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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邦丨与母亲夜行山路:从此我学会坚强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6 14:47:32

与母亲夜行山路:从此我学会坚强

作者丨刘克邦

时光流逝,岁月荏苒。我的母亲已离世快50年了,但她那慈祥善良的音容笑貌,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爱岗敬业的职业风范,无私奉献的高尚情操,却永远永远印记在我的脑海深处。

我的母亲,是大湘西一个偏僻山村的小学教师。听母亲说过,外公家并不富裕,但全家省吃俭用,拼死拼活,硬是支撑着她走出大山,苦苦攻读,读完了初中,考进了师范,毕业后分配回家乡当上了一名教师。当时,在那交通闭塞文化落后的穷山沟里,无疑是一桩破天荒的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在乡亲们眼里,母亲简直就是山冲旮旯里飞出来的一只金凤凰。

后来,经人介绍,母亲与在县中学当老师的父亲相识、结婚,不久就生下了我,一家子过着美满幸福,令旁人羡慕不已的甜蜜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在我三岁的时候,祸从天降,父亲在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被莫名其妙地打成了“右派”,一阵子狂风暴雨式的批斗以后,被开除遣送回了他遥远的农村老家。真是晴天一声霹雳,母亲痛苦万分,欲哭无泪,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后来听姨妈说,母亲实在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但她想到了她钟爱的事业,舍不得离开她艰苦拼搏好不容易取得的教师岗位,更想到了幼小的我,不忍心抛下我,带给我更多的不幸和悲伤,于是,她强忍泪水,深埋痛苦,挺直腰杆,坚强地活了下来。

母亲教书的学校是一个偏远僻静简陋的初级小学,两个生产队方圆十几里地数十上百名孩子都在这里上学,从一年级读到四年级以后,再考入公社所在地的中心完小读五、六年级。学校里四个班,因只有三个老师,就编了一个复式班,母亲是唯一“科班”出身的公办老师,理所当然就挑起了复式班的担子,一个人同时上两个班的课。每天上课,左右兼顾,心牵两头,在左边讲课时,就要右边学生默读课文,到右边讲课时,就给左边学生布置作业。这样一天满负荷运转下来,母亲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家中坐在房里,经常半晌不想挪动一下。尽管工作十分辛苦,心理上又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但母亲依然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从不打马虎眼,深得学生和家长们的尊敬和爱戴。我的母亲,为了她一心热爱着的教育事业,为了山里面求知若渴的孩子们,就这样日复一日、长年累月、义无反顾、默默无闻地奉献着自己的精力和心血。

自从父亲到农村去了以后,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工作、生活都在学校,学校成了我们母子俩唯一的家。母亲白天上课,我就跟着她走进教室,趁同学们不注意的时候钻到讲台底下,悄然无声聚精会神地听着母亲讲课。晚上,在煤油灯下,我凑上前去看母亲备课、批改作业,有时还帮着将学生的作业翻好页面递到她面前。忙过以后,母亲一句一句给我读《苦菜花》《青春之歌》《牛牤》之类小说,给我讲董存瑞、邱少云、罗盛教、向秀丽的故事,教我写人物、景色、情节之类的短篇作文。每到星期天,母亲都要赶到十几里外的学区所在地集中开会或学习。那时我年纪小,母亲每次开会,只好把我带去并寄放在离开会地点不远的一外家姑奶奶家中,开完会再接我一同赶回学校。有时候白天开会,晚上还要上师资辅导课。这就苦煞了母亲,第二天是星期一,两个班的孩子们还等着她去上课,哪怕再晚,她也要连夜赶回学校。

我清楚地记得,六岁的时候,我已经破例在母亲教的二年级班读书了。还是一个星期天,母亲照样到学区开会,照样把我寄放在姑奶奶家。

这里是一个远近闻名繁荣热闹的中心集市和千年古镇,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曾被谪贬在此任县尉,并写下了“一片冰心在玉壶”的佳句,至今仍然脍炙人口,传诵不衰。清澈碧绿的沅水与舞水在此喜相汇合,然后又滔滔不绝,逶迤北去,泻入洞庭湖,奔向长江大海之中。古镇中,青砖灰泥垒砌的古城墙高高耸立雄伟壮观,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街道光滑平直蜿蜒曲折,精工细作龙飞凤舞的雕梁牌楼随处可见目不暇接,桐油漆就的杉木板民宅商铺古香古色鳞次栉比,还有那流传千古名扬四海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芙蓉楼……

小镇景致迷人,美不胜收,如人间仙境,令人赞叹、陶醉与神往。对于一个不谙世事不知忧愁的我来说,这里真是一个好玩的地方!

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吃过晚饭,我就专等着母亲来接我回家。等呀等呀,一直等到晚上11点多钟,才看见母亲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么晚了,姑奶奶不放心我们母子俩夜行,劝母亲在她家留宿算了,明天一大早再回学校不迟。母亲执意不肯,桌子上还堆着一摞子来不及批改的学生作业,明天上课时还得发到同学们手中呢!

就这样,母子俩晃着手电筒上路了。

山区的深秋之夜,万籁俱静,无星无月,潮湿的空气被风一吹,迎面扑来,略显几分寒意。一段行程,星星点点、灯火闪烁的集镇渐渐在身后消失。仿佛要跟我们作对似的,天越来越黑,伸手不见五指,借着微弱的手电筒灯光,我紧跟在母亲身后,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区的小路行进。出了集镇,经过一段煤矿采挖区后,走过空旷寂静的田垄,翻越一道悠长的长满灌木丛和油茶林的山坡,在山坡尽头再穿过一片坟地,下了山,蹚过一条溪,就可以到家了。

回家的路,是一条不知走过多少遍再熟悉不过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时宽时窄、高低不平地向前延伸着。行进在路上的母亲,或许是要抓紧时间赶回去批改学生作业,或许是夜深人静黑暗包裹紧张心理的驱动,步子迈得越来越大,且频率也越来越快。到后来,我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她的后头,距离却在逐渐拉远。

“妈妈!你等等我!”我在后面着急了,边跑边呼叫着母亲。

“儿子,你快点走!妈妈在这里!”

母子俩就这样在黑暗中一喊一答,前呼后唤,绷着心弦,壮着胆子穿行在崎岖蜿蜒的山间小道上。

天,还是那么黑古隆咚;路,还是那么坎坷不平。翻过山梁,穿过油茶林,我们进入了那片坟地。山岗上坟头密布,墓碑林立,杂草丛生,乱石堆砌,稀稀疏疏的几棵松树悲凄地立于其中,一阵风吹过,像有人在从中作祟一样,拨弄得路旁、坟头上的野草败叶“沙沙”作响,偶尔中不远处传来几声猫头鹰怪异的叫声,似哭,似嚎,阴森森、冷飕飕的,令人寒气冲顶、毛骨悚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我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不敢再喊了,连粗气也不敢出一下。在这漆黑一团的荒山野岭,不要说一个年轻母亲带着一个年稚嫩的孩子,就是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铮铮大汉经过此地,恐怕也会紧张兮兮,心惊胆战。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娄子。“扑通”一声,慌乱中我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与坟地相接的路边。顿时,只感觉到膝头上一阵剧痛,伸手一摸,裤子开了一个大洞,湿漉漉的一片,我想一定是流血了。

“妈妈!妈妈!”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声呼喊起来。

听到我的喊声,母亲一怔,放慢了脚步,稍许停了一下,转而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妈妈!我摔倒了!你来帮我!”望着在前面疾步行走的母亲,倒在地上的我急了,几乎是带着哭声呼叫着,期待着母亲转过身来扶我一把。

“好孩子,勇敢点!自己爬起来!”母亲没有回头,继续大步朝前走去,但传过来的声音却铿锵有力,凸显着坚毅和刚强,在旷野中回荡。不知是母亲的声音激励了我,还是看着越走越远的母亲使我更着了急,我一下子全没了恐惧感,不知道从哪里生发出一股力量,一咬牙,一个翻滚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怨恨母亲,也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十分亲我疼我爱我的母亲,怎么会在那荒山野岭黑灯瞎火中我摔了跤需要她拉我一把的时候却视若无睹置之不理呢?这件事像一个谜团一直在我心里揣着、窝着、猜疑着……

母亲太爱自己的工作了,由于她不分昼夜,拼死拼活,透支过度,再加上父亲受到政治迫害也使她精神备受打击,终因心力交瘁,积忧成疾,在一次上课时,倒在了讲台上。急忙之中老师、家长们把她送往公社卫生院,输氧气,打吊针,均无奏效。学区领导赶紧叫了救护车,把母亲送往县城医院抢救,但终因病情严重,医院无力回天,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噩耗传来,我撕心裂肺,悲痛欲绝,声音哭哑,眼泪哭干……

那年,我刚刚十岁。

一年之后,我被父亲接到了他的农村老家,在生产队干起了农活。从此十多年间,不仅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还吃不饱,穿不暖,干同龄人未曾干过的脏累苦活,政治上低人一等,更受歧视和排挤,可谓吃尽了人生苦头,受尽了世间磨难。不知怎地,每当我遇到困难遭受挫折心情沮丧万念俱灰的时候,“好孩子,勇敢点!自己爬起来!”母亲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就在耳边响起,顿时我勇气迸生,力量陡增,信心百倍,什么困难挫折都被踩在脚下,抛至九霄云外。就这样,我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困难,跨过了一道又一道险阻,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农村,跨进校门,步入机关,投身于财政队伍,在工作和事业上取得了一个又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成绩。

回想往事,品味人生,我更敬仰、怀念我的母亲。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寒来暑往,沐雨栉风,我也逐渐地领悟到了母亲当年让我自己爬起来的良苦用心,她是在更深更远中疼我爱我育我让我磨练意志长大成人,她赐予我的是价比天高取之不竭终身受益的宝贵精神财富!

母亲啊!我没有辜负您的希望,如果您看到了儿子今天的成长和成就,一定会宽慰放心、含笑九泉!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