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 雪
——历史家族(盐王传奇)小说
作者:天下尘埃(本名向娟)
长篇小说《咸雪》获得中国互联网办公室,共青团主办的2013年互联网文化季网络小说大赛三等奖。
第一章 赶雪奔夜逝父留遗命 临巷施馍长姐济书客
时候已近黄昏,天色灰暗,漫野雪白。雪停风未住,呼啸着卷起地面一层浮雪,如沙漠里的沙暴一般扬起老高,旋转远去。
道旁安昌客栈,幡旗在风中乱舞,在仿佛要被撕裂的揪扯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焦躁。掌柜背剪着双手,穿过空无一人的厅堂,伸手撩开厚布门帘,一股寒风裹带着着雪屑,扑面而来,他缩了缩脖子,眯缝着眼,望向那雪屑弥漫的官道,及尽头未曾开颜的天,自语道,雪还有得下,只怕近日道上客商不多。回头正要嘱小二熄了灶火,早些收拾,忽地看见远远的三个黑点,片刻之间就过来了。
腿长身健,一看便是好马!端的是有身份的客人,这时间来该是要吃饭住店了,掌柜一喜,掀起帘子迎出去,才近道边,扬手欲招呼,未及出声,来人已飞驰而过,疾风挟着雪尘,扑了掌柜满脸,遂忙不迭地转回屋内,煞是愠恼。
小二笑道,天时不济,赶雪狂奔,定是急事,谁个还会下马住店?
掌柜叹一声,罢了,灶上熄火。忽一下想到,适才眼见那马鞍上披挂,一个偌大的苏字,再想三人去往的方向,便忍不住嘀咕一声,莫不是宣城苏家?
小二闻声来了兴趣,遂问,哪个苏家?
你是初来,当然不知。掌柜自是卖弄一番,这才将苏家的来历细细道明。
这苏家,世代从商,经营着两淮最大的上味盐号,另有涉足绸缎、茶行等其他数十桩生意,是宣城首富,亦是两淮首屈一指的大盐商。据说其商号“上味”颇有渊源,同苏家正堂上匾额“积善之家”同出一处,始自一云游高僧题写。苏家信奉为富有仁,时有善举,且深谙做人经商之道,与官贾及道上之人皆有来往。苏家自第四代,即老爷子苏畅群开始,更入佳境,家产日盛,至第五代,即现当家苏奇铧手中,渐入鼎盛,已跃居两淮望族头名。
要说苏畅群独子奇铧,十余岁便进入商号,从学徒做起,至今四十有余,慷慨大度,心性高,好交友,多谋略,善经营,大有淮盐首商的霸势。
小二啧啧道,原来如此,那苏家可是了不得。
了不得的不是只有他一家。掌柜哼一声,高深莫测道,苏为首,詹不差,丁有靠来,吴分账。
小二直了眼,只是不懂。
掌柜一撩褂摆,坐下,对己所知煞为自得:苏家、詹家、丁家和吴家,并称两淮四大家,均有盐号,其中苏家的上味盐号最大,财产最为丰厚,更兼有茶叶和布匹绸缎生意;詹家虽盐营规模不大,但蚕丝生意却是一家独大,还兼有大量田地佃租,因此只是资产稍逊;丁家乃官商盐号,直供军给,所谓之旱涝保收;盐号最小的是吴家,虽行盐量不大,却是以钱庄为主业,提供给此三家周转资金,因此说,不论苏、詹、丁三家如何做大,每每生意周转中,吴家都能依靠借贷来提成分账。
掌柜摇头晃脑地说完,砸吧着嘴,又补充一句,苏家财资厚,詹家生意多,丁家不愁利,吴家贼精明。
小二正听得嘴半张,猛一下如梦初醒,连声道,可不是,吴家最厉害。
掌柜却又嗤之以鼻,只道,吴家?袖摆一拂,甚是不屑的口气。殊不知,吴家贪财重利是出了名的,要说乐善好施人缘好,那还是苏家……
话未落音,小二插话进来,那每年青黄不接和大雪封路时候施粥的,都是苏家吧?
非也。掌柜说,逢艰难时节,似约定俗成,就在长春巷口,一左一右俩棚子,一干一稀,苏家富足,自是白馍,丁家财薄,便是稀粥。
小二眨着眼睛,看来两家关系甚好,相约而至。
也不尽然。掌柜轻声道,丁父舜德是盐丁出身,本是罪官之后,因其祖上渊源,得两淮总督徐元堂眷顾,亲点为官盐之商,然不齿为贾,满心只求跻身官宦门第,故向学入仕之意不懈,素日里跟其他三家都少有来往,闭门只读圣贤书,予其万贯,不如一举孝廉。自诩清白门第,同道之中,唯只对苏家略有正眼,甚鄙詹、吴两家,谓之吴家无德,詹家出寇。
此话怎讲?小二纳闷,詹家出寇?
掌柜娓娓道来,詹家老爷善贵原本私盐起家,与贼匪关系过密,娶贼匪之后林艳梅为妻,林氏兄长林猛就是青红帮二舵主,在漕河上欺行霸市,不可一世。
小二还想再问,却见掌柜已然起身,吩咐,大雪封路,早些打烊。兀自背剪双手,踱两步,却又停下,拈着山羊须,自语,苏家能有啥大事?
飞奔的三骑席卷着北风,倏地隐入黑幕,雪渐起渐大,鹅毛纷飞中,越过宣城门楼,直入街道。风中隐约传来梆声,已是亥时。街巷两边门窗紧闭,除却三两盏暗白灯笼,白地一片凄清。
苏家大门半开,一方脸中年汉子翘首张望,远远街角望见青色斗篷,便高声叫道,快!老爷回来了——
急急地拉开两页漆黑的大门,正张罗着,马已进来。为首的那人翻身下马,头顶篷帽往下一撸,雪在脚边落下一堆,不及解下斗篷,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苏老太爷卧室。此时方才看出身形魁梧,额高鼻直,大眼而眼角略为上扬,一字眉,黑铜色皮肤正因为风吹而发紧,显出一种青色的僵硬,而唇中呼出的热气却氤氲情急。
徐管家一路小跑着跟进,苏奇铧已经越过满堂肃跪亲眷,一头扑在床榻边上,喊道:“爹,不孝子奇铧来迟了——”
红木雕花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气若游丝,听见呼唤,拼劲最后一丝气力,缓缓地睁开眼睛,盯着床顶,费劲地抬起了半截手臂。奇铧赶紧挪过来,握住父亲的手,只见父亲嘴唇蠕动,赶紧贴过去,只听见浅浅的气流飘过来:“一统淮盐……”
余音轻若无,气息一出,再无动静,仿佛桌上残烛,顺风一晃,顷刻熄灭。只有奇铧握着的那只手,无力地撒开,干瘪的掌中一捧纯白的细釉,雪一般晶莹。奇铧默然地望着,许久之后,双袖拭泪,朝身后招手,唤家人一一来见。合家上下九口人,两房妻妾,二儿三女,长媳和长孙,看过后都默跪于床前,奇铧目之环顾,落在三岁的孙子瑞安身上,沉声问,太爷爷掌里何物?
瑞安奶声奶气回答,贡盐。
你是长孙,知道就好。奇铧将父亲手中的盐移抹盒中,吩咐供于祖龛之上。回身,凿凿有词:“宣城苏家,自奇铧曾祖父起,便有夙愿,一统淮盐,然曾祖父一代、祖父一代,及父亲,均未能达愿。今吾苏奇铧,承父亲遗命,誓在有生之年一统淮盐,将上味盐号开遍淮河南北,以盐为引,广积善缘,延扬苏姓积善之家名号……”复望众子一眼,加重了语气:“倘使不能,望吾子辈、孙辈秉承此愿,生生不息,搏之不弃!”
他凛声道,天若眷顾,必令吾苏家,一统淮盐!
木楼二层,一袭淡黄色裙摆迤逦而至,红色棉绣鞋款款行进在回廊内侧,立于房前轻叩,阿姊。门内寂静,正前方的另扇门却被唤开,一张俏丽的粉脸探出来,丹凤细眼媚然,小嘴樱桃般红润,莺声道,阿姊一早便去街面施馍了,二姊进我房里来玩——
乐陶最爱往外跑,缘何不与阿姊同去?若楠轻笑,奈何起晚了床吧?说着进了房间,在精巧的樟木圆椅上坐下,提起小巧的青花瓷壶,自斟一杯清茶,未近唇边,乐陶的纤手已经搭上了肩膀,嗔怨道,昨才被爹爹训了,女子焉能抛头露面,只能静待闺中,所以爹爹未曾出门,便不敢造次。若楠闻言又笑,爹爹开明,你怎不反诘,何故令你安于闺中,阿姊可以四处行走?乐陶更是委屈,爹爹明言,阿姊是出去做事,我只是出去瞎逛。
所言甚是。若楠颔首,祖父的丧事虽已办完,但数日雪不停,冰冻又起,出行受阻,只怕年关囤货不足,爹正为此事犯愁,与大哥合计着要赶雪去进货,商号中多数事要依仗阿姊,小妹还是呆在家中好些,免得给阿姊添乱。
乐陶耸耸小巧的鼻子,老大不乐意地抱怨,阿姊可以做的,我也可以呀。
你做不来的。若楠喃喃道,阿姊在苏家能顶半个天,我们都不行。
乐陶闷然半天,忽地说,阿姊那么精明能干,你却这么温婉秀气,明明是孪生的,怎会差异如此大?
若楠愕然片刻,忽地莞尔一笑,双生姐妹长得再一样,也不可能性情相同啊,上天必是配好了来的,各样有各样的用处啊。
嘻嘻,乐陶笑问,阿姊是用来持事的,那二姊呢?二姊是用来做贤妻良母的?
若楠脸一炸便红了,恼得扬手便打,忿忿道,小妹只知道调皮捣蛋,自是找打的!
乐陶嬉笑着躲过,绕着圆桌跑起来,若楠便追,两人打闹成一团。
长春巷口,大蒸锅开屉,热气腾腾中只见无数双手伸过来,片刻功夫满笼的馍馍分得精光,但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仍挤成一堆,围住棚子,不肯离去。
棚子深处,站着一个身材略为丰腴的姑娘,暗红色滚白边的缎面裙袍,梳着精致的双髻头,两朵琉璃珠花,一根碧玉簪子,着实简洁精干。浓密的刘海斜在右边,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圆眼颇似父亲奇铧神韵,机警带着威严,脸如鹅蛋,没有一丝笑容,柳叶眉微颦,眉角挂着与年纪极不相称的心事,面相不过十五、六岁,凝重和老道却如二十有多。
望着眼前攒动的人群,她蠕动着荷包嘴,呵出一口白气,派了多少馍了?
回大小姐,四百了。旁曰。
大雪封路,多有困于宣城的,今日加到六百。靖瑶抬头望望天,长叹一声,雪若不化,只怕再添饿殍,过两日道仍不通,就加至八百。
“今日施粥已毕,散了吧。”对面,丁家的粥棚传来喊声,家丁已经开始收拾,台阶之上,那个挽着袖子,褂摆夹在腰间的少年公子,满面无可奈何地拧着空勺,望着跟前众数期待的脸,讪讪不知如何开口。
靖瑶静静地看着,猛一下高声道:“都过来吧,这边还有馍!”
轰然一下,人群就涌了过来。少年远远地微笑,冲这边拱手,感谢解围。
靖瑶微微点头回应。目送丁家人远去,正好开屉,便从中拿出两个热馍,径直走向街角。
墙根下,那两人,一个是灰布长褂,简朴不掩敦儒,注视着两个棚子,许久未动;另一个短装,双手抄在袖笼里,低着头不停地顿脚,偶尔看看长褂人,间或瞟瞟棚子里,心有所想,似顾忌主人,不敢动作。
老爷,站了这许久,还是走吧。那下人终于忍不住了,嘟嚷道,小的又冷又饿。
长褂人回头正要答话,却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外乡人?
他转头,知道是苏家棚子里的那个姑娘,此番到了跟前,发现个头不矮,细看越是漂亮,不由得微微点头,回答,是的。
那姑娘依旧没有表情,盯着他的脸,入眼是两道卧蚕浓眉,再问,读书人?
是的,他笑起来,冻得发青的面庞也跟着生动起来,漫上和悦。
她却还是那漠然的冷清,微微扬起下巴,不满中略带尖刻,饿了还要硬撑?
他有些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蓦地觉着手中一热,竟是两个馍馍塞了进来。寒风中顷刻间有了别样的温暖,他心头一颤,抬头去看,那身影已经袅袅婷婷走远,只低沉抛下一句,雪化之前,这里天天会施馍布粥。
老爷……下人眼巴巴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馍。
回府。他握着馍,转身离去。
第二章 求利调价苏女受训诫 新官即到众商不知情
清冷的早晨,空气中浸透了刺骨的冰凉,灰暗天幕未见丝毫灿烂,只有屋檐上厚厚的积雪发射出白色的寒意,而檐边垂落的长长冰凌透亮晶莹,令人无端瑟缩。
踏上铺着毡布的石阶,靖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连日冰冻不化,街面哪里还有往日的熙熙攘攘,稀稀拉拉几个人走动,都缩着脖子勾着头,郁闷丧气。她吸一口凉气,抬手掀开夹棉门帘,走进店去。
伙计正在擦抹柜台,掌柜赶紧过来。靖瑶径直走入柜台,站着,两手一抬,十指插进算盘上格,扳起来哗啦一抖,掌柜心领神会,赶紧靠近跟前,在葱葱十指噼噼啪啪的拨拉声中,循着她的眼光一页页翻过账簿,。
“嗒”最后一声脆响,靖瑶抬起头来,提笔在账页末尾签上日期,随即不紧不慢地端起账本,逐笔盘点柜上绸缎布匹,一轮下来,大半个时辰已过,她也不急着走,又在店里前厅后院转了一圈,这才坐下,轻轻揭开茶盏盖,一股淡淡雾气腾起,她长吁一口气,望着杯中盈满的浅浅黄绿,兀自出神。
侧面骤亮,寒气直逼,店帘开处,有客入内。靖瑶侧目间,忙起身相唤,爹。
苏奇铧放下羊毛暖笼,呵着白气,问道,店内怎也如此寒冷?
客少,小姐嘱咐减了炭盆。掌柜回答。
奇铧皱皱眉头,那客来了咋办?
四个炭盆减了三,一个放在柜台里,客来自然移出,不过,是日该是无客。靖瑶看着父亲,细声道,祖父时常教导,业大也败于奢,既无客,便无需浪费。
挣大钱须舍小利,爹不怪你,到底是女孩。奇铧深不以为然道,节流为次,开源方为上上之策。言下之意,此时想法招徕生意才是最要紧的。
掌柜会意,轻声道,近日虽无人逛店,但生意好过上月许多。见奇铧探询着瞟过来,便又说,素日里的那些老主顾,现今因了天气都少有出门,小姐便定了日子差人上门送样,连着裁缝一块过去,还带着一些时兴的款式,那些太太小姐们正好家中闲着,如此这般,倒是更舍得做衣装了,因此这段日子,绸缎比平日还走得好些,只因没有进货,存货眼见不多了。
奇铧看看淡然不语的靖瑶,嘴角滑过一丝浅笑,随即又是浓浓的心事涌上来,散去了笑意。靖瑶能干,绸缎尚能多卖,那茶叶自当不在话下。各家蜗居,就火煮茶,自是好销,只恐无货。正闷然想着,忽听靖瑶一声轻语,物以稀贵,柜上茶价普调。
焉能如此?奇铧脸色一变,愠道:“苏家茶行,不屑发此天难之财!”
靖瑶低声回道,商者,利也,沿街小茶行都已涨价,自家也该随行就市。再者,苏家盈利在前,回馈在后,譬如施馍便是善举,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何不可?
谬论!奇铧低喝一声,调价回来。
靖瑶不语,奇铧知她不甚服气,正要开言,猛听见外头声喊:“老爷,大小姐,大公子请速回,有事相商。”
奇铧斜了女儿一眼,褂摆一撩,先自去了。
苏家前厅,父女俩踏进门,大公子礼杨起身相迎,却见父亲一脸不悦,妹妹满面寂然,不知何故,讪讪着赶紧堆起笑,打个圆场,我这有一个好消息呢……
奇铧手一抬,打断了儿子的话,闷声道,堂上匾额所写何字?
前厅黑木鎏金大匾上,四个柳体大字,积善向学。靖瑶垂首应答。
奇铧又手指两旁立柱,问,长匾所书何联?
靖瑶低头,细声背诵: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你做得如何?奇铧又问。
家大业大,赚钱是上道。靖瑶忽地凿凿出言,无钱何以行善?
奇铧一怔,脸色更紧,怒道,跪下。
礼杨还想劝解,奈何父亲不肯通融,只得作罢,遂岔开话题,将打探到淮河上连续几日破冰,可走水路贩货的事情一说,父子便合计着,翌日便动身,载了盐巴,兵分两路,一路南下去进绸缎,一路西进去买茶叶。商量妥当,各自准备,礼杨便说要去柜上支钱,想着妹妹管账,父亲会差了同去,如此遂能免了靖瑶受罚。谁知想法才起,那里父亲就唤过徐管家,一一交代清楚,礼杨只好去了。
靖瑶在堂上静跪一炷香,偷眼去瞟,父亲仍旧坐着,丝毫不动。正心下嘀咕,忽听父亲喊道,起身吧。直立恭听,奇铧语重心长道,你娘身体不好,姨娘又不更事,爹和礼杨要东奔西跑,嫂子虽出自名声不佳的吴家,可也算温良,只是性格懦弱,无可立威,自是不能主事,所以准予你打理家业,亦算开明之举。以往你持家尽心尽力,爹心知肚明,唯今日之事,爹必罚你。
究其因,一是愧对堂上这“积善”二字,趁难涨价,无异于趁火打劫,纵使事后施馍,亦是损德在先;二是必将因小失大,苏家茶行是宣城最大茶行,此番一涨,小茶行势必跟风,其涨复我涨,我涨其更涨,再涨则不限于茶叶,连带其他物品一应逐利而进,陷入恶性循环,恐致民生混乱,如此以往,短短数日内,且不说苏家诚信毁于一旦,而哄抬物价必招官府讨剿,枪打出头鸟,头一个被追责的自是苏家。奇铧叹道,苏家祖训十条,其中有三,不可损德,不可贪利,不可出头,你今日一违就是三条,是该罚否?
靖瑶低头下去,只听父亲又说,古训曰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父却让你们三姊妹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道理,你虽为女子,却也该胸有大志,胸怀大度,放眼长远。
奇铧已经离去,靖瑶还站在前厅中央,仰望着对联出神,忽听内里楼阁顶端传来若楠的声音,阿姊,明日爹爹和哥哥出门,我们去洗心寺求个平安符吧。
靖瑶默然片刻,说,四下冰冻,恐难进山,就在家中佛堂上香吧。
四天过去,天依旧未开,雪仍未化,水路通了,陆续有货进来,生活无虞,物价虽有上涨,但苏家涉及的行当,均未调价,便又得了些口碑,声望更高,官府更有牒文嘉奖,两淮商家便联名举荐苏奇铧来年担任宣城商会会长。
靖瑶思虑许久,视之同鸡肋,未能决断,眼见得回复期限日近,甚是心烦。便捏着举荐函,径直去了弟弟镇源房间。推开门,镇源闭目靠在轮椅上,书童正低诵《资治通鉴》,见靖瑶过来,赶紧起身,靖瑶抬手示意继续,正要轻轻落座,镇源声响,阿姊来了?是为商会会长一事?
你不出房门,能知千里啊。靖瑶笑曰,爹爹下月才回,这里催着答复,不敢贸然,同你相商。
应了,镇源干脆道,有此身份,一来更好倡议行善,二来可拉近官商关系,要想一统淮盐,这堪称一条捷径。
靖瑶垂首道,因祖训不可出头,险些婉拒。
做会长,可坐拥名望、权威,一呼而百应,凡事均能事半功倍,有何不可。镇源朗声道,阿姊多虑了,父亲会首肯,如若不然,我定相劝。
靖瑶如释重负,抬手替弟弟拉拉胸口的被子,叮嘱好好休息,却被其反手一握,怜声道,阿姊辛苦,愚弟废人一个,无可相帮,苏家男丁单薄,只能指望你了。
咱家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好过吴家独子,亦比过詹家二子。靖瑶无事般笑言,阿姊还能一个顶三。镇源顿时满面凄然,以手捶打无有知觉的身体,愤恨道,怨我拖累了苏家!靖瑶急了,死死摁住,嗔道,阿姊最怕如此,这是逐客?镇源闻言这才安静下来,眼望屋梁郁郁无言。
出得镇源房间,靖瑶步履渐缓渐停,站在天井之中,抬头望向方寸天空,只觉胸口憋闷,长吐口气,兀自失神。想弟弟镇源虽是庶出,但自小聪慧过人,原是祖父和父亲甚予期望的,却因家声过大遭山匪蓄谋勒索,在私塾途中将镇源掳走,只因苏家当时资金周转未及时筹足赎银,虽经多方通融,山匪竟不待时日,为了区区一万白银将镇源凶残断腰扔出,自此镇源自胸以下瘫痪,形同废人。此事对苏家打击甚大,此后家中便不再送读私塾,而是请师入门,官府每年倡议剿匪出资,苏家必是头名。
想到过往,靖瑶难以自持,正唏嘘着,忽然看见若楠和乐陶相携走下楼来,便问作甚,两人答曰去上香。再问去因,依旧是要为父兄求符。出门已有时日,情由细想难免牵强,靖瑶心中起疑,正待追问,却被乐陶拉住,阿姊同去,平日里劳累,就当散心罢。靖瑶眼光一转,瞥见若楠脸色有异,便佯装无察,只说,如此甚好,只是天寒地冻,上山路滑,天一转晴,姐妹遂同去。一边说着,一边瞟过若楠,见她面色踌躇,虽未强求,却也无奈。
没想到第二日,竟然大晴。暖阳化雪,麻石街面湿漉漉晃眼,人声渐多,最后一屉馍馍分毕,管家便通知收拾家伙,拆去棚子,靖瑶也跟在那拖车后面,慢慢朝家走去。只听身后丫环巧儿轻言,小姐,你看街角,那人还不走。
迂腐书生,饿亦不乞。靖瑶头也没回,说,每日差人送过两个馍馍,如今棚子都拆了,他应知道不派馍了,天已放晴,也该去自谋生路了。
许是想同你说声谢谢。巧儿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灰褂长袍之人,正望着她们的背影。
靖瑶想想,便折回去,直行到那人跟前,抓起他的手腕,将五两银锭按在他的手心,转身匆匆而去。
刚到家门口,就见马车整装待发,乐陶从车帘里探头出来,笑嘻嘻地喊,就等你了。
三人合着丫环三个,正要出发,徐管家匆匆跑来,唤住靖瑶,说是早有盐商数人聚在正厅,要跟苏家商议要事。靖瑶下得马车,却见巧儿磨磨蹭蹭,满脸失望,自然知道她心所想,心下同时生出一个主意,便说,这冰冻数日,你也闷了许久,今日不需伺候,准你去寺里。随即使个眼色过去,蜻蜓点水般往若楠身上一闪,又说,寺里指不定人多,你跟紧了二小姐,别走丢了。
巧儿心领神会,忙不迭点头。
进了正厅天风堂,一眼便看见两旁的太师椅上都坐满了人,神色凝重,靖瑶联想到两淮近期盐事,心底隐有不安,只装作无事般,笑着招呼道,诸位,何故齐聚三宝?
你真不知道?一人神秘兮兮近前:“巡道御史已经到任了。”
靖瑶闻言一惊。巡道御史主管两淮盐政,是朝廷重职,原任已经调职一个月,按理朝廷早该派来继任,却为何拖了如此之久?这是其一。其二,按照惯例,巡道御史到任,日期应该早有知会,以接受诸盐商拜会,迎来送往,保持一团和气,这既利于巡道御史日后的管理,也有利于盐商的经营得到关照。此番却无声无息,似在刻意回避,究竟为何?其三,这巡道御史究竟何方神圣?且不说他来得突然,就是下步意欲何为,也无从得知。
苏家是宣城最大的盐商,苏奇铧也是盐商头人,却未有得到半点风声。靖瑶无语间,不祥之感渐重,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只问,诸位从何得知?
众人七嘴八舌道出原由。这位巡道御史揣着圣旨,早就到了宣城,一直秘而不宣,暗中调查淮盐状况,亦对盐商摸底,若不是头道奏折由皇上批转给了两淮总督,从总督府传出些消息来,大家仍对此一无所知。
一听全体皆同,若非这新任巡道御史只针对苏家,盐事纵有变故,也是诸商一应承担。靖瑶松了口气,稍稍安心,环顾四下,见大家神色中多有忐忑,便又问,这巡道御史上的头道奏折,奏报何事?
第三章 官不见客原是有他想 轿难落地还因非彼意
“还不是报请上调盐税。”一句起头,众人便又纷纷打开了话匣子。三言两语间,靖瑶已知晓来龙去脉。原是那新任的巡道御史将两淮盐商的情况禀告了朝廷,言之盐利过高,建议提高盐税以充国库,皇帝着两淮总督核实反馈,一旦查实,便有新政。大伙合计着,当务之急应先去总督府以求转圜,而苏家是盐商之首,最为合适。
靖瑶听大家如是说,只不语。一干人等久不见靖瑶答话,便又表示只要苏家出头,疏通的费用按户平摊。靖瑶自是客气一番,托词父亲出门在外,只嘱操持家内事务,此等大事不敢擅自做主,还是等父亲回来再说罢。如此这般,将众盐商打发去了,立时便去了镇源房间,细细表述一番。
盐税一提,利润更少,但流通关节中打点的诸多开支,一概如旧。靖瑶忧心忡忡,镇源却不以为然,一事有两面,此未必是坏事,如此一来,小盐号必然撑不下去,苏家便可借机吃进几家。
靖瑶只是低头不语,仍旧纠结于税减盈利。
镇源沉吟片刻,又说,此时第一要务,不是担心调税,而是尽早去巡道御史府邸拜会,随后才是总督府。
靖瑶茅塞顿开,急急地嘱咐管家备份重礼,赶了马车去往巡道御史府,未料御史不在,府人应是早受交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门槛都未让进,直接给堵回了来。靖瑶无法,悻悻而归,一时间,心头郁结,镇源便又宽慰,咱家送礼不受,别家也一样,好歹去过了,御史当知心意,剩下只有听天由命。
此时洗心寺内,若楠和乐陶已经正殿内上香完毕,两人说笑着走入侧院,预备禅房内喝茶毕,再到后院去赏梅。才过通道拱门,便见住持净空方丈立于庭中,同一灰衣男子交谈甚欢。若楠和乐陶赶紧问好,只听身后巧儿兀自“咦”一声,未及追问,寒暄几句,匆匆别过。
那灰衣人望着若楠的背影,轻问,师父可知那碧裳小姐闺名?
方丈迟疑道,只知红衣是三小姐乐陶,碧裳的,却不知是大小姐靖瑶还是二小姐若楠。见灰衣人一脸茫然,随即笑言,大人有所不知,这苏家孪生姊妹一对,难能分清。
禅房内,炭盆红火,茶盏滚热,乐陶一边纤手拨动着盏盖,一边偷眼瞧着若楠。若楠低头小口抿茶,淡淡地扫一眼巧儿。乐陶会意,清一下嗓子,便说,车夫报车上备炭不足,恐回程路上受冻,巧儿去跟寺里要点炭来,交与车夫,再来梅园。
巧儿应声去了,乐陶赶紧拉了若楠,直奔后院梅园。进了园子,嘱丫环留在门口,两人便在园中四处张望起来,只听轻轻两下哨声,抬头去望,满园晕黄的腊梅掩映,那头有个身材颀长的蓝衣公子摇手招呼。若楠眼睛一亮,欣喜羞怯着,先自红了脸,冷不丁后背被人一推,传来乐陶的嬉笑声,还讲客气呀,赶紧去吧,时间不多呢。
若楠紧走两步,那头公子已经小跑过来,相对站定,公子只知道呵呵傻笑,若楠两颊绯红,娇嗔道,都说詹家大公子能说会道,怎么每次见了我,都是这般模样?
高额长脸的维祥摸摸脑袋,半是无奈,半是自嘲,竟仍挤不出一字,只得又是呵呵一笑。
寺内伙房偏远,巧儿惦记着靖瑶的交待,直觉着这差事支使得蹊跷,寻着伙房便胡乱包了些炭,紧赶慢赶地奔出后院,刚出拐角冷不丁就撞上一人,仰天跌倒,炭也甩落一地。
是你?头顶的声音诧然。
巧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看,竟是街角那终日灰衣的穷书生,当即没好气地哼一声,收了我家小姐的银子,不自去谋生,倒来此闲逛?!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那人笑一声,问道,方才你那碧裳小姐,是靖瑶,还是若楠?
巧儿正为着跌痛了恼火,心里还为着没完成靖瑶的嘱托着急,肚里正憋气,听他这么一问,便不耐烦地抢白,追着问什么呀,难道还想再跟我们二小姐要银子?随即恨恨地补上一句,连二小姐都不认识,活该你穷!
那人非但不恼,反而哈哈笑道,原来是叫若楠!不认识小姐无妨,认识贴身丫环也一样。
巧儿闻言,忽地觉得有些不对,我可是大小姐的丫环呀……寻思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这人要问的该是靖瑶。她一急,抬头喊道,喂——
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当日下午,靖瑶又去了总督府,徐大人依旧是一贯的和颜悦色,礼品笑纳,言语间却讳莫如深,既不肯言明奏折中建议的调税比例,也不愿表露自身看法,更未透露丝毫圣意,苏家上千两白银换来的,只是堂上一盏茶。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来到镇源屋内,靖瑶忽地泣下,推行新税,其他盐商均不足为慑,而丁家自有徐元堂庇佑,这巡道御史的头一把火,必然烧向苏家。
阿姊放宽心,只知山重水复,哪晓柳暗花明?镇源轻拍着靖瑶的肩,柔声道,巡道御史既然此刻还不曾现面,那估计,是要等父亲回来了。这表明,御史大人确想以苏家震慑众盐商,但,我们仍有时间,可以此换取空间。
然接下来的一切,却无法让人乐观。巡道御史府邸大门紧闭,而总督府也关门谢客,金钱开道一直无往而不利的定势终于被打破,让苏家乃至宣城所有的盐商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二十天后,苏奇铧刚到家,闻讯而来的盐商就再次坐满了天风堂,奇铧听了情况,稍事合计,赶紧前往巡道御史府拜会。这一去,竟是几个时辰,盐商们等不及,渐次散去,偌大的厅中,只剩下靖瑶和镇源,直到华灯初上,终于等到父亲回家,看脸色,竟有几分喜气,靖瑶忐忑相问,爹爹,事有转圜?
奇铧不答,吩咐家人齐聚天风堂。待人齐,奇铧站起身,悦声喊道,若楠。
若楠一抖,下意识地抓住了乐陶的手。
今日,御史大人提亲,爹已将你许配给他做五姨娘,十日后过门。奇铧悦声道,御史大人指名要你,虽是妾室,却也是官宦门第。有此联姻,既是你的福分,也是苏家的幸运,相信上税一事,会很快过去的。
奇铧的话语中踌躇满志,毕竟巡道御史是掌管盐政的,有此靠山,何愁淮盐一统?此时此刻,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直达父亲和祖父的梦想彼岸,苏家的辉煌指日可待,他如何能不向往?欣欣然间,却全然未见若楠的脸色,青灰似铁,而在她一侧,靖瑶那一模一样的面容,则苍白如纸。
商会新会长上任仪式异常热闹,竟办成了宣城年前的最大一场盛事。不但总督徐大人亲临,御史刘霖春更是亲自主持,苏奇铧难得地意气风发,着苏家大宴宾客,一反往日的低调,在长春巷内连摆三天流水席,从早到晚,每餐五十桌,以飨宣城百姓。
已近亥时,门外仍是人声鼎沸,杯盏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靖瑶默然地在门后站定半晌,折身回到内庭,两眼,只盯着堂中那长匾上的对联发呆,忽听身后传来镇源的声音,阿姊有心事?
靖瑶没有回头,仍旧盯着那长匾,低声道,爹这几日,似乎欢喜得有些过了。
多少年没见他如此高兴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爹有分寸。镇源的眼光,也定定地落在对联上,幽幽道,阿姊瞒不了我,你的心事非你所言。
靖瑶不答,提步欲走,镇源又问,阿姊担心什么?那头是幽幽一声长叹,镇源的眼光从姐姐后脑乌黑的发上再次转向长匾,低沉道,御史大人从何看上二姊的呢?手中用力,调转了轮椅,也是一声长叹,你担心,爹的欢喜,洞房之夜就到头了?
靖瑶还是不语,只用手,轻轻地撑住了额头。
明日该是若楠出阁,苏家里外早已布置得喜气洋洋,靖瑶带着管家查看落实一番,又同喜娘复议,确认无虞,这才回了父亲,再又依照父命,预备到若楠房里去叮嘱一二。刚到楼下,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下得楼来,诧然见若楠的贴身丫环喜儿,白着一张脸,捏举着信笺,还未到跟前,便瘫软在地,嘶声道,二小姐不见了——
信笺只有短短一行字,爹娘保重,儿自去也。
心登时一沉,靖瑶急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
脑海里,忽地想起那日,巧儿回报洗心寺中的蹊跷举动,心上一惊,便径直提溜了乐陶,带到父亲跟前问话。出了如此大事,乐陶也吓得慌了神,不待盘问,三下五除二便将所知和盘托出。
而后不多时管家来报,詹家大公子维祥也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了。果然是两人私奔了,奇铧气得面色酱紫,却又无可奈何。只因詹夫人林艳梅是两淮最大黑帮青红帮二当家林猛的亲妹妹,哪怕奇铧和周掌门交情甚好,但林猛终究是帮派中实权人物,投鼠忌器,自然是动不得詹家的,而此事关乎苏家名声,又无确凿证据,更不敢兴师问罪,虽然气忿难平,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这头心急如焚,还只能言走失,不敢说私奔,而那头,嫁事迫在眉睫,御史处还不知如何交代,奇铧气急攻心,猛一下喉间腥气涌动,“噗”一声,竟是喷了口血在地上。一家人登时慌了手脚,却都被奇铧轰出厅外,只得各自回房。
眼见得坦途大道就此成了一道迈不过的槛,苏奇铧怎么也没想到,乐极生悲这样的谶言竟落到了自己头上,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天风堂内,头痛欲裂,却仍旧是一筹莫展。
咚咚,有人叩门。
奇铧闭上眼睛,仰靠在太师椅上,置若罔闻。
吱呀,门页轻响,来人进入,轻声唤到,爹。
是靖瑶。奇铧疲惫地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爹早些歇息吧,明日我替若楠出嫁。靖瑶声调平淡。
怎么竟忘了,她们是孪生。奇铧一喜,才睁开眼,随即黯然,御史指名要若楠,必然有缘由,欺瞒之举非但难以成事,更只怕适得其反。他涩声道,如何蒙混得过去?
不用蒙混,只说是靖瑶。那细声笃定柔缓,仿佛胜券在握。见父亲踌躇,便说,除了此法,还有他法?若没有,尽可一试,我保御史气消。
奇铧沉吟良久,死马且当活马医,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炮仗齐响,大红花轿在喧闹的吹打声中来到巡道御史府邸。穿过人群进了大门,不见新郎,只有管家过来,悄然将喜娘拉到一旁,老爷说了,不是若楠,便抬回去。喜娘当即傻眼,家中合计的是,仪仗妥当,宾客满堂,御史怎么着也会顾忌场面和脸面,收了新娘,没想到,竟是——抬回去。
正手足无措间,巧儿把喜娘拖到轿前,靖瑶贴着轿帘问都这许久了,缘何还不叫落轿?喜娘无法,只得把刘府管家的吩咐说了。靖瑶在轿内思忖片刻,唤喜娘去请御史出来,你去跟大人说,若记得那几日街角施馍之恩,许个面见可否?
又等了一会,轿夫有些不耐烦了,催促喜娘,要么落轿,要么回转,不能老是这样抬着。喜娘急得团团转,还欲再催,其时巧儿一抬头,果然见那昔日街角灰衣书生,今次已是绫罗加身,沉郁着脸过来了,遂按照靖瑶的吩咐,赶紧上前道个万福,喊声老爷。
刘霖春斜眼一瞥,微有惊诧,二小姐跑了,仍是你陪嫁?
我一直都是大小姐的贴身丫环。巧儿恭声道,大小姐出嫁,当然是我陪嫁;二小姐出嫁,陪嫁的是喜儿,不会是我。
听了这话,刘霖春颦眉片刻,踱近轿旁,隔着轿帘,迟疑半晌,仍是冷声道,若楠跑了,苏家不该瞒我,你此番回去,告诉你爹苏奇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四章 落轿入洞房苏女隐爱 善举埋隐患局势成危
奏乐之声渐然停止,众人都望着刘霖春,他默立而无相让之意,就在大家以为苏家喜轿必得回转之时,只见轿帘内探出一段白藕般的手臂,掌微握成拳,一个细声道,请御史大人看样东西。
刘霖春略一沉吟,伸手过来,靖瑶便在他掌心按下一物件,正是一锭五两白银。刘霖春乍见,脸色瞬变,冥思片刻,沉声道,落轿。
红彤彤的洞房之内,喜烛高照,新娘端坐喜床之上。巧儿靠近,忐忑道,小姐,今夜老爷会否进房?
他理当问个究竟。盖头低垂,持重的声音散落下淡淡失落。那足边方寸之地,映照着黄的烛光,还有周遭的喜庆,靖瑶望着自己红缎发亮的裙摆,怅然而言,若是老爷叫你下去,便差人速回苏家,一切无虞。巧儿应着,音色甚虚。
话音刚落,门开了,刘霖春进来,无语坐下。
巧儿赶紧行礼,斟上交杯酒,轻声劝饮,刘霖春却不端杯,默然许久,才说,你知道我想娶谁,苏家若要蒙混,我便不会善罢甘休。
大人,既准落轿,又已礼成,为何不揭盖头,看看是否属意之人?新娘声音平缓,无有惧怕。
刘霖春沉吟着起身,揭去了新娘的盖头。通明灯光下,这张脸美丽沉静,掀起眼帘望着他,并无半点怯弱。眼神中特有的犀利之光,倒叫他想起了第一次相见,那良善之后的清傲,略带不屑。心底一动,隐隐有些释然,却仍鼻内低哼一声,幸亏姐妹孪生,苏家倒是聪明,以为送个一样的,我便就此作罢了?
二妹跑了是事实,但大人亦错认,靖瑶禀明家父,既有前因,也是天意,易嫁而来,不知是否大人心仪?新娘话语实在,却也怅然有失。
我且听听你的前因。刘霖春默然着,上下打量着靖瑶。
大人说过,不认识小姐无妨,认识贴身丫环也是一样,巧儿一直都是靖瑶的贴身丫环,绝无欺瞒。话锋一转,那张秀美的脸庞淡然无澜:请恕我直言,大人属意的并非二妹若楠,该是靖瑶。众所周知,苏家抛头露面的,从来都是靖瑶,是日大人在长春巷口所见,也正是小女。
刘霖春仍旧面色漠然,那日洗心寺内,丫环所言是实?
是实。靖瑶又将当日的情况一一道明。
刘霖春听毕,便示意巧儿端酒。交杯酒喝毕,忽又问,第一日相见施馍,你问话三句,都是何言?
靖瑶不答,垂眼望向地面,眼前烛光透亮,她的眼前恍惚又现长春巷口一幕,心头幽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一刻溢满酸楚,却强自压下,只说,小女眼光谈不上精准,却也不差,终究是一读书的外乡人,只错了一处,大人不可能挨饿,只是不知轮到自身相看,会否应验?
应验何事?刘霖春好奇心陡起。
不知碰上大人,是劫是福?靖瑶幽声。
刘霖春眉毛一挑,饶有兴趣追问:何为劫、福?
若此一邂逅换得真心真情,是为福;若继娶之后,还坚持索要令妹,则是劫。靖瑶抬眼,望向刘春霖,咄咄道,大人,您是弱水只取一瓢,还是园内只觉花少?
刘霖春肃然片刻,忽而大笑,苏家只娶一人,非尔无他。随即折身,一把抱起新娘,走向喜床。
洞房的消息传到苏家,天风堂内一大家子都松了口气,各自散去。镇源转着轮椅,到了前厅,直盯着长匾上的对联发呆。
成亲前夜,镇源房内,烛光晕黄,抹一层柔和在四处,晃动着温暖。靖瑶给镇源试穿守岁新装,纤手扣着前襟。镇源笑道,过年还有些时候,阿姊缘何性急今夜?靖瑶柔声,阿姊怕来不及。镇源又笑,来日方长啊。靖瑶脸上划过一抹隐忍的伤感,淡淡言,阿姊太忙,恐日后在家时日无多。
镇源一惊,顿悟,却强颜嬉语,阿姊缘何自私起来,说话竟不要我了?默然间,冰凉的手指被握住,传来靖瑶掌心的温度:是啊,阿姊太自私。我该记得祖父的遗命,也该懂得,我是苏家的女儿。言毕长叹一声,别脸过去,我去父亲房里了。
阿姊……镇源再叫,靖瑶已离去,孑然的背影拖出默长的冷清。
此刻镇源仰头凝视着鎏金的对联,怔怔无言。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阿姊,我知你心有不甘,但身为苏家女儿,别无选择。
十年前,苏家大宅落成,正厅命名天风堂,那日堂中宾客济济,时年九岁的丁家三公子简诚便曰,李白有诗《估客行》“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言之海客为盐商代称,苏家天风堂应出自此,引众人侧目。五年后在天风堂上,奇铧聚集众盐商子弟,悬赏百两银钱,以正匾“积善向学”四字为横批,求一正堂对联。上百字幅中,挑中丁简诚这幅手书拓写为匾。事后,苏家送去银钱,丁家不受,交往浅浅不过三两回合,奇铧竟深赞丁父舜德为人,也深喜简诚博学。
镇源知道丁家虽是罪官之后,却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家风严谨,不同于一般盐商之市侩,更多读书人风骨,因此颇得父亲好感。此刻想到那儒雅俊秀的丁简诚,镇源心头沉重,或许明年长春巷口,仍有善举,往年众人相看,苏家有女,丁家有子,隔街对望,原以为将或有佳话。只是从今后阿姊再不能出现,那粥棚中的翩翩公子,自此便不会再现于阿姊生命的轨迹中了。
时间一晃过了正月,未见朝廷对上税一事有何新政,却传来消息,河南继去年蝗灾之后,灾民流迁陕西,致两地冬粮吃尽,春耕无种,朝廷有心赈灾,奈何国库空虚,无法拨出库银,以充饥民,以侍春种,遂号令举国上下商贾捐银纳钱解此窘境。
刘霖春既想讨得政绩,也想借此推举苏家,便积极游说奇铧以此事出头,一是彰显盐商大义,令朝廷颁新政时顾盐商义举,纳陈情缓上税;二是突出苏家作为及名声,以便日后一统淮盐获取朝廷支持。奇铧思虑再三,忖财来自于民用于民,赈灾亦是善举,遂采纳刘霖春建议,倡众盐商解囊,并带头出资一千万两白银。在短短一个月内,两淮盐商百余人,筹资二千五百万两白银,经由巡道御史刘霖春上交朝廷,用于赈灾。
不日,朝廷嘉奖,刘霖春便邀了奇铧喝酒,直至子夜,两人才尽兴而归。奇铧一入家门,便奔镇源房间,告知喜讯,镇源并无喜色,只轻叹一声,未作他言。奇铧顿觉不妙,反复追问其因,镇源才吐忧虑之情,自古倾囊帮人,人只信其出之皮毛,爹舍以重金,只怕反惹朝廷疑心,盐税或将重征。奇铧心上一挫,酒亦醒了大半,讪讪道,朝廷焉能凭功溯过,过河拆桥?随即自我安慰,即使重征也不在一家,苏家财厚,又有御史撑腰,自能扛过,不定还能照你先前所说,吞并为数不少小商。镇源默然,未做强而妄自求大,根基不牢,恐少顷之间大厦便倾。
奇铧瞪着通红的眼睛,惶然惊觉近段有违低调,隐生不祥之感,心悸之下,谓然长吟,此乃一大善之举,难道圣上没有丝毫体恤怜悯?!镇源冷笑,公议虽在人心,但圣上岂容家财敌国?爹不曾想树大招风,怕只怕,忘了朝廷最易翻脸无情——
仿佛迎头棒喝,奇铧顿时木然,好半天才悻悻然言,上天当佑善举吧。
此乃一丝侥幸,镇源不屑,见父亲脸色煞白,不忍再说,便转口道,但愿如此。
这一夜奇铧通宵辗转,到清晨,思忖良久,事已至此,只得听天由命。当下强自定心,正敛神静气侧脸刮面,预备收拾好了去往店铺,忽地看见盐号管事胡绍平慌慌张张地进来了,张口叫,老爷不好了!周掌门被杀了!
手一抖,剃刀割破了脸颊,血一下涌出来。胡管事手忙脚乱地抬帕来捂,奇铧则垂落两手,半天没有动弹。过了许久才问,怎么回事?
周家老小皆死,无一幸免,真个惨呀。胡管事牙关呲呲寒气倒吸,频频摇头,神态惊惧似不忍卒见道,周家小儿被乱刀砍死,七零八落不见完人……奇铧只觉冷气嗖嗖上窜,顷刻间背心凉湿。这周掌门八个老婆,全无生养,为求子嗣,求神捐庙,到六十有余,居然真得一子,甚为宝贝,保姆保镖一大票,轻易不得人见,至今时还不到五岁,竟然如此惨死!
那胡管事又细细说了一番帮中情况,奇铧顿时心明。青红帮内讧,二掌门林猛杀了周大掌门坐上头把交椅,说是事发突然,其实也早有端倪。青红帮是周叔衡一手创立,在数十年间逐渐发展壮大,吞并了几个帮派,最终成为两淮最大黑帮。林猛正是当年水帮老大,投在青红帮门下,虽然出身小帮派,但林猛为人心机深重,性情狡诈,短短十年不到就位居帮中重要地位,后其推行铁腕手段,更是让青红帮成为江湖上说一不二的霸主,甚至官员行事也要顾忌三分,其便一跃而成为二掌门。近些年由于周掌门年岁渐大,萌生归隐之心,帮中大小事务便归为林猛管理,名义上周大掌门主事,其实帮中大权已经落入林猛手中。若周掌门无后,这青红帮该是林猛接手,要论心狠和手段,谁都比不过林猛,可是周掌门竟然有了儿子,且据说还天资聪慧,对林猛威胁甚大,因此乘周掌门年老疏于帮务,小儿还未长成便痛下杀手,是意料之中的。
这对奇铧来说,绝对是惊天轰雷。要说苏家与林猛的梁子,早在水帮时期就已结下。林猛在漕河中劫了苏家的货,苏畅群跟周叔衡私交甚好,便向青红帮求救,当时青红帮的声势正如日中天,水帮迫于压力,只得无条件放货,林猛一直视此为败局,深感羞辱,难以释怀。后加入青红帮,眼见苏家财大,几番动心,欲除之而后快,奈何周掌门制止,终不能下手,恨心渐重。
奇铧深知,这次周掌门出事,林猛堂而皇之上位,定然是筹谋已久,帮中各舵估计早就换血,以后青红帮跟苏家不会再有所谓的相安无事,恰然相反的是,不论是以林猛一贯做派,还是清算旧怨新恨用以立威,亦或是为了妹夫詹善贵的盐号生意一支独大,要杀一儆百,首当其冲的只能是苏家。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刻奇铧已感知乌云蔽日,无法心安,在家如坐针毡,思量半日,去找镇源,偏不巧,镇源一大早便去洗心寺了,奇铧感慨嫁了靖瑶,紧急时刻相商之人全无,末了不敢耽误,把妻子叫来,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便急急去了御史府。
奇铧前脚刚走,后脚苏太太便同徐管家一道,按照吩咐,把后院地窖打开,搬出沉甸甸的几十个大箱子,上了青蓬马车,径直拖去了吴家钱庄。
吴新义正在柜上理帐,听说亲家太太来了,赶紧叫上老婆一道出迎,一进后院,只看见一溜青蓬马车排着,家什不少,苏太太一脸肃色,遂拉进屋内问个究竟,原是跟早上青红帮事件有关,奇铧因前事旧怨,怕林猛报复,闻讯十万火急转移财产,要将三百万两黄金存于吴家钱庄。
事大如此,吴太太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听得脑袋发蒙,一时无言,吴新义阅历颇丰,稳着好言安抚,苏太太这才稍稍缓和,正端了茶喝,猛听外头大喊:“姑妈!”
苏太太一激灵,听出系侄子杨双,正想着他跟礼杨从来寸步不离,这会该在从巨阳回程的路上,缘何跟到了吴家?当下正心惊肉跳,房门就被推开,杨双一头汗水扑进来:“礼杨被绑了——”
“啪”一声,杯盏落地,苏太太登时瘫软在地。
第五章 歹毒林猛绑票索盐照 无良新义矢口否存金
吴新义屈身去扶苏太太,还未起身,猛地头皮一炸,想起前日女儿捎信回来,说是上巨阳表姐家小住,等着礼杨一块回程。心倏地一沉,听见老婆发抖的声音,那我们家玉秀呢?
都给绑了!杨双嚎哭起来。吴太太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眼见得苏太太哭得浑身颤抖,吴太太则昏死不省人事,吴新义自恃见过大世面,仍不免腿软,上下慌乱间,好歹把苏太太送上了马车,赶紧张罗着打探消息去了。果然是林猛指使,捉了人便扬言,三日内苏奇铧带十万两黄金,从街面上跪拜到青红帮大堂,再行议事,否则撕票。闻听此讯,吴新义深感不安,掌门初始便下此辣手,十万黄金只换一面,放人还须重金,此头既开,苏家自此绝无好果子吃。一想到两家姻亲,吴新义如坐针毡。
此时天风堂内,奇铧正与镇源、管家、管事五人相商对策,都说撕票断无可能,林猛所谋无非两样,一为颜面,二为财,合着都该忍一时之气解百日之忧。议定之后,奇铧在后院地窖中取金十万,第二日便照要求,众目睽睽之下,忍辱拜到青红帮。然无从得见掌门,三当家出面收了黄金,只说礼杨夫妇安好,便叫回去。过了一天,再次传话,要金二十万,再拜入大堂,仍未得见掌门,只二当家接款,又让回去。奇铧穿过长巷,闻身边人群或语出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摇头叹息,或落井下石,一并受了,回得家来,颓然而坐,胸口郁结,久不能言。
至翌日,青红帮传话,要金三十万。此次终于见到林猛,因知其人狂傲,奇铧几无多言,待红布揭开,金光映照,林猛横肉虬髯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摇手驱奇铧退去。
话亦是老句,人安好。钱送至,不见回声。这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詹家正厅里,一高挑妇人走入,肤色微黑,星目圆脸,鹰钩鼻同林猛如出一辙,眉梢一挑甚是犀利,斜眼间的不屑带着气势压顶而来,落座,冷脸,无言,视若无物。
徐管家赶紧躬身近前问好。
鼻内短哼,林艳梅尖刻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家的钱,不论多少,只要肯给,我就敢接,做与不做都在我。管家赔笑,送来的礼自然不会收回,帮不帮忙詹太太随意,不敢强求。林艳梅又哼一声,咱两家往日有冤近日有仇,苏家的事,收了钱我也不会管。管家善言,主动挑起维祥、若楠离家一事,隐去苏家为脸面和顾忌不敢上门讨要说法,只说维祥公子如何出色,苏家权当默认,若是设法寻二人回家,补个热闹仪式,自是结成了亲家,日后仍要多多往来。神仙喜听颂歌悦,由此那林艳梅方才声色渐缓,管家便乘机着请林艳梅予薄面作调和,好话说尽,最后林艳梅给话一句,言明只要苏家一样东西,再问,便高深而笑,不答,嘱人送客。
徐管家哪里知晓其中意味,顶着一头雾水回了苏家。
天风堂内,一家子长吁短叹。管事回了,说上下左右凡跟林猛有过交好之人都照托付,好话带到,却无可探知其人心迹,到了还是不知深浅。众人闻讯如霜打的茄子,这时管家回来,竟报有些收获。全家为之一振,方知林艳梅给出说法,都听得纳闷,猜度间,刘府靖瑶带话来,御史刘霖春明日亲自去青红帮斡旋。
到底是柳暗花明,众人皆安心散去,只奇铧难掩心事,闭目假寐,忽听镇源问,爹估计林猛胃口几何?奇铧答所非问,窖库内尚有黄金六十万、白银十万两。镇源沉默着,终出声点穿,林猛要的非卵而是鸡。
唉——
奇铧哪能不知,颤声道,全然为着苏家盐照。
此一言出,当下寂寂。
盐税是朝廷三大财政支柱之一,而两淮是最大的盐产区,下辖近三十个盐场,所产之盐行销渝、皖、赣、湘、鄂、豫六省。朝廷规定,经营盐贸,必须有盐务执照。为集权并控制盐税,朝廷以盐照进行贸易管理,按年度淮盐的产量各商凭盐照贸易,每个盐照上均表明年度可贸易总数量,对每笔贸易,或零售或批发,也都有额度规定,可低于规定贸易数量出货,然不得超出。盐照分为三等,分别为囤照、散照、零照, 囤照即可大数量批发的盐照,此照只能批发不得零售;散照可在额定范围内进行小批量批发,并可兼有零售;零照则只能进行市井零售。故盐贸易也分为三个梯次,散照在囤照持有商户处出货,零照在散照持有商户处出货,百姓则在零照商人处买盐。因此,囤照持有者是资本最多,同时也是获利最多的。但为了杜绝税金漏缴,朝廷设立巡道御史,专控两淮盐务,且着力控制囤照的发放,近五十余年经皇帝御批的盐照囤照只有四本,且有明令,或继承或买卖,此四本只能少不能增。
现今这四本盐照,分别为苏、吴、詹、丁四家所有,四大家的盐照准销量合计为两淮年度盐总产量。苏家要想一统淮盐,必须获取四本盐照,谋事已经三代,除却财力依旧困难重重,而此时看来,意图一统淮盐的,仅非苏姓一家,林猛及其身后的詹家,已经开始先下手为强。
破财消灾虽系无奈之举,但为儿子儿媳,奇铧只要人不吝财,只是未曾想,消灾的代价如此之大,竟是要夺苏家根本,绝苏门夙念。此时,他当如何取舍?
爹……见父亲脸色煞白,胸伏频密,镇源惶然叫道。
奇铧正襟危坐,娓娓而言,林氏贼心由来许久,逆其意,苏家灭,顺其意,苏家亦难逃厄运,既如此,何如放手一搏,焉知置之死地而后生矣?
镇源怔怔相问,爹有何打算?奇铧瓮声答,公理自在人心,天不会灭我苏家!镇源沉默片刻,提醒道,御史大人虽为朝廷命官,职责在盐务不在剿匪,起头名不正言不顺;自古民不报官不究,先不说林猛定有靠山,也不说官官相护,官匪一家,单说苏家若报官,林猛一怨,即成死结,爹要三思而后行。
苏家站得直行得正,岂可在此歹人跟前低头,公理何在?!奇铧愤然道,对林猛,须得以硬治硬。闻听此言,镇源知道父亲立意同林猛抗争到底,想父亲壮年气盛,难免忿忿,好言相劝道韩信可忍跨下辱,父亲自比淮阴侯如何?奇铧拍案而起,若今次忍气长其邪气,日后便是苏家无志气、淮商无正气!言毕拂袖而去。
望着父亲的背影,镇源长叹一声。他虽心知该是让林猛借这下马威出口恶气,却奈何不得林猛索逼盐照,父亲可以放下心高气傲,也可以倾尽钱财,唯独盐照,是家族世代根本,或可说比父亲命重,绝难放弃。林猛贪欲令人瞠目,手段阴辣歹毒,终逼得兔子咬人。可是苏家要想仗着身后有巡道御史撑腰,以官会黑斗一斗,却难免有些不自量力,尚且不说手无寸铁,任地还忘了一句俗话,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父思亦有理,此番即便让林猛遂意,依其为人,前事也难一笔勾销,既然横竖都是我为鱼肉,放手一搏,赢也未可知,后事若能因此改写,许是幸事。
前路飘摇啊,镇源感慨着挪动轮椅,忽听楼上啪一小声脆响,循声去看发现楼板残旧之处渐多,想着多事之秋,屋楼都忘了整修,心底一挫,竟浮起大厦将倾的伤感,惊惧间,陡然心慌。
夜色晦暗,后院传来声响,镇源知道父亲又在开启窖库。
自林艳梅传话之后,青红帮连着四日都无消息过来,看似一片平静,实则暗涛汹涌。林猛能杀人而无恙,上面必有关系庇佑,前日刘霖春来过交底,求上调停,上有授意,让几日权当是给面子,过后则顺其自然,双方再争,便只坐看输赢。故林猛此番按兵不动,等过了这几日,场面上能过,自不顾忌再来动手。
但恰因这几日,予奇铧时机暗度陈仓,与刘霖春合计,以突剿水匪名义,请调参军部众。虽付出黄金三十万两,但只要重创青红帮,一灭林猛气焰,令其知悉天高地厚,今后再不任性妄为扰乱漕河,奇铧就当作一善举。
镇源忧心于父亲的盲目乐观,参军焉能不知官场规则,上嘱不得插手,如何又能为了银钱犯险?耳听得马车已经远去,他只恐父亲求胜心切,轻信于人,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两天之后,青红帮的最后期限到了,苏家没有交出盐照。
漕河安然,无兵进无厮杀。
在如血的残阳中,青红帮送回两具尸身。
天风堂内,白帐白幔,管家身着麻衣,蹲在铜盆边,拭泪烧着纸钱,一抬头,看见骤然苍老许多的奇铧步履沉重进来,赶紧上前,言出殡在即,吴家还未来人。
我去吴家。奇铧身形晃动,险些摔倒,幸亏管家扶住,靠着立柱休息片刻,还是撑着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许久,徐管家还站在门边,朝路上瞅着,门人过来,问管家看什么,管家兀自叹口气,造孽哦。那门人高声讨伐,可不是么,先叫那昧了老爷金子的参军不得好死,收了那么大笔钱不出兵!
该死的参军,不如明着抢,至少光明正大,咱见了这架势也不指望你了!缘何要信誓旦旦,蒙了姑爷,骗了老爷,若不是如此,何至于一下去了俩!管家再次泪下,吴家一直不来人,想是记恨了,老爷这一去可有得受了……
忽地直了眼,猛拍一下大腿,急道,牵马来,我追老爷去,还有件天大的事,怎么竟忘了……
吴新义正在床边安抚太太,听说苏奇铧来了,顿时脸变,恨恨地将手中汤碗一挫,凛声道,他还敢来?!
叫他还我女儿。吴太太掩面而泣。
他要无情,就休怪我无义!吴新义小眼珠斜着一转,哼哼道,舍不得盐照,反舍得我女儿的命,我要他哭死!
吴太太愕然抬起泪眼,你要干什么?莫不是真要——
对!吴新义狠声道。
别那样,想想瑞安吧,吴太太涩涩道,苏家垮了,瑞安怎么办,那可是我们的外孙啊,玉秀泉下有知,如何安息?
她两眼一闭,还管得了这许多?!吴新义冷声道,这事你别管。
奇铧和管家等了好一阵子,吴新义才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出来。见他神色尚可,奇铧赶紧起身,唤道,亲家。
吴新义淡然回一句不敢当。
奇铧自知理亏,躬身赔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检讨自责一番。吴新义漠然以对,并无二话。
气氛顿现尴尬,徐管家踌躇良久,觉得正事虽然不宜此时提,但拖久了愈是不妥,当提还得提,此种情景下老爷不好开口,那就该自己来说,于是清清嗓子,喊声吴老爷,说起了那日太太来钱庄交存三百万两黄金的事。
吴新义听完,哦一声,忽地问,何时之事?
就十日前,少爷少奶奶被绑票的那天呀。管家有些急了,额头上冒出汗来。
吴新义煞有介事地回想一阵,遂高了音调,何来此事?
管家傻了,急切辩白,可不论他说的如何头头是道,指天盟誓,吴新义一概不理,末了,似笑非笑问一句,你说送了金子过来,凭据呢?钱庄收钱,难道不开收条?
管家顿时哑口无措,当日的情形,柜上还在清点钱数,报讯的一来,太太慌了神,只顾哭着找老爷,自己则急着探消息,谁记得索要凭据?这一来,倒落下了口实,无凭无据,官司都不知从何打起!
奇铧默然望着,一切了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他疲惫地转身,无力地抬脚,却感觉脊梁扎上了吴新义怨毒的眼神,一股腥气在胸口奔涌,噗一下,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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