女》电影里那支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汪宇的歌喉很好,歌声当然就悠扬地在田野上空飘荡。
回到知青点,我们吊起井水,重新洗了遍脸、手和脚,便走进食堂里打饭,然后身子散了架似地坐在樟树下麻石凳上向贪婪的胃交差。不一会,老满哥和严小平从山坡下缓缓走来,距他俩十来米远尾随着方琳。方琳穿件不新不旧的工作服,下身一条军裤,裤脚卷到了膝盖上,长辫子盘踞在脑顶,很别致。整整一天我被冯焱焱跷起的两瓣屁股惹得心慌意乱,一些下流的想象很不争气地涌现在我脑海里,这会儿我瞧见我想了一天的方琳,那目光当然就野兽似地扑了上去。使我惊喜的是,我投过去的目光竟有回报,她那两只黑亮的眼睛里也奔过来类似我的目光,如一片夕阳涂在我脸上。原来她也喜欢我,我心里说。
你们好过罗。严小平走近时冲我们斜着头打招呼说,坐在这里呷饭了。
才回来咧。汪宇说。
何平,呷什么菜?老满哥问我。
辣椒,蕹菜。
没呷肉哎?
没有肉。
老满哥和严小平就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拿着桶子和毛巾朝井旁迈去。日他的娘,严小平一口痞话说,累得贼样的,肉都没呷。
方琳走入自己房间消失了几分钟又出现在门口了,肩膀上搭条毛巾,好象是在等老满哥和严小平从井旁走开她再去洗脸洗手一样,老满哥和严小平一人一个赤膊一条短裤地在井旁满不在乎地大干着,那浸着井水的毛巾不但在背上和胸脯上擦,还朝短裤内深入,这自然使方琳不敢拢去。方琳靠门而立,头斜斜地靠在门框上,两个乳房极大胆奔放地挺在胸前。她知道我盯着她,她那双明媚的眼睛就也大胆地朝我瞧,有一阵儿,四只眼睛对望好几秒钟,这被坐在我一旁吃饭的汪宇发现新大陆样地发现了。
老何哎。汪宇意味深长地如此叫了声。
一星期后,秋收结束了,二十个知青又回到了由七个知青创办如今却在继续发扬光大的知青林场里劳动,自然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歪脑壳文叔带领挖红薯收蚕豆种油菜什么的,一路由老满哥率领着一如既往地开山造田。我,方琳和另一个新知青当然归属于老满哥的麾下,因为按那七个知青林场缔造者(尽管六个早已远走高飞)的不成文的规定,每个新知青都要造十块田。你们发狠挖罗,老满哥指示说,当然不要过急,时间还长。
这挖得完?方琳灰心地瞧着光山坡。
老满哥一笑,又不要你一天挖一块梯田,他说,不要性急,馒头要一口一口地呷。
老满哥喜欢坐在山坡上眺望远景,当然是独个儿眺望,抽着烟,一坐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你走上去找他搭讪,他就不眺望了,用一双发呆的眼睛看着你。他的眼珠有点黄,有些狗眼睛味道,做事做事,他一副从睡梦中走出来的情形说,几点钟了?
我们掌握老满哥的特性后,就都不去打扰他的眺望了,任他坐在那山坡上遐想和眺望,他的两只狗眼睛在沉思时显得有些忧伤。老满哥坐在山坡上抽烟时,我们自然也可以不做事地坐在背阴处歇气,同时也眺望远方的田野和山脉什么的。一天上午,老满哥宣布歇气后,几个知青忙扔下锄头朝寝室方向走去,老满哥自己则迈到山坡上眺望去了。我没有动,坐在锄头把上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和远处的田野,满脑壳都是方琳脸部的表情和眼神。那种眼神和那种表情是对我的爱意作出的反应,我想我只要大胆地挑明,方琳就会是我的了。
老何鳖。严小平笑着走拢来,想什么罗?
歇气。我说。
严小平望着我,我看出方琳对你有意思。
我脸忽地一红,这很正常。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一涉及到恋爱方面的话题就禁不住脸红。
你注意点,我听王姨说方琳读高中的时候,在烈士公园同几个男同学搞错事被抓起过。
严小平的这几句话恍若大浪般打在我心头上,把由爱情派生出来的那份甜蜜全部席卷了去,真的哎?我满脸通红地盯着他。
我回去的时候,王姨跟我说的。
严小平早几天回了趟长沙,前天才回到知青点。我听王姨说她还受了处分。他又说。
王姨怎么知道?
王姨同方琳的妈妈在一间办公室,王姨的崽同方琳都是十六中学的,明年高中就毕业了,严小平说,也属于下乡对象。
严小平没有必要扯谎。严小平喜欢的是冯焱焱,就凭这一点,严小平说的话当然就让我深信不疑。联想到方琳在我面前的各种表现就更觉得方琳品质有问题,不端庄而且过于外露还过于主动了点。我那时候十分单纯,当然就不清楚恋爱要因人而异。书本上几乎没有恋爱的故事,只有一个林道静和冬妮亚是我们的恋爱模式,仿佛沉静害羞的姑娘才是好姑娘,其他就不是东西了。严小平的这几句话毁了我的幸福,使我的初恋成了痛苦不堪的单相思。
就有这么严重。
严小平骂了句他妈的×,肚子饿了,望了眼碧蓝的天空就向老满哥那儿走去。
方琳出现在知青点的屋角旁,端着一杯茶,还在老远就冲我瞥了眼,那目光在太阳下一闪,很亮,她这是向我传送秋波,她为什么一点都不害羞?她的两个乳房怎么能够那样大?比冯焱焱和另几个年龄比她大的女知青看上去还丰满有肉而且鼓得多。女孩子的乳房是搞错事才变的,读书的时候,我曾听宿舍里的青年这么议论过。她在烈士公园里跟几个男同学搞错事!我心里的爱起来,几天前这种眼神是投掷到我脸上的,此刻却掷向汪宇了,我心里当然就有点翻江倒海,当然还有点失落什么的。方琳是知青点里九名女性中最青春美丽的!
那天下午知青们早早就收工了,忙着洗头洗澡和吃饭,好腾出点时间梳妆打扮一番去看电影。知青生活是很单调的,白天象贫下中农一样干活,晚上则聚在煤油灯下玩扑克,天天如此,腻味透了。所以,尽管福兴中学离知青点四里路远,尽管《铁道游击队》是大家都看过不止一次的电影,也只好去看。因为这可以热热闹闹地消磨一个晚上,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穿上压在箱子里一直想穿却又没有机会穿的好衣服,顺便抖抖神。
看电影咧看电影咧。一些知青叫嚷道。
你们去看,老满哥站在坪上说,我来守屋。
自然大家就倾巢而出,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走着,去看《铁道游击队》。
方琳穿一件淡绿色的呢子短大衣,一根长辫子在她腰际晃荡,笑声时不时从她们那几个女知青中飘扬过来,脆脆地,而且有点浪。
几个女疯子。严小平说,神经一样。
汪宇就对她们几个喊了一嗓子,神经咧。
几个女知青笑得更起劲了,你神经咧,一女知青尖叫着回答汪宇,那声音在空漠的田野上空盘旋了一气才隐去。方琳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又回过头去格格格尖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下去了,笑得树上鸟也跟着叫了起来。
真是几个女神经。严小平又这么说了句。
我们走到福兴中学的大门前,天已经黑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农民和知青把福兴中学的大操坪挤得水泄不通,大人小孩男人一下就转变成了厌恶和鄙薄她了。你呷茶瞬?方琳走近来瞅着我。
不呷。我说,昂起头
做事做事咧。老满哥从逻想中醒过神来,两只狗眼睛四处观望着喊着,做事做事咧。
我起身抓着锄头挖起上来,一下一下地挖着,方琳原本在我对面挖,就是说从那头挖过来。这会她拖着锄头笑着走到我一旁停住,挥舞着锄头,我二个人在那头挖没点味,她冲我说,我们两人一路挖过去好玩些。
3
她特意这么强调。
莫在我旁边挖呷。我口气生硬他说,一脸的爱憎分明。走开点,烦躁。
我说的活被站在坡上不远的老满哥听见了,他惊疑地瞥了我一眼,走开了。
方琳却没有走开,但埋下了头,一声不吭地挖着,眼睛不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从此,这双眼睛再没对我亮过。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冯豢凳兴高采烈地在食堂里大声嚷叫,我宣布今天晚上提前半个小时吃饭,福兴中学放电影,看电影去。冯轰竞那天帮厨。不再另行通知埃什么电影?严小平盯着她。
《铁道游击队》。
《铁道游击队》老子看了八遍。严小平夸张他说,有什么看场?
我倒是真的看过三次。汪字说,在长沙看过两次,学校组织看的,去年在福兴中学又看了一次。
我也看过。方琳说,瞧着汪字装嗲地一笑,也是学校组织看的。
方琳的这个表情被我无意中捕捉到了,我心里顿时就下舒服一下就转变成了厌恶和鄙薄她了。你呷茶呗?方琳走近来瞅着我。
不呷。我说,昂起头。
做事做事咧。老满哥从遐想中醒过神来,两只狗眼睛四处观望着喊着,做事做事咧。
我起身抓着锄头挖起土来,一下一下地挖着,方琳原本在我对面挖,就是说从那头挖过来。这会她拖着锄头笑着走到我一旁停住,挥舞着锄头,我一个人在那头挖没点味,她冲我说,我们两人一路挖过去好玩些。
她特意这么强调。
莫在我旁边挖罗。我口气生硬地说,一脸的爱憎分明。走开点,烦躁。
我说的话被站在坡上不远的老满哥听见了,他惊疑地瞥了我一眼,走开了。
方琳却没有走开,但埋下了头,一声不吭地挖着,眼睛不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从此,这双眼睛再没对我亮过。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冯焱焱兴高采烈地在食堂里大声嚷叫,我宣布今天晚上提前半个小时吃饭,福兴中学放电影,看电影去。冯焱焱那天帮厨。不再另行通知埃什么电影?严小平盯着她。
《铁道游击队》。
《铁道游击队》老子看了八遍。严小平夸张地说,有什么看场?
我倒是真的看过三次。汪宇说,在长沙看过两次,学校组织看的,去年在福兴中学又看了一次。
我也看过。方琳说,瞧着汪宇装嗲地一笑,也是学校组织看的。
方琳的这个表情被我无意中捕捉到了,我心里顿时就不舒服女人的尖嚷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电影还没有开始,我们想挤到中间去霸个好位置,但怎么也别想挤进去,因为你一挤,里面的人就用屁股顶你,你大声骂痞话,你再挤,被挤的人就用肘子捅你的胸膛,也不管你是男是女。
算了,挤不进去。方琳说,撅着嘴儿站在外面任我们去挤。
我也懒得挤了。汪宇说,又不是没看过《铁道游击队》。
我当然也就不挤了,退到汪宇一旁站着。
电影开始后,我们几个人只能望见一些黑黑的头颅和天上的月亮,顶多能看见银幕的上面那一线,而且是踞起脚仰起头看,当然就很累。脚都踮疼了,我说,脖子也抬酸了。
回去呗?汪宇烦躁道。
回去啥。我响应说。
汪宇就问旁边的几个女知青回不回去,你们未必看别人的后脑壳不烦躁?他问那几个女知青,我们回去了。鬼哎,走罗。
走走走走,不看了不看了。冯焱焱说。
我望了方琳一眼,她根本就不看我,好象何平已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我心里很有点不舒服。当然就相当后悔那天下午对她的态度。我伤害了她,她不再理我了,就这么回事。月光如水地泻在我们身上,田野上空落落的,这儿那儿的树木全散乱地刺着天空,给人几点凄凉的情调。乡亲们哎,汪宇忽然这么毫无来由地大叫了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严小平却学着《红灯记》里铁梅的叫声逼尖嗓门叫道爹——声音拖得长长的。
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不是你的亲奶奶。汪宇学李奶奶的腔调说,然后哈哈一笑。
汪宇。走在我们身后的几个女知青里一个这么故作亲热地小声叫了声。
汪宇。方琳也这么叫了声。
汪宇就拖长声音道哎——方琳。
女知青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当然就有喜欢玩的知青推方琳,去呀去呀,汪宇喊你。汪宇喊你你还不去?知青点的美男子喊你方琳咧。女知青在月光下七嘴八舌地推攘着方琳说。
汪宇就进一步开心说,方琳,我们游田埂子去罗,来罗。声音在月夜清爽的空气中振荡。
汪宇的脑海里闪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这双眼睛在一个毛毛细雨的上午靠着樟树望着他。那是七月里一个“双抢”的日子,那几天正好是方琳帮厨、其他知青全下到各生产队忙活去了,一大早就倾巢而出,要断黑了才饥肠辘辘地走回知青点。方琳当然就异常地孤独。汪宇是一清早出门时香烟扔在桌上忘拿了,向何平索了几根烟抽,但不好意思再要,农民抽的旱烟一进口就辣喉咙,而且口要臭半天,只好利用歇气的半小时回知青点取烟。你好。他瞥见方琳站在樟树下便打招呼说。
方琳冲他嫣然一笑,你好。
汪宇迈到自己门前,打开锁,拿起桌上的一包浏阳河香烟,匆匆点着一支,抽了几口猛的,这才又走出来锁门,他忽然感到背后一双眼睛灼热地盯着他的脖子,以致脖子有被骄阳晒着的异样感觉。你站在那里不怕被雨淋湿?
这里没雨。她说,仍偏着头瞅着他。
汪宇冲着她的眼神径直迈了过去。雨仍是毛毛细雨,匀匀地下着,屋檐上缓慢滴着雨珠,地上已湿润润的了。樟树下却是一片干燥的土地,但反倒比几步外湿乎乎的坪上还凉快些。从五月份开始,这棵枝叶繁茂高耸入云的樟树下,每天晚上便聚集着一堆男知青,总要海阔天空谈古论今地聊到子夜,室内的气温明显下降了好几度才各自回房睡觉。歪脑壳文叔告诉知青说,一九四四年,一路从岳阳开来的日本兵,把国民党的一个大胡子团长吊在这棵樟树下开膛破肚,那个团长率领全团上兵守着这个山头把日本兵打得很恼火,为的是阻止日本人进犯长沙。这个真实的故事让很多男知青希望回到那个时代,好当团长师长什么的。汪宇踱入樟树下时,抬头望了眼密不见天的枝叶,这才瞧着方琳,这树下好凉快埃他心情蔚蓝地说。
嗯罗。方琳说。
你好过,躲过了累死人的双抢。
我情愿去双抢,一个人没点味。
一只打屁虫飞到了方琳的肩膀上,缓缓向方琳的脖子上爬去。
这只打屁虫充当了他俩相爱的媒人,几分钟后牵着他俩步入了爱情的王国。莫动,汪宇说,迈前一步拣起那只打屁虫丢到了地下。
你的颈根好长的,很好看。
方琳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汪宇蓦地感到她的嘴唇很性感,眼睛很美,方琳。他冲动地唤了声。
嗯。方琳斜乜着他。
从她的双眸里汪宇瞥见了爱情的绿洲,当然就一阵激动,便有了电影里那些动作,搂抱什么的。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你了。汪宇说,紧搂着她,迫使她的两只乳房全部压在自己的胸脯上。四周空漠漠的,只有青蛙的叫声。一点雨水滴落在方琳的鼻尖上,汪宇忙凑上嘴唇把那滴雨水吻掉了……汪宇和方琳的关系一公开,虽已在我意料之中,我却痛苦得想利用某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一绳子吊死在樟树下以免再痛苦下去。与我同样痛苦的是冯焱焱。冯焱焱痛苦得性格都变了,从前她脸上快快活活,流淌着青春的激情,忽然就玩起深沉来了,做事严肃着脸,还故意不戴草帽让太阳猖狂地晒,好晒蜕一层皮以此改头换面。于是她的脸不但晒红,当然还晒黑了。吃饭时,冯焱焱严肃着一张黑红的脸走进厨房,谁也不睬,打完饭则端到自己寝室里去吃,她不再参入打牌,也不让女知青在她房里打牌,我不想吵,她阻拦她们打牌说,你们到别的房里去打。我要看书。
几个女知青都理解她的心情,都知道她喜欢汪宇,而汪宇突然就跟方琳搞得热火朝天,连吃饭两人都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象其他人就不配进入他俩的视野一样,过于旁若无人当然就让人不顺眼。
这两个鳖又谈爱去了。严小平不无醋意道,干劲真大,天天晚上谈爱。
樟树下聚集着七八个尚未找到对象的男知青,一人手中一把扇子驱赶蚊子,边谈古论今,各抒己见。汪宇总是先一步出门,经过樟树前时自然要和我们招呼几句。又在这里讨论国家大事罗?他调侃地看着我们说。
你只管去谈你的爱。老满哥说,别的事你就不要管。
汪宇就笑笑,站上几分钟蓦地就消失了。十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后,方琳的房门当然就吱扭一响,于是一个婀娜的身影就展现在我们眼里,有时候她身上还飘来一阵淡淡的芳馨。她不走樟树下经过,而是走食堂那边下坡。
真的是又谈爱去了。我妒忌地骂道,这两个鳖!
这种妒忌终于就有了它应有的结果。那年九月一个圆月高悬的深夜,妒忌便成了一股山洪奔向了汪宇。那天白天文叔安排我和汪宇给那四块红薯田施肥,其中有一块特别大,比另外三块要大三分之一。老何,你就浇这两块。他指着这块大田和旁边的另一块说。
这要在两个月前,我绝不会同他计较,自私和躲懒皆是人的本性,我不会为此而跟他翻脸,但他捷足先登地占有了我爱恋得朝思暮想的方琳,还要在劳动上对我进行剥削,我当然就没有那么好说。
这不公平吧。我不同意说,一人浇一半。
怎么浇一半罗?他瞪着我。
这块大田和这块小田都一人浇一半。
汪宇阴下了脸,挑着一担粪桶就去大便池掏粪去了。我心里有点高兴,当然就严格按自己分配的方案干活。整整一下午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各浇各的粪而且严肃着脸,吃晚饭时两人自然也没说话。这就引发了那天晚上的小小的“风暴”。九月的白天同六月伏天一样炎热不堪,但一到太阳落到山那边,气温就渐渐下降了。大家坐在樟树下吃完饭扯了气闲谈,瞪着汪宇和方琳及另外两对热恋的知青相继出门后,便去井旁洗头洗澡,随后就坐到马灯下玩“双百分”。我和严小平,老满哥和另一个知青打对,一桌双百分玩到十一点多钟,老满哥宣布收兵说,睡觉睡觉,明天再战。我当然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汪宇还没回来,不知跟方琳在哪个僻静处搂抱亲嘴。难怪他白天做事想躲懒,一点精力全耗在谈爱上了。我这么想,心里妒意盎然。我不敢想象他俩搂在一起肉贴肉的情景。我试着移情去思念冯焱焱。严小平私下冲我宣告说冯焱焱是他的,他说这一切的时候眼睛很亮并且充满了憧憬。
冯焱焱脸上又没贴严小平三个字,我要伺机表白,除了方琳和冯焱焱知青点再没值得我动心的女人了。我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正要落入梦乡,忽然听见隔壁的房门吱扭一响,方琳谈爱谈完归来了。十几分钟后,我刚刚凄凉地走到梦乡的那块土地上,房门哐地一响,汪宇回来了。他点马灯时一脚把我床旁的白铁桶踢得哐当一响,白铁桶当然被踢翻了,还滚动了几下。
你轻点罗。我不舒服,我刚睡着,讨卵嫌。
你讨卵嫌咧!他回我一句道。
你这么晚回来……
我想这么晚回来,关你卵事?!他打断我说。
我要你轻点。我压着愤怒,你搞得老子睡不着!你也要讲点道德吗。
那就只有这样子!他蔑视我说,你睡不着关我卵事!小杂种!
我把毯子一掀,坐起来了,你是以为你长得高些就呷得住我呀?汪宇身高一米七六,我一米七零。你再骂我一句看看!我提高嗓门说,你莫逗得老子发宝就是的!
汪宇哪里服得了这个行,小杂种!他骂了句,还一脚把白铁桶踢得又哐啷几响。
我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胆量和勇气,右手攥紧的拳头简直是下意识地挥了过去,嘭,落在汪宇胸口上,使他连退几步。汪宇一站稳桩子就扑上来了,照着我头上一拳打来,我忙回击他鼻子一拳,自然就你死我沽地打。
方琳当然没有睡着,忙跑过来扯架。汪宇,汪宇!她太身单力薄了,又怎么拉得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汪宇和何平打大架。
快来人扯架咧!方琳尖嚷个下休,莫打了莫打了,汪宇,何平……严小平和老满哥穿着背心短裤赶了过来,严小平箍住汪宇,老满哥拼命拉住我,又有两个男知青挤进来,于是就分开了。我被老满哥拉进了他的房间,好好地打什么架?老满哥看着我说。我就把下午挑粪浇红薯地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了出来。
你们两个的火气都太大了。老满哥说。
那天后半夜,我自然是睡在严小平的铺上,严小平则睡在我床上。严小平的床上汗臭味很重,而且枕头上飘扬着一种腥臭,那是他睡觉流口水所致。我当然就没法入眠,拂晓,帮厨的知青把食堂里弄得乒乓响了我才勉勉强强合了下眼。早晨两人迈出房门时,都鼻青脸肿得跟动物园的大熊猫似的,当然就有知青望着我和汪宇会意地一笑。洗脸漱口时只觉得脸上很疼,不是用毛巾洗而是用毛巾轻轻去沾,我如此,想来汪宇亦如此。吃早饭时,老满哥踱到樟树下我一旁,你同严小平调一下。他的两只狗眼睛关切地瞪着我,你去挖土,严小平和汪宇浇菜地。文叔来了,我再告诉他。
可以。我说。
文叔会要讲你们的罗。老满哥说。
果然,那天上午歇气时,文叔把全体知青召集到樟树下开了个临时会,当然是针对我和汪宇昨晚打架一事。你们是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文叔歪着头生气地瞪着我和汪宇,把城里的水佬倌样子带到我们农村来就不行!毛主席说不要打人骂人……文叔开会的目的一是想杜绝知青点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二是要把我和汪宇调开。散会后,我便和严小平对搬了铺盖,随后,走进农具室选了把好的锄头扛着,望了眼烈火般的秋阳,走到工地上挖土去了。
还在三月份,大队上和父亲单位的知青办就作了个建新知青点的决定。因为今年有五个高中毕业生要下乡,明年有四个,后年则有十一个子弟属于下乡对象。显然这七间住房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决定在离老知青点一百米的前方新建个能住五十人的知青点。当然就必须废掉两亩梯田,掘出一块能建十二间住房(每间住四个人),一个大食堂,一间保管室和一间杂屋的坪来,工作量也就很大,为了加快进度还使用了雷管和炸药。每个上午都要轰隆几声,泥巴都飞到天上去了,跟鸟儿一样。
我昨天晚上才发现你有蛮恶。冯焱焱把一对空箢箕卸到我脚旁时说。
我又不恶。我说。
我要告诉你爸爸。她望着我,这双眼睛也很美。你和汪宇住在一个房子还打架,你们男的做好事!说完一笑,我晓得你打架是因为方琳……方鬼咧。我打断她的话说,他半晚上回来,还牛屎样的。我是指汪宇,又说,你莫乱猜。
你喜欢方琳,我早就晓得。
我只喜欢你,不喜欢方琳。
冯焱焱脸一红,我告诉你姐姐。
你怕我怕姐姐呗?我才不怕,当然又不失时机地表白几句,喜欢你又不犯法,你这么漂亮又能干,我就是要喜欢你。
冯焱焱脸当然又是一红,嗔怒地拿扁担钩子打了我背一下。做事咧,她娇羞道,快装箢箕,慢点文叔又说我们磨洋工。
冯焱焱挑着一担土往坡下趔趔趄趄走去后,方琳挑着一担空箢箕走近我,卸下箢箕等着我装土。我表情严肃得就跟不认识她一样,三下两下就把土装了满满两箢箕。我瞧着方琳担起土急急走开时,一颗心自然是上蹿下跳得厉害,爱和恨就同汗水似地在身上流淌。我当然是因为她而同汪宇恶斗,全知青点的人都怀疑和感受到了这点。我很蠢,这这么回事。
汽车在福兴乡车站刹住后,汪宇第一个跳下车,一股亲切感顿时涌进了他的脑海,就跟一条鱼游入了鱼网一样,这处小小的福兴车站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墙上的灰这里那里都剥落了,门窗也显旧了,而那时车站则刚建不久。汪宇走出车站,车站外修建了几幢旅社和饭店,这在七十年代是没有的。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山峦、树林和田野便依然如旧地奔入汪宇的眼帘,当然是十分亲切又令人伤感地奔入,这一切躺在四月明媚的阳光里无声地期待着他视察。他特意从柏油马路上下到了田埂上,踏上了一条骑单车的泥巴路,他就是要进入当知青时的那种状态。
十几年前,他和其他的知青全是从这种路奔向福兴车站回长沙过年过节的,晚上走这条路当然就是去福兴中学看那些老掉牙的电影,《地道战》、《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和《铁道游击队》什么的。再往前走了一里,一拐弯,当年知青林场上的那棵千年大樟树便无比亲切地展现在他眼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他心里这么咕哝了句,眼睛却湿润了,于是那棵沐浴着阳光的樟树就闪着一片晶莹的绿光。“方琳方琳,我来看你了,我终于来了。”他自语道,脸当然就抽搐不止。
不一会,他来到了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知青林场前,山坡上的茶树当然不是梦中的情形了,一棵棵茂盛得令他惊诧和高兴,好多当年只有膝盖高的茶树如今都齐他脖子高了,蘑菇形状,碧绿得令他心醉。他禁不住摘下了几片鲜嫩且绿得透明的茶叶,放到鼻前嗅了嗅,感到清爽,还有点淡淡的芬芳。他迈上铺了层炉渣和卵石的上坡路,当然就走到了知青们后来建的这栋知青点前面。
这栋红砖黑瓦的知青点竣工后,他只住了三个月就招工回城了。坪上停了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一根绳子上晒着几件衣裤,他瞧见歪脑壳文叔正把一担粪桶卸到食堂旁的水井边,然后蹲下身到木盆里去洗手。“文叔,”他有些激动地喊了声,“文叔。”
“汪宇,老汪。”文叔认出了他,脸上就笑得很灿烂。“老汪来了,知青老汪。”
文婶就忙从食堂里跑出来,“汪宇哦。”
“婶子。”汪宇打招呼说,当然也笑得坦诚。
文叔把汪宇引进房里,文婶忙为汪宇泡了杯豆子芝麻姜盐茶,这一带待从不来的稀客就是泡豆子芝麻姜盐茶。文叔指挥堂客说:“你去代销店称点肉。”
汪宇感动道:“不必罗。”
“去去去,要素点的。”文叔继续冲堂客说。
文婶急急忙忙离开后,汪宇望着文叔,“文叔,您还是我当知青时候的老样子。”
“鬼咧”,文叔高兴地递支纸烟给汪宇,“我已经成老蛤蟆了,你怕还是你们当知青的时候。”
“文叔,你怎么住到知青点来了?”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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