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梅:独立风尘外,高贵苍茫中
——评散文集《谁在苍茫中》
刘绪义
《散文·海外版》主编甘以雯曾经说过,散文是最具贵族气质的文体,我深以为然。无论是抒写性灵,还是缅怀历史;无论是展现亲情,还是开拓人性;也不论是文化反思,还是本土叙事,要保持一种贵族气质不容易,如今的散文作家能够不为世俗化、商业化的散文恶俗现象所熏染,创作出充满贵族心性的精品力作者不多矣,这或许正是近年来散文的阅读一直处于冷淡期的重要原因吧。在我的阅读视野中方雪梅的散文便是最具贵族心性的佳作,她写出了散文最能打动人心的这一可贵的文体特质。
与近年来散文越写越长、越写越“文化”的时尚不同,方雪梅的散文始终以短小精炼为旗,不仅承续了现代散文正宗“小品文”的神韵,也承续了如今几近中绝的古文传统中“词必己出”“务去陈言”的魅力和汉字的简约之美。这部散文集《谁在苍茫中》(团结出版社2014年)便是典型代表。
方雪梅的《谁在苍茫中》是一部笼罩在唐诗宋词神韵里的华美散文。她这部散文集沿袭了作为女诗人的方雪梅一贯的优美、高贵,读来令人动容并为之慨叹,是适合人们劳累之余休憩时品尝的精致“茶点”。方雪梅最早以诗歌成名,被很多男人视为“女神”,她的散文一如她的诗那样清爽,却并非高不可攀,有一股侠义之风,因而有读者称其书是“凤眼醉里看剑”。在题材的选取上,方雪梅的视野宏阔,更多的将与历史有关的女性人物纳入其中,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情趣。如《唐诗烟柳》、《诗礼簪缨的庭院》、《汪静宜的梨花》等等,她散文中的人气更具有女性味。如《北面的词章》一篇就常被读者拿来举例,被其横溢才情所叹服。方雪梅自幼就受到了唐诗宋词等经典文学的熏陶,其散文中随处可见的唐诗宋词,承载着诗词的主人旖旎而来。她善于细心地从“历史书卷最壮丽的地方寻找”开始,寻尽了人间从热烈到素白的人伦之思,寻尽了万千气象,她要寻找的正是渴慕已久的“人伦的温暖”,在回眸穿透历史的烟云过后,方雪梅浸淫国学的拈花一笑中却蕴蓄着浓浓的诗意和哲思。
方雪梅散文审美情趣中的女性味正缘于她格外垂青的那些“旧时女子”,她不管是穿行于街衢里坊,还是走过历史烟尘,都有一路衣着光鲜、揣着玲珑心的高贵女子从她“剥去文字瓦砾上差误”之处走出来。诗妓薛涛、宫妓上宫婉儿、曲妓颜令宾、王福娘、杨莱儿等,虽处风尘之微,却以才华出尘,成为枝头海棠,香了唐诗千年。或者“那是几位停在全唐诗某页的烟花女子,环佩叮当地走了过来。”(《唐诗烟柳》)方雪梅自己呢,“总想在城高云密的历史厚卷里,以一个烟火女人的心,去倾听宫墙柳下,真实的内心。”(《半点落花舞长安》)她真切地听到这些“烟花中人,与客消魂蚀骨、行歌侑酒、花开花落度流年的背后,哪个不是怀了满心的忧戚,满心的疼痛?”
方雪梅撇开正史和野史,乃至前朝天下贵人的文墨,以自己的心来亲近这些唐诗中的人物,不沾染一点世俗的尘埃。她写杨贵妃的命运,从其祖父被杀写起,写她十岁时父亲病故之后寄人篱下、落花迎风的命运;写她嫁给李瑁之后的琴瑟和鸣;写她以27岁之身成为61岁公爹手中的玩物……她理解着她的不快乐,理解着后世诗史中的悲悯,更理解着“历史的衣袂上一直沾满着的女人的泪痕”。此时的方雪梅与历史上的这些中国女性有了千年的跨越,古代与今时、传统与现代的两类女性,一齐站在苍茫的高贵之上,让读者感觉到“落花满地的疼痛”。
有时,她透过某个伟岸的男人背后,捞到一点点文字的砾粒,都能读出这个男人背后的某个女人的心,如《雪子飘落》中弘一大师的日本情人雪子,尽管她的男人成了普天之下人尽皆知的文化高峰,可有谁知道这座高峰之下曾经盛开过一朵忧伤的柳絮?再如《汪静宜的等待》中的汪静宜,《独自唱酬》中的朱淑真,《烟寒人远》中的卞玉京、《诗礼簪缨的庭院》中的李易安、《苍凉的胡姬花》中的刘细君、《二十四岁的巨峰》中的仁增旺姆(十五世达赖的恋人)、《那个淡彩的仕女》中没有名字的女子等等,无一例外不是一个现代女性对“旧时女子”的爱情、命运的祭奠,让人很自然地跟着作家发问:谁在苍茫中?我想,这恐怕是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发问,或许也无须答案,一切都在文字背后所透出的一种灵魂高贵、心气逼人的苍茫之中,让人感觉作家也是独立风尘外,高贵苍茫中。这或许正是方雪梅矫然不群之处。
当然,方雪梅的审美体系是开放的,《谁在苍茫中》还有一组重头文章便是“山水散墨”。如果说上述“旧时女子”是活在她文字中的诗,那么,这些身边并不出名的山水便是作家笔下的水墨画。而令人称奇的是,这些画都沾满了唐宋画家浓浓的古意。无论是城郊不起眼的石燕湖,还是有着千年禅意的密印寺,都已不是现代游客脚下的片山片水,前者水面上“浩渺的太极之气”,后者“从千手观音的指缝间滴落的秋雨”,都有了禅的意味。其他如东山书院里那些思索的灵魂(《访东山书院》),乔口古镇里青花瓷与印花布的温暖《乔口访古》、桃花源里五柳先生比天下桃花多了些蚀骨东西的桃花(《西去看桃花》)等等,这些山水离作者生活的地方咫尺之遥,却画出了远在天涯的墨趣与史思。她没有去追寻万里之遥的异域风光,也没有去寻访摩跟接蹱的名胜古迹,而是切近自己心灵憩息最近之处,信手画来,便成一幅苍茫的佳境,正是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些山水正在烟火阑珊处。这一笔,那一画,写到灵魂最深处,画出心境最高层。她没有杜甫“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的苍茫,也没有张岱“正气苍茫在,敢为山水观”的苍茫,她的苍茫,是对山水的敬畏,也是对创作的敬畏。
方雪梅散文的审美情趣还体现在她散文语言的美上。当多数作家将主要精力关注写什么而丧失“怎么写”的能力时,方雪梅则将更多的功力投放在语言的艺术美上。读《谁在苍茫中》,男人便会有品尝到一种陈年美酒的醇味,女人则会滋生出一股艳羡的嗔味。正如方雪梅自己所言“一切都倚仗文字而活着”,这部散文集里每一个篇章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词,每一个段落都是画,虽不敢云“增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却能感觉没有多余的一笔或一画,而如果再添一字或一句,都可能破坏其意趣。方雪梅力排“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石介语)”这等无病呻吟式的审美,颇有意新语工,情(景)与意会之美。散文作为一门最讲究语言艺术的文体,在注重情感和思想艺术的前提下,如何使散文更具语言艺术的韵味、灵动,以凝练的篇幅承载更大的感染力,没有深厚的文化与学养功底恐怕是不可能的,方雪梅的《谁在苍茫中》本身就称得上一部文化功底与学养功底都深厚的佳作。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博士后、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编:朱晓华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