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联姻谋事算盘再落空 为民开仓义商行大善
自参军借出兵骗去大笔钱财,礼杨夫妇丧命,吴家无义昧金,苏家不但赔了儿子又失了大半数家底,奇铧从吴家回来便是大病一场,家中一时无人理事,显出一番颓势来。镇源原本不问生意,其时也不得不出面,打理上下,合应着管家、管事,到底一路强撑着挺了过来。
奇铧延绵床榻数十天,是日强撑着下了地,听见天风堂方向有人语,便循声而去,见镇源坐在堂中,胡管事正在细数近日账目,不由得大感宽慰。镇源看父亲入堂,赶紧移向一侧,却被奇铧按住肩头,依侧而坐,言,虽是次子也是子,而今已是独子。镇源心头一酸,便不再推辞。
店面事宜报毕,按照镇源意见,虽资金周转一度不畅,但由于出库加速,囤货减少,近日大批货款结账留存柜上,只待派人进货了。听闻镇源找御史担保,盐款放在下季统一结算,奇铧频频颔首,只须一个月的时间差,就可暂缓苏家燃眉之急:待绸布出空后,银钱正好采购明前茶,清明新茶量少价贵,上柜不日便可售完;此款正好可接缎店新纱,以备夏令之前客户购买裁衣;到端午涨水,正好借漕河运盐,先交了定金赊盐上船,南下销售一并回款,回来结算,环环相扣异常紧实。只是这一来资金链出不得一丝纰漏,否则苏家近百年的信誉将毁于一旦,哪怕只一家索款,购货商户便会闻风而至,再难遏制。
想到最坏之处,难免心惊,奇铧久经风雨,本不愿如此,但形势所逼,此举非但是镇源殚尽竭虑,也是当前最好之法。正思忖间,听见徐管家来报,丁家来人了。奇铧和镇源都吃了一惊,此时所有人对苏林之怨都做壁上观,尤其商户们除业务往来均无多话,恐避之不及,丁家却一改往日冷淡主动上门,不知为何?
这里还纳闷,那里一抬头,来人已经进门,身高近六尺,一身蓝色缎袍,高额国字脸,阔眉虎睛,竟是丁简成。双方寒暄几句,简成言明来意,再让奇铧意外,当下释然的不仅是盐司顾御史面子赊盐,原是丁家已代结上月盐款,丁舜德还许诺可以承借部分银钱周转,不收分毫利息。丁苏两家本无交情,岂能空受这雪中送炭?奇铧且喜又感动,连说不敢当。简成回复,家父慕苏伯伯人品,值此难关略尽绵力。一席话说得奇铧唏嘘不已,冷眼旁观者尚属良人,落井下石最甚的莫过姻亲吴新义,未曾想,最终伸出援手的还是丁家一门。
送走简成,奇铧叹道,自你曾祖父起一直秉承广交友、多结缘的家训,期望营造左右逢源的经营氛围,因此不论白道黑道,均有人情往来,苏家这五十余年尤其是在你祖父看好青红帮,主动交好,苦心经营之下,可谓顺风顺水,这次马失前蹄教训惨痛。继而又感慨一番,官道无非一个利字,有钱能使鬼推磨,遵循规则便可保无事;匪道复杂,兼有利、义,尔强则必遭其削,尔弱则必遭其欺,度值之间游走,还得看匪首为人,若顾义尚可相商,若反复便难保平安。
镇源点头称是,想当年祖父留心帮会发展态势,押宝于青红帮既算独具慧眼,却也是剑走偏锋的风险之举,以胜维系了苏家五十余年的平安。可惜只知眼前景,不知身后事,苏家到底还是在周掌门之后,被同一个青红帮所制。
可见,涉足官匪两道仍是不够……奇铧长叹一声,爹这回真是吃一堑长一智了。镇源猛地悟道,父亲不会放弃一统淮盐的理想,也不会因林猛相逼而一蹶不振,这几日病困于床榻,定然也是反省规划了许久。果然,刚想到此,那头父亲已经一字一顿地开口,须得以兵制匪,此次战略无错,输在兵家不是本家。
这并非固执也不是气盛,而是苏家要实现大统必须正面林猛,而接下来的话,更让镇源听出了父亲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奇铧说,年前南下,听闻广东参将戴连勋即将调任两淮,苏家若能倚靠驻军,何愁林猛为患?
爹预备如何?镇源问。奇铧缓身而立,徐徐道,上回在广东,曾设宴款待督运史,酒楼中偶遇戴大人,知他曾出兵相助督运史水运贡品,引见之下虽有一面,却无他交。今意特派胡管事前往广东,携重金拜帖,以图秦晋之好。
乐陶刚满十五,这就要嫁了?镇源胸口一堵,怅声道,那戴大人,人才几何?
行伍之人,仪表堂堂,只是年近四十。奇铧说,当时听闻其妻病亡不久,不知现时续娶与否,乐陶运气好,可做填房正室。倘婚事顺利,苏家自当竭尽所有,助戴大人打点上下,调任两淮治军。先予情,后求义,此事宜早不宜迟,若调令下在婚事前,则显得我苏家叵测了。奇铧高声喊,管家!
一月余,胡管事从广东回来,半个月后乐陶出嫁。尽管家资受损严重,运营还需银钱支撑,苏家仍出大手笔,陪送丰厚嫁妆,雇船十艘发往羊城戴府。
雨淅沥不止,顺檐上滴落青石槽沟,林艳梅依靠在窗棂旁,忧虑道,不知维祥如何了,往日总犯春咳,现今又是梅雨,在外谁嘱他添衣春捂?一单弱书生,又是靠何营生过活?说着落泪哽咽。
莫想了,想也是白想。那头太师椅上传来瓮声,林猛哼道,算他聪明,提前跑了,不然,即便是在家寻死闹活,也不许娶苏家闺女,明摆着他舅要拿苏家祭刀,还自寻不痛快!
林艳梅摇头,他若回来,我便认了,詹家钱多何用?男人流连娼馆,成天不着家,空日守着一堆冷冰的银子,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何如维祥,到底是跟了情投意合的人双宿双飞……
你不愿这样过活,就早做打算,得不到男人的心,便索性连人都不要了,省得咸吃萝卜淡操心。林猛忽地打断了妹妹的絮叨,艳梅脸色微变,跟哥哥眼神交汇时,一丝精光闪过眼底,旋即如常,无言一笑。林猛知妹妹已有动作,便抖动着脸颊横肉,笑道,哥会想法弄齐四本盐照,让你一世富贵无忧。
我一个妇道人家要那盐照何用?林艳梅皱眉道,是非之物反像个祸害。
这就不象我亲妹子了,林猛小眼一斜,凛声道,盐照就是会下金蛋的鸡!哥可告诉你,既然你男人靠不住 ,那即便不为自己,为了益丰,你也得给我捏牢了盐照死不撒手!
林艳梅不响了,过会又问,苏家那里,你预备如何?
近段我上京勤,暂没理会,苏家已大伤元气,蹦跶不了几天了。林猛仰头放松脖子,淡然道,这次上京收获不小。艳梅惊喜问,攀上了?林猛点头,高深莫测道,咱今后也有京官照应。艳梅展露欢颜,林猛又粗野大笑,甚是得意言,贵妃喜诞龙子,皇上龙颜大悦,将两淮参将的肥缺赏了贵妃娘家庶出的弟弟。言毕见妹妹一头雾水,遂又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时节已近端午,连番雨日与往年无异,淮河中早装满了水,倾盆而下的雨还在不断注入,已经漫上了斜岸草坡,眼看就要溢出河堤。港口的河堤内侧多是仓库,不过是为了卸船方便,地势最高的是苏家盐仓,还开凿了专门的排水沟。奇铧冒雨勘察了盐仓,叮嘱管事密切关注水情,为防万一,还连夜将库内近三成的盐用马车转移,寄放到城郊唯一的高地君山洗心寺内,这才疲惫归家。
镇源见父亲浑身湿透,脸色发青,想着日前病体刚愈,但因甚为看中戴家亲事,凡事亲力亲为,家中除妇孺病残又无男丁,商贸还得自担,奔波操劳之下,疲态渐重,便劝说休息。奇铧不以为然,只说身累但心轻。镇源当然知道父亲所系何事,满心只巴望戴府传来好消息。
屋外传来管家细碎的脚步声,涩涩于门外,禀老爷,来信了。
音色如此,镇源有些忐忑,隐知不妙。奇铧一眼望过去,管家艰声开口,朝廷令下,戴大人去的蜀地,而非两淮。
此言入耳,奇铧只觉当头一棒,脑中刹那空白。消息来得如此不真实,却万分真实,人算不如天算,花了数百万两银钱,疏通了如许人脉,动用了那么多资源,这张强大的关系网还是没能结上最为关键的经纬线。霖春夫妇还在京师活动,而作为苏家再一次的下注,已成输局,他显然没有先人命好,苏畅群能赌赢青红帮,他却赌不过圣命。
一阵寒气自脚而起,奇铧胸口一紧,全身软了下去。
子夜时分,忽地响起一阵急促震耳的锣声,那头街面传来狂喊:“水过堤了,快上君山!”
徐管家匆忙携了细软,喊了家丁,背上奇铧和镇源,手抱瑞安,拖着太太,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上到君山。洗心寺已经开门接纳百姓遮风避雨,因与住持关系甚好,苏家得了方丈禅房,暂时落脚。
好不容易熬到翌日天光,奇铧急不可耐地叫太太搀扶,趔趄地去看,宣城已成汪洋一片。盐刚到货入仓,赊款未付,盐仓此刻荡然无存,被雨水化掉的,正是他最后的一点老本。苏家真真大势已去了呀,奇铧在暴雨中欲哭无泪,一头栽倒。
晃悠悠醒来已是五天之后,睁眼发现还在禅房中,床边是神色戚戚的家人,六神无主的老婆、沉默无语的残儿、不谙世事的小孙,见此情景,想到家道破败,自己无力回天,不禁悲从中来,泣道,虽为商谋利,但世代行善积德,天怎可如此绝我苏家?呜咽之时,家人齐声恸哭,哀声中住持进得门来,轻声道,施主不该怨天,天自有决断。
奇铧狐疑,住持娓娓而言,两淮大洪,不单淹了城池,也淹了盐池,城中正闹盐荒,南盐回调还需时日,但百姓生活必须,等之不及。管家在旁补充,此次咱家损失最大,其次是丁家,吴家盐贸本就不大,无足重轻,他瞥一眼奇铧,压低声音说,詹家是唯一全身而退的。
为何?奇铧诧然。
管家近前,低若无声,使了些银钱得的消息,说是林艳梅早就吃空了詹家,在数日前空仓,尽数套现了银票,存在京师。
奇铧转向住持,师父希望何为?
许多百姓到了寺里,要见盐商头人,希望号召盐商从他处仓库火速调盐,且不要漫天要价,他们并不知寺中有存盐。住持迟疑片刻,细声道,天灾无情,洪水过处,无家可归,重建在即,朝廷赈灾有粮,不摄盐身体无力,请苏老爷以苍生为重,开仓放盐,善莫大焉。
奇铧默然许久。
管家悄然拉开住持,师父不知,苏家若开仓放盐,便是家财散尽了。
住持闻言,长叹一声,也罢,正要折去,身后奇铧道,我带师父去开仓罢。
镇源望向父亲,那消瘦的脸庞上坚毅的神色,是从未见过的坦荡豁然。他下得床来,虚弱的身躯竟然回绝了管家的搀扶,笔直着走出了禅房,人群步步紧跟,停于紧闭的后院门前。
奇铧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发声:从古至今,世人看盐商,都是多诈贪利,奢侈无良,苏家自贸盐始,便起誓以善立身,创立盐号“上味”,因盐为百味之首,上上之味,而善,亦是百行之首,上上之为,期希树苏家清誉为盐商增光。再及一统淮盐,目的并非图大利,是为遏制倒卖,合理盐价,保障民生,以吾苏家为百姓之幸。经年积累家财万贯,按照祖训,必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苏家千金,分毫皆取之百姓,今日不求分文放盐,一朝散尽是为百姓。信佛者立志普度众生,事盐者当以民生为责,在商言商,仍需以道义为重,在此危难时关,我辈不应拘泥钱财,而应顾念百姓。苏家此番,为诸盐商开个头!
言毕一挥手,开仓——
第七章 盐引案发覆巢无完卵 义商铄金绝处竟逢生
宣城洪水退去已有数月,城中渐次恢复商贸,井然如常。奇铧一直重病在床,苏家自灾后开仓放盐,家产几乎倾尽,不时有供货商上门催要欠款,幸亏仍有在途商品和应收帐款,两两相抵,倒也相差无几,最后清盘唯有两笔巨资没有着落,是为丁家垫付盐款和盐司处最后一笔赊盐款,而苏家只剩下偌大一间上味盐号的铺面和家宅。镇源权衡再三,无奈只得求助姐夫霖春,再去盐司处通融,提出以盐照抵押租借缓还盐款,而后再去丁家,丁舜德坚决不受铺面家宅,反倒赠了好些药材,要镇源代为问候奇铧,送客出门。
几日后,霖春临门探望,给奇铧带了好消息,盐司允诺不催缴盐款。奇铧纳闷相问,霖春含糊其辞,只说求果不问因,告知已同盐司达成合议,许苏家凭盐照年内白条调盐。此一语而惊,奇铧顿感不妥,深忧期间内幕,恐霖春与盐司沆瀣一气,便缓声道,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切不可因苏家误你前程。霖春默然道,我已安排妥当,你自去做,其他勿想。奇铧欲言又止,胸中郁结,末了只能闭眼躺下,霖春问候几句,便告辞而去。
镇源目送姐夫,听见帐内传来父亲一声长叹,转而相看,父亲一脸戚色言曰,终要出大事……镇源不响,暗忖盐司缘何肯白做让步,必然是有条件交换,想到历任盐政对盐税巨款如何支出办公及缴价备用,并无章程规定,而姐夫俸禄不高,虽平时盐商孝敬也不少,但其一贯铺张浪费,挥霍无度,好排场应酬,出手大方,来人去客馈赠颇丰,这财力之胜必然与其掌管盐税,重金在握相关。此番盐司让步,必然是以此相胁,染指盐税充公提用之款,父亲的顾虑定然在此,对姐夫做派及理财之道极为忧虑。镇源须臾拿定主意,劝父宽心,说纵然姐夫使力,但苏家不添后患,依旧按照先前议定,首选盐照抵押,当铺无应,便商租借,钱来虽慢却稳,不觅他途。
当是如此。奇铧又叮嘱,靖瑶贯来胆大,图利之心甚重,今次为拯苏家危难,贸出短视之举,切记警摄,朝廷既已关注盐税,必有想法和动作,此间虽放缓,终是要动,身为盐政之官,当谨言慎行、勤政持俭,万不可引火烧身。听罢镇源方悟,父亲已知霖春与盐司袖内交易,定然是姐姐促成,但父亲拒受,亦是为姐夫考虑。
随后管家四处洽谈,因知晓青红帮林猛觊觎苏家盐照,未有当铺敢接,抵押无处受理,末了只得无奈租借商户,每次只是一锤子买卖,由管家持盐照,与租借户一同去往盐司处核准提盐数量,即收租借费,收入不多,上味盐号也因靖瑶和乐陶垫了私房钱,做些零售贸易,这才维持了家用,尚有少量余款按月还与丁家。
第二年春上,林家宅子。
林猛伸手端茶,揭盖便喝,忽地噗一口茶叶沫子出来,怒道,想烫死我呀!艳梅乜了他一眼,你自己心急,还来怪人!林猛横眉道,少给我阴阳怪气,是你急还是我急?!艳梅不甘示弱,也提高了声调,还说保我一世富贵,现今只准我守着坐吃山空,拿着盐照不开盐号,叫我做啥?
林猛抹着嘴,压低了声调,听哥的,只需等一阵子,一切由你。艳梅哼一声,装神弄鬼!林猛不恼,闭上小眼睛,肥大身躯后靠,仰头假寐,半年之内,苏、丁两家……他晃动着食指,阴测测地笑,不往下说。艳梅眼珠子一转,不屑道,苏家完蛋已是定局,那丁家背后靠着两淮总督,你也想打主意?林猛笑得浑身肉颤,都是迟早的事。艳梅不知哥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知道他不肯说的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索性不说了,扭头过去正好看见二子益丰出门,便低吼一声,又去干啥?
益丰晃荡着回头,不耐烦地回答,跟帮里陈舵主约好了,去漕河上查看货船。艳梅一听是去做正事,随即缓和了脸色,嘱咐几句,让他去了,却又听见林猛讪笑,你这个娘怎么当的?这小子哪能去漕河,估摸着是去窑子了。艳梅急了,喊人就要追回益丰,林猛制止道,罢了,我一直留心着,还不算太过,早点给他讨个媳妇,续个香火,别走了他爹的老路。
听说那死鬼在秦淮娼馆里,还没一个月就把我赶出去时给的银子都花光了,还得了一身脏病,被鸨母轰了出来,栖身在破庙,那几日春雨,受凉后不几日就死了。艳梅叹口气,好歹是夫妻一场,我给他筑了坟,叫益丰去磕了头。林猛一听,眉毛倒竖,我说你妇人之见吧,还给他留点钱,这不都花别人身上了?照我说,一文钱没有,一脚给踹出去得了!还给收尸?!我要早知道你去秦淮是办这事,死活不许你去,就给他扔乱葬岗!
你咋地这么无情?艳梅悻悻道,他虽不才却也是我男人,我套空了詹家的财产,给益丰改了林姓,我们之间也扯平了……林猛骤然打断她的话,好,你有情!你哥我为你操持这么多,你给我一杯茶叶沫子,这是叫抠门还是有情?!
艳梅看了哥哥一眼,郁郁道,这是今年的清明头茶,上好龙井,只是水烫,还没泡开,你便急着喝,还来怪我,我不跟你计较,换杯同样的你再喝,别来冤枉我。林猛见妹妹换了杯新茶过来,揭盖一看,果然好茶,愤懑顿消,也软了声调,动情道,咱兄妹自小死了父母,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哥哥自然不会害你,嫁你到詹家也是想你过好日子,谁知詹善贵不长进,死了也就罢了,今后还是哥哥照顾你。艳梅一下红了眼圈,说,那请哥帮忙看好益丰,不要学坏。
林猛摇头,叹一声,老詹家的种,一样的习性,管也是无用,收不了心了,哥尽量吧。话末加重一句,早点给他成亲,又道,盐号啥时候开,你等我信。说话就要走,艳梅追出来,忍不住问,会有啥事呀?林猛粗声大笑,叵测道,明日我就动身,再去一趟京城,你就等着看戏吧。
艳梅狐疑着折回院内,忽地迎头几滴水浇在面上,一抬头,天幕正黑云翻滚,暴雨将倾,紧走两步,才过门槛,哗啦啦雨已下来,转头再去看院中,雨如长箭直落,几米开外的大门都已不见。心一揪,倏地想到知书识礼的维祥最惧天变风湿,尚不及细细挂念,蓦地又想起哥哥的话,琢磨一番,体味到林猛是想提醒益丰若是染上花柳便会无后,遂疾声大喊,管家——
徐管家进得门来,镇源正给奇铧擦脸,见管家端着账簿,便说,如今这状况,无需每月交账,改成三月一次吧。管家应了,说丁家的欠款已经还清。奇铧长吁道,丁家厚德,从不相逼,适可终能安心了。正说着,外头报丁简成来了,又送了好些药材,还想同镇源对弈。奇铧心情甚好,招呼进来,简成替父代为问候一番,便在房中架起棋盘,奇铧难得情致,也半靠着观战。
连过几盘,杀得难分难舍,猛地身后管家一声轻咳,镇源回头,见管家神色有异,一分神,让简成吃了几子,他草草终局,给管家使个眼色,默不作声退到一旁。
简成坐到床侧,跟奇铧寒暄,相谈甚欢。奇铧缓缓地拉着他的手,感叹,可惜呀。简成爽朗而笑,苏伯伯雄韬伟略,必能东山再起。我说的不是这个,奇铧怅声道,苏伯伯要告诉你一件家事,边说边去看简成,靖瑶二字还在嘴里,眼神一岔,竟是镇源发白的脸突兀地落尽眼帘。
爹,出大事了。镇源向来冷静,这回声音却在发颤。
何事?奇铧瓮声。镇源低头,嗫嚅不响。奇铧忽地大吼,说!
镇源一惊,脸色更白,极其缓慢地说,刘府被抄了。
忽一下房内寂然无声,片刻之后,奇铧急道,几时的事?
此刻正在抄家。镇源说完,面如死灰。
何故?奇铧憋红了本是久病发青的脸,疾声发问。管家迟疑着,艰涩着说出缘由。京中有人上折朝廷,两淮盐运历年所积亏空白银近二万万两,皇帝派人追查,实有其事,二十余年间共预提过淮南、淮北纲盐、食盐等引近五百万道,各商工提引余银一千多万两,且此巨款用作办公及缴价备用从无章程设定,是故意而为之,实乃“居心不可问”。皇帝怒火中烧之时又有人报,巡道御史生活奢靡,一掷千金,定是随意提留公用,致使盐税在以往的基础上加大了亏空,难逃挪用盐税之嫌。皇帝大怒下旨按律治罪,将刘霖春抄家,发配新疆。
快!奇铧陡然间撑起身子,作势就要下床,竭力喊道,打开后院地窖,马上取了银钱去京城疏通——骤然间想起,窖中空空如也,家里捉襟见肘,哪里还有银钱?胸口一堵,眼前晃过吴新义的冷脸、林猛的恶脸、参军的假脸、总督的傲脸、商户的漠脸,尽是些无情无耻之脸,奇铧气急攻心,悲愤道,天灭我苏家!
身子往前一扑,口鼻之中鲜血喷涌而出,昏死过去。
两天之后,奇铧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为减轻刘霖春罪责,苏家收回上味盐号招牌,出卖铺面和家宅,仅存的家资全部缴做盐款,以化刘霖春外戚同流之谤。后薄棺收殓奇铧,遵其遗愿,坟在罗霄山腰,面朝百亩盐田。
靖瑶被收入监牢,随霖春发配新疆,经年无有音讯。
受盐引案牵连,盐司满门抄斩,两淮总督徐元堂被卸职,遣回原籍。丁家失去倚靠,盐贸规模减小,生意大不如前。
苏家自此家道败落,一蹶不振,镇源按照父亲交代,只做盐照租借而不出卖,奈何世态炎凉,盐商知其家底,拣低了压价,苏家收益微薄,产盐时节存些积蓄,淡季便拮据度日,乐陶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所幸徐管家不离不弃,平时做些零活贴补家用,苏家大小还能勉强糊口。亦亏了丁家,每每揭不开锅,便差了简成送米送钱接济,就这样熬过了八年。
八年间,林艳梅开设了林氏盐号,生意日渐做大,取代了当年的苏家成为盐商头人,又因了背后有青红帮撑腰,更是不可一世。只是维祥一直没有消息,而益丰婚后无嗣,又同其父,常年混迹于市流连烟花,毫无长进,艳梅一人在林猛支持下苦撑家业,身疲心累,即便林猛一统淮盐之心未死,艳梅却淡而无意。
京城,皇宫,暖帐低垂,一雍容华贵夫人斜靠软榻。
太后娘娘,公公奉上红帖,这是今年寿诞大赦的草拟名单,请娘娘过目。
念,太后斜眼过来,细禀何人何因,再看当赦与否。
公公领旨,逐个念出名字说明,读一声“刘苏氏靖瑶”,便解释道,此女原系两淮盐商、宣城苏家长女,嫁与巡道御史刘霖春为妾,两淮盐引案发,随刘霖春发配至新疆,后刘霖春病死。公公试探道,娘娘,此女赦是不赦?
刘霖春死了?太后微微诧然,惋惜道,他是有些冤,当年上任巡道御史不足一年,怎会亏空两万万两银钱?实乃历任盐运使“积弊所至”,自不能算在他一人头上,现时想来,那些官员和盐商奏折中确有某些不实之词,刘霖春虽有责任,但不至于如此重罚。
说着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便正了身子问道,这个苏靖瑶是宣城苏家的?她父亲,就是那年两淮大洪,带头开仓放盐,家财尽散,人称淮盐义商的苏奇铧吗?
正是,苏家自那之后,家道败落。公公答曰,此女下监之时,其父病亡,未及送终。
当年灾后安民心,苏家也是有功的,不吝千金保民生,难能可贵。太后唏嘘一阵,扬声道,赦了——
第八章 重振家业愚弟做规劝 血浓于水吴太资千金
仲夏正午的日头,毒辣如刺,从头顶直射着长春巷口,此时已经没有了上午的热闹,正是人困身乏的时候,就连店铺前的狗都软了身子,伸着老长的舌头耷拉着耳朵,眯缝起了无神的眼。那头缓步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瘦弱的身体晃荡在破败的男装旧袍里,细细胳膊从满是补丁的袖口伸出来,挽着单薄的包袱。行至苏家旧宅前,一抬头,仿佛阳光灼伤了眼,觑起来再望,长匾上一个孙字格外扎眼,来人深深一叹,掉头离去。
穿过富甲聚居的长春巷,往右拐,进入一条窄道,前行半里,街内异味四散,杂物堆积,污渍横流,行至一倒了半边墙垣的木板门前,停下脚步,起手推门。门开处,小院狭窄却干净,屋檐下柴垛整齐,旁边是俩老大酱菜坛子,一人高的木槿树下摆着张桌腿大小形状不一的小木桌,蝉声呱躁中,有个约摸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翻看一本书,口中朗朗有声。
你念的可是盐铁论?来人走近。
孩子循声望来,好奇道,你知道盐铁论?来人言道,《盐铁论》是西汉恒宽根据汉昭帝时所召开的盐铁会议记录推衍整理的著作,记述了当时对汉武帝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的一场大辩论,起因是汉武帝时推行了以桑弘羊为主所制定的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及均输、平准、统一铸币等一系列重大财经政策,在汉昭帝始元六年,朝廷从各地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到京城长安,与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官员共同讨论民生疾苦问题,在此次盐铁会上,双方对盐铁官营等财经及其他重大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会议的结果是废除了全国的酒类专卖和关内铁官。三十年后恒宽根据这次会议的官方记录整理,把当时的问题和对话详尽地记述出来,写成《盐铁论》。
孩子听完,愈发好奇,你一个女人,怎么知道如许?来人微笑却难掩怅然,盐人之后,焉能不知《盐铁论》?孩子惊呼一声,此话任地跟叔叔说的一样?!来人遂问,镇源安好?孩子答曰,还好。妇人便径直朝屋中走去,孩子拦住,家人尚在小睡,汝不可入内。妇人摸摸孩子的头,幽声道,八年了,难怪你不认识我了。
你是谁呀?孩子纳闷。妇人拢开额角碎发,露出那依稀秀丽却布满沧桑的脸,轻道,瑞安,我是靖瑶姑姑。忽一下风静声止,仿佛万象停滞,半晌之后,门边传来颤声,阿姊——
靖瑶回头间,镇源的轮椅已经过来了,四目相对,蓦地发现彼此都憔悴苍老许多,往昔年少丰润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颓沮和瘦弱,久别重逢,恍如隔世,一时间心潮翻涌,姐弟俩禁不住抱头痛哭。
到黄昏时分,在外做事的姨娘回家,徐管家归屋,家人齐聚,合着久病在床的苏太太,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因伤逝感怀、神佑天眷,哭哭笑笑不断,院内洋溢着难得的喜庆。至夜深,众人歇息,靖瑶、镇源和徐管家在堂屋中合计家事。
这些年的境况一直半死不活,盐照租借收入微薄,想自家重拾盐贸又苦于本钱全无,早年苏太太体弱虽不能干活,但好好养着也能做做家务,四年前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卧床还得日日服药,不得已,姨娘央求人家在城郊染坊谋了个浆洗的差事,又正好丁家柜台上收了徐管家的儿子做学徒,徐大妈做清扫,虽支出增多但尚能维持。徐管家说,如今,镇源坐着轮椅,做饭都是一把好手了。
靖瑶一斜眼,撇见镇源的手,那双手曾如瓷般白净细腻,而今骨节增粗,新旧疤痕突兀扎眼。她叹口气,这个家能撑下来实属不易,转而又问,瑞安上学堂了没有?上着,管家说,太太说宁可断了药早点死,也需得省下钱给他念书。
念书……靖瑶心底默念一声,雾气倏地窜上眼底,她深吸一口气,幽声道,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管家虽不知靖瑶有何计划,但大小姐一贯能干他是知道的,闻听这话,估计她已有想法,于是欢喜地下去了。
阿姊想什么?镇源轻问。靖瑶答,想起苏家祖宅,正厅那副对联。镇源默然片刻,一语中地,你想的,可不仅仅只是那副对联。靖瑶忽地话头一转,我娘一病,可是苦了你娘。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镇源也顺势换了话题,愚弟后还指望着阿姊照顾呢。
读书我不如你,做生意,你可不如我,靖瑶嘻嘻一笑,盐照还在呢,守着个金碗讨饭吃。镇源无奈地摇头道,金碗不能当饭吃啊。靖瑶笑着起身,拍拍弟弟的肩头,早些睡吧,阿姊是算盘精,会把日子啪啦出响声的。
翌日,靖瑶一早将院内上下收拾妥当,这才换上家中唯独剩下的那条半旧绸裙,正在井边盘发髻,镇源在身后冷不丁道,吴家不会还钱的。靖瑶顿了顿,这是你们男人的想法。阿姊,别去自取其辱,镇源黯然道,吴家若讲情面,何至于爹……
人在做,天在看,既然是欠着的,就总要还。靖瑶低声说,此时只要吴家施怜一分,他日我便不会把事做绝。镇源愕然,随即长叹,绝事当有资本,如今的苏家,有何能耐?
活人岂能被尿憋死!靖瑶忽地恨声,百年积善为那般?天不佑苏家,便只能靠自己!
阿姊。镇源肃色道,爹没想过你能回来,但是爹临终之时,有话留下。抬头复见靖瑶眼神凌厉,经年苦难全然凝聚为戾气,携恨待发,于是放缓声调,将父亲其时所想所虑幽幽告之。你知为何父亲在回光返照之时,交代管家将家中财物变卖,用以清算供商账款和伙计月钱,宁可家徒四壁不愿负债一分?镇源问着,不等靖瑶回话,便自答,父亲说,欠债便是欠情,小则不保苏家信誉,大则生怨生恨,一旦失誉失心,苏家将永无出头之日。靖瑶盯着弟弟只是不语,镇源又说,父亲临终时虽遗憾散了苏家万千银钱,却庆幸不曾毁掉苏家的根基,他一字一顿问道,阿姊,你知道苏家根基是何?
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靖瑶再次忆起旧宅对联,幽叹道,积善,向学。镇源接口道,善为基,学为进,以善立身,以学立业。善有三等,小善为己,施善求福报;中善为后,累善求福泽延绵后人;大善为民,行事无索求,既不奢天佑,亦不思国举。父亲总说,阿姊利心重,吝善而施,是为计较,此乃善之大弊,若想成器,必舍利欲。见靖瑶默然而思,镇源娓娓道,阿姊向来聪明,能猜晓父亲心意,义与利间,父亲当如何取舍,已有定论,弟弟希望阿姊重振苏家,赢回的不仅是金钱,更是骨气。即便父亲没有实现一统淮盐,但宣城苏家是淮盐义商,此名号是苏家用百年的积累、父亲用命换来的,阿姊做事,须得三思。镇源低声道,父亲临终时说了一句,我无一钱可留,却弥多财富,是废是宝,全在尔等。
听罢,心头如潮汐拍岸,汹涌不息。靖瑶正色道,父亲教导,女儿谨记。
阿姊,镇源试探道,还去吴家?靖瑶微微一笑,等瑞安回来吧,我自有主张,勿忧。
洗心寺大殿,吴太太俯身拜下,戚戚许久,忽觉身边有人,抬首泪面顿时大惊失色,那眼前,正是靖瑶。慌乱间起身,尴尬而无措,却听见一轻语,亲家太太,今天是嫂嫂忌日,知道亲家老爷记恨不允上坟,特带了瑞安来,给姥姥看。惶然一望,靖瑶手中牵着那男孩,眉眼清秀七分神似女儿玉秀,顿时情难自禁,也顾不得丈夫不许来往的严令,紧走两步一把揽进怀中,哭将起来。
许久方止住哭泣,细细一打量,不由得又是悲从中来,垂泪道,今年该是十三了,半大小子缘何还这么瘦小,看着不过十岁?话未说完再次号哭起来,一边数落丈夫狠心,一边自责对不起女儿,抽噎大半个时辰,终于平静,虽是赧然难以相对,还是涩涩地谢了靖瑶。靖瑶见她眼神躲闪,知她惧怕吴新义,平日里想见瑞安不敢见,自己送来了又恐因此惹麻烦,于是大咧咧道,以后每年都约此时,你可见他,今日见毕,先行告辞。
吴太太深知靖瑶精明,原本担心她凭此索债,或者恶言相向,或者使些手腕,未曾想只是一见如此简单,眼见得就要离去,心里不舍,终是心疼外孙,又到底是对苏家又愧,便叫住靖瑶,殷殷又问瑞安近况,可有进学?靖瑶淡淡答曰,现在上学,不过下年可就不能读书了。为何?吴太太诧然。靖瑶便直言相告,家母病重每日药不能断,家中人口多是女眷,吃饭的多,挣钱的少,故瑞安将上柜做学徒挣钱贴补家用。吴太太一听极是不忍,踌躇半晌,遂咬牙道,我人送银一百两,给瑞安读书补身体。
不用亲家太太操心,知道难处甚多,靖瑶不动声色道,瑞安是苏家独脉,不该欠外戚人情,苏家有便全是他的,苏家若没有,他也只能认命。一语点醒吴太太,急道,你会挣钱,我给钱与你,苏家有了,瑞安便是少爷!
靖瑶假意推辞一阵,还是受了。吴太太随后从私房钱里拿了千两白银,叫心腹丫环送到苏家,自是瞒着丈夫。
过了白露就是秋分,转眼又到秋嗮时节,本是产盐旺季,但是年雨偏多了些,气候未及往年那般干燥,故盐场产量不如从前,但生意还是得做,风调雨顺无商囤盐,年前又是销盐旺季,供少于求导致盐价上涨。照往年的形势,秋嗮时间过半,徐管家就该要定下盐照租借人,否则愈是往后,商家愈是压价,皆知苏家无本钱,盐照额定量不购即是作废。但本年情势微妙,谁都知道,靖瑶回来了,此盐照如何租借,有意者都须费些思量。
这回苏家出乎意料地气定神闲,到腊月嗮盐尾期了还没有动静,可那些指望着丰厚利润的商家熬不住了,终于有人亲自登门求租盐照。
来人进了屋,神色倨傲,已查盐司报备,苏家盐照尚未登记定销数量,呵呵讪笑一声,苏家买不起盐,盐照何用?靖瑶煞是平静,自是当租。来人便自行报价,靖瑶闻言一笑置之。来人遂背手四下走动,言语从关切渐至苏家境况,不觉中隐带逼迫。靖瑶不恼,侧身抬手,打开座旁木箱,来人探头一看,乖乖,竟是满满一箱银锭,少说也有五千两,愕然之下心底一沉,此银钱虽不足购盐,却能保苏家活计,苏靖瑶历来都是狠角色,此番她有恃无恐,则比任何人都难对付。心知往昔大好时光一去不返,只得黯然告辞,又听见身后靖瑶话语,盐照还得租借,不过今年的条件是租借方垫支购盐,利润五五分成。
空手套白狼,想得真美!来人忿然回头,却见靖瑶在门廊处似笑非笑,尔等若是舍得今年这罕见之利,大可不必理会苏家,租借不符我心意者,宁可量废。
看着来人出得门去,不知绊到何物趔趄摔倒,靖瑶笑着回头,恰看见镇源探手入木箱,便又笑道,勿翻,只上面一层,下乃卵石。镇源错愕半晌,感慨道,兵者诡道也。想想又问,为何要作假成五千两?靖瑶说,当下行规,若有五千,可贿盐司赊货。镇源恍然,再问,若真无人应租,阿姊何为?靖瑶速答,往年未知胜算,今次必不成空,此乃天赐良机。
镇源沉吟良久,却说,阿姊的底价并非五五分成吧?靖瑶悠然一笑,不答。镇源思忖片刻,问曰,阿姊想要五千贿银能赚回之利?靖瑶呵呵大笑起来,不置可否。
第九章 守照而估显靖瑶精明 满门遭祸促简成决意
盐照在手,便坐等人求,虽手头白银不过千两,靖瑶却毫不担心,先是叫姨娘辞了工,每日自己也是街面上悠哉闲逛。
就这样过了四日,管家急了,镇源也按捺不住,截了靖瑶脚步,提醒着三大家盐量提足,自家再不出手,恐秋嗮一过,定量作废。靖瑶悠然道,不急有三因:一曰盐商都比猴精,秋嗮产量低之后效须至两个月之后才能显现,而今百姓家尚有存盐,批发商户仍有屯量,众人皆无惧,但两月之后,至三月,其时正缝年关,需盐量骤升,方是抬价时机。故此时林、吴、丁三家盐量采足,但都押在仓中缓售,其中林吴两家销量不足往年同期三成,丁家虽对外销盐却自定规章,每家批盐均只限于平时购量一半。此举无非屯仓,只恐到年关时节,卖家愈发惜售,气氛一紧,便生恐慌,一旦供应不上,必致民乱,若盐风起,丁家为官办,必然先倾仓供盐,林吴两家为利则会愈发捂库,此一来,市面盐供更紧,价格更高……
小姐想待价而沽?管家插话道,可那也得盐先入了咱家的仓才行啊。
靖瑶笑着摇头,今年盐场所产之盐,已差不多被三大家提空,从本月至年前的产量,才能算苏家的,即便有本钱,也未必能足量提货,多少均看天意。
阿姊到底想说什么,愚弟越听越糊涂。镇源饱读诗书,对生意却知之不多。
商情人尽皆知,图大利者必钻营先机,三大家族盐量提足,唯胜苏家一本盐照之量,而苏家本钱不足亦是明事,吾之所为,无非是促有意之人从暗抢变成明抬,价高者得今年提量,此乃公平之道。靖瑶笑着一语道破玄机,是人皆可料想,越是往后,租借价格更高,所以我无需出手,自有人抢下先手。
其二呢?镇源追问。
靖瑶答,他日若生民乱,必致官责,林家势大也需破财消灾,吴家财厚必遭官府讹诈,丁家唯有倾仓供盐方可保平安,如此一来,只有苏家无钱可赖过,购盐为剩量不足严责,且还有租借人一并担罚,当是无虞。
管家听得点头如捣蒜,再问其三。
行贿盐司赊盐可得全利,却不做首选,只因不愿贸然强出头引林猛警觉。靖瑶默然而言,五千白银自有筹措之法,若非万不得已不予考虑。
镇源轻言,再求吴家?
靖瑶点头,传言吴太私钱达十万之多,她为瑞安肯舍一千,便会不吝五千,与她而言,既已出手,一、五即无区别。
镇源点头称是,少顷又言,自己出头已不为首选之法,不然筹款还有另路。见靖瑶面现疑惑,便幽幽而笑,吐露两字,丁家。
靖瑶恍然,猛听门外瑞安在喊,简成叔叔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靖瑶起身之时,简成已经进屋,四目相对,仿佛已是沧海桑田。那街口相对遥望的青葱年华,被岁月洗过之后渐然呈现的苍白,这无比熟悉却又不可企及的容颜,再也没有了幻化的绚丽,只剩下真实的怅惘。
你终是回来了,简成轻叹。话语淡淡散落在她心头,付之淡然一笑,柔声道,令内可好?
当年遵父命成亲,城郊一秀才之女,温良少语,尚可。简成答毕,关切问之终身,靖瑶不相瞒,坦诚心迹言,暂不论对情事已心灰意冷,且说父亡母病,一大家老小女残,容不得为自身打算,长女有责,不思另嫁,只期以己之力,重振苏家。
吾知之靖瑶,苟不言,言必果。简成感慨道,从来都不让须眉,只可惜是女儿身。随即又说,以一己之身匡扶苏家,可钦可佩,只恐弱质女流,势单力薄,若立意不嫁,可虑招婿。
靖瑶脸上滑过一丝失落,怅然道,心早有所属,奈何身不由己,苏家多蹇,吾命多舛,这一世无缘秦晋,倒不如息心敛情,或可聊慰。
简成闻言微微一笑,转而他言,前几日你去我家拜谢,家父好生赞赏与你,同我说了大半天,猜你街头走动频繁,定有谋划在胸。
何来谋划,不过看景。靖瑶话题一岔,本应单独谢你往来帮扶,怎知不居家。简成答曰当日去了洗心寺同方丈论禅,言辞间也谈到靖瑶此番归家,原是因了苏家之前义举,博太后网开一面。随后两人细细交谈,论及发配之苦,靖瑶并无多言,忽地手边递过来一盒物件,打开一看,馨香扑鼻,竟是江苏有名的毓秀堂面妆套盒,釉粉胭脂香囊一应俱全,煞是精致。一时间触动情怀,不免有些动容,却听简成轻语,既往不念,日后惜福。
含笑而望,雾气已现眼底,又闻简成言,边塞苦风催人老,江南水秀焕新颜,妆盒赠佳人,描眉好露面啊。下意识抬手拂面,心弦轻动,怎地如此体贴入微,知奔波走动实属无奈,须得颜面光鲜,只一妆盒,心意其中。眼前不由再现那巷口粥棚里,挽袖的少年公子,虎眉阔面,依稀还是昨天,愣愣间恍惚出神。
还有些母亲旧衣,万望莫弃。简成叫送包袱进来,靖瑶这才看见与刚才寒暄之时院中新置了几大布袋和坛罐,该是米面油药了,想到这八年来丁家不时的接济不禁百感交集,嗫嚅着难说一字。简成知其心傲,恐生赧然,便说,从前苏家也曾解丁家缺资之急,今次不过投桃报李。这话倒叫靖瑶无语了,想当年苏家财大势大之时,丁家敬而远之,何来求助一说,不过是简成借辞缓己窘态。正想着,简成又说,家父还叮嘱一事,苏家若要筹资,丁家定然尽力。
靖瑶点头,说,请公子转告家父,丁家恩重至此,未敢还做奢求,更不敢妄自夸口日后涌泉,只是靖瑶既回,当自强自立,若家有难处一定登门求助,还望伯父相扶,就不求公子多劳了。
家父知汝必有此言,往后再来便是白嘴讨茶,空手下棋。简成呵呵笑道,汝身负众望,吾勤来以促进,可否?
可,靖瑶爽快应下,莞尔道,得公子眷顾,甚幸。
简成告辞而去,管家整理物资,镇源忽说今日所送多过平日许多,话语吐露一半便看靖瑶一眼。靖瑶含糊回答,想是看家中多了人口,镇源又说,只多你一人,吃不了这么多……靖瑶如何不知镇源心思,欲诱己认简成担心面薄日后再不肯受,特意多予。抬头看,镇源吃吃而笑,靖瑶斜眼发嗔,转头过去,恰好看见桌上包袱,耳边又传来镇源戏谑,阿姊敢与我赌?绝非母亲旧衣。
靖瑶不语,上前解开包袱,只露一角便看见崭新的缎面,嫣紫艳绿,岂是老妇之装?身后镇源笑声又起,靖瑶倏地恼了,回身恶气道,去去去!
镇源不走反而近前,歪头来看靖瑶柳眉倒竖,咧嘴嬉说,阿姊矜持有加,怎地一开口就问候人家内眷?靖瑶顿时满脸绯红,悻悻道,问一声又何如?镇源再不笑了,长叹一声,可惜了。一抬头蓦见靖瑶面色凄然,便涩涩岔开话头,简成提议招婿,莫非有意保媒?靖瑶摇头,颤声道,任他何人,吾意已决,此生……不嫁了。
也好,镇源调转轮椅,似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阿姊挣了钱,头一大事,是赎铺面,还是老宅?眼前浮现起老宅正厅的那副鎏金对联,心忖阿姊余生唯一的牵念也不过如此了,念头才起,那头靖瑶凿凿开言,收老铺重开盐号,系第一要务。镇源心底一震,阿姊从前嗜利尤甚,尚心有柔愫,然家兴之责,情落成殇,发配之劫,失爱无望,愈致冷酷了。
话说简成一路回家,进到街口,发现众人纷沓皆朝一处聚集而去,起初并未在意,而后蓦觉竟是自家方向,不由得莫名生慌,加紧脚步,果见宅门洞开,众人拥于门前向内张望,顿时发急,拨开人群一望,登时犹如晴天霹雳,雷贯全身!
前厅横七竖八的尸身,血溅满地,四下乱七八糟,柜倒笼翻,就连桌几,都全被翻了个个。跌跌撞撞往里走,两个嫂嫂横死长廊,父母呈尸内堂,侄子侄女殒命花园,四处布满家丁丫环尸首。少顷大吼一声,飞奔卧房,门大开,直面孕妻身首异处,小儿已仰天气绝多时。
简成欲哭无泪,欲往铺面找寻大哥二哥,却见盐号管事瘫坐在门槛一侧,满脸煞白地望着院内的场景,呆若木鸡。
你来作甚?简成语若游丝,管事魂飞魄散,口中喃喃,也是这样……简成疑惑,忽听身边有人细语,盐号和盐仓的人尽数丧命,合着你两个哥哥,连掌柜带伙计及帮工,一个没留。
只一下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知觉全无。
“大哥,丁家还有条漏网之鱼,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青红帮内,手下给林猛斟酒,林猛将酒杯重重一搁,愠道,你懂个屁!手下满脸涎笑,小的蠢,大哥指教。林猛小眼一斜,须臾挂上笑容,把他杀了,谁给我找丁家盐照?
还是大哥聪明,那混混谄媚道,丁家老头宁死不说,那院里四处都翻遍了,楞是没有,若非大哥这高招,盐照怕是出不来了。
所以,给我盯死了丁家老三。林猛夹起一块肉扔进嘴里,使劲地嚼着,油从两片厚唇间溢出来,沾满了下巴。
那盐照出来了,是不是……手下又做了个砍的手势,林猛呵呵大笑,极是高深地拍着混混脑袋,说,要灭了随时都方便,就他一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蹦哒不了多高,留着日后看我一统淮盐,也能代表丁家做个见证不是?!
混混点头,连连称是。
一排灵前,白烛静燃,重孝的简成一人独跪厅中,木然添烧纸钱。
来客吊唁。管事奏报。
丁家灭门惨事系青红帮所为,众人皆知,因惧怕连累,无人敢入门凭吊,来者何人?简成默然起身,回身即见靖瑶推着镇源进来了。
上香磕头毕,镇源直奔正题曰,林猛所图盐照,世兄意欲何为?他做梦!简成愤然道。靖瑶轻声,以盐照换命未尝不可,得低头处且低头,方保无忧。简成哼一声,交是死,不交亦死,宁死不屈。
他不会杀你,镇源思忖道,林猛为人狂妄,其多年纵横无阻,已利令智昏,必不信你文弱之身可兴风作浪,自会留你睹其巅峰之胜。
忍一时气解百日忧,勿学我爹气盛之举,靖瑶娓娓相劝,汝已无家,若蒙不弃,去苏家如何?知汝无意从商,潜心修学便可。不论前恩厚重,只说世家相交相惜之情,苏家有一粥一缕,便有公子一饭一丝。
简成默然无语,凝神而思。
世兄若居于苏家,还可同学相弈啊,镇源也出言相邀。
多谢关爱,吾有他想。简成终开言,家父一心求仕,然天命不济,未能如愿,故嘱我兄弟三人,经商只为生计,不可视同正途,进仕光耀家门为首任。今灭门一事,更坚我意。想那林猛一匪,犯此等大案官府因种种原因,竟不予追究,丁家并非无名蝼蚁,冤且无法伸张,众多平头百姓,又何来公良?世事不公断不能指望乌合官员,唯有以自身之力树风清气正,除林猛之流,或可替百姓谋福。以一己之私而言,我手无缚鸡之力难能复仇,以天下大势为喻,需得进学入仕,官居高位,才能为多数百姓请命。言至此,只能拂尔等美意,还望见谅。
听罢靖瑶只觉心中空落,奈何简成心高志大,余要化龙入海,小池难为,她缘何还能强求。
默然间,简成弯腰自桌下拎出一个半旧的夜壶来,说,家父日日需用,就在房内,青红帮掘地三尺,独独不顾此秽物。靖瑶姐弟正纳闷,简成已翻转夜壶,熟练抠开底层,抽出一对折封签,朝靖瑶递过来。拆开一看,竟是盐照!
第十章 一意舍照别后有前缘 再兴家贸暗中予扶助
丁家祸事皆由此而起,吾已无意盐贸,要它无用。简成将盐照放与靖瑶掌心,沉声道,苏家一统淮盐之夙愿,汝必能成。
靖瑶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开言,简成复又郑重道,此照宁毁不予林猛。靖瑶重重点头。再追问有何打算,靖瑶言之无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简成思忖良久,未表他言。
回家路上,街道蜿蜒,镇源道出疑虑,阿姊受下丁家盐照,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林猛觊觎盐照,丁家之后自是苏家,无需思虑保命,只需问何时死,生为苏人,命不由己,怕有何用?靖瑶漠然而答,流放新疆,已死一次,今次要死,悉遵天命。
阿姊有他想,镇源叹一声,此一来,简成性命无虞了。靖瑶默然片刻,决绝出言,苏家是林猛眼中钉肉中刺,一照是死,二照亦死,我便是要瞪大了眼,看他使我如何死,看天使我苏家如何死!若过此劫,苏家已手持两证,人事至此,唯看天意,天不弄人,定振家声。忿恨过后,便转幽语,先有施济之恩,后有赠照之助,偌大丁家,好歹留下一脉,也算苏家馈报滴水。
镇源听后冥思片刻,忽说,阿姊要尽快进京一趟。靖瑶面色踌躇,无钱寸步难行,留待明年吧。镇源岂非不知家中难处,当下只能无言。见弟弟沮丧,靖瑶宽慰道,父亲在世常说,邪必不能胜正,上天既可对我施怜一面,怎知不会对苏家云开一线?镇源报以苦笑,靖瑶亦无二话,姐弟寂寂无语,各怀心事走过长街。
城郊十里亭,镇源端杯,简成兄,西出阳关再无故人,满饮此杯,余后珍重。简成仰头一饮而尽,飞身上马,作揖告辞。马竖前腿,他立身于鞍上,回视一眼,笑脸而向。黄土扬尘自蹄下腾起,棕马上暗绿身影渐远,靖瑶目送着官道尽头,奔马入景,小去直至不见。
阿姊,该回转了。镇源在身后叫,靖瑶久未回身。镇源上前,将一封信按在姐姐掌心,简成交代,走后予你。
信封厚实,似有千言,心悸拆阅,个中内容却非其他,情绪未免失落,精神却为之一振。简成言说已致信徐元堂告之全事,期其援手,徐虽已卸职两淮总督却广有人脉,详述林猛之靠,言明丁家之仇难究,但苏家周全有法,余指明权宜之法,并亲笔修书一封致关键人物,嘱携信拜访,可做周旋。信内夹带银票三千两,催促赶早上京。靖瑶读罢唏嘘不已,赠照足见其大气,托徐又见其义道,此一番变卖家产所得不过万余两,竟留下这许多,自身难保仍顾友苏,设想细微,意重至此,恩难言谢,一时间无语难持。
复抬头望,漫道迢迢,未知前路飘摇,虽祈简成此去达成心愿,却难料其归乡何期,殊不知此一去,竟是诀别,他日不远万里亲迎而回的,只一薄柩,该说辞欲言相错,心系之人已阴阳永隔。此乃后话。
林家大宅前,林猛翻身下马,跨入门槛,不知怎地竟被绊住,趔趄着差点摔倒,走进内堂,正见艳梅抹泪,遂没好气地说,怎地如此晦气,老子久不来,进门就不见好脸?艳梅应答,适才南道名医看过,言无治,只得抱养。闷闷地说,非自家种不亲,别家的孩子我不养。
这回死心了?瞎折腾啥呀?!林猛知道妹妹心忧益丰无后,遍寻名医,终不得治。知是无用,添堵无益,便顺着说,不抱便不抱,没人逼你。艳梅郁郁道,可我总得给老詹家留条根吧。一听这话,林猛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吼道,还什么詹家!他娘的詹家就没一个好种!
维祥不好么?又听话又上进……艳梅倏地跳脚起来,愤然道,要不是你跟苏家结下的梁子解不了,他会跑吗?
死都别想!都是被你惯坏了,才放着好日子不过!林猛怒道,苏家那该死的二丫头,别让我逮住……话未说完,猛地挨了一掌,艳梅边哭边打闹将起来,你拧着跟筋做啥!都说不跟苏家为难,他们或许就回来了!去那破盐照,你动谁我都不管,苏家以后你就不许碰!末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起来,你还我儿子!
林猛虽彪悍,怎奈一物降一物,艳梅一闹躁得满头大汗,正无计可施忽见手下来了,赶紧借机躲出,捏着下巴问,打探清楚了?
丁家盐照确在苏靖瑶手上。手下答。
他娘的居然凭空得了俩。林猛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干笑两声,可不正好了我!小眼睛一斜,低沉交代,尽快动手。
只怕,动不得。手下磕巴着,似是怕林猛发怒,抖着身子闪后。林猛这才看见二掌门站在一旁,诧异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京里啥消息?二掌门耷拉着脑袋,老爷子发火了。林猛一惊,遂问何因。二掌门一脸晦色,丁家盐供朝廷,为官家买办,虽徐元堂卸职遣籍,貌似朝中无靠,却仍属备案在册官商,或病或亡皆应如实上禀,无故焉得易主?骤况报因则难掩实情,灭门一案兹事体大,总须交代,幸圣上近期抱恙疏于政务,方含糊过去,须静稳谨慎,假以时日,待事过境迁再作他议,期间万不可轻举妄动。
上头指事复杂,特嘱不明就里不得胡为。二掌门压低声音,老爷子说,丁家盐照归了苏家,实乃丁公子亲赠,此一说便借丁苏两家原有秦晋之意,报予朝廷,恰好掩去丁家灭门一事,确属万幸。
嗤!林猛愠道,难不成,我还得去苏家谢恩不成?
此事须从长计议,不可妄动。二掌门再道玄机,苏靖瑶赦免乃太后钦点,以苏家义商名号,甚受太后关注,连带诸官侧目,无不细微阿谀中宫,苏家或有风吹草动,宫闱即知详细。
林猛闻言大惊,心知宦海水深,此言非虚,料想懿眼之下,苏家是动不得的。想到辛苦灭了丁家,盐照竟凭白归了苏家,自己眼睁睁看着,奈何不得,煞是憋屈,恼怒一拳砸于柱上,忿忿回到屋内,艳梅瞪眼虎气而向,直言,岂非就此放过苏家?
行了,今后各不相干!林猛气哼哼回敬,你就指着维祥回来吧。
简成离开宣城后四处游学,后居于福建,以闽府选拔贡生入读太学,赴京就读。其时科举取士已成大势,往年国子监“由布衣而登大僚者不可胜数”盛景不复,渐衰而沦附庸,虽刻苦致学,然荐举“实应者寡”,几近停废,又无资捐纳,愈不可得,苦读两年,始无机进仕。
话说这日,国子监祭酒微服视察,只见门庭稀落,遂叫监丞述因,答曰青春作赋,皓首穷经,难免生员懈怠。祭酒嗤之,徒步入堂,恰见空座之上一人苦读,正是简成。兴起而多问,却是乡亲,复多聊以为投机,便邀携入家中畅谈。
杯盏正欢,一华装妇人入内,口呼恩人,倒头便拜,简成不知所措,慌忙起身,细观那妇人,端的眼熟,再一想,原是相识。
此话应从七年前说起。
那日简成去苏家送物回转,见陋巷人头齐聚,遂好奇凑看,见一少女跪地哭泣,旁置一纸上书卖身葬父,因容颜秀美,时有泼皮调戏,女子戚戚瑟瑟,哀状堪怜。简成出手驱赶,而后细问,女子答说本是江浙人士,因洪水山崩,家埋母亡,父亲携其投奔母舅,路上感染风寒,拖延一路,终至宣城,怎知舅家已迁去他城,至此身无分文,无钱医治,父亲病重命殒,尚欠客栈房钱饭钱,无路可走,只得卖身葬父,余钱抵缴。
简成好心,出资助其葬父,结清客栈欠费,又赠银十两,嘱其再去投亲。那女子却不肯离去,亦步亦趋,言说以身报恩,非妻可为妾。简成婉拒,忖她一弱女子远行不易,便又派了家丁雇了马车,循了地址送去舅家,一去七八日,落实有靠方才安心。
本是一小事未曾上心,不料此间相遇。叙说别后,因国子监学官典簿陈裴印叔父保媒,母舅将其许配为妻,后官升五经博士,现已至正长官祭酒。又问简成何故弃商从文,乃将家庭惨事一一道明,妇人泣下,央丈夫相帮。
陈裴印叹道,国子监生源一为贡生,省府选拔而来,一为监生,捐例而纳,自捐监之风大开,监生以钱铺路,良莠不齐,益为世人所轻。而今太学生选官之路日塞,唯有考取功名,如若不然,以国子监生身份入仕,则多被用做县丞,或教谕、训导等学官,秩低而俸薄,权轻而利小,难有出头之日。此时荐举虽不合时机,收效甚微,但吾愿助君一臂之力,只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万事皆由钱开道,汝且去筹措资金,再来取荐信一封,是为可行。
简成应下,致谢告辞。一路自思无处筹钱,希望又成泡影,不觉沮丧,归了住处,闷闷躺于床上,整天无语。
过了两日,有客来访,乃是上年结拜的贾姓兄弟,便约了喝酒,三杯下肚,将胸中积郁一吐而快,大醉方归。
长春巷内,家宅已重挂苏家匾额,匠人几拨正在翻整,管家随靖瑶穿过家室,一路记下嘱修之处。至前厅,镇源一侧,案上少年公子手拨算盘,凝神会账,靖瑶止步立于一旁观看,少年贯注于事,久未察觉,直至勾笔结转,才听上头姑姑细声,苏家祖训,男子十四学徒,十八自立,你下月即满十七,该上柜了。
瑞安一喜,瞬间兴奋雀跃,可职掌柜?靖瑶缓声,你尽可放手去做,管事看着,拿捏不准须得多问,大事还得家中合计。一抬头,望见徐管家和镇源私语,便问何事。
简成有难处,镇源说,适才管家外侄信来,国子监祭酒欲举荐入仕,然无处筹钱,心中苦闷,几番借酒消愁。
生就商嗣,不得入仕,何如归商?靖瑶思量片刻,嘱管家支金万两,设法交与简成。
他已立意,不会回头。镇源说,阿姊为经商高人,而非下棋高手,不知落子无悔。
靖瑶不语。
姑姑,瑞安搁笔报账,言若支金一万,余银只剩三千。话说毕,两眼梭溜靖瑶与镇源,却见二人若无其事,久不接应,于是又说,新茶不日出货,量少价高,茶商概不赊账,年前布帛缎款要结,只恐家中周转不灵,可否少支?才瞥见镇源玩味一笑,那头靖瑶开言,不可。仍欲劝辩,只听靖瑶威声,此乃上柜首题,自寻法解。
眼见瑞安黯然卷账离席,镇源便问,巧妇无米,要他如何是好?靖瑶面色发紧,硬声道,焉知无米?方法甚多!一则铺面、祖宅可作抵借;二则盘活底资,十日内降价处理库中存货,或协商缎庄先付三成,三月后茶出款归再付四成;三则开源筹资,可征囤商先行垫资,按名头先交一成或两成,秋后按垫资比例出盐。镇源茅塞顿开,深以为然,今时不同往日,苏家有誉,且持照两本,自可定矩。遂安心,复一想,忽而发笑,任地气大?
无气,不悦其重眼前利负义。靖瑶话音落,镇源继而又笑,阿姊如此岂非否己?从前汝即如是。往为欠妥,现时立改,靖瑶反唇相讥,归家首日,尔即行父令,不可失善不可失德,忘否?镇源沉吟,娓娓道,瑞安性淳朴,提议实乃家中资紧,贸适上道,家底不足,上年盘盐号,新近才购宅,赊盐需下本,进茶又需钱,揣其意,不过是缓支,或分次而支,绝非忘恩图利。
靖瑶默然许久,才说,救急岂能打折。镇源摇头,汝气急另有因。靖瑶缄口不否,面现郁色,移步出厅,身后镇源幽声,说千道万,余眼中只一官道,无暇其他,道不同不相为谋,阿姊勿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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