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要坚持不放弃
牛牛经过青岛以琳自闭康复治疗,情况大有改善,但是因为经济原因,无法继续,郑芸夫妇将儿子带回来,送入融合幼儿园,半年之后,按照尽量放入正常孩子群体中的融合思想,他们将牛牛转入正常幼儿园,在老师的支持下,在青年志愿者的帮助下,牛牛象蜗牛一般慢慢成长。当他在幼儿园毕业典礼上跟小朋友一起起舞的那刻,郑芸泪流满面。进入小学之后,一系列的障碍出现了,教育界对这类孩子的不宽容,激发了郑芸的抗争,而牛牛将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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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以琳非常的热闹,新生和家长都在食堂里集中开会,嘈杂得很。老师在麦克风里把报名事项说了一遍,注册交学费之后,所有的孩子都在大厅里排队等测评,老师们领了号子就抱走孩子去打分,然后按照分数情况给孩子分班。
在公布栏前找名字的时候,一个家长在旁边当义务解说员,说以琳的小朋友共分为五个大组;每个大组又分为两个中组,共有十个中组;每个中组又分为两个小组,共有二十个小组。分组的标准是按照年龄和程度两个维度。四岁以上的小朋友,一般按其程度分在一至四组的某一个小组里。四岁以下的小朋友,一般按其程度分到五组的某一个小组里。所以,五组通常被称为小龄组。一组的小朋友,一般是功能比较高的,训练时注重学前教育及其与普通教育的接轨,目标是让其尽快离开以琳,进入普通学校。一至四组的十六个小组,小朋友的基本能力大致呈阶梯状排列。五组的四个小组,也是大致呈阶梯状排列。
因为牛牛刚满三岁,只能在小龄组,郑芸在第四组看见了牛牛的名字,不禁有些高兴,好在儿子还不是最差的。每个小组都有不同的课程表,郑芸不敢耽误,拔腿就去走廊上找对应的课表,一不小心,碰到一个人身上,却听见那人叫:“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坐同一班飞机过来的!”
定睛一看,一个卷发女人,但却没有任何印象,那女人笑:“我当时在候机厅里就看到你了,你们一家人,好像是去旅游,没想到你也是来以琳的。”郑芸点点头,笑笑。女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说自己叫黄卉:“我儿子也是新生,叫周家雄,五岁了,分在四组一班。”
“我家牛牛在四组三班。”郑芸说,“我给你个地址和电话,以后上我们家去玩。”
“房子就租定了呀?”黄卉羡慕地说,“我们还没看好呢。”
“没有,也是暂时的,房东说可以按天计算,我们算着比酒店便宜,就先住下了。”郑芸还想说,一下子就被人流冲开了,于是扯起嗓子叫,“晚上打电话啊。”
黄卉挥手,退去了。
下午上超市买日用品,按照学校规定给牛牛买学习用品。
北方和南方有太多的不一样,南方的夜晚是不夜天,再冷的天都热闹,到处是歌厅、酒吧、夜宵摊子、三三两两的人群,但北方天黑以后,街面上基本就没有人走,街灯拉出个凄长的影子,出个门都瘆的慌。之前不知道的时候,郑芸还跟在家乡一样,吃了晚饭,拉着会超出来走一走,当是坚持一贯的散步,可是街上冷清,两个人走得形单影只的,好像在夜里还出来吹冷风是有些神经不对头。两个人走得抖抖索索,感觉很是怪异,起先把逛超市当成唯一的娱乐,后来发现几站公交车后还有个休闲商店迪卡侬,又把那里当成了备选休闲基地。
初到的几天超市逛得多,除了添置东西必须得来,另一个理由也是这里暖和,有点人气。许久以前就知道北方有个很有名的超市品牌,叫易初莲花,而穿过一条半街,就正好有一家这么大的超市。周日第一次上这个超市的时候,郑芸还觉得有些远,连着几天走了几趟,慢慢也就不觉得了。
这个城市住了几天,还是如此陌生,冬日给这个城市的郊区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萧瑟,到处都是黄土,灰蒙蒙的街道,感觉好像老家那样的小县城。只有超市,给人一种现代化的气息,这里让郑芸有回到南方、回到了家乡的错觉,她在超市里慰藉自己的思乡之情,也在这里疏导自己身处异地的惶恐和焦虑。
第二天就是正式上课了,刘心美不放心,跟了去,但学校只允许一名家长陪读,刘心美在大门外就被堵住了。
郑芸背着书包,拖着孩子,开始了忙碌的抓瞎,果然是处处不习惯,孩子大人都打乱仗。每节课一般是三十分钟,感统课是一个小时,两节个训课分别安排在上午和下午,课间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还要注意,隔天感统课和淘气堡课轮换,精细课与情景课轮换、电脑课与VCD课轮换,另外小班还有语言课、艺术课、音乐课、户外课、球技课。而每堂课都在不同的教室里上,课间有限的休息时间里,要给孩子喝水、上厕所,然后按照课表,在一整栋由大工厂改造的教学楼里四处奔波,一会在五楼上个训课,一会去二楼上感统课,然后三楼上语言课……
到中午,规定必须统一在食堂用餐。排队打饭,按班就坐,菜式还是不错的,有大块的海鱼、大块的排骨、白菜,米饭管饱,一瓢子连内容物带汤滴滴答答地搁不锈钢盘子里,郑芸望着那一个头大。硬着头皮去喂儿子,却看见巡堂帮厨胖乎乎的手伸了过来,粗声大气地指着自己吆喝:“让孩子自己吃!”她吓得一缩脖子,只好捉了儿子的手,低声说:“牛牛自己吃。”
儿子小小地扒了两口,因为他在家从不吃肉,郑芸只好把鱼块用勺子弄成小块,哄着牛牛吃,还好,大块的带鱼并没有小刺,牛牛似乎不反感,郑芸就把米饭弄散,和着肉汤,又让牛牛试。今天儿子合作,把拳头大的米饭吃了下去。她自己则胡乱扒了几口,收拾了托盘和桌面,拉着牛牛赶紧走人。
出了食堂,老师就不管了,几步到了大厅外,刘心美迎上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郑芸什么都不说,她有些晕,但更多的还是累,这样的生活,目前来说,她是无法适应的,但她更担心的是,牛牛能不能适应。
下午如是,放学后回到出租房里,郑芸开始犯愁了,这日子可这么过哟?住也住不好,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陪读还有得折腾,这可如何是好?
这头一天,结实地把郑芸整晕了,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多吃点,这些天我看你胃口都不好,可别把身体弄垮了。”刘心美给郑芸夹菜,然后端起碗,准备喂牛牛。
“妈,今天在食堂,老师说我了,不准给孩子喂饭。”郑芸说,“要他自己吃,不然你以后要带他上课,还要喂饭,会撑不住的。”
“累肯定是累。”刘心美说,“要不明天叫会超带牛牛去上课。”
郑芸摇头:“还是叫他赶紧找房子,住好点,睡好点,累一点也无所谓的,就怕什么都差一点,那人就扛不住了。”
刘心美点头,转而问学校的情况。总体来说,通过一天的实践,对以琳的教学,郑芸还是很满意的,她详细地介绍了一下情况,说:“会超来以琳的这个决定还是没错。”
“就是开销太大。”刘心美叹口气,“人累都不计较,反正是自家的孩子,怎么得都得治,我们大人再苦都得熬下去,只要是为了牛牛好。”
“这时候你就别想钱了,”郑芸说,“想想怎么过得舒服点,好尽快适应。”
刘心美想起她说的午餐问题,便说:“要不我们去买两个饭盒,把食堂的饭盛回来吃,吃完了学校就放行,这样省了时间,牛牛和你都可以回家吃饭,吃得合胃口一些。”
“那带回来的饭谁吃呀?”郑芸奇怪地问。
“我和会超吃呀。”刘心美说,“反正我也不挑剔口味。”
郑芸无语了。
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天去上课,刘心美先郑芸一步,走到门口,看到保卫大爷,摇摇手中的水壶:“我给送东西。”保卫大爷居然就让她进去了。等郑芸上到二楼,看见婆婆笑眯眯地站在拐角,说:“等你走了,我要带牛牛上课,还是先来熟悉一下的好。”
这一天,郑芸算是轻松的。放学的时候,她特意在门口看了看通知牌,上面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货运的大件包裹还是没有到。郑芸想,晚点到也好,现在的房子肯定不会常住,在房子还没找好之前,大件物品不到,也省个事,不然搬到七楼,到时候又要搬下来。
中午在食堂对付,三个人吃两个人的饭,下午因为刘心美也陪课,没人做饭,晚饭回家才做,就吃得晚。
菜都上桌了,会超还没有回来,郑芸知道,房子还没有看好。他们托付了以琳的中介介绍房子,这个中介是一个老师的男朋友,很朴实的一个男孩子,其他中介都是收月租金的一半做中介费,他只收五百,总是低于别人。
这几天,郑芸带着孩子上课,会超则到处看房子。天天跟着一堆新生家长看房子,不过几天的时间,各色需求都见识了,中介说,他们家是要求比较高的,因此介绍的房子也首先会挑一挑。
正想着,会超打电话过来,兴奋的声音,叫郑芸去看房子。想是比较满意的房子,婆媳俩也顾不上吃饭,用菜碗扣上,趁着天还没黑,就去了。
房子确实不错,是小高层,带电梯,在一个叫春光山色的小区里,小区不同于街道,很是干净,还有门卫和保安,在周边算是高档小区了。五楼的房子,一室一厅,虽然小但很精致,而且从未出租过,这是第一次出租。看得出,主人是个很精致的人,家具都很小巧,也干净整洁。
回家的路上,郑芸看了钟,从房子到学校,走路才六分多钟,虽然比不得现在租的房子,跟以琳只隔了一道墙一张门,但小区环境和房子本身都好很多。说心里话,她当时一看就喜欢上了那房子,即便是房租有些贵,除物业费自己负担外,房租一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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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会超满意,郑芸也动心了,但还是要全家商量。回家路上,俩口子说得热乎,唯独刘心美老是不说话,郑芸问:“妈,你到底怎么想啊?拖久了房子可就别人租去了。过一个月我们走了,那可是你住的时间长,方便不方便,一定要想清楚。”
“贵了六百呢,”刘心美到底还是心疼钱,“其实合租也没什么不好,有事还有个人照应,老师也说了,这样的孩子有个伴会更好。”
“你还记得我们去超市买碗回来不?才十个碗不到,那么重,提上楼多吃力,以后你天天要买菜上楼,牛牛每天至少两趟,想下去玩都要鼓足点勇气,你不要想到眼前,熬一熬就过去了,这可是至少要住半年,天天如此!”郑芸还在劝说,会超见母亲还是不吱声,索性做了主:“就定了这房子,住得舒服,人精神了,对训练、学习都好。”马上给中介打电话。
才分手不久,中介也没走多远,折回来,收了押金给钥匙。
会超提议:“要不我们今晚就搬?”
“行。”刘心美和郑芸异口同声地回答,惊诧着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相视一笑。
到今夜,来青岛已经六天,从家乡发出货运的大件还没到,垫被棉被等大件物品还在路上。当时匆忙租了七楼的房子,也是为了节省酒店的房钱,这房钱是省了,人也难免要遭点罪。当初还是房东好心,借了两床垫被给他们,晚上用棉袄大衣凑合着盖,也就这么挺过去了,好在北方的冬天有暖气,屋里很暖和,不至于冻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房子一定下来,便是一个晚上也不耽误,马上搬家。
可越是这样,越是有些开不了口。那边押金交了,这边要退押金,结算房钱,郑芸心里打鼓,不知道房东说话会不会算数,有些人就是这样,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他们外地人,人生地不熟,房东要是强硬,不予协商扣了押金,他们也没有办法,毕竟当初是口头协议,也没写明了。
可是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会超一去说,房东就答应了,结算也很顺利,临别时候,还跟郑芸说,当初一见你的模样,就知道住不长久。
“一看就知道她穷讲究吧?”会超开玩笑说。
房东笑:“南方人,太细致了,我们北方人大咧咧惯了,也是难得合套。”
郑芸的脸禁不住红了,心里越发觉得有些对房东不住,自己一家人才住了几天,却挑剔人家这里那里,说来也是耽误了人家出租给别人,到末了,房东还什么都没说,一点都没为难他们,客客气气送出门。
确实,才住了五天不到,东西还真多,因为是零星采购没感觉出来,这一搬家日用品居然也整了两个大编织袋,其他洗衣粉、衣架啥的还另外要用给牛牛洗澡的大脚盆抬下来,还有三个大行李箱。东西不少,请人搬没必要,再说天冷又黑,也没地方找人,急着搬家,便自力更生。一家三个大人,拖着牛牛,蚂蚁搬家似的,摸着黑来回了三四趟,才把东西全部挪了窝。
这会儿坐在新房的沙发上,一家人心满意足,心情畅快。在陌生异乡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再也不需另作他想,便也算尘埃落定了,一直悬着的心也安了。
刘心美说:“北方真是好,不管屋外怎么冷,进了门就是两个世界,来回几趟,我都出汗了。”又说,“渴了,烧点开水去……”
郑芸笑道:“妈,你看你这记性,在七楼我们用的房东的烧水壶呀,今天这家里,你怎么烧?”
刘心美愣了,随即笑起来:“啊,那明天还要去买高压锅、炒菜锅、电饭煲、水壶……”
“电饭煲不要买了,我裹在被子里发过来了。”郑芸嘀咕一声,“那货运的东西,怎么还没到,今天第六天了,说了五天到。”
“幸亏没按时到,”会超感叹一声,“以前总讨厌你事事谋划,今天才感觉到这样的好处来。”
“啥好处?”郑芸斜了他一眼,以为他讽刺自己。
会超呵呵笑道:“我一直想,人家学校代收邮件,你怎么就不能早点发货运,非得掐着日子走……好在没来,不然,我们要搬上那七楼,然后还要搬这来一次,腰都会断了……”
郑芸忽然站起身:“今天放学忘记看公告栏了,搞不好到了呢。你们呆着,我去学校看看,顺便去小卖部买几瓶矿泉水,应付了今晚上再说。”
“我跟你一起去。”会超起身拿外套。
两人出了门,郑芸说:“你看,租个电梯房多好,老人小孩都省事。”
“就是房租贵。”会超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我知道你挣钱很辛苦。”
郑芸不答,沉默了好一阵子,快到教学楼了,才说,“陪读也很辛苦。”
“明天我去吧。”会超说,“我知道到青岛来这几天,你都没休息好。”
“你明天陪妈妈去超市和菜场,把家里需要的东西置办齐全。”郑芸几步跨上教学楼的台阶,大厅里还亮着灯,保安大爷在值守。郑芸趴子在玻璃上朝里看,兴奋地喊一声,“到了呢!你看,就是那两个防水塑编袋捆好的,我在货运站看着他们打包的……”
喜滋滋地叫保安大爷开门,却又搬不动两个,想着时间不早,保安大爷也要休息了,不好再打扰,还是两个包裹都领了,采取最笨的办法,抬一个走一截,放下,再折回来抬另一个包裹,如此这般,两个人哼哧哼哧抬了一路,终于把两个包裹弄回了家,一身大汗。
嗓子都快冒烟了,才想起没买水,会超又要出门,郑芸叫:“拆包裹,被子里有个牛牛煮面条的小奶锅,还有个电饭煲,可以自己烧开水了。”
包裹拆了,东西散得四下都是,会超先去洗澡,刘心美和郑芸铺床收拾,把寄过来的东西都归位放好,清点第二天还需要添置的物品,列出清单。
到睡觉的时候,问题来了,一室一厅的房子,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长沙发,可是怎么睡?会超要睡沙发,最后还是刘心美坚持了睡沙发,但三个人挤了床也不舒服。第二天会超去买了个双人床放在客厅里,才熨帖。
吃晚饭的时候,刘心美对郑芸说:“你今晚上早点睡,不要再给牛牛加课了。”她说,“我看你上过好多次了,今天我来试试。”
郑芸点点头,吃完饭,洗了澡,就上床了。这几天折腾下来,疲乏得很,到今天,才算是生活步入了正轨。她闭上眼睛,想早点入睡,可偏是这样,偏睡不着,只好又睁开眼睛,望着屋顶。
她庆幸着这短时间上蹿下跳不消停,腰椎给力,竟然没有腰痛发作,也算是上天的垂怜了。还能撑下去,那就继续撑下去,为了牛牛。
不去想牛牛的未来吧,不敢想……那就,想想这房子。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新家了,从心底里说,她很喜欢也很满意这里。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这几天,她对这句话感受太深了,从前家里条件好,她也算养尊处优,从来不知道租房一族的滋味,这一趟出来,她尝到了艰难,归根结底还是钱。
有了钱,可以不用坐红眼航班;有了钱,就可以租好房子……
这房子真是挺好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雪白的墙壁,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沙发、床,包括飘窗棉垫,一切都是干净的,八成新;卫生间和厨房都很精致;有暖气,暖气片崭新,也不像先前的租屋的有锈,晚上洗了衣服搭在上面,既可以增加房间里的湿度也可以烘衣服,一举两得。尤其是今天新买了床之后,由婆婆带着牛牛睡,一家人都舒服了。冰箱里菜满了,厨房里锅碗瓢盆也齐全了,晚上这顿饭是真正意义上的开火,郑芸也吃得舒心。
婆婆的体贴,她不是不知道,万事妥当了,她欠的,只是一个好觉。这些日子,没有安定下来,她提着心一直没法安生,今天晚上,是要好好睡一觉了。
其实,婆婆也不容易,得过癌症的人,才动了手术不久,更需要休息。千里迢迢跟到青岛来,虽然暂时不用陪读,没有那么辛苦,但家里的事都是她在打理,也不轻松。在青岛的生活打今天才算正式开始,婆婆也应该要休养几天,尤其带牛牛睡觉也是件烦人辛苦的事。
想到这里,郑芸又开始纠结了。会超过完年就要回去,自己因为单位是生产企业,过年停产时间比较长,但到了农历二月初一,怎么都要回去上班了,即便那时候公公过来,两个老人带一个孩子,在这异乡仍旧是困难重重……她无法不担心。
钱显然不是她最担心的问题,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人。
外头门响,会超已经带了牛牛散步回来了,郑芸估摸着八点了,听见婆婆在吩咐:“要过年了,你明天跟我去置办年货啊,如今安顿好了,我们也要踏踏实实地过个年。还有,邻居提醒我,北方可不像南方买东西那么方便,过年的菜要多准备一些……”
会超在嗯嗯地应,牛牛的叫声响起来,刘心美还在说话,郑芸这会困意上来了,迷迷糊糊眼皮发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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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很沉,竟然连梦都没有一个,会超什么时候上床的也不知道,郑芸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这么好地睡过了,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时间尚早。能睡到自然醒总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郑芸进到厨房,婆婆正在洗青菜准备煮面条。
“妈,你要多休息,早餐不要弄得这么复杂。”郑芸说,“过年也随便点,别弄得太累。”
“生活嘛,总是要自己过出意思来,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就胡乱应付。”刘心美说,“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她絮絮叨叨说着过年的打算,年夜饭啥的,郑芸听着,想起公公来,便说:“叫爸也来,我们可以在青岛大年三十团圆。”
刘心美摇摇头:“前天通了个电话,说是汀州那边有个朋友搞基建的,过年工人都不愿意留,想请他去守工地,也就十天,付一千五的工钱,他今天就动身回汀州了。”
“我也觉得挺好,反正他一个人,在哪里过年不是过年,去工地上,吃住都是老板的,还拿一个工资,挺划算。”刘心美说,“我还跟他说,要他问问老板,过完年后还能不能继续要他做事。”
郑芸吃了一惊:“他在那边做事,我们回去上班了,你一个人怎么带牛牛?”
“一个人怎么不能带,”刘心美满不在乎地说,“牛牛除了睡觉时候不好带,其他时候都听话,你放心,我能安排好的。”
“那怎么行!”郑芸叫起来,“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动过手术,一个人,又陪读又管家,怎么忙得过来?”
“忙得过来,生活马虎一点就行了。”刘心美似乎拿定了主意。
“妈,你别想得那么容易。”郑芸急了,“你知道陪读又多累人吗?你看我,一回家都不想动了,晚上还要撑着给牛牛加课,你怎么撑得下来?到时候,我们不在青岛,你们一老一小,万一出个什么事,哪怕是三病两痛,我们不得急死?!”
“妈看过你陪读,是累,但是妈身体恢复得很好,而且还没腰痛的毛病,指不定比你还强呢。”刘心美说着,弯腰踢腿,努力把瘦精的身子做出很有干劲的样子来,试图向郑芸证明自己的说法。
郑芸真是要抓狂了,她知道婆婆想省钱想挣钱,公公年纪那么大了,有事做能领工钱是很不容易的,一旦抓到了机会,婆婆绝对不会放弃。为了钱,婆婆也真是豁出去了,她这心思一动,要打消可就不容易了。郑芸苦恼了一个早上,一直到去上课,都没想出好办法来。
以琳的早晨永远是人声鼎沸,说实话,一进门,就看到大队的家长背着背包,牵着孩子,那些孩子,多数是默然懵懂的表情,看得多了,郑芸一眼就能分辨出程度的高低。
以琳的课程安排得很紧,才几天的时间,虽然只有课间的交流,郑芸也跟班上几个同学和家长混熟了。最喜欢的那个小女孩叫静茹,长得非常可爱,来自山东淄博,跟牛牛差不多年纪,一上淘气堡的课就特别开心,下课之后被拉出来还一个劲重复“我要去欢乐城”。虽然也是很少说话,但偶尔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愿,郑芸估计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升小组,后来一个月后,果然升级了。还有个比牛牛大两岁的,因为程度低,也分在低龄组,叫伟博。还有个小女孩毛毛,家庭条件特别好,是保姆带着上课……
每次郑芸看到这些孩子,都忍不住心颤颤地难过。有些严重的自闭症孩子,好大的个子,话都说不好,眼睛也不看人,而父母都是笑咪咪的,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心境。每当这时候,郑芸就想起刘心美的话,生活永远就是那个样子,在那里摆着,决定怎么过是你的事,不是生活的事。
第三节是音乐课,按照老师的要求,大人们坐着,把孩子放在腿上,拉着孩子的双手,跟着节奏摇摆,屈膝抬高腿,然后放平腿,让孩子顺着坡度往下滑落。牛牛兴致很高,竟然开心得大叫起来,可是郑芸就苦了。三次反复之后,她的腰肢开始发硬,动作也别扭起来。
这时候,在旁边做辅助的一个女老师走过来问,郑芸如实说了,老师接过去带牛牛做。下课后,郑芸去道谢,老师说:“你的孩子乐感很强,你要因势利导,开发他的音乐潜能。”这话儿童医院的朱老师也说过,但是郑芸没有时间去琢磨门道,更找不到方法付诸实施。
另一节课就要开始了,来不及细谈,郑芸要了老师的电话号码,匆忙离开。
到下午,约了老师上家里吃饭,老师竟然很爽快就同意了,坐下一谈,才知道是老乡。
舒可可是一个志愿者,也是汀州师专的学生,多次参加残联的活动,随着对自闭症孩子了解的深入,她对特殊教育有很深的感触,决心投身到特殊教育当中,这次是通过志愿者组织,利用寒假来以琳进行学习,以便将来毕业后进入残联从事相关专业工作。
当听说她每年的寒暑假都来学习,而且学习期间所有的费用都是自理,郑芸吃了一惊,不禁为她的爱心感动,也被她服务社会和弱势群体的决心震撼:“你这样的年轻人很难得啊。”
“难得?我们志愿者当中,好多这样的人呢。”舒可可不以为然道,“读那么多书,受那么多教育,就是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这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同学当中还有好多人义务去边远山区支教呢,一去就是两、三年。”
“其实这都应该是政府的职能……”郑芸讪讪道。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舒可可说,“政府尽职,家庭自救,我们也要积极地行动起来,尽到力所能及的责任,大家一起努力,这样社会才在最短的时间里越变越好。”
郑芸感动之余,也不免疑惑:“你做这些没有回报的事情,家里没意见吗?”
“我家里没意见,因为我父母很开明,”舒可可说,“当然,有些同学会碰到家庭的阻力,但也有家庭很支持。”她说到了志愿者组织,说到了很多志愿者的故事,说到了这些年她参与过的事,说到了跟自闭症孩子以及他们的家庭接触的故事,说到了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
郑芸望着她的脸,那么年轻略显稚嫩,但却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正能量,她不由之主地想到了陈炜,想到陈炜的提议。是的,如果这个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不那么自私,只需要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无偿地为他人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个社会都会因为这一点点小小的善举而改变,变得越来越好。
牛牛的自闭症一旦让别人知晓,会对他将来的生活产生重大影响,而这个影响,在郑芸看来,多数都是消极的、不利的。这就是郑芸无法答应陈炜的唯一的顾虑,也是最大的顾虑。但是在来到以琳之后,郑芸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
周边的人,对自闭症孩子是宽容的。她记得有一次去逛超市,看见一个孩子拿着气球棒棒百般无聊地甩来甩去,打到了一个中年女人身上,这时候,孩子母亲赶紧上前,跟中年女人道歉,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人理解地笑笑,走开了。没过多久,在货架边上,奔跑的牛牛又撞上了这个女人,女人身材高大,一把就提溜了牛牛,郑芸上前陪不是,听到她的外地口音,女人问了句:“以琳的孩子?”郑芸点头,女人再次笑笑,走开了。
牛牛在超市里是不懂规矩的,常常在熟食柜上抓了油炸的食品就吃,营业员也只是看着,有时候会说:“不可以哦”,有时候会笑笑,但不会大声呵斥。有一次郑芸没注意,他拿了零食撕开袋子就吃,郑芸只得拿了空袋子去结账,收银员看着空袋子便笑了:“以琳的孩子吧……”
以琳的孩子也有在附近走失的,但基本都能很快被找回来,因为以琳开办已经差不多十年,周边的居民都知道这里有群特殊的孩子。在以琳不到一个星期,有个妈妈就教郑芸做卡牌,跟郑芸自己做的基本一样,只是上面很醒目地标注着以琳自闭症中心,她说以后出门带着这个会方便许多。郑芸一开始有些排斥,但她看着许多孩子都挂着这样的卡牌到处走动,也没有见周遭的人有什么异样的神情,便半信半疑地试了一下。
第一次出门是去迪卡侬商场,在公共汽车上,不知怎么了,牛牛忽然跑过去踩了一个男人的脚,偏偏人家是双白色运动鞋。这举动在一般人看来太有挑衅,郑芸看着那牛高马大的男人脸色变了,自己也吓得倒吸凉气,一个劲地说对不起,那男人看了看他们,眼光落在牛牛胸前的牌子上,分把钟的迟疑,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这孩子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你看他挂的牌子……”“人啥都不懂……”“你看看这是个什么孩子,你还跟人计较……”男人不响,没事人般坐回座位,一场风波平息了。
郑芸忽然意识到,这个卡牌的确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里面包含的意思太多了,可以是“大人们,我是无自觉的举动,请你们原谅”,也可以是“我是需要理解、照顾和帮助的”……
但,也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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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最后一个周末,会超头几天按照刘心美的安排忙着整理房间、置办年货和囤菜,后两天按照郑芸的安排,用电脑笔记本上网收了美国来的邮件,读完了最新的治疗。大意是正在进行一种饮食实验,限制自闭症孩子的蛋白质摄入,可以减低他们的神经兴奋性,可以改善睡眠;然后还要检测孩子的过敏源,对引起他过敏的一切物质都禁食。会超查了一下,正好青岛市有一所医院,是可以做过敏源检测的。
周六这天正好不上课,一家人冒着雪,带着牛牛打的去了医院。检测很顺利,十一点就打回转了。回来时候雪停了,站在马路边上等车,那一截街道不知道是刚经过洒水车,还是医院或者周边店铺用水冲了地,路面湿漉漉的,上车的时候,牛牛爬着脚从座椅上拖过去,在雪白的坐垫上映上了一个黑黑的鞋印。司机看见了,一路骂骂咧咧,说是要被罚款,到了下车的时候,死活要郑芸一家给弄干净。
车子抄的近路,下车是在院子侧门,只能走人,不能进车,周边没有人家和店铺,要洗坐垫得回家去取水和刷子,会超跟司机说好话,多给十元或者二十元就算了。结果司机也跟着下车,一把揪住会超的羽绒衣,横竖不干,大嗓门吼叫着,非逼着一家人弄干净,不然不让走。
雪又下了起来,渐渐地大了。
一堆人在车间纠缠了十来分钟,会超也脸红脖子粗,两人眼看就要干起来了,郑芸急了,怕身型明显不占优势的丈夫吃亏,强行横在两人中间,跟司机说好话:“大哥,你行个方便,我们赔钱行不?你看我们是外地人,到处都不熟,也借不到桶和刷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开口说出儿子的事,博取同情,“大哥,我们是带孩子来看病的,你也是医院门口接的我们……我儿子不懂事,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有自闭症……”
“什么、什么自闭症?”司机嗓门还是那么大,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热气,“哪个去医院不是看病的,你孩子调皮你就得管着,做父母的不负责?!不行,你今天就得洗干净了再走!”
郑芸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解释起,急得只好胡乱喊道:“就算弱智,弱智你知不知道?!”
话才出口,忽地右肩上挨了一拳,郑芸促及不防,一下就被打倒在地,顺着地面上的薄冰,滑出去老远,半天没反应过来,加上穿得多笨重,身下又滑,许久都起不来。
透过凌乱的发丝和飘飞的雪片,她看见司机一脸错愕,而那边,是会超满脸铁青伸出的拳头,那一刻,心都成了冰。
“你跟他啰唆什么!”会超咆哮着,脸都变了形。
刘心美抱着牛牛,急得手足无措,在风雪中,陡然间大哭起来:“这怎么打了她呀?这可怎么办呀?”她无助的哭声回荡在雪野里,一下子就被风雪掩盖。
短暂的沉寂之后,司机居然软了,说一句:“有火你冲我来,你这人咋地能这样,咋地冲老婆撒气呢?”走过来扶郑芸。刘心美也过来了,抹着泪,把牛牛放到郑芸身边。
郑芸呆呆地站在那里,牵着牛牛。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心美竟然颤颤悠悠提了一桶水过来了,司机一看,连忙接过去,自己刷起了垫子,边刷边说:“我就是这脾气,声音大,也不是要打人,只是要你们弄干净……”回头再去看郑芸,竟然一脸的歉意。
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慢慢地堆上郑芸的心头。
不完全是丈夫的无能和迁怒刺伤了她,而是此刻自身的弱势让她明白,没有人有义务同情你可怜你理解你原谅你帮助你,你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照顾和宽容你的自闭症孩子,尤其是在他们许多人都不了解自闭症的情况下。宽容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理解是建立在充分了解和知晓的情况下,如果她永远遮掩情况,避而不谈,而不是致力于让大众了解自闭症,那么今天的事,就很有可能一再地重演,在更多自闭症儿童和他们的家庭身上重演。
痛定思痛之后,郑芸决定,配合陈炜开展自闭症儿童的治疗追踪,将自己对牛牛的治疗过程详细地交给陈炜备案,并同意他在合适的时候公开报道。
大年三十才停课,总共休七天。闲着没事,郑芸翻抽屉,看房主原来留下来的DVD碟片,竟然有两本儿童歌碟,她试着放出来,才听了两首,跟会超在院子里玩耍回来的牛牛回来了,马上跑到电视机,咿咿呀呀地跟着晃动起来。
老师说过要开发他音乐潜能的话再次响起在郑芸耳边,她把牛牛拉过来,问:“想学唱歌吗?”牛牛不说话,眼睛瞥着电视机。
摁了电视,郑芸又问:“听歌吗?”
牛牛看了郑芸一眼,还是不答。
郑芸不确定他听懂没有,本想掏出口袋里的饼干进行诱导训练,想了想,她唱到:“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牛牛看了过来,郑芸放慢语速,又唱了起来。
“这个太复杂了,你就不能选个简单点的,他要是一下学不会,会有挫败感,那么唯一的一点兴趣都有可能被扼杀。”会超提醒了一句,“先建立他的信心。”
也是。郑芸思考片刻,把牛牛带到推拉门上贴图跟前,指着天气景物图片,一帧深蓝色的天幕中几颗闪闪的星星,问:“这是什么?妈妈教过你的。”
牛牛迟疑了一下,回答:“星星。”
“那我们就唱个星星的歌好不好?”郑芸问。
牛牛停顿了一下,忽然大声说:“好——”
郑芸吃了一惊,每次问他好不好,一般都是不回答,要回答从来也不会说不好,只答好,声音不大很平静,没有感情,但这次,明显的感情色彩体现了出来。她抑制住心头的激动,扳起儿子的脸,慢而清晰地说:“你要看妈妈的眼睛,认真听妈妈唱。”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无数小眼睛。”歌曲本身就舒缓,郑芸唱得很慢,牛牛在听,眼神也还是不集中,但他毕竟没有乱动了。郑芸坐在牛牛对面的小板凳上,唱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牛牛虽然安静,却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欲望。
就这样放弃么?郑芸灵机一动,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夜色的图片,然后把牛牛带到电脑跟前,一张张图片地解释,这是天空,这是星星,这是月亮……她不知道儿子能不能理解,但是不管他能不能理解,她都要努力。
晚上,她把儿子带出去,扳着他的脑袋看天,告诉他,这是天空,上面一闪一闪的就是星星:“牛牛,星星就是一闪一闪的……”然后,她在他耳边唱歌。
回到家里,她把小夜灯涂成蓝色,留出一个个小点点,点亮之后,小点点投射在墙壁上,躺在床上,郑芸抓着儿子的手指向点点:“牛牛,你看,我们家的屋顶上也有小星星了……”
她坐在儿子对面,双手放在脸侧,五个手指头拢起来,再松开,反反复复,告诉儿子:“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她指着国旗跟儿子说:“这个黄色的五角星,就是星星……”她买玩具星星灯,推动按键,让灯一亮一黑,说,“这就是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牛牛的记忆必须是理解记忆,他目前还处在对名词的深化机械记忆中,但动词总是要学的。郑芸记得,他最先学会的动词就是“抢”。上音乐课的时候,老师用丝巾把很多塑料水果盖起来,坐到一旁弹风琴,等弹奏的音乐一停,小朋友就在家长的辅助下,冲向丝巾,揭开来抢水果,看谁抢得多,老师就奖励。牛牛根本不知何事何意,但是郑芸每次都会抓了牛牛的手,跟小朋友一起争夺,大声喊:“抢——”
大约是觉得有趣,牛牛咯咯地笑,慢慢的自己也会去抓水果。后来偶然有一天,郑芸买了冬枣,洗好放在水果盆里,端到桌上,刘心美、会超还有郑芸自己同时伸手去盆里拿,牛牛忽然也伸手过来,说了一个字:“抢——”
一家人都镇住了,他就这样学会了第一个动词,并且能配合环境使用。
所以,短时间没有学会这首歌,郑芸并不泄气,她只是不断地重复,试图让儿子理解抽象的天空和星星,并且多次在儿子耳边唱,早上起来唱,玩的时候唱,没事时候唱,睡觉时候也唱……她还告诉儿子:“牛牛,你就是星星的孩子,妈妈相信,有一天你也会发光,也会闪亮起来,让大家都注视到你。”说完,搂住儿子,亲他的额头。
年就快过完了,会超要先行回去上班,郑芸还在青岛呆一个多星期,也要回去。怎么带牛牛的问题再一次摆上了桌面,公公是不过来了,因为那边的老板答应请他协管工地,虽然只有两千不到的工钱,但包吃包住,也是一笔纯收入。但是刘心美一个人带,郑芸更加不放心,偏偏刘心美又坚持,这事就僵持不下了。
最后还是舒可可提了个好建议:“以琳有陪读姐姐,专门带孩子去上课。一是有些老人陪读体力跟不上,而是为了避免孩子在家人跟前娇惯,所以让陪读姐姐严格要求。你们可以考虑。”
一听陪读姐姐两千五一个月的工资,会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父亲有痛风,脚不利索,自然陪读不行,母亲动了手术才恢复,体力也不佳,既然放弃两千一个月的工资来带孩子也未必带得下,不如就把这份工资加上五百请个陪读姐姐,也实惠。
这样学费、房租、生活费、陪读姐姐的工钱,一个月的开销就要差不多一万三,郑芸在心里盘算,会超的工资加上自己的工资和兼职,勉强够用,债务暂时是走不动了,还想省出点机票钱来看几次儿子,估计是难了。
45
眨眼就到了郑芸要回去上班的时候,陪读姐姐是全天候的,早上来晚上回去,接手了两天,彼此感觉都还不错。郑芸也算是稍稍安心,整理着箱子,一边还提醒婆婆:“妈,你要记得每天记录牛牛的饮食,那些要限制的食品,一样都不能让他碰,尤其蛋白质要禁止。”
“我总觉得,不吃也不是个事,他不肯吃肉,这会连蛋和奶都戒掉,怎么受得了。”刘心美忧心忡忡。
郑芸说:“慢慢加,如果哪天吃了什么就兴奋了,那就下次再不能吃。上次我们试验了猪肝,一次就明显兴奋呢,那就吃不得。下周加点牛奶,没有明显改变就加一个星期,还是没改变,就可以吃了。”
听着她啰啰唆唆,刘心美知道郑芸这一走挠心挠肺地惦记,安慰说:“妈也不是没经过事情的,不用担心。”
郑芸不吭声,拖着箱子到了门口,探头去望,牛牛坐在小凳子上玩汽车,根本不知道妈妈就要离开,自己将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妈妈,一点都不晓得难过。郑芸叹口气,这样也好,没有感情依恋虽然是个毛病,可也未必不是个好事,与其看到他跟孩子一样哭闹不休,不如什么都懵懂,至少不痛苦。
身后的门就要关上了,郑芸还是忍不住回头,喊一声:“牛牛。”
儿子抬起头,直愣愣地望过来。
郑芸招手:“过来。”
牛牛跑过来。
郑芸摸着他的脑袋和脸,轻声说:“妈妈要走了,你以后要听奶奶的话,听姐姐的话,做个听话的孩子,妈妈就给你买棒棒糖吃。”
牛牛不说话。
“妈妈唱歌给你听,”郑芸盯着牛牛的眼睛,把《星星亮晶晶》又唱了一遍,说,“牛牛,你要是想妈妈,就看看你的星星,唱唱这首歌……”说完,她用力地搂住儿子,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和脸颊。
强忍着眼泪转身出去,婆婆已经关上了门,那里面传来婆婆的声音:“奶奶跟你一起玩拼图。”
郑芸的眼眶再也擒不住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想,我要是有钱多好啊,就可以留在这里,留在儿子身边了,我要是有很多的钱,多好啊,就可以在家乡建一个自闭症康复中心,就可以把儿子带在身边……
但是她心里更明白,自己所在的城市之所以没有这么专业的自闭症康复中心,不能系统地对儿子这样的孩子进行训练,还是社会对自闭症的了解和重视不够,如果能够对自闭症有足够的重视和治疗支持,每个省都建立这样的康复中心,那么多少家庭不用忍受分离之苦,这对孩子的成长是非常有益的,尤其是他们这些本就缺乏情感依恋的孩子,更加需要跟家人在一起,培养正常的情感依恋,迈出社会融合的第一步。
两个月的时间悄然过去了,会超有了一次到青岛出差的机会,去看了牛牛。尽管每个星期都通电话,牛牛偶尔也在那边被奶奶逼着说出一两个字,但是刘心美说他进步很大,已经升小组了。每次听到婆婆说牛牛的长进,郑芸都很欣慰,她努力挣钱,拼命省钱,总算是值得。而会超带回来的消息更加直观,牛牛长高了,得益于感统训练,也结实了,他并没有忘记会超,进门第一时刻就主动大声地喊了“爸爸”。
郑芸听得心里酸溜溜的,她不知道儿子是否还记得自己,虽然自己是陪伴他最多的人,也是付出心血最多的人。
四个月之后,天气已经入夏,婆婆说,牛牛的睡眠改善不小,还因为每天都去小区里荡秋千,已经学会了“荡”这个动词,而后,对动词的学习忽然加速,一下子“采、提、敲……”都学会了。
有一天周末,郑芸正在洗被单,电话响铃,一看是婆婆的电话,连忙接听,那头并没有声音,郑芸急了,连声喊道:“喂,喂……”
那头传来一个怯弱的声音:“妈妈……”
郑芸一震,牛牛!
“你刚才唱歌了,再唱一次,给妈妈听……”婆婆的声音传过来。
停顿了许久,郑芸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听了儿子细细的声音:“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婆婆在小声提醒,他接着唱了下去,有些磕巴,但一直唱完了。又停顿了一阵子,传来婆婆的笑声。
“你听到了没有?”刘心美兴奋不已的声音,“你是没看见啊,他一边唱,还一边用手做星星闪的动作,唱完之后,他搂住我,亲我的额头和脸……”
牛牛会主动亲人了么?郑芸轻轻地捂住了嘴巴,把一声惊喜的“啊”堵了回去。
这是模仿,典型的自主模仿,从手把手拉着教的被动模仿走到这一步,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啊,可是不管怎么样,他开始了自觉模仿,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有了观察的行为,在离开郑芸的提醒之后,在不自觉中进行的自我观察,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开端呀,尽管它到得有些晚,可是它就像希望女神的仙杖指了过来,那股金灿灿的光芒投射在郑芸的头顶上,她顷刻间感受到阳光普照,万物生发。
“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开口唱起来了,能整句整句地唱,”婆婆说,“他点着图片上的星星,叫妈妈……”
郑芸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瞬间明白,牛牛想妈妈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所以在心里酝酿了无数回,才鼓起勇气唱出了这首歌,他唱得有多完整就想得有多殷切。在此之前,他在心里默默地哼唱了多少遍了呀,对于一个连说话都需要逼迫的孩子来说,唱出这么连贯复杂的字句,需要多少勇气。他其实就是想告诉奶奶,他想妈妈,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
“牛牛,妈妈懂你的意思,”郑芸轻声说,“你想告诉妈妈,你知道是妈妈教你唱星星的歌,你想妈妈了……这就是想,心里想妈妈,思念妈妈……来,牛牛,跟妈妈说:妈妈,我想你……”
电话那头沉默,郑芸不放弃,再一次说:“牛牛跟妈妈说,妈妈,我想你,我想看见你,我想你跟我一起唱歌,一起看星星……”
“妈妈,我想你……”郑芸一遍又一遍地说,用自己的嘴说牛牛该说的话,是老师教的,这是用鹦鹉学舌的方式教会他们最基本的表达。可是,“想”和“思念”这样抽象的词语,对自闭的孩子来说,理解起来太难了。郑芸已经做到了抽象物化的第一步,可是今天,本该是最好让儿子理解“想念”的,可她不在他身边,无法泛化,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希望儿子能“听想百遍,其义自现”,所以,她克制着内心的急切,放缓了音调,又说,“妈妈,我想你……”
不,不能太急,孩子越急越不合作,郑芸想了想,便对着话筒轻轻地唱了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唱完之后,她停在那里,等着儿子的反应。
“星星……”电话那头细弱的声音响起,儿子在艰难地发声,郑芸柔声问:“星星怎么了?”
话筒里传来嚓嚓几声杂音,猛地传来牛牛奶气的大声:“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无数小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错误的旋律,停顿也是掐在郑芸从前换气的位置,声音清晰地从那头传来,虽然还是平板式的歌唱没有多少感情,听上去就像背书一样,如同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但是郑芸真切地从其中听到了儿子的心声:妈妈,我想你。
他就是想说这句话,他只是说不出来。
郑芸握着电话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牛牛从来没有说过五个字以上的长句子,也从来没有开声唱过歌,这是他第一次以唱歌的形式说出这么长的语句,不管是不是机械教育的成果,这都是对郑芸的奖励。别人也许不懂,可是她懂,这是儿子特有的表达方式,因为他学不会其他表达模式,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思维,用一些物状的所指来尝试达到交流目的。
你怎么能说他不努力呢?他虽然是一只小小的蜗牛,什么都比同龄的孩子慢半拍都不止,但是他也一直在努力地,努力地朝前爬。
儿子小小的身影在眼前晃动,郑芸还记得训练中,他额头上小小的汗珠,他无辜又无奈的神情,他惧怕躲闪的眼神,他委屈着瘪嘴哭泣的样子……上天给了她一个特殊的孩子,是因为上天相信,她有能力照顾好他。可是,很多的时候,她使劲浑身解数也无能为力,就像这样的分离……
挂断电话,郑芸的眼泪像瀑布一般落下,这不仅仅是母子连心,还有不断的摸索和尝试,她种种试图和儿子搭建的沟通桥梁终于初显成效,哪怕用的是最土最笨的方法,可是,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懂儿子,那是建立在形影不离的、不断观察和努力的基础上,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儿子还是无法交流的。没有人会愿意像她一样,花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试图去走近牛牛的世界,而牛牛再多的努力,也只不过是缩小他和这个世界之间大幅差距中的一小丁点,要融入这个世界,依旧那么艰难……
46
牛牛不在身边的日子里,郑芸一点都没闲着。
从青岛回来,联系了陈炜,配合他开展自闭症儿童的治疗追踪,按照陈炜的要求,把所有从美国拿回来的治疗整理归类,将自己对牛牛的治疗过程详细地回忆登记,还根据手头的资料,不但进行完善补充,跟会超商量后,同意陈炜在合适的时候公开报道。
她参加了志愿者组织,也戴上了小红帽,每周六由民政局下面的慈善协会组织,开展弱势帮扶活动,或者去福利院,或者去敬老院;每个月郑芸还请一天假,跟着陈炜所在的志愿者小组去儿童医院儿保所帮忙;每天还要登录自闭症儿童的QQ群,上传最新治疗资讯,和家长们交流经验,互相鼓励。
日子依旧是忙碌,充实取代了从前的疲惫感,颓废和绝望在慢慢地消退,郑芸感到希望和信心渐渐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大半年前,当郑芸匆匆走在去幼儿园接牛牛的路上,从小红帽手里接过志愿者宣传单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为了他们中间的一员,而且会在4月2日的“世界自闭症日”跟大家一起站在宣传点上,向过路的人们发放传单,向驻足的人们进行宣传解释。
晚上看新闻是陈轩涛的习惯,此时他接待一些生意伙伴,在全市最高档的宏达海鲜楼定了包厢,一群人说着话到了七点半,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之后就是地方新闻,他最关心的就是头条,但今天的头条不是政治也不是经济,是个活动报道,跟他似乎没什么关系,他也还是看着。
“十、九、八、七……一”!嘈杂的背景在大声倒数数字,不远处的城市的标志性建筑瞬间换上了蓝色霓裳。报道记者正在拿着话筒卖力地喊:“各位观众朋友们,现在是傍晚6点,今天是第五个世界自闭症日,在我身后的潇江广场已经成为了欢乐的海洋,一群自闭症儿童在家长的陪伴下跟着主持人倒计时,随后我市的标志性建筑也换上了蓝装,这是我省为为念一年一度的世界孤独症关爱日而举办的‘点亮蓝灯、璀璨星愿孤独症关爱日系列活动’。省委常委、副省长赵某某出席启动仪式并讲话。”
镜头一闪而过,他竟然看见了郑芸!
轩涛的眼睛顿时直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新闻,期待着镜头再次扫过,郑芸到底在做什么?
“赵某某指出,全社会要形成关爱自闭症患者的良好氛围,怀有爱心、耐心、恒心和信心,帮助自闭症患者走出孤独、融入社会。他强调,政府要完善立法,为自闭症患者及其家庭提供社会保障,保证其在入学、就医、居住、就业、养老等方面享有更多权益;希望更多的志愿者点亮心中的蓝灯,加入到关爱孤独症患者的队伍中来。”
“现场聚集了大部分志愿者,大家可以看到,所有的志愿者都带着红帽子,穿着蓝色的T恤,手上系着蓝丝带,今天上午,志愿者们在广场举行了一场‘蓝色行动 为爱而行’的关注孤独症儿童的公益活动。”记者说,“这座城市,因为有了志愿者而显得特别温情,现在,让我们来采访一位志愿者……”
记者转身,镜头跟着延伸过去,她走近了郑芸。
“请问,您了解自闭症吗?”记者问。
郑芸正弯腰用纸巾替一个自闭症孩子擦拭嘴角的口水,冷不丁被问,也不知道是记者,只当是路过咨询的行人,并未太在意,一门心思只关注着身边的孩子,一边给其他孩子发糖果,一边还拉住另一个有体能障碍,眼见要摔倒的孩子,便头也没抬地回答:“了解的。自闭症,又称孤独症,是一种严重的婴幼儿期发育障碍,且出现在全世界范围内,不受民族、人种及社会背景的影响。据美国疾控中心在近年公布的调查数据显示,孤独症的发病率是1/110,其病症包括不正常的社交能力、沟通能力、兴趣和行为模式。目前,中国自闭症儿童数约为164万人,未被发现和有孤独症倾向的儿童人数则更多,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明确将自闭症列为精神残疾。若按照每名自闭症患者影响一家至少两个大人计算,则至少影响到300多万人的生活与工作。”
“作为志愿者,那请问您接触过自闭症儿童的家庭,了解他们吗?”记者又问。
郑芸依旧没有抬头,拿起宣传台上的资料,递给记者:“接触过,了解啊……我们期待社会能更多地了解自闭症……”这时一抬头,才发现眼前的麦克风,发现是记者,继而发现了镜头,便呆住了。她的表情真实地映射在镜头上。
记者笑道:“您能对大家说说,您了解的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情况吗?”
郑芸沉吟片刻,认真地对着镜头说:“自闭症家庭不仅面临经济压力,还面临沉重的精神压力,亲朋好友、同事邻里的闲言碎语,甚至陌生人的惊诧眼神,让他们无法面对。很多家长都不愿意带孩子上街,因为孩子会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大庭广众之下如厕等,让他们无法正视。希望每个人能对身边的自闭症孩子多些包容,多些理解。如果被孩子无意中的怪异叫声惊扰,请给一个善意的笑容,这些微小的‘微力量’,会让‘星星的孩子’有一个蓝色的天空,也能沐浴灿烂阳光,也会让家长们释然,会让他们有更多的勇气面对未来。”
“我国目前的现状是,80%的自闭症孩子家庭,需要完全自行承担康复教育的开销,1/3的家庭几乎将全部收入用于康复教育,同时康复机构专业程度不高、数量极少,此类家庭经济及教育需求很难得到满足我们呼吁社会开展自闭症儿童家庭关爱行动,希望社会理解自闭症儿童及其家庭这个群体,带着社会的爱,走进自闭症孩子的内心,让孩子融入这个社会。”郑芸语速很慢,表情严肃。
新闻结束许久了,轩涛还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第二天早上的晨报,他看到了醒目的照片,正是郑芸昨日被采访的那个镜头,标题《爱心蓝丝带 最美志愿者》。
而此时,郑芸正在志愿者之家,埋头做着统计表格,陈炜抱着一堆报纸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芸姐,我们的策划成功了,你看今天省里和市里所有的报纸,都有自闭症的相关报道!你说得没错,要让大众了解自闭症,必须加大宣传。”他平复了心头的激动,郑重地对郑芸说,“芸姐,我佩服你的勇气,联合宣传我们提议几年了,就是落不到实处,你去残联联系,那还正常,毕竟我们跟残联联系多,但是没想到你还敢去民政厅,还有报业集团……”
“因为我相信,社会是进步的,政府是愿意有作为的,人们是充满善意的,”郑芸深有感触道,“我们只是抓住了一个契机,感谢世界自闭症日。”
2007年12月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从2008年起,将每年的4月2日定为“世界自闭症日”,以提高人们对自闭症和相关研究与诊断以及自闭症患者的关注。
如果没有世界自闭症日,如果没有残联和民政厅,以及报业集团的支持,志愿者的力量是微弱的,但现在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今年也许民众只是听说自闭症,明年他们或将了解自闭症,往后他们将逐步深入地了解,对于未来,郑芸充满了信心,她一直坚信,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是一个伟大的政府,一切对社会现状的良好改善之举,都会得到支持。
她随手拿起一份报纸,在第一版的右下角,有这样一篇报道:
潇江晚报实习记者程琦、记者杜君华4月2日报道:今天是第五个世界自闭症日,潇江阁今晚彻夜点亮蓝灯,五千余辆出租车后视镜缠绕蓝色丝带。同时,一场关注自闭症儿童大型现场互动活动在潇江广场举行。一群头戴红帽子、身穿蓝色T恤志愿者,向路人发放有关自闭症的卡片,并向路人系上代表关爱的蓝丝带。
在潇江广场活动现场,处处飘扬着蓝丝带。蓝色的丝带代表了鼓励、关怀和爱。人们的手腕上戴着蓝丝带,工作人员所坐的座椅上系着蓝丝带,放宣传品的竹筐上缠绕着蓝丝带,女孩的头上扎着蓝丝带。小朋友们喜欢的黑猫警长、葫芦娃和小兔淘淘等卡通形象也集体上阵,各自扎起蓝丝带向自闭症儿童表达关爱。由自闭症患儿的画制成的手袋受到市民的追捧,不少市民还在T恤上留下手印。
生活中,当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在马路上不停的哭闹,任由家长怎么劝怎么拉,仍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情绪难以控制;当地铁里孩子不愿意到站下车,而是盯着闪烁的门灯进进出出地玩,任凭家长怎么拉都拉不住;当一个6岁大的孩子路上突然随地大小便,脸蛋却依然天真可爱不知羞耻,面对以上这样的场景,你可能会觉得这些无礼的举动是家长没有教育好,但你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些孩子可能是自闭症患者。
根据活动现场的问卷调查显示,了解自闭症的市民占到40%。现场一位志愿者说,来现场的很多人都能说出几条关于自闭症的症状特征。但还有一些市民不了解自闭症,现场的一位女士告诉潇江晚报记者说,“我觉得他们就是胆小,怕和人沟通。如果我要是碰到这样的孩子,我就告诉他们不要怕。”
活动中一位自闭症家长也说:“自闭症孩子的训练过程是繁琐漫长的,对家长和孩子来说,无论是经纪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如果社会公众能够通过了解给予我们理解、宽容和更多的耐心,尽可能地去关爱我们的孩子,我们将感激一生。”
活动的主办方潇江儿童心智发展中心主任表示,现在社会上的人们对于自闭症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并且人们都有意愿帮助自闭症患者,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们。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让公众了解什么自闭症,进而理解自闭症患者的异常行为,更深一层才能做到宽容和帮助。
郑芸盯着报纸,久久无言。
陈炜凑近了问:“芸姐怎么了?”
“写得真好。”郑芸赞叹。
“这篇更好呢。”陈炜说着,将另一张报纸扬了扬。
郑芸劈手夺过去,打开一看,自己大帧相片赫然在目,《爱心蓝丝带 最美志愿者》,她大声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陈炜呵呵一笑:“这是我女朋友写的,实习记者莫沙燕,因为这篇报道,她还得到了主编的表扬。”
“哎呀,我不爱做这些沽名钓誉的事情,低调点吧,”郑芸喃喃道,“谢谢你们的好心,我不想出名,也不想借此寻求社会援助,那些比我们家困难的自闭症家庭多的是呢,我们家还扛得住,别人家更需要帮助。”
“芸姐,你想多了,没提到你是自闭症家庭,沙燕的报道也不是因为你开后门作宣传,而是一种新闻的职业敏感性,”陈炜低声说,“你并不知道,当时你在镜头前的表情,那么真诚,感动了多少人。”
47
刘心美打电话来问,牛牛是否还在以琳继续读下去?分别的五个月中,郑芸只能通过电话关注牛牛的成长,到底是全国富有盛名的训练机构,孩子的行为矫治收效明显,如果不考虑思念难捱的因素,郑芸当然愿意把牛牛继续留在以琳,但最压头的还是各种费用,对于这样一个工薪阶层中等收入的家庭,是跨越不了的拦路虎。而且,欠下的债说好了年内归还一部分,半年没动静,不好意思再拖了。
以琳是好,可是以他们的经济状况,还是读不起。
俩口子经过仔细而慎重的考虑,决定让儿子回来,于此同时,夫妻俩也在市里看了几家所谓的自闭症融合教育幼儿园,都是民办机构,有些说得天花乱坠,实际并不规范;有些离家太远,设施不全;有些还不尽可信……奔波了大半个月,最终选定了恒爱幼儿园。
恒爱幼儿园的园长自己是幼师专业毕业,曾经去过以琳学习,她办学的理念就是融合教育,尽量给孩子创造接触正常社会群体的机会,办学最大的特点,就是挂靠普通幼儿园交叉学习。恒爱的教学楼和挂靠的幼儿园在一个院子里,分别是前后栋,每天上午,由专门的老师带着孩子去正常班上课,让自闭症孩子和正常孩子在一起相处,下午才在恒爱的课堂里进行自闭症康复训练,训练的过程中也是一对一,即一个老师带一个孩子。
参观了教学楼,还试听了一节课,对于教学的形式,郑芸还是满意的,相对其他融合教育的幼儿园,即便这里的学费要三千一个月,她也咬咬牙接受了。
但是新问题也接踵而来,恒爱幼儿园在城东南部,而郑芸家在城西北部,如果牛牛入读,则每天都要穿过整座城市,油费还算小问题,堵车才是大问题。没办法,再一次租房解决。最后敲定的房子在一个单位院子里,安静也安全,位于恒爱幼儿园的巷子入口,每天园车出进都接送,还算方便。
牛牛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公公提早去了青岛打包东西发货运,会超去机场接人,郑芸在家里做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无数次听到楼下汽车的声音,一会儿又归于宁静。郑芸把菜端上了桌,去阳台上望望,回来把饭盛好,又去阳台上望望,再回来把他们的杯子里都倒好开水,又去阳台上望望。实在没事干了,把牛牛晚上洗澡的换洗衣裳拿出来,摆在床上,还去阳台上望望。再不行,把晚上要吃的水果洗干净了,端到茶几上摆好,仍去阳台上望望。最后,她摆出了儿子的玩具,把新买的童谣DVD碟片放在电视机柜最显眼的位置……
剩下的时间,郑芸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来打发。她坐在凳子上,想着早几天通过电话的黄卉,因为经济原因,她也要带儿子周家雄回老家了,但是下面的地市跟省会不同,要找融合幼儿园根本不可能,她有意想安排儿子再跟牛牛同学。郑芸答应了,只要她来,自己就带她去看恒爱幼儿园。恒爱招生有限,但跟张园长说说,估计没有问题。
黄卉家庭条件比自己稍微好一点,因为她父母是做生意的,有个小店面,收入还不错,为了雄雄,一直在补贴他们夫妻俩,也是因了这个原因,黄卉能从单位上停薪留职,专职做陪读妈妈,虽然累,但是能跟儿子在一起,也是最低限度的幸福啊。
其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自闭症孩子的家庭更是一本心酸史,黄卉也过得艰辛。郑芸看过新闻,从今年起,国家取消了停薪留职,黄卉要么回去上班,要么辞职。上个月单位最后通牒,黄卉急得不行,给郑芸打电话,哭哭啼啼地说:“难道只能辞职?孩子的未来都没有保障,我这个有保障的都要失去未来了……”
郑芸也一筹莫展,还是陈炜想了个主意,三管齐下,一头去残联找蒋成山副主席,同时也是志愿者协会的会长帮忙想办法,一头郑芸以黄卉的名义给妇联写信求助,一头还是找自己的记者女朋友。不几日,《潇江女报》就登载了莫沙燕的报道《一个妈妈的困境》,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黄卉所在的企业为此保留了她的工作关系,并特批她请长假照顾孩子。
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由此说来,黄卉是幸运的,但是大多数自闭症儿童的家庭,没有进入公众视野,也就无从谈起特殊照顾。郑芸记得在儿童医院治疗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个叫广广的孩子,家庭条件非常好,他妈妈也是常年陪伴照顾,须臾不离左右。牛牛去以琳之后,他也去了广州做治疗,后来再跟他妈妈联系,说又去了上海的一家机构,全家都住在姨妈家。
这些孩子,就像散落四处的蒲公英,而他们的妈妈和家庭,就像种子周边绒绒的花须,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们飘荡。
思绪飘散得很远,有些打不住的时候,听见楼下小孩子的叫声,会超的声音扩散开:“牛牛,我们到家了,自己上楼去,看妈妈是不是已经做了好吃的菜等着牛牛了……”
郑芸跳起来,想开门大喊儿子的名字,却忍住了,只趴在门上听。
远远地,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到门口了,“咚咚!咚咚!”。
下手这么猛呀,吓人一跳!郑芸笑起来,这小子,哪里是敲门,简直就是擂门。她按捺下心头的激动,缓声问:“谁呀?”
门外没有回答。
“是谁在敲门?”郑芸又问。
这次是婆婆的声音响起来:“教过你的,回答呀,谁敲门?”
“牛牛!”儿子大声喊。
郑芸打开了门。门开处,长高了长壮了的牛牛站在那里,看着郑芸,片刻的迟疑,笑容瞬间堆上了脸庞,这是人世间最生动的表情,郑芸弯下腰,看着儿子,轻声问:“我是谁?”
“妈妈!”牛牛大喊一声,就往家里冲。
刘心美一把拖住他:“看到妈妈要怎么样做?”
他咬了一下嘴唇,很小心地抱住了郑芸,就在郑芸贴下来的那刻,他又很缓慢很小心地亲了一下郑芸的脸,郑芸马上很用力地抱住他,很用力地亲他左右两边脸,说:“妈妈很想你。”
他忽然回答:“牛牛想妈妈。”
郑芸吃了一惊,愕然望婆婆一眼,刘心美笑着问牛牛:“哪里想?”
牛牛神情还有些懵懂,但却用手拍了一下胸口,回答:“这里想。”
“这里是哪里?说清楚。”刘心美说。
“心——里——想——”牛牛大声说,拖长了声音,还朝后拱了一下屁股,似乎有些不耐烦。
这感觉,乍看上去跟普通孩子几无二致,郑芸一下瞪大了眼睛,妈呀,这变化太大了,这是什么节奏?!难道是自己跟不上了么?她仔细看着儿子的表情和举动,的确较半年前有了很大的进步,到吃饭的时候,感觉就更明显了。
“我们到家了,要跟谁打电话呀?”婆婆问。
牛牛回答:“王辉老师。”
王辉老师是牛牛在以琳的个训老师,非常有耐心的一个女孩子,她对牛牛有个特别有亲昵的称呼“大牛”,临走的时候,还给郑芸带了一堆训练资料。
“那还要不要给牛牛的其他好朋友打电话呀?”婆婆又问。
“要的。”牛牛说。
“牛牛有哪些好朋友?”婆婆问。
牛牛想了想,回答:“邓亚超、萱萱、毛毛、伟博……”忽然一下叫起来,“伟博摔下去了……”
“别乱说话呢,要照情景说话。”郑芸制止道。
“伟博是摔下楼了。”刘心美说着,问牛牛,“伟博怎么摔下去的?”
“爬窗户。”牛牛回答。
刘心美又问:“那牛牛能不能爬窗户?”
“不能。”牛牛答完,又重复一句,“伟博摔下去了……”
“怎么回事呀?”郑芸好奇地问。伟博是跟他们在青岛住一个院子里的孩子,比牛牛大几岁,但程度低,妈妈带着,常来家里走动。
“他妈妈做饭去了,他在窗户边上玩,就从五楼摔了下去,摔得嘴巴鼻子都是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高掉下去,居然没什么大事,内脏也没受伤,就是腿骨折了……”刘心美说,“就是上个月的事,现在还没有出院呢。”
郑芸叹口气,那孩子很壮实,他妈妈瘦小,这一骨折得成天背在背上,伟博妈妈可就遭罪了。一低头,看见牛牛用勺子舀西红柿炒蛋,还是他的最爱呀,看他的吃相,嘴巴边上全是红红的西红柿汁,不由好笑,问道:“你喜欢吃蒸肉饼,还是西红柿炒蛋?”
牛牛回答:“西红柿炒蛋。”这是回答的惯例,总是选后面的。
郑芸换了顺序,又问:“你喜欢吃西红柿炒蛋,还是蒸肉饼啊?”
牛牛回答:“西红柿炒蛋。”
答案当然不是蒸肉饼,因为牛牛不吃肉。郑芸心里一喜,现在居然能正确选择了。
刘心美在旁边笑:“你以为还是去青岛之前的水平呀,不管你把那个选择放后面,他都能选对。”她问,“你喜欢吃西红柿炒蛋,还是藕片?”
郑芸知道,这两样都是牛牛爱吃的,她也好奇,牛牛会怎么选。
牛牛回答:“都吃的。”
郑芸眨了下眼睛,问:“没有藕片怎么办?”
牛牛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指着藕片说:“藕片。”
“这不是藕片。”郑芸说。
牛牛愣了一下,指着藕片大声说:“藕片!”
“这不是藕片,”郑芸说,“这是冬瓜。”
牛牛的脸红了,他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陡然间从座位上站起来,退到饭厅中间,捏着拳头,歇斯底里的叫起来:“藕片!藕片!”
刘心美慌忙起身,安抚道:“别急,别犟,妈妈逗你玩的,这是藕片呢。”
郑芸默默地上前,握住儿子的手,柔声道:“牛牛,你可以告诉妈妈,妈妈说错了,这是藕片,不是冬瓜。”她把儿子带到桌前,指着菜碗说,“这是藕片,不是冬瓜。”
牛牛看了一眼菜碗,说:“这是藕片,不是冬瓜。”
“对了,就是这样,说清楚就行了,不要发脾气。”郑芸说,“我们坐好,继续吃饭。”
刘心美说:“好些地方都进步不小,就是这脾气,几乎还是老样子,犟起来十头牛都拖不住。”
“慢慢调整吧。”会超说着,转换了话题,“关于牛牛回来后的安排,我们有个打算……”
48
对于送进融合幼儿园,公婆都没有意见,周建设说,再过一个月汀州那边的工地完工,老板下一次工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场,暂时没事做了,正好过来带牛牛。
刘心美听了有些闷闷不乐,郑芸猜到又是为了钱的事,便说:“会超刚升职了呢,涨了一千多的工资,现在总体的开销比青岛少,债务能慢慢还了,也不是那么吃紧,该花的该用的,你也别太省。”
晚饭后,都有些累了。公公给牛牛洗澡,郑芸正在看婆婆从青岛带回来的学习资料,会超悄无声息地进来,在郑芸身边站了一会,郑芸见他老不说话,便抬起头问:“什么事啊?”
会超瓮声道:“这个月新增加多出的工资,不能给你了。”
“又用掉了?”郑芸低头下去,淡淡道,“知道,你是男人,总有些交际应酬要花钱。”她不想跟他吵架,尤其是那次因为钱的争吵伤感情之后,她就尽量避免在他跟前提钱,他给多少她接多少,横竖家里的开销他也是知道的。反倒这样,会超自觉多了,他戒了淘宝,也不出去交际应酬,他们始终把两人的生活费控制在两千以内,其他的钱基本付往青岛。婆婆在那边也省,回程三个人的飞机票三千多,竟然没有额外支出。
但是听到会超这么说,郑芸还是有点不高兴,家里拮据的状态一直到两个月前会超升职,紧张的程度才稍稍缓解,她还债的计划马上就要付诸实施了,会超就有了故态复萌的苗头,她心里又有了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不是,”会超傍着她坐下,慢吞吞地从身后伸出手来,亮出一个长条的暗红色绒布首饰盒。郑芸打开一看,一根细细的白金项链,她差点就叫起来,没事又乱花钱,这东西能吃啊?!话都到了嘴边,忍了又忍,还是憋了回去,沉下脸盯着资料,一个字不说。
“明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我想着送个礼物给你。”会超语气很虚,似乎怕妻子生气,“那些首饰当掉之后,一直没去赎,估计也赎不回来了。”他的话语里有一丝忐忑,似乎在为自己开脱,“好在夏天的项链省料,也不是很贵。”
倒也是一番心意,自己呢,忙得早就忘了什么结婚纪念日。郑芸在心里叹口气,低声说:“谢谢了,很漂亮。”
会超如释重负,伸手在妻子肩头拍了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郑芸的声音轻轻地飘了过来:“以后还是不要乱花钱了啊……”
身边又一个影子立住了,郑芸以为会超又过来了,便说:“你去看看牛牛上床了没有?”
“上床了,”回复的是刘心美的声音,“资料就先别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这么久没跟儿子在一起,今天你带他睡吧。”
郑芸走进卧室,牛牛已经躺好了,盖着毛巾毯,安静地看着空调上面淡蓝的显示屏,一动不动。真是难得的安静,以前上了床,哪天不是跳啊蹦啊,翻滚来翻滚去的,半年过去还转性了呢。郑芸想着,平躺到床上,象牛牛那样看着蓝光,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肚子,问:“跟妈妈一起唱歌好不好?”
牛牛抬手,指着天花板,一字一顿地说:“没有星星。”
哦,郑芸懂了,这样的孩子,行为刻板,对物体是有着过度依恋的,这种依恋可以促使他们产生安全感。
她起身叫婆婆:“妈,青岛那个小夜灯带回来没有?”
“带了带了,怎么能不带呢,”刘心美在袋子里翻找一阵,拿出来。
郑芸重回卧室,把小夜灯插上,天花板上星星样的小点点显现出来,牛牛在床上发出欢快的笑声。
再次躺下,郑芸说:“我们唱歌吧。”
话音刚落,牛牛就唱起了《星星亮晶晶》,郑芸和着轻轻地拍巴掌,空调的凉风幽幽地吹过来,这一刻,她感觉幸福极了。
歌唱完了,郑芸支起身体,捏了一下儿子的脸,说:“妈妈捏牛牛的脸,牛牛也可以捏妈妈的脸。”牛牛不动,郑芸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另一个手在微亮的光线中示范捏的动作,牛牛轻轻地捏了一下,笑起来,郑芸说,“再捏,还可以用点力。”示范一次,牛牛学会了,郑芸说,“互相捏脸,就是游戏,妈妈和牛牛玩游戏,互相捏脸。”
说完,她又捏捏儿子,牛牛也回应着捏她,然后她捏儿子的胳膊,说:“捏捏的游戏,还可以捏胳膊。”牛牛也依葫芦画瓢,捏捏。
两人玩了一阵,郑芸说:“牛牛,我们不说话,睡觉了。”牛牛还是那么温顺听话,翻身趴着,采用他一贯睡觉的姿势,伸手搂住郑芸的脖子,频繁地扭动着屁股,郑芸忍不住想笑,这是他心情愉快的标志性动作,回到家里的第一晚,只要他开心就好。她没有像往常一般拨开儿子的手,就让他这么蜷着,慢慢地合上眼睛,心想,牛牛,你要是个正常的孩子,该有多好啊。
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星期,就要去融合幼儿园了,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总比青岛好,周末接回家,隔三差五还可以去看孩子,凡事照应起来也方便。
就在郑芸刚松了口气没几天,刘心美打电话过来:“这可真是不得了啦,老师打电话来说,他在幼儿园欺负小朋友,还说是游戏……”
不可能啊,牛牛没有暴力倾向。郑芸急急地赶过去,弄了半天终于明白了缘由。牛牛在正常班上课的时候,趁陪读老师不注意,捏小朋友的脸和胳膊,小朋友告状,老师问话,牛牛说:“游戏。”郑芸只得一五一十地跟老师解释,这不是儿子的错,是自己的错。
她把牛牛拉到一边,跟儿子说:“牛牛,捏别人的脸和胳膊是不对的,别人会生气,你捏妈妈的脸和胳膊,跟妈妈玩,那是游戏,对别人来说,就不是这样。只能给自己家里人玩捏捏的游戏,自己家里人,就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说到这里,她语塞了。这番话对牛牛来说太复杂了,他根本理解不了,根据他的直线思维,捏捏就是游戏,妈妈捏他,他捏妈妈,跟他捏小朋友是一样的,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游戏只能限于亲人,捏捏还有轻重程度之分……
“以后妈妈慢慢教你,捏捏的游戏只能跟妈妈玩,不能跟小朋友玩,小朋友会以为你欺负他们呢。”郑芸只得采取最简单的方法,快刀斩乱麻:“不跟别人玩捏捏。”
过了几天,郑芸忽然一下想明白了,牛牛主动去捏小朋友,认为是游戏,这意味着他是想跟小朋友玩,他有了社交需求。这个发现让郑芸激动不已,出现主动的社交需求,并有社交行为,多么难能可贵啊,也许,牛牛能因此迈出社交第一步。她决定呵护这个小小的意识萌芽,让它发扬光大。
星期天,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在健身器小广场玩,郑芸带着许多糖果和牛牛加入了。
“小朋友们,来吃糖。”郑芸一喊,小朋友都过来了,家长们也都坐在一旁笑,随他们闹。
“要吃阿姨的糖可以,要过去跟牛牛哥哥握个手。”郑芸拿糖在手上诱惑,小朋友嘻嘻哈哈地过去,跟牛牛握手,牛牛开始很瑟缩,握的小伙伴多了,他便习惯了,开始笑。
郑芸拿出棒棒糖:“想吃大棒棒糖的,去跟牛牛哥哥抱一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对小朋友也是如是。果然,拥抱来了,大的小的,统统过去抱一个,然后来领棒棒糖。
牛牛开心了,在原地像个气球一样蹦来蹦去。
“牛牛,你拿个糖,去给那个小弟弟。”郑芸拉着牛牛过来,嘱咐着,用手指一下那边的一个小男孩,大约比牛牛小半岁,胖乎乎,乐呵呵,脾气性格好,是郑芸同事的孩子。
牛牛有些畏缩,郑芸带着过去,把牛牛拿糖的手举起来:“小弟弟,我给你吃糖。”
小男孩看过来,在郑芸的催促下,牛牛说了。小男孩接过糖:“谢谢哥哥。”
“你跟我一起玩,好不好?”郑芸教牛牛说。牛牛一字不差地复述。
“好。”果然小男孩答应了。
“我叫牛牛,你叫什么名字?”郑芸又教,牛牛学了。
小男孩回答:“我叫小米。”
“小米好,我们握个手好不好?”郑芸一边说,一边要求儿子学。
小米大方地跟牛牛握了个手。
“我们来玩捏捏的游戏,好不好?”郑芸趁胜追击。
“捏捏的游戏怎么玩?”小米问。郑芸解释道:“就是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可以是胳膊,也可以是脸。”小米很有兴趣:“那试试吧。”
于是郑芸抬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小米的脸,小米也回捏郑芸一下,郑芸捏一下小米的胳膊,小米也捏一下郑芸的胳膊,然后郑芸拿着牛牛的手,捏了一下小米的脸,同时在牛牛耳边强调:“捏捏要轻轻地……”小米捏牛牛,郑芸又拿着牛牛的手捏小米的胳膊,小米也回捏。
“捏捏要轻轻地,才是游戏。”郑芸手把手地教着,说着,直到他们俩不再需要自己,互相捏得笑成一团,她的脸上才绽放出由衷的微笑。这才刚开始呢,她要带牛牛融入小朋友当中,要教会儿子怎么跟小朋友打招呼,怎么邀请玩伴,还要告诉牛牛,什么是男女有别,女孩子就不可玩捏捏的游戏……
郑芸知道,她不能把融和的希望都寄托在康复训练上,作为母亲,她是不可替代的,她一定要尽自己最大所能,把牛牛带入正常的社交世界。
49
这一年秋天结束的时候,志愿者筹措许久的星星之家在慈善协会成立了,就在儿童医院附近的区民政局里。这几个月,志愿者小组正在筹备“星星闪亮”的自闭症孩子关爱行动,预计明年初开始,到时候还要邀请一些康复训练经验丰富的老师过来讲课,组织台湾的专家过来给孩子做测评,家长们举行座谈互相交流心得,郑芸为此依旧经常奔波在银杏街区。
今天她的心情不是很好,黄卉因为对恒爱幼儿园不是很满意,回去了老家,走得匆忙,没有细谈,但她心里因此有了一个结。黄卉并不是那种只会当贤妻良母的家庭妇女,相反,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是正规的研究生,专职陪读中积累了大量经验,在那么多的家长中,郑芸跟她的探讨是最深入的,她为什么离开恒爱,一定不是冲动,而是深思熟虑过的。郑芸想找到原因,但是她知道,黄卉不一定肯说,一是对同一件事情,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二是,她若阐明自己的观点,挡了人家的财路,总还是不地道的。
过了红绿灯,就进入银杏街区了。红灯停下,郑芸想起去年冬日的早晨,寒冷刺骨的世界里,这个路口放行的绿灯曾经温暖了自己整个的生命,不由得心头柔软,正想着,执勤的交警走了过来,她赶紧把车窗放下,看见交警打手势让自己靠边。
拉开车门出来,小伙子站在那里笑:“郑芸。”
“你知道我的名字?”郑芸有些惊讶,随即释然,“你认识我的车子呀。”
小伙子摇头:“不是因为你的车子知道你名字的,等会你就知道了。”他说,“你跟我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岗亭里,还有一个交警坐着在写什么,小伙子喊:“管勇!我说了今天下午她肯定路过这里。”
管勇站起来,魁梧的个子,黝黑的皮肤,伸手过来:“你好。”
郑芸有些局促,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起头说话,只好愣愣地等着他开口。
“他说你以前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送孩子做治疗,后来停了一段时间,这几个月,又每个周六下午两点左右经过。”管勇指指送茶过来的小伙子,又说,“所以我特意来等你。”
郑芸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谢谢你们,从前总是看见我的车来就调绿灯,让我感觉好温暖……因为你们,我特别喜欢这条街。”当然,还有这满满的,即将黄亮耀眼的银杏树。
“那是他,不是我呢。”管勇虽然高大,笑起来却很腼腆,他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你郑老师吧……”
“别,不敢当,”郑芸赶紧说,“你就叫我郑芸,蛮好的。”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还有报纸上的报道,挺佩服你的,”管勇说,“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你肯定没上心,因为我们从未说过话,但你公公婆婆他们可能认识我……”
原来,管勇也有个自闭症的儿子,叫多多,在儿童医院做治疗,郑芸只管接送,陪课少,也可能见过管勇但确实没印象。听他这么一说,郑芸恍然叫起来:“是了,我听公婆说起过,跟我们家牛牛一起做治疗的,还有个程度很高的小男孩,爸爸是警察,就是说的你吧……说每天都是你送孩子陪孩子,上上下下全一个人弄,可是勤快能干了……”
管勇黯然道:“是……孩子确诊之后没多久,他妈妈就跟我离婚了,去了美国……她妈妈是个空姐……”他低头伤感地说,“我不怪她,也难怪她承受不起……”
郑芸心头一酸,赶紧岔开话题:“多多比我儿子小一岁呢,那他现在呢?”
“还在儿童医院继续治疗,”管勇说,“想送他去好点的康复中心,都在外地,我父母早亡,一个人要上班,根本走不开。”他解释说,原来自己坐机关,因为儿子的病要治疗,便申请下岗亭,领导照顾,安排在银杏街区另一个出口处执勤,方便接送儿子,而同事们也很体贴,一般上午都会让他去陪读,下午才上班。
郑芸由衷道:“你能撑下来,也真是不容易。”
“我知道你是志愿者,就想问问,志愿者能够给我们这样的家庭提供什么帮助?”他的眼里透出晶莹的光,那满含着期待和希望的眼神,郑芸太熟悉了,她不禁再次心酸,轻声说:“我把你的情况给组长汇报一下,看他们能提供什么支持,再答复你好不好?”
“好。”管勇一拍膝头,笑得很放松。
一直送到车跟前,郑芸回头跟小伙子说:“我还要郑重地感谢你一次,谢谢你饶过我违章,一路开绿灯!”
“哪里,”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那天你下车说起自己的情况,一哭我就想起管勇来,人家已经这么难了,何必不抬手放行呢,也就算了……那每次换绿灯,也是你来得准时……”他在阳光里咧嘴笑,仿佛全身都闪着金光。
郑芸也笑了,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管勇:“这个地址是志愿者筹办的自闭症儿童之家,叫‘星星之家’,每个周六下午都有活动,我们明年还会开始启动‘星星闪亮’自闭症孩子关爱行动,你离得近,常带多多去啊。”
管勇挥挥手,郑芸在后视镜里看到他越来越远,她知道,管勇会去的,像他们这样孤单又弱势的群体,只有抱团相互温暖,坚强相互支持,才能对抗命运的冷酷。
从星星之家回来去游乐场接牛牛,刘心美张嘴就告状:“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吐口水,这段时间老是冲别人吐口水,要打一顿结实的才好!”
郑芸回头看了牛牛一眼,心想,莫不是又从哪里模仿了不好的举动,认为是友好的表示?
进了门,刘心美就拿了尺来,教训着要牛牛的手板,公公在旁边帮腔:“也是该打,上周三接他回家,走着走着,他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就去砸路边停的车,好在我手快,拖住了他,不然就要赔钱!”
“正好一起管教,”刘心美肃色道,“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喜欢去踩人家的鞋子,越是白鞋子越是要去踩,踩完还笑,我都跟人家解释好多次了,幸亏人家听说他的情况,都没计较,上个星期,还踩了他们老师的白凉鞋……”
不对呀,郑芸心里嘀咕起来,这些不良的行为从哪来的?
尺板打在手上,牛牛哭起来。
会超说:“妈,他又不懂事,你打他干什么?”
“与其将来在外面让被人打,不如自己打!”刘心美大声问,“你还吐不吐口水?”
“不吐了。”牛牛使劲揉着被打痛的手板心,抽噎老半天。
郑芸望着儿子,陷入冥想中,她要找到他出现这个行为的动机,才能疏导和改变他。她最担心的不是儿子捣蛋,因为普通小孩都会捣蛋,尤其男孩子调皮,她担心儿子出现自闭症儿童常伴生的暴力倾向,要真是那样,郑芸的天空就彻底阴暗了。
吃完晚饭去散步,郑芸眼睛瞟着牛牛,脑子里想着他各种行为的动机,一个不留神,儿子不见了。她四下看看,不见人,转身加大搜索范围,忽地听见旁边的停着的车子传来“嘭”的一声闷响。汽车顿时乌拉乌拉大叫,鸣响了报警器。
心头一惊,绕过去看,果然是牛牛闯祸了!
而此刻闯了祸的牛牛,在报警的噪声里呆若木鸡,显然也是吓着了。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他竟然不知从哪里捡了个石头,把人家一辆好好的城市越野的车尾巴给砸了!看着那明显凹进去的砸痕,郑芸叫苦不迭,这可是辆卡迪拉克……
她顿时又气又急,抓着牛牛一顿暴揍,打得牛牛哇哇哭叫。
楼上有了动静,车主下来了。郑芸无法,耷拉着脑袋上前赔礼道歉,首先就说一切损失照赔,心里却止不住肉疼,这到底要花多少钱,大几千,还是上万,或者更多?!一想到钱,郑芸都快急得流鼻血了。
“这车我才买半年不到……”车主是个男的,一看这情形,也傻眼。
郑芸讪讪地凑近跟前:“对不起,要不先找保险赔吧,剩下的,我们全赔。”
那人看了郑芸一眼,不满道:“你这故意砸的,保险肯赔?!”
郑芸一听这话不友好,火气也挺大,赶紧不提了,细声解释道:“真是对不起,是我儿子砸的,他有自闭症,有时候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们大人没有监管好,我们道歉,我们赔……”
那男的看着郑芸好半天,猛地一下叫起来:“哦,是你啊,我想起来了……那什么,什么志愿者……”
郑芸心头一惊,都过去这么久了,报纸上的形象居然还有人记得,要说志愿者带小孩砸车,上纲上线一闹腾起来,可是要给志愿者组织抹黑了,她一想到后果的严重性,更加不敢吱声了。
“我就说,怎么这么面熟呢……”男人嘀咕着,声音低了下去,“你说自闭症,我知道自闭症,那天我看新闻和报纸了……”他扭头看看一脸木然的牛牛,忽然说,“算了,算了,以后看好孩子,算了……”手不停地挥着,也不理会郑芸母子,径直又上楼去了。
这回轮到郑芸呆若木鸡地站着了。
这就不赔了?啥事都没有了?她在感到无比惭愧的同时,心里也涌起潮水般的感动,人们心底都是有善意的呀。
50
周五下午,开车先去出租房接公婆,然后去恒爱幼儿园接牛牛,孩子们四点钟就结束了上课,统一在大教室等着家长。这个点来的家长比较多,郑芸前面有两个家长,都是妈妈。
教室门不大,打开了只容一个人站在门口,郑芸排队站在后面朝里张望。第一个妈妈喊孩子的名字,孩子似乎有些肢体障碍,歪歪扭扭走过来,快到跟前了,“扑通”往地上一摔,妈妈便心疼地喊一声哎哟,走上前去一把搂住。第二个妈妈也招手喊孩子,那孩子走过来也有些跌跌撞撞,分明是感统严重失调的类型,快到跟前了也晃到了地上,妈妈笑着抱起儿子,走了。
轮到郑芸了,喊牛牛,牛牛甩着两手,高兴地跳着跑过来,要到眼前了,忽地朝地上一摔,然后脸朝着郑芸,眼睛也看着郑芸。这是明显的假摔……郑芸终于明白了,他是在模仿前面的两个孩子,试图以摔倒来得到母亲的关注或者说是拥抱,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是不正常的行为举止。
郑芸心里一刺,很是难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她选择了漠视,站在那里,看着儿子假摔着不起身,他等她去扶和抱,可是她就不过去,不用行动鼓励儿子不恰当的行为,告诉他,这是无意义的摔倒,她不关注,也不喜欢,不会有任何表示。
牛牛还在地上屈膝等着郑芸,郑芸淡然道:“牛牛站起来,地上脏,以后要小心不要摔倒。”
牛牛无奈地站起来,走过来,郑芸蹲下身,指着他膝盖上的脏印痕说:“牛牛摔脏了,妈妈喜欢干净的孩子,牛牛不要摔倒。”牛牛也看着自己裤子上的印痕,忽然大声说,“洗掉!”
“对,”郑芸说,“我们马上换掉、洗掉,牛牛就是干净孩子了,妈妈喜欢干净孩子。”然后,她拥抱了儿子。
回到车上,给牛牛换外裤,刘心美说:“就一点灰,怎么不能穿呀,干嘛非要换呢?!”
“回家慢慢跟你解释。”郑芸说着,给牛牛换了裤子,然后再次拥抱了儿子,“牛牛干净了,妈妈喜欢干净的牛牛。”
牛牛吃完饭,在客厅里玩,四个大人还在吃饭。
郑芸把在幼儿园看到的一幕陈述了一遍,说:“今天他的假摔,让我想起上次会超加班回来,打开门,他高兴地倒在地上,但是妈说,你看,爸爸回来,高兴地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跪在地上拜呀拜的……其实不是那样,我认为就是对其他孩子的模仿,这个举动也许不是那么扎眼,所以我们都忽视了。”
她把自己应对的方式说了一遍:“今天我已经这样纠正了,明确告诉他跌倒在地,妈妈不喜欢,在地上沾到了脏东西,妈妈不喜欢,还要告诉他弄脏了自己一定要换衣服,做个干净的孩子。但就这样一次可能还不能纠正过来,今后我们都要关注他这个动作,每个人都要及时进行纠正,出现一次纠正一次。”
“对牛牛不好的行为,我们要假装无视,不要用关注或者激烈的态度去强化他的反应,要让他自己觉得做起来没意思,没人搭理,他就自然而然不会做了。”郑芸说,“除了假摔,吐口水,踩鞋子,都要这样做。”
刘心美点头称是。
郑芸转向会超:“我有个想法,跟大家商量,想让牛牛离开恒爱,读正常幼儿园。”
“我知道你想把牛牛带在身边,但是融合还没达到很好的程度,你贸然把他放到正常的环境中,他跟不上正常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会遭受歧视,会产生自卑心理,这样反而对他不好。”会超反对。
“他也要承受正常的压力,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郑芸说,“我今天仔细看了恒爱的孩子,没有一个程度高过牛牛,把牛牛放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起不到促进作用,反而是退步。他已经萌芽的模仿能力,没有正确的参照物,模仿的都是一些低等的举动,那不是他的错,因为他接触不到正常孩子的行为,所以他模仿不出正常孩子的行为。因此,我要把他放到正常的孩子当中,让他受到好的影响,我们还可以跟老师沟通,做其他孩子的工作,让他们帮助带动牛牛。”
“你总是想象美好。”会超不屑一顾道,“事情未必见得如你的意愿。”
“我们总是要朝设想的目标努力才是。”郑芸还在坚持。
刘心美慢吞吞地插话:“我同意郑芸的意见,试试吧,不行就再回恒爱。”
“你说得轻巧,离开恒爱,就要退房,到时候要回去,又要重新租房。”会超说,“一个劲折腾。”
“有这么个孩子就只能折腾!”郑芸一下提高了声调,“有这么个孩子你就别想省事!”
“反正你带得少,要是行不通,还要回恒爱,我们自己弄,不要你操心。”刘心美旗帜鲜明地站在郑芸一边,把儿子顶了回去。
会超无奈,转向父亲,周建设说:“那就先试试吧。”
实验幼儿园是条件好,但郑芸死活是不愿意再回去了,看着那公办老师一脸盛气凌人的样子,无端心塞,还是算了。象牛牛这样的孩子,需要特殊关照,还是去收费比较高的私立幼儿园合适,与其说是老师们服务意识强,对家长客气,不如说,你交了大钱你就是大爷,非但不用看老师脸色,还可以给老师脸色看。
当然郑芸不会这么无聊和市侩,她需要的仅仅只是老师有爱心和耐心,能配合家长关照好牛牛,就行了。
谁知选幼儿园的关键点上,单位要出差,等郑芸学习一周回来,刘心美已经确定了幼儿园,交了学费,牛牛入读了。等郑芸回来后第一次去接牛牛,看见那幼儿园是在一个小区大楼下面的隔层里,常年晒不到阳光,不禁无语了。
“先试一下嘛,才一千一个月的学费。”从刘心美的话里,郑芸一听就明白了婆婆还是老毛病,心疼那两个钱。
身为妈妈的直觉,感觉不太好,但具体哪里不好,郑芸也说不上来,想想反正暑假班只是托管,也没什么教程安排,先看看也行。
这天早上起床右眼皮跳,郑芸嘀咕着,会超笑她:“你还是党员呢,也迷信?”
“是,比不得你,你是科学社会主义专业的博士,坚定的马列主义奉行者,我自然没法跟你比试思想高度。”郑芸斜了他一眼。
还好一天过去,没什么事,临到下班了,婆婆电话过来,惶恐不安又气喘吁吁的声音:“你快点回来,牛牛不见了……班主任说开始还在,就是家长来得多的那一下,园门大开,老师们没留心,牛牛可能跟着接人的家长出去了,等我去接,就找不着人了,去问班主任,她们才知道,牛牛不见了……”
郑芸的心脏一紧,瞬间停止了跳动。
赶到幼儿园,老师们都出动了,到处找孩子,刘心美六神无主地坐在那里,说周边自己已经找了两个来回,还回家去看了一趟,希望牛牛能自己回家,结果扑了个空,只得折回来。会超和周建设分别去了大马路,一个往上头去蛋糕店,一个往下头去超市找,还没回信。四下里家长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早先也丢过一个孩子,幸好过马路被他姨妈看见了……”“这幼儿园也太负责了,丢孩子不是一次两次了……”
班主任老师坐在那里哭哭啼啼,男园长也是刚回来,一头大汗,看见郑芸一脸惭色,郑芸瞪着两只牛大的眼睛瞅着他,要是能吃人,她这一刻,首先就要把他们嚼碎了吞肚子里去,连一根汗毛都不剩下。
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师们陆续回来办公室,会超和周建设也回来了,全是两手空空。
郑芸颤抖的手指按动手机,里面传来程式性的声音:“这里是110报警台……”
“我孩子丢了……”郑芸虚弱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她此刻,已经坠入万劫不复。
牛牛不见了,这一个多小时里,诚心要拐卖他的人,很有可能已经把他带出了这个城市。郑芸不知道,牛牛此刻是醒着,还是睡着,如果他睡着,会在梦里看到妈妈吗?一个四岁的孩子,话也说不全,他可能会被卖到深山老林里给人家传宗接代,也可能会被弄成残疾带上某个城市某个角落乞讨,还有可能被送往黑煤窑,甚至可能,被当成器官买卖活体……郑芸不敢再想,她抬头,正好看见班主任可怜巴巴地摸眼泪。
哭!哭!哭!哭你个死!早干什么去了!不由得怒从心起,猛一下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她叫道:“你还好意思哭!你不把我儿子找回来,我就杀了你!”
“牛牛妈妈,不要激动。”园长见状,生怕起冲突,赶紧靠近,会超见他伸出双臂护老师,冷不丁就是一拳打过去,“你当然不用激动!又不是你儿子!老子把你儿子弄丢了,也来教你不要激动!看你激动不激动!”
场面一下混乱起来,会超揪住了园长,而郑芸抓住了班主任老师,双方撕扯起来,正闹得不亦乐乎,一个老师的声音传来:“找到牛牛了!”
一下子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场面瞬间清澈了。郑芸才看见老师牵了牛牛进来,刘心美就扑过去抱住了大哭起来。
原来牛牛跟着接人的家长跑出了幼儿园大门,却并没有跑出小区,只是在幼儿园旁边,这栋楼的另一边隔层中的健身器材小广场玩,这是下雨天老师常常带过来玩的地方。大家都在外面找,并没有想到最近的地方,后来一个老师偶然想起牛牛喜欢到这里玩,抱着侥幸一看,竟然真的在。老师发现他的时候,牛牛玩得正起劲,哪里知道因为他,幼儿园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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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未定的一家人抱着失而复得的牛牛回家,晚上园长和班主任老师到家里来道歉,本来还火气很大,一定要向教育局投诉的会超见他们态度诚恳,考虑到自己的孩子也有不听指挥的问题,双方各有百分之五十的责任,接受他们的道歉,也不进行索赔和投诉。园长和老师千恩万谢地去了,这件事也就结了,可是原先就对幼儿园不满意的俩口子还是决定就此换园。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次郑芸谨慎多了,选了一个大型连锁的幼儿园,在市里有多个分园,口碑不错,重点是没有发生过孩子丢失的事件。普通班收费是公办幼儿园的一倍,双语班则更贵。带牛牛去体验的第一天,他对双语班墙上的大触摸显示屏发生了浓烈的兴趣,郑芸因此而决定给他报双语班,学费每个月二千四。考虑到牛牛的自闭症,各项机能都落后于其他孩子,夫妻俩让他降级上班,本该上大班的,读个中班好了,虽然个头大,站在孩子们中间鹤立鸡群,但他笨乎乎的样子,还是让人一眼就能发现满脸的稚气青涩,总是不及其他孩子。
因为私立的性质,收费贵的宗旨也代表了完善的服务,家长和孩子都被纳入上帝的范畴,也就无需像从前那样诚惶诚恐,郑芸终于可以有底气跟班主任老师说实话,将牛牛的情况一一说明,希望老师多多地给予扶助。
当然,作为一个特殊孩子的母亲,郑芸还是必须有额外的付出。逢年过节,从前给公办老师的打点,也一样给牛牛现在的老师,私立幼儿园老师大约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礼遇,也就识趣地倾注了更多的关注给牛牛。郑芸还会经常买小玩具和糖果给班上的孩子,鼓励他们同牛牛说话,带牛牛游戏,在她精心的操持下,牛牛成了幼儿园的公众人物,孩子们都认识他,并且乐于关照他,而郑芸只要一走进幼儿园,就会不断听到孩子们的招呼“牛牛妈妈好……”
一个有缺陷的孩子,让她变成了全能妈妈。
马上就要到三月三了,郑芸买了许多鸡蛋回家,刘心美问:“煮荠菜需要这么多蛋吗?”
“用不了,张老师的女儿要过生日了,我给她做个蛋糕,顺便也给牛牛班上的同学做些小蛋糕,”郑芸说,“每个月弄点小点心给他们吃,跟生活老师于妈妈说好了,对牛牛好的、教牛牛说话和做事的小朋友可以多给几个。”郑芸说着,就忙乎起来。
刘心美当然知道她的苦心,无非是想牛牛处在一个和睦的环境中,促进他的社交意识,自从牛牛上幼儿园生活正常之后,她只能看着郑芸忙乎,也帮不上许多忙了,不由感叹道:“搞好关系还是你们有办法,我们老人就没那么活的脑筋。”
“你要不要学做蛋糕?”郑芸笑着问。
“好麻烦呢,学不来了。”刘心美说,“也不想学了,就老三样,做饭搞卫生洗衣服,还能打理。”
郑芸笑笑:“那你去休息吧,我忙完了再叫你,班上三十个孩子,估计要烤两次才行。”
“其实应该你去休息,你又要上班又要兼职,还要做这些琐事,”刘心美耷拉下眼皮,“我和你爸,过些日子想回去了。”
郑芸不解地抬起头来,看着婆婆,意识到老人是不是觉得自己不重要了,变成多余的人了,有些失落。她赶紧说:“你们回去我们可怎么办?牛牛上幼儿园没人接送,家里会超不做家务,你们在的时候,还减轻我不少负担,至少买菜做饭洗衣服搞卫生不用我操心,你们一走,我忙不过来呢。”
刘心美叹口气:“房子又说要拆迁了,本来想拆迁费合在你们一起用,但你爸的意思,还是在老家留个房子,我们回去有个落脚的地方,她在外头久了,也总要回家,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做父母的,还是想给她留个安身之所……”
她,指的就是会超那个赌博欠债、拍屁股走人的妹妹。
郑芸不说话,听刘心美继续说:“我们准备把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换成五十多平米的,补面积的钱,用来做简单装修,可以住人,有剩余的话,就替她还点债。”
这些年,公婆住自己这里,两人的工资存折都在亲戚手上还女儿的债,如今还有差不多十万没还完,照他们的想法算算,拆迁加换房装修,也剩不下多少钱。其实郑芸也没指望过他们给钱补贴家用,就当他们是农村的公婆,也没有收入来源。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你爸那里,工地也答应给他安排事做,我们就打算回去了,这次回去,就久住了,没什么事不过来了。”刘心美说,“我们跟会超谈,要他也学着承担点家务。”
郑芸不好再说什么,便答:“既然你们想好了,就照你们的办吧。”她明白,自己的事情总是要自己承担,指望不了别人,公婆能帮忙这么久,也算尽心了,其他的,不能强求。
薄薄奶油的漂亮大蛋糕送到张老师手上,郑芸说:“这是我自己做的,都是用的土鸡蛋,没有任何添加剂,你们放心吃。”张老师很高兴,连声谢谢。郑云转头找到班上的生活老师于妈妈,把两大袋各种动物造型的小蛋糕给她,交代了几句,就出了教室。
于妈妈跟上来,殷切道:“牛牛妈妈,可以跟你说个事不?”
先说了牛牛在班上的表现,又说了自己对牛牛的照顾,郑芸当然领情:“多亏了您了,牛牛有点偏食,可是在您手上一点都没瘦呢,真是亏了您照顾得好。”
于妈妈话题一转,细细地说:“牛牛妈妈,都说你能干心地又好,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女儿找个工作呀?”
郑芸心里哎呀一声,现在的单位都很难进人,自己的单位虽然是国企,但招工也都在生产一线,估计女孩不肯去。再一问,果然,女孩是应届大专毕业生,学电脑的,根本不愿意去机台上苦累,最次的想法也是做个办公室文员,可偏偏就是这个文员难得安排,因为万金油的岗位,谁都可以做,哪个单位都不缺。
她想了想,说:“我尽量吧。”
接下来郑芸可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四下翻腾,几经周折,小女孩嫌这嫌那,找了个几个工作都不满意。一个星期后,终于在经济开发区一个领导那里打通了关节,领导轻松一句话,让“表妹”去他学生的植物科技公司当办公室内勤,因为公司不大,内勤还兼管着人事工作,听上去很是体面,工资也不错,两千有多,包中餐,有交通补助。
于妈妈高兴了,郑芸在幼儿园里名头更响了,这自然,也为牛牛赢得了更好的环境资源。于妈妈虽然是一个班的生活老师,却将一半精力放在了照顾牛牛一个人身上,闲时教他说话,勤换衣换鞋,带着他和孩子们一起玩,就连接送牛牛,她都在大部分时间代劳。因为住在一条线上,于妈妈每天上班都要路过郑芸的小区,就正好在小区门口带了牛牛去幼儿园,放学后园车送到街口,交点园车费用,郑芸一下省去很多事。
但是即便是这样,公婆的离开还是增加了郑芸不少工作量。会超经常出差,就算不出差,也基本不做家务,郑芸管了儿子管老公,累得够呛。平时坚持的家庭个训课,也是上一次不上一次,看着效果就不理想了。
洗衣机还没停,手头上的事做完了,郑芸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牛牛拿着画本和笔过来,拉着妈妈的手说:“警车。”郑芸疲惫地说:“妈妈好累的,你自己画好不好?”
“警车!”牛牛大声叫起来。
郑芸无法,耐着性子给他画了个警车。牛牛坐在茶几上涂色,郑芸慢慢地躺在沙发上,倦怠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牛牛又过来了,推着妈妈,郑芸眼也没睁,无力道:“妈妈好累的,妈妈休息一下。”
身边没动静了,郑芸想着牛牛去玩别的了,也就睡去了。
再一醒来,没见儿子,却闻见阵阵臭味。郑芸知道他拉了大便,厕所水阀坏了,早就要修,不是约好人家里没人,就是修理工没空,拖了好一阵子了,只能舀水冲。爬起来去到厕所一看,果然是黄金万两,再一看,不对劲,怎么没有纸?
牛牛长到五岁多了,还不会自己擦屁股,每次喊了要大便后,都是家人守着他拉,拉完了大人给擦屁股。公婆走后,郑芸觉得应该培养他独立自立,加上天气越来越暖和,五月天穿条薄裤子,也不存在冬天衣服厚手够不着的问题,就手把手教,训练了几次。按说,他也会擦,最多擦不干净。郑芸每次洗衣服,都要用手搓干净牛牛内裤,因为每天的大便之后,他总是弄不干净的,郑芸也不会一下子要求那么高。
但是今天不对劲,压根没见平时那样一大堆的手纸扔在那里,而是根本没有手纸的踪迹。
郑芸走到书房,问在画画的牛牛:“你拉粑粑擦屁股没有?”
牛牛低头不吭声。
郑芸想也没想,转过他的身子把裤子一扒,就闻到一股恶臭,裤子里一坨大便在肛门处夹着,屁股缝里都满了……郑芸又急又气:“牛牛,你怎么拉粑粑不擦屁股?这样你自己也不舒服呀,是不是?”
给儿子洗屁股,换裤子,不由得气躁,教了无数遍了,因为躲懒不想擦屁股,宁愿夹着大便,遂把牛牛拉过来,扯着他的手,跟自己一块搓:“牛牛,你看你不擦屁股,都弄到裤子上了,这么臭,还要妈妈用手搓,多恶心,多麻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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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一看,牛牛无动于衷,郑芸真是生气了,举着内裤伸到牛牛鼻子下:“你闻臭不臭?”
似乎觉得味道不好,牛牛别了一下脑袋,郑芸抓着他的手到笼头下冲洗,许是见水好玩,牛牛竟然笑了起来。他不笑,郑芸还无奈,这一笑,可就让她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没想,甩手就一耳光打过去,怒道:“你还笑?!你觉得好玩?!你嫌累妈妈不死?!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
牛牛呆了一下,猛地把郑芸的手一推,嘴巴瘪着,就要哭了。
“你还推我?!”郑芸更是恼火,呵斥道,“不知道自己错了呀?就懒了这一下,没想过后面多少麻烦?这么臭的宝宝,谁会喜欢?!”越说越气,伸手扯下儿子的裤子,照着屁股“啪啪啪”连着几下,牛牛哇哇大哭起来。
“以后擦不擦屁股?”郑芸揪着他问,牛牛哭叫,“擦的。”
虽然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但想到儿子不是一般的孩子,也无法,郑芸把他提溜出去,自己埋头洗裤子。刚洗完,洗衣机“嘀嘀”地叫,外套也洗完了,郑芸赶紧拿盆装了衣服出来上阳台晒,转身准备去洗下一桶,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响动,不知道牛牛又在搞什么,赶紧过去看。
他用杯子泡奶粉,白白的奶粉洒了满地。这又如何能怪他,因为自闭症的孩子精细动作不行,这事平时都是婆婆代劳,婆婆走后,便是郑芸泡。看着此情此景,郑芸还不能生气,只能重新拿了一小袋奶粉,鞠着身子,手把手地教儿子把袋子剪成一个小斜口,然后慢慢倒入杯子,看见儿子去拿冷水壶,郑芸无奈地摇头:“牛牛,冲奶粉要用热水。”自己一拿起热水瓶,不禁后怕,好在自己过来了,不然牛牛怎么拿得起这么重的热水瓶?难不成就要摔了热水瓶还要烫到人,那可就是一地鸡毛,抓哪根都傻眼……
好不容易弄好了,再三叮嘱儿子,要喝奶记得叫妈妈泡,不能自己泡。回去晾衣服,这才想起应该要先调好洗衣机接着洗内衣,这边洗那边晾节约时间,急赶慢赶又过来开洗衣机,不经意探头一看,洗衣机内筒里居然一块大砖头!
平时用来压洗衣机出口管的砖头,怎么跑到洗衣机里去了?郑芸气得大喊一声:“牛牛!”
儿子跑过来了,一脸无辜加忐忑。
“是你把砖头丢到洗衣机里的去的?”郑芸问也是白问,牛牛又不会回答。
“哪只手丢的?”郑芸气急败坏地追问。
明知道妈妈这样问,接下来就是打手板,牛牛还是畏畏缩缩地伸出一只手,郑芸心头一酸,他连把手放在背后躲一下都不会,甚至也搞不清丢砖头以他的气力必须是两只手,但是她没时间更没耐心说教,直接用力地拍打了儿子的手板心:“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牛牛惊恐的眼神再次刺痛了郑芸的心,她强迫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看儿子无助的表情。这只是在家里,走出门去,他还会闯多少祸,郑芸根本无法得知,她只知道,随着儿子越来越大,她越不可能把他禁锢在家里,他随时随地的闯祸,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原谅,从现在开始,必须让他惧怕惩罚,知道什么是错的,错的就不能做。
开好洗衣机,郑芸又去晾衣服,晾完衣服,客厅里已经不见牛牛,只有热气冒着的牛奶。这眨眼功夫,他又到哪里去了?郑芸狐疑着去找,一看牛牛正趴在洗衣机上傻笑。想起自己盖上了洗衣机盖,怎么这会儿打开了呢?
当下心知不妙,凑过去一看,洗衣机里成堆的泡沫随着搅动越来越多,已经膨了出来……
扭头一看地上,洗衣粉的罐子揭开了盖,里面空空如也,上午才倒的一袋洗衣粉已经不见了,估计已经全部倒进了洗衣机里。
这下郑芸真是无语了,又累又气的她还想劝说自己压制下心头的狂躁,可是理智这会儿已经不听招呼,她把洗衣机重重一盖,一把拎起儿子,拖到客厅里。
牛牛一副懵懂的表情,还扭头朝洗衣机看,嘴角笑意尚未消退,但他一看到妈妈拿出长尺来,便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谁倒的洗衣粉?”郑芸扬起了长尺。
惊恐布满了牛牛的面庞,他支吾着回答:“牛牛……”
“能不能倒洗衣粉?”郑芸大声问。
牛牛不吭声。
“把手伸出来!”郑芸说。
牛牛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郑芸毫不迟疑,长尺“啪”地打下去。
“呜——”牛牛立马哭了,手心里鲜红的长尺印痕。
郑芸拉着他,贴墙壁站着,说:“你就这样,立正站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许动,动一下,妈妈就打你。”牛牛一边哭着,一边站着想动不敢动。一不小心动了一下,郑芸的长尺就抽了过来,他抽噎着,眼泪流满了面庞。
郑芸硬着心肠不去管他,回头去看洗衣机,暂停,把衣服都拧干拿出来,放空水,再重新启动程序洗。腰有些隐隐作痛,按说是要去歇一下,可是郑芸没功夫。已经中午了,要给牛牛做饭呢。
今天中午就简单些,煎个荷包蛋,配些青菜,下面条吧,别说郑芸没有做饭吃饭的力气,就连吃饭的胃口,都随着上午发生的事一并折腾完了。
到底是小孩子,挨了打,哭过了,到吃饭的时候,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了。郑芸看着牛牛自己吃面条,稍感安慰,婆婆离开两个月,她能让牛牛自己吃饭,也是一大非凡的成就。看着儿子无知无觉的样子,专心地吃着面条,郑芸心底漫起一股无名的悲伤。这样的生活开始了这么久,却远远看不到尽头,她坚持坚持再坚持,却不敢想象哪一天就会倒下去,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她放心交给谁?
她缓缓地起身,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眼泪还是止不住顺着眼角流下来,她不想抬手擦,就这样让眼泪默默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眼角被谁触动,她睁开眼,看见儿子的小手正在抚摸自己。郑芸疲惫地坐起来,拉过儿子,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牛牛,你要听话,妈妈真的好累的……”
眼泪瞬间又积满了眼眶,不待眨眼,兀自流了下来,牛牛呆呆地看着妈妈,忽然嘴巴瘪着撅起来,也哭了。郑芸一把抱住儿子,嘤嘤地哭了起来:“牛牛,妈妈要拿你怎么办?妈妈真的,真的好累的,妈妈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虽然她一直在努力,朝着自己心目中预定的方向去努力,但她也无法确认将来。如果说上天也认为她是个坚强的女人,那她只能说,一个人之所以坚强,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
就着牛牛午睡,郑芸也躺了一会,感觉腰似乎好了些,趁牛牛还睡着,郑芸把儿子的几双鞋洗了。也许是蹲身太久,起来时候,郑芸的腰肢就硬了,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动的那刻,郑芸汗如雨下。她只能是半蹲的姿势,费力地一手撑着墙壁,一手顶着腰,身体已经被固定,思维却跑得飞快。
牛牛怎么办?他起床了怎么安排?晚饭怎么弄?
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给母亲去个电话,叫她过来照应一下,忽然听见门口响动,有人敲门。
“牛牛!牛牛!”郑芸大声喊着。
儿子穿着单薄的睡衣跑过来了,一脸懵懂,看见妈妈奇怪的姿势,更是瞪大了双眼。
“牛牛,听话,去开门。”郑芸说。牛牛看了一眼她撑着腰部的手,忽然走过来,用手摸着,对着呼呼地吹气。郑芸心头一暖,别说儿子傻,他平时摔了磕了哪里,郑芸老是说吹一吹就不痛了,也没见他认真听,以为他从来没上心,到了这会儿,他竟然也会“吹一吹”,是知道妈妈痛了么?
“把客厅的门打开,看看谁来了?”郑芸扭头冲儿子说,心里一百个希望来的人是母亲,那她可就解决大问题了。
儿子咚咚地跑过去开门,郑芸忍不住摇头,唉,牛牛是不知道问话的……她只能祈祷,要是来的是什么歹人,看见家里这样的情况,一个病人动不得,一个孩子傻傻的,那就直接入室,想干嘛干嘛了。
“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会超的声音传来,郑芸全身紧绷的力气一下泄了,终于可以暂时放心了。
会超过来,看见郑芸在卫生间里奇怪的姿势,纳闷道:“你这是干什么?敲那么久的门,都不去开门。”
“我动不得了,腰病犯了。你先把我弄床上去。”郑芸咻咻地吸着凉气,“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娘俩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客厅里传来牛牛的笑闹声,郑芸平躺着,慢慢地活动,她有一百个理由休息,却也有一万个理由睡不着。已经下午几点了?该是要收衣服了吧,要做晚饭了吧,会超出差带回来的东西要收拾吧,明天牛牛去幼儿园的准备要做吧,晚上的个训看样子又不成了……
会超进来了:“你也不能做晚饭了,我带牛牛出去吃。”
“吃什么呀?”郑芸多嘴问一句。
会超说肯德基。郑芸叫起来:“那东西不好。”
“不好是不好,还能吃什么?”会超说,“去餐厅点菜吃,基本都有辣椒,也都是潲水油,吃了也是不好。这个至少还是牛牛爱吃的,也难得吃一次。”
听会超这么说,郑芸也就算了,心里叹道,这辈子坚挺如周会超,对做饭不学不做不问,只怕自己熬到死,都吃不到他煮的一根面条。
父子俩出去了,过了许久,郑芸也活动开了,慢慢地起身,来到客厅里一看,一切都不出乎自己的预料,就跟打了一场大战过后的境况相似:茶几上、沙发上、地上,都是牛牛的玩具和画,还有彩笔;新买玩具的包装在哪拆的就扔在了哪里;一地的玩具枪海绵子弹;会超的箱包在门口,里面是出差五天的换洗衣服,内衣内裤加袜子,一股子汗馊味熏过来;厨房里,中午的碗,牛奶的杯子,统统还是没洗的老样子,丢在洗碗池里……阳台外,衣服还在伸缩架上飘荡;牛牛才换下的衣服,T恤在沙发上,裤子在餐厅的凳子上……
郑芸梗着腰肢收拾完,把牛牛的书包整理了一下,又慢慢躺回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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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又有了动静,父子俩回来了,脚步声响起,朝卧室来。郑芸静静地听着儿子过来,牛牛打开了灯,郑芸闭上眼睛,猜牛牛会怎么做。
小手软软地摸在脸上,酥酥麻麻的,牛牛说话了:“妈妈好累的,妈妈休息一下……”
郑芸的心一下软了,鼻子发酸。
脑袋边上奚梭梭的响声,似乎是打开袋子,然后,香香的烤肉味道过来,不期然间,一块硬硬的东西顶在嘴巴上,死劲往嘴里塞……郑芸睁开眼睛一看,儿子正拿着一块肯德鸡,用力想弄进自己嘴巴里,她张嘴咬住,坐起来,抱住了儿子。
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第二天,尽管腰还是不舒服,郑芸坚持去上班。搭着扶手上楼梯,王科长从身边走过,慢慢地停下脚步来,回头看看郑芸,冷不丁问:“你儿子有自闭症?”
尽管在外已经能坦然面对了,但在单位,郑芸还是讳莫如深,她不希望自己的不幸成为向同事索要照顾的借口,尽管,他们曾经通过各种不露痕迹给予过她许多照顾,但她不能张口恃弱凌强,对同事们进行道德绑架,这反而是最最不道德的。
她一下红了脸,又不能撒谎,只得低声回答:“是。”
哦,王科长站在她前头两阶楼梯上许久,忽然轻声说:“以前的事,对不住了。”
郑芸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王科长。
“我前两天去看了部电影,是讲自闭症孩子的,叫《星星的孩子》。”王科长深有感触地说,“看完之后,理解你了,带这样的孩子确实挺难的,这些年,你也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她走下楼梯,跟郑芸站在同一高度,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清晰地说,“我要向你致敬,你是一个坚强伟大的母亲。”
郑芸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王科长远去。许久之后,才淡淡地苦笑一下。
什么叫坚强?那是因为生活没有给你其他选择,你必须每天都在绝望中挣扎,却为了放不下的人和事,不敢死去。什么叫伟大?那是你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母亲的本分,对一份责任的坚守,这些,其实根本就跟伟大没有任何关系。
抬脚上楼,办公室的门就在眼前,她却感到腰间传来一阵剧痛,随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坐在一旁打盹。郑芸急着想起身,却动不了,只是惊动了母亲。
“都成这样了,你就消停些吧。”母亲埋怨的话中满是心疼。
“几点了?要去接牛牛……”郑芸急了。
“还是中午呢,下午叫你爸去接。”母亲说,“医生说,你这是劳损引起的,卧床休息就好,不要太劳累。你再躺躺,过会去做做牵引,好些了咱们就回家。”
“开了一个疗程的牵引,十天。”母亲顿了顿,补充道,“我替你交了钱了。”看着郑芸要说话,赶紧一句堵过去,“别说你还给我啊,我不要你还。”
郑芸嗯一声,放松了躺下。
“我说家里那么多事,叫会超做点不行啊?你一个人那么逞能,全都大包大揽了,让他闲着养生啊?!”母亲话里有气。
“我逞什么能呀,”郑芸也是一肚子憋屈,忍不住抱怨道,“叫他洗个碗,说等会等会,电脑前一坐就到了深夜,我早上起来一看,碗永远在池子里。要是两人都不洗,看谁撑得住,也不是没试过,最后池子里的碗都长霉了,还是我洗……”
“嘿,这算什么!我去教训他!”母亲一听来了脾气,“他妈治不了他,我岳母娘试试。”
郑芸摇摇头,大凡被母亲照顾得很好的儿子,生活技能都很低下,记得中央电视台有句让她印象深刻的公益广告语就是“别让你无私的爱孕育出自私的下一代”,这句话真该婆婆刘心美看,不止对儿子,对孙子牛牛的照顾,也是有些过了。
看郑芸闭上了眼睛,母亲知道她心情不好,便说:“不是妈唠叨你,有些事你就该学着放手,做家务,牛牛就让他带。”
“别提了,没什么耐心,牛牛也不愿意跟他。”郑芸说,“妈,你别老拿他说事,说点别的吧。”
母亲换个话题,问:“你晚上还自己给牛牛上个训课呢?”
“只是有时候上,因为家务事多,每周还有几个晚上要兼职会计呢。”郑芸说,“分身乏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是疲于奔命。”
“以后打算怎么弄?”母亲问。
郑芸思忖着回答:“先把零碎的债还了,然后争取请个保姆或者钟点工,这样就腾出了做家务的时间,还是要天天坚持给牛牛上个训课,不能让他跟同龄孩子距离拉太大了,不然上小学就跟不上,牛牛会很吃力的。”
“我的钱不要你还了。”母亲沉默良久,说,“那兼职会计,你也给我退掉一个,最多做一个,再别做两个了,你想累死你自己啊?!”
“一千多的工资呢!”郑芸差点跳脚起来。
“我给你行不行?”母亲叫起来,“我每个月补贴你一千五行不行?!”
“我不要你补贴。”郑芸一下涨红了脸,“你叫我怎么好意思?!”
“行了行了,就这么定了。”母亲把手一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从小到大,吃你爹妈的用你爹妈的,也不少了,这样也只不过增加了一点而已,你欠你爹妈的,这辈子横竖也还不起。”
郑芸还想说什么,母亲的话又呛了过来:“你就别硬撑了,真要是累瘫了,再也起不来,我看你还怎么过日子!再多的钱你也挣不了!”
郑芸再也不响了。
母亲又说:“贾姨下周六过生日,邀请你们全家去吃饭,跟我们一起去啊。”
一想到肯定会见到陈轩涛,郑芸头皮发紧,她一百个不乐意地说:“我们就不去了,你说我出差了呗,他们跟会超也不熟,会超自然不会去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母亲笑起来,“你贾姨说,轩涛什么事没做好惹你不高兴了,好长时间不搭理他,她说要我做你工作,就是借这个机会,一定要你去,任何借口都不行。”
我不会去的,郑芸这话到了嘴边上,还是吞了回去,换成一句:“到时候再说吧。”
母女俩走到院子门口,正好看见父亲接了牛牛回来,趁着打招呼的时候,牛牛一把挣脱外公的手,撒着欢跑进了院子,父亲要去追,郑芸阻止道:“没事的,院子就一个大门,保安都认识他,不会让他出去,就在院子里,不会有什么事,随他去吧。”
因为郑芸腰不好,大家都陪着她慢慢走,父亲又提了轩涛,说这次贾姨的生日是轩涛一手操办,定在最高档的宏达海鲜酒楼。郑芸正想着,过寿自然是大场面,自己不去也无妨,父亲又说:“就一个大包厢请一桌,只有我们两家人,轩涛说你们全家一定要去。”
惊讶和狐疑充满了郑芸的大脑,她还没来及捋清思绪,就听见前头花园里传来一个女人厉声呵斥。下意识就觉得是牛牛惹祸了,赶紧叫父母去看,自己也加快了脚步。
转过林木,就看见一个女人推搡着牛牛,高声喝骂:“真是不像话!你信不信我揍你!”
“怎么了?”母亲问。
“他先打人!”女人气势汹汹地回问,“是你们家孩子吧?我告诉你,我就打了他了!谁让他先打我们家孩子!”
母亲耐着性子问:“他怎么打人了?”
“我孩子在这里玩的好好的,他走过来,一声不吭罩着我儿子的头一拍……”女人气呼呼地,唾沫横溅,“把我孩子拍傻了怎么办?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真是,也不知道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下次他再这样,我就不止打他一下,就往死里打!你们不管教自己的孩子,我替你们管教!”
郑芸望着女人的孩子,小小的个子,在旁边站着,没什么表情,牛牛拍打的力道应该不是很重,因为这个孩子既没有受惊和委屈的表情,也没有哭泣,只是他母亲护犊心切,要不依不饶,郑芸也没有办法,毕竟是牛牛拍人在先。她心里明白,牛牛的拍打对于牛牛自己来说,只是一种友好亲昵的表示,在幼儿园里,他一直这么拍,早上进园就是这样对个子比他矮的小朋友一路拍进去,孩子们也无所谓,并没有多大的反感,还跟牛牛嘻嘻哈哈,今天他也许是想跟这个小孩子玩,所以才会起手拍他的脑袋。
“你说我牛牛拍了你儿子,你也打了我家牛牛了,大孩子打小孩子不对,你一个大人,打小孩就对了?我们也不跟你计较,这不就扯平了,还嚷什么呢。”母亲没好气地回敬了那女人一句,拉着牛牛走了。
牛牛大约被吓蒙了,一直不说话,垂着脑袋任外婆拉上楼。
郑芸进了门,才把儿子带过来,细声道:“牛牛,今天的事要吸取教训哦,拍头是不好的行为啊,你拍了弟弟的头,阿姨说那是打人,所以阿姨就打了你。以后还能不能拍别人的头?”
牛牛迟疑着说:“不能。”
郑芸知道,他心里还有很多疑虑,幼儿园里拍头会换来笑脸,刚才拍头怎么会招致打骂?郑芸无法跟他解释,总有些人会对看似正常或者友好的行为有过激反应,现实生活中难免有意外,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善意者……
但她心里明白,幼儿园是个相对宽容的环境,其实牛牛拍头,从本质上来说,不管轻重都是不好的行为,就让他挨一次打骂,记忆深刻,就此改正,也未尝不可。
54
轩涛给贾姨操办的生日宴席,郑芸到底没有去。那天她正好去了星星之家和家长们进行座谈交流,要说去赴宴的时间还是有的,但她还是淡淡地应付了。
一年一度的“星星闪亮”自闭症孩子关爱行动即将开始,关于经费的筹备还是个问题,陈炜提议到潇江广场进行慈善拍卖,残联同意了,媒体也会进行相应的配合。郑芸跟陈炜还在商议细节,旁边传来牛牛的歌声。
陈炜说:“牛牛进步很大啊,进门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了,还能自主判断年龄,看到有些人叫哥哥,有些叫叔叔,爷爷也不会叫错。”
郑芸笑道:“再怎么进步还是跟其他孩子差距挺大的,不能横向比,只能纵向比,跟他自己的从前比,那是蛮不错的了。”
“那是自然,”陈炜说,“我发现他特别喜欢有星星的歌,这个月他学会《鲁冰花》的第一段歌了,真是挺好的。”
“那要多谢媛媛,都是她在教。”讲到这里,郑芸忽然想起来,“多多的帮扶志愿者情况怎么样?”
“当时管勇提出来,我们调剂了一个志愿者过去,只要管勇忙不过来,就替他去陪读,但是因为志愿者老换人,不固定,孩子很难适应,所以后来尝试着相对固定就那么两个人带,坚持一段时间后,效果还不错。”陈炜说,“开始是杨红和秋华,计划是秋华多带一些,杨红做后备,因为她是副组长,社团里工作也多。但是多多特别喜欢杨红,依赖她多,换了秋华就不太听指挥,闹情绪不肯合作,只好还是杨红为主,到最后,多多就不肯要秋华了,只粘着杨红,杨红也好,就完全接下了。”
“小孩子不假装,喜欢杨红也是缘分。”郑芸说,“我觉得杨红挺合适,自己是幼教老师,还参加了不少自闭症康复培训,对训练多多应该是很得心应手的。”
“可不是,”陈炜说,“你没见着多多,进步可大了,拼图飞快,但就是离不了杨红,不见她人就尖叫,只有那时候,你才会觉得,他还是个自闭症孩子……”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听说杨红准备成立一个自闭症训练中心?”郑芸问。
“是啊,专门针对三到六岁孩子的初级训练,他们也在筹款中,残联可能会给予一定资助。”陈炜说,“杨红早几天还说,希望志愿者小组多多帮忙。”
“那是肯定的。”郑芸说着,看见门口进来人了,抬着几块蒙布的匾额,连忙起身问,“这是……”
“这是慧子捐赠的油画,用于拍卖的,还有几幅是她书法界朋友的作品,也一并捐了。”陈炜迎上去,朝门外喊道,“慧子姐!”
郑芸是认识慧子的,星星之家的常客,她比郑芸年纪大,有个十三岁的低程度自闭症儿子,基本上每周她都会带儿子正正出现在这里,不管是老师讲课,还是家长交流,都拿个本子很认真地做笔记。
慧子进来了,依旧是麻布长裙的休闲打扮,眼眶边上有一块淤青。郑芸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慧子笑笑,冲郑芸点点头,颇有些心领神会的味道。因为她的儿子是有些暴力倾向的,有时候发作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揍身边的人,慧子不是自己挨揍,就是替别人挡揍,孩子的手没有轻重,她常常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尽管这样,满脸仍然平和淡定,带着从容的微笑。在星星之家所有的家长中,慧子是最有气质的,不管多么混乱的局面,郑芸从未见慧子慌乱过,也没见她发过脾气,甚至没有大声呵斥过孩子。郑芸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榜样,希望做一个她那样的妈妈。
“十副画,不知道够不够?”慧子说,“我都裱好了,这样人家买回去就可以直接挂了。”
郑芸好奇地揭开一块布,看见了一副田园的画面,郁郁葱葱的林木,小桥流水,一幢木房子边上围绕着一圈不知名的野花,大片的绿配上色彩斑斓的小花点点,铺面而来的温馨一下击中了郑芸的内心,她不禁叫到:“好漂亮!画得真是太好了!”
“怎么能画得不好?!”陈炜笑道,“你也不想想慧子姐是谁。”
郑芸纳闷地抬起头,看陈炜一眼,只见他意味深长地笑,再弯腰去看那画,落款的名字——司徒瑾慧。这可是省里有名的女画家呀!
啊!郑芸的嘴一下子张大,半天合不上了,她张口结舌道:“慧子姐,你就是司徒瑾慧?!”
“大名司徒瑾慧,如假包换。”陈炜笑呵呵地说。
“我在《潇江日报》上看过你的专访哦,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郑芸激动地说,“我还记得那篇报道上说,你不但才华出众,还是一个女强人,创办了天沐画社,集智慧、灵气、美貌于一身……”
“那又怎么样?”慧子还是那样一张淡然的脸,幽幽道,“我宁愿自己是个呆子傻子,而把我所有的聪明智慧,都换给我儿子……”轻轻的话语像电视上直播原子弹爆炸,画面宏大却无声寂静。
眼泪不争气地喷布而出,在静默的人群中,几处啜泣声小心翼翼地响起来,郑芸泪流满面——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牛牛忽然大声唱起歌来,还自顾自地拍起了巴掌。
“牛牛唱得真好!”志愿者姐姐媛媛表扬着,使劲地拍起了巴掌,一屋子大人也都跟着拍起了巴掌,只有那几个孩子依旧故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着孤独的自己。
慧子走上前,低声说:“我要谢谢你,你教我的方法很好,以前我总是把正正关在家里,怕他出去收到伤害,也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现在,我不再回避他是个自闭症患儿的事实,有艺术活动也带他出去,如果他出现了不正常的行为,我就跟周围的人解释。你说得对,一旦他们理解了,就会谅解孩子的异常行为,他们都愿意提供帮助,现在我比从前感觉好多了,而且,正正也比从前开心多了。”说完,她轻轻地抱住了郑芸,拍了拍她的后背。
郑芸微微地笑了一下,与此同时,闻到慧子身上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世界此时,是多么宁静温暖。
孩子们在志愿者带领下做游戏,郑芸和慧子把画框摆整齐。
慧子说:“我给你画了一幅画,还没画完,画完就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必须喜欢,你是名家啊。”郑芸呵呵地笑。
“我儿子十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也不会叫妈妈,那天,他把你送给他的贴纸星星,粘在了我身上,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触我的身体……我想起那几次,你带他做游戏,把星星贴了他一身,然后,你抓着他的手,让他把星星贴了你一身……”慧子脸上浮现起梦幻般的幽迷来,“我跟你学,每天,我都抓他的手,拍我的胸口,跟他说,妈妈,然后拍他的胸口,说,正正。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叫我一声妈妈的……”
“会的!一定会的!”郑芸肯定地说着,趁着放画框,飞快地拭去了刚流出的泪。
慧子吸了一下鼻子,问:“你看了电影《星星的孩子》吗?”
“没有看……”郑芸迟疑了一下,细声说,“我害怕看那样的电影……”
是的,王科长说过之后,她上网搜索了电影简介,也看了预告片,但是不知道为何,一看到预告片里母亲牵儿子的那根绳子,她就感到彻头彻脚的心痛。就像影评上说的那样,拥有一个自闭症孩子其实不是什么生命的礼物,而是命运的磨难,是最艰辛最残酷的事实,选择承担这样一个命运事实的家庭成员,他们的生命历程,平实地说:不易;煽情地说:绽放承重之美。
无数次带着牛牛出门,她都要给自己鼓足勇气,做好心理建设,周遭那些异样的眼光,也曾一次次在无意中让她难堪,她也不得不像其他这样家庭的父母那样,任劳任怨的低调卑谦的几十年如一日,尽量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自闭症的孩子并非他人想象中那样老是不说话,有时候常常大吵大闹反复嘀咕,说些跟情景无关的莫名其妙的话语,所以也难免发生一些意外的状况。
有一次带牛牛出门坐电梯,在电梯里大小五人相对,牛牛忽然朝着对面的女孩大声喊:“沙和尚!”那女孩吓了一跳,随即无措地把自己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又委屈地看看自己的男朋友,再看看郑芸,窘然道:“我,我怎么像沙和尚?”
郑芸赶紧解释:“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听他的,你长得挺漂亮……”
女孩还是涨红了脸,郑芸无法,只得实言相告:“我儿子自闭症呀,所以是这样的,他说话常常乱说,词不达意……”她说到“自闭症”的时候,尽管自认为应该坦然,却还是有点不自然的停顿。
女孩赧然的神情稍微好转,她男朋友这时候低声说了一句:“那就不要带出来嘛……”然后像看外星人似的赤裸裸地扭头过来盯着一家人看,郑芸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局促地低下头去。
出了电梯,会超“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沙和尚!什么灵光让他想到了沙和尚?!”
“你还好意思笑!”郑芸恼道,“你也不看看,弄得人家多难堪!我们自己多难堪!”
“那有什么办法,”会超不笑了,讪讪道,“咱儿子,就是这样的人,你能拿他怎样?!”
55
“不看是对的,”慧子说,“我想也是不应该看的,可就是忍不住,看一段,觉得受不了,停下,过后再看一段,还是受不了,又停下,断断续续好几回,才看完。”她瘪瘪嘴,“哭得我那一个稀里哗啦的……哎呀受不了,真是受不了……”一连说了好几个受不了,脑袋不停地摇,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那些悲伤的情绪给摇走了。
“这部电影说的是父亲跑了,母亲带着自闭症的孩子去东莞找父亲,想安置孩子,又为了孩子想找个男人依靠,后来她把孩子扔了,结果后悔了,又去找,最后找到了。”慧子叹口气,“拍得挺绝望的,差不多也是我们这种家庭的真实境况,每天都是痛苦,很少有快乐,面对无法和世界沟通的孩子,父母已经到了一种绝望的境地,你根本没办法拿他怎么样……”
“看完电影,我还上了导演陈苗的博客,给她留言了,向她致敬,谢谢她!”慧子说,“听说电影票房不好,所以才更要向她致敬。这种电影不是为了票房而拍,是为了这些在痛苦中的家庭拍摄,展现这样的社会问题,是希望更多人了解和关注这样的家庭,甚至进一步奢望这些自闭症儿童得到一些社会援助,这就是《星星的孩子》这部电影诞生的意义,不期望影响所有人,也不奢望改变社会现状,但发出一种声音,传递一次信息,都有可能得到回应,这也是现实电影的社会功效。”
“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心灵总是相通的。”郑芸由衷地说,“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说不上什么大道理,只能是铭记、感恩。”
“影片拍得挺好,看得出导演很用心,他们应该接触了大量自闭症的孩子和家长,影片对自闭症孩子的症状刻画得比较逼真,不做作。就我个人来说,感觉很真实。”慧子说着,神态黯然下去,“孩子就是喜欢圆圆的东西,老是叫‘地球’,我以为影片结尾的时候,孩子看见妈妈会叫‘妈妈’,没想到,还是叫了一声‘地球’……我就不由地想起我家正正来,要是换了他,也是叫不出‘妈妈’的,要是叫出了‘妈妈’,那就是演戏,不是生活了。”
郑芸默然了,虽然没有看影片,但她理解导演,剧情想要表达的是现实是残酷的,有时到了底也还是没结果。虽然这么一来结局就不圆满了,可是现实生活中,自闭症家庭有多少会有圆满的结局呢?现实中的辛酸远比想象中更多。慧子说得对,这是生活,不是演戏,生活永远也不会有戏剧性的结尾,它残忍地,血淋淋地剖开了一切给你看,不怕你胆战心惊承受不起。
“我真是佩服你,还有勇气看这个电影。”郑芸说,“我不敢看,也不愿意去想,会超有时候会说我,试图用忙碌逃避现实。可我还能怎样呢?”她看慧子一眼,笑道,“我又不是慧子姐这样的女强人。”
“我不是女强人,”慧子怅然道,“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我也充满了惶然和无助……我只是,尽力过好当下的每一天,不敢去想将来……”
说到这里,郑芸忽然看见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汩汩地流下来,而她脸上所有的五官都缩成了一团,压抑着苦楚:“我只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他能叫我一声‘妈妈’……”
这个周末会超加班,把车开走了。郑芸带着牛牛离开星星之家的时间尚早,准备坐公交回家。牵着儿子的手,正走着,一辆大车停在了身侧,开始郑芸没在意,后来发现车子一直跟着自己,奇怪地回头一看,摇下的车窗里探出轩涛的脑袋。
真是无聊。郑芸心里嘀咕着,加快了脚步,车子也加快了速度,她四下张望,只想来个的士赶紧走人。轩涛猜到了她的意图,便喊:“这会儿全城的士交班呢,别想了。”
她扭过头去,牵着儿子继续走。
就快过马路了,轩涛的车一把横过来,拦在了他们跟前。他飞快地走了下来,手里拎着一小袋零食,打开朝牛牛塞:“看呀,叔叔给你带了薯片、山楂糕、奶糖,还有旺仔牛奶,和好多鱼!”红盒子的好多鱼一亮出来,牛牛就走不动了,眼睛骨碌碌地盯着,甩着两手跳起来。
“叔叔知道你最喜欢坐车了,来,上叔叔的车,叔叔带你去兜风!”轩涛说着,拉开了车门,郑芸想用力握住儿子的手,可牛牛使劲一挣,一窜就上去了,欢喜地坐在后座上,不停地弹跳,车身震颤不停。
“听话,下来。”郑芸扒着车门,伸手拉儿子。
“你也上去吧,你爸妈中午吃了饭,和我爸妈在酒店里打牌呢,我特意来接你们一起去吃晚饭的,”轩涛说,“赶紧上车,这里不准停车,会违章抄牌的。”不由分说,一把推了郑芸上去,开着车疾驰而去。
车子停下,却不是酒店,而是游乐场。牛牛撒着欢跑去了他最爱的气垫城堡,利索地脱鞋上去,片刻就不见了人影。郑芸坐在城堡充气的门槛上,望着远处夕阳笼罩着的灌木丛,发呆。
轩涛从管理处拿来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问:“你是这辈子都不打算理我了?”
郑芸别过头去。
“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了,志愿者呢,不错啊,挺上镜的。”轩涛故意说着,活跃气氛,“还有报纸,这才多久不见,就成小名人了,说话我都得仰视啊。”
郑芸不吭声,一张冷脸让轩涛顿感没趣。
两人就这样枯坐了一个多小时,太阳下山了,郑芸看看钟,让城堡服务员把牛牛找出来,准备回家了,轩涛默默地跟着后边。气垫城堡边上就是一家肯德基,牛牛拖着郑芸往里面走,郑芸用力拉他:“不吃肯德基,我们回家吃饭。”
“肯德基!肯德基!”牛牛尖叫起来,不停地尖叫。
尽管郑芸心情不好,但是看见儿子失控,她也必须得冷静,抓住牛牛的胳膊,加重了语气:“我们回家吃饭,下次再吃肯德基,今天回家吃土豆丝,还有苦瓜炒蛋……”
“肯德基!肯德基!肯——德——基——”牛牛捏紧了拳头,抗议似的提高了音量,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郑芸恨得牙根痒痒,控制不住就想揍他两下,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尽管是个自闭症孩子,也还是有自尊的,她不能打他,只能沉默着,等待他自己平复下来,再做劝导。
“牛牛,叔叔带你去吃虾,好不好?叔叔知道你最喜欢吃虾,今天晚上我们就去大酒店吃虾,酒店里还有好大的玻璃缸,里面好多好多各种各样的鱼,对了!还有大龙虾!”轩涛蹲下来,挥动双手比划着,做牛牛的工作,“牛牛捉一只大龙虾,我们吃牛牛捉的大龙虾,好不好?”
“好——”牛牛直着喉咙叫,竟然痛快地答应了。
郑芸立场再坚定,也坳不过儿子,她只能默默地跟在后面,再次上了轩涛的车。
到了酒店,轩涛把母子俩带到包厢里,四个老人酣战正浓,闹得不亦乐乎,轩涛把牛牛带下去看海鲜池,顺便点菜,包间的套间里只有郑芸一个人闲着,无所事事地看电视。郑芸的心思根本不在电视上,那只是一个她逃避现实的掩体。
身边是父母们的喧闹,眼前屏幕上人头攒动,那是电视的喧闹,转头看看纱帘后的楼下街道,也是车水马龙,似乎到处都是喧闹,可是包厢里却有一股不合时宜的沉静。包厢很大很豪华,中式的红木家具大气稳重,但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好像世间的喧嚣到这里都静止了。
缓缓地走到外间餐桌前坐下,屏风把她和老人隔成了两个世界。此刻她是难得的清闲,不用上班,不用兼职,不用挂心家务,不用做饭,不用招呼别人,还不用带孩子,就这么傻傻呆呆地坐着,蓦然之间的空旷,竟然让她有些失落,但随即,她释然了,很享受地沉浸于此。
有多少年没有过这么空闲的时光了,可以无所顾忌发呆,对于成日里疲于奔命的郑芸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坐了一个下午了,我要活动一下,让他们三个老牌鬼去玩跑得快。”母亲过来了,“你为什么事生轩涛的气?”
“没有。”郑芸轻描淡写地一口否认。
“没事就好。”母亲说,“轩涛说你不理他,我跟他也是这么说的,郑芸不可能生气,她只是太累了,不想说话。”
“我说你有事,可能不会来,他非要去接,走前还问了我牛牛喜欢吃什么。”母亲说,“我估计你不来,是太累了,想休息,后来一想,来吃饭不是正好,带了那么久孩子,还要回家自己做饭,多辛苦,不如酒店吃省事。”
“你告诉他我在星星之家?”郑芸看母亲一眼,“你把牛牛的病也说了?”一下想起那包“好多鱼”和那一袋零食,怎么可能那么巧,都是牛牛爱吃的。原来如此。
“你告诉别人也是告诉,我们这么好的关系,没啥的,”母亲说,“你贾姨问,怎么老也不见你,我就说你要干什么干什么,不就是挣钱,给牛牛做治疗这些事,一股脑全说了。”
“说了就说了吧,其实也无所谓。”郑芸说,“我就怕贾姨咋咋呼呼。”上回当首饰,不就是她咋呼出来的。
“哪能呢,”母亲摇头,“她听了挺难过的,只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没什么要她帮忙的。”郑芸说着起身,“我去看看牛牛。”
56
牛牛喜欢看鱼,小区里的鱼池是他的最爱,拿个柳枝条,点点划划赖在水边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如果碰上出去吃饭的机会,酒楼里有鱼池和海鲜池,那他必然要去看。宏达海鲜酒楼是市里最大的海鲜楼,当然海鲜池也是最大的,想是牛牛极爱的地方,这一去半个多小时了,还不知道玩得有多畅快,那先前为去肯德基的脸红脖子粗估计也是记不得了。
到楼下海鲜池,远远地就看见牛牛趴在厚厚的玻璃缸上,轩涛揽着他的腰,他伸手抓龙虾长长的须,把大个头的龙虾提出水面,又丢下去,接着又去抓另一只,每只都抓遍了,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过了一会,牛牛跑开,又到浅水池边用手去点水下的蚌壳,看见壳收拢了去,大概也是触到了软乎乎肉绵绵壳肉,感觉很新奇,自顾自地笑得东倒西歪。接着拿网兜,去捞池子里的各种海鱼,捞出来放在桶子里,又倒回去,再捞,手忙脚乱开心不已。轩涛根本不制止他,反而不顾溅湿一身在旁边帮忙,还不停地说着什么,似乎是鼓励牛牛用手去抓小海鱼。
郑芸看得不太真切,只看见牛牛真的伸手抓了个什么,一弹,竟然是虾子,他吓了一跳,然后手舞足蹈,弯腰又去捞……儿子的快乐是那么的单纯,郑芸的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了微笑。但是,她隐隐也觉得有些不对。
奇怪了,服务员不干涉?郑芸记得,偶尔去一次有海鲜池的地方,牛牛吵着要去看,她带了去都跟防贼似的,只许看不许动,因为服务员一看孩子动手就叫,毕竟海鲜不便宜,弄死了不好交差。
正想着,身边来了个服务员,朝里头看了一眼,就站在一旁不动了,迎面过来一个穿西服的,大约是领班之类的小头头,问:“那孩子你也不去管一下?”
“管什么呀?!”服务员回答,“他爸跟经理说了,就得让他玩,玩死了的,他统统买单,没玩死,也随咱们收多少钱……经理都不吭气了呢。”
有钱,就是任性!郑芸心里嘀咕一声,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天幕从深蓝转成黑色,时钟也指向八点,服务员通知说马上上菜。
轩涛才带着牛牛进包厢,两个人的衣服都湿了。好在郑芸带了备用衣服,换上,洗手,菜也上来了,首先就是三盆虾,鸡尾虾、大明虾和龙虾刺身。牛牛一看见冰盘上那颜色鲜艳的龙虾头立马兴奋了,呼啦啦把转盘转得飞快到了自己跟前,伸手就去拿。
“这是摆着看的呢,等会可能还要拿去熬粥,别玩脏了。”郑芸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牛牛已经把虾头拿到了手上。
“让他玩吧,不熬粥。”轩涛说着,坐到了牛牛身边,“你玩,叔叔给你剥虾。”
刺身牛牛不吃,那鸡尾虾和大明虾估计是专门为他点的,剥虾本是郑芸份内的事,这会儿让轩涛代劳了,郑芸就只剩下旁观了。轩涛剥一个,蘸酱,送到牛牛嘴边,牛牛张口接了吃了,双手还抓着龙虾头,吃玩两头不耽误。
偌大的包厢,十来个人的座位,也就才坐了七个人,但菜点得多,不大功夫就摆满了转桌的外圈,竟然多数都是牛牛爱吃的菜,什么大闸蟹、圣子王、扇贝……过了一会,又上来清蒸多宝鱼,牛牛就叫:“多宝鱼!”呼啦啦又开始转桌子。
“牛牛,这是不礼貌的,小孩子不能转桌子。”郑芸这次按住了桌子。
“哎呀,小孩子,讲究那么多干嘛,让他吃,只要他开心了,我们都开心了。”贾姨说着,抬手把鱼转到牛牛跟前。只看见牛牛放下虾头,拿了勺子来舀鱼,弄到碗里,看见黑黑的鱼皮,急着吃,索性拿手拈了四下里甩。
儿子这样子太没规矩了,郑芸实在看不下去了,抬手打了他的手背:“你这是干什么?妈妈怎么跟你说的,吃东西要讲礼貌,你甩得到处都是,多不好,你可以叫妈妈给你弄……”
牛牛挨了打,嘴巴一瘪,作势要哭。轩涛看他眼泪都在眼睛里转,赶紧说:“叔叔给你弄,别哭啊,我们吃鱼肉。”
郑芸不好意思地解释:“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可能是玩疯了,一放开尽兴了,就有些收不住。”
“没事,”贾姨脸上滑过一丝伤感,“郑芸,你吃吧,别管那么多,随他怎么弄,今天要轩涛照顾着,你好生吃顿饭,这都上了几个菜了,你光顾着牛牛,一口菜都还没吃呢,真不知道你平时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吃饭,吃饭。”陈爸爸赶紧岔开话题。
“等会快吃完了,我还有两个菜是打包带给会超的,这会儿你就安心吃吧,”轩涛说,“今天晚上牛牛也不要你操心,我给他剥大闸蟹,这个要趁热吃,我叫他们先上七个,吃完再上七个现蒸的。”
郑芸默默地看了母亲一眼,轩涛不可能知道牛牛爱吃什么,只有母亲知道。她觉得这样惯着孩子不好,但是今天晚上这顿饭,说是给贾姨过生日,其实所有人都是冲牛牛和自己来的,郑芸太明白了。
一屋子人正吃得热火朝天,牛牛忽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无所顾忌地把裤子一扒,扯起小鸡鸡,说:“尿尿……”
郑芸慌忙起身,轩涛已经抱起牛牛下地,牵着他去卫生间,看着儿子手捏着小鸡鸡,白胖的屁股一顿一顿,笨重的双腿被裤子绊住不太灵敏的样子,蹒跚地走过去,郑芸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前也有意外的情况,但不及这次,不及此刻,面对着轩涛和他的父母,看见自己如此窝糟的生活状态,郑芸真是无地自容。
她曾经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在轩涛面前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在贾姨和陈爸爸面前是多么端庄优雅,可是,命运给了她一个这样的儿子,她的从前就这样被儿子的无辜懵懂击溃,在羞愧屈辱中只剩下无语。
郑芸白着脸慢慢地坐下,默默地吃饭,鲜美的海鲜在她嘴里如同嚼蜡。陈轩涛之前用金钱让她感到屈辱,那时候,她还有人格可坚挺,现在,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剩了,在他们的健康面前,在他们怜悯的眼神下,她只有中空的强悍,那么可怜而虚弱。
她不否认,他们是好意,就象院子里的妈妈们在游戏时候开玩笑,谁谁长大了给我做女婿,点了这个点了那个,必然也会点牛牛,其实她心里很明白,谁会把女儿嫁给牛牛?可是她们就是要那么说,分明也是顾及她的感受,可也就是这种刻意,让她难以忍受,那里面深深的怜悯,重重地刺伤着她的自尊。她们的好心,成为她的负累,牛牛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对世界、任何人都不设防,有时候是萌得可爱,有时候也傻得揪心,但她并不希望她们像看待《巴黎圣母院》里卡西莫多一样地看待他,尽管他从现实意义的某种程度上说,的确像卡西莫多。
轩涛的司机早就等着,送轩涛父母回家,轩涛自己开车先送郑芸父母,最后才送郑芸母子。从郑芸父母小区出来,他停下车,回头道:“郑芸你坐前面来,我有话跟你说。”
郑芸看了牛牛一眼,他一手拿着轩涛买的玩具,另一只手还在大塑料袋里翻其他玩具。郑芸在心底叹了口气,从一开始,吃饭、零食、玩具、送父母回家,都是轩涛刻意安排的,她想抗拒,却没能躲过去。悻悻地坐到副驾驶的位置,扭头望窗外。
“今天一晚上你都没说话。”轩涛话语低沉,“你变了,是因为我那次为难你么?”
郑芸不说话。
“牛牛就是自闭症嘛,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治呗,可你不能,他自闭你也自闭……”轩涛大概觉得自己话糙了不耐听,赶紧打住,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为什么要自卑,这不是我认识的郑芸。”
“你认识的郑芸已经死了,在那个晚上跳潇江死了。”她忽然开口说话。
街灯落下来,斑驳的阴影投射在他复杂的神情上,过了许久,轩涛涩涩道:“你来借钱,也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去找你借钱,只是最后的挣扎,证明自己努力过了,而你肯借,那是情分,你不肯借,也是本分,你没有错,我也没有怪你。”郑芸淡淡地说,“我只是对这个世界绝望了,让自己死去,然后获得新生。从此以后,我就很明白地告诉自己,你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
她话语里的冷酷,像冰刺痛了他的心,轩涛沉声道:“其实你那天走了之后,我就后悔了,让我妈去打听你怎么了,可是你妈嘴紧,说什么事都没有。一直到后来,我在电视里看到你,又叫我妈去问,这次你妈算是没忍住,哭哭啼啼说出来。我听了心里那一个难受,当时就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我去过你们单位楼下几次,就是没敢上去,知道你不会理我,”轩涛抹了一把脸,“我要知道你是借钱干嘛用,那还用借,给你也就那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几万块,能把你逼成那样,还有我自己,也真不是个东西!”
“都过去了,算了。”郑芸闷声道。
轩涛吞了口唾沫,认真地说:“我希望你还跟从前一样,高高地仰起头,活着。”
“生活会让你低头的,迟早的事。”郑芸冷笑。
拐过去,进入岔路,已经是郑芸住的小区了。
轩涛拿出一张银行卡来,递给郑芸:“这里面有二十万,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钱花完了短信会通知我,我再给你打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郑芸不说话,接了。
轩涛如释重负,下车抱牛牛下来,连着玩具和零食都塞给了郑芸。看着郑芸牵着牛牛走进大门,孤单沉默的背影,他不禁鼻头发酸,折回身上车,忽地觉得屁股底下不对劲,伸手一摸,银行卡——郑芸开始接过去也不过是麻痹自己,转手就扔在座位上了。
他拿着银行卡发怔,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就是感觉难受。听见手机“叮”一声,短信来了,打开一看,是郑芸: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是你,我是我,我给不起儿子好的条件,那是我的无能,也是他的命,但是你有再多的钱,也是你的,跟我无关。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直直地盯着蓝色的屏幕,而后无力地朝座椅上一躺,黯然地合上了双眼。
57
牛牛显然对新得到的玩具感兴趣,也不吵着要会超帮他画画了,会超从包里拿出一本碟片,递给郑芸:“我们一起看。”
郑芸拿过来一看,不禁头皮发紧,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躲过了《星星的孩子》,躲过了陈轩涛,这里又来了《海洋天堂》。
“你最喜欢的武打明星李连杰,文艺片的处女作呢。”会超说,“我安排牛牛洗澡,让他先上床,我们可以看碟。”
“你加班累了,你休息,我给他洗澡。等会我陪他睡,他一个人会害怕的,把他单独丢在睡房里,我也看不安心。”郑芸含糊地说着,起身逃也似的走了。
带着牛牛洗澡出来,会超已经在放碟了,片头上显示“献给平凡而伟大的父母”,郑芸陡然想起王科长说的“伟大”,心里一阵难受,不禁有些失神,屏幕上显现出了一片湛蓝的水,那是海洋馆的玻璃,许多鱼类游弋着……郑芸又想起牛牛在海鲜池边看鱼的情景,她一扭头,还是走了,顺手带上了客厅的门。
躺在床上,牛牛还在身边闹腾不止,原本是从美国买了专门给自闭症儿童用的睡眠辅助药,但考虑到是药三分毒,总是对身体有影响,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给牛牛吃。今天可能是吃了海鲜又玩得太兴奋了,半天都无法入睡。郑芸侧身抚摸着他的背,跟他说话:“牛牛,今天开不开心?我们在海鲜楼吃的晚饭吧,一个好漂亮的大包厢哦,牛牛还在海鲜池玩了很久,看了好多好多鱼……”
“等妈妈以后有钱了,天天带你去海鲜池玩……”说是这么说,但是郑芸知道,以自己的经济条件,任性不起,就算是去海洋公园看看,那一百多的门票也不能每周都去。
“海龟!”牛牛忽然叫了起来。
郑芸吃了一惊,他很少这样跟她说话合套,通常是她说她的,他说他的,这冷不丁出来一个“海龟”,难道是儿子对下午的事情有了记忆?她试着问:“海龟啊,还有什么?”
“小丑鱼!”牛牛回答。郑芸刚才的欣喜一下没了,牛牛说的根本不是下午经历的一部分,而是彩色画册里的图片内容,大海龟,小丑鱼等等。
她想了想,又问:“还有什么?”
牛牛摆动着脑袋,说:“蝙蝠鱼。”
郑芸这下真是大喜过望了,虽然是图片上的内容,但牛牛都答对了,证明他记住了图片,有了回忆的意识。她激动地抱住儿子,连声道:“牛牛真棒!妈妈表扬你,来,吃个肉粑粑!”拿起儿子的手臂轻轻地咬了一下,牛牛哈哈地笑起来,双脚踢得床板啪啪作响,忽然一下没有来由的,张嘴唱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
在牛牛的歌声里,郑芸抬头望向天花板,夜灯投射出来的点点,像极了星星。满天漫天的星星,真是漂亮,儿子稚气的声音响在耳边,她想起儿子从两岁多到现在的时光,那么多的忙碌和惶然,他小小的执拗的身影,昨天还在兀自顾盼,自己追着自己的手臂转圈,今天就长得这么高了,幼儿园说着就要毕业了。多不容易啊,一幕幕的种种真切,在这么熟悉的惆怅中,郑芸忽然间感动了,这样的时刻,如果不去想其他,只是和儿子在一起,被他全身心地倚重,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啊。
周日早晨起床,郑芸在做蛋糕,会超走过来:“我带牛牛去海洋公园。”
“怎么想起去海洋公园?”郑芸奇怪地问。
“牛牛说要去看鱼。”会超说,“你跟我们一块去不?”
“不了,一百多一张票,好贵,省一张票,你们可以多去一次。”郑芸放下手中的搅蛋器,问道,“你说牛牛自己说,要去看鱼?”
会超楞了一下,恍然道:“真的哦,他跑我跟前,扯着我衣服说,去看鱼。”
“会提要求了,是个进步。”郑芸笑道,“为了鼓励他,你就有求必应吧。”
“我带他去,你一个人在家,休息一下,”会超走到门边了,又回头说,“你看看《海洋天堂》吧,真是不错的。”
收拾完了屋子,准备好了中午的菜,郑芸就没事干了,眼睛瞟一下茶几上的碟,转身走了,想去书房做账,又没到月底,发票凭证都没拿过来,这也是无事可干了,她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百般不情愿地拿起了《海洋天堂》。
屏幕上开始了淡淡的述说,乍一看李连杰的衣着,没有了武侠风,她有些不适应。一张嘴说话,这男人沙哑的声音,不知怎的就揪住了她的心。只是演戏,只是演戏,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的饥,立意自己不哭,却还是没忍住。当男人说,阿福妈妈水性很好,却淹死了,郑芸的周身便牵扯起撕裂般的疼痛,她也想过死,一死百了啊,她也想过这样不露痕迹地死去啊,谁让生命给她这样的绝望呢?可是她到底没有,死需要勇气,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她庆幸自己没有去死,哪怕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是痛苦。
但是,她理解阿福妈妈。陪伴儿子这一路,她看到和听到了太多自闭症孩子家庭的故事,有些父亲承受不了,提出离婚,剩下妈妈独自带着这样的孩子;有些妈妈弃之不顾,离家出走;还有俩口子都不要孩子,托付给爷爷奶奶或者寄养到乡下;还有的干脆直接扔掉,任其自生自灭;甚至还有极端的父母,与孩子一起服毒……被拖到筋疲力尽的家长,对生活的理解其实早已经跟我们不同……这都不是生活刻意的残酷。
就在早些天,她通过新闻看到全国的弃婴岛即将关闭,那些曾经给过残障儿童容身之处,甚至可以说给过那些家庭合理合法逃避责任的唯一途径就此终结,那些家庭和那些孩子,只有更悲惨的境况,无法让人想象。自己家,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牛牛当成负累丢弃,因为这是她的孩子,上天把他交给她,一定有上天的理由,她会倾尽一生爱他,照顾他,直到她死。
在儿童医院,她也曾目睹,一个妈妈听到自闭症的诊断之后,一如她当年,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我现在还图什么?我就希望孩子死在我前头……”这不是诅咒,而是一份无解的、无路可逃的、万不得已的归宿,是令人颤栗的绝望,是一个母亲满含着爱的企望和悲怆的最无奈的心愿。
在星星之家,她见过这样的母亲,辛苦把自闭症的儿子拉扯大,居然还给找了一个媳妇。夫妻俩终于有了孩子,护士恭喜说是男孩,这个母亲一下愁肠百结。愁什么呢?如果是个女孩,将来嫁了人,还能照顾父母,可偏偏是个男孩,谁知道奶奶能不能挨到那一天,谁给这孩子娶媳妇办家当?
一秒都不放过的打算和担忧。 就像李连杰饰演的父亲说的那句话“我怎么能放心呢?”听到这话时,生生的触动。假设每个人都是善心人,都会对这样的孩子抱有怜悯之情,但仅有怜悯是多么无力,这个处于道德力量上最好看也最鸡肋的词汇,代替不了父母为他做的那样多。 谁能要求别人对不是自己的孩子像父母一样的付出呢?而且还是一个这样的孩子,他始终不能给予你任何回报。
“如果有一天,爸爸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会想我吗?”此时背景音乐想起,那么的柔缓,郑芸在默然中泪流满面。他会想念爸爸吗?即便他想,他也说不出,谁也不会知道啊。就像牛牛,母亲对于他全部的意义,就是陪伴,但她缺席,他也只会唱那首“一闪一闪亮晶晶……”甚至都不会用眼睛去寻找她,而听到这首歌,除了郑芸会心碎,旁人,谁会理会?!
这位父亲在生命将尽的时日中,唯一的心愿便是让儿子有个归属,为争取哪怕仅有的一丝希望而四处奔波,又如何被现实的残酷掀翻在地无力反击,孤儿院嫌阿福岁数大,养老院嫌他小,保险公司不接残障人士的投保,国家社保不管这一块,阴森的精神病院又着实不适合,好在特殊教育学校最后收留了大福。
这恰恰击中了郑芸的恐惧,牛牛的将来再一次不可回避地横亘在她跟前。分别似乎还很遥远,也许将来有一天,陪伴儿子的只有《星星亮晶晶》的歌,就像阿福还有一只海龟……郑芸再也控制不住,抱住纸巾盒子,放声大哭。
她一点都不想伟大,她从来的理想,就是做个平凡简单的人,对儿子牛牛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冲着要伟大而去的。这个世界对于她和儿子来说,有格格不入的尴尬,也有丝丝脉脉的温情,在照顾儿子的路上,她要安抚儿子还要鼓励自己,改变对自己生活的梦想,放弃掉继续实现自我的欲望,凄然站在孩子和世界的中间,充当他们的维系。这其中的寂凉之处,不是挺一挺就过去的麻烦,硬生生就是一辈子。在慢慢走向人生尽头的路上,始终是一个人。
她想起了儿子:“牛牛,有没有想妈妈?”
“有——”拖长了的干瘪,没有任何感情的回答。
“哪里想?”这是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儿子仰着木然的脸,不答,她只好抓起他的手,拍拍他的胸口:“哪里想?这里是哪里?哪里想?”
他真是想了一会,回答:“心里想——”
这是她想要的答案,却不是他心里的答案,但是,只能这样。
影片的最后,有些偏理想化,儿子懂得了生活自理,在海洋馆里工作并且还依旧可以天天游泳、深信海龟就是自己的父亲、会拿起电话倾听。对于普通家庭的孤独症患者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郑芸明白,这是善意的谎言,因为人间需要希望。
可是,我的希望在哪儿呢?
她展开纸巾,把脸结实地贴了下去,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再次发出呜咽不止的哭声。
58
玩了一天的牛牛似乎累了,比平时入睡早。就在郑芸昏昏欲睡的时候,会超的手伸了过来,揽住了妻子的腰:“看了《海洋天堂》没有?”
郑芸不吭声,扭头看了一下丈夫,依稀的光亮下,他一副认真的神情,眼光一闪一闪:“虽然这个家,看似乎都是你在操持,其实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超然事外,一直在考虑牛牛的将来。”他默然片刻,忽然说,“我们再生一个吧。”
你饶了我吧!郑芸差点就嘴巴没把关把话给冲了出来,好在缓了一步,她淡淡道:“再说吧。”
“不要再说了,你都三十多了,再不生也来不及了。”会超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想去给牛牛办残疾证,不想给他贴上标签,我们是可以不办,政策已经出来了,夫妻中一方是独生子女的可以生二胎,我们符合条件。”
郑芸不说话,转过身去,背朝着会超:“我想睡觉了。”
“不要回避,”会超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我们好久都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如果你不想生,告诉我原因。”
这一时半会的,怎么说得清?郑芸有些烦躁,迟疑了一下,闷声道:“结婚十年了,你连洗衣机都不会开,我甚至都没吃过你煮的一根面条……”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还是那种感觉,刻骨的累,消磨了她所有的精力。
会超的手,摩挲着她的肩头,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地收了回去。
这一个星期,夫妻俩话都不多,郑芸估计会超憋着气,按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但是郑芸却不想搭理他,她的生活已经够繁琐了,丈夫这么大的人,就应该自己排遣情绪,而不是指望和要求她,她只是儿子的妈,不是丈夫的妈。
又一个周末的早上,郑芸醒来的时候,会超已经不在床上了。从走廊上过,顺带瞟了书房一眼,这个时候,他一般都会守着电脑,无非淘宝和看网络剧,今天电脑前竟然没有人。郑芸没有放在心上,往厨房走,看见会超蹲在卫生间洗鞋子。看见郑芸过来,会超说:“你教我开洗衣机吧,等牛牛起来,我们陪你一起去买菜。”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郑芸有些意外,旋即释然,用一个星期反省了自己从前的家庭义务承担,有所改正,也算进步了。
洗衣机转着,郑芸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趁着牛牛还没醒来,我们谈谈。”
会超笑了笑,过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吗?”没有那么多时间绕圈子,郑芸直奔主题。
“知道,”会超显然是考虑的,他说,“怀孕辛苦,而你生牛牛是剖腹产,再生一般也会剖腹产,上次手术损伤了你的腰,再来一次手术,加上年纪大了,恢复更难,对身体影响也会很大。”他说,“我以前是大男子主义重,以后我会帮你分担家务的。”
这话倒也实在,郑芸叹了口气:“以前还有你妈帮忙,现在她年纪也大了,我妈身体也不好,别说月嫂,就是保姆,我们都请不起长期的,我一怀孕,一生小孩,兼职也不能做了,就算你妈还来照顾,她能管着牛牛都不错了,还能指望她帮我么?再说一家大小,生活费也不少,一个孩子得多少钱养呀……”
“我的身体,动手术也好,腰不好劳累不得也好,都暂且不管,就算你做家务,那两个孩子的家务,和现在的家务,也不是一回事,”郑芸说,“你想过两个孩子的经济负担没有?想过需要付出的精力没有?养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有教育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牛牛现在,我们还能给他好的生活条件,但是再生一个,不可能还有这样的生活质量,所有的一切都得拆开了给两个孩子,这样对两个孩子都不公平。”
“我想过的,以后钱会紧张很多,时间也会紧张很多,比如你带牛牛去做康复训练,我带小的去早教,都得花钱花时间,我出差多,还是要请妈妈过来顶一下……”会超说,“爸妈住过来,是精力上负担轻了,经济上负担重了,一下子增加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我会努力挣钱的。”
“你怎么挣钱?又去炒股啊?”郑芸一听就要冒火,想想态度不能激烈,便摆摆手,“那就去做生意?你做哪行?投资从哪里来?借么?求你别再跟人借钱了……”
会超默然了。
“你是不是觉得,债基本上还完了,是可以过得轻松一点了,就考虑再要个孩子,我也能理解你,可是你忘了,这日子,是没法轻松的。”郑芸说,“我想努力存钱,给牛牛准备一套房子,将来他能否就业,可能性不大,结婚也要房子吧,最差的情况,我们和他住一套,另外一套出租,这样他将来不管怎么样也有个稳定的收入,也能活下去。”
会超抬头看了妻子一眼,眼光极其复杂。
“你要是再生一个,抛开其他的都不说,这钱肯定是存不了了,每个月够不够花还难说,买房子就别想了……牛牛的后路没安排好,将来另一个孩子也得埋怨你,他不但没什么资产,还负担这样一个哥哥,将来成家都成问题……这样对第二个孩子公平吗?牛牛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对他有义务,他的兄弟姐妹,对他可没有义务,只有情分。这个社会大家都活得不容易,怎么能要求他的兄弟姐妹像我们一样的照顾他呢?”
“那我们俩都死了,谁管牛牛?”会超瓮声道。
“那我们就养生保健,争取多活些年头。”郑芸说,“要是能跟星星之家的包姐一样,给牛牛找个老婆,生个孩子,等孩子长到二十来岁,我们也就可以死了,当然,最好是活到孩子成家。”
会超瞪大了眼睛,望着郑芸。只看到她平时忙里忙完,没想到还抽空想了这么久远的问题。
“其他的都别想了,就是争取多活几年,还有尽量多留点钱给牛牛。”郑芸默然道,“这也算是,自力更生,给社会减轻负担吧。”她想起了《海洋天堂》,现实生活中,可没有一个海洋馆可以安顿牛牛,也不会奇迹般地出现个“培智特殊学校”可以收留牛牛。所以,他们只能靠自己,并且,不能轻易地死去。
“我们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也过不了安生日子。”郑芸说,“现在存款为零,第二套房子从零开始,以后还是能省就省吧。”
“嘀嘀”洗衣机叫起来,衣服洗完了。
郑芸起身去拿衣服,会超跟着,站在她边上,等衣服都拿到盆子里,他端过来:“我去晾吧。”
穿过客厅,郑芸靠在与阳台交界的门柱上,看着会超晾衣服。会超因为有个能干的妈妈,做家务并不内行,晾出来的衣服在衣架上东倒西歪,让郑芸想起牛牛站立着没有正形的样子。
牛牛出汗多,一天要换几套,所以每次洗衣服都是一大盆。衣服就要晾完了,郑芸忽然说:“你想要个正常的孩子,我能够理解,要不这样吧,牛牛归我,我们离婚……”
“你胡说些什么?!”会超猛地一下把晾衣杆扔在地上,怒气道,“以后再不要跟我提离婚!”
郑芸默默地转过身去,红了眼圈:“我真是不想再生了。”
“那就不生了,我们带好牛牛。”会超软了声音,走过来,用力地抱紧了妻子。
“上周,张老师给我打电话了。”郑芸话音一落,会超就有些紧张地问,“没什么事吧?”
“先是问幼儿园毕业汇演我们会不会去,然后说,排练一直都让牛牛参加了,但还是老问题,在排练的时候不太听指挥,经常是小朋友站好的队形,他一个人乱窜,老师担心演出的时候他也这样……”郑芸笑了一下,“张老师大概是怕被牛牛砸了场子吧。”
“要不就不让他上台了,影响整个班级也不好。”会超说,“老师们有顾虑也是正常的。”
“我去幼儿园看他们排演了一次,也不是很复杂的舞蹈,张老师还算照顾牛牛,让他入队跳,只是站在最后面,没那么显眼。”郑芸低声道,“我跟张老师说,牛牛的自闭症就是要多创作跟众人融合的机会,希望他们能照顾他,毕竟孩子们舞蹈也不需要那么专业,动作也是没那么规范,如果可以,尽量让他上台,如果因为他上台影响了整个班级的表演,我去跟园长解释,不要老师承担后果。”
“后来我去找了园长,园长说考虑考虑。”郑芸说,“我本来想要求,给牛牛一个独唱节目,就唱《星星亮晶晶》,弄个舞蹈都这么为难人家,想想还是算了。”
“所以啊,我准备暑假上托管班的时候,请全班的小朋友吃肯德基,大家边吃边玩表演节目,也就让牛牛来一次非正式的演出,在讲台上演唱。”郑芸说,“三十来个孩子,准备预定几份全家桶,配上果汁和酸奶,再做些小蛋糕去。”
呵呵,会超笑起来,暑假幼儿园虽然放假,但是还有上班的父母无法带小孩,仍留在园里上托管班,托管班还是原来的班级,只是不正常教学,老师们也欢迎家长开展此类活动,郑芸在这方面想得很细,确实可行。
59
幼儿园的毕业演出安排在区政府礼堂,老师们和孩子们都盛装出席,郑芸和会超也早早地赶到了会场。儿子人生中第一个盛典,郑芸比参加自己的任何一个典礼都激动。牛牛的幼儿园读了四年,比普通孩子多出一年,如今七岁多的孩子都上用一年级了,他还跟在一堆比他小的孩子中间懵懂着。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班级依次上台,盼星星盼月亮,牛牛的大四班终于要登场。会超把摄像机调好,郑芸这紧张地举起了相机。
随着《我不是坏孩子》的音乐响起,一群穿着亮闪闪衣服的孩子出来了,女孩是粉红,男孩是湛蓝。郑芸使劲找,终于在队伍最后排看见了牛牛。孩子们左右跳动,牛牛的位置几乎没变,总是在一个地方原地弹跳,这倒是他擅长的,也不用跟其他孩子配合,郑芸不由得对老师心生感激,也真是为难老师们了,这可真是为了他量身定做的角色位置。
孩子们跑动起来,郑芸看见队列倒数第二个,也就是牛牛前面的男孩,拉住了牛牛的手,拖着他到那边,跳了两下,又扯过来,郑芸不禁有些好笑,这可真是牵牛啊。好在牛牛在最后,扎眼的前排都是舞感好的孩子,除了郑芸,确也没什么人关注后面的牛牛,他就这样滥竽充数进行到了节目最后。
最后,是一个不动的造型,考验来了!牛牛可是一分钟都停不下来的,可老师们也真是煞费苦心,造型有三排,高低过去把牛牛也挡住了许多,他还在最后一排,侧面半跪,左边一个孩子双手压着他的肩膀,俯身向后踢腿,右边的孩子一手按着他的脑袋,另一只手做大海航行的方向引领状……反正不管牛牛想不想动,他们都把他结实地按在了那里,直到幕布拉上。
郑芸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即便是这样困难,老师们还是想尽办法做到了,对于牛牛来说,他得到了跟普通孩子一样的机会,尽管他意识不到,但对于郑芸来说,意义是非凡的。她飞快地跑到后台,看见一大群孩子叽喳着乱跑,只有牛牛被于妈妈死死地牵在手上,她快步过去,拉住张老师和于妈妈的手,几乎是哽咽地说道:“我真心地感谢你们!谢谢!”
幼儿园毕业典礼后,牛牛还送托管班,有天会超正在家里写材料,郑芸突然回来了,一进门就急急地在家里翻找,会超想着她连着一星期都神神秘秘的,忍不住追问:“你找什么呀?”
“我找牛牛以前看病治病的资料。”郑芸说,“想着也不能去报销,发票什么的基本上都丢了,结果现在要提交医院相关的证明资料,没有,这可怎么办?”
“你问问妈。”会超提醒道,“她喜欢收点留点东西。”
郑芸一听也是,打电话问刘心美,果然她偷偷留了牛牛一些病历和检查单在自己的衣柜里,郑芸找出来,如获至宝。
会超奇怪地问:“你要这些干什么?”
郑芸的回答让他大跌眼镜:“办残疾证。”
会超不禁狐疑起来,她不是一直反对给儿子办残疾证么,以前心里过不了那个坎,会刻意掩饰,向外界含糊其辞,表示牛牛只是内向,常常幻想有一天,灵光一闪,孩子变成正常人了,生怕一办上儿子就被定性了,会受人歧视,怎么忽然一下积极起来了?!他好奇地想问个究竟,可郑芸已经风风火火出门了。
他把眼光转想屏幕,一斜眼,看见郑芸的书桌上摆着几本书,凑近了只见摊开的页面上“第三章教育”的字样,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再还有几本,分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他久久地注视着这几本法律书,似乎明白郑芸又在折腾什么了。
不难体会妻子如此举动的初衷,在会超看来,妻子是没有安全感的,虽然在这个社会,很多人都缺乏安全感,但是因为有了牛牛这样的孩子,这个家庭,包括妻子郑芸都更加没有安全感,作为一个普通人,她能想到法律的积极意义,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按她的性格,凡事都会未雨绸缪,会超对她这种过度的应激反应有些不以为然,但随后,他发现,妻子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生活给他们的意外,远远超出他们预先各种针对性的准备,让他们防不胜防。
此时会超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他觉得妻子想得太多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有些事,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盲目乐观了。
按说接下来的日子该是要轻松些了,因为小学已经找好,就在院子隔壁的小山茶艺术小学,属于官办和民办兼营的小学,上级单位管理单位是青少年宫,隶属于市共青团。确定这个小学俩口子也是很花了一番心思,首先是离家里近,好照应,其次是根据幼儿园的经验,虽然没有完全私营的小学,但是这种公私合办的小学应该比公立小学好作协调,无非是学费贵些。
但事实并没有那么乐观。在幼儿园时候,郑芸出差,牛牛也偶尔寄宿,因为有于妈妈在,他还能住着安心,郑芸也能放心,但到了小山茶这个寄宿小学,牛牛面临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问题一下子就全暴露出来了。
第一天晚上,所有孩子都集合入校,在班上由老师训话,唯独牛牛一个人跑到了操场上,被校长撞见,校长问:“你怎么不进教室?”牛牛哪里知道回答,校长把他带到办公室,叫来了家长。
“这种有问题的孩子,我们是不会接收的。”校长没有出现,但教导主任的话很刺耳,郑芸忍着没吭气,只是反复申明他们会好好管教孩子,临到末了,塞了个红包过去,教导主任的话终于缓和了些,“这样吧,孩子可以先留下,看他能不能适应,如果班上的老师没有提出异议,那我们也不干涉了。”郑芸和会超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毕竟是打点到位了,任课老师和生活老师都保持了沉默,郑芸忐忑地等待着牛牛尽快度过适应期。自闭症孩子是认人的,没有于妈妈在,也没有其他熟人,牛牛不肯吃饭,郑芸不得不每天赶到学校给他喂饭。因为每天几次经过校门,守传达的大爷增加了麻烦,满脸的厌烦,郑芸无法,隔三差五就给他塞上一包十多块钱的烟,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旧脸色不耐看。
管生活的副校长也算是开了绿灯,在这所寄宿制的小学里,允许牛牛每天回家睡觉,牛牛成了学校里唯一的走读生,下午下课后就回家,出于感激,所有的生活费和寄宿费郑芸都按同等标准缴纳,从无微词。
但是麻烦还是来了。
学校的民资股东有一天来检查情况,看见牛牛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便问情况,校长说了实话,股东便要求清退牛牛。会超找到校长,希望能读完一个学期,可是校长就是不肯。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采取最后一招,找了共青团的领导给青少年宫领导打招呼,找了教育厅的同学给学校打招呼,本以为这样能通融一下,没想到小山茶学校用公函打了个报告,以安全问题说事云云,坚决要劝退。哪怕夫妻俩联合签名,承诺出了任何安全问题都不要学校负责,校方也不肯做出任何的让步。
眼看牛牛就要失学,郑芸急得睡不着觉,天天奔校长办公室,软泡硬磨地竟然弄到了民资股东的家庭地址,夜里提了礼品带了红包就过去了。可人家连楼道安全门都不给开,郑芸在大雨中站了两个多小时,不停地发短信过去,那边置之不理。湿透了一身回家,绝望的郑芸还是不肯放弃,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为儿子争取。
班主任老师已经通知郑芸领孩子回去,郑芸最后一次找校长,抱定了破釜沉舟的绝然:“我知道你们成心不想要牛牛,不然那么多领导打招呼,你们都可以不给面子,我也不想您为难,请问一声,到底要怎样的领导打招呼,你们才会让一步?”这话可不是绵里藏针,而是赤裸裸的要挟。说这话郑芸是心虚的,她认识什么大领导呀,纯属走投无路,吓一吓对方。横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她必须得横下一条心,做最后的努力。
校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听了有些恼火。虽然不知道郑芸家背景的深浅,但他们夫妻俩有些社会关系的,是肯定的。她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这么说,是告诉我,不管什么样的关系,你都能找了来,我们总有一个要买账的,可是,我们已经得罪了教育局和青少年宫这些直接领导,其他的,都不是直管的,你找也没用。”
会超轻轻地踢了一下妻子的脚,她惯来乖巧,不是被逼急了,不会采取撕破脸的极端手段,但是他们是公私合资的艺术类小学,只是教育部门备案,不完全归教育部门管,同学已经说得很清楚,打招呼,他们买账就买账,不买账你也没办法。至于上级主管部门共青团,再是领导打招呼,他们公函回复,立意坚决,领导也不好强求。
事情到这里几乎没有了转圜的余地,郑芸可不会放弃:“你们是学校,总是要遵守法律的,我已经仔细读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如果你们还这样坚持,我也不会看教育部门和青少年宫领导的面子,那就只能法庭上见。”
校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口气也更是阴沉了下来:“你这是赖上我们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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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规定:凡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适龄儿童、少年,不分性别、民族、种族、家庭财产状况、宗教信仰等,依法享有平等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并履行接受义务教育的义务。《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十八条明确规定,学校应当尊重未成年学生受教育的权利,关心、爱护学生,对品行有缺点、学习有困难的学生,应当耐心教育、帮助,不得歧视,不得违反法律和国家规定开除未成年学生。”郑芸已经通读了这些法律,不用律师壮胆,她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你是校长,这些不需要我来提醒吧,”郑芸说,“不是我要逼你,而是你们逼我……”
“我的儿子,只是个孩子,对于他来说,是发育迟缓了点,跟普通孩子有差距,可你们是学校,师者父母心,怎么能这样排斥他?!我们家长一定配合你们的工作,尽量不给老师增加额外的负担,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平等的受教育的权利和机会,”说完了硬邦邦的法律,郑芸开始来软的,低声哀求道,“校长,不是我们要赖上你们学校,是因为这里老师都很好,有爱心,牛牛也喜欢这里,人心都是肉做的,除了有点喜欢乱跑,平心而论,牛牛还是没有其他不良行为吧?老师和同学都说他很萌,他不妨碍别人,也没有其他问题,我们慢慢教,他以后不会再乱跑,会安静地坐在教室里的……”
“校长,您也有孩子,也是当妈妈的人,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是为我的孩子争取一个上学的机会,”郑芸动情地说,“不管是作为一个老师,还是一个妈妈,您应该都是知道的,这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孩子,怎么会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标准化的?那就是满世界里找,也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个萝卜来呀,每个萝卜都是不同的样子,每个孩子也都有不同的样子……”
校长脸色慢慢地缓和了下来,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也很为难,也是没办法……”
郑芸见她还是不松口,干脆使出了最后一招,直逼过去:“我们家有亲戚是记者,万一事情真的无法挽回,那我们在去法院的同时,也会在新闻媒体上,对这个事情进行报道,到时候记者来调查,事情也许会涉及到学校的声誉……”
她不往下说了,既然你们是号称民办学校,靠信誉吸引生源,那就来个釜底抽薪吧,这么硬的骨头,总有一根会是你们的软肋。
校长的脸刷地白了。
“你们再商量一下吧。”郑芸掷出了重磅炸弹,便拖着会超离开。
从班级接了牛牛,走在回家的路上,会超问:“你真的打算找记者?”
“是。”郑芸说,“他们的答复若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找《潇江日报》的记者。”
“你说报道人家就报道?”会超叹口气。
“我已经联系好了,如果他们开除牛牛,记者就过来调查,到时候,学校名称,校长名字,民资股东名字,都会见报。”郑芸坚决地抿紧了嘴,好似跟谁拧着劲。
会超迟疑了一下,说:“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了?其实人家开始接收了牛牛,也还算够意思的了,现在劝退,也是各种各样的压力集合起来,他们受不了了,我们还是不要逼人家的好。”
“他们逼我,我就逼他们,难不成真让我儿子没书读?!”郑芸恨声道,“这世界如此之大,给牛牛一个读书的座位就这么难么?!都是教育工作者,还是学校,就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没有是吧?!那就让社会舆论教教他们,让他们在反省的同时重新温习一下教育的本质。”
“你是在进行道德绑架。”会超默然道,“这样势必反目。”
“他们已经要开除牛牛了,本来就反目了,闹也是要开除,不闹也是要开除,还担心什么呢,索性闹大了,看谁好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横竖豁出去了,你要退我儿子,你就得付出代价。”郑芸凛声道,“我不但要找媒体,还要找社区、民政部门,找残联、妇联,找政府,不管花多少时间和精力,花多少钱,找级别多高的领导,怎么去求人,都一定要做到牛牛能读书为止。”
会超怔怔地停下了脚步,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妻子,她柔弱的胸腔里吐露出来的字句,带着强大的能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看惯了她对生活的默默承受和逆来顺受,从来不知道,她骨子里还有这样一种彪悍。为了孩子,一个绝望的母亲,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此时,如果要郑芸去杀人,她也会毫不迟疑地举起刀来,刺下去不眨眼。
吃过晚饭,陈炜的电话来了,约了莫沙燕采访的时间。
又过了一会,刘心美的电话来了,跟会超说了好一阵子,郑芸忙着准备给莫沙燕的资料,无瑕关心母子俩的通话内容。
在与校长的交涉中,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自闭症,更没有牵扯到残疾证,实在是害怕因为被校长揪住“残疾”这个辫子,进行彻底的拒绝。选这所艺术学校,是作了很多考虑的,牛牛可以学唱歌,可以学画画,没有升学指标的考核,比单纯的小学要好,最后怎么竟成了这样的结局,郑芸很是难过。
她再次翻开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看到“第三章 教育”,那上面许多条款,她都划上了红线:
“第二十一条 国家保障残疾人享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权利。
各级人民政府应当将残疾人教育作为国家教育事业的组成部分,统一规划,加强领导,为残疾人接受教育创造条件。
政府、社会、学校应当采取有效措施,解决残疾儿童、少年就学存在的实际困难,帮助其完成义务教育。
各级人民政府对接受义务教育的残疾学生、贫困残疾人家庭的学生提供免费教科书,并给予寄宿生活费等费用补助;对接受义务教育以外其他教育的残疾学生、贫困残疾人家庭的学生按照国家有关规定给予资助。”
国家制定的政策多好,郑芸甚至都不需要政府的资助,她愿意自行解决经济方面的问题,不增加国家的负担,而她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给牛牛一个读书的机会。
再往下看:
“第二十五条 普通教育机构对具有接受普通教育能力的残疾人实施教育,并为其学习提供便利和帮助。
普通小学、初级中等学校,必须招收能适应其学习生活的残疾儿童、少年入学;普通高级中等学校、中等职业学校和高等学校,必须招收符合国家规定的录取要求的残疾考生入学,不得因其残疾而拒绝招收;拒绝招收的,当事人或者其亲属、监护人可以要求有关部门处理,有关部门应当责令该学校招收。”
每一个条文,都写到郑芸心坎坎上了,多好的政策初衷啊,她就不明白,怎么就执行不下去呢?更令她寒心和无奈的,还不是公对公无法解决牛牛的读书问题,就是私对私,那么多领导打招呼,都不能撼动学校的决定,可是按照法律规定,应该是“有关部门”可以“责令学校招收”的呀,本是合理合法的诉求,怎么就遥不可及呢,郑芸委实想不通。
法律是她最后的保障,郑芸不得不,拿出了牛牛的残疾证。当时去办证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精神病医院一星期只做一次残疾鉴定,郑芸牵着牛牛站在走廊上等着。旁边一个妇人探头打量着郑芸,又看看牛牛,说:“你也是来做鉴定的?”
郑芸点头,看了一眼她身边那个明显有些智障的高大的男孩。
“我看他蛮好,根本没病,”妇人冲牛牛努了努嘴唇,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压低了声音说,“你肯定是找了关系,弄个假鉴定,办了残疾证准备生二胎。”
这话来得太没缘由,充满臆想,郑芸本该生气,却忽地笑了,这大概是这些年来,她听过的最动听的话语,即便不可信,也太能让她舒心了。
护士已经叫到了号子,郑芸带着牛牛进了诊室。瘦高个的中年医生看了病历和检查资料,问了一些治疗的情况,又跟牛牛做了一番交流,和蔼地问:“你办残疾证是有什么想法?”
郑芸如实说:“他要上小学了,我担心他跟不上班,到时候老师会嫌弃他,所以想办个残疾证,万一成绩影响了班级,把证交上去,这样学校就不会因为他对老师进行绩效考核,老师也好做一点,学校不为难老师,老师也不为难孩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就是想得多,”医生点点头,温和地提醒,“残疾证的好处,可不止这一样。”
思绪一下飘了回来,郑芸现在知道,残疾证的好处,可真是不止那一样。因为残疾,牛牛就是弱势群体,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特殊照顾,至少在上学这个问题上,郑芸开始有了点信心。如果人心不可相信,那就只能相信制度。这个世界到处都遍布平庸之恶(由犹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提出来的,一般来说,对于显而易见的恶性却不加限制,或是直接参与的行为,就是平庸之恶),人们并不自知,不论是校长,还是民资股东,甚至那些不愿主动作为的政府工作人员,都是平庸之恶的缔造者。要杜绝人性之中的平庸之恶,只能靠制度,而法律,则是实现制度的最有力手段。
必要的时候,她必须也只能用法律捍卫儿子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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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之家”这天的讲课完毕后,郑芸跟家长们交流心得,说出了儿子读书的事情,家长们深有同感,都各自倒出苦水,大群孩子中能顺利上学的几乎没有,最典型的事件,就是2012年9月发生的“深圳自闭症儿童被19名家长联名‘赶出’学校”。深圳宝安区宝城小学19名家长联名写信,要求在该校就读的自闭症学生转学。此事引发关注,通过教育部门和相关部门的协商,学校最终同意长期关注自闭症儿童的深圳壹基金公益基金会提出的方案,孩子最终回到了学校。
郑芸仔细看过那些报道,起因是19名家长联名签署了一封反对自闭症儿童入学的信送到了学校,信中写道:“我们是宝城小学六(5)班的学生家长,上学期,班里忽然转过来一个自闭症孩子。我们的孩子回家后跟我们提起,说他不遵守纪律,不讲卫生,同学都不敢靠近他。”家长们在信里称“我们作为家长,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自闭症是一种疾病,对于这样的孩子,国家是有特殊学校的,为什么要安插在我们这样的学校呢?……我们请求,为了孩子,也为了那名自闭症孩子,还全班同学一个轻松的学习环境……”,甚至还有家长拨打了当地报社的电话,一名何姓家长向记者怒吼:“现在没有攻击行为,不代表以后不会有攻击行为!”
这些偏见与歧视,令郑芸心颤。但是在孩子起先学习过的元平特殊教育学校,老师却说“这个孩子的语言能力、沟通能力确实不错,钢琴也弹得非常好,如果继续留在我们这边,真的会耽误这个孩子。”他强调,“这个孩子虽然自控力不好,小动作多点,但确实从来没有攻击性行为、没有自残行为。”
“我这样说,这个孩子有自学能力,智商在我们学校里,算是比较高的。我晚上查寝室,他都在很乖地看书、做卷子,偶尔听听音乐,我们教他们简单的加减乘除,对他而言已经是小儿科了。”老师也希望公办的普通学校应该给孩子一个就读机会,“他已经是自闭症了,非常孤独,要给他就读的机会、融入集体的机会。”
这些朴实的言语,还是换不来19位家长的通融,难以想象在他们狭隘的思想意识中,那根深蒂固的平庸之恶。
通过这篇报道,郑芸关注了常年研究特殊教育的专家、深圳大学师范学院特聘教师张秀娟,这位专家说:“如果一个自闭症孩子,长期放在孤立的环境中,那么他的障碍特征永远得不到改善。”并且介绍,在国外,只要自闭症儿童要求去普通学校就读,当地教育主管部门甚至教会组织,都不能拒绝,这是所谓的“融合教育”。融合教育是最适应自闭症儿童的教育方法,除了给特殊儿童在普通学校就读的机会外,社区也要给其足够的发展交流空间。也就是说,要融入普通人当中,除了受教育外,还有工作、生活都要进入普通人群中。
根据郑芸收集到的资料,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中晚期,我国也提出了“融合教育”,主要方式是“随班就读”。为了实现随班就读这个目标,国家1994年就提出了‘特殊儿童随班就读试行方案’,在天津、山东等地进行试点。2003年,我国出台相关指导性文件,要求轻度自闭症儿童随班就读,有条件的学校和地区要接受中度自闭症儿童,但普遍存在的情况是——“这个并没有落实好”。2012年广东省教育厅颁发了《广东省特殊儿童少年随班就读资源教室建设与管理实施办法》文件,文件明确规定,特殊儿童可进入普通中小学随班就读,并要求学校提供适合其特殊需要的个别化教育场所。这意味着,特殊儿童可以进入普通中小学,与普通中小学学生在同一个环境里读书学习。
其实现实远没有这么乐观,以郑芸的亲身经历来说,那只能是想象中很美好,看上去都不怎么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准备给莫沙燕的资料中,有这样的数据:据美国疾控中心(CDC)在2010年公布的调查数据显示,孤独症的发病率是1/110,并有逐年增高的趋势。根据国际普遍引用标准,每166名孩子中有一名患有自闭症,我国自闭症孩子约为164万人,若按照每名自闭症患者影响一家至少两个大人计算,则至少影响到300多万人的生活与工作。
一边是自闭症越来越高的发病率,一边是未曾及时跟进的社会保障和收效甚微的特殊教育培训,这不是郑芸这些妈妈能够解决得了的问题,却是她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看着郑芸一声不吭地想心事,旁边一个妈妈凑了过来,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弄啊?”
郑芸无奈地说:“还能怎样,寄希望于媒体,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只能打官司。”
“只怕赢了官司,输了学校;得了舆论,开罪了老师。有这样一个孩子,怎么都是输家。”那妈妈摇摇头,“没有最弱势,只有更弱势。”
郑芸皱着眉头问:“你是怎么看呢?”
“我能怎么看呢,只是听说过一些事,觉得告诉你比较好。不是谁都有深圳孩子那样的幸运,有什么‘壹基金’帮扶,我们这里可没有‘壹基金’。”那妈妈说,“我当年为了孩子读书,也是卯足了劲争取,找关系找律师,那一个折腾,只差没上天了,结果一个学法律的亲戚劝我说,争不过的,还是算了……他告诉我,他碰到过为了这事打官司找媒体的父母,结果呢,记者真是有正义感,推出了一个报道,叫《让特殊孩子见证教育的宽容度》,事情得到了大众关注,最后也解决了,重新回到学校读书,可是孩子从此在学校里被另眼相看,被孤立,老师们阴阴阳阳,同学也不理睬他,甚至在教室最后面单独给他隔了个座位出来……就算孩子不懂事,家长怎么受得了,最后不得不转学。”
“家长够闹腾,没有学校会喜欢这样的‘刺儿头’,这孩子在转学的过程中,还遭受了更多教育界的隐形排斥,很多学校以各种借口拒收,都知道他父母钻牛角尖,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所以孩子后来只能去外地借读,那还是求爷爷告奶奶的一番波折。”那妈妈看郑芸一眼,心有余悸地说,“道理都在我们这边,可我们就是赢不了,为了孩子,任你多硬气的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郑芸沉默了。
她的话何尝不对,他们就是这样一群要直面现实残忍的人,明知不合理,明知可以改变,明知如何去改变,却又不能改变、改变不了,只因为一个投鼠忌器。处在循环的因果中,现实的迁怒最后被伤害的,只能是无辜的孩子,只能是最没有自我保护能力、最需要保护的孩子。
这如何不让郑芸深深地顾忌?!
回到家里,会超说,校长打电话过来了。
“怎么打给你了?”郑芸很奇怪,学校的事一直都是自己在接洽。
“你看你那仿佛竖了一身刺的样子,”会超说,“人家怎么敢给你打电话……”
郑芸心底一刺,想起了那个妈妈口中的“刺儿头”,不由得有些恼火,白了会超一眼,问:“他们说什么了?”其实她心里,已经大概知道了结果,只是还残存那么一点希望。
“他们商量了,可以让牛牛上完这个学期,但下个学期,他们还是劝退。”会超说得很慢,估计郑芸会跳脚。
“什么叫劝退?”郑芸哼一声,“我早就问过律师了,义务教育法写得很清楚,你可以劝,我就是不退,你还就不能开除我!”
“理是这个理,可是都这样了,牛牛还呆在这个学校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会超担心地说,“要是校长老师打击报复,歧视排挤他什么的,我们不在跟前,他也不会告状,最后还不是自己难受……”
想到那个妈妈的那番话,郑芸再次沉默了。
“就这样吧,郑芸,我已经回复小山茶艺术学校了,同意他们的处理意见。”会超说,“你也别急,我跟妈妈商量了一个办法。”
郑芸抬头,怔怔地望着会超。她不甘心啊不甘心,一百、一千、一万个不甘心,但是,还能怎样呢?
“妈妈找过她原来上班的学校了,因为改革并校,校长们都换了,但是看在她是退休教师的份上,新校长还是答应让牛牛试读。”会超说,“为了避免牛牛上课乱跑,妈说她跟他一起上课,做他同桌。”
“那不是要回汀州……”郑芸偏过头去,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虽然是婆婆带,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一想到儿子要离开身边,她还是很难过。经过了这么多事,他们一直在一起,郑芸不想再跟牛牛分开,可是现实不允许,而她必须接受,没有选择。再多的爱,也不能把牛牛禁锢在家里,郑芸知道,他必须回到人群中,学习适应人群,只有这样,他才会进步,才会有将来,所以,他必须去学校,跟同龄孩子在一起,模仿、学习、成长。
“妈妈带你应该没什么不放心的吧,虽然送回了老家,可再怎么说,也比青岛近啊,现在有高铁了,一个小时多的车程,我们有时间,就回去看他,”会超安慰妻子,“牛牛不在,你还有时间做你的自闭症儿童追踪调查,也算是给自己放个假吧。”
郑芸闷着脑袋,好半天才说:“等他能安坐在教室里,我们还是想办法把他转回来读书吧……”
“只要有学校接收,是可以回来读书。”会超说,“只是条件,要论适合牛牛,还是那个小学比较好……他的班主任老师,自己有个残疾弟弟,很理解这个事,也愿意配合妈妈,然后牛牛的学习,妈妈自己也可以辅导,虽然他学习起来可能会很费劲,但妈妈当过老师,总是比你专业……”
这些话很中肯,郑芸也承认,毕竟,能够找到一所小学接收牛牛这样的孩子,真是太难得了,还有一个这样的班主任老师,夫复何求?!上天似乎很厚待牛牛,而郑芸,除了庆幸还是庆幸,只有一点,很难接受跟儿子分离。交给任何一个人,她都无法放心。
62
说好了在小山茶艺术学校读完这个学期,但既然已经闹得不愉快,夫妻俩还是怕孩子吃亏,所以赶紧地就去了刘心美原先任教的小学联系。地市的小学条件当然不能跟省城的相比,作为郊区的小学就更加,但让人感到安慰的是,新任校长虽然没有见到孩子,听了牛牛的情况介绍,觉得可以接收,同意奶奶陪读。见到了班主任罗老师,知道她有个残疾弟弟,娶了个弱智妻子,而他们的孩子一直是罗老师在带,是个很有责任感和爱心的老师,她还说会尽量创造机会,让同学们带着牛牛一起活动。郑芸这才安心,满怀感激地踏上回程之路。
牛牛的转学很快都办好了,说好下周就去上课。郑芸收拾牛牛的东西,会超见她一直不说话,便安慰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他总要长大,你也总是要跟他分离的。现在先别想他要去好久,就想,寒假他就回来了,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还可以想,过半个月,我们就回去看他。”
“寒假回来,不也才一个月,然后又要过去读书,又是四、五个月呢。”郑芸说着,手头上的动作又慢了些,“要不,还在小山茶呆完这个学期吧,说不定,过了这个学期,他就适应了,也不乱跑了,小山茶也就不会说什么了,下个学期还能继续报到上学……”
人家只想着“送瘟神”呢,会超想说,怕刺激到郑芸,话到了嘴边上,改成了,“汀州的学校你去过了,校长和老师都很配合,多难得啊,牛牛需要那样的环境,我相信在那里,他会进步很大的。”
“牛牛也需要妈妈,小孩都需要跟妈妈在一起。”郑芸咕哝着,声音低下去。
“要是他在那边也不适应,我们就接回来,以后也不上学了,就呆在家里好不好?”会超蹲在郑芸跟前,摸着妻子的膝盖,“可我们总得试一试,不行再说,不然,将来又后悔。”
郑芸不说话了,迟疑了一下,便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衣服一摞摞放进打包袋里。
虽然先只准备一个学期的东西,但衣服、玩具和学习用品整理起来,还是打包了四大箱,提前托运到汀州。公公知道他们工作忙,自告奋勇来接牛牛,定好了时间,夫妻俩送到高铁站。
会超背上了双肩包,站在门口喊牛牛:“去跟妈妈拜拜。”
郑芸已经出来了,站在门口,牛牛玩着心爱的警车玩具,没有抬头看妈妈。
“牛牛,”郑芸叫他,还是不抬头,无法,她拿掉他手中的玩具,说,“你就要去爷爷奶奶家读书了,跟妈妈告别一下,抱一个。”
牛牛自从被拿走了玩具,就斜眼看着门框,听郑芸这么要求,走过来两步,面无表情地轻轻抱了妈妈一下。郑芸反手死死地搂住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叹口气,把警车重新递给儿子。
“你不去了吧,不是那个公司的账催着要出来么,你忙你的。”会超说着,牵着牛牛下楼,听见身后门关上,郑芸的脚步声跟下来。
到了楼下,上了车,会超见郑芸一副惶然纠结的样子,又说:“你还是不要去了。”话音刚落,她已经上了车。
一路上,就听见郑芸在后座跟牛牛说:“你去了新学校,要听老师的话,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要跟小朋友分享,要给他们吃一点,跟他们一块玩……”
“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能一个人跑出去玩,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不吃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
“牛牛,妈妈问你,我们家住哪里?”这个问题,郑芸几乎天天问,临到分别了,她也不会忘记。
牛牛磕巴着,答了出来。
“还告诉我妈妈,爸爸叫什么名字?”家里人一个一个问过去,还好,牛牛的机械记忆还不错,都没有答错。
会超知道,郑芸还没完,果然,后面的问题又来了:“爸爸电话号码是多少?”
要是换了别的小朋友,被隔三差五这样问几次,保管不耐烦,牛牛就是这点好,性格温顺没什么脾气,由着郑芸去,她问,他玩着警车,看似心不在焉,倒也都答对了。
后视镜里,郑芸不响了,费力地把儿子挪到身上,抱进怀里。会超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滑稽,七岁多的孩子,还长得壮实,有七十来斤,体积可不算小了,郑芸自己才一百来斤,后座那么宽,又没有其他人,她非要把儿子抱在腿上,真是一根筋。他忍不住说:“你把他放下去吧,这样坐怎么会舒服。”
郑芸犹豫好一阵子,才把牛牛放下去,用手揽着儿子,望向窗外。
“牛牛,你看,到银杏街了,好多好多银杏树啊,金黄的叶片,真漂亮……”郑芸扳起牛牛的脸抬起来,要他看窗外,“你还记得不?那时候妈妈开车带你去儿童医院,我们每天经过这里,早上去看朱老师,中午就回家了……”
牛牛看着满街的银杏树,微微皱着眉头,忽然,他笑了起来,用手指在车窗玻璃上点点,点点,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想起了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是想起了医院老师的呵护,还是妈妈每天的陪伴,或者,他眼里只有简单的叶落,而没有其他任何联想?也许他记不住从前的快乐,但他肯定不知道眼前的分别,郑芸想,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来说,真的是件幸运的事情,无知无觉,就没有痛苦和伤悲;活在当下,没有过去和未来,就没有恐惧和忧愁。她只能说,这样也好。
眼前是纷落的银杏树叶,又是一年的秋天了呀,她无数次走过这条街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眼前。郑芸在满目的金黄中恍惚,那些飘落的叶片就像她生命中的每一天,看似没有穷尽,但终有落尽的一天。
他们家绿色的菠萝车从金黄的叶片中穿过,如果说秋天是郑芸的生命,那么,绿色就应该是牛牛生命的颜色,郑芸就像这整个的银杏树荫,竭力笼罩着他;她的话就像树荫下的风,吹过去又吹过来;她的心就像银杏叶片一下围绕着他落下来,每一片都是离开他的不甘心,而他安静地、故我地走着,不停留也不回头,朝向未知的远方。
在高铁站进站口见到了周建设,他一早过来,接了牛牛回转,两个多小时到家,还能赶上午饭。
郑芸牵着牛牛的手,一直送到护栏前,还不愿松开。
“郑芸……”会超喊,郑芸答,“还有四十多分钟呢,急什么。”
她蹲下来,最后抱抱儿子,然后说:“你给妈妈唱个歌好不好?”
“好——”这是牛牛的经典回答,不管你问什么,只要结尾是“好不好”、“行不行”、“对不对”……他的回答,一定是张嘴就来的,拖长音的一个肯定字眼,标注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唱吧。”郑芸鼓励道,“妈妈给你鼓掌。”
他把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一起,须臾松开,然后举起两只手平头,开唱:“一闪一闪亮晶晶……”他大声地唱着,两个拳头跟着旋律一张一合,脑袋也开始左右偏摆。
周边的人群有人驻足观看,少顷便离开,但大多数都行色匆匆,视若无睹。人们都像蚂蚁一般地忙碌,追逐名利,或为生计奔走,没有闲暇顾盼其他。
郑芸旁若无人地拍着巴掌,等着唱完,牛牛停住了,郑芸抱住儿子,亲吻像雨点般落在他的额头和脸颊:“唱得真好听!牛牛真棒!妈妈最爱你!”
“在唱一首好不好?”郑芸问。
“郑芸,”会超低声催促,“要进站了。”
“不差这一点时间,”郑芸坚持着,对牛牛说,“我们还唱《鲁冰花》好不好?”
“好——”牛牛还是一贯的长音。
“他都说好了,”郑芸冲会超说,“就只唱这一首了。”
他会说什么好呀,他什么不说好呀?!会超默默地望着妻子,不阻拦了。
“咦……咦……”歌曲前面部分该是没学会,牛牛尖着嗓子拖出音律来,过了一会,忽然就进入了状态,“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啊……啊……夜夜想起妈妈的话,妈妈的心啊,鲁冰花,啊……啊……”
只有唱歌的时候,长长的句子才不会磕巴。郑芸想笑着表扬儿子,心头却酸涩难挡,牛牛,你真的会想妈妈吗?你真的记得妈妈说的话吗?
会超一声不吭地拉开了郑芸的手,看着公公把儿子带进了站里,郑芸的双手死死地抠住安全铁栏,眼睛不落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我们回去了。”会超说着,拍拍妻子的手背,虽然她脸色无异,但那抓着安全栏凸起的骨节,可见妻子内心的激烈万状。
突然,她松开了安全栏,快步走向进站口的另一侧,那一侧,是大块蓝色落地玻璃墙,郑芸极快的速度趴在了墙上,两手罩着眼眶边上,朝里望去。
公公带着牛牛已经过了安检,正乘电动扶梯上二楼候车厅。牛牛拿着白底蓝条的警车,嘴里念念有词,郑芸知道,他一定在絮叨,有事找警察叔叔……望着恍若无人的孩子,她的眼里开始浸出一层淡淡地泪光。然后,她瘪着嘴,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双肩剧烈地抽动着,在玻璃前面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对面玻璃里的倒影,她满是泪水的脸有些模糊和变形,似乎她心里难以言状的痛苦揪扯着她的身体,仿佛她错位的人生投射在人世间,只有一个人的扭曲,与世界无关。身后纷乱的人群步履匆匆,有人侧目而过,却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痛哭,而会超,一脸隐忍,无声、无奈、无措、无助,而又尴尬地站在旁边。
63
离开高铁站,夫妻俩心情都不好,一路无语。
熟悉的手机音乐响起,郑芸接通,那头传来陈炜兴奋的声音:“芸姐,我有个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先听哪个?跟自己有关的?还是跟自己有关但关系不太大的?”
郑芸想了想:“跟自己关系不太大的吧。”
“杨红元旦结婚,已经订好日子了。”陈炜说,“她说这个周六跟你提,要请你给她铺婚床。”
元旦结婚,好事已经很近了。杨红结婚倒是不意外,适龄女子总是要结婚的,但是请自己铺婚床,可就意外了。风俗里,请去铺床的女人,一定是贤惠福气的女人,说到这里,郑芸有点心虚,她有这样一个儿子,怎么能说是福气呢。她当然希望杨红生个健康聪明的孩子,自己去铺床,似乎不妥。
郑芸一下口吃了:“开,开玩笑呢,请我铺床?”
“知道你顾虑什么呢,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都不在乎那些东西,”陈炜声音很大,“她猜到你会想拒绝,要我先来跟你做工作,你可别推辞,她说就要你,你是她的红娘呢。”
“红娘?”郑芸纳闷了,我啥时候给杨红做过介绍?!
陈炜在那边笑得高深莫测:“你认识新郎呢,没有你,他们都不认识。”
郑芸更加迷糊了,正要问,陈炜已经按捺不住说了:“管勇啊。”
啊一声之后,郑芸禁不住绽放出会心的微笑。是她把管勇带进星星之家,是她建议杨红帮带多多,没想到,最后他们走到了一起,这个不幸的家庭终于有了幸福的圆满,多么难得啊。
原来这就是跟我有关但关系不太大的好消息啊,郑芸好奇地问:“那另一个跟我有关的好消息呢?”
陈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宣布:“今年的年度志愿者工作评比,在志愿者和家长的集体投票中,你是得票最多的,经志愿者协会集体讨论,残联表决通过,报送共青团,推荐你参加市级博爱之星的评选,”陈炜说,“最终名单出炉,只有十人,今天在《潇江日报》上公示了,你排名第三。”
郑芸吓了一大跳,心情一下惶然起来,马上想到会有人说自己假公济私,会有人说自己借病儿扬名,会有人说自己伪善,会有人质疑自己的动机……想到一连串的烦恼将接踵而至,她立马推辞:“我只是因为牛牛有自闭症,所以才加入志愿者,主要是为了拯救自己,顺带帮助别人,做了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没有那样的思想高度,谈不上博爱……我也不是追求名利的人,不想当名人,算了吧,算了……”
“呵呵,算不了啦,”陈炜说,“沙燕跟我说,上次牛牛读书做采访的事,你临阵脱逃,她能够理解,这次采访的首发权,一定更要归她,算是对她的补偿,我先跟你说定了。”
“不是,那……”郑芸急切地想回避掉,“我觉得,博爱之星,杨红比我更合适,我做这些事,是因为我自己有个自闭症孩子,只是推己及人而已,而是她更有爱心,身为幼师不但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还主动学习特殊教育,做志愿者多年不说,你看她对多多,视同己出……”
“推不了啦,”陈炜笑道,“最初的提名就是杨红拟的,她说你是星星之家最重要、也是出力最多的创建者。”
“出力最多的更加不是我了,是慧子姐,在经费方面,她可没少出力……”郑芸说这些话,都是真心诚意的,不论从哪方面说,她都觉得自己离“博爱之星”距离太大了。
“慧子姐也说了,你贡献出来的资料,还有归纳总结发布的经验,都是无形资产,” 陈炜爽朗的笑声传过来,“瞧你这高风亮节,还推呢,反正名单公布了,推也是你!”
他的开心一点也没有感染到郑芸,知道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木已成舟,她只能在电话这头默然。
久无回应,陈炜这才明白郑芸并不乐意成为博爱之星,也就不开玩笑了,正色道:“芸姐,我知道你不想出风头,但是你要想,这也是个好事。以你对自闭症的了解和这么多年的经验,将来如果你真的出名了,可以借自己的名气和影响力为自闭症儿童和他们的家庭做更多的事,那也不辜负大家给你这个名誉和这份信任。”
是的,这是更重的责任。郑芸长吁一口气:“好吧,先谢谢大家了,我一定继续努力。”
陈炜的电话刚挂断,快递的电话来了,说有个大包裹送达,郑芸回复说,先请院子里门卫代收,她回家自取。
包裹出乎意料的大,一看寄件人,是慧子姐,看着包装,郑芸猜到了大约是慧子姐之前说的,送她一幅画。
画了这许久,想是有多么用心,这个知名的艺术家会送她一副什么画呢?郑芸充满了期待。
编织袋拆开,布包打开,牛皮纸撕去,竟是包了几层,这副作品见到天日的一刻,郑芸的心脏骤然间停止了跳动,十多秒之后,狂跳起来!
这副油画画的是郑芸和儿子牛牛,母子俩并排坐在星空下的草地上,穿着白色T恤的牛牛表情是一贯熟悉的木然,微微仰着头,竖着一根手指,指着天上的星星,而郑芸则穿着一件绣着黄色星星的白衬衫,略微偏着头,脸上挂着浅笑,默默地盯着儿子,在他们的头顶和身后,是深蓝渐偏黑色的天幕,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在闪亮……
画作的名称,就叫《星星亮晶晶》。
画得如此传神,郑芸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感动地把慧子随件的卡片贴在胸口,卡片上只有一行字:爱,让星星闪亮。
她喃喃道:“谢谢你,慧子姐,我很喜欢这幅画。”
摄影棚对于郑芸来说太陌生了,但进入了也就打消了神秘感,原来就是一个灯光隆重的布景啊。在主持人的鼓励和带动下,紧张而局促的郑云渐渐松弛下来,对着镜头,进行节目录制。
“在之前的采访中,我们的这位博爱之星,一直在谈自己钟爱的志愿者事业、自己关注的自闭症儿童及家庭,还有对政府部门寄予的期望,作为与残联联系紧密的志愿者,她希望全社会形成关爱自闭症患者的良好氛围,怀有爱心、耐心、恒心和信心,帮助自闭症患者走出孤独、融入社会;期待政府完善立法,为自闭症患者及其家庭提供社会保障,保证其在入学、就医、居住、就业、养老等方面享有更多权益;期盼更多的志愿者点亮心中的蓝灯,加入到关爱自闭症患者的队伍中来;号召更多的人参与蓝丝带行动,了解和关心自闭症患者及他们的家庭;呼吁教育界对自闭症孩子倾注更多的关爱与重视,积极尝试和开展融合教育……”
“通过对她的采访,让我们加深了对自闭症的了解,我们也相信她的努力,一定会得到社会更多的响应。”主持人微笑着转向镜头,“在采访的最后,我们希望能听听她说说自己……”
聚光灯下,主持人妆容精致的脸朝向郑芸:“面对电视机前的观众,说说您的心声好吗?”
她多想说,请社会创造一个机会,让牛牛回到自己身边来读书,在母亲的陪伴下长大,但是她忍住了,面对镜头,她不是一个单一的母亲,而是可以代表诸多自闭症儿童和他们的家庭发言的志愿者,她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只说自己,而忘了为他们代言;她不能,展示自己的绝望,而让他们更加无力和无助;她必须,给他们希望,这是她的责任所在。
她深吸一口气,说:“人人都有梦想,中国梦对于我来说,就是快乐和充满希望的生活;带给孩子快乐和希望,带给他人快乐和希望,就是我的生活目标。”
“未来的路还很漫长,我们在陪伴中与自闭症孩子一起成长,在这个艰难的过程中,学会面对,学会坚强,学会坚持,同时也感受到爱的力量、人性的美好,和社会的进步。我们接受他人的爱和社会的善意,以感恩的心,用更多的爱回馈社会,我坚信,社会会越来越好,生活会越来越好,我们会越来越好!”
采访到此结束了,郑芸还未起身,音控室的门就打开了,工作人员举着她的手机进来:“郑芸姐,您的电话响过几遍了,为了不妨碍节目录制,我们没有打扰您,现在赶紧回电话吧。”
郑芸急急地打开未接电话查看,徐丽芳的号码显示来电六次,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忙回拨过去。
“你可回电话了,我都快急死了,”徐丽芳的声音又大又急,“我刚带着敬靖宇从怀安中学出来,他们学校也不肯接收……敬靖宇就要满十四岁了,失学都快两年了,这已经是第五所中学了,老是不肯收,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想想办法……”
找残联,找妇联,找社区,找民政局……还是要这样一个一个部门地找下去,就像当年把他弄进去读小学一样,徐丽芳认为,当年郑芸作为一个普通志愿者能够做到的,现在她成为了博爱之星,做到就会更加轻易了,可是她并不知道,郑芸心里的无力和无助,牛牛现在,还不如当年敬靖宇那么幸运,都不能留在妈妈身边上小学,而要辗转他地,靠的,也并不是社会扶助和政策照顾,而是关系人情。
可是郑芸怎么能说呢,她怎么能让徐丽芳更加绝望呢?
徐丽芳还在电话那头无助地哭泣,声音隐约地传到周边,面对主持人热切而探询的眼光,郑芸想寻求帮助却顾虑重重,她害怕那些无处不在的平庸之恶,害怕堂皇之下教育隐性的壁垒,害怕媒体曝光后孩子会遭遇排斥和歧视,害怕横亘在他们跟前,看不见摸不着却注定了坎坷万状的将来……
即便是成了博爱之星,她又掌握了多少话语权?手机那边哭声还在继续,郑芸再次感到了现实的沉重和自己的无力,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全文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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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向所有关心自闭症孩子及其家庭的爱心人士致敬!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