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曾国藩| 《黑雨》第一章 裁撤湘军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6 10:32:18

养心殿后阁里的叔嫂密谋

跟往常一样,三十岁的慈禧太后寅初时分就醒过来了。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是她一天中最难度过的时刻。她通常是闭着眼睛,安卧在重帏叠幛遮掩的龙床上,在细软柔和的绣龙描凤的垫被和盖被之中,无边无际、无拘无束地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她与咸丰帝恩恩爱爱的甜蜜岁月。

凭着绝代的美艳和绝顶的机敏,在小皇帝诞生前后的几年里,年轻的风流天子将对后宫的三千宠爱集于她一身。那个时候,她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咸丰帝把爱转了向,被四个有名的汉人美女杏花春、武林春、牡丹春、海棠春缠得紧紧的。她遭到了冷落。但是,她有一个包括皇后在内,所有受到皇帝宠爱的女人所没有具备的优势,那就是,皇上唯一的儿子乃她所生。在咸丰帝身患重病,又不再专宠她一人的时候,她甚至暗暗地希望皇帝早日死去。不然的话,不知哪一天,哪个妃子的肚子里又拱出一个皇子来,皇上一时被她迷惑,把江山从自己儿子的手中轻易地拿走,送给了他人。因而,当三年前,咸丰帝驾崩的时候,她表面上也悲痛欲绝,心里却暗暗得意:从此以后,这江山便是属于自己儿子的了,再不要担心别人来争夺。

但是,儿子继承的却是一片动荡的破碎的江山。皇宫内虽无人来争夺,但江南的长毛造反已达十年之久。在江宁,分明有一个太平天国,要与大清王朝分庭抗礼;有一个天王,要与自己的儿子平起平坐。她决不能容忍这种状况的存在。尽管她从小便从父亲那儿接受了汉人不可相信的家教,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听从恭王奕訢的劝告,重用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她要利用汉人来打汉人,要利用汉人来收复、巩固儿子的江山。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三个多月前,当六百里红旗捷报从江宁送到紫禁城的时候,她兴奋得热泪直流,声音哽咽,紧紧抱着九岁的小皇帝,连连呼唤着爱子的乳名……

儿子的江山保住了,她的圣母皇太后的地位也保住了。虽然如此,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人,没有丈夫的岁月毕竟是孤苦的,尤其是在这个一日将至的清晨,人间所有的夫妻都在鸳鸯被中拥抱的时候,她却一人孤零零地躺着。她最怕这时醒过来,但偏偏每天这时她又都要醒过来。回忆以往的甜蜜日子,能够暂时给她以温馨,但很快,寡妇的烦恼郁闷便会占着上风。她想起这一辈子就要永远这样孤孤单单地生活下去的时候,龙凤绣被所象征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力,便再也不能填补她内心深处的寂寞空虚。每当这时,她甚至后悔当初不该费尽心思去招惹皇上的注意,去讨得他的欢心。

咸丰元年冬天,初登皇位的咸丰帝向全国下达选秀女的诏命:凡四品以上满蒙文武官员家中十五岁至十八岁之间的女孩子,全部入京候选。慈禧太后那拉氏那年十七岁,父亲惠征官居安徽皖南道员,正四品衔,各方面都在条件之内,家里只得打点行装,准备送她进京。正在这时,惠征得急病死了。那拉氏上无兄长,下无弟弟,仅仅有一个十三岁的妹妹,寡妇孤女哭得死去活来。当时官场的风气是,太太死了,吊丧的压断街;老爷死了,无人理睬。惠征居官还算清廉,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徽州城又无亲戚好友,一切都要靠太太出面,四处花钱张罗。待到把灵柩搬到回京的船上时,身上的银子已所剩无几了。

这天傍晚,灵舟停在江苏清江浦。正当暮冬,寒风怒号,江面冷清至极。舟中那拉氏母女三人眼看家道如此不幸,瞻视前途,更加艰难,遂一齐抚棺痛哭。凄惨的哭声在寒夜江面上传播开去,远远近近的人听了无不悯恻。突然,一个穿着整齐的男子站在岸上,对着灵舟高喊:“这是运灵柩去京师的船吗?”

“是的。”船老大忙答话。

那人踏过跳板,对着身穿重孝的惠征太太鞠了一躬,说:“我家老爷是你家过世老爷的故人,今夜因有要客在府上,不能亲来吊唁,特为打发我送赙银三百两,以表故人之情,并请太太节哀。”

从徽州到清江浦,沿途数百里无任何人过问,不料在此遇到这样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惠征太太感激得不知如何答谢才是,忙拖过两个女儿,说:“跪下,给这位大爷磕头!”

那拉氏姊妹正要下跪,那人赶紧先弯腰,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就回去复命,请太太给我一张收据。”

惠征太太这时才想起,还不知丈夫生前的这个仗义之友是个什么人哩,遂问:“请问贵府老爷尊姓大名,官居何职?”

那人答:“我家老爷姓吴名棠字仲宣,现官居两淮盐运使司山阳分司运判。”

惠征太太心里纳闷:从没有听见丈夫说起过这个人。她一边道谢,一边提笔写字:“谨收吴老爷赙银三百两。大恩大德,容日后报答。惠征遗孀叩谢。”

那人收下字据回府复命。吴棠一见字据,大怒道:“混账东西,这赙银是送到殷老爷家里的,怎么冒出一个惠征来了!这惠征是谁?”

听差慌了:“老爷不是说送到运灵柩去京师的那只船吗?我听到哭声,又问是不是到京师去,说是的,我就送去了,她们也收了。”

吴棠冷笑道:“好个糊涂的东西,天下哪有不爱银子的人!你送她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还会不收吗?你问过她的姓没有?”

听差辩道:“小人想,世上哪有这等凑巧的事,都死了人,都运到京师,又都在这时停在清江浦。所以小人想,这不要问的,必定是殷家无疑。”

吴棠发火了,拍着桌子嚷道:“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还敢这样狡辩?你赶快到江边去,把三百两银子追回来,再送到殷家的船上去!”

“去就是了!”听差答应着,心里仍不大服气。

“慢点!”侧门边走出一个师爷来,向听差招了招手,然后对吴棠说,“老爷,我刚从江边来,知道些情况。”

“你说吧。”

“收到银子的这一家是满人,主人原是安徽的一个道员。这次进京,一是运灵柩回籍安葬,一是送女儿进宫选秀女。老爷,”师爷凑到吴棠的耳边,小声说,“这进宫的秀女,日后的前途谁能料定得了?倘若被皇上看中,那就是贵妃娘娘了。到那时,只怕老爷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哩!三百两银子,对老爷来说算不上一回事,但对这时的寡妇孤女来说,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既然银子已经送了,老爷不如干脆做个全人情,以惠征故人的身份亲到船上去看望一下,为今后预留一个地步。”

吴棠想想也有道理。三百两银子,对一个盐运判来说,本也算不了什么。于是,他带着师爷连夜来到江边,登上灵舟,好言劝慰惠征太太,又鼓励那拉氏姐妹好自为之,今后前途无量。临走时,留下一个名刺。惠征太太一家千恩万谢。

那拉氏把这张名刺珍藏在妆奁里。父亲死后的凄冷,给她以强烈的刺激,使她深刻地意识到权势的重要。对着冷冰冰的运河水,她咬紧牙关,心里暗暗发誓:此次进京候选,一定要争取选上;进宫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引起皇上的注意;倘若今后发迹了,也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吴老爷。

她终于被选上了,安排在圆明园。后宫佳丽如云,淹没了她的美貌和才华。一年过去了,她依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女。但是,极有心计的她,也就在这一年时间里,把皇上的脾性爱好都打听到了。她知道,二十岁的皇帝,好热闹喜游玩,尤其爱看戏听曲子,还能够自度新曲,是一个有文采有情致的天子。她从小跟着父亲在江南长大,学到了不少优美的江南曲调,这时便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温习着。天生的好嗓子,又加上勤奋练习,一年过后,她的江南小曲已唱得非常好了。

这一天,咸丰帝来到圆明园游玩。将至桐荫深处时,忽然传来歌声,太监欲前去斥责,咸丰帝制止了。原来,咸丰帝生长在北京的深宫之中,平日里听的只是京剧、昆曲和北方的粗豪歌曲,从来没有听到过江南的小调。这江南小调,最是婉转曲折、绵软多情,又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口中唱出,更加动听。文采风流的青年天子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站在湖边,怔怔地听了好长一会儿。

“把唱歌的人带到烟波致爽殿来!”咸丰帝下令。

唱歌的人被带上来了,正是惠征的长女。咸丰帝盘坐在烟波致爽殿内西偏殿的炕上,望着圆明园里这个地位低下的宫女,惊讶得半天作不得声,心里想:宫中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我竟然不知,真是辜负了自己,也委屈了她。

“刚才的歌是你唱的?”看了很久之后,咸丰帝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

“回万岁爷的话,是奴婢唱的。”回答的声音清清脆脆,如同银铃一般。

“你再唱一曲给朕听听。”

优美的子夜吴歌在空旷的烟波致爽殿内响起:

春气满林香,春游不可忘。落花吹欲尽,垂柳折还长。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装。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阳。

“好,唱得好!”咸丰帝以手轻轻地击着炕上的小几,凝视着容光焕发的宫女,他发现宫女手里拿着一支兰花。

“你喜欢它?”咸丰帝指着兰花问。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最喜欢兰草兰花。”

咸丰帝笑道:“我也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你兰儿吧!”

“谢万岁爷赐名!”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兰儿走过去,伸出一双十指纤纤、润如凝脂般的手来。咸丰帝摸着这双玉手,不觉春心荡漾起来,对一旁侍候的太监说:“你们都出去!”

兰儿一听,羞得满脸通红,待太监刚出门,她已躺倒在皇帝的怀里了……

慈禧不忘旧恩。垂帘听政之始,便将吴棠擢升为两淮盐运使,一年后又升为漕运总督,最近两广总督出缺,她又寻思着把吴棠调升这个职位。

有仇能报,有恩能酬,这毕竟是人生的幸事。想到这里,她略觉一丝宽慰。

窗纸已发白,天亮了。慈禧是一个会保养的人。她每天坚持早晚两次散步,名曰遛圈子。早晨一次在起床之后,略为梳洗一下就出门;傍晚一次在太阳落山之前。

“小安子,咱们出去遛遛!”待心爱的太监安德海给她洗了脸,漱了口,拢了拢头发后,她起身,招呼安德海陪她出门在养心殿内散步。

养心殿位于紫禁城后半部分,在西一长街的西侧,它的前面是军机处,后面是西六宫。这座宫殿建于明朝,清雍正年间又重新修缮过一次。明朝各代帝王以及清朝顺治、康熙两代皇帝的寝宫是乾清宫,到雍正皇帝时,因其父康熙帝新死,他不愿再住到父亲住了六十多年的乾清宫去,遂住在养心殿守父丧。孝期满后,没有再搬动,养心殿就成为他的寝宫和处理政务的地方了。从那以后,各代皇帝都沿袭未改。慈禧原住在西六宫里的储秀宫,皇后慈安原住在东六宫里的钟粹宫。同治皇帝搬进养心殿后,为便于随时照料,与他共同治理国家的两宫太后也搬到养心殿来居住。

养心殿为工字形建筑,前殿后殿相连,四周廊庑环抱,结构紧凑。前殿为处理政事之所,后殿为寝居之地。当时,小皇帝住在后殿正间,慈安住后殿东阁,慈禧住后殿西阁。因为此,妃子们以及太监、宫女都称慈安为东边的太后,简称东太后,称慈禧为西边的太后,简称西太后。慈禧在安德海的陪同下,绕着碧瓦红墙、苍松古柏遛了两个圈子,凌晨醒过来后的那段苦涩心情已排遣得差不多了。吃过早饭后,她重新坐到梳妆台前,开始了一天的正式妆扮。

和世间所有的女人一样,梳妆打扮,是慈禧最感兴趣的事。她有出众的美丽,也有出众的妆扮技巧。她的美容材料中用得最多的是花。她的枕头里是空的,一年四季装满晒干的花朵。她认为这些晒干的花朵中的花蕊之气,可以使她永葆花容月貌。她要太监以新鲜红玫瑰做胭脂,以娇嫩的白牡丹做扑粉。她常常派梳头太监到北京城街头巷尾去仔细观察妇女们的发型,选好的梳给她看。她中意的,就作为一种发型定下来。每隔三天五天,她就换一种发型。每天早上,她让梳头太监梳好头后,再叫一个手脚极轻细的小太监,拿着一根两寸来长的玉棒,像擀面杖擀面一样,在她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滚动五十下。然后再敷上扑粉,擦上胭脂,戴上镶着三百零二颗珍珠的金凤朝冠,穿上明黄色的云水龙袍,罩上用三千五百粒珍珠编缀而成的披肩,踏着四寸多高的花盆底绣鞋。每当她这样妆扮停当,一摇一摆,袅袅婷婷地走出后殿西阁门槛时,养心殿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会向她投来发自内心的赞叹的目光。就在这一片目光中,她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寡妇的怨尤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她以满腔的热情开始了一天的军国大事的处理。

今天的梳妆,她比往日用的心思更多,花的时间更长,对侍候的太监要求更严,因为今上午她要和慈安太后一起,与两位皇亲商量一件极为秘密的大事。这两个人,一个是咸丰帝的亲弟七爷醇郡王奕譞,一个是咸丰帝的表兄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昨天两宫太后计议这件事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慈禧忽然建议:七爷、僧王都是自家亲人,明日召见时干脆去掉黄幔帐,这样更显得是家人聚会,气氛亲切些,谈得也会深入些。

原来,自从挫败了以肃顺为首的辅政八大臣之后,两宫太后每天便和小皇帝一起召见臣下,处理国事。召见时,小皇帝坐在正中,两宫太后坐两侧。为严男女之防,前面挂一块薄薄的黄幔帐。这样,太后可以看得清奏事的臣工,而臣工却看不见太后。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垂帘听政。慈安太后钮祜禄氏比慈禧还要小两岁,是个性格平和,对国事不感兴趣也缺乏这方面才干的女人。她思量着僧格林沁名义上是大行皇帝的表兄,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且长年带兵在外,彼此并不亲密,到底比不上六爷、七爷这些亲骨肉,转念一想,示僧格林沁以亲切也有道理,犹豫一下,又同意了。因为有这个缘故,慈禧今天的梳妆更显得不同一般。

待四五个太监忙忙碌碌地侍候了个把时辰后,慈禧起身来,自己对着西洋进口的大玻璃镜,前后左右地转了几圈,觉得满意了,这才对安德海说:“小安子,你去东阁那边看看,进行得怎么样了,再去前殿看他们都来了没有。”

“喳!”安德海转身出门。一会儿工夫,回来禀报:“母后皇太后早已穿戴完毕,正在等这边的消息。七爷和僧王也在军机处朝房等候叫起。”

“行,咱们走吧!”慈禧边说边出了门。

平素垂帘听政之处都在前殿的东暖阁,今天特为安排在西暖阁。这里是前代皇帝批阅奏章的地方,从雍正朝设立军机处之后,便成为皇帝与军机大臣密谈的房子。乾隆皇帝在西头隔出一个极小的房间,将宫中珍藏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三件稀世墨宝悬挂在这间小房子里,并命名为三希堂。批阅奏章劳累的时候,他便走进三希堂,以欣赏三王的墨迹作为休息。他的子孙嘉庆、道光、咸丰都没有这个雅兴,很少光临。不过,三希堂仍一直完好地保存着。

慈禧踏进西暖阁时,慈安已端坐在那里了。慈禧向慈安行过礼后,就挨在她的身边坐下。因为今天属于非正式的会见,故未叫值班大臣传令,而是叫安德海到军机处朝房去传奕譞和僧格林沁。

奕譞的福晋是慈禧的亲妹妹。当年,慈禧依靠奕訢的力量击败了肃顺一班辅政大臣,后来发现奕訢本事大,不易控制,就寻机削掉了奕訢“议政王”的封号,转而信任这个身兼小叔子、妹夫双重身份的奕譞。奕譞的为人行事与奕訢大不相同。他谨守祖宗家法,心胸封闭狭窄,对内只信任满人蒙人,对汉人一贯不亲近;对外则夜郎自大,盲目轻视排斥洋人。

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慓悍勇猛,他率领的军队向来号称能征惯战,八旗兵、绿营他都看不上眼,更何况那些临时招募的练勇。可偏偏就是这些他眼中的乌合之众,这些年来在江南战果累累,最终攻下了江宁,夺得了对太平军作战的全胜。相反地,他的蒙古铁骑在与捻军的角逐中常常打败仗,相形之下,昔日的声威锐减。这个一代天骄的后裔,对曾氏兄弟和湘军窝着一肚皮无名怒火。

湘军进江宁后,打劫财富,屠城纵火,又放走幼天王,朝野谤讟四起,物议沸腾,僧格林沁听了十分得意,赶紧打发富明阿以视察满城为由,去江宁实地了解。谁料曾国荃一吓一贿征服了富明阿,江宁将军回去后向僧格林沁作了假汇报。僧格林沁不相信,又派了几个有心眼的幕僚偷偷到了江宁城。他们秘密地查访了十天,掌握了湘军高级将领窃取金银财宝的铁证。僧格林沁据此向太后、皇上密奏一本,要求宣示湘军洗劫江宁的罪行,注销曾国藩的爵位,将曾国荃、萧孚泗、朱洪章等人押至刑部严讯,并立即全部解散湘军。这个为泄私愤而企图将湘军一网打尽的密奏,就连慈禧也觉得太过分了。

就在江宁打下后的几天里,慈禧收到了十来封奏折。这些奏折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一个共同的主题:莫忘载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训,湘军凶恶贪婪,曾国荃桀骜不驯,谨防意外。令慈禧惊讶的是,这些折子竟然大部分出自汉大臣之手。不久,曾国荃自请开缺回籍养病,曾国藩禀报即将大规模裁撤湘军。慈禧的心总算轻松了一些,她顺水推舟地批准了曾国荃开缺回籍的请求,耐着性子等待曾国藩裁军的具体行动。她希望湘军这个隐患能消失在曾氏兄弟的自抑过程中,那样一则不会因朝廷的制裁而激发事情的恶化,二则也不会给后世留下容不得功臣的诟病。不料,关于裁军一事,曾国藩就那份奏报外再没有下文了。驻守镇江城的督办镇江军务广西提督冯子材,密奏江宁城内根本没有裁军的举动,索饷闹事的现象到处皆是,前不久鲍超的霆军公开哗变,而曾国藩并没有给哗变的官勇以处罚,甚至想遮掩过去。

接到冯子材的密奏之后,慈禧意识到对湘军再也不能掉以轻心,趁着僧格林沁回京休假的时候,她把这位大清朝的干城召来,并与七爷一起进宫密商。

僧格林沁和奕譞一前一后地进了西暖阁。僧格林沁见两位皇太后端坐在炕上,前面并没有黄幔帐,不觉大吃一惊,忙跪下磕头,不敢仰视。奕譞也跟着跪下。

“都请起来,今天是咱们自己家人聚会,不要这多礼节。”慈禧对着两个跪倒在她脚下的须眉男子嫣然一笑,说,“你们看,咱们姊妹也没有设帘子,都是自家手足,要这个帘子做什么!”

僧格林沁、奕譞周身滚过一阵暖流,坐到两宫皇太后的对面。慈安蔼然吩咐:“给僧王和七爷敬茶。”

两个宫女用鎏金铜盘端上两杯茶来。摆在僧格林沁面前的是一个血红玛瑙杯,摆在奕譞面前的是一个松花翡翠杯,泡的都是福建巡抚徐宗干进贡的闽南乌龙茶。只见慈禧一挥手,所有太监、宫女都悄然无声地退出西暖阁。

“姊姊,你先说吧。”尽管慈安的年纪小于慈禧,但名分却在慈禧之上,慈禧不得不叫她姊姊,自称妹妹。和每次召见臣工一样,慈禧在说话之先,都要说上这样一句话。也和每次一样,慈安照例回答这样一句话:“我们姊妹之间还讲什么客气,你就先说吧。”

“姊姊既然要我先说,我就先说几句。”慈禧说过这句套话后,以轻柔动听的女人声调开始了她的正题,“弘德殿的师傅要皇帝背《书经》,皇帝就不来了。今儿个我们姊妹请僧王和七爷来,是要听听你们对南面湘军的看法。曾国藩的湘军立了大功,克复了江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湘军进了江宁后,放火烧尽长毛的伪宫殿,长毛多年聚敛的财富都变成了湘军将领的私产,朝野对此都很愤慨。我们姊妹也觉得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有负朝廷的厚望。前些日子,曾国藩说裁湘勇,但至今并无行动。两位王爷说说,朝廷对湘军应如何处置。”

慈禧的话刚一说完,僧格林沁便迫不及待地奏道:“太后,奴才早就看出湘军不是好东西。三年前打下安庆的时候,就有人向我禀报,说湘军把安庆城洗劫一空。这次打江宁更是疯狂,金银财宝掠夺光不说,连江南女子都给他们抢尽了。老百姓说,湘军都是强盗、畜生,比长毛坏多了。太后,奴才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削掉曾家兄弟的爵位,把曾国荃等人押到刑部审讯,强行解散湘军,派我八旗子弟兵进驻江宁城。”

慈安笑道:“僧王说的有道理,但曾国荃没有造反的迹象,若是把他押到刑部,别人会说朝廷亏待功臣。”

“怎么没有造反的迹象?湘军本是团练,仗打完了,就得解散。不想造反,为何迟迟不解散?”僧格林沁是满蒙亲贵中最能打仗的人,又是咸丰帝姑母的养子,咸丰帝生前对他都很客气,更助长了他的骄横跋扈,即使在皇太后面前,他也显得放肆。两宫太后都知道他的脾气,相互对视了一眼,微微笑一下,都没有作声。

奕譞说:“太后,依奴才看,曾国藩是个最虚伪的人。打下安庆时,曾国荃把伪英王府的全部财产都运回他的湖南老家,用这笔钱给他的每个兄弟都买了田起了屋。正因为这样,曾国藩明明知道,却不作声。他又得了财产,又得了廉洁的名声。这次打下江宁,他上奏说,所传金银如海、财货如山的话都是假的。这是连三岁小孩子也哄不过的。既然没有金银财货,为什么要放火把长毛的伪王宫王府都烧掉?为什么不学当年曹彬的样,封存府库,等待朝廷派人来验收呢?怪不得别人都说曾国藩是伪君子。上次说的裁撤湘军的话,太后决不要相信他。奴才看他是不会主动去解散湘军的。”

奕譞的话说完后,西暖阁里沉默了好一阵子。慈禧问:“依七爷的意思,也是要朝廷下令强行解散湘军了?”

奕譞想了一下,说:“奴才也不是说要朝廷下令强行解散,看是不是有别的法子,逼着曾国藩去履行他的诺言。”

“有一个法子可以逼他。”僧格林沁信心十足地说。

“僧王有什么好主意?”慈安转过脸问。

“将奴才的蒙古铁骑从山东开到江南去,驻扎在江宁城四周,用武力逼他解散湘军。”僧格林沁气势雄壮,仿佛他的骑兵就是一支能降百魔的天兵天将。

慈安轻轻地点头,像是赞许。慈禧在心里冷笑:你的铁骑能敌得过曾国荃的吉字营吗?嘴里说:“僧王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露形迹了。”

奕譞说:“太后说的是。蒙古铁骑开过长江,驻扎在江宁城外,的确是太露形迹了,不撤湘军和造反毕竟有所不同。但僧王的主意仍然可用。打着剿安徽境内捻贼的旗号,将人马开到苏皖一带。这样,既对江宁城内的湘军是一个压力,又可以防备今后的风吹草动。”

“七爷的这个办法最稳妥。”慈安立即表态。

慈禧望着这个二十七岁的妹夫,不觉暗暗赞赏:这几年有长进,再磨炼磨炼,以后会是一个好帮手。遂微笑着说:“七爷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样一来,压力又变得不直接。还是如七爷所说的,要尽快逼得曾国藩履行裁军的诺言才好。不然,湘军总是朝廷的一块心病。”

西暖阁里又是一阵沉寂。四周摆设的几具西洋座钟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愈发衬托出阁内阁外的宁静。人间第一家的叔嫂四人都在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才能尽快尽好地去掉大清王朝的这块心腹之病。突然,僧格林沁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两宫太后都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说:“奴才失礼,请太后饶恕。”

慈禧笑着说:“僧王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

慈安也笑着说:“不要紧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僧王不必介意。”

僧格林沁说:“奴才打仗,常常采用诱敌进圈套的办法,远远地将敌人引过来,进了圈套后,他就不得不听奴才的摆布了。”

奕譞兴奋起来:“奴才明白了僧王的意思,是要把湘军引进朝廷布置好的圈套,然后再来名正言顺地收拾它。好,真是好主意!不过,设一个什么好圈套呢?”

“是的呀,设个什么好圈套呢?曾国藩可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呀!”慈安面有难色,她于这方面是一点主意都没有的。

“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僧格林沁说,“皇上下道谕旨,说要曾国藩进京陛见,太后当面嘉奖。奴才再派几个人在半途杀掉他,事后杀两个替死鬼了结。曾国荃已开缺了,曾国藩这一死,湘军群龙无首,自然就瓦解了。”

僧格林沁说完后看了两个太后一眼,自以为这是最好的主意。曾国藩本是他嫉恨已久的对头,现在却通过太后的手来除掉他,岂不太令人惬意了!他没有想到,慈禧自有她的想法。她还不想杀掉曾国藩,因为皖豫一带的捻军、陕甘一带的回民都闹得很厉害,她儿子的这座江山还未完全巩固,很可能还要依靠曾国藩去平捻平回。但是,眼下他手里的这十几万湘军又必须大规模裁撤,方可保证江南不再出事。到时需要曾国藩重上前线,再让他去湖南招募新军好了。这就叫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朝廷必须要建立这样的权威,才可以驾驭遍布全国的几十万团练。如果让建第一号功勋的曾国藩带头这样做,那么今后左宗棠的楚军、李鸿章的淮军就翘不起尾巴,只得乖乖地跟着学样。反之,若曾国藩不裁撤湘军,以后左、李也会跟着学。天下有了这几十万打过多年硬仗、立过大功的湘、楚、淮军存在,真好比在紫禁城里容下几个佩剑拿刀的强盗,随时都可能有不测之祸发生,养心殿里的宝座还能坐得安稳吗?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露声色地逼曾国藩自动裁军。

冥思苦想了半天,两位军国大臣都无计可施,倒是慈禧心里冒出一个主意来。她问僧格林沁:“据说湘军里混有哥老会,僧王在山东听说过吗?”

“是的,湘军中有大批哥老会。前次鲍超的霆军哗变,有人说就是哥老会从中煽动的。”僧格林沁回答。他手下有一支汉人队伍,带兵的头领是前些年从太平军投降过来的陈国瑞。陈国瑞跟湘军不少将领有往来,湘军中有哥老会,就是他告诉僧格林沁的。

“说是哥老会反对朝廷,真有这事吗?”慈禧又问。

“据奴才所知,哥老会是湘军中一班流氓痞子结成的团伙,打着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旗号笼络人心,在湘军中拉帮结派。不过,还没有听说过哥老会反对朝廷的话,但也不能打包票。”僧格林沁说。

奕譞说:“奴才听说绿营中也有哥老会的人,这很可怕。”

慈禧皱了一下柳叶眉,一个设想在她的心里陡然成熟了。她转眼对慈安说:“姊姊,时候不早了,僧王和七爷也累了,今天就议到这里吧。您看呢?”

慈安说:“是说了很久的话了,不过,逼曾国藩早点裁军的主意还没商量出来呀,是不是明儿个还请僧王和七爷进宫来呢?”

“过几天再说吧。”慈禧边说边起身,慈安也跟着起身。僧格林沁、奕譞忙离开椅子,就要跪安。

“不用了。”慈禧轻柔的声调里显然带着几分刚气,秀美的丹凤眼专注地盯着两个堂堂男子汉,说,“今儿个是咱们自家人在这里随便聊聊天,出去后,谁也不能再说起哦!”

“奴才明白。”僧格林沁说完后抬头又看了慈禧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圣母皇太后。“太美了!”粗野的蒙古亲王在心里赞叹不已。就在这时,他发现慈禧也正盯着他,那眼神有点异样,他赶紧把头低下。

“在这里吃过饭再回去吧!”慈禧对着门外一招手,安德海立即又轻又快地走了过来。“你去前面御膳房招呼一下,给僧王和七爷备一桌好酒饭。”

回到后殿西阁,吃过点心,慈禧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后又想起上午的密谈。她有点失望,谈了半天,两位皇亲并没有给她出一个好主意,最后还是自己一时灵感上来,冒出了一个想法。她记起丈夫生前曾很有感慨地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真正能办事的还是汉人。她很想把几个老成持重的汉大臣,如大学士贾桢、周祖培等人找来,问问他们。但这样一个处置曾国藩和湘军的重大决策,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她对自己的设想不十分满意,觉得还有欠缺,遂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欣赏自己美丽的面容,一边继续思考着,力图构造得更完备些。

僧格林沁雄壮的身躯时常干扰年轻太后对国事的思索,好半天了,她的计划也没有多少进展。这时,安德海送来一大叠内奏事处呈递的奏折。她随手翻了几份,看到了新封男爵福建陆路提督萧孚泗奏请回籍奔父丧的折子。她突然脑子一转,又有了一个新主意。

第二天一早,兵部两个年轻力壮的折差,背着两份绝密上谕,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分别向武昌和南昌飞奔而去。

官文亲到江宁追查哥老会

五天后,湖广总督官文接到了慈禧的密谕,新近荣封伯爵的满洲大学士心里得意。他出身于世代特权阶层,有着浓厚的门第偏见。这些年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先前卑微低贱的汉族穷书生、种田佬,一个个爬了上来,占据高位,心里很不是味道。出于这种心理,胡林翼任鄂抚初期,他常常掣肘。后来,精明的胡林翼为了大局,不得不卑容谦辞,处处让他,又玩起夫人外交的手腕,才维持住武昌城内督抚相安的和局。也同样出于这种心理,当李续宾、曾国华在三河被围的时候,他不但不发兵救援,反而加以奚落,结果害得湘军精锐大损。江宁攻克后,虽然晋封伯爵,但看到曾国藩封侯爵,曾国荃、李鸿章都封伯爵,他心里不舒服。尤其是不久前左宗棠也封了伯爵,他更气恼。他与左宗棠由樊燮一案结下的宿怨,并没有因左后来的战功突出而淡化,反而妒火中烧,愈煽愈烈。现在,皇太后密谕他去办一件打击汉人的大事,他如何不喜从中来,踊跃前往!

官文和府里的幕僚们议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于是,几个足智多谋的幕僚和有鸡鸣狗盗之技的侠士,乘坐一条火轮向下游驶去。火轮在离下关码头二十里远的绶带洲停下来。这里有一座庙宇,名叫先觉寺,是南朝刘宋时期建造的,已有一千余年的历史了。太平天国不信佛教,故这些年寺院冷清。寺里有十多间空房,住持见有远客来临,忙收拾五间干净的房子,让这一班人住下。

寺里的和尚们不知道这班人是什么身份,只见他们气概不俗,吃得好,又舍得多给房钱,料定是有钱的富商,招待得十分殷勤。夜里,侠士们换上青衣黑帽夜行服,潜入吉字大营的各个军营中,偷偷地从营官房里将该营花名册盗出,然后趁着天未亮回到先觉寺。白天,幕僚们关上房门,从每本花名册中抄出二三十、四五十不等的人名来,连同他们的籍贯、年龄、任职等情况都抄下。抄好后,这本花名册又在当天夜晚被送回原处。这样,在先觉寺住了三天三夜的督署幕僚们,已经从吉字大营中的节字营、信字营、焕字营等十多个军营的花名册上,抄下四百多名湘军官勇的名单及简历。第四天中午,官文亲自坐上豪华的英国造小火轮,风驰电掣般地来到绶带洲,将这一班人带上船,急速开到下关码头,上岸后坐进临时雇的轿子,来到由原侍王府改建的两江总督衙门。

当衙役将写着“文华殿大学士湖广总督一等伯官文”的名刺递上的时候,正在签押房批阅文件的曾国藩大吃一惊:这个一向十分讲究排场体面的满洲大员,怎么没有事先打个招呼,便直接投衙门而来?再说,官文此时来到江宁,又意欲何为呢?曾国藩来不及细想,便吩咐大开中门,迎接贵宾。

“官中堂光临江宁,怎么不通知下官?你是存心让我背一个失礼的罪名呀!”当曾国藩穿戴整齐走出二门时,白白胖胖的官文已进了大门。曾国藩老远便打着招呼,态度亲热,好像来的是一位知交挚友。

“哎呀呀,曾中堂,你看你说的,你是侯爷,我哪里敢屈你的驾来迎接。”官文的态度更亲热,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仿佛前面站的是他情同手足的旧雨。

坐定后,官文说:“上岸后,从下关码头到总督衙门这一段,鄙人从轿窗口看到江宁城已趋平静,百业也正在复兴,曾中堂真正有经纬大才,不容易呀!”

曾国藩说:“官中堂夸奖了,江宁城被围了三年,湘军进城时,长毛拼死抵抗,所有伪王宫王府,都纵火焚毁,一代繁华古都,几乎化为废墟,要恢复起来,至少要十年光阴。”

官文听后心想:好个狡猾的曾涤生,明明是湘军放火烧城,却偏要说是长毛干的,为他的兄弟和部下洗刷罪名。他笑着说:“全部恢复当然不容易,眼下只有几个月,便能有这个样子,真了不起。听人说,秦淮河已修缮好了,规模和气魄都超过了咸丰初年。看来,曾中堂雅兴很高。过几天,也让鄙人去坐坐画舫,听听曲子,在胭脂花粉水面上享享人间艳福吧!”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也笑着说:“官中堂有这个兴致,下官一定奉陪,只是秦淮河并未全部复原,仅在桃叶渡建了几间房子,怕不能使官中堂满意。”

“九帅说是要回籍养病,离开江宁了吗?”笑了一阵后,官文转了一个话题。

“半个多月前就坐船走了。”

“这么快就走了?可惜,不知在哪段江面上失之交臂。”官文显得十分遗憾,“九帅现在可是普天之下人人羡慕的英雄啊!”

“官中堂太客气了。”曾国藩诚恳地说,“沅甫能有今天的成功,全仗官中堂的提携奖掖。当年沅甫初出山时隶属湖北,官中堂对他照顾甚优。这些年官中堂雄踞武昌上游,斩断长毛的气脉,沅甫才能侥幸克复江宁。若无官中堂,哪来今日的‘九帅’呀!”

官文点点头,以一副上司长辈的口气说:“事实虽如此,也要他自己争气。不过,也不要这么快就急着回家嘛。他一走,吉字营五万弟兄谁来统驭?”

“沅甫有病,还是早点回家休息为好。”曾国藩平静地说,“至于吉字营,不久就要全部解散,统统都叫他们回老家。”

“全部解散?”官文做出惊讶的神态,“长毛还未彻底消灭,北边还有捻军作乱,还得要依赖湘军保卫朝廷。”

“湘军已滋生暮气,难以担当重任,应以全部解散为好。只是目前还有些难处,故暂时未动。”曾国藩对官文的不速而至抱有极大的戒心,他从刚才的话里,已猜到官文是为朝廷来探询湘军的裁撤情况的,所以一提到湘军,他的态度相当鲜明,怕任何一丝的含糊而招致朝廷的疑心。

孰料官文听了这话,反倒加重了对曾国藩的反感:什么“滋生暮气”,说得好听,其实都是假的;“暂时未动”才是实情,看你“暂时”到什么时候!

客厅里的闲聊,表面上轻轻松松,互相吹捧,骨子里你猜我忌,各怀鬼胎;厨房里的准备却是忙忙碌碌、扎扎实实的。花厅里的接风酒吃得欢畅。饭后,赵烈文奉命把官文一行送到莫愁湖畔的胜棋楼驿馆安歇。莫愁湖水面七百余亩,湖内荷叶满布,湖岸亭楼相接,号称金陵第一名湖。明洪武年间,朱元璋与中山王徐达在此下棋。朱元璋输了,顺手将莫愁湖送给徐达。徐达便在湖边建了一座楼房,取名“胜棋楼”。在这样名胜之地安歇,官文等人都很满意。赵烈文又打发人从桃叶渡招来几个绝色歌女侍候。当莫愁湖畔官文一行陶醉在“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中的时候,两江督署书房里,曾国藩对着一盏油灯,独自枯坐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曾国藩坐轿来到莫愁湖回拜,官文不提正事,曾国藩也不问。夜晚,曾国藩提出陪官文去秦淮河。官文说:“你忙,别去了,另外叫个人陪陪就行了。”曾国藩本无此兴趣,遂叫赵烈文陪着他们在秦淮河面舫上听了一夜的曲子,观赏了一夜两岸风光。官文眼界大开,兴致盎然。第三天下午,待官文睡足后,曾国藩亲自陪着他视察即将完工的江南贡院,兴致勃勃地谈起今科乡试的重大意义及各界对此事的热烈反响,然后又一同来到正在兴建中的满城。在查看的过程中,曾国藩郑重其事地请官文向朝廷建议:江宁乃江南重镇,且长毛盘踞多年,满城建好后,务必请从八旗子弟兵中挑选精锐者来此。从前驻在满城的旗兵为两千人,为重镇压,请朝廷加派三千,兴建中的满城就是按五千编制的规模设计的。又指着一处地方说,这里将建一座规模最高的祠堂,祭祀当年为国殉职的江宁将军祥厚,以及死于国难中的所有旗兵。官文听了这番话后,心中默然。视察完后,官文以诚悫的态度对曾国藩说:“今夜按理鄙人应亲来督府拜会侯爷,只是府内人多耳杂,多有不便,委屈侯爷来莫愁湖一趟,鄙人有要事相告。”

曾国藩知道官文要谈正事了,遂神情肃然地说:“戌正时分,下官准时来莫愁湖趋谒。”

当薄暮降临古都的时候,一顶小轿载着身穿便服的两江总督,悄悄地进了莫愁湖,上了胜棋楼。

略事寒暄后,官文挥退幕僚和仆从,神色严峻地说:“鄙人这次从武昌来江宁,特为核实一桩案子。”

曾国藩一怔,说:“什么大案子,竟然劳动官中堂亲自来江宁?”

“这桩案子的确非比一般。”官文的脸色凝重,与画舫中的满洲权贵判若两人,“一个多月前,有人向湖督衙门告发,说驻扎在蕲州的军营里出了哥老会。侯爷十年前在长沙剿扑匪盗,一定知道哥老会是个什么团伙。”

其实,十年前曾国藩在长沙初办团练的时候,湖南境内的会党中并没有哥老会这个名目。那时在湖南闹得厉害的是天地会、串子会、一股香会、半边钱会等等,发源于四川的哥老会还没有传到湖南来,曾国藩知道有哥老会这个名字,还是在鲍超的霆军哗变之后。他不想把这些情况告诉官文,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

“那真是一班遭五雷轰顶、该千刀万剐的家伙!”文华殿大学士给哥老会冠上一连串的帽子,借以发泄他对这个会党的切齿痛恨,“他们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在军营里吃皇粮、领皇饷,却干着反叛朝廷的勾当,他们企图学长毛的样,造反叛乱,自立王朝。”

“哦!”曾国藩知道哥老会是个拜把子的团伙,并不像官文说得这般严重。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吐出这样一个字来。

“鄙人得知军营里竟然出现这等危害国家的事,于是亲到蕲州,命令副将管威务必严办此事,顺藤摸瓜,一个不漏地把所有哥老会匪徒全部挖出来,严加审讯,把来龙去脉都弄清楚。结果在蕲州搜出了三十二个哥老会匪徒,为首的屈正良居然还是个把总。鄙人亲自审讯屈正良,要他从实招供,倘若认罪态度好,可以免除他的死刑。”

官文停了下来,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望着抚须端坐的曾国藩,继续说下去:“审来审去,谁知审到侯爷的湘军头上来了。”

官文又正视了一眼曾国藩,只见他仍然抚须端坐,并未因这一句话而有一丝变化。其实,自从踏进胜棋楼门槛的那一刻,曾国藩的心就没有安宁过。当官文提到哥老会的时候,他心里就有底了:一定是湖北的哥老会与霆军里的哥老会有什么瓜葛牵连。心里早有准备,故官文这句话没有收到他期待的效果。官文略觉失望,停了片刻,又说:“屈正良说,哥老会在蕲州还只开始,大本营在湘军。为立功赎罪,他交出了一份湘军哥老会的名册。鄙人吓了一跳,竟有四百多号,又都是九帅吉字营的人!”

曾国藩抚须的手蓦地停了下来。湘军中竟有四百多号哥老会,且又不是鲍超的霆军,而是老九的吉字营,这两点出乎他的意料。

在曾国藩沉思的时候,官文取出早几天在先觉寺里抄的花名册,把它递过来。他接过花名册,一页一页翻开看着。花名册开得很详细:姓名、年龄、籍贯、属于何营、编于哥老会第几堂第几方,全写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个别人,曾国藩还认得。翻过一遍后,他合上花名册,放到茶几上,语调沉静地说:“谢谢官中堂送来这个花名册。这些家伙是国家的祸害,也是湘军的败类,下官必将一一清查出来,严惩不贷。不过,”曾国藩拉下脸来,盯着官文看了一眼,“此事牵涉面广,关系重大,下官不能轻率动作,必须与各营官查实后再说。”

在曾国藩盯他的瞬间,官文觉得那眼光如同两道阴冷的电光,要把几天前他的鬼祟行动公之于世似的。他一阵心虚,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笑容,忙说:“侯爷说得有道理,当然要查实。鄙人之所以亲自将这本花名册带到江宁来,也就是为了让侯爷查实。屈正良既是哥老会头目,就绝不是良善之辈,难保他不狗急跳墙,诬陷好人。何况九帅的吉字营,是一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师,鄙人更不会轻易相信。鄙人建议侯爷不露声色地将各营花名册调齐,然后委派几个最信得过的心腹一一核对。倘若屈正良所供与事实有出入的话,鄙人断不会饶过那小子。当然也请侯爷放心,此事绝不会张扬出去的,三天后我等侯爷的消息。”

官文的态度是如此真诚,话说得如此恳切,曾国藩不能再讲什么了,说了一句“谢谢官中堂的好意”,便怀揣着花名册,离开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进卧室后,曾国藩点燃两支大蜡烛,将花名册又一次翻开,一个个名字仔细审阅。他的心一阵阵紧缩,不由得暗暗地责备起九弟来:“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营混有这么多哥老会,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糊涂,真正是糊涂!”

深夜,他把赵烈文、彭寿颐召来商量。他们也大为惊讶,都说从来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哥老会,不可轻信,先查核再说。

第二天,曾国藩以清查人数为名,将吉字大营各营的花名册收上来。又把那本花名册拆开,安排五个幕僚仔细核对。两天过后,五个幕僚都来禀报,说发下来的名单与营里的花名册所载的履历完全一致。

这一下,曾国藩被镇住了。他颓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恼火,又是恐惧:湘军打下江宁,招致八旗、绿营带兵将领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备;又因为隐瞒财货、放火烧城授四海之内以口实。现在再让这个面善心不善的满人大学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军今后的处境将极为艰难!“尽快裁撤!”曾国藩从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时更加坚定了。

三天过去了,官文按时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不待官文发问,曾国藩先讲了实话:“屈正良招供的名单,我已经全部查核,与花名册上的登记无异。我会叫各营官对这些不法之徒严加审讯、依法惩办的。”

“侯爷的命令下达了吗?”官文紧张地问。

“明早就发出。”

“那就好。”官文松了一口气,以关切的口吻说,“侯爷,依鄙人之见,这个命令可不必下达,审讯之事也可以免去。”

“为何?”曾国藩略觉奇怪。

“侯爷,你听鄙人慢慢地说。”官文整整膝上的发亮缎袍,将椅子稍稍向曾国藩的身边移动几寸,然后做出一副十分真诚的态度来,说,“湘军打了十多年的仗,劳苦功高,天下共仰,里面混进几百号哥老会,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个军营里公开清查审讯,那事情就闹大了,势必传出去。一旦传出去,于侯爷、于湘军都很不利。何况这些哥老会都出自吉字营,九帅不在这里,也难免会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这末了一句话,像一记重锤打在曾国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离开江宁时,本已心情抑郁,若此时再在吉字营清查哥老会,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吗?那样做,要么是害得他心情更痛苦,病更加重;要么是将他逼到悬崖边,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为仇。这两种结果,都是曾国藩所不愿看到的。

“难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不受惩罚?”曾国藩的调子分明低下来。

“不是这样说,侯爷。”官文的态度益发恳切,“侯爷对太后、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人或许不太知,鄙人却深知。其他的不说,就说这几天我看到的侯爷对满城的修复,对祥厚将军和殉难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证明侯爷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一向,侯爷主动奏请太后、皇上裁撤湘军,大功之后,不居功要挟,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太后、皇上甚是称赞,鄙人也钦佩不已。”

曾国藩侧耳倾听官文滔滔不绝的演讲,不时以微笑表示赞同。对这位与皇家关系极为密切的满大员的每一句话,他都要仔细地听进去,认真地去琢磨。此人来得不寻常,办的这桩事也不寻常,如今又说出这样一番不寻常的话来,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侯爷,依鄙人之见,此事宜不露声色地处理。侯爷不是要裁撤湘军吗,湘军既然都要裁撤,这些哥老会匪徒,不也就跟着解散了吗?一旦解散,他们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好在他们目前尚未有大动作,这样消灭于无形之中,既为国家除去了隐患,又为湘军、为九帅顾及了脸面,两全其美,侯爷以为如何?”

原来,他是来劝我趁此机会赶快裁军!曾国藩终于明白了官文江宁之行的意图。裁撤湘军,本就是曾国藩自己的决定,只是因遭到反对以及欠饷的实际问题不能解决,才推迟下来。现在,官文为核实哥老会一事亲来江宁,并提出这样一个纯粹出于爱护之心的最好处理办法,一向对官文表面推崇心里深存隔阂的曾国藩,不觉为自己心胸的狭隘而惭愧起来。他出自内心地说:“官中堂一片苦心为湘军和下官兄弟好,令我们感激不尽。撤湘军,早已是既定方针,现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会于无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办理此事。不过,下官纵然不在江宁城审讯他们,今后也要告诉地方官员暗中监视,以免他们再结伙纠团,为害国家。”

“侯爷老成谋国,考虑深远,是应该这样做。”官文说,心里想:只要现在不审讯,把戏就不会揭穿,以后分别监视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霉鬼自己的命不好,与他无关。他知道曾国藩是个深具城府、工于心计的对手,为进一步消除怀疑,取得欢心,他说,“侯爷,那天给你的那本名单呢?”

“在这里。”曾国藩将屈正良招供的名单递过去。

“侯爷,今夜我当着你的面,将这份名单烧掉。从今以后,就当没有这回事。蕲州的哥老会我也不再去审讯了,都将他们流放到伊犁去,叫他们今生永远与中原隔绝。”

说罢,将名单就着蜡烛点燃。很快,一叠令人心惊胆战的黄竹纸全部化作黑蝴蝶。

曾国藩不无激动地说:“谢谢官中堂的成全。”

“哪里,哪里。古话说得好,官官相护,我这个‘官’,今后还要靠侯爷你的庇护呀!”官文得意地笑着说。

“官中堂取笑了。今后只是下官依赖你的时候多,若是真要下官效力时,下官敢不从命吗?”曾国藩也笑起来。

“侯爷,鄙人明天就离江宁回武昌。”

“明天就走?”曾国藩显出舍不得离开的样子,“下官还准备陪中堂到汤山温泉去沐浴哩!”

“江宁刚收复,事情多得很,鄙人在这里多有吵烦,明年冬天再来,那时和侯爷到汤山安心去洗个温泉浴!”

“好!”曾国藩高兴地说,“就这样说定了。明年腊月派人到武昌来接,夫人、公子都一起来。”

“好,一起来!”官文快活地答应。

次日上午送走官文一行后,曾国藩回到督署,又陷入了沉思。他始终对此事不踏实:过去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何以吉字营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哥老会?再说,屈正良又不是哥老会的总头目,他怎么会有湘军哥老会的全部名单?转念又想:如果说这个名单是捏造的话,为何又与实际情况完全吻合?何况霆军中哥老会猖獗,也难保吉字营中没有哥老会。曾国藩不相信官文烧掉名单就意味着此事了结,他完全可以留下一个副本向朝廷密报,邀功请赏。与其让他去告密,不如干脆自己上个折子,把事情挑明白,说明湘军中已混有不法之徒,现即刻裁撤。

主意打定,他叫来彭寿颐,吩咐彭先拟个稿子。奏稿正在草拟的时候,赵烈文进来了,对曾国藩说:“老中堂,今上午朱洪章悄悄对我说起一件事。”

“什么事?”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彭寿颐也停下笔。

“他说有天上午他要核对一个哨长的履历。却突然发现花名册不见了,到处找,找不到。他心里想:若说是出了贼,夜里被偷去,盗花名册做什么呢?别的东西都没丢,连放花名册的抽屉里摆的几锭银子一个也不少。焕文很奇怪。第二天早上,他无意间打开屉子,花名册赫然出现在眼前。焕文以为闹鬼了,把这当作件趣事告诉我。”

“真是出鬼了。”彭寿颐听得津津有味。

“哦!”曾国藩轻轻点头,脑子里一时冒出许多想法。

“老中堂,我当时听了焕文的话后,立即就联想到了官中堂带来的花名册。恰好这时焕字营的花名册丢了一天,这中间怕有些联系。”

“是有联系。”彭寿颐立即接过话头,“不瞒老中堂,门生对官中堂那个名单也始终有怀疑。”

“莫打岔,且听惠甫说完。”曾国藩心里已有数了。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走访了好几个营,都说没有发现有花名册失而复得的事。最后我到了捷字营,南云告诉我,他营里的花名册也丢失过一整天,第二天又完好无损地摆在原地。其他营没发觉,并不奇怪,因为花名册不到用的时候,通常都不去管它。焕字营、捷字营两个营的情况就足以说明事情的真相:有人曾经在我湘军军营中有意盗窃花名册,头天夜里盗去,办完事后,又在第二天夜里归还。”

“惠甫分析得很有道理。”彭寿颐又忍不住插话了,“而这事又恰好发生在武昌来人的时候。老中堂,那个堂堂大学士带来的竟是一批鼓上蚤式的小人!”

“伪君子!”赵烈文骂道。

曾国藩没有作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所谓屈正良招供的名单,其实都是从盗来的花名册上抄的,怪不得一丝不差。“这个卑鄙狠毒的鬼魅!”曾国藩在心里叫骂。

“老中堂,这个折子不拟了吧,门生再拟一个状子,向太后、皇上告官文用卑劣手段诬陷湘军。”彭寿颐气得推开已写了一半的奏稿,重新再拿出一张纸来。

“长庚说得好,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坑害九帅和吉字营。”赵烈文义愤填膺地嚷道,“打仗他们缩在后面,胜利了他们反而无端来陷害。他们这样做,天理不容!”

曾国藩心情异常痛苦,他呆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翻腾着一个巨大的疑问:“官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叫:“老中堂,我叔父在九江出事了!”

大家都一惊,只见门外喊的人是萧孚泗的侄儿都司衔哨长萧本道。

“怎么回事?”曾国藩喝道。

“老中堂!”萧本道一脚跨进门槛,冲着曾国藩说,“沈葆桢扣住了我叔父的座船。”

“沈幼丹为什么扣船,你坐下,详详细细地说清楚!”曾国藩满脸不高兴地说。

“老中堂,事情是这样的。”萧本道坐在曾国藩的身边,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男爵的座船在九江被查封

十多天前,获得男爵殊荣的萧孚泗接到上谕,同意他回湘乡原籍奔父丧。早在围金陵的日子里,他就打听清楚了:城里金银财宝,第一数天王宫的多,其次便是天王的两个哥哥信王、勇王了。那天,他带兵冲进金陵城内,首先便瞄准天王宫。但宫外激战厉害,一时进不去,他便转而打勇王府。七找八找,找到勇王府时,朱洪章的焕字营已经抢了先,他赶紧奔到信王府。捷字营的一部分人正在围攻,他的部属仗着人多势众,把捷字营赶走,将信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再不许别人染指。信王府被打下了,果然金银如山、财货如海。萧孚泗将财富分成三份。他自己独占一份,剩下的两份,由手下的将官去分。将官们按官位高低,都得到不少财产。普通的勇丁,强悍的得到一些,弱的则捞不到,于是他们各自再四处打劫,凡能变换银钱的东西,都入了他们的腰包。

萧孚泗的那一份,少说也值四五十万两银子,跟随他身边的侄儿萧本道监督木匠做了一百个箱子,把这些财宝全部装了箱。前向已先行运走了两船。这次又在长江上雇了一只坚固的大船,把剩下的五十个装着金银珠宝的木箱悄悄地运到船上。萧本道又以重金在方山一带买了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自己留一个,送两个给叔父。接到上谕后,表面哀戚、内心快乐的萧孚泗登上装着五十箱金银的大船,带着侄儿和三个美貌的江南娇娃以及几个随身亲兵,告别众人,起锚扬帆,溯江西上。

长江两岸素来盗匪极多,萧孚泗不敢大意,他把五十个木箱垒在后舱,上面用旧油布盖好,轻易发现不了。他和侄儿及亲兵一律作一般客商打扮。为使船走得快些,他给船老板双倍船钱,刺激船老板起早贪黑赶路,有时亲兵也帮忙摇橹。沿途停靠的都是大码头,船多人多,安全些。若实在没有遇到大码头,船一停下,萧本道就带着亲兵,衣藏利刃,在岸上通宵巡逻不睡。他们都是久经战场本事超群的汉子,一个能顶十个用。所以,从江宁开船以来一路顺利,虽是上水,一天也能走百二三十里,并不慢。这天上午,远远地看到九江城了。萧孚泗心中欢喜,长江水路,三成走了将近两成,再有七八天时间就到岳州府了;只要进入湖南,就可以放心了。

傍晚,船在九江码头停泊。萧本道带着两个亲兵上岸,买回了卤好的鸡鸭牛肉,扛一筐时鲜水果,捧一坛浔阳秋烈酒。船上的伙夫烧了两条长江大青鱼。满船十多条汉子围在一起,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三个江南女子也在一旁吃饭,看着他们取乐。

船上正吃得酒酣耳热,岸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个个穿着整齐的绿营军服,人人手里执枪拿刀,当中一个游击穿戴的骑一匹高头大马,横眉冷眼地望着停泊在岸边的上百条大小船只。一个兵士高喊:“奉巡抚沈大人之命,所有停靠本码头的船舶,不论官船、民船、商船、货船,统统检查。若有抗拒者,一律拘捕法办,不得宽容。”

船上的人无不感到意外。萧本道紧张地望着叔叔,只见萧孚泗神色自若,并无半点恐慌,大声对众人说:“来来来,我们喝我们的酒,他爱检查就让他检查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也管他不着。”

萧本道见叔父这个神态,心里略微安定点,但仍忐忑不安。盗匪打劫他不怕,怕的就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奉命检查,何况早就听说江西巡抚沈葆桢天地不怕,铁面无私,虽是曾国藩保荐上来的人,却不买曾国藩的账,上半年打金陵的关键时刻,他不但不扶一手,反而当面踢一脚,险些坏了大局。万一他们动真的,木箱里的东西露了馅,怎么办呢?他无心喝酒,把叔父拉到后舱,叔侄俩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好一阵子。

“这条船是开到哪里去的?”一个千总模样的小官在岸上吆喝着,随即便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气势汹汹地踏过跳板上了船。

“老总,这船是开到岳州去的。”船老板慌忙出舱答话。说话间,千总也上了船。

“货主在船上吗?”千总问。

“在。”萧本道忙走过去,一副谦卑的态度。

“装的什么货?”千总绷紧着脸。

“没有什么,几十箱瓷泥。”萧本道爽快地回答。

“瓷泥?”千总奇怪地问,“是景德镇的瓷泥?”

“老总,是这样的。”萧本道弯下腰说,“我们是长沙铜官瓷器工场的。上个月,一个先前在朝廷当大官的老爷,要为老母庆九十大寿,向敝工场定做一百桌酒席的杯盘碗盏,每个器皿上都要烧上‘恭贺慈母九秩大寿’八个字,只要做得好,价钱可以从优。敝工场老板为这个老爷的一片孝心所感动,下决心要烧制一百套最好的餐具来。铜官有手艺好的窑师,但泥不好。老板特为叫伙计们到贵省景德镇,买了五十箱上等瓷泥运回铜官。老总,箱子里装的都是泥巴。”

千总走进舱,抽出腰刀来,挑开旧油布,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五十只新木箱。他用腰刀在箱板上敲打着:“都是泥巴?”

“不错,都是泥巴。”萧本道面色怡然。

“撬开来看看!”千总盯着萧本道,喝道。

“不懂事的小畜生,老总来了也不好好招待!”萧孚泗突然闯进舱房,对着侄儿骂道。

“这是家叔。”萧本道对千总介绍。

“老总,这边说两句话。”萧孚泗拉着千总的手,走到船舱后头。他从怀里掏出两条三寸长的蒜条金来,塞进千总的腰包里,“这点小意思,分给弟兄们买两杯酒喝,请高抬贵手,包涵包涵。”

千总摸了摸腰包里两根硬挺挺的金条,心里寻思着:这两根家伙怕有半斤重,若不分出去,自己下半世就足够了,就是分些出去,得到的也是一笔可观的财产。到手的横财不要,那才是真正的傻瓜,他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关我屌事!

“老板,这箱子里装的真是瓷泥?”千总缓下脸来,对着萧孚泗又问了一句。

“老总,我们都是讲义气的汉子,还会害你吗?放心交差去吧,箱子里装的全是上等景德镇瓷泥!”

萧孚泗敞开上衣,露出文了一头穿山豹的胸脯,哈哈大笑起来。千总一见,吓了一跳:这莫不是一个江洋大盗!木箱里装的是鸦片,还是洋枪?他正想吆喝一声,手指又碰上硬邦邦的金条,嗓门立刻哑了。他走出船舱,对着十几个士兵,手一挥:“弟兄们,下船吧!木箱里装的是景德镇瓷泥,我都看过了!”

待千总把士兵们都带下船后,萧孚泗又和众人碰起杯来,高声吆五喝六,全然不把森严戒备的这支人马放在眼里。奉命搜查的人都回去交差去了,岸上安静下来,萧孚泗座船上的猜拳行令之声更加热火。半个时辰后,岸上又亮起一队灯笼火把,吵吵嚷嚷地沿着石磴而下,向江边走来。船舱里的人莫不感到奇怪:刚才检查过的,为何又来了?萧本道放下筷子,说:“三叔,我上岸去看看。”萧孚泗点点头,心里也有点纳闷。

萧本道上得岸来,只见来的人不如刚才的多,但从他们身上鲜明的甲胄来看,身份似乎要高些,马也多了四五匹,为首的是一位参将。萧本道想:来头不小呀,一次又一次的,究竟要干什么?只见一个骑在马上的都司说话了:“大家都不要惊慌,实话告诉你们,前向京师的王爷遭强盗打劫,丢失了大批金银珠宝。据侦察,这几天要路过九江。为不让强盗蒙混过关,苟将军带领弟兄们奉巡抚沈大人之命,再行搜查。这次只查大船,不查小船。”

说完,跳下马来,其他几个骑马的武官也随着跳下马,各自带着十几二十个人,分头向江边几条大船奔去,只有那个参将苟将军仍端坐在马背上,满脸杀气地监视着这场十分罕见的搜查。

萧本道赶快向船上跑去。还没有等他把所听到的话对叔父讲完,都司已带领二十多个兵士凶恶地踏过跳板,来到甲板上。

“管船的是哪个,还不给老子滚出来!”都司见满舱的人没有一个出来接他,勃然大怒。

船老大正要起身,萧孚泗一把按住。他站起来,整整衣服,大摇大摆走出舱。

“你是不是聋子?老子带了二十多个弟兄来到船上,你们没有听到声音?”都司喝道。

“老总息怒,我的确有点耳背。”萧孚泗满脸笑容回答。

“这是我们都司向老爷,你要放明白点!”一个士兵瞪了萧孚泗一眼。

前福建陆路提督心里禁不住好笑,口里说:“哟,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向都司,怠慢了。”

“我没有工夫和你啰唆!你船上装的是什么东西,老实讲清楚!”都司依然是恶狠狠的。

“船上装的是瓷泥,刚才那位老总已经一一验看了。”

“瓷泥?”都司大为疑惑,“瓷泥是什么东西?”

连瓷泥都不知道,萧孚泗差点笑出声来。他强忍着笑,说:“瓷泥,就是做瓷器的泥巴。”

“你把泥巴运到哪里去?”

“运回湖南。”

“混蛋,你们湖南连做碗盆的泥巴都没有,分明是在扯谎!”都司大声斥责。

萧孚泗吃了一惊,萧本道和满船男女也都吃了一惊。

“向都司。”萧孚泗边说边走前一步,“我们湖南虽有做瓷器的泥巴,但不如景德镇的好,所以到这里来装。”

“就是泥巴,老子也要看一看!”向都司转过脸去,对士兵们下令,“都进舱去,把箱子统统打开!”

萧本道一听,脸都白了,急着要上前去制止,但三叔在与他们打交道,又不便自作主张。

“慢点,向都司,进舱去说两句话吧。”萧孚泗伸出两只手臂来,做了个阻挡的姿势。他寻思着故伎重演,考虑到这个都司不好对付,蒜条金至少要加一根。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都司不吃这一套,倒是萧孚泗没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又说:“我有一坛百年老酒,昨夜刚启的封,向都司赏脸进舱喝一口吧!”

“百年老酒?”都司又惊又喜,“行,尝尝它的味道究竟如何!”

原来这向都司是个酒鬼,一听说好酒,便口水流出,身不由己。萧孚泗暗自高兴,叫侄儿打开一坛从天京王府里抢来的好酒,满满地斟了一大碗。都司接过碗,还未喝,先已被浓烈的酒香刺激得嗓子哑哑的。灌下一口后,连声称赞:“好酒,好酒!”说着说着,一碗酒已全部进了他的大肚子。

“向都司,实不相瞒,这坛酒是我的高祖在乾隆二十年埋在土里的,至今有一百一十年了。今天是他老人家一百五十岁冥寿,我们多喝两碗。”

萧孚泗说话的时候,萧本道又倒了一碗,都司二话没说,咕噜咕噜地喝光了。萧本道要再倒,都司摆了摆手:“不喝了,老子要办公事。这样吧,不要弟兄们动手了,你们自己打开吧!”

都司说着,便觉得有点头晕,刚要坐下,被萧孚泗拦腰扶住,一只手从里衣口袋里摸出三根黄灿灿的金条来:“小意思,拿着吧!”

谁知那都司用手一推,说:“老子不要这个,你把那坛老酒给我吧!”

“行,酒也给,这点东西你也收下。”说着,便将金条朝都司身上硬塞。

“向开山,你这个龟孙子,钻到哪里去了!”一声喝问传来,随即走进一个高大的汉子。

向开山睁开醉眼一看,吓了一大跳:“苟、苟大人,卑职在这、这里搜、搜查哩!”

苟参将皱了皱眉头,一眼看见那只打开了盖子的酒坛子,恼火起来:“向开山,你居然在这里喝起酒来,老子砍了你!”

苟参将冲上前,一把揪住都司的上衣。突然,手被那几根硬金条碰着了。他松开手,从向开山的衣袋里搜出三根金条来。“这是什么?王八蛋,叫你带人搜查,你倒受起贿赂来了。来人啦!”立时从舱外进来三四个人,“给我把向开山绑起来!”

两个士兵拉着向开山出了舱。

“搜!给我翻箱倒柜地搜!”士兵们如狼似虎地乱搜起来。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萧孚泗一点准备都没有,略为慌了一下,便很快镇定下来。

“苟大人,这只木箱里装的都是金子!”一个士兵惊呼起来。

“苟大人,这只箱子里装的都是珠宝!”又一个士兵高叫。

“这只也是一样,全是金器银器!”第三个也嚷起来。

苟参将过去,见打开的三只箱子里装的全是光彩夺目的金银财宝。他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走到萧孚泗的面前,盯了好长一阵子后,猛地大喝道:“你们这伙无法无天的强盗,终于没逃脱我苟某的手心!”说罢狂笑起来。

萧本道冲过去高喊:“我们不是强盗!”

“不是强盗?”参将狞笑道,“赃物都在这里,你还要赖吗?”

“这不是赃物!”萧本道继续辩解。

“不要多说了!”萧孚泗制止侄儿,对参将说,“你带我去见沈葆桢吧,我有话当面对他说。”

“哼!好大的口气,沈大人的名字是你叫的?”苟参将两手叉腰,审视着萧孚泗,“好哇,沈大人现在就坐镇九江,你跟我上岸去见他吧!”

上岸后,萧孚泗被送进九江兵备道衙门的一间小屋子里,苟参将去禀报沈葆桢。一会儿工夫,便带回了沈葆桢的指示:“这是一桩打劫王府的要案,必须回南昌去亲自审理。所有赃物一律封好,连同船上男女,全部押到南昌去。”

萧孚泗大怒,对苟参将吼道:“你去告诉沈葆桢那小儿,我不是什么打劫王府的强盗,我是打金陵的首功大员!”

苟参将笑道:“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到南昌去从实招供,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冒充什么攻打金陵的首功大员了。退一万步说,你即使真的是打金陵的湘军,那班家伙我们也知道,放火烧城,打家劫舍,比强盗也好不了多少!”

这几句话,说得萧孚泗火冒三丈,真想割掉他的烂舌头,心里狠狠地说:“到了南昌,见过沈葆桢后再与你算账!”

到了南昌的第二天,萧孚泗被押上了江西巡抚大堂。只见宽大的厅堂里气象森严,两旁肃立着十几个手执水火棍的衙役,正中大几后面,端坐着身穿从二品朝服的沈葆桢。这位林则徐的外甥兼女婿,素以不讲情面著称。此刻,他铁青着脸,对着下面喊道:“所押何人,报上名来!”

萧孚泗抬起头来,盯着沈葆桢看了一眼,大声回答:“沈大人,我是萧孚泗!”

“萧孚泗?”沈葆桢惊问,“你就是曾九帅手下那个封了男爵的萧孚泗?”

“是的,我正是九帅手下节字营营官、前福建陆路提督萧孚泗。”

“那你为何不在江宁城里管带士兵,却跑到九江码头碰上了他们?”沈葆桢追问。

“老父上个月去世,我是回家奔丧的。”

“奔丧?那为什么船上还有女人?那五十箱金银又是怎么回事?”沈葆桢穷追不舍,并未因萧孚泗自报了姓名而改变态度。

萧孚泗急了,说:“沈大人,请到内室,我把一切都对你明说了。”

沈葆桢犹豫一下,说:“好吧,你随我到签押房来。”

沈、萧二人,从前并没有见过面。沈葆桢一待萧孚泗坐定,便问:“你说你是萧孚泗,有证据吗?”

萧孚泗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递过去说:“这是我离开江宁前,曾中堂给我的一封亲笔信。曾中堂的字迹,想必沈大人认得。”

“他的字我当然认得。”沈葆桢边说边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纸来。纸上写着:孚泗贤弟痛失严亲,谨备赙仪一百两,祭幛一段,挽联一副,以致哀痛。曾国藩泣拜。

沈葆桢忙把这封信重新插进信封,双手递给萧孚泗,起身整整衣帽,对着萧孚泗作了一个揖,说:“果然是萧军门,下官失礼了!”对着门口高喊:“给萧军门敬茶!”

立刻便有一个小童进来,在萧孚泗面前摆上一杯香气四溢的茶。萧孚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沈大人,卑职回家守丧要紧,请放我走吧!”

“萧军门,休怪下官唐突,委实是事先不知。”沈葆桢摸了摸下巴,慢慢地说,“九江码头的搜查,原是为了捉拿钦命要犯。实不相瞒,苟参将把你带到九江衙门时,下官以为捉到了打劫王府的强盗,已把情况急奏太后、皇上了。”

“什么?你问都不问一下,就上奏太后、皇上,岂有此理!”萧孚泗愤怒起来。

“萧军门。”沈葆桢沉下脸来,“下官虽未审理,但五十箱货物都一一验看了,与朝廷下达的海捕文书相差无几,故对此事已有八成把握。”

“你这样做太荒唐了!”萧孚泗气愤已极,不是碍于国家律令,他真想把这个可恶的沈葆桢狠狠地打一顿。

“荒唐?”沈葆桢拉长着脸说,“真正荒唐的是你萧军门,而不是下官。下官问你,这五十箱金银财宝是哪里来的?”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是节字营全体弟兄们的财产,由我带回湖南老家。”萧孚泗早已想好了答案。

“萧军门,你这样回答,自以为聪明,却骗不过世人。普天之下,都知道你们湘军打江宁,把长毛的财产洗劫一空,每个将领都发了大财,你这五十箱财宝,就是一个明证。”

“沈大人,请你不要误信传闻,这五十箱东西的确不是我萧某一个人的。”萧孚泗的语气已经降下来了。

“这件事,我也不和你争辩。我再问你,你既然是回家奔丧,为什么带着女人同船?”沈葆桢板起面孔问,签押房里的气氛,并不比公堂来得和缓。萧孚泗自知理亏,只好低下头不作声。

“老弟呀!”沈葆桢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不要怪我责备,你委实做事太欠思量了。”

“好吧,就算我欠思量,你放我走吧!”萧孚泗说,语气中已带有几分求情的味道了。

“我怎么能放你呢?你要在南昌城里等候圣旨下来。”

“圣旨抓的是强盗,又不是我呀!”萧孚泗胆怯了。他担心事情再闹大,收不了场。

“我不能放你!”沈葆桢坚决地说,“你一个堂堂二品大员,赴丧途中,挟带女人和大批金银,大悖国家律令。不让我知道则罢,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得不上奏太后、皇上,听候太后、皇上的处置。萧军门,委屈你了,你就在南昌城里宽住半个月吧!我会好好款待你的。”

萧孚泗已听出了沈葆桢的话中之话,看来是有意冲他而来的,他有点失望了:“你真的不放我了?”

“真的不放!”沈葆桢立即答道,“萧军门,你或许还不知我沈某的为人。我是一贯以舅父文忠公为榜样,办公事六亲不认。实话对你说,若不是你萧军门,而是江西地方文武的话,对不起,我早已将他撤职查办,关进大牢了。”

萧孚泗泄气了,好半天才说:“既然如此,我就在南昌城里候圣旨吧。你放我的侄儿先回老家去报个信如何?”

“那可以。”沈葆桢爽快地答应,“有什么事,就交给你侄儿去办吧!”

于是萧孚泗把侄儿叫到身边,吩咐他火速赶到江宁城,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曾国藩,请他设法搭救。

第二天,萧本道背着一个小包袱离开南昌,兼程赶到九江,坐上东下的快船,恨不得船如飞箭,立即就飞到江宁。不料越急越出事,中途又遇到了麻烦。

江湖窃贼泄露僧格林沁的军事部署

下水船快,萧本道在船上心急火燎地过了五天五夜后,这天下午,船来到安徽和州境内的浮桥镇。浮桥镇是长江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码头,有几个客人要下船,船老大把船泊在码头边。萧本道想到此去江宁只有二百多里的水路了,明天午后就可以赶到,紧张了几天的心绪略微放松。他打开船舱的木板窗门,把头伸出窗外,眺望浮桥镇的市井。

正看得起劲的时候,放在膝盖上用左手压着的包袱突然掉到船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他赶紧扭过脸来,把包袱拾起,恰与一中年汉子打了个照面。那汉子是个离船上岸的客人,长得深目隆准,瘦高精干,脸上露出一种莫测的笑容,对他说了句“对不起”,便继续向前走,很快就踏过跳板,上岸去了。“看来是他不小心碰掉了我的包袱。”萧本道心里猜测。他没有多想,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过一会儿,船开动了。又走了五十多里,天黑下来,船在离和州城只有十里路的横江码头停泊。不少有钱的客人雇了车子,连夜赶到城里去花天酒地,吃喝玩乐,也有人邀萧本道。要是在往日,他必定会高高兴兴地去凑热闹,但眼下他没有这个闲情。喝了几杯寡酒,草草吃了夜饭后,便倒在铺位上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萧本道觉得自己身上似乎被触动了一下。他睁开眼,船舱里一片漆黑。他摸摸腰间,不好,包袱被人盗走了!他的这个包袱很贵重。原来,就在九江码头船上,士兵们已发现木箱里的秘密时,萧本道本能地意识到这些木箱要换主人了。他趁人不备,在一个放金元宝的箱子里悄悄地取出八个金元宝。这八个元宝大小不等,大的重半斤,小的也有二两。他把这八个金元宝放在包袱里,随身带着。这次去江宁,他也带上了。他懊恼了片刻,猛然想起贼一定走得不远,于是赶紧走出舱外。

空中挂着半个月亮,江面夜色迷蒙,什么也没有。他转过脸朝横江镇上看去,远远地好像有个黑影在移动。他擦擦眼角,睁大眼睛,仔细再看。那里的确是一个人,正在沿着石磴向镇上奔跑。“贼娘养的,竟敢偷到老子头上来了,真正是太岁头上动土!”萧本道狠狠地骂了起来,纵身一跳,从甲板跳到岸上,抬起两条飞毛腿追去。

萧本道十七岁投奔湘军,在军营里混了六年,练就了一身武功,也练就了一副胆量。追了一程,来到石磴脚下,那黑影已跑到石磴中部。萧本道的脚步声惊动了黑影,黑影回头一看,知包袱的主人来了,便加快了速度。待萧本道赶到石磴中部时,黑影已到顶部;萧本道赶到顶部,黑影已沿着江边的小路跑出一里之外了。

萧本道决不甘心这八个金元宝就这样眼睁睁地被人偷走。他运足气,咬紧牙,加快步伐。渐渐地,快要与黑影靠近了。这时,远处响起一声鸡鸣,天快要亮了。萧本道想,若还不追上,天一大亮,就更难办了。他又死劲跑一阵,看看只有十多丈远了,便弯腰从路边拾起一个鸭蛋大的卵石,向前面的黑影用力一掷。只听得“哎哟”一声,黑影扑倒在地。萧本道快步跑过去,口里骂道:“狗日的,把包袱还给我!”他正要上前夺包袱。只见那黑影突然飞起一脚,直向他的头踢来。他没有料到这一着,幸而久历沙场,反应快,头一偏躲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那人一个鹞子翻身,倏地从地上跃起,站立在他的对面,两手握拳,摆出了个架势。

晨光熹微中,萧本道看出那人背后斜背着一个包袱,那包袱正是他的!他气得咬牙切齿,伸出拳头来朝那人心窝里打去。那人早有准备,身子一闪,机灵地出现在萧本道的左侧,对着他的左肩猛击一拳。萧本道没有防备,痛得钻心。他暗暗称赞此人拳术好,忍痛还击。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几十个回合。萧本道趁着对方一个空子,扬起右腿,向对方的胸脯猛踢过去。可惜萧本道近来耽于女色,腿脚无力,对方飞起一掌,向他的脚趾砍来。萧本道一阵疼痛,几乎站不住了。

连吃了两次亏,萧本道知对方武功很好,硬打硬拼敌不过,便使出他萧家的祖传绝招——点穴术来。他看看天色,尚未过寅时,遂盯着对方左胸上部的中府穴。那人见萧本道打不过他,两只拳越打越凶。萧本道佯作招架不住,步步后退。那人开始大意了,拳出手也变得慢了。萧本道瞄准他疏慢的瞬间,猛地竖起右手食指,直朝那人左肩下刺去。只听见那人哇地叫了一声,便仰天倒地昏迷过去。这时,东方已现出灰白色,天蒙蒙亮了。

萧本道骂了一句“贼娘养的”,便弯腰去解那人肩上背的包袱。借着晨光,他终于看清楚了,此人正是昨天下午在浮桥镇下船时碰掉他包袱的那个汉子。他突然明白,这是一个极有经验的江湖窃贼,凭着包袱掉在船板上发出的响声,就已经弄清包袱里的东西,再来半夜行窃。想到这里,他搬起一块石头,向此人的脑袋砸去,一看那人深目隆准,相貌不俗,且武功极好,他又不忍心了。

萧本道虽为湘军军官,其实本性与绿林好汉、江湖窃贼相差无几。在他的观念里,盗窃别人的财物并非可耻的行为。假若他身边无钱,又急需钱用的时候,他也可能做出拦路打劫、偷鸡摸狗的事来。现在,当这个窃贼倒在自己的面前,包袱已到手的时候,他又起怜恤之心。他丢掉石头,一眼瞥见那人上衣袋里有一块鼓鼓的东西。他将那东西掏出,原来是一块木牌牌。牌上用火烫出一行字: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帐下都司衔守备云格。萧本道一惊:此人竟是僧王手下的一名军官!转而又想,僧王驻军山东,此人为何到江南来了,不如把他救醒,问个详细。他把木牌收起,在那人脐下关元穴上以手掌用力一推。一会儿,那人苏醒过来,想爬起,却浑身无力。萧本道把他扶到一棵树边,让他靠着树干坐定。那人说:“好汉本事高强,我瞎了眼,一时见财起意,不该偷好汉的包袱。”

萧本道说:“你的功夫也不错,我看你是个人才,不计较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云。”

“一向做些什么事?”

“也没有个定准,跑跑买卖,帮人做做杂事,只要有钱赚,什么事都干。”

“哈哈哈!”萧本道大笑起来,“你莫在我面前装傻了,你看看这个。”

说着,亮出了木牌。那人大惊,下意识地摸摸衣袋,衣袋空空的。

“好汉既然已知我的身份,木牌还是还给我吧。”

“还给你不难,不过,你得将一切从实告诉我。”

“好汉要我说什么?”云格为难地问。

“我问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如今要到哪里去?”

“我是从江西南昌来的,如今要到安徽滁州、泗州一带去会僧王。”

“我听说僧王驻在山东济宁,你怎么去滁州、泗州一带去找他?”萧本道觉得奇怪。

“好汉不知,僧王奉太后、皇上之命,已从山东南下了。”

萧本道心想:他南下做什么?近期并未闻安徽北部有大的军事行动。又问:“你这次到南昌做什么?”

“为僧王递一份紧急公文给江西巡抚沈葆桢。”

一提起沈葆桢,萧本道就恨意顿起。这几天在船上,萧本道天天思忖着在九江被查封的事。若真的是搜查打劫王爷府库的强盗,为什么沿途未听到一点风声,更未见哪个来码头查询?第一批人打发走后,又来第二批,停泊在码头上的上百条船,只有他家的这条船出了事。这不明明是冲着他家而来的吗?沈葆桢为什么要这样和他家过不去呢?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支持、指使呢?当萧本道一听说僧格林沁有信给沈葆桢时,他马上把僧格林沁与此事联系起来了。作为湘军的一名军官,他知道僧格林沁一贯仇视湘军。如此看来,是那个蒙古亲王在指使沈葆桢查封他家的船了。萧本道决心趁此时机,把这桩事弄出个究竟来。

“大哥,你身为僧王帐下的守备,却来偷我的包袱,看来你是手头短缺。”萧本道解开包袱,从中取出一个二两重的金元宝递过去,“拿去用吧!”

“这是你辛苦积攒的财产,我不能要。”在萧本道豪爽的气度面前,云格为自己的偷窃行为而羞愧。

“大哥,你这就小家子气了。”萧本道把金元宝硬塞进云格的衣袋,“天下金银财宝,本没有固定的主人,说什么你的我的,这个元宝,先前不也是别人的吗?”

这两句痛快的话,说到云格的心窝里去了。他感动地说:“我真是有眼无珠,不知兄弟你是这样一条轻财重义的好汉。我要如何赎回我的罪过呢?”

“不必言赎罪,你告诉我,僧王要你送的是件什么公文,他为何又要南下。”

云格望着萧本道的眼睛,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反问道:“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我嘛,实话对你讲吧!”萧本道咧开嘴巴,爽朗一笑,“我比不上你,是堂堂朝廷武官,我是长江上的私盐贩子。不过,干的事虽不光明,为人却是磊落的,生性爱英雄事业,喜闻军国大事。”

“豪杰!”云格伸出大拇指称赞。他转了一下眼睛说,“僧王送给沈中丞的公文,我不知道,也不能问,更不敢拆开看。只是沈中丞接信的第二天,便亲自赶到九江,后来就听街头巷尾纷纷传说:沈中丞查封了湘军大将萧孚泗回籍奔丧的座船,在船上搜出几十箱金银财宝,还把萧孚泗一伙押到南昌。也不知僧王的公文与此事有没有联系。”

萧本道暗暗吃惊,忙问:“你见过萧孚泗和他船上的那些人吗?”

“没有见过。我倒是想见见萧孚泗,听说他打金陵立了大功,又捉住长毛头子李秀成,封了男爵,可惜见不到。”

萧本道放心了,又问:“僧王从山东南下,是不是捻子在淮北闹凶了?”

“不是。这点我倒是可以明白地告诉兄弟,僧王有次对江宁将军富明阿说过,湘军可能会造反,叫富明阿带三千人先南下,驻守扬州,他自己随后就带大兵去安徽滁州、泗州一带,湘军胆敢轻举妄动,他就充当统领,指挥驻镇江的冯子材、驻和州的德兴阿、驻扬州的富明阿、驻武昌的官文,东南西北团团包围,一鼓聚歼。”

萧本道的嘴角重重地抽搐了一下。这个自诩功臣的湘军年轻军官,做梦都没有想到湘军目前正处于这样的危险境地。必须把这一重要军情尽快告诉湘军的统帅!看看日头已出现在东方天边,他坐的船就要起锚了,遂起身道:“大哥,时候不早了,船要开了,我与你就此告别,日后再相见。”

“兄弟,你留个名字吧,也让我以后好打听。”云格说。

萧本道略为思考一下,说:“你要找我很容易。长江上下,只要遇到装盐的船,问声萧拐子,无人不知。大哥以后要是缺银子,尽管来长江码头找盐船。”说完,将木牌子还给云格。

结识了这位富有而慷慨的私盐贩子,云格很高兴,接过木牌牌后,又补充一句:“兄弟日后若有用得着云格的时候,只管到僧王老营来找我。”

“行,后会有期!”萧本道说完,背起包袱,撒开两条长腿,朝横江码头飞奔而去。

借韦俊之头强行撤军

曾国藩、赵烈文、彭寿颐听完萧本道这番叙述后,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阵子,彭寿颐才愤愤地吐出一句话:“僧格林沁、沈葆桢欺人太甚!”

赵烈文托着腮帮子说:“看来,官文来江宁城追查所谓的哥老会,与萧军门的座船无故被查封,以及僧格林沁的南下,三件事是连在一起的,矛头都是对准湘军,尤其是对准吉字营的。”

“惠甫想得深。”彭寿颐说,“不过,官文、沈葆桢都是封疆大吏,僧格林沁虽是亲王,也无权指挥他们呀!”

“是的。”赵烈文点点头说,“背后一定还有人在指挥他们。”

萧本道睁大着眼睛望着赵、彭,欲言又止。“惠甫不要瞎猜测。”曾国藩已明白赵烈文所指,但夹着萧本道在这里,不便再深谈下去,挥手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老中堂。”萧本道急着说,“我三叔还在南昌哩,沈葆桢那里,还求你老给他打个招呼。”

萧孚泗惹出的麻烦,不仅使他自身陷于困境,也给湘军招来祸端。全国都在说吉字营将金陵洗劫一空,放火焚烧是为了毁灭罪证,自己给太后、皇上上奏,为他们力辩其诬。可现在呢?五十箱金银,在新封男爵的座船里被当场拿获,尽管你说一百遍、一千遍这是节字营众人的财产,又有谁会相信呢?即便是众人的财产,先前不是说过金陵城里全无金银吗?这如何自圆其说呢?何况,重孝期间,携带江南女子同船,这中间的事情,能解释清楚吗?萧孚泗呀萧孚泗,你也真是糊涂到家了!幸而萧本道此来提供了僧格林沁的军事部署,若不看在这个分上,曾国藩真要狠狠地训斥一顿了。他冷冷地对萧本道说:“你们这是自作自受,我有什么办法!”

萧本道哭丧着脸说:“老中堂,你老若不管,那满船的东西都会叫沈葆桢夺去了!”

赵烈文安慰道:“谅沈葆桢也不敢。你不要着急,老中堂会有办法的。”

“奏稿还拟下去吗?”彭寿颐问。

曾国藩思索片刻后,说:“暂不要拟了。”

待赵、彭、萧退出后,曾国藩拿起笔来,蘸着朱砂,走到墙壁上的挂图边,在镇江、扬州、和州、滁州四个地方各自画了一个红圈,然后凝神呆望着。望着望着,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眼前出现四张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的獠牙,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向江宁猛扑过来;远处,武昌、南昌、杭州也亮起了阴绿的幽光,仿佛还听见了磨牙砺齿的声音。他觉得头在发晕,勉强移步来到案桌边,靠在椅背上,朱砂笔掉到地上,他也无力去拾起。笔尖周围沁出一圈红红的痕迹,他看着,像是自己呕出的一摊血。很长一阵子,他才清醒过来。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的一连串事,显然不是孤立的,赵烈文都看出来了,曾国藩能看不出来?他宁愿相信不是这么回事,但现实又充分证明了赵烈文的推断是正确的。是的,僧格林沁不能指挥官文、沈葆桢,他自己的南下,也不是全由他个人做主的。那么,能指挥官文、沈葆桢和僧格林沁的是谁呢?答案没有必要挑明了。此时的曾国藩,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的恐惧。他细细地思考着:他们用的手段各有不同,官文是诬陷,沈葆桢是揭短,僧格林沁是威慑,三管齐下,意欲何为呢?有两种可能:一是借此将他兄弟和整个湘军打下去,历史上司空见惯的大功告成、功臣诛杀的悲剧再演一次;一是以此敲敲他的脑袋,让他意识到所处之环境对他并非有利,识相点,尽快撤掉湘军。两种可能性都有,孰大孰小?曾国藩陷入了沉思。

眼下江宁虽克,太平军余部尚有二十来万,安徽、河南的捻子势力很大,西北回民的骚乱多年不止,国家尚未太平。在这种情况下,将立有大功而并无造反事实的湘军全部打下去,岂不会令各地其他带兵将领有兔死狐悲之感?朝廷目前大概还不至于做出这般蠢事来,这是其一。其二,自从富明阿走后,朝廷再未派人到江宁来认真调查太平军所遗留下来的金银财宝的下落,似乎有不予追究、网开一面之意。其三,就在萧孚泗走的前些日子,曾国荃的座船也从九江驶过,他的船比萧的大,装的东西也比萧的多,沈葆桢没有借口查他的船,是否朝廷有意给曾家留点面子呢?分析了这三条后,曾国藩认为,打杀的可能性不大,借此逼迫他裁军则是主要的。想到这里,他心里升起一股极大的委屈感。

曾国藩早就明白地奏报要裁军,只不过暂时推迟一下而已,朝廷何以便如此急不可待,视湘军为眼中钉、肉中刺,非欲拔之而后快呢?即便要这样做,堂堂皇皇地下道御旨不很好吗,为何要行此卑劣阴险的伎俩呢?他为朝中最高决策者这种有失君子风度的做法感到气闷。转而他又想,历史上所有号称有作为的君王,哪一个又没有阴一套、阳一套、君子一面、小人一面呢?对照自己,自从离开翰林院,进入六部衙门以来,尤其是这些年带兵打仗,在与各省督抚、各处统兵将领间的周旋之中,阴的一面、小人的一面干得还少吗?更何况,大清自立国以来,军队一直掌握在朝廷手中,现在一下子有十几万军队由私人招募组建,他们能征惯战、骄横跋扈,如山如海的财富可以隐瞒不报而据为己有,如锦如绣的六朝古都可以一炬焚之而弃之不惜,这样一支军队偏偏又掌握在汉人手中,朝廷能不担心吗?不撤掉它,太后、皇上能甘食安寝吗?这样一想,曾国藩释然了,心中的委屈感大大减弱。他决定以异常镇定的姿态,对官文、沈葆桢不采取任何行动,安安静静地在江宁城里等候着太后、皇上对萧孚泗一案的处理。他推测不至于给萧太大的难堪。万一事出意外,为了曾国荃和吉字营的声誉,也为了他自己的声誉,他将要为萧孚泗一辩!

曾国藩的态度,萧本道一无所知。想起拘押在南昌的三叔和那一船财产,他便惶惶然不可终日,隔一两天便到督署来一次,请曾国藩接见他。每次照例都被门房阻挡,怏怏而回。如此过了十来天。这一天,萧本道又来到督署大门口,正徘徊不敢向前时,门房看见了他:“萧都司,总督大人昨天关照过,说你今天可以进去。”

萧本道大喜,直奔签押房。曾国藩面露微笑地说:“昨天来了上谕,你三叔没事了,你看看吧!”

说着递过来一个大信套。萧本道将上谕抽出,急忙展开,一目数行地拜读,他越看越高兴。原来,上谕写着:

前福建陆路提督男爵萧孚泗,系攻克江宁首功大员,此次因父逝回籍奔丧,顺带节字营官勇历次所获战利品,系出自袍泽之谊;既在江宁娶妾,自应带回原籍奔丧,亦在情理之中。着毋庸追究,俾该前提督一行回籍成礼。江西巡抚沈葆桢办事秉公,执法严谨,其节可风,着交部优叙。并将此由五百里谕知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曾国藩。钦此。

萧本道想,这一定是曾大人为三叔上的求情折所起的作用,遂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曾国藩磕了个头:“谢老中堂的大恩大德!”

“不必谢。”曾国藩平淡地说,“回去后,告诉你三叔,就说是我讲的,规规矩矩在家守制,地方上一切事情都不要过问,若再招惹是非出来,我可再不管了。”

“是!”萧本道笔挺地站着,“卑职一定将老中堂的教导转告三叔。”

朝廷对萧孚泗一案如此宽容的态度,使曾国藩颇为惊奇。原先设想到不至于给太大的难堪,但多少会有点处罚,然而什么都没有,连哥老会的事也只字未提,前向的委屈顿时化作感激。

官文所谓追查哥老会一事,自然是闹剧一场,但霆军里既然有哥老会,且力量足以煽动闹事,难保吉字营和其他军营就没有。一旦他们成了气候,那湘军便真的成了叛军。萧孚泗虽未加处置,但吉字营掠夺了大批江宁城财宝的丑行,无疑已公告天下了。事态已把曾国藩逼到悬崖边,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裁撤湘军,而且必须尽快!只有这样,才能安太后、皇上之心,塞天下悠悠之口;也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哥老会赖以存在的基础,杜绝意外变故发生,保全湘军的大节;同时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本人以及整个曾氏家族和所有“功狗”们的富贵平安。

曾国藩命令彭寿颐赶紧重新拟奏稿,以明确的态度、坚决的口吻向太后、皇上表示:湘军水陆两支人马在三个月内十成撤去九成,驻守在江宁城内城外的吉字营一个不留,全部遣回原籍。

“老中堂,吉字营五万将士全部都撤掉吗?”彭寿颐发问。

“全部都撤。”

“老中堂,据说刘松山、张诗日治军严厉,松字营、诗字营的军纪要比其他营好些。战乱还没有完全平息,九帅的部属还得留一些才是。”

曾国藩以赞许的目光望了彭寿颐一眼,慢慢地说:“折子还是按我刚才说的拟,至于吉字营以后如何撤留,我另有安排。”

话一出口,他立即想到,这不又是一桩心口不一的事情吗?不过,这仅仅只是一刹那间的念头,转瞬间他便忘记了。

拜折后的第二天,曾国藩将督署内参与军机赞画的幕僚们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立即大规模裁撤湘军的决定。幕僚们齐声赞同,都说这是一个极为重大的明智之举。有的说,江宁城军营里的官勇越闹越不像话了,不遣散,迟早会出大乱子的。有的还拿当年川楚白莲教平息之后,团练相继解散的前事作例子,说明大乱平定后非经制之师只有自动消除,才能使朝野静谧、相安无事的道理。还有的说,当年平川楚白莲教的团练,是分散掌握在各省督抚手中,没有一支多达万人的大部队,而现在湘军主力有十多万,均听曾中堂一人调派,因而裁撤一事更显得急迫,而由此也更证明曾中堂示大公于天下的赤诚之心,将永远受到后世的景仰,为乱臣贼子所惧。幕僚们的称颂,使曾国藩欣慰,也使他的信心更加坚定了。不过,幕僚们也都谈到无银子付清欠饷,将是裁军所面临的第一大难题。

湘军自咸丰三年组建以来,十余年间,户部几乎没有直接拨过饷银,除个别省份协济小部分外,其余都由湖南一省承担。湖南素来商贾不发达,充全省岁入不及苏松间一大县,如何能负担十多万人庞大的军队,应付十多年旷日持久的战争?于是湘军的军饷便常常不能及时如数发放,拖欠三五个月、支发三五成是常事。为了安定军心,鼓舞士气,恶劣的统领则公开煽动部下去掠夺百姓的钱物,去洗劫打下来的仓廪库房。稍有头脑的统领虽不煽动,但对部下的这些暴行也不加制止,这也是湘军日趋腐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即使是吉字营,虽说从上到下,都得到了多少不等的不义之财,但名义上他们的欠饷也达四个月之久,总数近一百万两。至于其他军营,也有四五个月的,也有六七个月的,都比吉字营严重。幕僚们都问:这个难题如何解决?曾国藩请他们献计献策,帮助解决这个难题。同时又表示,不管这个难题能否解决,裁军都要坚定不移地进行。

他分别给吉字大营、老湘营、果字营、霆军、正字营以及长江水师、宁国水师、太湖水师、淮扬水师统领们下达裁军的命令,限他们在十五天内到江宁城禀报本营裁撤步骤。又给李鸿章、左宗棠发出咨文,通报这个重要情况。

几天后,城内城外的吉字营五万陆军和从大胜关到草鞋峡的长江水面上的两万水师,无论将官和勇丁,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裁军的事。从心情上来说,有不少人愿意早日脱下戎装,回籍与家人团聚。这些人中,有的是年岁大了,厌倦军旅生涯;有的是打金陵时发了大财,急于回家去做财东地主;也有的从军十多年,经事多了,阅历广了,对连年无休无止的战争的思考也逐渐深化起来,尤其是金龙殿前那场亘古未闻的自焚悲剧,更强烈地刺激了他们:都是骨肉同胞,为何要这样你死我活地互相残杀?他们不可能得出什么明确的答案、合理的解释,只有离开了事,如此,心灵方可平衡一些。

但也有相当多的人不想离开湘军回原籍。多年的军营生活养成了他们飘泊、冒险、嫖赌、斗殴、吃现成饭、用大把钱的习气,他们不屑于再做单调、贫寒、勤俭、规矩的乡下佬。这批人多为没有抢到大量钱财的普通勇丁。至于将官,则几乎无人赞同撤军。将官的威风,来源于他手下成百上千的勇丁。一旦撤离了军营,回到老家,昔日的威风便大半丢掉了,就连一个小小的什长,在军营里也管十个俯首帖耳的弟兄,回家后,哪来的这些人听他的支派?因为这些原因,撤军的命令下达十来天了,江宁城内外数百个营哨,没有一点执行命令的迹象。社会秩序反而更坏了,抢劫、群斗、杀人、放火、强奸、滥赌等恶性事件到处发生,全都是吉字营勇丁做的案。各级军官不但不管束,反而参与其事。

吉字营统帅曾国荃原本就不赞成大哥这种自剪羽翼的做法。这个从小就在荷叶塘出了名的犟九爷,一贯认为天地间是强者的世界,而乱世中的强者,就是握刀把子的人,有了刀把子就有了一切。当年,他就是凭着这个信念积极募勇建营,奔赴与太平军作战的前线,而且也用这个信念去教育他手下那批营官哨官。这些年来他已尝到了手握刀把子的甜头,岂愿轻易丢弃?况且大哥的自剪羽翼,第一刀便是要剪掉吉字营。眼下长毛未净,捻乱方炽,正可利用这个作为借口,加强湘军力量,拥兵自重,即使不想造反,也不能让别人欺侮自己呀!

曾国荃这个观点在吉字营中有着深厚的思想基础,正是代表了各营新贵们的想法。现在,尽管统帅已离开军营回籍,部属们仍奉行这种观念。死的死,走的走,吉字大营留在江宁城里受封职位最高的要算骑都尉朱洪章了。于是彭毓橘、刘连捷等人推举朱洪章到督署,抬出欠饷一项来与曾国藩摊牌:撤军可以,但先得拿出一百万银子出来,把欠饷发下,否则,对不住提着脑袋血战多年的弟兄们。曾国藩明知吉字营官勇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这点欠饷,但又不能点破。在朱洪章貌似充足的道理面前,曾国藩竟然一时语塞,因为他根本就筹集不出这笔巨款来。

朱洪章占了上风,回去一鼓动,吉字大营官勇们抗拒撤军的劲头更足了。他们借酒撒野,有的破口大骂朝廷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有的甚至公开扬言要扯旗造反。曾国藩面对这种混乱局面,又恨又怕,心中烦躁不安。几天后,他收到了李鸿章的信和闽浙督署的公函。

李鸿章的信竭力恭维恩师此举为旷代奇闻,上合天心,下孚众望,务必排除万难坚决进行下去,以达到预期目的。又说淮军理应效法湘军大量裁撤,只是目前各营都在追杀长毛余部,还不到撤的时候,且恩师当年说过,要以淮民平淮捻,淮军作为淮民的团勇,不能须臾忘记自己的职志,待到天下乂安,干戈化为玉帛之时,他一定要把全部淮军一个不留地撤掉。

湘军统帅的高足,与他的恩师既有相像之处,更有不同之处。他不畏人言,办事也没有太多的顾虑。他亲手创建的淮军,决不能在自己的手里撤除,也不容许别人插足。在他的眼里,淮军正好比丽日中天,兴旺已极,且今后还有大显身手的时候,如何能撤?至于以后全部撤掉云云,那不过是附和恩师心思的几句漂亮话而已,原不是他的本意。恭维撤军的背后,深藏着他自己的一套如意算盘:湘军撤除了,今后淮军便独步天下,再无抗衡的力量了。况且还可以趁着这个时机,把湘军中那些会打仗的将官吸引到淮军中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真是淮军壮大的良机!

闽浙总督衙门的公函说的全是左宗棠的话:楚军别是一军,受朝廷节制,与湘军无关,撤军是湘军的事,楚军不过问,亦不会仿效;撤与不撤,当以朝廷下达的圣旨为断。

曾国藩撤湘军,原本就不指望淮军和楚军效尤,这两封函札,并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倒是吉字营将官的反对和城里勇丁的胡作非为,引起他的严重不安。张运兰、萧启江来到江宁,诉说撤军的千难万难。老湘营、果字营的欠饷更为严重,官勇们扬言,朝廷若不补足饷银,他们就不离开军营。

鲍超从闽赣边界之地飞马来江宁。他对曾国藩说,前不久赵烈文奉命表示霆军暂不撤,现在忽然又要撤了,大家都没准备,而且还有一半的欠饷未发,如何向弟兄们交代?

淮扬水师统领黄翼升、宁国水师统领李朝斌也乘快艇前来禀报:水师官勇一贯清苦,长期在水上栖息,大部分都染上了风湿病,如今要裁撤回籍了,弟兄们提出两点要求:一是补足历年欠饷,二是发放一点伤病费,以便老了不能种田了,能有一口饭吃。曾国藩听了心里冷笑:欠饷都不能补齐,何谈伤病费!水师有伤病,陆军就没有伤病?

湘军的裁撤是如此艰难,使两江总督一等侯又一次陷于困境。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裁撤一事都是势在必行,绝不能有丝毫动摇,也再不能像前段时期那样暂缓了。曾国藩将各种阻挡裁军的因素一一作了分析,认为无银子补足欠饷固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湘军各个军营都有欠饷,这是事实。不过,他心里有数:这些年来,有几个勇丁不发财的!将官就更不用说了。财路来自于抢掠和打胜仗时的战利品,几两银子一个月的薪水,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很次要的。决定的因素在于各级将官情绪上的抵触,是他们本身不愿意撤。撤了,他们既失去了权柄,也失去了继续发财的机会。对于这批头脑简单的武夫,道理讲得再多都是空的,起作用的只能是严刑峻法。

严峻到哪种地步呢?曾国藩紧锁三角眉,在书房里踱步思索。突然,他想起了十年前在王衙坪接受船山后裔赠剑的席上,老岳父送给他的那首古剑铭:“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湘军建军之初,为培植严肃的军纪,曾国藩忍痛杀了金松龄,在自己人的头上,毅然动了第一刀。此事在湘军中引起极其强烈的震动,曾为早期湘军军纪的维护起了重要作用。但同时,曾国藩本人的心灵也很长时期深为不安,后悔自责过多次,并暗地作出决定,这种杀戮不可多用。从那以后,在自己人的面前,他将这把统帅权力之剑深藏若拙了。现在看来,不杀个把高级将领,裁军便会推行不下去,他要临机取决,动用第二次了。

拿谁的头颅来作号令呢?他在心里一个个排了队。反对最烈、闹得最凶的是吉字营的朱洪章、彭毓橘、刘连捷这些人,他们都是第一批冲进金陵城的大功之人,蒙受皇上天恩重赏的英雄,岂有杀他们的道理!霆军功震天下,刀也不能架在鲍超的脖子上。张运兰、萧启江都是复出初期的擎天之柱,且一向忠心耿耿,只有功劳没有过错,杀他们,等于砍自己的手脚。就这样排来排去之后,排出了一个人来,此人就是驻扎在庐州府、至今尚未来禀报的正字营统领韦俊。他觉得韦俊的头颅,是最适宜借来一用了。曾国藩并非完全是为了眼前的急需,实在地说,这些年来,他对韦俊的怀疑、戒备从来没有消除过。

韦俊献池州府投降湘军后,曾国藩把他派到安庆前线,暗地嘱咐曾国荃把他置于与太平军作战的前沿。曾国荃对韦俊是又疑又惧,便把他安排在安庆战场的北部,专用来打太平军援救安庆的部队。一个月前还是天国的左军主将,而现在却对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举起了屠刀,韦俊的良心受到了沉重的谴责。那一声声“叛徒”“反草恶鬼”的咒骂声,不断从对方的营垒传来,扰得韦俊和他的一班子心腹们神魂不宁、羞愧难忍。终于,血气方刚的韦以德忍不住了,他背着韦俊,联络几个弟兄,愤恨地脱下湘军的衣帽,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骑着快马,扬鞭离开军营,企图西去湖北,再转道回广西老家,却不料被吉字营的哨兵发现了。曾国荃派出一支百人轻骑,将韦以德等人抓了回来。韦以德和他的弟兄们并不隐瞒自己的行径,曾国荃气得要以临阵脱逃的罪名斩首示众,慌得韦俊急忙派人去东流向曾国藩求情。见到大哥的亲笔信后,曾国荃才勉强放了人。

曾国藩洞悉个中缘故。恰好那时寿州练总苗沛霖与在籍办团之员外郎孙家泰构仇,围攻寿州城,他便把正字营调到寿州征讨苗沛霖。四年来,韦俊先是打苗,后来又打捻,虽未大败过,却也只是战功平平,全没有昔日两下武昌、雄踞池州府的气概了。韦以德的出逃,以及整个正字营这几年打仗的劲头,使曾国藩对韦俊更为怀疑。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的韦俊,一直心情郁郁;正字营也便成了湘军中装备最差、欠饷最多的后娘崽。韦俊因此对曾国藩不满,接到裁军命令十天了,他仍按兵不动,也没有去江宁禀报。

这天,一封从江宁来的急件递到庐州府军营。韦俊拆开看时,正是曾国藩催他前去禀报,并关照他带上康福送的那副云子,晚上要和他围几局;又说江宁虽有上好的棋子,总不及那副亲切,见它如见康福。曾国藩眷念故人之情使韦俊想起了当年劝他投降的康福。

这些年来,韦俊在湘军中过得并不顺心,他看出曾国藩始终没有真心待过他,表面上还算客气,骨子里却很冷淡。至于湘军其他将官,则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没有。在军事会议上相遇时,他们都以一种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常常令他尴尬。只有康福例外。康福对他和以德总是很热情,这种热情出自真心,不是做作,康福甚至还专程去寿州看过他。韦俊对康福谈起自己的苦恼,并说程学启在李鸿章那里混得很好。康福说:“如果实在不想在湘军待下去,我可以跟李鸿章说说,正字营干脆到淮军那里去算了。”韦俊感激康福够朋友。后来,听说康福战死在金龙殿前,他心里很伤感。裁撤湘军的命令下达后,他也不乐意裁军。他的心情与湘军其他营官的心情不同。除霆军外,湘军其他军营都由湖南人组成,回籍则回湖南。湖南是湘军的故乡,他们回籍将会受到英雄凯旋的待遇。他的原籍在广西。广西是太平军的故乡,那里的父老乡亲热爱的是太平军,对湘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个太平军的叛徒、湘军的走狗,有何颜面回广西去?广西的城镇乡野,又哪里有他的一席安身之地?韦俊想到这里,心情很悒郁,暗中作了决定:一旦正字营解散,他就带着妻儿子女和侄儿远走他乡,从此隐姓埋名,了结一生。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韦俊带上康家祖传云子,匆匆赶到江宁城。

“韦将军,裁军一事办得如何了?”几句寒暄后,曾国藩便进入了正题。

“回禀大人,此事尚未办。”韦俊回答。

“为什么?”曾国藩的语调显得严厉起来。

韦俊已觉气氛不善,说:“弟兄们有些事想不通,都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军营回籍。”

“韦将军,你可能不明白,湘军是团练,非朝廷经制之师,没有长期存在的道理。仗打完了,就应当解散回籍,哪有什么想得通想不通的!”曾国藩的面孔明显地冷下来,“你应该执行我的命令,立即做好全营撤除的安排。”

韦俊沉默着,没有作声。

“你说有些事想不通,是哪些事?”曾国藩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催问。

“大人。”韦俊鼓了鼓劲,说,“弟兄们都说,四五年来,正字营收复寿州,打败捻寇,立下的战功不少,但得到保举的则不多。大家请大人向朝廷上个折子,为那些积年苦战的老弟兄们求个职衔,今后回家去,脸上也风光些。”

韦俊这话说的是事实。正字营五千人中有一半是跟着韦俊投降过来的,每次打完仗后,韦俊都上报一个保举单,列上长长的一串名字,保的都是他那批从广西过来的老弟兄,韦俊想以此来笼络他们。但每次单子一到曾国藩的手里,便被卡住了。其他军营报来的保举单,曾国藩都原封不动地报到朝廷,唯独对正字营不同。曾国藩极不情愿让这些老长毛升官受赏,他只从中挑选二三成上报,而且还要把韦俊原拟的职衔都降一二等。正字营的将官们跟别的营一比,心里不服气,口里大出怨言。久而久之,韦俊终于看出了曾国藩的心思,一种屈辱感沉重地压着他。他不死心,企图最后一次为部属们争取。

“笑话!”曾国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正字营最近未立军功,如何能上报保举单?朝廷视名器极珍,岂能像你从前那个伪天王一样,滥封滥赏,毫无一点章程!”

韦俊听了这话,脑顶上如同击了一棒似的,嗡嗡作响,好久才清醒过来,说:“不上保举单可以,弟兄们说,正字营前前后后死了三百多人,伤了一千多,抚恤银三成未拿满一成,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有发饷银,至今整整欠了七个月。两项加起来,少说也欠了二十万两银子。弟兄们说,补足了银子就撤军,否则的话——”

“否则怎样?”曾国藩脖子上的青筋已一根根鼓起来了。

“否则他们不缴军装器械。”

“混账!”曾国藩一巴掌打在案桌上,把韦俊惊了一下,“不缴军装器械,岂不是蓄谋造反!韦俊,对这些混账东西,你是如何处置的?”

韦俊到底不是懦弱之辈,曾国藩凶横的态度,大大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加之又长期心怀不满,他重重地顶了一句:“卑职没有处置他们,卑职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

“你说什么?”曾国藩怒火中烧,瞪起两只发红的三角眼,吼道,“蓄谋造反还有道理?”

这是公然的歪曲!韦俊一时没有觉察出曾国藩说这话是有意引他上钩,果然怒不可遏,刷地站起来,嗓门也变了:“他们没有造反,这是强加给他们的罪名。正字营备受歧视,弟兄们早已忍耐不住了!”

这一句话,把曾国藩蓄意杀韦俊的时刻推前了一大步。他心里想:“‘早已忍耐不住了’,这话明明是要出大乱子的信号,他们的确是贼心不死。事不宜迟,今天就要下手!”

曾国藩双手叉在腰间,把韦俊死死地盯着。韦俊并不害怕,平静地站在原地,头也不低下。曾国藩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个谋勇兼资的原天国主将,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反骨。是的,这个人不能留下,不只是裁撤湘军要借他的头颅来慑众,尤其重要的是大清王朝的长治久安,也需要他身首异处。

“来人啊!”随着曾国藩一声高喊,立刻上来四个着戎装挂腰刀的武弁,“给我把这个破坏裁军、蓄意谋反的乱臣贼子拿下!”

韦俊直到此刻,才终于完全看清了曾国藩的真面目。他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深深的悔恨。但事已至此,后悔已晚了,他只希望侄儿以德能逃脱曾剃头的魔掌。

韦俊的希望落空了。第二天,赵烈文带着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从江宁出发赶到庐州,将韦以德骗到驿馆,立即拿下,并晓谕正字营全体官勇,此事与他们任何人都无关系,不要人人自危。

韦以德押到江宁城的第二天,全城便到处贴满了盖有“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紫色长条关防的布告,上面赫然写着:“原正字营统领韦俊、分统韦以德抗拒裁军,图谋造反,已奏明朝廷,予以正法。”在两江总督衙门的告示壁上,不仅贴了一张特大号告示,而且旁边还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悬挂着韦氏叔侄的两颗怒目圆睁的头颅。至于那盒被韦俊带来的康氏祖传云子,曾国藩却将它珍藏起来。

曾国藩的这一绝招果然有用。从那天开始,吉字营、老湘营、果字营、霆字营以及长江水师、淮扬水师、宁国水师、太湖水师的将官们,都不敢公开反对裁军了,勇丁们的撒野胡来也有所收敛,各军营开始制定分批裁撤的具体部署,幕僚们也对欠饷的难题提出了许多解决的办法。曾国藩采用了其中的两条。一条是以票抵饷。奏请户部同意,发放分期兑现的银票,持此银票者二十年内可在本州岛县取回全部欠饷,并依年生息。这样,既安了勇丁们的心,也解决了国家一时拿不出大批银子的困难。二是以盐抵饷。那时湖南不产盐,百姓食用盐,正宗来路是淮盐,走私的是粤盐。无论是淮盐还是粤盐,在湖南出卖的价钱都很贵,普遍在产盐区的十倍之上,偏远山沟里甚至高达二十倍。以一两银子的盐抵七八两银子的欠饷,勇丁们把盐运回去,还可以有点赚头,他们也乐意。这样也缓解了银两不足的困难。

杀鸡给猴子看的血腥手段,再辅之以解决欠饷的具体可行办法,终于使得湘军的裁撤付之于行动了。江宁城内城外的吉字大营各个军营开始动作。下关码头江面上,舟船大量增加,那些本来就急于回家当财东、过安乐日子的官勇们,已有不少在起锚扬帆了。

英雄不可自剪羽翼

与此同时,曾国藩以传递攻克金陵捷报同样的速度,将裁撤湘军的情况奏报太后、皇上,并特意强调杀了抵制撤军、意欲不轨的正字营统领、投诚过来的前长毛将领韦俊,目前裁撤湘军一事正顺利进行,十二月底将全部完成,十五万湘军水陆两支人马,届时只剩下一万人,若朝廷还嫌多的话,连这一万人也可不留。

不久,鉴于西北回民的乱子越闹越凶,朝廷任命杨岳斌为陕甘总督,克日赴任。离江宁前夕,他特来向曾国藩辞行。

“厚庵,你这次由武职改授文职,真是异数。”这个由他一手提拔,十多年来统领长江水师,为湘军最后攻克江宁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部下,今天居然能在刚过不惑之年便位为一方总督,曾国藩为杨岳斌的仕途顺遂而高兴,也为自己当年识英雄于风尘之中的眼力而欣慰。他注目看了看杨岳斌眉宇间那颗黑痣。黑痣圆润饱满,凭着曾国藩的相人理论,他相信这个年轻的总督正在好运之中。

“老中堂,当年若不是你老的指点,我哪有今天,我的一切都是你老栽培的结果。”杨岳斌书读得不多,是个性情厚实的人。曾国藩这些年来对自己的信赖、器重,他一直深深地感激。他统领外江水师,与太平军殊死拼搏,与其说是尽忠王事,不如说是对曾国藩个人的感恩。而这一点,曾国藩早在水师创建之初便已看出端倪,所以历次战役中对杨岳斌保举都从优,也因此而有他的今天。

“太祖以武功开创天下,八旗子弟向以刀马功夫定优劣。入关之后,采纳范文程的建议,推崇孔孟,开科取士,以艺文教化士民。自那时起,文职便高于武职。以武职改授文职的事极为罕见,在你之先,只有三例。”曾国藩右手缓慢地梳理垂在胸前的长须,以慈爱的眼光望着杨岳斌,“一例是顺治朝徐湛恩以侍卫改郎中,一例是乾隆朝黄廷桂以提督改总督,一例是嘉庆朝杨遇春以提督改总督。两百多年来,你是第四例由武职改任文职的人。厚庵呀,你可要好自为之。”

曾国藩父亲般的关怀使杨岳斌激动万分:“卑职一定牢记老中堂的教诲,不负圣恩。”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从中取出一个布包来,充满感情地说,“卑职此去陕甘,路途万里,不知何时再得相见。这里有一件护身坎肩,送给老中堂,就算是卑职离别时的一点小礼物。”

“厚庵,你这是做什么?”曾国藩停止抚须,但并没有伸手去接杨岳斌递过来的布包。

“老中堂,卑职知道你老平生不受礼,也不喜欢送礼的人,故卑职十多年来身受大恩,却一文礼物未送,但这次不同,请你老务必赏脸收下。”

见杨岳斌说得恳切,曾国藩这才接过包袱。打开布包看时,只见鹿皮坎肩上,鱼鳞般地布满了薄精钢片,银白色的光芒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厚庵,你虽改文职,毕竟是武将出身,此去陕甘,仍要带兵打仗。这样好的护身坎肩,穿在你的身上作用大,送给我有什么用!你还是自己留着。”曾国藩把坎肩包好,递了回来。

“老中堂请听卑职说明。”杨岳斌忙以手拦住说,“卑职还有两件护身坎肩,足可在战场作防身之用。这件之所以送给大人,一来是它轻软,大人体弱,笨重的坎肩不宜;二来这件坎肩乃家父留下来的,意义不一般。大人,你老虽不上战场,但也要提防刺客。”

曾国藩想起几次遇刺的往事,深觉杨岳斌的话有道理,遂不再推辞:“这是令尊的遗物,我收下心中有愧。”

“其实,这也不是家父的东西,家父给我这件坎肩时,说起了它的来历。”

“它的来历如何?”曾国藩很有兴趣地问。

“这件坎肩本是一个护排镖师的。”杨岳斌慢慢地说,“三四十年前,湘江上有一个很有名气的护排镖师。他武艺高强,为人耿介,手下有十个本领好的徒弟。镖师被湘江上第一富有的排主所雇请,多年来往返于衡州、长沙、汉口之间,从来没有出过事,沿途强盗都怕他。后来,老排主死了,少排主掌舵,不喜欢镖师的直爽脾气,加之镖师也老了,几次想辞掉他,只是见他手下徒弟都是好汉,防盗护排少不了他们,只得依旧高价雇用。镖师本人却没有看出这一点,他觉得徒弟们长期跟着他,不能自立门户,出息不大,于是把他们一个个都推荐出去。几年后,身旁的徒弟都走光了,少排主也便将他解雇了。镖师回家后不到一个月,便被仇人害了。临死前,家父去看他。他送给家父这件护身坎肩,沉痛地说,‘英雄不可自剪羽翼!’”

曾国藩心里猛地一怔,两眼直直地望着杨岳斌。他一向将杨岳斌视为朴讷无文的周勃式的人物。杨岳斌不善言辞,也不喜言辞,偶有所论,必然是思之至深、非说不可的话。曾国藩喜欢这种性格,他讨厌夸夸其谈而又没有真知灼见的人,提倡讷于言而敏于行,杨岳斌可谓这方面的典型。因此,杨岳斌每有所言,曾国藩都极为重视。刚才这句“英雄不可自剪羽翼”的话,引起了他的强烈震动。尽管这句话在决定裁军之后,他不时听到人们说过,但都远远不及从杨岳斌口中说出的分量。

“厚庵,看来你送我这件坎肩的背后还另藏着别的内容。”曾国藩回过神来,又不自觉地抚摸胡须了。

“老中堂。”杨岳斌将上身倾斜过去,郑重地说,“目前陕甘回民骚乱,朝廷派卑职去的目的在于平乱。陕甘绿营不能当此大任,卑职还将请求随带一支湘军去,若朝廷允许,将从水师中抽调。水师官勇能打仗的多,且是卑职的老部属,刀光血火中过来的弟兄们,到底信得过些,所以请大人暂不要解散长江水师。大人要撤湘军,这当然是很英明的决定。江南的大仗已经结束,再养一支十多万的人马,既耗费粮饷,加重百姓负担,又让朝廷不放心,不是好事。何况仗打久了,军营暮气很重,腐败成风,若不裁撤,也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故卑职对裁军完全拥护。不过,卑职说句实话,据说大人要把湘军全部裁掉,卑职以为无论为朝廷着想,还是为大人着想,都不太妥当。这件事,卑职想了很久,请大人宽恕卑职的鲁莽,听卑职说几句心里话。”

“你说吧,厚庵。”曾国藩动情地说,“多年来,我一直想多听你说话,可是你总说得很少,以后更难听到你说话了。你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顿便饭,也算是我给你饯行,你也就在我这里久坐些时候。”

“谢谢老中堂,我也就不客气了。”杨岳斌说,“从保卫朝廷来说,长毛虽垮,但余部仍不少,江南还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淮河以北,捻军也日益坐大,虽有淮军,到底不如湘军的经验丰富。若把湘军全部撤了,缓急之间,如何应付?大清朝立国以来,从未有一支控制三千里长江的水师;有之,乃大人亲手创建的长江水师。我大清正因为水师薄弱,所以二十多年来,沿海一带备受洋人的欺凌,朝廷应吸取这个惨痛教训,大力发展海军,保卫我千里海疆。长江水师只要稍加整顿,再多配备些船炮,就可以成为我大清朝的第一支海军。”

“厚庵,你说得对!”曾国藩对杨岳斌将长江水师发展成为第一支海军的想法极为赞同。

“老中堂,这是为朝廷着想。至于为老中堂你个人着想嘛,”杨岳斌略停片刻后,坚定地说,“老镖师的临终遗言说出了一个共同的道理:不做英雄则罢,既做英雄,就不能自剪羽翼。老中堂自创建湘军以来,扫除了凶逆,也得罪了不少权贵。请恕卑职说句直话,老中堂今日的处境,正是二十多年前你老送给汤鹏那副挽联中所说的: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嫉妒者、仇恨者、不满者,遍布朝野。老中堂已做了十多年的英雄,事到如今,就一定要把英雄做到底。倘若此时不顾一切地把全部湘军都裁撤,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说会有什么后果出现。”杨岳斌的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藩的心。

“依卑职看来,大仗还有可能会打。假如过两年太后、皇上叫老中堂重新带兵上战场,老中堂手下却无精兵强将,打不好仗,太后、皇上会如何看待老中堂呢?朝野官绅又会如何看待老中堂呢?”

曾国藩点点头。

“还有一点,卑职总有点担心,怕日后老中堂手下无一兵一卒了,有人会挟嫌诬陷老中堂,不提湘军的功劳,尽揭湘军的疮疤。那时皇上已长大,太后归政于他,他不知昔日的艰难,只看到眼前的太平,听信谗言,疏远了老中堂。”

曾国藩心里又是一怔。他很惊异这个文采不多的水师统领,竟然想得比自己还要深长。是的,这两三年来,曾国藩几乎还没有腾出时间来考虑皇上长大亲政的事,他总认为那还很遥远。经杨岳斌这一提醒,他猛然意识到,皇上今年已经九岁了,离亲政也只有几年了。真的,假若到那时自己已无实力,未曾亲历艰苦的少年天子,岂不将如同那个少排主一样,轻易地辞掉自己这个年老无用又结怨甚多的“镖师”吗?

“厚庵,你说说,湘军应当保留多少人为好?”实在地说,曾国藩也并不想把湘军一个不留地全部裁掉,他设想留下一万精锐。现在看来,这个数目少了。

“依卑职看,要留三到四万人,至少要三万人,不能再少了。”杨岳斌不假思索地回答,“正字营全部遣散,霆军也全部遣散,只留下鲍超和宋国永等一批战将,老湘营、果字营各留三千人,吉字营留四千,合起来一万人。太湖、淮扬、宁国三个水师全部撤掉,长江水师两万人都留下来。老中堂,”杨岳斌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他站起来大声说,“长江水师这几年尽管也沾染了军营习气,吸食鸦片、嫖赌懒散等现象在所难免,作为统带这支军队达十年之久的将领,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就是老中堂亲手创建的长江水师,对老中堂的忠诚是不用怀疑的,它永远是保护老中堂的一件牢不可破的坎肩。”

杨岳斌的激昂之言使曾国藩深受感动,他轻轻地挥手招呼:“厚庵,我从来就把你和雪琴带领的长江水师视为我的命根子,我对它的宠爱要胜过沅甫的吉字营。”

杨岳斌坐下来继续说:“我本来想借此裁撤的机会,好好整顿一下长江水师,可惜现在不行了。请老中堂务必尽快招回雪琴,让他做这件事。雪琴性格刚强,嫉恶如仇,用他来整顿长江水师,比我要好。”

“是的,是要早点请雪琴回来。”在曾国藩的心里,已完全接受了杨岳斌的建议:至少留下三万人。

厨子端上了晚餐。餐桌上,杨岳斌向曾国藩请教去陕甘后如何应付复杂的民事和军事。曾国藩尽平生阅识,一一作了详尽的回答。

杨岳斌告辞后,曾国藩的卧室里灯火亮了大半夜。擅长心计的两江总督在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将裁撤湘军一事办得既光彩照人,又于己无损;如何做一个既是至公无私的功臣,又是暗存精锐的枭雄。

恭亲王东山再起

“拜见圣母皇太后。”待太监打起黄缎棉胎门帘后,醇郡王福晋轻移莲步,跨进养心殿西暖阁,跪在棉垫上,向斜靠在躺椅上的慈禧太后请安。

“快起来,柳儿。”慈禧坐起来,脸上泛起亲热的笑容,指了指身旁铺着大红牡丹刺绣缎垫的瓷墩说,“坐到这边来。”

醇郡王福晋柳儿站起来,坐到慈禧身边的瓷墩上,笑吟吟地说:“姐姐这几天益发漂亮了。”

“死丫头,姐还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该漂亮的是你。”慈禧笑着说,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微露两排雪白细密的牙齿。这两个迷人之处,正是她同样生得花容月貌的妹妹所欠缺的。慈禧娘家只有这个比她小四岁的胞妹,她因为自己喜爱兰草兰花而被咸丰帝取名兰儿,便依此将喜爱柳枝柳叶的妹妹取个小名叫柳儿。柳儿十七岁那年,慈禧刚生下了后来的同治皇帝。本来就受到宠爱,这下更加专宠了。一天,咸丰帝跟她谈起七弟奕譞的婚事,她就趁势提出了自己的妹妹。出于对她的爱,咸丰帝连柳儿的面都没见,就定下了这门亲事。这样,柳儿进了醇王府,成了醇王的正室夫人,满语称为福晋。慈禧姐妹的际遇,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人们谈起历史上杨贵妃姐妹的故事,再次生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叹!

柳儿虽不及姐姐机敏干练,却也比一般女人有主见、能办事。三年前,在热河行宫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肃顺为独揽大权,曾严密地监视两宫太后的行迹,柳儿以特殊的身份出入宫中,为两宫太后传递信息。终于通过醇王奕譞,联络了在京中主持外交的恭王奕訢,叔嫂合谋,废除了辅政八大臣,实行两宫垂帘听政。柳儿实为这段历史中一个神秘而重要的人物。也因为有这个功劳,慈禧对自己的胞妹更加刮目相看。丈夫死了,儿子还小,不谙世事,在这个世界上,慈禧最能推心置腹说话的人,便是妹妹柳儿了。这几年,她常常召柳儿进宫。谈话多为家事,也谈些与普通女人无异的养儿育女、穿着打扮等琐碎话题,间或也谈及奕譞。

慈禧对奕譞的感情,自然超过对咸丰帝其他几个兄弟,她很希望妹夫能成为她处理军国大事的得力帮手。三年来,她委任他很多职务,一为加重他的权力,二为多给他以磨炼的机会,尤其在罢黜了恭王的职务后,慈禧对奕譞更寄予重任。孰料这个二十七岁的郡王与他的同父异母兄比起来,资质差得太远了。他既没有奕訢过人的才识,更缺乏奕訢闳阔的器局,颇使慈禧失望。上次召他与僧格林沁一起密谋如何对付湘军,奕譞虽出了一些主意,但终不能令慈禧满意,整个计划还是她自己拿出来的。这时,她就想起赋闲在家的奕訢来。在处理军国大事上,奕訢远比奕譞主意多而且稳重。前几天,她要奕譞到恭王府去一次。今天召妹妹进宫,主要是想问问妹夫所掌握的关于奕訢的近况。

“六爷罢职以后,七爷一直想去看他,但又不敢去。后来姐姐说要他去瞧瞧,他很高兴,第二天便去了。”柳儿细声细语地说。

“对罢职一事,六爷说了些什么?”慈禧轻轻松松地问,顺手挑了一个精巧的西洋糖果给妹妹递过去。

“一提起这事,六爷就很痛悔,说自己年轻不懂事,辜负了太后的信赖,对不起先帝。说着说着,还掩面哭了起来,七爷安慰了好一阵子。”柳儿慢慢剥开花花绿绿的玻璃纸,露出一枚鱼形粉红色透明糖果来,她仔仔细细地把糖果端详一眼后,才轻轻塞进嘴里。

“这些日子,有些什么人去过恭王府?”对奕訢的态度,慈禧较为满意,她还要更多地了解小叔子家居反省的情况。

“六爷说,除几个自家兄弟外,旁人来恭王府,他一概不见,也不让他们进王府。据九爷讲,他也没有见过多少人来恭王府拜访他。”

孚郡王奕譓的王府离恭王府很近,他提供的情报应该是准确的。

“那么,六爷这段时期在家里做些什么呢?”慈禧偏着脸问。窗外温暖的阳光照在她两把头发式上,状如乌云般的秀发光亮可鉴。

“七爷问过他,六爷说唯闭门读书而已。七爷看到六爷案桌上摆的是圣祖爷的御批、乾隆爷的御制诗和先帝的诗文。”

柳儿的这些回答,都与她从别的途径上所了解的情况大致相合,慈禧很满意。她站起来,满面春风地对妹妹说:“跟我来,我带你看看前些日子他们送给我的贺礼。”

十月初十,是慈禧的生日。她是一个很讲脸面的人,又有贪财爱货的癖好。咸丰帝在世时,每到这一天都要亲自为她贺生,还要送她一点小东西,皇后也送她一两件礼品,妃子们就更不消说了,人人都送她礼物。她把这些礼物珍藏好,一有空闲,便一件一件拿出来欣赏。每到这时,她便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之中。这两年当了太后,地位高多了,生日期间,收到的礼物更多,但终因江南战事未结束,不敢太铺张奢侈。

今年可不同,江宁收复了,心腹大患摘除了,满蒙亲贵、文武百官,莫不异口同声称赞这是托了太后的如天洪福和英明调度的结果,且又逢三十大寿,应该热热闹闹庆贺一番。于是宫中上自慈安太后,下至有头面的宫女、太监、外官二品以上的大员及各省督抚、将军、提督,人人都备了一份厚厚的礼物。从初六开始,礼物便一担担、一盒盒地抬进养心殿后阁。慈禧先看一下礼单,她觉得稀奇的,便看一看实物,一般的便挥手让太监、宫女直接收起来。初八日起,宫中又唱起大戏,一连唱五天,初十为高潮。前前后后、宫内宫外紧张忙碌了十天,寿星自己也辛苦了十天。她的辛苦,是忙着看礼物,看戏,接受大家的祝贺。虽辛苦,但她异常兴奋。她想妹妹虽贵为郡王福晋,很多东西也未必能看得到,便兴致浓厚地带着妹妹到她的珍宝室去。

姐妹俩走出寝宫,进入一条狭长的巷子,走到巷子的尽头,又进了一座宫殿。宫殿不大,殿里摆着一个接一个的书柜。在一面绘着彩色山水图案的墙壁前,姐妹俩停了下来。慈禧叫随后跟着的太监对着壁端用力一推,居然推出一个门来。柳儿吃了一惊,想不到神圣的紫禁城内竟然有这等诡秘的暗室。慈禧带着柳儿进了门。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四周再没有门窗,光线和空气都借助屋顶的通气孔而来。房子里摆满了一人多高的木架子。

“这是什么殿?”柳儿问,她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前明留下来的密室。朝廷有什么机密大事,则在此殿内计谋。世祖爷、圣祖爷当年都用过,到乾隆爷时就再没有用过了。那年先帝一时高兴,领我到这间屋子里来玩,又把开启的暗号告诉了我。我现在就用它来珍藏珠宝。”

“姐姐,这太可怕了!”柳儿心惴惴的。

“知道了就不可怕。怕就怕皇宫里还有这样的密室,我们不知道,外人反而知道,那就可怕了。”走了几步,慈禧又说,“柳儿,我真不愿意长年待在这里,当年先帝每去圆明园,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可惜,圆明园给洋鬼子烧掉了。”

“花点银子把它恢复起来吧!”柳儿建议。

“是要修复的,只是前些年要对付长毛,国库紧。现在长毛灭了,是到修园子的时候了。”

说着说着,姐妹俩走到屋中间。慈禧指着四壁木架说:“这里面收藏着三千多盒珠宝首饰,全是他们这次送的,你今天也看不了这么多。这样吧,你信手到架子上拿下五盒来,这五盒就送给你。好不好,就看你的运气了。”

“姐姐的东西哪有不好的,任哪一盒都是稀世之宝。”

柳儿兴高采烈地看了好一阵子。只见每个盒子都是黄灿灿的,仅有大小之别,无精粗之分。柳儿随手拿了五盒中等大小的盒子,慈禧叫太监捧着,然后一道出了这间神秘的房子,重新来到寝宫。

太监把五个盒子放到案桌上。慈禧笑着说:“看你的运气如何?”说罢,自己动手打开一个。

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一朵美丽的牡丹花。醇郡王福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比她后花园的真牡丹还要好看。她从姐姐手里接过,细细地欣赏。这朵牡丹的花瓣全用血红色的珊瑚薄片制成,四片绿叶子配的是碧绿的翡翠。那叶子雕得真好,对着窗户一照,里面细细的黯黑纹路都可以看得清楚。花瓣、叶片之间以头发丝般的细铜线连缀而成。柳儿越看越爱。

“把它别到发髻上看看。”慈禧含笑说。

柳儿把牡丹花插在左边发髻上,问姐姐:“好看吗?”

“好看。”慈禧很高兴,仿佛仍是一个十六七岁在娘家做女的大姑娘,“你自己对着镜子照照。”

柳儿走到玻璃镜边。镜子里那位脸庞端正、身材窈窕的少妇,在牡丹花的衬托下更显得俏丽。

“插到右边去,可能会更好看些。”慈禧走到妹妹身边,把花插到她的右边鬓发上。柳儿看到玻璃镜里的形象更美了。

“姐姐,你真会打扮!”柳儿欢喜地问,“为什么插到右边要好看些呢?”

“傻丫头,你没看到你右边的头发梳得太紧了吗?”

真的,柳儿自己不觉得,经姐姐一提醒,果然发现右边是梳紧了一点,插上这朵牡丹花,就与左边显得很协调了。她不由得深深佩服姐姐目光的锐利。

柳儿打开第二盒。盒子里装了两只金钏,每个金钏上镶着八颗珍珠。金钏闪黄光,珍珠闪白光,交相辉映,甚是耀眼,柳儿很喜欢。打开第三盒,是一只纯金打成的凤簪。凤头镶以红珊瑚,凤眼里嵌两颗黑珍珠,凤嘴里叼一串光溜溜、紫莹莹的玉葡萄,柳儿爱极了。第四盒是一块花玉雕的蝴蝶佩饰,第五盒装的是一根珠缨。柳儿把珠缨提起来,立刻光彩四射。原来这是一根梅花珠缨,淡黄色的缨带上精细地结了五朵梅花,梅花的每个花瓣上镶一颗浅黄珍珠,正中是一颗直径半寸的白色明珠,两朵梅花之间以一个金环连结,环上镶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颗玛瑙,整个珠缨近半人长。柳儿心想,这根珠缨的价值绝不会低于两万两银子。柳儿拿在手里,不忍放进盒子里去。慈禧看出她的心思,拿过珠缨,亲手把它挂在外衣纽扣上:“好啦,就这样挂着,不要取下来了。”

柳儿欢喜无尽,说:“谢谢姐姐了!”

慈禧将眼前亭亭玉立的妹妹看了又看,说:“这件外褂的花色不对,我再送你一件合适的。”转脸对一旁的宫女说,“去把僧王福晋送的那件褂子拿来。”

过一会儿,宫女捧出一件衣服来。柳儿接过,打开来。这是一件深紫色薄呢大褂,前胸后背各绣一朵很大的红牡丹,牡丹边飞着几只活泼的小蝴蝶。柳儿把自己的外褂脱下,换上这件。身上的牡丹花与头上的牡丹花恰好配合成一体,显得又娇艳又庄重。慈禧对妹妹说:“我于穿着打扮上,就是细微处也不厌精详。戴牡丹花头饰,就要穿绣牡丹花的衣服。你不管国事,比我有时间,更要注意打扮。要知道,女人打扮,不仅是给男人看的,也给自己看。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看着也舒服。比如说我吧,我爱打扮,每天要花一个多时辰在打扮上,先帝大行了,我给谁看呢?还不是求得自己舒心。”

姐妹二人正说得兴起,安德海进来,低头禀报:“六爷正在外面等候召见。”

“母后皇太后呢?”慈禧问。

安德海禀道:“母后皇太后说,她今天有点不大舒服,六爷的事情,就由圣母皇太后一人做主。”

“你去请皇帝出来,我一会儿就去。”

“喳!”

待安德海出了门,柳儿吃惊地问:“六爷进宫来了?”

“是的,我要重新起用他。你这就回府去吧,过几天,我们姐妹再好好聊聊。”

当恭亲王奕訢跪在养心殿东暖阁正中软垫上时,东暖阁东面墙壁边的龙椅上,已坐着九岁的同治小皇帝。南北两边墙壁前悬挂着两幅薄薄的黄幔帐,黄幔帐后面也各有一张龙椅。往日,南边坐的是母后皇太后钮祜禄氏,也就是慈安太后。北边坐的是圣母皇太后叶赫那拉氏,即慈禧太后。今天,南边黄幔帐后的龙椅空着,慈安太后未到。她对政事兴趣不大,身体稍有不适,她便不参加,慈禧太后则从不缺席。小皇帝登基已三年了,三年来,无论召见任何人,他都一言不发,如同一座木雕似的坐在那里。慈安不来,今天就只有慈禧唱独角戏了。

“六爷。”黄幔帐后面传来慈禧清脆的声音。

“臣在。”奕訢赶紧磕头答应。

黄幔帐后面的太后注目看着跪在垫子上的小叔子。有两个多月不见了,他显得削瘦了一点,然而正因为此,更加突出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儒雅开阔的气质。他极像先帝,却比先帝更添三分男子汉的气概。顿时,年轻太后又忘情地想起她早逝的丈夫来。略停片刻,她的声音变了,变得格外的柔和温馨,仿佛是当年与先帝对话的兰儿,而不是两个多月前那位用严厉措词指责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威不可犯的皇太后。

“近来过得还好吗?”

“这段日子里,臣闭门谢客,反省思过,所获良多。”奕訢回答,声调里带着忏悔的味道。

“六爷,先帝龙驭上宾,将祖宗基业扔给我们孤儿寡母,外头洋人欺侮,内里贼匪又四处作乱,我们姊妹好难啦!要保住祖宗的江山,我们姊妹俩没别的能耐,只有内靠五爷、六爷、七爷你们这班亲叔子,外靠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批文臣武将,才勉强把这几年支撑过来。现在虽说江宁收复了,但捻子、回民的气焰仍很凶,祖宗江山还在危难中。六爷,你要和我们母子一条心呀!”

奕訢听出了慈禧的话中之话,遂再次磕头奏道:“臣年幼不懂事,前向对两位太后多有冒犯之处,心里十分悚惭。近日重温列祖列宗的教诲,深感祖宗创业之艰难,两百多年来,江山维系不易。当此内忧外患之时,臣办事不力,有负太后重托,理应谴责。臣处周公之位而不能行周公之志,不仅将来愧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亦对不起臣僚百姓。臣心痛苦万分。”说到这里,奕訢不觉失声痛哭起来。

奕訢的表现使慈禧十分满意。究其实,她与奕訢并没有多大的冲突,根本不是江宁城里的曾国藩想象得那样严重。

两宫垂帘听政后,奕訢以皇室中的有功人员被封为议政王,食亲王禄双份,总领军机处,成为事实上的摄政王,权倾当朝。恭王府成了京城里除皇宫外的第一府第。一天到晚大门外车水马龙,冠盖如云,王府支出浩繁。这时,任过总督的岳丈桂良给女婿出了个主意:收门包。并说地方上的督抚衙门、两司衙门乃至府道衙门莫不都如此,否则,应酬的开支从哪里来?奕訢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样一来,王府增加了一笔很大的收入。但时间一久,弊端也越来越大。大家都出门包,门包就有了数量大小之别。数量大的先得接见,数量小的往后挪。有的外官为了早得接见,不仅出门包,且贿赂门房,门房又乘机敲榨。到了后来,见一次奕訢,甚至要交一千两银子的门包。这样一来,京师物议甚多。有次,安德海有要事要见奕訢,门房不认识,开口便要他拿三百两银子出来。安德海说他是宫里的,门房说宫里的也要出。安德海不便说出慈禧的名字,只得打出三百两银票。过一会儿,门房出来说:“恭王事多,安排在五天后接见。”

安德海急了:“烦你再去通报一声,就说有要紧事,请恭王务必在百忙中见一下。”

门房笑嘻嘻地说:“那好,既有要事,再拿两百两出来吧,作特急安排。”

没法子,安德海咬紧牙,又拿出二百两来。

就这样,安德海见一次奕訢,用去了五百两银子。他气不过,将此事告诉了慈禧太后。慈禧心里颇为不悦。

御史蔡寿琪得知官员们对恭王府收门包一事普遍不满后,向太后、皇上告了一状。慈禧将折子给恭王看。恭王看后,追问是谁上的。慈禧告诉他是蔡寿琪,奕訢脱口而出:“蔡寿琪不是好人!”慈禧听后皱了皱眉头。

奕訢既以摄政王自居,每议及军国大事时,便常常发表与慈禧观点不同的言论,而且侃侃高谈,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慈禧辩不过他。她心里嫉妒,深怕自己被架空。平时在后殿议事,时间一久,太监除给两宫太后上茶外,也给奕訢上一碗茶。有次太监忘记上茶了,奕訢讲得口干,顺手端起慈禧的茶碗一饮而尽。喝完后,奕訢才知拿错了,忙赔罪。慈禧一笑置之,然过后想起,心里不是味道。

后来,奕訢鉴于军费支出大,提出裁抑宫中开支的建议,慈禧同意了。她想到裁抑的是别人,不会到自己的头上来。一次,安德海到内务府去领餐具。管事的太监说,奉恭王命,太后的餐具一个月发一次,早几天才领过,这次不能发。安德海不作声。第二天御膳房给慈禧开餐,端上来的盘盘碗碗全是缺边裂口的。慈禧惊问是何缘故,安德海为泄私愤,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恭王如何克扣等坏话,慈禧听了很生气。

就这样几件事情,慈禧把它联系起来,暗自思考了很久。她认为奕訢为皇帝的亲叔叔,又在辛酉年起了扭转乾坤的作用,见识很高,才干超群,受到内外上下的普遍尊敬,且又这样胆大骄傲,不把她放在眼里,要不了多久,他会把她们母子当作傀儡,玩弄于股掌之中,到时候,甚至会把孤儿寡母赶下去,自己做起大清王朝的皇帝来。他是道光帝的亲儿子,当皇帝名正言顺,而自己弄的这一套垂帘听政,本是祖制所不容的。慈禧越想越觉得可怕,必须先下手为强!这个处事果决、心狠手辣的女人于是先动了手。她加给奕訢的罪名是贪墨受贿、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一纸诏命,将奕訢所有的职务全部剥夺干净。

从本质上来说属于懦弱型性格的奕訢,骤然遭此重大打击,措手不及。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大变动,想起肃顺、载垣、端华的被杀,想起执政三年来这位太后的手腕,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要保全权力地位,唯一的出路是真正彻底地跪倒在她的脚下,顺从她的旨意。趁着慈禧三十大寿的机会,他投其所好,送了一份重礼:一整套法国进口的妆具和一双绣花鞋,那双鞋子上每只都缀着一颗径长一寸的东珠。管事太监告诉慈禧,光这两颗珠子就不下于五十万两银子。慈禧对这份重礼满意,她今天就穿着这双举世无匹的绣花鞋,眼睛望着鞋尖上的珠子,一边欣赏,一边思索。

罢了奕訢职务后不到几天,以惇亲王奕誴为首的满蒙亲贵、以军机大臣文祥为首的文武大臣便不断上折为奕訢说情,认为他功大过小,不应受此严惩,且国步维艰,正赖他砥柱中流,罢掉他,于国家大不利。甚至慈安太后也来讲情了,说我们姊妹终究是女流,天下还得要靠爷们支撑着。慈禧对王公大臣的说情置之不顾,尤其对慈安的话气恼。她嘴里不说,心里鄙夷慈安没出息:“女流又怎么样?女流就不能做事业吗?武则天不是女流吗,有几个爷们赶得上她?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圣母皇太后的本事!”

心里虽有这个雄心壮志,但两个多月下来,御政不久的慈禧太后深觉自己的能力不济。首先是她的书读得太少了。她亲手拟的那篇罢恭王的诏命,短短的两百来字,错字白字就有十多处,她自己不知。半个月后,妹夫悄悄告诉她,她羞得满脸通红。臣子们上的奏折,只要一涉及冷僻一点的历史典故,她便不懂,又不好意思下问军机处,许多奏折她常常似懂非懂。再就是对六部官员,对地方上的督、抚、两司、将军、都统等重要官吏的出身资历、才学品性,她都缺乏了解,对于他们的迁升处置,她常常拿不定主意。尤其令她难堪的是,凡有关军事方面的奏报,她几乎不能置一字可否。她深深感觉到,作为一国之主,她欠缺的太多了,她的细嫩的肩膀远不能挑起这副破烂而沉重的担子。这么多人对恭王罢职不满,也使她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威望,还不到使臣僚们诚惶诚恐、畏之懔之的地步。三十岁的慈禧比后来的老佛爷幼稚得多,但也明智得多。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还需要学习,还需要培植党羽,树立权威,而在这个过程中,是要有人替她把这副担子挑起来的。环视皇室四周,先帝的兄弟们,惇王奕誴愚憨、醇王奕譞浅薄、锺王奕詥放荡、孚王奕譓年纪还小。再看近支王族中,也无一才干突出之人。比来比去,再无人超过奕訢了。

慈禧太后近来的心绪很好。这是因为,一来她对曾国藩所施加的一诬二揭三逼,旨在促使其加速裁撤湘军的手腕,完全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曾国藩自己的奏折报告湘军正在一批批地遣散,富明阿、德兴阿的奏报也予以证实。她放心了。二是沈葆桢报告,他的部下席宝田活捉了小天王洪天贵福,请求押来北京献俘。这两桩喜事都为她的三十大寿大壮颜色。再加上奕訢自己的表现,诸多因素的综合,使得慈禧决定宽免奕訢的过失,重新起用。

“六爷,先帝在日,常常在我面前称赞你的忠心和才干,我们姊妹对你是完全相信的。先前的过失,既然已经认识了,今后不再犯就行了。皇帝年幼,我们姊妹阅历也不够,往后还要靠六爷多多辅佐。”

这分明是要再起用的话,奕訢又惊又喜,连连磕头,说:“太后宽宏大量,臣肝脑涂地,不足以报。”

“自家手足,不必说这样的话。”慈禧的话很恳切,声调也恢复了过去的亲热,“有几件事,六爷帮我们姊妹拿个主意。”

“请太后示下。”

“江南方面,最近有两件大事。一是曾国藩裁湘军。他折子上说要裁去九成,甚至可以一个不留。二是沈葆桢抓了伪幼天王,他说要押来献俘。这两件事,六爷谈谈你的看法。”

“太后,”奕訢思索片刻后禀道,“江宁攻下不久,曾国藩便立即着手裁军,足见曾国藩对太后、皇上忠心耿耿。此人乃宣宗爷特意为先帝破格简拔的重臣。宣宗爷和先帝都看重他既有才干又有血性,故而畀以重任。他果然不负所望,创建湘军,历尽十余年艰难,平江南巨憝。现在他又不居功自傲、拥兵自重,主动裁军,正是千古少见的忠贞之士,人臣之楷模。太后、皇上宜大力表彰,以培风气。倘若所有带兵的将帅都效法曾国藩,则祖宗江山将固若金汤。”

“喔!”慈禧点头赞同。奕訢真不愧是曾国藩的知己,短短几句话,句句说到点子上。慈禧想起与奕譞、僧格林沁的合谋,心中不免有点惭愧。是的,奕訢说得好,假若带兵的将领都像曾国藩这样,那真可高枕无忧了,应该大力表彰他!

奕訢接着说:“为了表示太后对曾国藩忠心的酬劳,应当降旨让湘军保留一部分。这一方面表示朝廷对曾国藩的充分相信,同时也是形势所必需。因为长毛尚有余部,淮河两岸还有捻寇,湘军不能全撤。”

“你看要保留多少人呢?”慈禧问,她觉得奕訢的话有道理。

“我看至少要保留三万人左右,太少了不起作用。”

“好吧,就让曾国藩保留三万。”

“基于这一点,臣建议伪幼天王不必押来京师献俘。”

“为什么?”慈禧一时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伪幼天王是从江宁城里逃出来的。前些日子,左宗棠、沈葆桢等人为此弹劾曾国荃。现在若把伪幼天王押来京师,弄得沸沸扬扬,这不是让沈葆桢大添光彩,而令曾国荃大失脸面吗?太后既然要表彰曾国藩的忠心,同时也就要宽谅他的弟弟的疏失。伪幼天王毕竟只是个小顽童,不能和伪天王相比,可以援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均未献俘的先例,命沈葆桢在南昌就地处决算了。”

“就依你的意见办。”慈禧明白了个中关系,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一件事,户部奏请按旗兵、绿营例,命湘军将十余年的军费开支情况逐项禀报,以凭审核。六爷看如何办理为好?”

“太后,户部这是无事生事。”奕訢断然答道,“湘军既不是朝廷经制之师,就不能按旗兵、绿营成例。十多年来,湘军军费大部分都是自筹,朝廷所拨有限。自筹的经费,何必去管它的开支!且这些湘军将领,起自闾里,从未受过朝廷的正规训练,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保留过往来明细账目。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一时叫他们逐年逐项申报,这不是给他们出难题吗?再说,湘军正在裁撤之时,裁则一了百了,还提这些事做什么!朝廷只希望他们早点裁掉为好。倘若他们借此拖延时日,或干脆不裁,岂不因小失大!”

“六爷说得对!”慈禧由衷赞同奕訢的见解,为了追回几个钱而误了裁军大事,真是得不偿失!她由此更感到奕訢人才难得,遂郑重宣布,“六爷,从即日起,你仍回军机大臣本任,总理军机处。”

奕訢先是一喜,忙磕头:“臣奕訢谢太后圣恩。”继而又想:“议政王”头衔为什么不还给我呢?是无意疏忽,还是有意扣留?正在乱想时,慈禧已下令了:“你跪安吧!”

奕訢颇为失望地磕头,托起三眼花翎大帽,面对着黄幔帐后退。刚走到门帘边,正要转身出门时,又传来慈禧的声音:“六爷。”奕訢连忙站住,心想:一定是太后记起了我的“议政王”,要还给我了。忙跪下,答道:“臣在。”

“曾国藩奏江南贡院即将建好,定于十一月初举行甲子科乡试。江南乡试中断了十多年,今年恢复,是一桩大事,主考、副主考放何人,你与贾桢、倭仁等人商量一下,看着办吧。”

“是!”奕訢怅然答道。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