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征捻前夕,为家中妇女订下功课表
原来,僧格林沁的部队在山东曹州中了捻军的埋伏,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捻军砍下了头颅。噩耗震动朝野,两宫太后下令辍朝三日,为满蒙亲贵眼中巨星的殒落致哀。
僧格林沁与曾国藩同为带兵与太平军作战的大员,本应和衷共济,联合对敌,但实际上他们则形同水火,势不两立。僧格林沁自以为了不起,瞧不起湘军。湘军打下金陵,他又眼红,又不服输:堂堂大清国戚、蒙古亲王怎能不如汉族书生?他发誓要在两年内剿平活跃在皖、豫、鲁一带的捻军,企望以此来压倒江南汉人的功勋声望。僧格林沁求胜心切,驱使着马队昼夜不息地跟在捻军后面追赶。
捻,是北方人对社团组织的称谓。捻即捏,将分散的力量捏合起来,形成一股势力。入捻有一定的手续与仪式,其成员都是社会底层的人,诸如贫苦农民、船夫、渔夫、饥民、无业游民、小手工业者以及破产失业的人,等等。捻众的斗争,表现在以联合的力量抗粮抗差,吃大户,护送走私盐贩,有时大股外出打劫财物,侧重在经济方面。后来太平天国起义,逐渐吸引捻众的斗争转向政治方面,并与太平军取得了联系。
咸丰五年,各路捻军首领百余人聚会安徽蒙城县雉河集。会议决定成立联盟,推张乐行为盟主,号称大汉永王,下设军师、司马、先锋等职,祭告天地,宣布以推翻清朝廷为目的,在安徽、河南、山东等地风风火火地闹开了,给太平军以有力的支持。后来,天京被湘军攻下,太平军大势已去,捻军也受到极大的挫折。遵王赖文光、扶王陈得才、首王范汝增等太平军将领率领一部分人和捻军结成一股,并对捻军进行整顿改编,沿用太平天国的年号、历法、封号和印信,以复兴太平天国为自己的战斗目标。这支新捻军的主要领袖有遵王赖文光、梁王张宗禹、鲁王任化邦和荆王牛宏。四王共同商议,定下一条引鱼上钩的计策,将僧格林沁的队伍诱到山东曹州高楼寨包围圈里,在这里全歼僧部,写下了捻军史的辉煌一页。
对于僧格林沁覆没的下场,曾国藩早有所料。他一向厌恶这个骄横暴虐的亲王。金陵攻下不久,僧格林沁的部下在湖北被围,朝廷急调曾国藩赴鄂皖交界处救援,曾国藩不去。后朝廷又命湘军派部赴河南接受僧格林沁的调遣,他也借故不派。他要坐看这个虚骄的亲王的失败。现在,僧格林沁真的失败了,而且败得如此之惨,曾国藩得讯之初,着实有点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感觉。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其实对他是很不利的,因为僧格林沁一死,与捻作战的主帅很可能就会是他。
果然,僧格林沁死后不到十天,曾国藩便接到命其星夜出省前赴山东督剿的上谕。上谕并命李鸿章暂行署理两江总督,刘郇膏暂行护理江苏巡抚。
曾国藩极不情愿再上战场。湘军陆师裁撤得差不多了,名将星散,人员锐减。金陵只有五千人,此外就是驻宁国的刘松山部、驻太平的张诗日部,加起来不过八千。捻军马队强大,湘军无骑兵。长江水师不能北上守黄河。这三个基本情况,决定了湘军不能与捻军作战,至少不能星夜出省。他对朝廷明知这些情况而严旨催促感到不满。此外,捻军活动的范围达湖北、河南、安徽、山东、江苏五省,要与五省督抚协同作战,在如此广阔的地方与捻军周旋,都不是易事。更何况芥航法师“一生鼎盛时期已过”“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要在风平浪静处安身”的话,对曾国藩也影响至深。于是他上奏皇太后、皇上:“臣精力日衰,不任艰巨,更事愈久,心胆愈小,恳恩另简知兵大员督办北路军务,稍宽臣之责任,臣仍当以闲散人员效力行间。”
曾国藩知朝廷最虑京畿之安全,以及僧格林沁残部的安顿,他与李鸿章商量后,决定调潘鼎新率淮军五千人赴天津以卫畿辅,调刘铭传率部赴济宁,借以安定济宁僧部老营的军心。李鸿章最喜任事,他看准了湘军元气已竭,剿捻非得淮军不可,他要在捻战中把淮军的声威大大提高,最后将湘军比下去,他自己也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李鸿章重施当年淮军下上海的气概,用轮船将潘鼎新部五千人由海运赴天津,又命刘铭传带领所部速赴济宁。
曾国藩的奏请不但未得到朝廷的批准,反而给他一个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旗绿各营及地方文武员弁的大权。曾国藩一面上疏推辞节制三省之命,一面知君命不能违抗,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北上。
留在金陵的湘军,有不愿北去的,曾国藩准予他们回籍,命张诗日回湖南再招募。鲍超新近得一等子爵的荣誉,劲头很足,主动请缨,曾国藩叫他再招募四千,将霆军扩大到八千人。又调淮军张树声、周盛波部。考虑到淮军是李鸿章兄弟的部队,于是又请旨调甘凉道李鹤章办理行营营务,又要李鸿章派满弟李昭庆赴营。这一次过江与捻军作战,曾国藩总觉凶多吉少,想起年已五十五岁,身体日渐衰弱,说不定会死在这次战役中,将公事料理得差不多后,曾国藩又将家事作了布置。
谈起家事,欧阳夫人第一关心的是剩下的一子二女的婚事。次子纪鸿今年满十八岁了,还没完婚,她要丈夫离江宁前办了这场喜事。曾国藩不主张早婚,他自己二十三岁才结婚。当年纪泽完婚时,他原本不同意,嫌早了,但拗不过父命,只得照办。现在夫人援引先例,他自己也变成了纯老人心态,巴望子女早日完婚,自己能多添几个孙儿孙女,也便欣然同意了。纪鸿刚满一岁时,曾国藩就与翰苑同僚郭霈霖结下了儿女亲家。郭家女儿长纪鸿三岁,据说而今已长成一个闲雅幽静、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郭霈霖在咸丰九年死去,女儿跟着母亲住在湖北黄州府老家。一个月前,郭家还来信说,女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希望曾家能早点定下婚期。曾国藩择了一个吉日,由纪泽出面,代表男家乘船前往郭府迎亲。
四女纪纯,早定了郭嵩焘的次子郭刚基。眼下郭嵩焘在广东做巡抚,几次来信催送媳妇过门,他将派火轮船来接,取道海上赴广州。对这个方案,曾国藩不同意。他认为嘉礼尽可安和中度,何必冒大洋风涛之险,不如选择郭氏老家湘阴为宜。既然去年郭嵩焘嫁女可以在湘阴,由郭昆焘主持,为什么今年娶妇不可以这样办呢?郭嵩焘的意思还是在广州好,到时可以由他做父亲的亲自主持,婚事办得更隆重些。
郭嵩焘这几年在广州得罪了乡绅,又与总督毛鸿宾不太融洽,心情不甚舒畅,有辞官回籍之念,想趁在任时,热热闹闹为儿子办了婚事。去年,郭嵩焘以老朋友的身份向左宗棠指出,不应该借洪天贵福的事大肆指责曾国荃,并说曾国藩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有大恩于他,希望他主动与曾国藩和好如初。谁知反倒惹得左宗棠勃然大怒。他决不同意郭嵩焘把公私混为一谈的说法,不能因曾国藩有恩于己就不指责其弟放走洪天贵福的大错。要说恩德,左宗棠说,他对曾国藩的恩德更大,于是列举了好几条:一、曾国藩的出山是因本督的推荐;二、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受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是本督予以保护;三、靖港之败,是本督力劝曾国藩不要自杀;四、咸丰六年到八年,曾国藩在江西期间,本督为湘军提供饷银二百九十一万五千两。左宗棠气愤地说,这些大恩大德,曾国藩成功后只字不提,反而说本督不应该指责老九,是曾国藩先不对,除非曾氏兄弟先向本督道歉,否则,“本督将终生不理睬”。
接到这封信后,郭嵩焘哭笑不得。心里想:当年若不是我在京师找潘祖荫等人为你左宗棠上疏求情,你的头早就没有了,哪还有今天“本督”“本督”的神气?我以老朋友、救命恩人的身份规劝几句,你都这样摆架子,何况别人!你左宗棠哪怕真的就是当今的诸葛亮,我也不和你交往了。郭嵩焘一气,从那时起便和左宗棠断了交,逢人便说左宗棠忘恩负义,居功自傲,不是君子。由此,他更相信自己的挚友、亲家受了伤害,心中大为不平。他理解曾国藩不愿将女儿送到广州的苦衷,同意女家送三千里、男家迎二千里的方案,定今年冬天在湘阴老家举行仪式。四女的婚事算是妥了。
至于满女的婚事,他决定再缓一下。已结婚的三个女婿,曾国藩都不太满意,尤其是罗兆升的事发生后,他心里更是恼火:倘若不是夹杂着这个花花公子在内,怎么可能会受裕祺的挟制?这个事情早晚都会传出去的,必将是一生中的盛德之累。他把女儿、女婿叫到跟前,告诉他们做好准备回湘乡。纪琛不愿意离开娘,婆母刁悍,她有点畏惧。罗兆升则巴不得离开江宁,那次把他吓怕了,他怕哪天会不明不白地被人抛尸荒郊。
也许出于爹娘疼满崽的心理,曾国藩特别喜欢这个满女。他看满女长得一脸宽厚平和的福相,愈加感到要慎重地为她选一个有出息、靠得住的夫婿,以弥补她几乎自生下来就缺乏父爱的不足。
曾国藩又亲手为媳妇和女儿们订了一个功课表,分为四事。一食事:早饭后做小菜、点心、酒酱之类;二衣事:巳午刻,纺花或绩麻;三细工:中饭后,做针黹刺绣之类;四粗工:酉刻后做鞋或缝衣,一直到二更收工。他怕自己离家后,女儿媳妇们不能切实执行,于是又在功课后写上一段话:
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吾即将北上剿捻,特定此日课,请夫人督促,亲自验功。食则每日验一次,衣事则三日验一次,粗工则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一只。吾回江宁后,当作一总验。家勤则兴,人勤则健。既勤且健,永不贫贱。
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
老九回籍后,曾国藩勉励他百战归来再读书,而他从小就对读书缺乏兴趣,这点,做大哥的自然清楚。眼下老九虽处境不利,但他毕竟立了大功,又以巡抚之高位开缺,且年富力强,今后必有再起之时。翰林出身的大哥有责任帮助兄弟在学识文章方面提高一步。这半年来,曾国藩从前代著名奏疏中选了匡衡、贾谊、刘向、诸葛亮、陆贽、苏轼、朱熹、王守仁等人的十七篇,模仿经筵官给皇上讲经的形式,对每篇疏从内容到行文分段予以详细批解,最后又给一个总评,并针对此篇再阐述一段为文之道。曾国藩自信,当今天下,上自帝师,下至乡塾,能对历代名奏疏分析得如此深刻精细的人不多。他从心里乐于做这件事。他要以此作为酬谢九弟的礼物。
从咸丰三年在长沙办团练算起,到现在整整十四年过去了。十四年的战火生涯使他深深地懂得,在战事上自己实际上是不行的,不要说沙场上的挥戈驰马、身先士卒,他一个文弱书生根本望尘莫及——这一点,当然不能苛求于带兵的统帅,但如果具备了,如像岳飞、戚继光那样,就能在士卒中更有威信,这且不说了。统帅最应具备的熟读兵书、洞悉全局、知己知彼、多谋善断、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审时度势、出奇制胜等等才能,历次的失败已反复证明自己或不具备,或尚欠缺。过去在翰林院,常觉得自己可以做诸葛亮、李泌一类的人物,现在看来,那真是文人的孟浪。正好比李太白一样,诗文中的豪言壮语横扫一切,古今英杰都不在他的眼里,其实并没有处理世事的能力,以至于卷入永王造反的漩涡,险些丢了性命。曾国藩常常想,倘若自己有诸葛亮、李泌、裴度、王守仁那样的统帅之才,金陵早就攻下了,长毛也早就平定了,用不着等到同治三年。要说自己在这方面还有点长处的话,那就是尚有自知之明,注意网罗将才,并放手让他们去干。前期靠的是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胡林翼,后期靠的是彭玉麟、杨岳斌、鲍超、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尤其功劳巨大的就是自己的这个胞弟老九!他真感谢父母送给他这样一个争气的好兄弟!正因为老九的不可磨灭的功勋,使得他这个统帅在世人面前维持住了应有的体面。出于感激,在汪海洋等残部消灭后,朝廷要曾国藩再报一个儿子的履历给予荫封时,他没有报纪鸿,却报了曾国荃的长子纪瑞。也是出于感激,他要辅导弟弟读书作文。这半年来,不管事情如何多,精力如何不济,曾国藩对此丝毫不怠。
他原想先批奏疏,再批古文,再批诗词,他甚至还想为九弟批几部小说。当时带兵的将领大多喜欢读《三国演义》。曾国藩讨厌这部书,他认为书中讲的打仗的事纯粹是胡扯。他看重的是《红楼梦》《水浒传》和《阅微草堂笔记》。尤其是《红楼梦》,把人情世态写得那样入木三分,常令他拍案叫绝。他知道曹霑是前江南织造曹颙的儿子,还特地到江宁织造局去仔细地查看过署中的花园,寻觅大观园的旧迹,并兴致勃勃地向织造春年询问曹家旧事和五次接驾的盛况。关于这三部书,曾国藩有不少感想,他也想与弟弟笔谈。现在又要出征了,只得搁下。为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他要纪泽将已完成的奏疏批解部分,工工整整地用小楷誊抄好,命人送回荷叶塘。
曾国藩对儿子的学问文章都不太满意,令他满意的是儿子的书法。纪泽从小好写字,他也便有意在这方面加以引导。十四岁离京时,纪泽已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后几年虽不能当面一一指点,曾国藩也常在家信中耐心地向儿子传授写字的要诀,并时常要儿子寄字来由他批。儿子的字深得二王阃奥,端秀飘逸,时下大官员家里的子弟,很少有几个写得出这样好的字来。只是笔力不足,秀逸中缺乏刚劲之气,正如他的为人一样,这大概秉于母亲的天性。这点曾国藩知道无法改变。因此,他不希望儿子今后当大官,尤其不能插手兵事,倘若能中进士点翰林,谋一个校书衡文的清闲之职,做父亲的就感到满足了。经过十天的日夜苦抄,纪泽把父亲半年来的成果抄好了,又细心地装订成一册。
“父亲大人,儿子边抄边学,受益极大。儿子心想,这本稿子,不但对九叔极有用,而且对后世学者都很有启迪,可以单独成一本书。你老干脆给他取个名字吧!”纪泽送上抄本时,郑重向父亲建议。
“好哇!”曾国藩翻阅着儿子的抄本,见字字俊秀,页页清爽,很是高兴。他望着儿子问,“取个什么名字呢?”
“这要由父亲定了,儿子岂敢妄议。”纪泽兄弟一向对父亲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刚才的建议能被父亲欣然采纳,已使他大喜过望了,哪里还敢得陇望蜀。
“好,你回书房去,我想想看。”
曾国藩背手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在案桌边磨墨援笔,在抄本的扉页上题下了几行字:
《棠棣》为燕兄弟之作,《小宛》为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而皆以脊令起兴。盖脊令之性最急,其用情最切。故《棠棣》以喻急难之谊,而《小宛》以喻征迈努力之忱。余久困兵间,温甫沅甫两弟之从军,其初皆因急难而来。沅甫坚忍果挚,遂成大功,余用是获免于戾。因与沅弟常以暇逸相诫,期于夙兴夜寐,无忝所生。爰取两诗脊令之旨,名其堂曰鸣原堂,名斯稿为《鸣原堂论文》。曾国藩记。
“大人,李中丞已来江宁,现住在妙香庵里,他等候大人的接见。”孔巡捕推门进来报告。
“他这么着急,就来接篆了?”曾国藩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他挥手对孔巡捕说,“知道了,你出去吧!”
以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江苏巡抚、一等肃毅伯李鸿章,使孔巡捕大出意料。他不敢再问,悄悄退了下来。刚出门,又被曾国藩喊回:“你到妙香庵去禀告李中丞,就说我今下午去拜访他。”
转瞬之间的突然变化,更使孔巡捕摸不着头脑。他答应一声,便飞马奔出总督衙门。孔巡捕哪里知道,就在这转瞬之间,曾国藩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
炮声为北征大壮行色,却惊死统帅唯一的小外孙
曾国藩不情愿再上战场,当然也就不情愿交出两江总督的关防。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带兵赴皖鄂一带协助僧格林沁平捻,当时也叫李鸿章署理江督。李鸿章兴冲冲地从苏州赶到江宁,恩师却满脸阴云,绝口不提交印之事。李鸿章何等乖觉!见此情景,便也只字不提此事,只是说来看看恩师,问问何时启程。过几天又一道上谕下来,安徽战事有起色,曾国藩不必离江宁。李鸿章空喜一场,扫兴回到苏州。曾国藩从中看出李鸿章官瘾太重、权欲太重,又联系到他杀降的往事和贪财好货的传闻,对这几年来把他作为自己的传人有意栽培,觉得有些不妥。
曾国藩观人用人,一向主张德才兼备,而更偏重于德。认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无才,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则近于小人。二者不可兼时,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李鸿章不患无才,曾国藩甚至认为他的临机应变以及与洋人交往等方面的才干要强过自己,李鸿章所患正在德上。自己一贯的这个用人准则,恰恰在选定传人替手这个最重要的关头上失误了,曾国藩为此隐隐心痛。而这次,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赶来接印,曾国藩真想不见他,让他在城外冷落几天后再说。然而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又立即改变了。
李鸿章已被扶植起来了,现在爵高位显,手里有五万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强悍淮军,正所谓“羽翮已就,横绝四海”,今后继承自己名位事业的,已非李鸿章莫属了。德再差,只要不走到起兵谋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动摇现有的地位。曾国藩已不能开罪于自己的门生了,更何况这次是必定要离江宁交督篆的,则剿捻的主力还得要靠淮军,怎么能凭意气办事呢?不但不能冷落他,还要示之以破格之礼!
下午,曾国藩正准备更衣出署,孔巡捕来报:“李中丞来了!”
“请!”
一会儿,李鸿章大步走进了签押房。几个月不见,四十三岁的淮军统领似乎更显得神采焕发了,对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体,曾国藩更觉得昔日的门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向他压来。他笑着打招呼:“少荃近来可好?”
“托恩师洪福,门生贱躯尚可。”李鸿章仍然是以往一样的谦恭,他暗喜老师这次的态度与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这两天在镇江查看城防,想起多日不见恩师,放心不下,特来看望。”
“少荃,你来得正好。”李鸿章这几句假话当然瞒不过曾国藩,但现在他不计较这些了,“明天就在这里举行交接督篆的仪式吧!”
“明天?恩师一切都准备好了?”李鸿章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准不准备好,都容不得我再待在江宁了,催行的上谕昨天又来了一道。”曾国藩苦笑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
“僧王新殒,捻战无主帅,圣虑焦灼,中外倚恩师为砥柱。恩师受命誓师,天下人心方可安定。”李鸿章说,态度是诚恳的。
“少荃,我这根砥柱是建在你和你的淮军之上,有你和淮军作为基础,砥柱方可立于中流。”曾国藩目视李鸿章,右手已习惯地抬起来,在胡须上来回梳理着。
“恩师言重了。”李鸿章诚惶诚恐地说,“当初恩师让门生招募淮军,就已预见了这一步。如今淮军能够供恩师驱驰,这不只是门生个人的荣幸,更是整个淮军的荣幸。”李鸿章说到这里,似乎动了真情,眼角有点红了。
这几句话使曾国藩感到欣慰。是的,自己当年的选择是不错的,李鸿章毕竟争了气,把淮军训练出来了。这就是他的大过人之处,眼下这个世界,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少荃,我跟你说句真心话,你千万不要误会。”曾国藩安详地望着英俊豪迈的门生,平静地说。
“不知恩师有何赐教?”李鸿章却不安起来。心想: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老头子的手里,少不了有一顿严厉的训斥。他做好准备,现在这个时候,不管老头子说什么,哪怕完全不是事实,也要全部接受过来,决不还嘴,决不分辩。
“少荃,我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后、皇上辞去两江总督的职务,由你来正式担任。”
曾国藩的眼光分明昏花多了,但在李鸿章的眼里,这昏花的眼光背后依然埋藏着昔日的犀利、阴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不明白老师的弦外之音,赶紧说:“恩师,门生奉圣命暂且护理督篆,两江一切举措,悉遵恩师旧章。待恩师凯旋,门生跪迎郊外,恭还督篆。若有自作主张之处,那时当听任恩师杖责。”
李鸿章毕竟是聪明人,这番对话,虽没道中窾要,却也的确消除了曾国藩心中的某些顾虑。他微笑着说:“少荃,你领会错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间改变我的章程。我有哪些不妥当的地方,你尽可修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忝为令尊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讨过为文之道,你能超过我,我岂不高兴!”曾国藩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郑重地说,“此事我已考虑很久了。我近来精力越来越不济,舌端蹇涩,见客不能久谈,公事常有废搁。右目一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左目视物,亦如雾里看花。两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这样的老朽尸位,江督一职迟早要让贤。我带兵前敌,粮草军饷都出自两江,且两江乃淮军的家乡,让别人来接这个位子,你说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环视天下督抚,只有你才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李鸿章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他以坚决的口气说:“恩师只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后顾之忧。粮糈银钱,门生自会源源不断地提供,决不会使恩师再有当年客寄虚悬的局面出现。至于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周盛波,门生已严厉训诫过他们,要他们恭恭敬敬地服从恩师的调遣。若有不服之处,请恩师以军纪国法处置,门生决不会有丝毫异议。老三、老四一向敬恩师如同父亲一般,将代我监视淮军。军中情况,他们都会随时向我禀报。淮军就是湘军,就是恩师的子弟,恩师尽可驱使。两江重地,非恩师不可镇压。漫说恩师精力过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凭恩师的威望,两江亦可以坐而治之。前代有汲黯卧榻而治。汲黯算得什么,他都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何况恩师!”
李鸿章真会说话,说得曾国藩舒心起来,顾虑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仪式如期举行,后天一早我登舟北上!”
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仪式过后,曾国藩又与江宁藩司以及其他高级官员将公事作了最后交代。下午,又与幕府人员作了长谈。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划着一只木船在登山,弄得浑身大汗淋漓,船却一步未动,急得双腿乱蹬。
“夫子,你怎么啦!”欧阳夫人吓得忙挑灯照看,曾国藩这才醒过来,全身衣裤已湿透了。看看钟,还只是寅初。换过衣服后,曾国藩再也不能入睡。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坐船出征了,乘舟登山之梦,岂不是预示着此次北上征捻将会极为不顺?曾国藩想到这里,心情又沉重起来。
刘松山、易开俊、张诗日等人统率的八千湘军陆师,潘鼎新、张树声、周盛波统率的三万淮军都已先后开赴前线,约定六月上旬在徐州会合,等待曾国藩来后再作军事部署。鲍超新建的霆军,则还要过几个月才能上战场。曾国藩的老营由黄翼升亲自统率三千长江水师护送,这三千水师今后就作为亲兵留在曾国藩身边。对于湘军,曾国藩最信得过的便是他亲手创建的水师,而保留下来的水师现在又起大作用了。
一清早,李鸿章在督署举行盛大的饯行宴会。李鸿章的性格与乃师大为不同。他爱讲排场,出手阔绰,喜欢热热闹闹、如火如荼。他永远记得在安庆怀宁酒楼,恩师为他东下上海所举行的酒会,以及在那次酒会上所作的非同寻常的谈话。今天,由他来做主人为恩师北上饯行,李鸿章踌躇满志,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要以加倍的隆重来报答恩师的大恩大德,也要以豪迈的姿态向众人表示:从他今天正式坐定这把交椅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更有声有色。生性俭朴的曾国藩不习惯这种豪华的场面,何况他心底深处抑郁不乐,他只动了几筷子,喝了两口酒后便离席了。
此时,下关码头已按李鸿章的布置,摆开了异乎寻常的送行仪仗队。这里彩旗飘舞,鼓乐齐备,临时扎起的牌坊一座接一座,手执刀枪、盔甲鲜明的卫队一排挨一排。最为起眼的是一字儿安放在江边的百门西洋大炮,一律炮口指着江面。西起九洑洲,东至草鞋峡的江面上已不见一只民船。装饰一新的水师战舰雄赳赳地等待出发,那只特大号的“长江王船”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硕大无朋的帅字旗,猩红哈拉呢上那个黑绣“曾”字,两里外都可以看得清楚。
曾国藩带着黄翼升、赵烈文、薛福成等文武僚属,在李鸿章、彭玉麟等人陪同下来到码头边。纪泽、纪鸿兄弟也来为父亲送行,罗兆升、纪琛夫妇带着不到半岁的幼子也来了。他们遵父命回湖南原籍。今天是大大吉日,又有许多人送行,罗兆升觉得这时和岳父一道离江宁最是风光。他们夫妇受全家人所托,代表家人送父亲大人到扬州,然后再转船西上。
在一片热闹的鼓乐声中,曾国藩向送行者频频挥手致意,然后踏过跳板,上了王船。就在水手缓缓起锚的时候,只见江边指挥楼一面红旗对空挥舞了一下,顷刻间,百门西洋大炮齐鸣,江面上腾起无数朵冲天浪花。那响声,直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卷长江。北上的官兵们为此壮观场面激动地鼓起掌来,曾国藩也为门生的精心杰作而感动,却不料王船舱中那个幼小的生命,被这震天撼地的响声吓得大哭大闹起来。三姑娘纪琛急得从奶妈手里接过来,自己拍打着儿子,口里喃喃地念道:“好崽,不要怕,娘在这里!”
炮声接连不断,越来越响,婴儿越哭越厉害。罗兆升气得直跺脚,心里骂道:“该死的大炮,还不早点停下来!”
曾国藩在一旁也急了。他很喜欢这个小外孙。每天回到后院,他都要逗逗亲亲,而过去,他的众多的儿女,一个也没有得到父亲这样的慈爱。直到最近半年来他才体会到:含饴弄孙,自有人生真乐趣!眼看着小外孙哭得气绝而止,又转而手脚抽搐,他心里害怕了:“纪琛,你赶快抱孩子上岸去!”立时便有两个亲兵过来扶。纪琛一家连同奶妈匆匆出舱,上了跳板。曾国藩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跳板大喊:“让孩子全好后再回湖南,听见了吗?”
炮声终于停住了,王船缓缓地向下游驶去。曾国藩坐在船舱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小儿惊风,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可爱的小外孙,难道就这样被礼炮声送回去了吗?北上督师的两江总督,一如荷叶塘的普通田舍翁,为小外孙的不幸焦虑万分。他哪里知道,此刻,他所钟爱的,并对之寄予莫大期望的外孙子,已在母亲的怀抱里慢慢僵硬了。
国宝被陈国瑞抢去
曾国藩到达徐州后,各路将官早已在此恭候。他将出发前与彭玉麟、李鸿章等人仔细磋商,出发后在舟中又与黄翼升、赵烈文等人反复斟酌后所制定的剿捻计划作了布置。这个计划,曾国藩称之为“文武结合”。
武的方面,他改变了僧格林沁以动制动、节节尾追的被动局面,建立以静为主、动静配合的战术。他重点防守五镇:江苏徐州,由他本人亲自坐镇;山东济宁,由刘铭传驻防;安徽临淮,由刘松山驻防;河南周家口、归德两镇,分别由张树声、周盛波驻防。另有四支游军:潘鼎新、易开俊、张诗日统率的三支陆师,再加上李昭庆率领的一支马队,负责短距离追剿,救援急难之处。曾国藩又令山东巡抚阎敬铭、河南巡抚吴昌寿、安徽巡抚乔松年、江苏巡抚李鸿章各以本省绿营防守兖州、沂州、曹州、陈州、庐州、凤阳、颍州、泗州、淮安、海州等地。这些地区素来是捻军活动频繁的区域,在军事上有很重要的地位。这个战术,曾国藩以一句话概括,即变尾追之局为拦头之师,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
文的方面,主要在查修圩寨。曾国藩责令各省巡抚在捻军经常出没之地修筑圩寨,设立圩长。遇捻军来时,须将所有人丁、牲畜、粮草都集中到圩寨中,由民团把守,实行坚壁清野,使捻军得不到一点给养。又制定查圩法,对圩寨进行彻底清查。把与捻军关系深的人列入莠民册,按册缉捕捉拿正法。其他的列入良民册。五家具保结于圩长,有事则五家连坐。圩长具保结于州县,有事则圩长连坐。以此来切断捻军与百姓的联系。曾国藩派薛福成代他巡视各处,监督州县执行。薛福成临走之时,曾国藩向他交底:“你生在书香之家,长期受诗礼熏陶,我怕的是你姑息纵容,执法不严,不怕你专擅自主。当年胡文忠公送给九帅一副对联: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把严慈之间的关系说得最是恰当。乱世当用重典,除暴才能安良,此治国不易之法。我授予你生杀予夺之大权,你尽管放心去用。”
薛福成受此器重,气血大涨。他带着一批像他一样的年轻书生,在捻军的家乡蒙县、亳县一带,雷厉风行地清查圩寨,大开杀戒,有的一个寨一次就杀十多人。薛福成这一手的确厉害。蒙、亳一带百姓人人自危,再也不敢与捻军有联系了。从此,捻军不能回家乡,变成东奔西闯的流亡大军。
文的方面收获甚大,武的方面却不如人意。几个月来,湘淮军与捻军交战四五十次,基本上无胜仗可言,而济宁城外刘铭传与陈国瑞的械斗,又更使曾国藩气愤不已。
陈国瑞是僧格林沁手下第一员大将,十五岁在家乡湖北应城投太平军,后又投降清军,被总兵黄开榜看中,收为义子,先后隶属于袁甲三、吴棠部,后归僧格林沁。陈国瑞身长不及中人,然勇悍冠绿营旗兵,打仗时常着红盔红甲,被人称之为红孩儿。苗沛霖叛乱时,他率部围剿,连战连胜。苗沛霖退寨固守,陈国瑞扎营于外。营外炮子如雨,营中陈国瑞饮酒如常。忽然,一发炮子将他手中酒杯击碎,士卒劝他避一避。他抓起一把椅子,端坐营房外,高声大叫:“我是陈国瑞,有种的向我开炮吧!”寨里连放数十炮都不中,吓得不敢再打。从此,陈国瑞的名声更大了。
僧格林沁死后,他以处州镇总兵身份护理钦差大臣关防,驻扎济宁。僧格林沁虽败,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不行,对于刘铭传的进驻济宁,怀着不满情绪。而这个淮军将领刘铭传,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刘铭传生长在民风强悍的淮北平原,自小便养成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霸之气。十八岁那年,附近一个土豪到他家里敲诈勒索,他父亲一时拿不出钱来,跪在土豪面前求情。土豪踢了他父亲一脚,又臭骂了一顿,限他三天交齐。临出门时,又狠狠地抽了几鞭子。他父亲和两个兄长倚门哭泣。刘铭传回家得知情况后,气得大声训斥两个哥哥是孬种:“岂有父受辱而子不报仇之理!”说罢跨马外出寻找那个土豪。
在一条大街上,刘铭传遇到了仇人。他指着骑在马上的仇人痛骂。刘铭传个头不高,那人欺负他是一个未成年的大孩子,对他的责骂毫不在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对他说:“你也不要骂了,敢用这把刀来杀我,就算有种。”说完,对着身后十多个爪牙哈哈大笑。刘铭传听了,二话不说,拍马向前,冷不防从那土豪手里抢过刀,顺势一刀,将他砍下马来,然后从从容容下马割了首级,再上马,扬起仇人的头颅,高喊:“我已为父亲报了大仇,也不要这条命了,有本事的,上来跟我比试比试!”
刘铭传的气概把土豪的爪牙们全都镇住了,谁也不敢上前,吓得四处奔逃。那时淮北已大乱,强者聚众纠徒,据寨为王,大家见刘铭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胆量和本领,便都来投奔他。就这样,他很快拉起了一支人马。李鹤章、李昭庆在家乡办团练,与刘铭传往来密切。李鸿章回籍招募淮军,第一个便看中了他。
刘铭传一贯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根本不把败军之将陈国瑞放在眼里,完全以一派接管大员的身份,神气十足地将五千铭军驻扎在城外长沟集,传话叫陈国瑞来见他。骄暴成性的陈国瑞怎会吃他这一套,不仅拒不相见,且存心要给刘铭传来个下马威。
陈国瑞早已垂涎于铭军的洋枪。这天半夜,他趁着刘铭传不在营房的机会,亲自指挥五百个弟兄突入长沟集,杀死二十多个淮勇,抢走了三百多条新式洋枪。陈国瑞还溜进刘铭传的卧房,取走了挂在墙上那支价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的法国造特制长枪。又见案桌上摆着一个特大的古色古香的铜盘,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很稀奇,也把它扛在肩上,兴冲冲地带走了。
第二天一早,长沟集的铭军怒火冲天,刘铭传不仅为死人丢枪而愤恨,更为丢失古盘而痛心。这个古盘不是寻常之物,它是一件真正的国宝,刘铭传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传奇般的得到了它。
那是同治三年四月,刘铭传攻下苏南重镇常州,住进原太平军护王府。这天后半夜,刘铭传从西大街妓院远香楼回来。嫖妓晚归,毕竟不太体面,他没叫醒门房,绕着围墙,选了个冷僻之处翻墙而进。跳下墙后,发现这里是马厩。几匹高大骏马正在吃夜草,一盏昏黄的马灯悬挂在柱子上,马夫不知到哪里睡觉去了。他走过马厩边,突然听见一个悦耳的金属撞击声传过来。他好奇地停住脚步,仔细一听,又是一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是从马厩里传出的。他径直向马厩走去。他惯常骑的黑旋风见主人进来,吃得更欢快了,头一摇,又发出一个悦耳的声音。刘铭传看清楚了,这声音正是黑旋风嘴上的铁笼头,撞击槽子里的金属物品而发出的。槽子里会有什么东西呢?他伸手摸去,在草料中摸出一块黑黑的铁盘来。这铁盘相当大:长约四尺,宽二尺多,高一尺多,成长方形状。用手摸摸,盘底部还铸着几行字。他觉得有趣,便把它扛回房间。
次日,刘铭传把铁盘洗干净,盘底部露出几行字。文字古奥,他认不出来。恰好潘鼎新来,刘铭传请举人出身的潘鼎新鉴别。潘鼎新将铁盘左看看,右瞧瞧,又把盘底上的字细细琢磨了半天,突然拍着刘铭传的肩膀叫道:“省三,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宝贝!”
刘铭传吓了一跳,笑着说:“琴轩大哥,你不是逗我吧!”
“谁逗你?”潘鼎新正色道,“你这个愣头青,你是捧着个金菩萨,还把它当作黄泥巴人哩!”
“真的?”刘铭传大乐起来,“琴轩大哥,这家伙宝在哪里?”
“这个盘子,你若是问别人,哪怕他是博学通人,也不一定知道。今天算是你走运,碰上我了。”潘鼎新得意地说,“道光三十年,我在国史馆承修大臣传,偶然看到道光十七年的大事记上载有这样一件事:三月陕西宝鸡虢川司出土一件青铜古盘,盘底有铭文一百十一字,记叙虢季子白奉周王命征伐猃狁,大胜,在周庙受赏等事。此盘是迄今为止出土的最大的西周青铜器皿,正拟送入大内珍藏,却突然被人所盗,下落不明。”
“丢了?”刘铭传听得发呆,不觉惋惜地叫了一声。
“你这个傻瓜!”潘鼎新笑道,“不丢,哪有你小子的运气!”
“嘿嘿!”刘铭传又傻笑起来。
“自那以后,这个虢盘便杳无音讯了,不想被你得到,你好大的福气呀!是长毛陈坤书收藏的?”
刘铭传胡乱点点头,再补充一句:“琴轩大哥,你凭什么断定它就是那个古盘呢?”
“你这个不开窍的家伙!”潘鼎新将盘底翻过来,以手指敲打着那几行刘铭传不认识的钟鼎文,说,“这上面不是说得一清二楚了吗?”
刘铭传算是全服了,暗暗地感谢苍天赐宝。他当即捧出二百两银子来,笑嘻嘻地对潘鼎新说:“琴轩大哥,这点银子权且作为小弟的谢礼,你可千万别将此事说出去了。”
刘铭传对此盘爱不释手,随身携带。淮军将官多不读书,谁也不知道它的价值。刘铭传当然不会说出,心里盘算着:打完捻军后,把它运回庐州老家珍藏起来,作为传家之宝留给子孙。谁知昨天半夜竟被该死的陈国瑞窃走了,他如何不愤怒!真恨不得将陈国瑞抓来抽筋剥皮。
刘铭传点起两千淮军,以复仇的疯狂向济宁城冲去。陈国瑞遭前次惨败,元气尚未恢复,抢来的三百多杆洋枪又不会用,如何能敌得过淮军如雨点般的枪子?不到一个时辰,济宁城里四五十名绿营兵倒在血泊中,淮军的三百多杆洋枪失而复得,陈国瑞也被生擒,但虢季子白盘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刘铭传气得狠狠地抽了陈国瑞两个耳光,逼他交出盘子来。陈国瑞并不识这个宝,拿回去看看后,就叫人丢到杂屋里去了。一向骄横不法的陈国瑞被这两个耳光打得七窍生烟,知道刘铭传看得重,他就偏不说。刘铭传骂道:“你这贼性不改的老长毛,不交出盘子,老子活活饿死你!”
陈国瑞被锁在屋子里,整整一天过去了,粒米滴水未进。这家伙素来食量甚大,照例一餐一壶烧酒,两斤猪肉,一升白米饭。一天下来,饿得他头昏眼花。第二天又是如此,他已饿得恨不得把木板啃碎吞下去了。到了第三天,陈国瑞实在不能忍受,便对看守的卫兵说,他愿意交出那个盘子。刘铭传听后想:洋枪夺回了,被害的弟兄,绿营以加倍的人数赔偿了,又打了陈国瑞两耳光,饿了他两天,仇已报了,淮军没有吃亏。当陈国瑞的亲兵扛来虢盘时,刘铭传便放了这个曾被僧格林沁倚为左右手的处州镇总兵。
陈国瑞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回城后,心里愈发不好过。可惜僧王已死,无人替他做主,据说督师的统帅曾国藩处事公正,陈国瑞带了两个亲信,三匹快骑从济宁赶到徐州,当面向曾国藩控告刘铭传。
软硬兼施制服骄兵悍将
曾国藩身着玄色夹布长袍,头戴无任何镶嵌的黑色瓜皮软布帽,端坐在太师椅上,冷静威严地听着陈国瑞的控诉,两只眼皮已经松弛的三角眼,一刻也未离开过陈国瑞那张凶恶而丑陋的四方脸。
陈国瑞唾沫四溅地谈着事件的经过,把起因归咎于刘铭传的傲慢无礼和淮军的耀武扬威,而他的部属只是忍无可忍之下的自卫。陈国瑞从未读过书,平日开口便是粗言脏语,今日在这位满腹诗书的总督面前,竭力装得斯文点,但依然时不时地蹦出两句难听的粗鄙话来。曾国藩一直不作声,只是在这种时候,才将两道扫帚眉拧成一根粗绳,而陈国瑞立时便觉得头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忙缩住嘴,稍停片刻,方能继续说下去。
陈国瑞在僧格林沁帐下多年,那个蒙古亲王是个异常可怕的奴隶主。他暴虐、狂躁,喜怒无常,嗜杀成性。他从没有安静地听部属汇报的时候,听了三五句话后,便离开座椅,四处走动。赞赏的时候,他大笑,用粗鲁的话夸奖,用腰刀戳一大块肉递过来,用大碗盛酒逼着汇报的人一口喝下去。恼怒的时候,他大骂,拍案甩碗,凶神恶煞地冲到对方面前,拧脸上的肉,扯头上的辫子,狂怒时甚至用马鞭抽打。部属们与他谈话,常常心惊胆战,无论说得好坏,他的反应都使人难以接受。陈国瑞却不怕他,哪怕他用马鞭死劲地抽打时也不怕。陈国瑞掌握了僧格林沁的特点,有办法使他很快转怒为喜。可是今天,陈国瑞第一次坐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督面前,心里却有点发毛了。这种冷峻的阴森的气氛,把他的心压得沉沉的,他不知道这个始终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曾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发生在长沟集和济宁城内刘、陈两军的两次大械斗,在陈国瑞来徐州之前,刘铭传便已经抢先派人禀告曾国藩了。对这场内部械斗的处置,曾国藩已有初步考虑。他在听陈国瑞诉说的同时,便在将双方的状词予以比较、对照、核实、鉴别,心里已基本明朗了。
刘铭传为人倨傲,自恃淮军有洋枪洋炮装备,目中无人。这些事实,曾国藩是清楚的。但淮军与他关系亲密,又是这次剿捻的主力,且刘铭传谋勇兼备,在淮军将领中堪称第一,何况又是陈国瑞先带兵杀人抢枪,曾国藩不能过多指责刘铭传。作为由太平军投诚过来的僧格林沁的部下,曾国藩对陈国瑞早抱有成见,又亲眼见他人物鄙陋,举止粗野,遂从心里厌恶,接见时的阴冷表情,便是有意给他以压力。曾国藩极想痛斥陈国瑞一顿,甚至将陈杖责一百棍,赶出徐州,但他没有这样做。陈国瑞毕竟是个不可多得的战将,他手下的人马亦能征惯战。现在正是要他出死力的时候,岂能让他太下不了台!何况自己奉命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兵力,这三省的兵力不是绿营,就是旗兵,相对于湘军淮军来说,都不是自己的嫡系,心中已存戒备,倘若过分偏袒刘铭传而指责陈国瑞,会让他们产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于剿捻大局,若再由哪个心怀敌意的御史借此大作文章,那就更糟了。想来想去,曾国藩决定先对陈国瑞采取以安抚为主的策略,不过他知道,对这种人的安抚,必定要在敲打之后才能起作用。
“陈将军!”待到陈国瑞说完后,曾国藩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贵军跟铭军械斗之事,本部堂早已知道。刘铭传那里,我已严厉训斥了,并命他立即撤出长沟集,到皖北去剿捻。”
陈国瑞正在暗自得意的时候,却不料曾国藩的语气变了:“不过,本部堂要对陈将军说句直话,这次械斗是你挑起的,你要负主要责任。”陈国瑞张口欲辩,曾国藩伸出右手来,威严地制止了,“本部堂早在驻节安庆时,就已听到不少人说你劣迹甚多。这次督师北上,沿途处处留心查访,大约毁你者十之七,誉你者十之三。”
“那些龟孙子都烂嘴烂舌地胡说些什么?”陈国瑞气了,一时忘了分寸,露出往日对待部下的态度来。
“陈将军,与本部堂说话,你要放尊重些!”曾国藩轻蔑地盯了陈国瑞一眼,处州镇总兵的气焰立即矮了下去。
“你耐着性子听我说完。”曾国藩左手梳理着长须,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桌面,“毁你者,则说你忘恩负义。当初黄开榜将军于你有收养之恩。袁帅欲拿你正法时,黄将军夫妇极力营救,才保下你一命。但你不以为德,反以为仇。”
陈国瑞背叛太平军投靠清军之初,被黄开榜所收养,改名黄国瑞。后来他脱离黄开榜,改换门庭,便恢复原姓,并根本否认曾做过义子一事。曾国藩一开口便抓住他这段旧事,弦外之音在指出他是个降人。这是陈国瑞发迹后竭力掩饰的疮疤。他心里很不好受,但又不能分辩,只得涨红着脸听着。
“毁你的人,还说你性好私斗。”
“这是诬蔑!”陈国瑞终于找到了发作的突破口。
“诬蔑不诬蔑,你先不要大喊大叫,本部堂重的是事实。在寿州时,你与李世忠部下大打一场,杀死人家两个记名提督,有这事吗?”
陈国瑞不作声。
“在正阳关,你捆绑李显安,抢盐五万包。在汜水时,你与运米船队口角争吵,便调两千人来,大打出手。若不是知县叩头苦求,那一天不知要死多少船商,这些事都有吗?”
陈国瑞暗暗吃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怎么都给他捡到了?陈国瑞不敢否认,只能无力地自我辩解:“抢盐是为了发饷,调军队原就是为着吓吓那些不法船商的。”
“苏北州县向我诉苦者甚多,告你骚扰百姓,凌虐州县,苛派钱物,蛮不讲理。在泗州时,你当众殴辱知州、藩司,同知张光第吓得躲到床底,第二天告病回籍。在高邮,你又勒索水脚,率部闹至内署抢掠,合署眷属,跳墙逃避,知州叩头请罪方才罢休。”
“老子,”话刚一出口,陈国瑞见曾国藩三角眼中凶光毕露,立即改口,“卑职在前线打仗,弟兄们流血卖命,州县出些军装号衣还不应该吗?那些老滑头,你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就装聋卖傻不出!大人,你不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陈国瑞见曾国藩放开正题不谈,专揭他的短处,早已恼羞成怒,便顾不得礼仪叫嚷起来。
“陈将军不得放肆!”曾国藩右手中指食指重重地敲了两下桌面,威严地呵斥,“你打过几天仗?有几多战功?敢在本部堂面前表功逞能?你不仅凌虐州县,还藐视各路将帅,信口讥评,每每梗令,不听调遣,稍不如意,则高呼‘老子要造反’。看来,你虽投诚多年,当年的劣性还未根除。”
陈国瑞头上的疮疤又被重重地揭了一下,心中自认晦气,原想到徐州来告状咬一口,却不料招来如此之辱,还不如打马回济宁去算了。他正欲寻一个空当起身告辞,曾国藩又换了一个口气:“陈将军,毁你者不少,誉你者也有。你骁勇绝伦。清江、白莲池、蒙城之役,皆能以少胜多,临阵决战,多中机宜。又说你至情过人,闻人说古来忠臣孝子,倾听不倦。还说你不好色,也不甚贪财。陈将军,本部堂听到这些称誉之辞后,为你高兴。你的这些长处,正是名将之才。”
陈国瑞听了这几句话后,心中略觉舒服了一点:是非到底有公论。
“称誉你的人,有漕督吴帅,有河南苏藩司、宝应王编修、山阳丁封君。这些人都是不妄言的君子,你要记住他们对你的好处。诋毁你的人,也都是不妄言的君子,我就不说出他们的名字了,免得你记恨。陈将军啦——”曾国藩起身离开太师椅,顺手拖来一张方凳,靠着陈国瑞的身边坐下,陈国瑞顿时觉得心头一热。
“陈将军,本部堂知你有良将之质,十分爱你惜你。你今年只有三十多岁,论年龄,你是本部堂的子侄辈,论职位,你是本部堂的下属。本部堂今日以父辈之身份、上宪之地位,跟你说几句贴心话,望陈将军能体会本部堂之良苦用心,不为习俗所坏,猛省过来,日后成为一名人人爱重的良将。”
陈国瑞不知说什么好,一时紧张,头上沁出汗珠来。
“来人!”曾国藩对着内室喊。喊声刚落,便出现一个身着戎装的戈什哈,“给陈将军拿一条热毛巾来。”
“本部堂只告诫将军三件事。”待陈国瑞擦好汗后,曾国藩轻言细语地娓娓而谈,“一不扰民,二不私斗,三不梗令。凡设官所以养民,用兵所以卫民。官吏不爱民,是民蠹也;兵将不爱民,是民贼也。既欲爱民,则不得不兼爱州县,若苛派州县,则州县只得转嫁于百姓。本部堂统兵多年,深知爱民之道,必先顾惜州县。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带兵大员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幼孩,州县譬如乳抱幼孩之仆媪。若日日鞭挞仆媪,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昔杨素百战百胜,官至宰相,朱温百战百胜,位至天子,然二人皆惨杀军士,残害百姓,千古骂之如猪如犬。关帝、岳王,争城夺地之功不多,然二人皆忠主爱民,千古敬之如天如神。愿陈将军学关帝、岳王,念念不忘百姓,必有鬼神佑助。此不扰民之说也。”
陈国瑞平日最崇敬关羽、岳飞,见曾国藩以此二人勉励他,颇为感动,说:“卑职并不想扰民害民,只是恨州县滑头。经大人如此指明,卑职懂得了。”
“懂得就好。陈将军你请喝茶。”曾国藩指着陈国瑞面前的茶杯说。因为当时官场有主人端起茶杯,便意味着驱赶客人的陋习,曾国藩不得不说明两句,“本部堂近年来患口干舌涩之病,不能久谈,多说两句话就得喝水,请莫见怪。”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陈国瑞也喝了一口茶,说:“请大人教导。”
“至于私相争斗,乃匹夫之小忿,岂有大将而为之者?本部堂久闻陈将军有好私斗之名。前次之事,刘铭传固然有错,亦由将军平日好斗之名召之。其初,实由贵部理曲,其后铭军又太甚。若陈将军再图私斗以泄愤,则祸在一身而患在大局。若陈将军以立大功成大名来雪此耻,则弱在一时而强在千秋。昔韩信受胯下之辱,以后功成身贵,不但不报当初辱己者之仇,反召而授之以官,此豪杰之举动也。郭汾阳之祖坟被人发掘,不但不追究挖坟者,反而引咎自责,此名臣之度量。陈将军受捆饿之辱,比起下胯掘坟来差远了,望能坦然置之,今后以大功大勋来使铭军自愧。”
这些话,陈国瑞虽不能接受,但亦不好抗争,何况韩信、郭子仪也是他顶佩服的人,便只有不作声。曾国藩今天说话太多,已感到很吃力了。他连饮两口茶,略停一会,打起精神继续说下去:“国家定制,以兵权付之封疆将帅,而提督概受其节制,相沿二百余年了。封疆将帅虽未必皆贤,然文武皆敬而尊之,所以尊朝命也。陈将军好讥评各路将帅,亦有伤大体。当此寇乱未平,全仗统兵大员心存敬畏。上则畏君,下则畏民,中则畏尊长、畏清议,如此则世乱而纪纲不乱。陈将军今后务须恪恭听命,凡添募勇丁,支应粮饷,均须禀命而行,不可擅自专主,渐渐养成名将之气度,挽回昔日之恶名。”
说着说着,曾国藩已觉胸中气提不上来了,背上满是虚汗。他只得又停下来,喝一口水,尽快结束这次长谈:“以上三条,望陈将军细心体会,牢记于心,必能有益于将军本人,亦有益于剿捻大局。大丈夫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不护短,不饰非,改了就好。本部堂向以培育人才为己任,玉成将军为一名将,亦本部堂一大功劳。望保天生谋勇兼优之本质,改后来傲虐自是之恶习,本部堂对将军寄予厚望。回去之后,将所部撤离济宁,前往清江浦,再听本部堂将令。”
陈国瑞刚一出门,曾国藩便已疲乏得瘫倒在太师椅上,浑身衣裤全都湿透了。
几天后,刘铭传奉命撤离长沟集。开拔的那天早上,他以五百长枪队为前导,有意绕道穿城而过。路过陈国瑞军营时,边走边对天鸣射,吓得城内鸡飞狗跑,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气得陈军官兵一个个破口大骂:“这些狗日的!”“神气个鸡巴!”
陈国瑞这些天来,想着曾国藩虽然态度严厉,但对自己还是有着爱护之心的。部属中有人鼓动对铭军回击报仇,陈国瑞制止了。现在经铭军这一撩拨,大家的怨气又都发作了,陈国瑞也觉得有道理。铭军出了气,自己损失惨重,曾国藩骨子里是偏袒淮军的。他有意不执行曾国藩的军令,赖在济宁城内不走。一连两道军令,陈国瑞都置之不理,曾国藩火了。他想:这样的败军之将都制服不了,其他绿营、旗兵还能指挥吗?但若以械斗之事从重处罚陈国瑞,别的绿旗将领会不服气;若以不遵调令处罚,清江浦并非战事紧迫,陈国瑞会找出借口赖账,且即使处罚,亦不会太重,达不到抑制的目的。曾国藩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大人,高楼寨一仗,陈国瑞与郭宝昌分统左右两翼。僧王阵亡后,郭宝昌奉旨革职拿问,后翼翼长成宝等也降革有差,就连山东巡抚阎敬铭、藩司丁宝桢也都交部严议,唯独陈国瑞不但未受处罚,还护理钦差大臣关防。陈国瑞敢于梗大人之令不行,也就是仗着这点。不如釜底抽薪,就从这里参他一本,打下他的气焰。”赵烈文见曾国藩左右为难,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惠甫,你提醒得及时,就按刚才所说的,请你代拟一个密折。”
半个月后,赵烈文代表曾国藩到济宁城,对着陈国瑞宣读上谕:“浙江处州镇总兵陈国瑞,随同亲王僧格林沁带兵剿捻,与郭宝昌分统两翼。僧格林沁追贼阵亡,郭宝昌等救援不力,均经降旨分别惩处。朝廷因陈国瑞向来打仗尚属奋勇,且彼时身受重伤,从宽暂免置议。兹据曾国藩查明,陈国瑞与郭宝昌均充翼长,不应同罪异罚。唯念其接仗受伤,尚可稍从末减。陈国瑞着撤去帮办军务,褫去黄马褂,责令戴罪立功,以示薄惩而观后效。”
陈国瑞跪在地上,气得不能站起,他没想到曾国藩竟然使出这样一招来,弄得他有口难辩。他在心里骂道:“好一个心肠歹毒的曾剃头!”
“陈将军,曾大人爱惜你是一个将才,只建议给你薄惩。他要我转告你,立即率部前赴清江浦;倘若再梗令不行,新账老账一齐算,革去总兵之职,发配军台效力。”赵烈文声色俱厉地训道。
这一招立见效用。要是没有总兵职务,他陈国瑞还有什么可以神气的?发配军台,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鸡鸭酒肉?那两天被刘铭传锁在屋子里,真把他饿怕了。这便是陈国瑞:在弱者面前如狼似虎,在强者面前如兔似鼠;打仗时能够冲锋陷阵,谋事时却露出腹中茅草一堆。曾国藩这一套软硬兼施,把他彻底制服了。他连连给赵烈文叩头:“请赵师爷回去禀告曾大人,就说卑职立即遵命率部赶赴清江浦,今后切切实实按曾大人所提出的三条要求办,戴罪立功。”
把捻战胜负押在河防之策上
曾国藩调陈国瑞驻防清江浦,其目的在于建立运河防线,阻击捻军渡河。但捻军这时并不急于过河向东,他们在豫鲁苏皖一带广阔的天地里,与湘淮军和这几个省的防兵周旋。捻军最擅长骑战和平原旷野之战,他们往来奔驰,飙狂如风,常常引得驻守在周家口、临淮、归德等地的张树声、周盛波、刘松山等部与他们接战。交锋不久,只见锣号一响,战旗一指,瞬时间便全军跑了。潘鼎新等游军跟在屁股后面穷追,追过一两天后,往往踪影全无,弄得垂头丧气。李昭庆的马队因买不到口外好马,始终建不起来。就这样,曾国藩受命北上整整一年了,除消耗大量粮饷外,无一战功可言。朝野开始有闲言了。先是金陵克复首次保举后的六个保举单均遭部驳斥,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事。继则豫鲁地方官吏、乡绅牢骚不满多起来,粮草供应敷衍马虎。再是廷寄责备、御史参劾。曾国藩既感委屈,亦无良方扭转局面,心中焦躁不已。
这时,朝廷任命正在荷叶塘养病的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上谕到达曾国藩手里,给愤懑多时的他略添一分欣喜。半年前,曾国荃被授山西巡抚。那时捻战进展不顺利,曾国藩心情抑郁,已萌退志。他幻想兄弟优游林泉、畅忆往事的日子早点来到,遂阻止老九出山。曾国荃自己也不想到贫瘠苦寒的山西去,于是借口病体未愈推辞了。这次任鄂抚,正好从南面为捻战助力,曾国藩求之不得,去信给老九传达上谕,并要他立即募勇赴任。曾国荃也不再犹豫,召集旧部彭毓橘、伍维寿、熊登武、郭松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浩浩荡荡开赴武昌。当年官文拒不派兵救援李续宾、曾国华的旧恨,曾国荃一直记在心。他循例冷冷淡淡地见了一次官文后,便不再理睬。他擅自做主,全部淘汰湖北绿营,日夜训练新湘军,并将鄂省总粮台改为军需总局,将盐厘各项归厘金局核收。官文心中不快,他知道这位九爷的脾气,暂且隐忍不发。
将湘淮军拖得精疲力竭的捻军,分别由张宗禹和赖文光统率,先后进入河南,聚于许州、禹州一带稍事休息。刘铭传见有机可乘,急驰徐州,面见曾国藩。
“中堂,眼下捻匪撤离鲁皖,麇集豫中,正是该匪自取灭亡之时。”刘铭传虽是无赖出身,却长得白净挺拔,颇有儒将风度。北上督军前夕,曾国藩在江宁召见他,仔仔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番,然后对他说:“省三,我看你五岳丰盈,三停匀称,威严近于自然,肃杀藏于宁静,今后事业,断非淮军其他将领可比。只是你文采尚不足,望军务暇时,多浏览前朝典籍,以备日后之用。”刘铭传知曾国藩最长于相术,遂牢记这番话,有空则读诗书,钻研兵法,这一年来大有长进。见捻军西去,他有了一个新想法。
“省三,此话怎讲?”曾国藩以欣赏的口气鼓励他说下去。
“捻军长在骑马,鲁西豫东旷野平坦,正是施展其长之处,豫西山岭重叠,豫南、鄂北则水田相连,都不利骑兵。我军如果能将他们锁住在这一带,捻军失其所长,则将为我所擒了。”
“你这个想法很好!”曾国藩右手梳理着胡须,左手轻轻地拍打着桌面。
“至于如何锁住,中堂已开了头在先。”刘铭传以深思熟虑的神态继续说,“派陈国瑞守清江浦,即在运河边布下了一根铁链。现在,卑职想把这根铁链向南挪动。”
“省三,你随我到书房来。”曾国藩打断刘铭传的话,将他带到大书房。
一脚迈进门,就看到正面墙壁上挂了一幅罕见的大地图。当年在建昌军营,李鸿章以安徽八府五州地图作为拜谒恩师的见面礼,极受曾国藩重视。后来,那幅地图果然在曾国荃手里,为攻下安庆立了大功。进了江宁城后,曾国藩命江苏、江西两省各州府,仿照安徽地图的形式,详细测绘,对原图作了很大的补充纠误。驻节徐州后,他又叫豫、鲁、直隶三省也照样绘制,然后由擅长舆地的汪士铎将这三省与苏、皖两省的地图拼起来,画了一张特大的地图。刘铭传见到这张图惊羡不已,他迅速走到图边看起来。
“省三,你用它指着地图说。”曾国藩随手递给刘铭传一根三尺来长的细竹条。刘铭传立即兴致大增,挺直身子侧立在地图边,右手拿着细竹条,在图纸上面上上下下移动,俨然奔驰着他的千军万马。
“卑职的意思是,以中堂锁运河的办法锁住捻匪。西面以沙河、贾鲁河为防线,北起河南中牟,南至安徽颍州府;南面以淮河为防线;北面以朱仙镇至开封府和黄河南岸为防线。挖深河床,构筑长墙和堡垒,沿这三条防线派重兵驻扎。然后出游军追剿,将捻匪逼到豫西鄂北,在那里一鼓聚歼。”刘铭传手中的细竹条指到豫鄂交界处。
曾国藩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去了。
“不过,防线太长,兵力不足,实行这个方略也大大不易。”刘铭传已窥视到曾国藩脸上的变化,自己先点出其中的最大难处。
“省三,你暂且到驿馆去住两天,容我好好想想。”
刘铭传走后,曾国藩坐在椅子上,对着地图沉思起来。他将一年多来与捻军作战的大小方略认真地反省了一遍:僧格林沁尾追不舍,疲惫交加,最后兵败人死。自己北上以来,改为以静制动的办法,只是守住了一些重要城镇,保护了京畿安全,但捻军的有生力量并未遭到挫折。刘铭传建议以线取代点,采用长围之策来封锁,将捻军逼死在豫西鄂北一带。用心很好,但这样长的防线,哪来这么多的兵呢?曾国藩站起,走到地图边,用尺从中牟量到颍州府,又从亳州量到凤阳府,光西南两道防线就长达千余里,且不少地带河道淤塞,需要开挖。这个工程量又有多大!民工倒可招募,粮饷从哪里出?千里防线,绝不可能一律牢固,倘若有一处失守,便会全盘落空。成功了,有可能彻底平息捻乱;不成功,则会招致各方非议,有可能使英名毁于一旦。
日头西坠了,月亮升起了,油灯熬干了,天色放明了。从白天到傍晚,从深夜到黎明,曾国藩像一段枯木似的兀坐在大书房里,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河防之策。
第二天下午,他又召集徐州老营的文武僚属磋商。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有拿不定主意的,意见纷纭,莫衷一是。吃晚饭时,赵烈文对曾国藩说:“听说陈国瑞现在新安镇巡查防守工事,离徐州只有百把里,我向大人告个假,连夜到那里去一下,明下午赶回来。”
“你如此急着见陈国瑞有什么事?”曾国藩放下手中的筷子问。
“明天我再告诉大人。”赵烈文诡笑着说。
“好哇,惠甫,你有什么事还瞒着我!”曾国藩说,脸上带着笑容。赵烈文知道这是同意了。
“我还能瞒得大人多久,明天下午回来一定详细禀报。”
翌日黄昏,赵烈文人和马汗水涔涔地赶回徐州军营。稍事休息后,他走进了曾国藩的书房。
“惠甫,你这一天到宿迁干了好大事?”曾国藩又正对着地图发呆,见赵烈文进来,心中一喜。他已预料到赵烈文匆匆去来,一定与河防大事有关,但为何要去见陈国瑞呢?难道这个鲁莽武夫的腹中还藏有妙计吗?
曾国藩亲自给赵烈文倒了一杯用夏枯草熬的凉茶。他用的是荷叶塘农民的土办法,连叶带根全草一起熬,虽苦,但清肝火、散郁结。年年夏天,曾国藩都喝这种茶,每天晚饭后,他在散步时自己采回来。厨房里特为他备好的冰糖莲子羹他不喝,他就喜欢这种从小喝惯的苦凉茶,说是又节省又有作用。有一次他还在晚餐桌上对着全体幕僚,大谈夏枯草凉茶的好处,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树立勤俭朴厚的风气,要靠为政者从自己做起,且要从小事做起,小事易为难坚持,坚持下去就能起到大作用。从此,两江总督衙门的厨房,夏天再不做冰糖莲子羹,人人都喝夏枯草凉茶,远方来客亦不例外。
“我到宿迁去见陈国瑞,是去跟他核实两桩事。”赵烈文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凉茶后,向曾国藩详细汇报,“我先前隐隐约约听说,僧王咸丰三年在天津附近破长毛北征军时,就是用长围法取得成功的。又听说僧王临死时对身边人说,悔不该,未将长围法坚持下去。我为这两桩事特为去询问陈国瑞。”
“哦,有这样的事?”曾国藩端着茶杯,出神地望着赵烈文。
两江总督幕府的众多幕僚,个个都不是流俗之辈。曾国藩以古人折节问教、礼贤下士的气度对他们优容相待。在长时期的相处中,曾国藩看出赵烈文是这群幕僚中的翘楚,在德、才、学、识、度等方面都要胜人一筹,故而十分器重,一有机会就保举他,但又不让他去上任就职,始终留在身边,以备谘问。
“据陈国瑞说,这两桩事的确都有。咸丰三年冬天,天津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童生闯进僧王营房,自荐奇计。僧王打仗,从来都是独断专行,不听旁人的话,那天不知怎的,破例接待了老童生。老童生说,‘今之计,宜用远围长困法。王所恃者马队,而长毛亦善走,击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难以获胜。不如改用远围,在百里地外坚筑土墙,四面包围。墙筑成功后,长毛则被围在其中。为什么要这么远呢?因为远则不易察觉,近则易为长毛所知。长毛有十多万人,每月需粮五六万石,没有多久,圈中的粮食就会吃尽。我军只须严兵分守,不必与之战,不出数月,粮尽援绝,内乱自起,再乘机一鼓聚歼。’当时僧王部下不少人讥笑这个老童生的主意迂拙,说一辈子连个秀才也考不中的人,还能有什么好主意!僧王却偏偏在那老童生的肩上猛拍一巴掌,说,‘就用你这个计策,先给你十两银子,成功后再到我这里领重赏!’后来果然成功了。僧王足足赏了老童生三百两银子。这件事,陈国瑞虽未亲眼见过,但僧王部属们都这样说,可能不是假的。至于僧王临死时说的那句话,则为陈国瑞亲耳所闻。”
“惠甫,证实了这两桩事后,你是不是就赞成省三提出的防沙河、贾鲁河的方略呢?”曾国藩审视着赵烈文。
“是的。”赵烈文坚定地说,“我原本就赞成刘军门这个主意,这次从宿迁回来后,我更坚定了这个看法。跟踪追击不成,重点防卫也不成,我们当思改弦更辙。当年孙传庭就是用围堵的办法对付流寇的,僧王又有成功的战例在先,大人不必再犹豫。九帅复出,新湘军已练成,形势更为有利。大人的湘淮军以及豫军皖军负责守沙河、贾鲁河、淮河、黄河防线,九帅的新湘军从鄂北出兵进剿,合围之势一成,就是捻军的灭亡之日。”
当赵烈文把最后一口夏枯草茶喝完时,曾国藩也最终打定了主意。兵力不足,启用河南、安徽两省的绿营,尽管他们不中用,也要严厉责成他们守住。
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部署。曾国藩经过反复周密的思考,又有前明将领孙传庭和当今僧格林沁的胜例在先,他坚信这个方案是正确的。但它毕竟牵涉面太大,动用的力量太多,且在短期内不易见效果。为昭郑重,他将河南、安徽两省巡抚及湘淮军的带兵大员召到徐州,面授机宜。
河南巡抚李鹤年、安徽巡抚乔松年和湘军大将刘松山、张诗日以及最近奉调驻扎济宁城的鲍超,还有淮军大将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周盛波,再加上陈国瑞,一齐端坐在剿捻钦差大臣的白虎节堂(一年前,它是徐州知府衙门大堂),恭听新的军事部署。曾国藩将一年来的剿捻之战作了回顾,归纳为“进展缓慢,战绩不佳”八个字。他没有把责任推给带兵的统领,坦率地承认自己指挥欠方,有负重任。在此基础上,将河防之策托出来,并将此计划的可行之处作了具体阐述。他不再征求大家的意见,拿起细竹条,指着墙壁上悬挂的地图,以干脆利落的语言布置分段防守任务。
“刘军门!”
刘铭传应声站起。
“河防之策始创于贵军门,捻匪灭后,当记首功。现在本部堂命贵军门率所部前往河南,防守中牟至尉氏一段贾鲁河。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遵令!”刘铭传接受任务后坐下。
“潘军门!”
潘鼎新立即肃立。
“贵军门率鼎军接着刘军门之后,防守贾鲁河尉氏至扶沟一段。此段淤沙较多,开挖工程量大。贵军门务须督部疏浚淤塞,严加守卫,不得放走捻匪一骑一兵。”
潘鼎新痛快地接受军令。
接着,曾国藩命刘松山率部守扶沟至周家口一段的贾鲁河,张诗日部防守自周家口至槐店一段的沙河,槐店以下责成安徽皖军防守,朱仙镇至开封一段,则由河南豫军防守。淮河水面由黄翼升水师负责。开封至考城一段由张树声、周盛波防卫。陈国瑞仍驻守清江浦运河。鲍超霆军随曾国藩左右以护老营。各路人马调遣完毕,刘铭传发言:“今日中堂调兵遣将,防守沙河、贾鲁河,将捻匪困死在豫西一带,用心深远,但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奏效的,恐怕众人不一定都能理解。卑职就听说官中堂讲这是守株待兔,最迂最笨的办法。今后怕的是浮议四起,军心动摇,日久松懈。”
刘铭传的意思分明是叫曾国藩再坚定大家的信心。曾国藩笑着说:“防守沙河、贾鲁河之策,从前无有以此议相告者,刘军门创建之,本部堂主持之。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必有浮议摇撼。从前水师之事,创议于江忠烈公,安庆之围,创议于胡文忠公。其后本部堂率水师,一败于靖港,再败于湖口,将弁皆不愿留水师而要上岸,靠的是坚忍维持,才有日后之振。安庆未合围之际,祁门危急,湖北糜烂,群议皆谓撤安庆之围援救武昌,也是靠坚忍力争而后有济。至于金陵百里之城,孤军合围,群议皆恐蹈和、张覆辙,本部堂不以为然。厥后坚忍支撑,竟以地道成功。办捻之法,既然尾追、守城都不得力,现在唯一可行的便是河防。诸位只要有本部堂刚才所说的坚忍之志,必可收得成效。”
安徽巡抚乔松年不赞成这个办法。他认为防守是被动的,乃下策,上策是追击歼灭,追击的关键在训练好马队。应严责李昭庆渎职之罪,用重金到口外购得好马,训练出好骑兵,有五千强劲的骑兵,再配备目前的陆师兵力,一定可置捻军于死地。他不明白曾国藩为何要出此劳而无功的下策,莫非年迈力衰,失去了往日强打硬拼的斗志?他本欲从根本上否定这个蠢主意,但终究没有开口。朝廷将剿捻之事责之于曾国藩,办不成自然由他负责,与己何干?再说皖军防守的这段,河宽水急,天堑一道,只要稍稍留心,捻军便插翅难逃,何苦去顶撞老头子?何况他带兵多年,老于谋算,此策说不定也有可能成功。乔松年以悫诚的态度说:“中堂所说的坚忍二字,确是我辈为官打仗的要诀,不独河防一事须如此。卑职当以此二字训诫皖军,定要将槐店到颍州府这段防线,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曾国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中堂,防河拒捻诚为良策,不过,豫军所防的这段并非河流,全是沙土。沙土挖壕,随挖随塌,不能成形。眼下天气热,又不能以冻土筑墙。从朱仙镇到开封虽只七十里,但卑职实无把握守住。”说话的是满头白发的衰朽老者、河南巡抚李鹤年,他从湖北巡抚任上接替原巡抚吴昌寿还不到半年。李鹤年心力衰竭,不想多任事,深知由于吴昌寿的软弱无能,使得豫军跋扈不能控制,因此顾虑很多。这几天伤风,说不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咳了几声后,他抚住胸口说,“中堂先前有令,捻匪在哪省,哪省应负剿灭之主任。目前,捻匪麇集河南,豫军理应主动出击,现在以大量人马防守朱仙镇至开封府,任贼匪在境内嚣张,今后若言路责备卑职株守一隅,不顾全局,卑职亦难当此责。”
去年,御史刘毓楠参劾河南巡抚吴昌寿纵容豫军骚扰百姓,吏治昏庸,朝廷命曾国藩查访。曾国藩派员暗查,证明情况属实,朝廷革了吴昌寿的职,将李鹤年从武昌调了过来。谁知李鹤年比吴昌寿好不了许多,且豫军欺侮他年老不知兵,更不听约束。曾国藩在心里叹息:偌大的中国,要找几个真正能胜任的督抚都不容易,人才缺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他本想用较为严厉的口气敦促李鹤年,但转念一想:这样气衰胆小的人,你再凶他,他不更虚怯了?再说,咸丰七年自己在荷叶塘守父丧,就出山之事与朝廷讨价还价时,时任都察院给事中的李鹤年上奏,请朝廷即命夺情出山,仍赴江西及时图报。在困难的时候,李鹤年给予了他重要的支持。
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内,曾国藩的话完全是另一种语气:“李中丞,开封府附近的地理,本部堂都细细查勘过,诚如贵部院所说的,沙土覆盖,挖壕筑墙都有困难,但也得委屈弟兄们了。至于其他,中丞可不必多虑。今后无论何等风波,何等浮议,本部堂当一力承担,不与建此议的刘军门相干。即使有人指责豫军应该出击,不应株守,本部堂也一力承担,不与贵部院相干。这是本部堂一贯的作风。”
见大家都不再作声,曾国藩以其惯常的沉毅坚定的语气,给全体执行河防重任的文武大员们鼓劲:“诸位不要以为河防汛地太长,且其中又有极难守之处,便先存畏难情绪。其实,河防之策正是去年本部堂所制定的,以静制动的剿捻根本大策的一种形式上的变化。以静制动,从本质来说,是累于贼而逸于我,是打仗中取巧的一途。”
湘淮军将领中有人在偷偷地笑了。
“诸位不要讪笑,本部堂最恶取巧,亦不是存心让各位取巧,此为据剿捻形势而制定的大计,只有走这条路才是制胜之途。本部堂可以告诉各位,曾国荃统率的新湘军,不久就会出鄂省进入河南,从西、南两面逼使捻匪东窜。那时,各位只须张网捕获就是了。张宗禹、赖文光、牛宏、任化邦四大匪首,随便捉到哪一个,都可以与当年捉陈玉成、石达开、李秀成、洪天贵福的功劳相等!”
这句话对在座的文武大员们鼓舞很大,除苗沛霖后来又叛变被诛外,其他几个抓住石、李、洪的人都封了五等爵位。席宝田原是湘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就是因为抓到了洪天贵福而封男爵,令天下带兵的将领们垂涎。封爵的机遇再次普降,他们如何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叩谒嘉祥宗圣祖庙
河防战略部署后,曾国藩将钦差大臣行营由徐州迁到济宁。在赴济宁途中,他查看了利国驿煤矿、运河、微山湖。在邹县,拜谒亚圣孟子庙,接见孟氏宗子孟广钧。在曲阜,拜谒至圣先师庙,会见衍圣公孔祥珂。
孔祥珂陪同曾国藩参观了金丝堂所藏各种古乐器,又把他领进了金丝堂旁一座建筑坚固的房子里,这里珍藏着孔府的重宝。那是乾隆皇帝当年亲来曲阜祭孔时,赐给孔府的十件周朝青铜器:木鼎、亚尊、牺尊、伯彝、册卣、蟠夔敦、宝簠、夔凤豆、饕餮甗、四足鬲。这些东西,曾国藩过去当京官时,也只有在大祭仪式上才能远远地窥视,今天能在自己的手里抚摸,作为一个对古礼十分尊敬的前礼部侍郎,曾国藩心中甚为欢欣。他愉快地应衍圣公所请,提笔赠联:“学绍二南,群伦宗主;道传一贯,累世通家。”
为报答钦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将孔府宝藏的画圣吴道子所画的至圣像、赵子昂所画的至圣像,还有一册前明君臣画像集,集中绘有太祖、成祖、世宗、宪宗、徐达、常遇春、汤和、刘基、宋濂、方孝孺、杨士奇、于谦、王守仁、李东阳等人像,另有大轴元世祖、明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两朝衍圣公及孔氏达官所遗留之冠带衣履,拿出来让曾国藩看。这些东西全都保存得色彩如新。曾国藩大开了眼界。他还在曲阜城拜谒了复圣颜子庙,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曲阜,住进了济宁城。
曾国藩准备在济宁州住两三个月后,再到河南归德府,估计那时河防工事也建得差不多了。以后再由归德府到周家口,在那里召开河防成功的祝捷大会,犒劳有功文武。
这天上午,曾国藩在行营里忙着批阅文件。这几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来的明谕中有杨岳斌在陕甘平回无功,具疏自请治罪、另简贤能的话,他为杨岳斌的处境担忧。刘松山来信,禀告捻军近来在南阳大败新湘军郭松林部,豫军有两营也参与了这场战争,丢盔卸甲败逃许州。偏偏总兵宋庆又来函,说豫军近日在南阳获胜,已向皇上请赏。曾国藩对照这两封来函,心里很不安,既为九弟出师不利而焦虑,又为宋庆冒功请赏而激愤。他本想在宋庆信上狠狠地批几句退回去,又怕宋庆因此而生怨恨,误了河防大事,落笔时语气又变得和缓,批驳变成了询问。
正在这时,亲兵来报:“大人,门外有一贫苦读书人模样的,自称是大人的本家,请求接见。”
他觉得奇怪,此地哪来的本家?难道是湘乡有人长途跋涉来山东找?吩咐亲兵:“你叫他在门房里坐一坐,过会儿再来见我。”
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曾国藩继续批阅文件。批到一半时,他猛然想起:“是不是嘉祥县里来的人呢?若真是的话,那就怠慢了。”他忙停住笔,起身向门房走去。
刚走出几步,只见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急急忙忙迎面向他走来。在离他还有十多步远的地方便跪了下来,口里念道:“嘉祥县宗圣宗子五经博士曾广莆拜见中堂大人。”
果然是宗圣的后人,得罪,得罪!曾国藩心里想着,迅速走前几步,双手扶起那人,说:“国藩早就想到嘉祥县叩谒先祖宗圣庙,只因军务太忙,一时不能抽身。今先生不责我不敬祖之罪,亲来城里相见,令国藩惭愧,请到书房叙话。”
曾广莆抬起头,曾国藩细看了一眼,只见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面容黄瘦,精神萎靡,全不像宗圣之后的样子,颇令他失望。他拉起曾广莆的手,一道走进书房。亲兵献茶,曾广莆拘泥地接过,站着不动,不知坐在哪里是好。曾国藩笑容可掬地指着对面一张雕花枣木靠背椅说:“请这里坐。”待曾广莆告谢,小心翼翼地坐下后,他又说,“广莆先生,你到我这里来,就是在自己的家里,我们以家人相称,千万不要拘谨才是。”
一听这话,曾广莆的心里轻松了许多,恭敬地问:“大人尊讳不用派号,在下不知如何称呼才是。”
“国藩为传字辈,派名为传豫。”曾国藩微笑着说。
“叔祖在上,孙儿不知,罪该万死!”曾广莆说着,慌忙离开座席,端端正正地站在曾国藩面前,整肃衣帽,然后行一跪三叩礼。
曾国藩端坐不动,任他跪拜。待曾广莆拜毕,曾国藩依旧笑着说:“论辈分,我是你的祖父辈,你要讲究家法,行跪拜大礼,我也受了。论年纪,你我差不多,用不着太客气,请问你的表字?”
“叔祖虽然这般说,孙儿岂敢坏了家规。”曾广莆诚惶诚恐地说,“回叔祖的话,孙儿贱字伯仕。”
“伯仕,你是广字辈,从宗圣传到你这一代,应是七十二代了。”
“是的,是的。”曾广莆连连点头。
“在嘉祥,现在见到哪一代了?”
“孙子昨天从嘉祥启程,驼八爷纪霖说,他的孙媳妇生了个儿子,要我求大人给他取个名。纪、广、昭、宪,”曾广莆扳着指头数,“现在到了宪字辈。驼八爷好福气,刚好碰上叔祖驻节济宁州,请叔祖开恩,赐个名字给他吧!”
“好哇!”曾国藩高兴地说,“我们奉命北上剿捻,图的是天下得安宁,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宪宁吧!”
“孙子代驼八爷谢谢叔祖。过几年,孙子还要亲自训诫宪宁,告诉他,这名字是他的老祖宗宫保大人给他取的,要他好生念书,日后光宗耀祖,莫负宫保大人的期待。”
“你说得好。”曾国藩心里很高兴,“邹县孟氏宗子也是广字派,曲阜孔氏的衍圣公已到祥字派了,不知颜氏宗子到了哪个字派?”
“颜氏宗子是纪字派,宗子名叫颜纪清。”曾广莆答。
曾国藩笑着说:“还是孔老夫子的后人发达得快呀!”
“是的。”曾广莆说,“孙子有一事不明白,今天特为来济宁州面问大人,求大人赐教。”
“什么事,你说吧!”
“我曾氏族谱已有三代没有修了。大家都说,如今我们曾家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伟人,不仅是宗圣之后无第二人可比,就是由宗圣上溯到轩辕黄帝那六十六代中,也只有黄帝、颛顼、大禹等几位先祖可以比得。这样一位使我曾家列祖列宗大增光辉的功臣未上族谱,怎么行?嘉祥曾氏家族几个头面人物会议,要重修一次族谱。众人说,过去的族谱只载明宗圣之后第十五代曾据生于西汉末造,封关内侯,王莽篡位时因耻事新莽,于庚午年十一月十一日挈家迁庐陵之吉阳乡,曾氏一族自此南迁。叔祖这一支一定是这次南迁的,但南迁后的派系就不清楚了。孙子这次来,就想问问这个事。”
“哦,你问的这个事,我可以答复你。”曾广莆刚才的颂扬使曾国藩满腹兴奋,嘉祥的族人竟然把他与黄帝、颛顼、大禹、曾参来相比,作为曾氏后人,还能有什么比得上这种荣耀!“道光十九年,我从京师回家,湘乡曾氏正在重修家谱,族里公推我为主持人,因此我对湘乡曾氏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南迁的曾氏始祖为曾据。据公有二子,二房名阐。阐公传二十七世到孟鲁公。孟鲁公这一支在北宋庆历年间,由江西吉安始迁湖南茶陵。再传四代到南宋绍兴年间,由茶陵迁到衡阳唐福。再传十八代到了孟学公手里,先由衡阳迁衡山白果,继迁湘乡荷叶塘。孟学公之后第四代元吉公,定居于荷叶塘大界。荷叶塘曾氏奉元吉公为始祖,建有专祠。元吉公之后为辅臣公,辅臣公之后为竟希公,竟希公之后为星冈公,星冈公之后为竹亭公,竹亭公生我兄弟五人。”
“经叔祖这一细说,曾氏南迁以后这一千八百多年代代相传的历史,我们就大致清楚了。下半年,孙子派人到叔祖家乡荷叶塘去,把这份族谱抄下来。”
“伯仕,我也正要问问你嘉祥宗圣庙的情况。”曾国藩望着显得寒碜的宗圣宗子,和蔼地说,“我这次由徐州来济宁,沿途叩谒了至圣、亚圣和复圣三庙,了却了生平一大心愿。至圣庙气宇辉煌,令人直欲不敢仰视。亚圣庙虽不及至圣庙之气概,但庙宇整肃,古柏森森,亚圣及其父母之墓都保护完好,孟氏后人在墓旁筑室读书。书声琅琅,传诗礼家风,也令人敬仰。复圣庙规模比亚圣庙又略小一点,清静安谧。陋巷井旁唐人植的大桧,仍枝叶苍翠,两庑所配享的颜歆、颜子推、颜真卿兄弟的塑像也都完好。兵火年代,三圣庙都能保持到这个样子,已足令天下读书人欣慰了。昨天阎抚台、丁藩台来,我还着实赞扬了他们一番。我心里一直在牵挂着嘉祥的宗圣庙,不知它现在保存得怎样了,总想抽空叩谒,只是军务太忙,抽不出身来。伯仕,你先对我讲讲吧!”
曾广莆来济宁城拜见曾国藩,明里说是问曾氏一族南迁后的派系,其实质就是为着先祖宗圣庙而来的,但听了曾国藩刚才的话,他又有点紧张起来:宗圣庙那个样子,说出来会不会引起这位大人物的恼怒呢?片刻之间,曾广莆脑中浮起了嘉祥曾氏族人的一再叮嘱:“你一定要把这个财神菩萨接到嘉祥县来住两天!”“若能求得他施舍几万两银子,把宗圣庙修理得堂堂皇皇,超过亚圣庙复圣庙,你就是我们曾氏家族的大功臣!”
曾广莆定定神,说:“回禀叔祖,嘉祥的宗圣庙也保护完好。孙子这次来,就是受嘉祥所有宗圣后人的委托,恭请叔祖大人回老家住两天,聊表曾氏族人对叔祖的敬意,同时也请叔祖看看宗圣庙。”
“嘉祥曾氏族人的厚意,国藩深为感谢。”曾国藩想了想说,“不过现在实在太忙,过一段时期军务稍闲时再去如何?”
曾广莆急了,忙说:“叔祖肩负剿捻重任,被皇上倚为长城。要说空闲,孙子想一年四季都可能没有,不如干脆把公务暂搁一下,到宗圣庙去烧烧香,求宗圣在天之灵保佑叔祖早平捻乱,国家早得安宁,孙子以为其作用会比办两天公务大得多。”
这番话说到曾国藩的心坎里去了。早在安庆时,曾国荃围攻金陵,曾国藩一颗心天天挂念着金陵战事。每天傍晚时,他便独自一人跪在衙门三楼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对天祈祷,呼喊着他最崇拜的英雄——祖父星冈公,向祖父的在天之灵诉说着心中的忧愁。说来也真有灵,每经过一番祈祷诉说之后,再走下楼来,曾国藩的心里舒坦得多了。他仿佛在冥冥之中得到了祖父的指示,信心增强了,主意增多了。曾国荃围金陵整整两年,在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曾国藩就靠这种办法维持了心灵上的平衡。曾国藩由此相信,只要心诚,就可以与祖先相沟通,就可以得到他们的庇护。他想,为什么几千年来人们都要虔诚地祭奠祖宗,其原因大概就在于此吧。
“好吧,你明天在济宁州玩一天,我把手上的事处理好,后天一早,你带我去叩谒宗圣庙。”
济宁州到嘉祥县只有四十八里。午正时分,曾广莆以及随行护卫队员簇拥着一顶简单布轿停在嘉祥书院。曾国藩青衣布履走出轿门,进了书院。嘉祥书院为着接待曾国藩,特为放了几天假,书院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者伫立在门口。曾广莆介绍:“这是在书院里教书的曾老先生,也是宗圣的后人。他是兴字辈的。”
“老先生是我的叔辈了。”曾国藩和气地说。
“岂敢,岂敢!”曾老先生慌得忙打躬作揖。
曾国藩看这老先生约有六七十岁年纪,头顶已基本秃光,几根细长的白头发松松垮垮地扭在一起,用一根旧黑布条扎住,身上一件蓝不蓝、白不白的长衫,大大小小有七八个补丁,脚上的布鞋破旧,鞋梁用草绳代替,左脚还露出一只黑瘦的光脚趾。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抬头打量着四周。这里号称嘉祥书院,是县城里唯一一个读书之处,其实只是一间正屋,供学生们上课用。另有一间低矮的偏房,是曾老先生的卧房兼厨房。墙脚边开出一块两丈长、一丈宽的菜土,种了些青菜瓜豆之类。
曾国藩刚刚坐定,嘉祥县令程绳武带着县衙门的官吏和曾氏家族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来了。程县令一再道歉未能远迎。曾国藩说他是回嘉祥谒祖庙,并非办公事,事先未通知,不怪他。少顷,从县衙门抬来了两桌酒菜。程县令和曾广莆一左一右地陪着,殷勤相劝。吃完饭,稍为休息片刻,众人簇拥着曾国藩前往宗圣庙。
一到嘉祥县,见到嘉祥书院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之后,曾国藩就开始对宗圣庙担心起来。走了一会,曾广莆指着前面一座小屋说:“这就是宗圣庙。”
曾国藩先是一怔,不敢相信,继而是一股凄凉悲哀的情绪涌出。这是一栋鲁西南常见的庄稼人的住宅。正面一扇矮檐木门,四周围着一道一人高的土墙,墙顶糊着用来挡雨水的高粱秆,墙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随处可见。推开大门,现出一间年久失修的旧瓦房。瓦隙里长着高高低低的茅草,鸟雀在草丛中飞来飞去。左右两个窗户,窗棂残缺不全。大门两边的楹柱似乎漆过油漆,但已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黑黑的干裂的柱身。倘若不是门顶上挂着一块“宗圣庙”的竖匾,怎么也不可能令人想起这便是建于曾参老家的圣庙。不要说远远不如孔庙,就是比起孟庙、颜庙来也相差得太远了。但这毕竟是祭祀先祖的庙宇,曾国藩仍整肃衣冠,对着正面那座色彩斑驳、通体不成比例的泥塑曾参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曾广莆带着族人跟在后面跪满一大片。
心绪苍凉的曾国藩本想对着宗圣说:“曾氏后裔式微,致使祖先蒙尘,与孔、孟、颜族相比,羞愧难容,拟捐银两万两,重建圣庙、书院,振兴曾氏家族。”转念一想,两万两银子从何处拿出?自己的养廉费大部分都分寄给了那些阵亡将领的遗孤,剩余部分也周济给各地书院,供那些穷民小户的士子膏火之资。大半生的积蓄也最多不过两万余两银子,还有许多必不可少的开销,不能都用在这里。军饷虽多,但那是绝对不能用来修曾氏一族祖先庙宇的。再说,宗圣诞生之地贫困到如此地步,宗圣后人衰敝到这等模样,也是天数,非人力所能遽振。曾国藩在曾参塑像前沉思多时,最后祝道:“宗圣在天之灵安妥,七十代不肖孙国藩虔诚祷告,愿我圣祖保佑剿捻军事顺利,捻乱早日平息,百姓早得安乐,国家早得升平,待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时,不肖孙再来叩谒我圣祖,率合族人重修庙宇,扩建书院,让圣祖道德文章世代相传,永不中断。”
祷完起立,曾广莆打开后门。后面还有一间屋,名曰启圣庙。传说当年曾参在这里“吾日三省吾身”,并为之取名曰养志楼。曾国藩见启圣庙更不如宗圣庙,半边墙已倒塌,未倒的部分也朽敝不庇风雨。他在院中站了站便出来了。曾广莆说:“孙子家就在庙边不远,已备下凉茶,请叔祖赏脸,到孙子屋里坐坐。”
曾国藩也想见见宗子家的情况,便点头同意了。
出宗圣庙向左拐,走过百来步,便到了五经博士的家。住宅占地面积倒不小,但只有两间旧屋,从地面上保存的痕迹可以看出当年鼎盛时期的概貌:高大的头门、二门,宽广的堂屋、回廊,以及约有百把丈长的围墙,可是现在一概颓毁无存。曾广莆在空坪上摆了两张桌子,上面放了些茶水、果点。曾国藩略坐一坐,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宗子的内室。
内室窄小阴暗,摆设简陋不堪,就连雍正皇帝亲赐的“省身念祖”匾也无悬挂之处,只庋置于一张旧桌上。曾国藩在心里叹息不已;宗子家尚且如此,宗圣后裔的状况可想而知了。他不想再在嘉祥县待下去,拟明早就回济宁州,经不住曾广莆和另外几个曾氏长者的苦劝,第二天只好又到了嘉祥城外四十里的南武山曾参的墓地。
此处也有一个宗圣庙,比起县城里那个庙来要强多了。庙在南武山下,周围一带全是顽石,不生草木,因而庙内外二百多株嘉庆年间所植的柏树,显得特别珍贵,衬托出一派森森古柏绕圣庙的肃穆气氛,令曾国藩稍觉欣慰。庙宇保管得还算是完好,曾参的塑像无损坏,两庑还有弟子阳肤、乐正、子春等人的塑像,中有宗圣门,前有石坊三座,还有两座碑亭。一座是明万历年间太仆少卿刘不息的《重修宗圣庙记》,一座是乾隆皇帝亲撰的《宗圣赞》。从庙里走出来,曾国藩又去看了看曾参的墓。
墓道两旁竖立着几个石马、翁仲,但享堂已片瓦无存,长着乱草的圆坟前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郕国公宗圣曾子之墓”九个字。曾国藩对着墓碑又一次恭行三跪九叩大礼。曾广莆带着一批人在墓旁摆上供果,焚化纸钱。礼毕,曾国藩围着墓走了一圈。
曾广莆对他说:“因为年代久远,宗圣公墓早已佚亡,不知葬在何处。前明成化初,南武山有个打鱼的老头子,一次走路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千年古洞,意外地在古洞中发现一具悬棺。悬棺边的石壁上刻着‘曾参之墓’四个字。渔翁爬出洞后,立即把这一发现告诉了曾氏后人,并由山东守臣上奏朝廷。曾氏后人把悬棺取出来,就在古洞边为宗圣公建了一座坟墓,同时把古洞填塞了。弘治十八年,山东巡抚金洪奏请建享堂、石坊,一直到道光年间,都还保存得很好。这些年来逐渐败坏,也无人再修了。”
说罢,连连叹气。
曾国藩问:“南武山一带住着多少宗圣后人?”
“三百来户。”曾广莆答。
“都做些什么事?”
“过去都种庄稼,从道光末开始,不种庄稼,改种鸦片了。”
“种鸦片?”曾国藩摇了摇头,“获利大吗?”
“虽然有些收益,但县里官吏勒索太多,比种庄稼强不了多少。”曾广莆说,“不过要清闲点。”
曾国藩不再问话了。他登上一个小山坡,纵目望去,只见周围山石顽犷,地势散漫,全无一点山水环抱、气势团聚之象,对墓里葬的是不是真正的宗圣遗骸甚表怀疑,但他没有说出来。
回到嘉祥书院,曾国藩只是和县令程绳武谈嘉祥的经济民生以及前两年捻军在这里的活动情况,再不问及宗圣的事。曾广莆急了,他和族人们商议着。好不容易挨到县令告辞,曾广莆忙进来,对曾国藩说:“叔祖这两天回籍朝祖,曾氏阖族倍感荣幸,大家在一起计议,都说这次重修族谱,非请叔祖出面不可。”
曾国藩道:“我虽是宗圣后人,但我家这一支迁到南面已近两千年了,再由我出面修嘉祥境内曾氏族谱不太合适,且我军务在身,也无暇办这个事。”
一开头就碰了个钉子,曾广莆大为失望,他仍不甘心:“叔祖一族虽说早已南迁,但毕竟我们是宗圣一脉所传,骨肉之亲是改不了的。倘若叔祖过忙,何不叫两位叔父中的一位来担任呢!”
曾国藩笑道:“他们年纪轻轻,懂得什么!”
曾广莆本是个木讷而无主见的人,被曾国藩这两下一堵,就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嘴里嗫嚅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曾国藩又是气恼,又是怜悯,说:“伯仕,嘉祥县曾氏重修族谱,我们湘乡曾氏就不参与了,还是由你为头,把族谱修好。日后国家承平,我也还没死的话,我倒有个心愿,弄清楚宗圣公的后裔,目前除嘉祥、吉安、湘乡外,还族居在哪些地方,再邀请他们一起来合修一个曾氏全族谱。如果那时族人看得起我,推我出来主办此事,我也乐意。你看呢?”
曾广莆心里怏怏地,口里只得说:“那当然是我们曾家的大庆。”
曾国藩说:“这两天看了嘉祥和南武山两处宗圣庙和墓地,为宗圣后裔的衰微深感痛心。这固然是国家不安定、嘉祥贫瘠所致,更因曾氏族人淡忘了宗圣公的教诲,也忘了雍正爷‘省身念祖’的圣谕。宗庙不修,祖宗不祀,还有什么曾氏家族可言?更不必去指望它兴旺发达、人才辈出了。根本之事不办好,汲汲皇皇去修族谱,族谱修得再完备,又有什么用呢?”
曾广莆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这才是曾国藩不主持修族谱的原因,后悔不该请他来嘉祥。先以为他看到宗庙凋敝,会动心而捐巨资,谁知分文未给,还招来一顿教训。事已至此,曾广莆只得说:“叔祖教训的是,孙子作为宗子,未把全族人团结好,愧为宗圣后人。”
“当然,这不能怪你一人。”曾国藩叹了一口气,说,“嘉祥曾姓阖族人都有责任。曲阜的孔庙诚然不可去高攀,但邹县孟庙那样的规模,是可以做得到的。邹县并不比嘉祥富裕,但孟氏后人对先祖恭敬之心,远远超过了我们曾家。我们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曾广莆的脸通红通红的,低下头,无言可答。隔了很久,曾国藩才说:“我虽通籍二十多年了,官居一品,带兵这些年里,几百万两银子在手头过是常事。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所积的银子也不过就只两万来两,有心资助你们重建宗圣庙和书院,也无力做到。我只能捐祭产银千两,你们用它去买点田地,养活几个管理庙宇的人,一年四季给宗圣公上几道祭菜。再有点剩余,则资助给嘉祥书院,培养几个举人、进士出来,光大嘉祥曾氏门第。伯仕,你作为嘉祥曾氏宗子,所居也太简陋了,雍正爷的赐匾都不能悬挂,未免使人太酸楚。我再送你四十两银子,你把房子修缮一下,再添一套新衣服,平时也好体面地会见外来的客人。”
先以为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现在又得到一千零四十两银子,五经博士在大失望之后得了一点小满足。
这一夜,曾国藩在嘉祥书院里想了很多很多:嘉祥县曾氏后裔如此衰微,宗圣公在天之灵何能心安!湘乡曾氏现在虽说有天下臣民第一家之称,但世人哪里知道,这“第一家”其实是空的。且不说个中的辛酸苦辣,就说目前的剿捻战局,前途未卜,倘若河防之策再不能取胜,这第一家便要立即中落了。杀人攻城得来的荣耀毕竟是短暂的,这中间有着许多偶然性,家族传之长久的兴旺,靠的是礼义诗书!
曾国藩这样想着想着,便更加挂念武昌城里的九弟。河防的成败,很大程度取决于新湘军在鄂北豫西对捻军的作战。然而,曾国藩此时做梦都未想到,正是这个曾经给他带来巨大荣耀的九弟,眼下与湖广总督官文彻底闹翻了,终于导致河防之捷成为画饼一张。
武昌城里,巡抚和总督大开内战
三个月前复出的湖北巡抚曾国荃,与他的大哥截然不同。皇家刻薄寡恩的本性,功臣鲜有善终的历史教训,以及四哥反复讲述的白云观丑道人的恳切规劝,都不能使他大彻大悟。他依然是目空一切,我行我素,不把称雄皖豫多年的捻军放在眼里,也没有把朝廷的宠臣官文放在眼里。新湘军的失败使他愤懑,不久又传出彭毓橘被肢解、悬首示众的消息,更使他暴戾失常了。
彭毓橘是他的表弟,年纪相仿佛,性格也相投,攻打金陵时出力最多。当萧孚泗、朱洪章、刘连捷等人都不愿再赴战场的时候,彭毓橘慨然应邀为他组建新湘军。现在遭此下场,曾国荃怎能不伤心,不暴怒?就连奉父母之命暂回湘乡料理家务,路过武昌住在抚署的曾纪泽,也为表叔的惨死而伤心。
这天深夜,粮道丁守存悄悄进了抚台衙门,秘密会见了曾国荃。
“九帅,杏南将军之死,是由于断粮的缘故。”丁守存向曾国荃透露了一个重要情报。
“粮台为什么不供应军粮?”曾国荃顿时怒火冲天,对着粮道吼道。
“九帅息怒。”长着一副黄瘦马脸的丁守存轻轻地说,“粮台本来贮存一百万斤粮食,只因官中堂原招募的五千鄂勇被九帅撤了,欠饷一时无银兑现,官中堂命卑职将粮台所有粮米调出来,按每勇二百斤发放了。杏南将军出兵前,粮台想方设法为他筹集四万斤粮,先想随后就再运去,谁知粮路给捻匪断了,假若彭将军再多带两万斤,都不至于军心涣散而招致此败。”
“你说的这事有根据吗?”曾国荃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丁守存。
“卑职这里有官中堂的亲笔批示。”丁守存从靴页里抽出一张纸来,双手递给曾国荃。丁守存并不是曾国荃提拔的人,他为何对曾国荃如此忠心呢?
原来,他不是为了讨好曾国荃,而是要报复官文。两年前,丁守存利用职权贪污了一万两银子,被人告发,官文将他臭骂了一顿,声言立即参劾。丁守存吓得磕了几百个头,求朋告友,凑集了一万银子赎罪。官文仍不松口。无奈,丁守存变卖了部分家产,给官文又送了一万银子的礼,官文才许他一个暂不参劾、戴罪效力的机会。因此,丁守存恨死了官文。正因新湘军初战失利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借口推诿责任的曾国荃,这下子抓到了一个大把柄。待丁守存走后,叔侄俩计议半天,决定先不作声,派人分头搜集官文这些年在湖广的劣迹,然后再重重地参他一本,以报今日之仇,以雪当年不救援三河之恨!
曾国荃的举动瞒不了官文的耳目。他不敢明目张胆得罪这位杀人如麻的曾九帅,便使了一个法子,给皇上上了一个折子,说鄂北捻情严重,请赏曾国荃以帮办军务的名义带兵离开武昌,驻扎襄阳。谕旨很快下来,如官文所请。
曾国荃过去一直带兵在前线打仗,对官场了无所知,又不熟悉本朝掌故,不知帮办军务一衔究竟有多大,应不应该专折谢恩,于是写信给大哥。曾国藩来信告诉九弟,不必疏谢。又解释说,近年如李世忠、陈国瑞等降将皆得帮办,刘典以臬司、吴棠以道员亦得之,本属极不足珍之目,本朝以来亦无此等名目,以后公牍上都不要署此衔。曾国荃接到大哥这封信,犹如一点火星掉进油锅,立即燃起了熊熊怒火。他恨官文不但要把他排挤出武昌,并且把他列为道员、降将一类人来奚落。他气得一剑砍掉了书案一角,高叫:“我堂堂炎黄子孙,岂能仰鼻息于傀儡膻腥之辈!”
吓得曾纪泽忙说:“九叔,隔墙有耳!”
“怕什么!”曾国荃怒斥侄儿,“老子早就想和他们干一场了。你给九叔我草拟一篇参折,也让他们知道曾九爷是不好欺侮的!”
曾纪泽的文章做得好,在父亲的指导下,也有意识地读过不少名奏章,但自己独立拟稿,这还是第一次。他关起门来咬了几天笔杆子,冥思苦想,写了一篇近三千字的长奏,列举了官文几大罪状:贪庸骄蹇、欺罔徇私、宠任家丁、贻误军政、笼络军机、肃党遗孽。最后这一条虽证据不充分,但性质严重,便也加上去了。曾纪泽写好后,自己觉得有点惴惴不安,拿给九叔看。曾国荃却非常满意:“写得好!看来你这几年在父亲身边长进不小。就这样吧,叫文案房安排誊抄,明日拜发。”
“九叔,官文是太后、皇上的亲信,且官居大学士,非一般人可比。为慎重起见,先抄一份送到济宁州,让父亲看看后再拜发如何?”
“你父亲自从咸丰八年复出后,胆子是越来越小,顾虑则越来越多,事事谨慎,处处小心。这篇奏疏如给他知道,那一定发不出去,不如不告诉他,今后即使有麻烦事,也省得牵连到他的头上,由我一人负责算了。”
奏疏拜发了。曾纪泽仍不放心,他自己誊抄一份,派人送往济宁州。
曾国荃这份弹劾大学士的奏章,立即在朝廷和各省督抚中引起轩然大波。官文做官的诀窍,除先前彭玉麟所指出的不管实事外,还有一个,那便是善于笼络京官。京官地位重要,但俸禄并不高,因无地方实权,额外收入很少,全靠地方大员接济。官文自咸丰五年出任湖广总督以来,就十分重视对京官的联络。每年入夏的冰敬,入冬的炭敬,比哪省督抚都要丰盛,而且送的面广,上上下下都满意,遇到端阳、中秋、重阳、年关这些佳节,他则有选择地分送各部要津。朝廷派下的大小钦差来到武昌,他的礼数最周,招待最好。官文哪来的这多钱?还不是两湖的民脂民膏!所以尽管民怨沸腾,官文的位子却是铁打的,湖督一席,一坐便是十三年。曾国荃拼死拼活打下金陵,只挣个伯爵,他在武昌悠闲自在,也得了个果威伯的美名。这便是官文的本事!
朝廷各部对曾国荃一到武昌,便参劾总督的行为普遍不满,尤以军机处为甚,因为奏折中有“军机处故意与鄂抚为难,凡有寄谕,从不径寄,而由督署转递”的字样,触到了军机处的痛处。军机大臣胡家玉面禀太后,说曾国荃将军事失利的责任推给官文,居心不良,所奏情事多有不合,宜驳回。慈禧太后命兵部派员到武昌密查核实。
济宁州里,曾国藩接到曾纪泽的禀帖,将奏疏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老九的使气任性,办事孟浪,使他深为痛心。他顿足叹息,预感此事将招致严重的后果,必须给老九明确地指出:不能走得太远!他提笔作函:
官秀峰一事业已奏出,但望内召不甚着迹,替换者不甚掣肘,即为至幸。弟谓命运作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一身之强,当效曾、孟修身之法与孔子告仲由之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
又给纪泽写了一封信,严责儿子不但不去劝止九叔,反而拟此言辞尖刻的奏疏,为之推波助澜,太不懂事了。
刚好这时李鸿章来徐州视察军务,曾国藩打发赵烈文到徐州去跟李鸿章商量。李鸿章一听,也觉得老九莽撞了。他沉思良久,对赵烈文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由恩师出面打圆场,密保官秀峰,并以兄长的身份批评九帅做事草率,尽量把事情化小。不知恩师意下如何。”
赵烈文回济宁后,向曾国藩转述了李鸿章的主意,并认为这是个可行的办法。曾国藩从心里来说并不愿意这样抑荃扬官,但考虑到老九非官文的对手,倘若官司打败,调离湖北,新湘军便不再存在,全盘计划将会打乱。为了河防之策的顺利执行,从剿捻大局出发,只得出此下策。几天后,一封密保官文的奏折由济宁州发出了。
接到大哥的信后,曾国荃的头脑开始冷静了点,原拟的第二份参折暂时搁下未发。曾纪泽则遵父命离开武昌南下,跳出这个是非圈子。
不久,来武昌调查督抚纠纷的钦差回到京师,将曾国荃所列官文各条一一驳回。都察院的御史上书,奏官文为肃党余孽事既不成立,曾国荃则为诬陷,例应反坐。其他各省督抚中也有人上奏,说曾国荃恃功傲物,打仗失败,应予惩治。慈禧太后对此事颇感为难。她既需要官文这样忠实的家奴,也需要曾国荃这样能斗的鹰犬。眼下捻军势力强大,国事未安,曾氏兄弟和湘淮军是她依赖的柱石。但官文无过受辱,朝野物议甚烈,不压一压曾国荃也难平众怒。她想给曾国荃一个“降二级处分”,犹如当年曾国藩为杨健请入乡贤祠所得的结果一样。
这时,接替杨岳斌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给朝廷来了一份词气亢厉的奏疏,称赞曾国荃劾官文一疏,是当今天下第一篇好文章,第一等好事,人心大快,正气大张,并以自己在湖南抚幕多年的身份为证,指责官文贪劣庸碌,不堪封疆重寄,请求太后、皇上撤官文之职,以昭朝廷公正之心。左宗棠正处在平回民之乱的前线,他这封奏折的分量,远胜他省督抚和都察院的御史。曾国藩密保官文的奏折此时也到了慈禧的手中。慈禧是个精明的人,她深知曾国藩不早不迟,恰好这时来封保官的折子,无疑是在为弟弟弥缝,希望这件事不要水火不容地闹下去。曾国藩的这个态度很使慈禧欣慰。她想:倘若曾国藩和弟弟站在一边,坚决与官文为敌,那就更麻烦了;曾国藩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慈禧决定按督抚不和的处置成例来个和稀泥。于是将官文内调京师,以大学士掌管刑部,兼正白旗蒙古都统,调李鸿章为湖广总督。因苏抚一职暂不能离开,遂调湖南巡抚李瀚章暂署湖督,由刘昆接替李瀚章,对曾国荃则未加任何指责。一场大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正当曾国藩为九弟平安度过险境,湖督一职落入湘淮军手中而欣喜的时候,赖文光、张宗禹趁着清廷官场这场内耗的大好时机,在禹州大败郭松林部,然后挥师北上,率领五万铁骑,轻而易举地突破由豫军守卫的朱仙镇至开封府一带的防线,昼夜急驰,挺进鲁西。苦心经营半年之久的河防大计,一夜之间便付之东流。消息传来,曾国藩在济宁州一病不起。
若许当初亲骑射,河淮处处是高楼
新湘军的再次大败和河防之策的彻底破产,给官文抓到了报复的把柄。官文现在处于极为有利的形势:京师本来就有一大批曾氏兄弟的反对派,他们之中一部分出于正统观念,认为一家兄弟两人手握重兵,位居督抚,且功盖天下,不是国家之福,尽管有裁军自抑之举,仍是隐患。这中间有满人、蒙人,也有不少汉人。另一部分是嫉妒眼红,这中间多为满蒙亲贵,自己无能,却又不让别人发挥才干,便以汉人宜防的祖训,不断地提醒规劝太后、皇上。现在曾氏兄弟军事失败了,这两部分人自觉地结合起来,要求朝廷乘机制裁他们一下,以示天威而杜异心。官文本人位高权重,钱多势大,他并不买曾国藩密保的账,指使、收买一批言官上书弹劾,要求朝廷收回钦差大臣之命,罢曾国藩的两江总督之职。就这样,短短的半个月内,曾国藩一连接到军机处寄来的两道严责上谕和御史穆辑香阿、阿凌阿等五人措词强硬的参劾抄件,面临着带兵十多年以来,直接针对他而来的最险恶的政治形势。五十六岁的曾国藩,在经历过一番极度的痛苦之后,头脑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
他反复对河防之策进行自我检讨,又重新翻阅《明史》,细心研究明末官军对付高迎祥、李自成的办法。高、李的部队是继黄巢之后,最有成就的流动作战的军队,明朝官军将领们,包括能干的杨嗣昌都无法对付,大明王朝最终就栽在李自成的手里。这中间只有一个人最有本事,那就是孙传庭,而孙传庭的制胜之策便是围堵。捻军也是流寇,而自己所采取的沙河、贾鲁河、淮河沿线包围的战略,与孙传庭的办法是一致的。曾国藩坚信河防之策是正确的,绝不能因一次失利而予以否定。但现在朝野一片聒噪,似不给他以总结教训再决胜负的机会。对于这个现象背后的一切,曾国藩洞若观火。他不再像咸丰初年初出茅庐时的一味蛮干,硬拼到底,也不再像打下金陵后成天如同履薄临深,为防功高震主而不顾一切地自我裁抑,他这次要跟朝廷软顶一场。
曾国藩用的依然是老子以退为进的办法。他借病重难速痊为由,上疏太后、皇上,请开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之缺,并请另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自己以散员留营效力,不主调度。又附片奏河防失败,剿捻无效,请将一等毅勇侯封爵注销,以明自贬之义。
奏疏拟好后,赵烈文、汪士铎、薛福成等人都劝他不必如此。担心朝廷会像咸丰八年那样顺水推舟,全部接受。曾国藩执意拜发,他并非意气办事,他有自己的深沉思考。
捻军势力仍很强大,一日不平息,太后、皇上就一日不会安宁。自从僧格林沁死后,绿营、旗兵再没有一支部队可以独任此事,平捻,非湘淮军莫属。淮军五万精兵,天下无出其右,湘军陆师力量虽弱些,而二万长江水师却仍然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所有这些军事力量,其实就是他和李鸿章的私家武装。因此,朝廷目前要完全抛开他是不可能的。就是起用李鸿章为钦差大臣,湘军水陆两支人马也不会服服帖帖听李鸿章的话,还得他点头才是。这便是曾国藩对自己力量的信心所在。即使退一万步讲,朝廷绝情绝义,不顾后果将他开缺,他也不再留恋,立即挈眷回荷叶塘。他甚至后悔,早知有今日,不如当初打下金陵就与老九一起辞官回家为好。
中国专制王朝最后一位女主,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她主持朝政已逾六年,比起“叔嫂合谋”的三年前来,显然要成熟多了。她曾经下过大力气对朝中的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军机大臣,以及各省的督抚一个个地作过深入的研究。其中,对曾国藩所下的工夫最多。自道光十八年点翰林以来,三十年间曾国藩每年做的事情及年终考评密语,宫中都完整地保存着。慈禧全部调来审阅。再加上这几年的直接交道,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面,关于这个为保卫她儿子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书生出身的汉大臣的一切长处短处、心性品行,她已有了一个基本认识。她知道,曾国藩要求开缺江督、注销侯爵云云,都不过是对朝廷的批评和御史的参劾表示不满而已。在慈禧的心目中,这个年老的湘军统帅和他所统辖的湘军一样,已经暮气深重,不能再留在前线了,希望只能寄托在年富力强的李鸿章和方兴未艾的淮军身上。按慈禧的意思,军机处拟了一道上谕:
年余以来,曾国藩所派将领驰驱东、豫、楚、皖等省,不遗余力,歼贼亦颇不少,虽未能遽蒇全功,亦非贻误军情者可比。御史穆辑香阿等人之疏着毋庸议。曾国藩着回两江总督本位。湖广总督、暂署两江总督李鸿章着授为钦差大臣,专办剿捻事宜。朝廷赏功之典具有权衡,该大臣援古人自贬之义,请暂注销侯爵,着毋庸议。
上谕到了曾国藩手里,他心中甚为不快。太后、皇上虽作安抚,实际上仍认为他剿捻无能,逼令他离开前线。他不服气,又上一折:
钦差大臣关防已赍送徐州交李鸿章祗领。钦奉谕旨,饬臣回本位。臣自度病体不能胜两江总督之任,若离营回署,又恐不免畏难取巧之讥。请仍在军营照料一切,维系湘淮军心,庶不乖古人尽瘁之义。
为表示自己的决心,曾国藩将朝廷颁发的两江总督和一等毅勇侯两颗铜印封起来,另刻木质关防一颗:“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行营关防”。并将此事附片上奏。
慈禧太后看完这道奏折后微微一笑,命军机处再拟旨:
曾国藩请以散员仍在军营自效之处,具征奋勉图功,不避艰险之意。惟两江总督责任綦重,湘淮军饷,尤须曾国藩筹办接济,与前敌督军同为朝廷倚赖。该督忠勤素著,且系朝廷特简,正不必以避劳就逸为嫌,致多顾虑。
这道上谕,肯定了他的功绩,表示了对他的倚重,曾国藩看后略觉心舒。但他意犹未足,于是三上奏折,请开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之缺。
十天后,上谕以日递五百里的速度送到济宁州曾国藩行营:
曾国藩当体仰朝廷之意,为国分忧,岂可稍涉嫌虑,固执己见!着即懔遵前旨,克期回任,俾李鸿章专意剿贼,迅奏肤功。
显然,慈禧为曾国藩三请开缺的举动而愤怒了。双方都未在原定的基调上后退一步。赵烈文、汪士铎等人都来劝说,就此罢休算了。曾国藩也觉得骑虎难下。最后,他下了狠心,与其这样以失败之员重回江宁,赧颜见江东父老,不如干脆让她全部开缺,回荷叶塘做老农算了。辞职毕竟不是谋反,再有人从中挑唆、搬弄,也不至于到达杀头灭门前功尽毁的地步;只要不到这一步,他就不怕。正拟第四次再辞江督时,内阁又递来一道上谕:“曾国藩着补授大学士,仍留两江总督之任。”
慈禧太后终于让步了,曾国藩也就不再固请了。他收拾行李,带着幕僚们打马重回江宁。一路上心事重重,很少说话。在徐州城外,路过有名的折柳长亭时,曾国藩在轿中隐隐见长亭粉壁上题满了诗,打头的一行字大些,写的像是“中兴将帅咏”几个字,他吩咐停轿。
曾国藩走出轿步入亭中,抬头细看,粉壁上写的是十首七绝,总题叫“中兴将帅咏”,每首咏的是一个带兵将领。他一首首看着,前八首像是咏的赛尚阿、乌兰泰、吴文镕、江忠源、何桂清、胡林翼、胜保、僧格林沁,看到第九首时,他的心跳了起来,那诗写道:
古今无两庆封侯,北进惜乎无善谋。若许当初亲骑射,河淮处处是高楼。
这不正是咏的他自己吗?曾国藩满面羞惭。薛福成吩咐亲兵:“村野俚语,无礼之甚,还不赶快涂掉它!”
“让它留着吧,也好作面镜子照照。”曾国藩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蹒跚地走进绿呢大轿。
正在这时,前来徐州接钦差大臣关防的李鸿章带着一班文武大员亲到城外郊迎,将曾国藩一行前呼后拥地迎进知府衙门。李鸿章恭恭敬敬地向恩师请教治捻之策,曾国藩抚须沉思良久,什么话也没说。李鸿章再三恳求,他仍只字不言,只挥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李鸿章接过看时,纸上写的是:“捻乱止于河防”。
望着恩师坚毅的面孔,李鸿章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将这张纸细心折好,放进衣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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