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善意点亮着希望
尽管生活已经回不到从前,郑芸一家人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但是在或明或暗中,总有一些人,用他们美好的善意,为这个特殊的家庭打开希望之门。一家人带着患有自闭症的孩子牛牛,扑腾在命运之路上,跟不幸做着不屈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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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做治疗,下午要不你送他去你父母家?晚上或者你接回来,也可以你去你父母家住,”会超说,“爸妈这阵子估计还回不了。”
打电话过去,父母同意每天来家里带牛牛,晚上回去,上午过来。这样也好,郑芸想,牛牛过去带,要收拾很多东西,搬来搬去麻烦,这倒是个最省事的办法。
一个人带孩子做治疗自然比不得两个人带,没几天,郑芸不但感觉到了体力明显不支,而且心理的承受也几乎达到了极限。她咬牙坚持着,想着熬到会超回来,就会好些,但是意外还是出现了——
第三节音乐课,她坐着大凳子,前面是牛牛坐着小凳子,要随着韵律节奏提溜着他的小手拍打,俯身下去尚好,等到要直起来的时候,郑芸忽然发现自己僵硬了。刺骨的痛从脊柱传来,她不敢再动,叫唤起来。
老师过来,抱走牛牛,将郑芸搀到教室外的凳子上休息,接下来还有一堂体能课,按说也要家长辅助,老师体贴地带走牛牛,说下课再送过来。
这也算是片刻的难得的轻松时光,可是郑芸却心急如焚,五十分钟后就放学回家了,这儿子怎么带,车子还怎么开?她双手撑住膝盖,一点点地扭动上半身,试图活动开,可是痛感并没有丝毫的减少,她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忽然,背上有了轻柔的抚摸,她回头一看,是徐丽芳:“我帮你按摩一下。”
“我婆婆也是腰疼的老毛病,我手法不错的。”徐丽芳温和地笑着,手上徐徐用力,感觉还有些章法。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一声不吭,就这样捣鼓了一阵,徐丽芳说:“你试一下。”
郑芸试探着一扭,咦!能动了!忽然一下心头就轻松了,喜滋滋道:“你可真行啊!”
“这只能缓解一下,应应急,撑着开车回家基本没问题,但是你回家要赶紧卧床,”徐丽芳强调说,“要绝对卧床,先不急着去上班。不然再发作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郑芸苦笑一下,心想,走一步看一步吧,回家情况好,就不能卧床,同事们已经默许稀里糊涂溜号一上午了,这请了儿子治疗的假,还要请自己的病假,如何说得过去?抬头,正好看见徐丽芳望着自己,眼神有些伤感,她抓住徐丽芳的手,用力捏了一下,似乎这样就给她给自己打足了气,又可以开始新的征程了。
牛牛和敬靖宇同时出来了,在外公的拉扯下,敬靖宇还是东倒西歪的样子,郑芸缓缓起身,正要去牵牛牛,徐丽芳紧走几步,抱住牛牛,轻声说:“牛牛乖啊,妈妈不舒服,你要听话,牵好妈妈,不要到处乱跑,跑丢了就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一扭头,看见郑芸拎着杂物袋靠过来,赶紧接过她的大包,拉住牛牛:“还是我送你们去停车场吧。”
路上走得极慢,但是有了徐丽芳的援手,郑芸觉得轻松多了,上了车道别,扣下儿童锁,郑芸回头跟儿子说:“牛牛不可以乱动啊,妈妈就带你回家了,外公外婆一定做了好吃的等着牛牛呢。”
后座没有声响,郑芸觉得有些异样,平时牛牛上车就没个安生的时候,今天这是咋了?探头去看,儿子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着实安静。郑芸心里涌起淡淡的酸涩,难道这是儿子听懂了徐丽芳的话,懂事了?知道妈妈不舒服,也不给妈妈找麻烦了?她拿出饼干递过去:“牛牛这么乖呀,妈妈奖励一下。”牛牛飞快地从她手里拿过饼干,咯吱咯吱吃起来。
到了楼下,郑芸终于松了口气,背上包牵好牛牛,上楼来。牛牛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平时郑芸都会不停地跟他说这说那,刺激他的语言中枢,但今天实在是感觉太疲惫,她也就没有了开口的力气。母子俩沉默地上着楼,郑芸走得慢,牛牛小小的个头,摸着墙壁也走得慢,两人倒是难得的步调一致,可是郑芸低头看着儿子,却抑制不住地有些难过。
他是这么的小,这么的小,小得如此可怜……
她真是想抱着他上楼的,真是想……
在拐角处,忽然,牛牛站住了,抬头可怜巴巴地看了郑芸一眼,然后靠过来,抱住了郑芸的腿。
郑芸缓缓地蹲下去,抱住儿子:“牛牛,想妈妈抱了吗?妈妈腰疼,不能抱牛牛啊。”
牛牛不吭声,再一次抱住郑芸,钻进妈妈的怀里。
一瞬间,郑芸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跪下来,柔声道:“你说话,要妈妈抱,妈妈就抱你。”
“抱……”牛牛说话了。
郑芸迟疑了一下,抱住了儿子柔软的身体,不到三岁的孩子身上还有娇嫩的奶味,牛牛如此地单薄小巧,可是此刻他的二十来斤的重量对郑芸来说,如同千斤。她咬牙站了起来,腰椎马上就有了抗议的刺痛,不能让孩子失望啊,既然他都要求了,抱一下也是抱,一步一顿地走了几步,不行了,放下来,歉疚地说:“牛牛,妈妈腰疼,听话,自己走好不好,妈妈腰好了,一定抱牛牛。”手从儿子黑缎般柔顺的头发上抚过,郑芸心里再次充满了歉疚。
牛牛看了郑芸一眼,眼神中竟然透出了些忧郁来,郑芸忽然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地抱起儿子,可是牛牛默默地低头,又扶着墙壁走起来。
郑芸克制着心底千百思绪,也扶着墙壁,一步一挪地上了楼。
“牛牛!”母亲开门,笑意吟吟地抱起牛牛,习惯地伸手一摸他衣服里头,便嗔怪道,“怎么汗巾也没隔呀?”
郑芸一怔,不由得拍了一下额头,只顾着腰疼着急,竟然都忘了照顾儿子。
“赶紧洗澡,不然寒气给挟进去了,容易生病。”母亲一折身进去了,父亲招呼郑芸先吃饭。匆匆一碗饭下去,也不知道什么味道,最后一口还在嘴里,郑芸就上了床,腰椎已经报警,能歇就歇。
笔直地仰面躺下,望着白白的天花顶,想着音乐课结束时候朱老师的话:“我观察几天了,牛牛是有韵律感的,这是个好现象,你要慢慢开发他这方面的机能,一来可以促进他的平衡发育,二来也可以通过这种感知带动他其他功能的协调进步。”
是的,郑芸细细想来,牛牛虽然看不懂动画片,却喜欢听动画片的歌,会超买了好些儿童歌曲碟片,牛牛有时候能安静地坐下听几分钟,这种安静对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而且,他有自己喜欢的歌曲,不喜欢的时候,他就会按快进箭头的键,到了自己喜欢的歌曲,他会高兴得不停地跳,然后站着看,认真听。虽然他学习各种技能很慢,但唯独,对放DVD似乎无师自通,也没有谁教他,以前他要听歌,一般是拿了碟片找到大人,不停地敲打大人,示意自己要看碟。于是大人去放碟片,他站在旁边看。忽然有一天,电视里传来小孩子欢快的歌声,大家都吃了一惊,跑过去一看,竟然是牛牛自己在摆弄。他就这样学会了开电视、开DVD,也很快就会使用快进和快退键了。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会超老是这么说,可是她却忽视了儿子对音乐的兴趣。她其实早该发现的,在音乐课上,别的孩子都是没点正形,手被家长抓着拍节奏,但是脑袋、身体、神情都跟当下的情境风马牛不相及,一切都验证着,他们身处的世界和内心的世界根本就是两回事。牛牛虽然也被郑芸抓着手,但有时候,他能自主地拍,能带动郑芸,还能合上节拍。
郑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视,但她知道,好些时候,她虽然在陪着上课,心却不在课堂上,想着家里的事,想着工作的事,想着钱的事……这样注意力不集中的妈妈,怎么能带出注意力集中的孩子呢,她批评着自己,又庆幸,还好,朱老师提醒了。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做呢?朱老师说,教他唱歌,不愿意开口说话,就先唱歌,不会唱,就哼,只要发声就是好的。
忽然厨房里一声响动,闭眼假寐的郑芸立马睁开眼睛,随后听见母亲的脚步声过去,紧张的神经才松懈下来,瞥一眼床头的闹钟,快一点了。她赶紧翻身下床,跟父母道别,往办公室去。半个小时还是比较充裕的,毕竟抓紧时间躺了一下,虽然腰肢还是有些发硬,但到底缓和了些,郑芸难得松口气,看见路上车不多,便放下车窗,打开了车载电台,电台里正传来一首老歌,苏芮的《牵手》,忧绵的曲调,令郑芸也不由自主地降下了车速。
难得的暖阳天气已经持续了三天,似乎是天公不想在郑芸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时候再给她增加负担,在这个十二月间应该是寒风冻雨,却不合时宜地赏了一个小阳春。天气预报说气温上升到了十九度,正午时分已经和煦如春,车窗外还有些微凉的风拂面,怎是一个惬意了得。
如果什么都不用去想,就这样,拥有一段闲适的时光,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郑芸想着,长长地吁了口气。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牛牛始终是她心里解不开的结、放下不的担子,郑芸低声对自己说:“努力,坚持住!”
歌声飘散了,车子在长长的公路上,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22
下午在办公室,郑芸格外注意,每隔半小时就起身扭动腰肢,不能请假但是可以注意,现在家里的情况,可是再也不能出状况了。
“大家都来搭把手!”刘科长在门口喊一声,科室里三个同事都出去了,郑芸也跟着跑下楼。
原来是行政科进了大批招待酒水,着人下去搬,统一弄到四楼库房里。一看那商务车里满满的纸箱,郑芸有些傻眼,一箱酒的重量对普通人来说根本不算回事,可是她奈何不了,但她也不能抄着两手就这样站在一旁眼瞪瞪地看着呀,这算什么呀?!
咬咬牙,郑芸俯身抱住了一个白箱子,这是装葡萄酒的,略小,也略轻,用力一下起来,才退一步,她就再也使不上劲,连人带箱子重重地往商务车尾箱里一措,半截身子挂在车厢里,屈膝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听见身侧“嘭”的一声闷响,随即纸箱里细细的玻璃碰撞声响起,身旁一个人影摔下去了,刘科长下意识伸手去抓,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郑芸嗑下去,于是俯身查看:“你怎么了?”
郑芸窘得一脸通红,如今也顾不得形象问题,横竖就这么僵着,但腰痛却无法排遣,脊柱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禁不住眼泪冒了出来。
刘科长拖起她的肩膀,喊道:“快来两个人,夹住她,肯定是腰痛,先弄上去再说……”
正好有个副总出差去了,打开那间办公室,把郑芸安顿在沙发上,刘科长说:“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对不起,科长,”郑芸赧然道,“没帮上忙,反而还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我也有腰疼的毛病,不发还好,一发作那个难受劲,我是知道的,你开始就不该逞强,说一声,同事们都会理解的,别什么事都自己死扛……”刘科长说着说着,又有了些其他意味,“有什么事说出来,同事一场,一个部门的,能担待大家都会替你担待……”末了大咧咧一挥手,“你躺着,休息好了再出来,”临到带上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句,“再别硬撑了。”
看着门带上,屋里重新归于安静,郑芸把双手搁在胸前,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想睡,可是睡不着,她不知道自己的神经为什么紧绷,虽然她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别人并不比她过得轻松,但是她就是无法释怀地放松,而且潜意识当中,她认为放松于她而言就是一种罪过,她不应该也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放松。
缓步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快下班了,同事都在收拾东西,她默默地坐下,却蓦地一呆。桌面上,应该是下午要上报的两张表格已经填好,还有张便签“电子档已经发送到指定邮箱”,她记得,这是在她下去搬酒前才收到的,除了交表时间,她连内容都还没来得及看。
环顾周遭一眼,同事们神情无异,郑芸问:“是哪位帮我弄好了表格?”同事们相互看看,笑着指了下刘科长的座位,说:“科长去机场接人了。”
管基建的阮工凑上来:“下班了呢,要不要我扶你下去?”
郑芸说:“谢谢了,我还要收拾一会儿,休息一下午,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打开电脑,点击集团公司内网,在员工刊物公告栏里,看见自己的工作论文已经被选用刊发,郑芸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
员工刊物是集团组宣部办的,虽然是内部刊物,但作为整个集团的企业文化建设重地,集团给予了很大的支持,为了鼓励基层员工投稿,规定五分钱每字的稿费,虽然一篇正文限定字数不超过五千,但各个分子公司还有相应的鼓励投稿政策,像郑芸单位就实行等额奖励,即从集团拿了多少稿费,单位对等奖励多少,因此总体算下来稿费也是相当可观了。
郑芸做过计划,一年十二期内刊,至少上九期,不是工作论文就是散文,散文相对好写一些,花费时间短,字数也较少,稿费也较低,工作论文被采用的几率高,文章长稿费也多,唯一的就是写作投入时间太长,有时候一个论文需要花费大半个月时间,但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投稿是郑芸除了会计专业之外,唯一的创收途径了。她望着屏幕上的采用公告,心里合计着又是六百多块钱到手了,不禁咧开嘴傻笑起来。
回到家里心情难得的好,吃饭的时候话也多了起来,当然跟父母省去了在单位腰疼发作的事情,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工作论文。一忽儿,看见牛牛饭没吃完就想跑,于是拉住儿子:“土豆丝是你喜欢吃得菜呀,外婆做得这么辛苦,怎么一碗饭都不吃完?”
“中午也是这样,喂都喂不下去,算了呢,昨天还吃得好,今天不怎么吃,也不会饿坏,小孩子吃饭都是一段时间不同的,大人也一样,有时候胃口好,有时候胃口差。”母亲将牛牛的碗筷一收,自己盛饭吃了起来。
“妈,你们老人家就是这样惯孩子,跟我婆婆一样,牛牛都快三岁了,还在喂饭,医生都说了,要让他自己吃,训练用勺子,用好了就要用筷子,这也是康复训练的课程,锻炼他的手指小肌肉,练习精细动作……”郑芸忍不住数落了两句。
母亲不太高兴,翻了个白眼:“他自己吃,吃了一地的饭粒,要蹲下去收拾半天,我还不如喂来得省事。”
“要是正常的孩子,喂几年也就喂几年,可是牛牛不同,要抓住一切机会,甚至还要创造一切机会,训练他。”郑芸的话没讲完,父亲就插嘴进来:“什么正常不正常,我看你们就是瞎折腾,一个好好的孩子非说有毛病,没病当了有病治。我小时候在乡下,也见过这样的孩子,无非性格内向点,不爱说话。不说就不说吧,检查过了,喉咙舌头都没毛病,那迟早都会说话的,急什么急,非要拔苗助长,搞得一大家子都不得安生。”
郑芸诧然道:“你们也觉得牛牛没毛病?”
她问得忐忑,这么长时间来,不论是会超,公婆,还是医生,都说牛牛是自闭症,可是郑芸就是不愿意相信,既然他们都要死马当活马医,那就当活马医。就在她以为满世界只有她不信邪,却必须得屈服的时候,忽然之间,父亲的话毫无征兆地蹦了出来,仿佛被打了兴奋剂,郑芸心里久藏的希望和侥幸又拱动起来。父亲见多识广,年纪大,经历人事复杂,她迫不及待想验证。
“乡下也有这样的孩子,叫门栓伢。就是老也不说话,一直要等长到门栓那么高的个子,大约七、八岁了,忽然开口说话,一说就是一长串儿,这样的孩子通常还很聪明,”父亲比划了一下门栓的高度,“你还记得奶奶家堂屋里那种老式双开木门不?门栓像个井字型,高度过腰了。”
“是啊,那个,村里原来有个叫狗皮的男孩子,好像就是门栓伢,我听你奶奶说过,后来人家还去当兵了,提干了呢,现在安家广州,”母亲补充一句,“具体你叔叔知道,他们从小一起玩大的。”
郑芸认真地听着,忽地呵呵一笑。
“每个小孩子都有个体差异嘛,不要一惊一乍的,”父亲说,“你要学会从容,焦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就是,”母亲接口道,“你姨妈和表妹每次打电话来,都说你太紧张了,表妹还说,她儿子三岁的时候也是很怪异,整个出门去吃饭,在酒店里就背对着一桌子人,死活不肯回头,不叫人,也不说话,搞了整整一年,到现在,五岁了,正常了,好了。她要我告诉你,小孩子都有些臭毛病,不用管他,到时候,他长大了,懂事了,自然而然就好了。”
哦,郑芸不确定地问:“真是这样的?”
“你自己给小薇打电话呀,”母亲说,“她还说了好多她儿子当年的怪毛病,我都记不全了,反正我看牛牛,那还比她儿子当年强,”看一眼那边站着看碟听歌的牛牛,说,“你看牛牛都会自己放碟片了,他跟着音乐还跳舞呢,我看你们谁教过他跳舞,都是他自己自学的吧,这就证明他聪明。”
“每个小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你小时候就嘴巴特别多,小薇就不爱说话,现在你们院子里的孩子,对门的瓜瓜,嘴巴倒是能说,可三天两头生病,深更半夜跑医院的时候还少啊,基本上吊针打大的,我那时候还担心这样动不动就吊水还不把孩子吊坏,现在看上去也挺好……”母亲絮絮叨叨,“每个人不都是这样,这项强的那项就弱,小孩子更加,能睡的不一定能吃,能说的不一定身体好,你看牛牛,能吃,身体又好,虽然睡眠不太好,可也没影响发育,每次去检查,身体指标都是中等偏上。小孩子哪里那么容易长大,总得有一样让人操心的,就操心他说话呗,照我说,大了就好了。”
听了这话郑芸大感安慰,她倒不需要去跟小薇求证,母亲也没必要骗她,但她由此知道,小孩子总是各式各样的,牛牛这样也不算出格。她的疑虑再一次死灰复燃,照父母的说法,照小薇的举例,牛牛应该不是自闭症呢。
她头一次,觉得心里真的轻松了些,甚至还满怀希望地想着,等会超回来了,不用拆迁款到位,借钱也要去更好的医院看看,只要牛牛不是自闭症,这事就算结了。
美好的生活重新开始,多么诱人的未来啊——
23
如果这也算声援,郑芸就是得到了父母的声援,于是这天晚上,她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夜里忽然醒来,无比清醒,她打开床头灯,看见儿子趴在身边,小小的手捏成拳头,黑黑的后脑勺。一般睡觉之前总是折腾不休,昨夜仿佛知道妈妈不舒服,上床后安静地睡去。
郑芸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称为母子心灵相通,探身过去,爱怜地伸手,抚摸着牛牛的额头,不摸不打紧,一摸便是吓住了,烫热的额头!连忙从床头柜里拿出温度计,夹紧在牛牛腋下,等结果的过程里,她心乱如麻。
呀,我怎么这么粗心!
想是会超出差前的重感冒已经传染给了牛牛,她自己没有被传染,而牛牛平时抵抗力强,又很少生病,便没上心。但也许,是她一个人照顾不周,没有及时给牛牛隔汗巾,象母亲说的那样,汗湿了内衣,再捂干,所以生病。其实她早该觉察,牛牛今天是有些不对劲的,平时他一般不会伸手让郑芸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却也知道选人挑人,知道郑芸不会抱他,便也没指望过。今天牛牛还有些沉默,吃饭的时候,她就该留意,听歌他只是笑,没有同往常那样跳个不停,饭吃得少了,感冒了才会胃口不好,睡觉也不闹腾了,原来是没精神了……
郑芸不停地责怪着自己,但是她最担心的,还是儿子的高烧,希望不要上四十度,如果这个时候要抱着他往医院奔,就凭郑芸一个人,死活搞不定。再看钟,凌晨两点,这个时候打电话给父母也不合适,他们住在城郊,公交车都不方便,当然这个时间点也没有公交车,要打的就更不方便,指不定父母摸黑出了门,站在路边等上一个小时都未必能拦上的士。
母子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会郑芸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孤立无援,内心里也颇有了些孤儿寡母的凄凉滋味。
时间到了,拿出体温计来看,三十八点六度,加上零点五度的误差,刚超过三十九度,还好。
胡乱拿起棉袄披上,郑芸匆忙到卫生间放水,准备先采取物理降温法,给牛牛泡热水澡,放了一大勺盐进去,打开浴霸,关上门,别让热气跑了,尽量保证儿子暖和。打开冰箱,拿出退烧药美林,这管小小的粉红色液体虽然还不一定派上用场,但它也必须尽快达到常温,以备不时之需。
翻出小柴胡颗粒冲剂,一提水壶,真好,到底是父母细心,开水都是现成的,不像她和会超两人在的时候,总是要得到临时喝水时才手忙脚乱烧开水。冲好的冲剂棕色浓浓的,感冒该是要多喝水,郑芸想了想,加满了一杯水。又找出藿香正气液,这是儿子爱喝的药,细心地倒了些开水放进碗里,加点凉水,把藿香正气液放进去烫一下,保证儿子喝下去是温的,不至于冰凉。
做完这一切,热水也放好了。折身回到卧室,轻声唤牛牛,儿子睁开迷蒙的眼,无精打采地看着妈妈。郑芸小心地用毛巾毯裹住儿子,抱进卫生间,低声说:“牛牛病了,感冒了,发高烧,妈妈给牛牛洗个澡,身上就不会那么烫,一下子就舒服了。”牛牛无力地靠在郑芸身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郑芸心底叹一声,如果是非要生病才会这么乖,她宁可牛牛还是那么多动,至少健康。
考虑到自己的腰椎,郑芸提前放了个小凳子,坐下去先捞起温度计看看,水温在泡澡温度区间,一手搂住牛牛,另一只脱衣服,先托着他把脚放进去,再托着用热水拍拍胸口和背,慢慢坐入澡盆中。她轻柔地给儿子擦着脸、耳朵,胳膊,用水瓢舀水冲他胸口背心淋下来,牛牛靠在澡盆边坐着,偶尔也会用手撩撩水,看着他精神还好,郑芸的心慢慢地放下了。
泡了大约十分钟,估摸着冲剂也该凉了,郑芸起身端了药进来,一勺一勺地喂给儿子喝,许是烧了一阵子口渴,许是洗澡加速了新陈代谢,牛牛喝得很快,郑芸还多喂了几口温水,这才将牛牛报到浴巾上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因了小凳子的缘故,给儿子洗澡不费力,这一关郑芸算是过去了。只是起身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为难,但好在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攒够了劲猛一下起身,一手抱住儿子,另一只手撑住墙壁,郑芸还能坚持。
回到被窝里,一摸牛牛的额头,没有出汗的迹象,郑芸有些着急,拿了干毛巾给儿子擦头发,又用电吹风替他吹干头发,再准备好汗湿了要换的内衣在床边,便斜靠在床上陪伴儿子,心里想着,要不要给他喂退烧药。纠结中一阵子,想想即便没有出汗,才喂下去的药,药效也没有那么快,还是先观察一阵子,一个小时候看体温。
忽地想起藿香正气液还温着呢,取了来唤儿子喝:“牛牛,看,这是什么?小瓶子的,耶!”这是牛牛爱吃的药,是郑芸最不喜欢吃的药,确是跟他们家最对症的药,当然,号称“东方神水”的藿香正气液也不仅仅只是他们家的“御用仙药”,也是全国人民的药箱常备,尤其适合南方湿热气候。
郑芸记得,牛牛看不懂电视也不爱看电视,却对广告有极大的兴趣,用朱老师的话说,广告对视觉的冲击力,适合这样孩子的思维方式,很容易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但同时,广告短暂而分散的特性,又对这样的孩子没有太多好处,她的建议是尽量少看。但是家里不能关电视,公婆就类似于有电视依赖症,总不能因为牛牛叫他们也不看电视了吧?
一般情况下,郑芸在家就会把牛牛从电视机前带开,或者上课或者做其他活动,尽量离电视远点,而公公有时间也是带着牛牛在院子里活动,牛牛看电视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每天大约8点多,郑芸辅导课课间休息的时候,牛牛吃点零食就会站在电视机前,等待这个“耶”的广告。
一个全国知名的东北男笑星,戴着标志性的毡帽,报出商标品牌,在“藿香正气”四个字后停顿片刻,打出胜利的“V”型手势,一本正经地偏着脑袋说:“液”。每次看到这里,牛牛就跳起来,把两只手放在耳朵边甩个不停,咯咯地放声大笑。全家人对他这样的举动早就见怪不怪了,郑芸却似乎逮住了一个契机,守着电视教他认字,广告完了,还要拿一瓶藿香正气液出来,点着学,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就填鸭子般地灌:“藿香正气液可以治很多病,感冒了可以吃,拉肚子可以吃,呕的时候可以吃,天气热中暑了可以吃,湿气寒气重了可以吃……”
牛牛看了一眼药瓶,乖乖吸了,又喝了几口温水,躺下。郑芸轻轻地拍着他,说:“睡吧,妈妈陪着你。”手里保持着既定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拍,思绪瞬间又飘远了。
牛牛老是学不会吞药丸,郑芸也不知道该如何教,只能改变方式,中成药一律买冲剂,丸子和药片就要敲碎了化在水里,胶囊就是打开了,要么就和在酸奶和鱼肝油中让他喝下去,要么把药粉冲到水里,每次郑芸都要自己尝尝,自然冲入水中喝掉是最痛苦的事情,那些药粉往往苦得令人发颤。每回看见儿子吃药郑芸总是不忍心,却又不得不狠心,好在牛牛也还配合,越是强灌越是抗拒,反是好言好语他出乎意料地顺从,有时候药水喝下去,张嘴吐舌那一副痛苦的模样,几次都苦得全身发抖,忍不住用手去抓舌头……
不过牛牛很少生病,吃药也就那么几样,通常是应付感冒和扁桃体发炎,有了小柴胡冲剂、阿莫西林颗粒,再加个藿香正气液,就完备了。
他如何开始喝藿香正气液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夏天时候偶然一次在父亲家里,父亲觉得有些不舒服,就拿了一支药吸起来,牛牛看见了,就跟在外公腿边一直转,伸手要,父亲想想,给他喝点也无妨,去除湿气预防中暑,便开了一瓶让他自己插小吸管,没想到吸管一插进去,牛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管子衔到了嘴里,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父亲吓了一跳,担心量多了些,再去看牛牛,偏着脑袋,吧唧着嘴,仿佛在说味道真怪,不一会儿,又伸出舌头来舔嘴唇,竟是一副有滋有味的样子。
父亲跟郑芸说得时候,呵呵直笑。打那之后,牛牛不但不抗拒藿香正气液,还很受用。吃之前必然要看看药瓶,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念出来,把“液”字拖得老长,心满意足地喝下去。郑芸觉得奇怪,毕竟自己小时候喝过,又呛又辣,本来是肠胃型感冒,为了止呕才喝,但每次喝下去都恶心得立马又吐出来,那个难受劲,不到万不得已,郑芸是决计不碰这个药的。
可是看见牛牛这么有兴趣,她好奇,鼓起勇气喝一瓶,这才恍然,原来现在的配方改进了,去除了原来的酒精成分,入口没有辣味,微苦却不致人反感,末了喉咙里还有淡淡的甜味上来,确实很好进口。有了这一发现,郑芸松了口气,牛牛有限的药谱上又多了一个选择,这是件好事。
所以这次感冒,郑芸也寄希望于“液”,半个小时不行,那就一个小时,高烧快快退吧。
24
一个小时后,测量牛牛的体温,略有下降,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好的征兆,郑芸稍微安心,脱了衣服进被窝,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迷迷糊糊中,又伸手去摸儿子,发烫的皮肤惊得她瞬间瞌睡全无。开灯一看,已经凌晨三点,牛牛的脸庞红呼呼的,郑芸急得手指发抖,体温计又飙升到了三十九点四度。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郑芸掐住虎口,竭力让自己镇定,还没到四十度呢,只要一过四十度,无论多难都要立马去医院,可别烧坏了脑袋。
能不吃药就不吃药,能不打针就不打针,能不吊水就不吊水,这是郑芸一惯信奉的治疗法则,也是她汀州当医生的干妈传授的。现在怎么办,片刻功夫,郑芸拿定了主意,还是物理降温,泡澡。
放水的时候,郑芸再次冲泡了小柴胡颗粒,先喂了牛牛吃,稍后洗澡,洗完澡后再吃消炎的阿莫西林颗粒,她怎么就把消炎药给忘记了呢,发烧是身体应激反应,多数伴有炎症。
再一次从卫生间把牛牛抱回床上,郑芸明显感觉腰肢不支,中药最少要间隔半小时才能喂西药,这当口,郑芸想拿酒精帮牛牛擦身,又觉得太凉而放弃,从冰箱里搜出退热贴,额头、腹股沟、脖子,重要部位和大动脉处统统贴上,喂了消炎药,她已经累得快瘫成一团泥了。不敢脱衣服,随时准备往医院奔,郑芸在揪心的担忧中,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
再一次惊醒,凌晨四点还差一点,她不过打了一个盹,手里还握着儿子的小手,似乎没有那么烫了。体温计显示,已经降到了三十八度。
郑芸平躺下,让腰椎贴住床板,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这是腰椎在抗议,要闹罢工了。事情一件件摆在跟前,而她此刻是如此无力又无助,莫名的,心头涌起一股辛酸,直至喉间,只一瞬间,大股大股的泪水顺着眼角哗哗地流了下来,郑芸捂着胸口的被子,瘪着嘴巴,呜呜地哭了起来。
五点半,再一次醒来,牛牛的烧又反弹了,即便知道小孩的高烧一般在下午和晚间反复与加重,但牛牛从小都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也从未在人手稀缺的时候赶趟添乱,各种手段用尽,已经技穷的郑芸都要崩溃了。
再一次泡澡,抱牛牛回到床上,郑芸趴在被子上半天缓不过劲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了,赶紧喂药贴退热贴,这次她再也不敢侥幸,终于把粉红色的退烧药美林给喂了进去,物理退烧纵有千般万般好,还要再如此反复折腾哪怕一次,她都会直接崩溃——
看钟,六点半,估计父母该是起床了,老人家一般都睡眠少,醒得早。郑芸也顾不上许多,一个电话拨过去:“妈,尽快过来,我不好了,牛牛也感冒了……”她知道母亲性急,不敢说牛牛正在高烧,自己也几乎瘫倒,母亲一听这情况,指不定就会高血压发作,真要那样,这一家子可就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尽管尽量平静着说,但是母亲在那头的还有些睡意的声音明显急了:“哦,你别急啊,我和你爸马上就过来!”
放下电话,郑芸连衣服都没脱,扯了被子盖身上,直挺挺地躺着,意识就模糊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个激灵醒过来,时针已经指向九点,父母竟然还没过来,她扭头去看儿子,伸手上下摩挲,还好,体温似乎正常,一颗心才放下,马上又悬了起来。不对呀,母亲说马上过来,这都两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没到?!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郑芸想到这里,不由得头皮发炸,正手足无措间,猛地听见门响,梗着腰就往门口跑,一抬眼,看见父母站在门边,喊一声:“爸妈,你们可来了……”身子就往地上一坠,竟是再也起不来了。
父亲连忙过来扶她,她却看见母亲一瘸一拐地挪过来:“妈,你怎么了?”
“别提了,”母亲摆摆手,“牛牛呢?”
“喂了退烧药,现在没事了,不知道药劲过去后,会不会又烧起来。”父亲把郑芸扶到沙发上,郑芸都没腰劲坐,只得软软地伏在沙发上。
“我就说了她肯定会喂退烧药,撑一阵子没问题,你非那么急。”父亲说,“本来好好的,的士没等到,早班公交车来了,又没什么人,她那个急呀,一脚踏空,就崴了脚,幸亏社区医院有个值班的医生,看了看,说是脱臼了,复位弄了一个多小时,这才过来。”
“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年纪大了骨头脆,要是骨折了怎么办?脱臼了你都喊啊叫啊,痛成什么样子了,”父亲嘀咕道,“欲速则不达,说一万遍就是做不到。”
“哎呀,这不是没事了吗,”母亲轰郑芸,“你赶紧回床上躺着去,我做早饭,等会你爸去买菜。”
郑芸支起身体,说:“我要给办公室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郑芸没有说孩子发烧一整晚的事情,这毕竟是家事,拿出来请假理由也不正当,但是自己已经动不了,那只能如实反映,刘科长语气很温和:“看见你没来上班,估计也是腰疼发作了,没事,你安心休息。”
休息那是必须的,可郑芸最关心的还是工资,踌躇片刻,涩涩道:“那科长,我这个病假是从公休假里抵扣,还是另外补假条,医院的证明我可能拿不出,如果一定要,那也只能等我能走了,再去医院补……”
“不用,你昨天搬东西伤了腰,大家都看见了,按说这该算工伤,不但要给你假,还要报销点药费,可是腰疾又是慢性病、职业病,还不好定性,所以只能委屈你了,费用单位就不好给你报销了,多给几天假,你调养好了再来上班,千万不要着急。”刘科长说,“我马上去跟夏总汇报,然后去人事科协调,这事你就不用挂心了。”
除了连声说谢谢,郑芸还能说什么呢,她只有惭愧并默默领受的份。什么工伤,不过是个借口,刘科长摆明了就是照顾她,瞎子都看得出来。她不知道刘科长为什么这样做,现在她反而开始担心同事们会有意见。
儿童医院的治疗停了两天,头天中午牛牛退了烧,父亲喂了些青菜白米粥,下午高烧反复了一次,到晚上也还一直烧,徘徊在三十八度以下,父母没有回家,陪了一整晚。第二天上午,烧退了,郑芸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如果下午还是持续低烧,那就得送医院看看了。
母亲瘸着腿进来送早餐,端起碗,郑芸看着母亲发黑的眼圈,很是过意不去:“妈,辛苦你们了。”
“再难也不就这几天,不像你……”母亲的话没有继续下去,抬手从她头上抚过,带着心酸和心疼。
“习惯了就好了,”郑芸的语气满是无奈,“只是希望腰肢争气点,不要耽误牛牛治疗。”
母亲缓缓地挨着床边坐下,摸着牛牛身上的被子,轻声说:“牛啊,妈妈好累的,你要赶快好起来,不要再折磨妈妈了啊。”她把脸扭向窗外,不让女儿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怨声道,“你公公婆婆也真是,哪有拆迁一下就能搞定的,既然搞不定,就应该早点回来,把孩子丢给你一个人……”一说一说又扯远了,“都说了凤凰男不能找,你非要死心眼,现在好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妈,”郑芸一听母亲提起从前就头皮发紧,赶紧岔开,“你和爸吃早饭没有?”
“吃了,你爸买菜去了,说给牛牛弄点猪肝汤吃,增强点抵抗力好得快。”母亲也转了话头,不唠叨了,又问,“真打算明天就带牛牛去做治疗?”
“是啊,我休养到明天开车肯定没问题,但是上课就要爸爸陪着去了,你在家做饭,行吗?”郑芸移动了一下脑袋,“希望牛牛下午不要再发烧,过了今晚应该就没事了。”
“照我说,明天还是别去了,就算牛牛下午不烧了,明天也在休息一天,小孩子也需要恢复体力呀。”母亲还想劝,听见电话铃响。出去一会,回来告诉郑芸,“你们科长说,和几个同事一起来看你……”
郑芸一听慌了神,这家里自公婆走后,连个收拾的人都没有,也挤不出收拾的时间,同事上门来,看见一屋子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呀。她翻身就要下床,母亲按住她:“现在也收拾不及了,他们就快到了,我先去准备茶水,你慢慢下床。”
话音刚落,门铃就响了,母亲嘀咕一句:“肯定是你爸买菜回来了,他怕我们俩一个起不来,一个走不动,也不敢走远,估计就在院门口小卖部买的菜吧。”
听见门开了,母亲的声音:“哎哟,郑芸,你们领导来了!”
郑芸连忙起身,因为腰没好全,屁股微微朝后撅着,模样有些滑稽,她也顾不上了,撑着腰往客厅去。
“郑芸,你赶紧坐,赶紧坐,”刘科长说着,迎上来,后面几个同事,竟然是办公室全体出动。郑芸招呼大家坐,这才发现沙发上、椅子上、茶几上,都堆满了东西,哪里有让人家落屁股的地方?!她赧然地站着,脸都红了。
25
母亲麻利地把沙发上和凳子上凌乱的东西撸起来,一瘸一拐地送到内室,又来端茶送水。
刘科长和同事们环顾室内,半晌没有说话,郑芸有些窘迫,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正尴尬间,门又开了,父亲提着菜进门来,低头一边急急地换鞋一边嘟嚷:“忘记给牛牛测体温了,看看还有烧么?”一转头,看见一屋子人,有些懵了。
“郑芸单位的领导来看看,”母亲说着,跟大伙介绍,“这是我老头子。”
父亲反应过来,匆忙把菜放进厨房,顺手拿了条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也跟大伙寒暄起来。一堆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倒也没有冷场,父亲到底也是做过领导的,很会把握气氛,反倒是身为主人的郑芸沉默着,只有赔笑的份。
“这是孩子也病了?”刘科长顺手拿起茶几上的药,问道。
母亲嘴快:“高烧好几天了,我们只盼着今天不在反复,就踏实了。”
“你爱人上班去了?”刘科长又问。
“出差去了,要去十来天,那还得差不多一个礼拜才能回,”父亲说,“等她爱人回来,我们也就不过来了,这几天看她一个人带小孩,才过来帮忙。”
母亲这时候拿出饼干和糖的盒子,端手里,热情地招呼大家吃。
哦,刘科长点点头,再次四下打量一番,郑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挺乱的,没时间收拾。”
同事拿了一块饼干,接口说:“哪个带孩子的家里利索过呀,都是这样,天上一天,地上一地,中间满墙壁。”
大家都笑起来。
忽然,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直接跑到那个正咬了半块饼干的同事跟前,一把从他嘴里抢过剩下的半块饼干,飞快地塞进嘴里,咔咔地吃了起来……
一瞬间众人都呆住了,郑芸急切地喊一声:“牛牛!”
“哎呀,小祖宗哦,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呀!”母亲扯过牛牛,还不及伸手去抢,那饼干早就在他嘴里不见影子了,再去看,打一双赤脚,不由得叫道,“你还想发烧啊?!”正要去搂他,牛牛忽然跳起来,一边嘴里大声叫着:“哦!哦!哦!”一边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肩膀和耳朵,像个皮球一样蹦着。
看着儿子忽如其来的癫狂模样,郑芸傻了,眼睁睁看着父亲把他抱进去,再转头看看同事,嘴唇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一刻,她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同事开口解了围:“小孩子,都是这样……要是都能按牌理出牌,那也不是小孩子了,”又说,“那我儿子小时候,有一次我和啤酒,他趁我去厨房的一下子,就尿我那大杯子里了,回来我猛喝一口,听见我老婆使劲叫……”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另一个同事说:“啤酒和小孩子尿是一个颜色,看不出来正常,你说你还喝不出来吗?”
“谁知道呀,一口下去才觉得味道不太对劲……”同事搔搔脑袋,“然后听见我老婆叫……”
“没事,童子尿,喝了强身健体,”刘科长说,“我们老家的偏方,专治跌打损伤和筋骨痛,非童子尿不可。”
屋里里又是一阵大笑。
“这样吧,时候不早了,也别耽误郑芸休息了,我们就先告辞吧。”刘科长站起来,示意众人也起身。
郑芸应着,赶紧站起来,担心自己行动不利索,正要张口叫父母也出来送客,刘科长已经出言制止了:“老人家在应付孩子,可定手忙脚乱的,我们知道你的意思,在礼节上随意一些,别增加你们的负担就好,要是太讲究,倒显得我们不识趣,故意来给你添乱了。”
郑芸讪讪地应着,送到门口,同事们都下楼了,刘科长一个人慢悠悠地落在后头,在门口稍站片刻,回头对郑芸说:“跟人事协调了十天病假,不含周末,你安心养着,要是还没恢复好,就打电话给我,我请示了夏副总再去延假。”
心里荡过一阵暖流,郑芸又一次感觉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望着刘科长的背影,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走的特别慢,而郑芸就一直开着门,目送着他。才走到楼梯拐角,刘科长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郑芸一眼,欲言又止。郑芸等着他开口,他却又什么都不说,笑笑,掉头走了。
关上门,撑着腰折身就往内室赶,牛牛安静地躺在床上,母亲坐在床边,看郑芸进来便说:“估摸着是饿醒了,自己跑了出去找东西吃。”
郑芸找了体温计出来,母亲又说:“小孩子是装不得假的,晓得饿,还能自己下床翻东西吃了,估计也好得差不多了。”一量体温,果然,恢复正常了。
“要不,给他穿了衣服,下来活动一下,”郑芸说,“活动开了,新陈代谢加快,身体也恢复得快,这样看来,明天去上课没有问题。”
“要不缓两天吧,等好全了再去。”母亲又一次提议。
郑芸摇头:“已经耽误两天了,不拖了,明天我和爸爸一块带他去,我腰还是经不起折腾,只能让爸爸陪他上课,我还要找朱老师咨询几个问题呢,”一抬头,看见母亲忧心的眼神,便又说,“你放心,我不会那么马虎了,一定时刻关注他,及时隔汗巾换衣服,不会在让他感冒了。”
母亲终于放弃了:“感冒的、消炎的药还要再吃三天,巩固一下。”
父亲已经端了青菜汤面条进来,正好牛牛衣服也穿好了,一家人又折出去,都聚到饭厅里,守着牛牛吃面条。高烧了几天,基本没有进食,牛牛真是饿了,吃得狼吞虎咽的,郑芸看着好笑,不停地拿纸巾擦着儿子下巴上流下的汤汁,转眼一瞥,看见对面的父亲一脸疲惫的神情,陡然想起母亲一再提出要再休息两天再送牛牛去做治疗的提议,一忽儿便明白了。
她思忖着,说:“爸,我想了一下,明天还是我一个人带牛牛去,请老师帮帮忙带上课,你和妈还是呆在家里吧。”
父亲迟疑道:“你又要开车,又要陪上课,还要带孩子,搞得定?”
“搞得定呢。”郑芸故作轻松地说。
父亲拧起了眉头,忧心忡忡道:“这样的日子,晓得还能撑多久?”他似乎在问郑芸,又似乎在问自己。
不到最后跨的那刻,你是不会自己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大的。郑芸避开父亲的眼神,假装去擦桌子上儿子掉下的面条。
“唉,”父亲叹口气,“是不是非要做治疗不可啊?”
“必须要做治疗,”郑芸拖长了声音,“而且还要坚持下去。就算牛牛没事,做了也没坏处,万一真的有病,治得早总是好的……”
“花了钱是小,费了精神,”母亲看着郑芸,“你看你的脸色,就没好过。”
“这不是不凑巧,我也一直病着没利索过。”郑芸只怕母亲刨根问题,带出那一大溜经济问题来,保不定她经不起母亲几番敲打,前言不搭后语,露出破绽,就会把家里捉襟见肘的状况给兜了出来,那可得又让母亲好生着急一阵子了。
“小孩子怎么着都会长大的,学着放放手,先把自己休养好了再说吧。”母亲的话语里满是嗔怪。
嗯嗯,郑芸敷衍着,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今天中午我们吃什么菜?”
父亲做饭,菜式简单,也没花多长时间,但吃完也差不多一点了,母亲催着郑芸去休息,想着明天开始又是周而复始的累,郑芸也不说二话,上了床躺着。
客厅里传来牛牛的叫声,吃饱睡足了,现在正是他精神好,舒张筋骨折腾的时候。郑芸闭上眼睛,心底一直盘桓的那股酸涩,渐渐地浓了。
只是一个这样的孩子,把全家上下都折磨得疲惫不堪,希望,断又未断,倘使牛牛是个脑瘫儿,根本没有半点智力,她也就彻底放弃了,可是偏生又有康复的希望,还是高程度患儿,说起来是这样病症的家庭多么羡慕的事,如此这样要放弃治疗郑芸死活不甘心,她一直都坚信,有一天,事实会告诉所有人,牛牛没有自闭症,她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那么现在所有的辛苦,都可以忽略。
可是想到父母,她没办法不愧疚。按说,老人家操劳一辈子,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她非但没有尽到照顾父母之责,反而还要父母为自己担心,为自己操劳。之前,她还能每周去看父母一次,牛牛确诊后,她深陷绝望和排斥着,一个月都没有给父母打过电话,即便后来去了父母家,那也从没报过一个好消息,总是让父母无穷无尽地担忧。公婆离开,隔三差五还是父母过来照应,会超出差,就是父母的任务了。要不是她催得急,母亲不至于崴到脚,可以想见当时父亲急成了啥样……
这些天,不但自己是超负荷运转,年迈的父母也是。每天早出晚归,路程就是一个多小时,父亲买菜做饭,下午她把牛牛一丢去上班,家里又全是父母的事情。这么大冷的天,父亲常常忙得额头出汗……
几天功夫,本来就精瘦的父亲一脸胡子拉碴,眼圈泛青,郑芸都不敢直视。母亲期期艾艾一些话,不好说出口,也还是怕增加郑芸的心理负担。
郑芸一横心,再也不能增加父母的负担了,还是自己来扛吧,老天若是有眼,就让她扛下来,老天若是真要她瘫痪了,那一切都是命,她也认了。
26
迷迷糊糊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外间很安静。走出去,母亲正在折衣服,原先乱糟糟的客厅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衣服叠得方方正正放在茶几上,看见郑芸过来,说:“你爸带牛牛下去玩了,他在家里憋了几天,去缓缓空气,你爸说横竖不会睡,就增加些活动量,让他晚上早些睡。”
“量了体温下去的,没有烧了。”母亲说,“今晚我们都不回家,睡你这里。”
郑芸缓缓地坐下,母亲问:“牛牛做治疗,费用不小,你哪来的钱啊?”
“我兼职做会计。”郑芸说。
“他父母这样都不拿些钱来贴补你们?”母亲一说起这个,就有些忿忿。
“跟你说了呢,他们工资存折都被亲戚拿走了,”郑芸有些恼,却也不敢大声,只怕母亲以为她有气,实际上她不是生气,而是想起这些烦躁,“那边债还没还完呢。”
“没钱拿回家,那就好好做事啊,一道关键时刻就躲得远远的,算什么呀!”母亲忽一下提高了声调,“回去说谈拆迁,一去这么久,不知道牛牛要人带?不知道会超出差?躲回老家享清福去了吧,临走还跟你们要的路费、生活费吧?”
情势不对,赶紧闭嘴。郑芸知道母亲这一开口数落,前尘往事都会拉呱出来,总之就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对会超不满意、对他父母不满意,找着了机会一定狠狠教训。这会儿她再不痛快,也躲不开了。
还好,母亲没有翻旧账,只说:“我看呐,他们这次拖这么久不回来,就是故意的,不是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心疼,就是想整你……”
母亲的话成见明显,郑芸从来都不以为然,但是听着听着,她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是啊,有些不对劲呢。公婆留下探听拆迁的情况,似乎真是一个借口,他们到底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就是不赶紧回来呢?
说心里话,郑芸不相信,公婆是为了整治自己,非逼着她一个人带孩子。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耽误了他们的回程。
尽管郑云买了面包,准备大人随便应付一下,但父亲还是很早就做了早饭,牛牛没胃口,只能带了食盒走,准备第一节课的课间给他喂面条,大大的妈咪包里装上衣服、汗巾、牛奶、豆奶、暖水壶、零食、保暖食盒、水果、湿纸巾、卷筒纸,鼓鼓攘攘一大袋。
一手牵着牛牛,一手挽着妈咪袋,就要出门,父亲也换鞋跟了出来,来拿妈咪袋,郑芸说:“说了不用你去呢。”
“我去,我去。”父亲连声说,“不仅担心你弄丢了他,还担心你的腰肢,我去放心些。”
父亲去并不只是为了放心,有他在,郑芸就轻松多了。父母在,是福气,父母健,是万幸。直到此时,郑芸才真正体会这句话的含义。父亲在家不但包揽了所有的家务,陪着上课也是尽量多做,课堂上、课间,郑芸几乎只是个提包的主。
直到回家的路上,父亲给牛牛换下了汗衣,就在牛牛吃饼干的咯吱声中,郑芸问了一句:“朱老师给的那些饮食疗法资料,爸,你收好了没有?”
父亲没有回答。回头一看,他已经睡着了,眉头永远都那么拧着,灰白的头发很是扎眼。郑芸扭过头来,专心开车,却在不经意间,眼泪流满了脸庞。
周六,郑芸出去了一趟,把小工厂的账簿拿回来做,母亲在边上问:“会超也想法子挣钱了没有?”
郑芸摇头,一下子想到摇头母亲又会误会,马上解释道:“他加班也多,没时间搞第二职业,再说他那专业,科学社会主义,党校一大堆博士呢,谁会请他去讲课?”
母亲默然片刻:“那还花那么多钱读什么博士?!”
“多读点书总是好事,”郑芸说,“他们单位就他一个博士,将来升职总要照顾一下。升职了不就涨工资了,意思是一样的。”
母亲瞪着眼望着她,忽然说:“你被降职了?”
郑芸吓了一跳:“你咋知道的?”母亲真是神通啊,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还是敲中了要害。
母亲不答,却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你牺牲自己为了这个家,为了成就他,他知道吗?他领情吗?他体谅你吗?”
“你熬了多久才得到的升职,妈知道你一直想读书,没有读大学是你的心结,最后做了会计,眼看你就快熬出头了,可是说放弃就放弃了。妈觉得不甘心,”母亲说着,眼圈红了,“人家都说,做了缺德事才遭报应,可你没做什么坏事呀,我们家也没做什么坏事啊,可为什么就会是这样呢?”
郑芸放下笔,幽幽地叹口气:“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啊。”
“我还就看不惯,他周会超动不动就对你指手画脚,学历比你高就了不起了?你承担的这些,他未必承担得起!妈跟你说,等他出差回来,你爸会跟他谈,该他做的事,他就必须尽义务,”母亲一抹脸,“还有你,好好地活,要知道爱惜自己,别什么事都自己扛,这个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郑芸看母亲一眼,不说话,低头做账。
母亲起身:“我去做饭了。”
“明天我们去大菜场买菜,买足一周的,这样爸爸就不用每天去买,早上也不要煮面条或者做饭了,就吃牛奶面包吧,别弄得那么辛苦。”郑芸说,“下午我也不做账了,带牛牛去超市,让爸爸休息一下。”
“你这么快就做完了?”母亲奇怪地问道。
“哪能呢,早着呢,”郑芸说,“晚上、明天都还要做的。”
逛超市是每个周末的必修课,看似轻松,是个休息机会,实则不然。从牛牛患上自闭症那刻开始,郑芸的生活就没有了轻松,一切的一切,都是以矫正牛牛的行为方式为基准,逛超市也不例外。
选择每个星期都带牛牛去逛超市,也是老师的建议。色彩缤纷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刺激牛牛的感官,也是寓教于乐的方式。好在家里离超市近,走路也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路程,以前每天晚上吃完饭,公婆都会带牛牛来。郑芸会把要训练的科目,告诉婆婆,要她有目的地引导。公婆走后,有时候会超不加班也带了来,但是郑芸知道,要指望牛牛跟着会超能学到什么,逛一趟有一些收效回家,基本无靠。只是郑芸单独带牛牛的这些天,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不然也该要天天来。
到超市进口处,郑芸站住,看牛牛怎么做。牛牛走到推车跟前,拉推车,拉不动,回头看郑芸一眼,郑芸等着他说话,但是牛牛一扭头,想跑。郑芸拖住他:“说话。”
牛牛手指推车,不看郑芸也不说话。
郑芸蹲下身,一字一顿地说:“拿推车。”
牛牛还是不说话。
郑芸说:“你说话,等会妈妈就让你买个果冻吃,现在,跟妈妈说话——拿推车。”
牛牛低头下去,就是不说话。
郑芸一直坚持,抓着牛牛的胳膊,让他面对着自己,不说这三个字,就不让他动。
牛牛终于说了,郑芸便把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取用推车,把推车推到空旷点的地方,再次松开,看儿子的表现。牛牛想往推车上爬,想往常一样坐到推车里去,但是郑芸并不援手,等着他开口求援。牛牛试验了几次,终究上不去,折回身到郑芸跟前,抬头看郑芸,眼神集中了一秒钟不到,就飘开了:“上去。”
这是个进步,郑芸并没有指导他要怎么说,他自己说了出来,而且说话之前,有了眼神对视,这是个非常良好的开端。按照要求,郑芸必须马上及时做出回应,于是她抱起儿子放到推车上,说:“牛牛好样的,就是这样说话,要跟妈妈提要求。”然后她微笑地注视着儿子,把他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慢慢地说,“牛牛应该这样说,妈妈请你帮我坐到推车里去。”
这个阶段的牛牛必然是说不出这么复杂和完整的一句话,但是朱老师也说了,简单自发语言之后,是复杂的泛化,不管儿子听不听得懂,能不能做到,郑芸都要按最高标准示范。
进超市第一件事,先到日用品区,郑芸说:“现在我们去借用坐垫。”
走到坐垫货架前停下推车,牛牛飞快地起身,自己拿了一个套着薄膜的厚坐垫,放在推车后方,然后坐下去,双手抓住推车边框。郑芸对他的举动很满意,忍不住笑了一下。
训练这样的孩子,有时候真的就跟训练小狗狗一样,建立条件反射,强化条件反射,都是必须的程序。这个条件反射的建立相对而言还是很顺利的,她第一次就是要牛牛直接坐推车,尽管穿着厚棉裤,推车底板上的铁丝格子还是硌得牛牛很不舒服,他没坐一会就站了起来,然后蹲在推车里。郑芸这时就取了一个坐垫放在框里,再让他坐。起先牛牛有些抗拒,因为不知道坐垫隔了之后就舒服了,郑芸硬压着他坐下,这才感觉到坐垫的好处,便安生了。到第二次,郑芸把推车推到坐垫货架前,在牛牛跟前慢慢地做取坐垫,垫坐垫的动作,牛牛一屁股就坐下去了,毫不迟疑。第三次的时候,郑芸只把推车推到坐垫货架前,让牛牛自己取和垫,他犹豫,郑芸在说“我们借用坐垫”的同时,手把手教了一次。到第四次的时候,她发出指令,牛牛独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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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个举动的强化已经完成,下一步,该是要泛化了,那就是让牛牛站在推车里,然后她问:“我们要去干什么?”只要牛牛能指向坐垫货架的方向,就算达标,如果牛牛能手指坐垫货架方向说“去”或者说出“坐垫”二字,那对于牛牛自身来说,就是很优秀的成绩了。
每一次在超市的训练课程,都比家里要来得容易些,诸多小目标的实现,带来的小小的成就感也给了郑芸不小的鼓励。但是今天和朱老师的交流,还是给她增加了一些压力。因为当她兴致勃勃地汇报学习情况的时候,顺带表扬了一下儿子,逛超市对任何物品都不强求,不管他拿了多少物品进推车,也不管是否郑芸拿出去他又捡回来多少次的物品,只要郑芸坚持几次,或嘟嘴恐吓一下,他就作罢。这本是郑芸得意的炫耀,可是朱老师说,这样不好,他应该学会普通孩子同样的情绪,坚持索要,对任何物品的不在乎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对自身情感的不在乎,这不但不是好现象,而且是必须要引起重视的。
怎么样训练呢?郑芸推着车,陷入久久的思索中。
牛牛此刻,正在东摸摸西拍拍,好奇心是鉴定自闭症孩子的程度的重要衡量指标,不同于其他自闭症孩子对大多的物品不感兴趣,牛牛对许多东西感兴趣。超市最大的好处,就是物资丰富,可以不停地吸引牛牛分散的注意力,每当他对一样东西开始注意力涣散,必然会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这样他就会安静许多。郑芸带他走过超市的各个分区,观察儿子的喜好,在他对某样物品最有兴趣的时候,进行强化训练。
就像专业老师说的,这样的孩子,一定要给予物化的刺激,从人的本能,从最原始的物化开始,一步步深入。最初始的,就是从吃开始。
认识各种食品,感知各种食品,从糖开始,有水果糖、牛奶糖、夹心糖、硬糖、软糖、QQ糖、瑞士糖……还有各种品牌,都是教学内容。
牛牛的学习过程一如始终地漫长,但所幸他对吃还是保有相当的兴趣,而且机械记忆非常好。比如他爱吃的薯片,郑芸教几次,他就能分清什么是青柠薯片,什么是番茄薯片,当郑芸发出指令,他能准确无误地从货架上取了放在推车里。再复杂一点,就是认品牌,也没用多久,牛牛就能飞快地找到自己最爱,并且能用手指着一字一顿地告诉妈妈,克奇——青柠——薯片。
于是郑芸告诉他,作为奖励,他能得到这筒薯片。在这个过程中,他要强化学习“奖励”这个词语,理解其中的意义,要学会遵守精细指令“只拿一筒”,而不是两筒,或者更多,更进一步的,就是还要学会,手中这筒是“这”,其他的都是“那”。
每一道指令,都必须由浅入深,要通过他的种种举动,来判断他是否已经懂得指令的含义,准确无误地执行。在这一过程中,郑芸还要密切关注儿子的情绪,一旦牛牛出现抗拒,她就必须及时停止并改用其他方法,以防儿子倔强起来出现过激的哭闹。
尽管牛牛与同龄的孩子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但郑芸仍然坚持着,像对待正常孩子一样对待他,鼓励牛牛自己去拿吃的,进行选择训练,然后告诉牛牛,这个不能吃,因为是不好的东西,油炸的有火气,碳酸饮料影响发育……不管牛牛是否能听懂,她都要不停地灌输,像填鸭教育。因为只有大量的语言刺激,才能逐步地改善孩子的语言障碍。她需要用最简单的语言,试图给牛牛最明白的解释,力争让他理解,尽管这种种到最后可能是徒劳,但是她坚信,做了总比没做好,说一万句话,儿子能听进去并理解一句都是值得她无数次努力的。
在玩具区逗留了一阵子,牛牛对一只毛绒小白兔焕发了极大的兴趣。郑芸看了一下标价,居然要四十元,也真是贵。她迟疑了一下,对儿子说:“牛牛,不买这个小白兔,把它放回去。”牛牛放回了货架,迟疑一阵,又拿了出来。郑芸有些不忍心,但是一想到家里已经很多毛绒玩具了,她坚定地命令道:“放回去,听话。”
牛牛依依不舍地放下小白兔,低头不语了,一看这模样,郑芸就知道他情绪不高了,便说:“妈妈给你买包小熊糖吃,好不好?”
一拐弯,马上就到食品区了,牛牛还回头看了一眼小白兔。郑芸心想,有个办法可以一试,让牛牛学会权衡和选择。她将推车停在糖架前,让儿子自己选了一包糖,然后,再次来到小白兔跟前,一边比划,一边解释:“糖和小白兔,牛牛只能选一样,拿了小白兔,就不能拿糖,拿了糖,就不能拿小白兔……”
反复几次后,牛牛还是无法抉择,最后,他两手一手抓糖,一手抓小白兔,不撒手了。郑芸知道,他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不知道二选一。怎么办呢?郑芸想了想,把两样东西就放进推车里,继续转悠起来。
到柜台结账的时候,郑芸再次问:“牛牛,你是要糖,还是要小白兔?”牛牛仍旧抓着两样东西不放手,郑芸劈手来夺,先扯糖包,捏得紧,郑芸放弃,再扯小白兔,捏得没那么紧,她把小白兔放到结账员回收的篮子里,然后把糖交过去结账。
“牛牛,你看,姐姐扫了食品袋上的条码,妈妈就付钱,这包糖就归你了,可以吃了,小白兔姐姐要送回去。”郑芸低头盯着儿子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心里叹口气,这堂课是无效的。也许是自己太心急了,她想,牛牛连很多名词都不能掌握,怎么会懂得选择呢。
闷闷地出了超市,看见一大群小朋友集中在广场一端,牛牛专心地吃糖,他一贯对人多不感兴趣,本来郑芸也是个烦人多的性格,可是有了牛牛这样的孩子,不得不学会并带领他往人堆里钻,要学会交往必须先学会习惯在人群中呆着。
她毫不犹豫地牵着牛牛过去,哈,竟然是在卖兔子!走近了,看清楚,原来不是兔子,是小豚鼠,也叫荷兰猪。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郑芸好不容易扒拉开,把牛牛推到地摊最前头,他马上弯腰,伸出手指头插进笼子间隙,去触碰豚鼠细细软软的毛,一忽儿,便笑起来。郑芸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笑,但是她知道,这样的孩子触觉是失调的,为了调动他的感觉,郑芸常常要强化他的触觉感知,比如打盆水,让他感受水的细腻柔滑,感受水的温度,什么叫凉,什么叫烫,什么叫温……最常用的就是挠痒痒,咯吱窝和腰肢、脚板心,按住了他挠,一边挠一边说“痒”。
豚鼠有着细密柔软的毛,难道这就是牛牛发笑的原因?郑芸猜测着,牛牛该是把这只白白的豚鼠当成了小白兔,他对超市的小白兔有记忆,有感知,这个感知是极其宝贵的,需要及时建立起区别的记忆,唤醒牛牛脑部的相应功能。
一瞬间,她有了主意,问道:“这豚鼠多少钱一只?”
“连笼子二十块。”
郑芸叫儿子:“牛牛选一只,我们带回家。”
牛牛选了一只雪白的豚鼠,郑芸再一次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把豚鼠当成了小兔子。
回到家里,母亲一见郑芸提着的笼子,就大呼小叫起来:“哎呀,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养宠物。”
“你别把它当宠物看,要当教具看,这是牛牛学习的教具。”郑芸说着,拿出家里最大的塑料脸盆,把豚鼠从笼子里拿出来,放进盆子里。
牛牛蹲在边上,想伸手去摸,又畏手畏脚的,郑芸在旁边使劲说:“它不咬人的。”牛牛还是不敢摸。
那就只能循序渐进了,郑芸又把豚鼠放进笼子里,牛牛伸出一个手指头,穿过笼子挠它的毛,小豚鼠一动不动,只是肚皮微微抖动。牛牛开始发笑,手指在毛里搅来搅去。
郑芸打开笼子,豚鼠不肯出来,她把豚鼠抓出来,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它的背,豚鼠温顺地缩在盆中,一动不动。
“来,牛牛,象妈妈这样摸它。”郑芸伸手去拉牛牛,牛牛的手试探着才过来,豚鼠忽地移动了一步,牛牛吓得飞快地缩回了手。
“不怕。你看,它不咬人。”郑芸拿手轻轻地在豚鼠鼻子底下晃动,摸它,轻轻拍打它,那细密的白毛柔顺,稍微按一下,就能感受它皮肤的温暖,它呼吸的频率顺着毛发传递到掌心,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是温度,是生命,是脉动,这是除了亲人之外,跟其他生命最亲近的接触了,牛牛的发笑除了开心,更多的,该是新鲜好玩。郑芸想着,她可以象对待普通孩子那样,从这只豚鼠开始,训练孩子对动物的兴趣,刺激牛牛的中枢神经发育。
这么想着,她便手把手地抓了牛牛的手如此这般,牛牛又开心大笑起来,从不拒绝被妈妈抓住手去抚摸豚鼠,渐渐地开始主动去抚摸豚鼠。他一直蹲在地上,很小心地进行着自己的进步,完全没有意识到,妈妈一直在观察自己。郑芸的眼睛越过牛牛的脑袋,看到电视机上的闹钟,牛牛对豚鼠的注意力已经超过了五分钟,这简直就是奇迹!
28
“牛牛,你看,这是豚鼠,豚鼠是短短的耳朵,兔子是长长的耳朵,”郑芸说,“豚鼠不是兔子。”
牛牛满脸木然。
郑芸想了想,走到书房里,打开电脑,搜出两者的图片,再把牛牛带过来,点着图片,仔细地讲解。牛牛的脑袋左扭右扭,心思基本不在这里,郑芸还是坚持着说了两遍,一松手,牛牛就跑了。
“你觉得有用吗?”母亲站在门口幽幽地问。
“多少有点用吧……”郑芸说,“老师说,只要出现了令他感兴趣的东西,都要趁热打铁地跟进。”
母亲摇摇头:“我看你都要走火入魔了。”
呵呵,郑芸笑一声,母亲问:“今天晚上还给他上个训课吗?”
买了只豚鼠,注意力一分散,最重要的事情差点忘了,郑芸连忙关上电脑,摆好桌子,找出教具,叫母亲去牵牛牛。
长和短都认识了,宽和窄也都认识了,这个星期,郑芸教牛牛认识形状。从正方形开始,跟其他形状都能区别,就是长方形老是混淆,连带着其他形状也都掌握不牢。郑芸不得不调整策略,从三角形和圆形开始,给牛牛信心。
按说三角形和圆形已经认识得滚瓜烂熟了,但在一开始的复习当中,牛牛十次错了四次,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郑芸只好加重表扬的份量,拿出牛牛最爱吃的美国杏仁来聚集他的注意力,错了,不批评,只微微嘟起嘴说:“不对哦,没有杏仁吃了呢。”若是对了,就奖给一整颗,平时可是只有半颗。在不断的刻意表扬中,牛牛终于有了点积极性,当然他不懂得表扬这类情绪肯定,但是他知道对了就等于表扬,就等于有东西吃。
可是,今天的个训课依旧上得异常艰难,郑芸觉得累,甚至想匆匆结束。看到牛牛一直神不守舍的样子,她猛地想到,会是豚鼠的原因吗?
端盆子过来,牛牛的眼睛一下直了。
郑芸收拾了教具,把豚鼠放在桌子上,抓住了儿子的手,慢慢地说:“这是豚鼠,豚鼠是短短的耳朵,个头永远这么大……”再拿出兔子的图片,“小兔子是长长的耳朵,小兔子会长大,长成这么大……”她比划了一下,发现儿子根本没有听。
郑芸沉默了,课已经没法再继续了。她不知道,买只豚鼠回家,到底是错还是对。
转身回到书桌,继续登账,她回头看看儿子,依旧是手指在捋毛,发出阵阵笑声。她不禁黯然,也许,只有儿子这样傻傻的,才会有真正纯粹的快乐吧。
周日的早上,跟母亲一块带了牛牛,开车去大菜场买菜。菜场一角,正好有人在卖兔子。
就像被施了定身法,牛牛不肯动了,一直站在那里看。郑芸怔怔地望着兔子,忽然发现儿子在做奇怪的举动,他抬起手,用一个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划短短的样子,然后两个手的食指拉开距离,比划长长的样子,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仿佛灵光乍现,郑芸忽然一下明白了,他在模仿自己的动作,他大概是想表达,豚鼠耳朵短,兔子耳朵长!郑芸激动起来,她一直以为儿子对自己的絮絮叨叨根本没上心,没想到,他其实是听了进去的,不管多么艰难,他试图在理解,可是,他表达不出来。
站在牛牛的身后,郑芸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儿子是那么专注地比划着,全然不是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蹲下去,急切却尽力缓和着声调:“牛牛,跟妈妈说,什么是短短的,什么是长长的?”
儿子的嘴巴蠕动着,眼光躲闪。他依旧是怯弱,郑芸立马换了种方式,改问:“短短的是什么?”
牛牛的眼光闪了一下,瞥开了。
郑芸有些失望,却还是不想放弃,又鼓励儿子:“牛牛,长长的是什么?”她指着兔子,希望在提示下,儿子能回答出来,于是她说,“我们把长长的买回家,长长的是什么?”
牛牛一扭头,躲到外婆腿后边去了。母亲叫起来:“你可不是真的还要买个兔子吧?没时间收拾可会臭死去!你再买我可跟你急!”
郑芸垂着两手,无奈地看了母亲一眼。
一进家门,牛牛把鞋一脱,两只鞋打卦一样抛在门口,撒腿就往阳台上跑。郑芸放下菜,跟过去,果然是在看豚鼠,郑芸想叫他回去把鞋摆好,正要开口,牛牛忽然跳着大声叫起来:“短的!短的!”
他说对了,他懂了,可是,懂他的,只有妈妈郑芸。
这天晚上的个训课,郑芸改变了内容,她想应该放弃那些机械的教育方法,而是像朱老师说的那样“趁胜追击”。她把兔子的图片和真实的豚鼠做比较,再一次巩固长和短的概念,然后拿出一个毛刷,让牛牛触摸毛刷的硬毛和豚鼠的软毛,毛刷黑色的毛对比豚鼠白色的毛,记号笔写出粗粗的黑色的字对比豚鼠白色的毛,这些似乎都比较顺利,但是当她拿出毛绒玩具和豚鼠对比,试图告诉牛牛,有体温和没有体温,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时候,卡壳了。
牛牛无法理解,他焦躁地拍打着桌子,拒绝再学下去。
郑芸见状,知道是自己心急了,赶紧把豚鼠递给牛牛,结束了训练。一看钟,居然整了一个小时,想是牛牛不耐烦了。她暗自检讨着,在上课笔记上注明:今天一小时,训练内容太多,超时引起牛牛情绪烦躁,以后一定注意,状态再好最多也不能超过四十分钟。
洗完澡,牛牛上床了,母亲把汽车书放在床头,郑芸默默地换成了动物书。
“牛牛,你看,这是兔子,这是它的耳朵,长长的,”郑芸靠在床边,指着书上的图片,指着兔子的耳朵,认真地看着儿子的眼睛。牛牛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她的手指,她移动着指头,“这是小兔的嘴巴,就跟豚鼠的嘴巴是一样,软软的,湿湿的,温温的……”她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抓着儿子的手触碰杯壁,“温温的,就是不烫手,”再拿闹钟过来,让牛牛触碰铁皮,“凉凉的。”重复一次,水杯,温温的,闹钟,凉凉的。
“这是小兔的嘴巴,就跟豚鼠的嘴巴是一样,软软的,湿湿的,温温的……”她的手再次指向图片上兔子的嘴巴,对牛牛这样的孩子,重复再重复,尽可能地重复,就是真理。
牛牛的表情没有改变,郑芸沉吟着,拿起儿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前,轻轻地吹气,让他感受到温温的,然后,伸出一小点舌头,开始舔牛牛的手指,让他感受软软的和湿湿的。牛牛有些愕然,顷刻间手指往回缩,仿佛被挠了痒痒一般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郑芸抓住他的手指,继续轻轻地舔指腹,牛牛咯咯地笑个不停。
“小兔子的嘴巴和妈妈的嘴巴一样,牛牛去摸,就会舔你,不会咬你,豚鼠也是这样。”郑芸停止舔,松开牛牛的手,问,“好不好玩?”
牛牛不回答,过了一会,又把手指伸到郑芸的嘴边。
“手指放在嘴巴前面,就是这样的感觉,软软的,湿湿的,温温的……”郑芸说着,先是呼呼地吹气,然后开始舔,牛牛再次笑起来。看着儿子无瑕的笑容,郑芸也受了感染,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漫起笑意。这时候的牛牛,多像个正常的孩子啊,可是一旦这样的时刻结束,他依旧是那么让人揪心,虽然郑芸一直坚信,有一天,他会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个正常的孩子,没有任何毛病。
尽管牛牛今晚兴致很高,但郑芸还是要适可而止,让他在睡前过度兴奋不是件好事,这会让他更加难以入睡,并且在睡眠过程中也很不安稳。
母亲已经过来了,准备上床陪睡,郑芸说:“妈,今天我带他睡,你几个晚上都没休息好了,今天晚上你安心睡吧。”
“那怎么行,你晚上睡不好,明天还要带他去上课呢。”母亲说,“我晚上睡不好,白天在家里可以补睡。”
“今天我带他睡。反正这些天都在家里病休,也没那么累。”话是这么说,其实郑芸真是感觉很累,但父母也不轻松,她心里很明白,照顾牛牛不是父母的责任,而是自己的责任,她必须尽可能地多承担。身上有些酸痛,估计是受了凉,也不知是不是牛牛感冒传染了,人一累抵抗力就低。总之为了明天有个良好的状态出门,她还是把手头没做完的账先放放,毕竟不用上班,明天下午还有时间,各种驱寒和消炎的药吃了一堆,准备早点睡下。
母亲没有坚持,关了灯带上门,就出去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在光影着闪动,随着门缝里的光瘦下去直至不见,郑芸心头各种滋味翻滚,还来不及五味杂陈,儿子的手就摸了过来,一下箍紧了自己的脖子。
“牛牛,怕黑吧,妈妈在这里,妈妈保护你,”郑芸说着,搂紧了儿子。谁知儿子越箍越紧,勒得她都快透不过气来了,郑芸扒开他的手,说,“你挨着妈妈,就知道妈妈在这里,不用箍这么紧啊,妈妈怎么呼吸呀?”
牛牛放松了片刻,扭动着屁股,又贴近了过来,再次伸手箍住郑芸的脖子,郑芸耐住着性子说:“别箍妈妈脖子。”牛牛哪里肯听,越是使劲了,郑芸恼了,在被子里罩着他屁股就是一下,牛牛憋在枕头下发出“呜”一声低鸣,哇哇地哭了起来。
29
“嘭”的一声,门开了,母亲站在门口:“怎么了?”
郑芸数落了一顿,母亲说:“我带得好好的,你一带就不对了。”
“他爷爷带得时候,也是说箍脖子,难受死了,早几天他病着,挨着我睡还挺老实,病一好,就开始了。哪有这样睡觉的,就要纠正了过来,”郑芸说,“妈,你去睡你自己的,别管了。”
“治治也行,那还不是爷爷惯的,我带他睡几次,也没这样。小孩子贼精呢,谁好说话欺负谁。”母亲说,“你这样,在被子里给他摸摸背,拍拍屁股,舒服了他就不闹腾,一会就睡了。”
普通的孩子可能有这样的精明,郑芸倒不相信,牛牛会有这样的能力,看谁好说话就欺负谁。她分析着,也不过是跟外婆没那么熟,所以生疏些拘谨些,不敢那么闹腾。孩子都缺乏安全感,尤其这样的孩子,更加怕黑,更加担心身边没有大人,只是不会表达而已。
牛牛从小就有睡眠障碍,在月子里就是睡倒觉,下午死活摇不醒,晚上十点一过就来了精神,原本指望同别人说的那样,出了月子就好了,还是不行。好在断奶前郑芸只管喂奶,哄睡觉是奶奶的事,刘心美每天晚上都要熬到三点才能落枕,再大些又都是爷爷带了睡,周建设一直都是晚上没睡好,中午补觉。
为了他睡觉的问题,也看过不少医生,微量元素都不缺,就是找不到原因。如今自闭症患上了,好像什么都到了这个筐里,教授说,自闭症儿童的典型症状就是多动和睡眠障碍,也算找到病因了,连带着吴长卫的美国小舅子也都是这么说的,郑芸也不得不信了。拖了那边从美国买了大批的药还没带回来,说是有一种改善睡眠的,可惜现在还没到手。
作为妈妈,郑芸也曾狠心,在下午带牛牛出去疯,或者在他瞌睡时候使劲摇他,甚至用洗澡来提神,逼着他把睡觉时间挪到晚上,但没坚持几天,爷爷奶奶就要先行放弃。用刘心美的话说,每个小孩都有不省心的地方,我们家牛牛吃饭好、不生病,那就睡觉磨磨人,也是应该的……话已至此,郑芸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由着老人家去了。
可是越是这样,也越不能娇惯。这些日子,趁着自己休息,耗得起,而时常因为心软打退堂鼓的爷爷奶奶又不在家,郑芸心想,就从今天晚上开始,训练一个良好的习惯吧。她扭开床头灯,斜靠在枕头上,安抚牛牛:“好好睡觉,妈妈陪着你,但是你不能再箍妈妈脖子。”半个身体套上棉袄,拍着牛牛的被子,可是许久过去,牛牛还睁着眼睛。
这招看来无效,那就换一招吧。郑芸灵机一动:“牛牛,妈妈跟你讲个故事,龟兔赛跑的故事,就是乌龟和小白兔比赛跑步的故事。”换了别的孩子,这该是最乐意的事情了,可是牛牛没有半点反应,故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概念,他听不懂,理解不了,也没这个需要。
郑芸不管不顾,张口就说了起来,她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儿子的反应,儿子眨着两眼,既不显得兴奋,也没睡意。
郑芸自顾自地说了四遍,牛牛还是瞪着两眼望着天花板,她忽然想起实验幼儿园那个小刘老师的话“你们家牛牛,有时候上课,就呆坐在椅子上,两眼翻白,像个傻子一样……”心里一阵揪痛,她默默地拍打着被子,再也不说话了。
“啪,啪,啪”节奏越放越慢,可是牛牛这里还是睡意全无的样子。
“牛牛,闭上眼睛啊……”郑芸说着,牛牛不动。郑芸叹口气,知道儿子没听懂,她伸手抚下儿子的眼皮,“这就是闭眼睛。”可是等她的手一拿开,牛牛的眼睛又睁开了。
“闭眼睛啊,牛牛,你不闭眼睛怎么睡觉呢?”郑芸又抚上牛牛的眼睛,这次,她不挪开了手掌了,就这么一直盖在牛牛眼睛上。感觉小眼珠在眼皮子底下不安分地转动,郑芸想了想,还是松开了手,牛牛的眼睛弹簧一样又睁开了。
她俯身下去,盯着儿子的眼睛,黑黑的瞳仁,那么大,那么亮,映照着她的脸,可是这只是她的所见,儿子根本就没有看她,他依然在回避跟人直视的机会,包括跟自己最亲近的妈妈。
郑芸心底掠过一丝难过,她想,不能要求牛牛怎样,就只能改变自己。今天晚上,要如何做呢?一步一步来吧,让他慢慢习惯,让他慢慢懂得,再学会接受。对于他来说,再简单的事情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必须习惯这个过程,也必须养成时刻为了他而思考的习惯。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你看,窗外的天都黑了。晚上所有的人都是要睡觉的,关上灯,闭上眼睛,妈妈陪你睡觉,”郑芸说着,“现在,我们关灯了哦。”接着,熄灭了灯。牛牛马上靠了过来,伸出胳膊探向郑芸的脖子,郑芸轻轻地把儿子的手拿开,放进被子里,自己侧身,一手抚摸着儿子的额头,一手拍打着他身上的被子,嘴里发出哄睡的长音,“哦——哦——哦——睡——觉——觉——”
半个小时过去了,牛牛还在被子里翻滚不停。
郑芸抑制不住有开灯的冲动,但忍住了,睡觉首先要给孩子一个氛围,她要是坚持不了第一个晚上,估计结果也跟爷爷奶奶带是一样的。可是现在肯定过了十一点了,这都在床上折腾一个多小时了,再这样下去,还是依旧要到十二点,牛牛才会睡。
不能这样,得想个办法。郑芸在心里计算着,睡不好是因为运动量没达标了吗?平时一堂课三十分钟运动量,晚上感统练习还有半个小时,今天去了菜场,只是走路,运动量不大,周日晚上一般休息,不没上感统练习,往日里都是晚饭后也要带出去散步,今天还没有散步呢。
郑芸似乎找到原因了,运动量是不够的,牛牛的精力还没发泄掉,怎么会入睡呢,必须把他整疲惫了才行。可是现在要把他整下床又去做感统练习,翻跟头、单脚跳什么的,也不现实,那就……郑芸一想出办法,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就这么办吧。
靠近牛牛,不动声色地把他压住,然后,左右开弓开始挠痒痒,脖子、咯吱窝、腰肢、大腿侧,牛牛放肆大笑,使劲扭动着身体,两手乱舞,四下躲藏,可惜他身体太小,被郑芸一压就动弹不得了。挠一会,郑芸就停一下,再挠,牛牛的手拍打过来,脑门上结实地挨了一下,郑芸没躲,加快了动作,牛牛已经笑得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别挠了!”郑芸说着,停下来,牛牛只顾着喘息,似乎还没有明白这句指令的所指。
郑芸再挠,到牛牛笑得抽气的时候,她说:“别挠了。”然后停下。牛牛的笑和挣扎还未完全过去,她一直等儿子平静下来,再次继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多少次停顿之后,牛牛尖叫起来:“别挠了——”
郑芸停下了。
牛牛说话了,难得的三个字。朱老师说得对,既然他不是器质性的障碍,那就要逼着说话,他总是能开口的。对他的要求,就是开口发声,到明确的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
排除器质性的障碍,其实没有花多少时间,儿童医院的门诊就解决了,医生只是说牛牛说话的肌肉需要锻炼,其他没有毛病。于是会超从青岛以琳邮购了一套口腔训练器,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装满了一个大盒子,有些器具就是玩具,比如哨子、喇叭,还有笛子,还有些是特制的,专门训练孩子的各种口腔动作。
大部分器具都是公公在辅助锻炼,牛牛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小喇叭,象个吸管,末端是个卷起来的纸团团,吹气进去,发出“呜”的声音,卷着如同蛇一样的纸团团便被管子里的气给捋直了,一停下,又卷起来。小时候郑芸似乎也玩过,挺有意思的,但是再有意思的东西,一旦变成任务,就痛苦了。牛牛每天要各样器具练习二十次,有时候郑芸听见他吹哨子,公公喊:“用力!”他猛一下,猛几下,到最后终究没有了力气,那哨音颤抖无力,郑芸在另外的房间里听了,都觉得牛牛的可怜……
当然,也有他喜欢的训练,比如舔糖、舔蜂蜜,那是锻炼舌头的。通常是会超扳住牛牛的脑袋,郑芸用腿夹住他的身体和手,用勺子把沾了蜂蜜先让他舔,然后挨着嘴巴附近移动勺子,让牛牛的舌头跟着去舔,或者把蜂蜜点在他嘴巴附近,只准他伸长了舌头去够。吃糖就更有趣了,捉了他的手,把糖放在茶几上,只准他用嘴巴去够,用舌头搅进嘴里。按照教学碟片里的方法,就在他的舌头舔到糖,已经尝到了甜味,却还没有把整个的糖衔进嘴里的时候,就要用筷子悄悄地把糖拨开,增加难度,让他的舌头一直转动。
郑芸在边上看着,经常忍不住发笑,真的跟调教小狗一样,牛牛其实就是属狗的。后来她自己也试过一次,感觉并不是那么好,坚持个十分钟下来,整条舌头都硬了。虽然牛牛不用一次坚持训练那么久,但这样实地体会一次,当个小孩真挺累的,尤其是这样的孩子,比其他的孩子更辛苦,因为他们要达到同等标准,得比普通孩子付出上十倍、甚至上百倍、上千倍的努力还不止。
30
牛牛还在喘息,郑芸又感觉到自己的腰有些隐隐作疼,牛牛虽然小,但是死命挣扎起来所迸发的力气,还是不可忽视的。
今夜就此作罢?郑芸犹豫了一下,想想,不能半途而废,翻身压住牛牛,又一轮痒痒袭击。
“别挠了……”牛牛笑得要岔气了,却没有力气挣扎,“妈妈……”
郑芸缓缓地挪开身体,伸手从枕头边扯过汗巾,给牛牛擦汗,另一只手,拍打着他。
静默不多时,牛牛发出细碎均匀的呼吸声,他累极了,睡去了。
郑芸浑身一瘫,手里还握着汗巾,就这么睡着了。
星期一的早上又是忙乱,郑芸已经洗完了水果装入保鲜袋,还没见父亲起床,倒是母亲起来了。
“你爸爸等会就起来。”母亲越是说得轻描淡写,郑芸越是觉得不对劲。她走到客房中,父亲正用手撑着额头,准备起床。
“爸,”郑芸叫一声,父亲抬起头来,脸色有些苍白,郑芸问,“你哪里不舒服?”
父亲见躲不过去了,便说:“头痛,可能是感冒了。”
“这段时间是流感,先是会超,然后牛牛,现在到你了,”昨天我还感觉不舒服,都流清鼻涕了,这话都到了嘴边上,郑芸还是没说,把父亲按进被子里,“你吃药休息,我一个人去,有老师在不用担心,再说我的腰好多了。”
父亲想来是很不舒服,没有再坚持,躺下闭上眼睛。
回到厨房,母亲正在一瘸一拐地洗青菜煮面条。
郑芸一见叫起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用冷水洗菜呀?省这点气干嘛呀,寒气都到骨头里了,难怪不感冒……”抱怨道,“爸爸也是,我每次叫他调成温水洗,都不听。这么大年纪了,还节约个啥呀!”
母亲不响,看着她额上细碎的头发落下来,精神不济的样子,想是这几天她的脚疼难受,晚上又睡得不好,便说:“你也去休息,我这就叫牛牛起床,我们走了。”
“还早呢,吃了饭走,暖和,也比外头的干净。”母亲手上加快了动作。
郑芸拦着她:“我们不去外头吃,你别煮了,休息去,等会我们走了,你们想睡到啥时候就睡到啥时候起来,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用微波炉加热了就可以吃,简单点,”一转身,拿了面包往微波炉一塞,热好了朝大大的妈咪包一放,说,“这多省事。”
母亲只好作罢,跟着她进睡房去收拾牛牛。
“我昨天有点感冒迹象,睡前吃了药,现在没事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刚才又吃了些药,”郑芸说,“妈,你也吃点药预防,流感时期要特别注意,爸爸那里你关照着,要不再熬点姜汤给他喝。”
“哎呀,一大清早,你看你唠叨了多久了,你怎么比我这个当妈都啰唆呀!”母亲拉长了声音道,“我都没插上嘴问,牛牛昨天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郑芸说着,忍不住抿嘴偷笑,以后可找着让他尽快入睡的法宝了。
牵着牛牛下楼,母亲还追着问:“东西都带齐了没有?”郑芸应着,母亲又说,“慢点开车,早着呢。”
“不早了,周一早上最堵车。”郑芸把牛牛放在后座上,牛奶蛋糕塞在他手里,牛牛还没有完全醒瞌睡,傻傻地握着食品包装袋,懵懵的样子。郑芸朝母亲挥挥手,发动了车子。
小雨蒙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南方的特色,整个冬天只要不下雪,几乎总是这样的雨,出门望天,毛毛的雨似乎可以冒雨前行,但走进雨中,就发现想法永远是美好的,现实永远是意外的,偷懒不打伞,走一圈必然头发衣服尽湿。这样的雨不但是让走路骑车的人烦躁,开车的人也心烦。若是大雨冲刷了路面,反而好走,就是这两头不着的大毛毛雨,刚好打湿路面,却又不够冲走路面灰沙,裹上轮胎,便容易打滑,因而提不了车速,还频发刮擦事故。
一路上过来,已经有了几个小事故,刮了车的,挂了电动车的,带了骑单车的,本就拥堵的路一下就成了肠梗阻,磕磕巴巴好不容易快到医院的小街了,红灯处又发生一起追尾事故,好在快赔处理,没耽误多久,但一拐进银杏小街,郑芸发现路口的红绿灯不亮了,一个警察站在那里指挥交通。想是天气潮湿,线路故障。看看表,就快8点半了,再探头看看小街那一头,车辆也是满满地塞着,郑芸想,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今天恐怕是要迟到了。
就这么想着,前面的车子挪动了,她赶紧跟上,可好,到了自己,警察叔叔一吹哨子,就把车给拦住了。又要耽误一分多钟,郑芸忍不住拍了一下方向盘,发出一声懊恼的“唉!”
正叹着,那交警低头望向车内,竟是在看自己。郑芸吃了一惊,再去看时,交警已经打手势让自己过车了,她徐徐松开刹车,朝前开去,交警已经伸手制止了后面的车,并且向自己微笑点头,她忽地一愣,这不是那天放自己一马的警察吗?
交警对车总是有着职业性的敏感,他躬身,应该是在看后座的孩子,原来他是特意放她先走的。想到这里,郑芸心头荡起一阵暖流,她匆匆地回头报以感激的笑脸,可是交警的脑袋已经别过去了。
还好,准点到达儿保中心。一进大厅,就发现情形与往日不同,凭空多了一些带小红帽的年轻人,一个女孩站在门口处,向进去的人发放传单,到了郑芸跟前,她下意识地摆摆手,笑笑就过去了。
街头也老有这种发送传单的营销人员,见多不怪了,可是传单发到医院里来了,就有些怪,但郑芸可没有时间好奇,匆忙往上课的诊室赶。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喊,回头一看是姨妈护士长。
“郑芸,别急着走。”姨妈护士长说,“你来。”
无法,过去了,姨妈带着她进了护士站,看见一个戴红帽的小伙子正在弯腰整理宣传资料,姨妈似乎跟他相当熟络:“这位是陈炜。”
小伙子直起身体,很是壮实英俊,有着一张帅气的脸,浓眉虎眼,满是阳光的笑容。
“他是残联的志愿者组织的小队长,他们的行动宗旨是助残,帮组弱势群体,本周他们都会在我们儿保科,对家长和孩子提供帮助,只要你们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出来,他们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护士长说,“有事找志愿者,这是他们的口号。”
“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境界高,积极投身慈善事业,都是注重品德修养的新一代。”郑芸礼貌地点头,打着招呼,脑子飞快地转着,哪能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助的呀?
“我听老师说,你腰疼有一段时间了?”护士长问,“现在感觉怎样?”
“咬牙撑呗,”郑芸耸耸肩膀,笑,“好多事都不能假手于人,自己的责任还得自己承担。”
“瞧这心态,当仁不让呢,彪悍的女汉子!”护士长呵呵地笑着,表扬道,“看看我们这大厅里,多数都是愁眉苦脸的,难得你这么乐观,我听说,家庭配合也是你做得最好。以后志愿者们有时间了,可以给大家组织个互助交流平台,相互开导、劝慰和学习,把各自训练孩子的好方法交流一下,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这周你可解脱了,”护士长说着,喊陈炜,“这个任务交给你们了,她腰疼,陪孩子上课要请求支援,你们帮忙吧。”
“没问题,”陈炜说,“那边都分派了任务,我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郑芸嗫嚅道,“不好吧。”
“别担心他做不好,陈炜可是老手了,”护士长说,“志愿者一般每个月来两天,除了队长不变,队员都是轮换的,这次你正好赶上,就让他们照顾一下。”
郑芸探头去看,陈炜已经熟练地抱着牛牛,往诊室去了,跟老师打招呼,也是很熟悉的样子。
“他们还有个副队长,叫杨红,就是门口发传单那个,”护士长说,“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做志愿者快五年了,都成我们儿保中心的编外人员了,好多训练知识都可以给家长做辅导的。”
“他们不上班吗?”郑芸好奇地问。
“都有工作,每个月都是请假来的,好像一边做志愿者一边还做什么调研。”那头护士在喊,护士长交代了几句,让郑芸休息着,出去了。
郑芸走到诊室外,轻轻推门去看,正好看见牛牛吃完饼干,老师弯腰拿教具,陈炜细心地帮他拭去嘴边的饼干屑,郑芸轻轻地带上了诊室的门,坐在走廊上。
护士长的提议其实很好,组建一个交流平台就好了,大家有什么经验都分享一下,有什么也可以互相求助和帮助,只是谁来牵头是个问题。郑芸分身乏力,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这个事情交给志愿者做,还是很不错的,相对于要治疗的家庭来说,他们的时间更充裕,而且他们年轻,熟悉电脑和网络,随时可以搜罗最新资讯,只要有这份心,是可以做得很好的。郑芸甚至想,先组建一个QQ群,可以把美国那边发的资料都压缩放在群里共享一下,这样大家学习起来就方便多了。
要不,等会抽空跟陈炜谈谈。郑芸想,他一定会赞同,因为这个男孩长了一张善良和气的脸庞。
31
上午多亏了陈炜,一连四节课,都是他带着牛牛上,郑芸省心不少。放学时候,陈炜还主动送牛牛和郑芸去地下车库,一路上,郑芸说了自己的想法,正好跟陈炜的不谋而合:“芸姐,这个想法我们早就有了,原先组建了一个QQ群,但是儿童医院家长加入的不多,群里很冷清,现在我们联系了其他省份残联的志愿者组织,想联合起来办个公益网站。”
那多好啊,郑芸兴奋起来:“我有好多国外的资料,都可以给网站,还可以随时更新,”她强调一句,“那也是国外的家长无偿给我的,”又补上一句,“药品代购也可以的,不以盈利为目的。”
陈炜笑了:“等我们的网站做起来了,一定最先通知你。”
两人一路说着到了地下车库,郑芸好奇问:“你们还在搞什么调研?”
“自闭症儿童的治疗追踪。”陈炜说着有些黯然,“选了几个孩子,但是最后都没做下去……”
“为什么?”郑芸关切地问。
陈炜说,原因很多。有些家庭经济困难,难以支撑长期的治疗费用,治疗半途而非,就失去了追踪的意义;有些家庭为了孩子的治疗,举家迁往治疗机构所在地,最终失去联系;还有些家庭起先配合得很好,但后来考虑到孩子病症公布,会招致歧视,所以拒绝将来可能会出现的报道;甚至还有些家庭以为这是有偿的新闻,索要钱财……
“芸姐,”陈炜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想法,“护士长说你们是高知家庭,很开明,又很配合治疗,还有积极的学习意识,所以,我想和你们建立长期的联系……”他涨红了脸,似乎顾忌着郑芸会误会自己开始的帮助只是为了最后的这一目的。
郑芸心思活络,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转圜道:“没什么,我回家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再回复你好吗,因为他爸爸出差了,要下周才能回来。”
回到家细细想想这件事,郑芸觉得其实没什么,她所顾虑的也跟部分家长一样,本来是希望竭力掩盖孩子的异常举止行为,不让周围的人把孩子当成异类,如果要成为追踪报道的主角,那就差不多是昭告天下,他们夫妻丢面子事小,只怕对孩子的将来造成不可逆转的负面影响。
为了牛牛的未来,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她不能答应陈炜。
会超周四回家了,郑芸看着父母亲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由得犯了愁。父母一走,会超虽然回来了,基本上还是一心忙工作,也没几个心思在家里,这里外还是她一个人支撑,关键是她还不能在父母亲跟前抱怨,不然父母折回来,听唠叨的还是她。
“会超,打个电话,看看你爸妈什么时候过来?”郑芸说。
会超回答:“他们自然有他们的事。”
郑芸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到晚上,郑芸到底没忍住,还是说了:“你出差就出差,花那些冤枉钱,买那么多东西干嘛?”
“带点特产怎么了?”会超说,“你怎么一天到晚钱呀钱的!”
“没钱就是没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郑芸气呼呼地说。
“该给你的钱都给了你,其他的你管不着!”会超冲口而出,“你别把压力转嫁给我,我告诉你,我承受的压力,从来都没叫你分担过!”
“没叫我分担?!”郑芸恼了,“你妈住院是谁出的钱?”
“那我爸住院呢?”会超低吼道,“问你要过钱了?”
“你爸住什么院?”郑芸揪住话头不放。
会超无奈,只得说出实情:“我爸鼻梁被打断了,在医院里住着呢。”
啊?郑芸一下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地跟拆迁扯上了关系。会超也不想再隐瞒了,索性说了实话,原来跟拆迁没有半毛钱关系,本来拆迁不成准备马上回来,结果在车站被人打了,鼻梁断了,打人的就是会超妹妹欠债的高利贷追债团伙……
身价清白的郑芸啥时候听见过这么血腥的事件,分明就是黑社会,可人家打了就跑了,剩下老的进医院,如今已经用了将近一万,都是会超找同事借的钱。
“我爸妈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急。”会超说。
这个家真是没有个消停的时候,郑芸无力的摇着脑袋,滑坐到沙发上,心说,我不急,我只想死。
夜已经深了,郑芸还在电脑跟前打字,国资委系统组织政研会论文评选,一等奖一千元奖金,加上单位的等额奖励,相当可观了。郑芸准备了一个月,就是奔奖金去的。
隔壁传来牛牛的笑声,会超用了她教的办法,挠痒痒助睡法,百试不爽。
盯着屏幕,郑芸有些思想不集中。她想起了医院里志愿者的旗帜“星孩志愿者”,想起了陈炜的提议,在每年新学期开学之前,集中版面对自闭症儿童进行追踪报道,让大众了解自闭症,让教育界关注自闭症孩子。这是个多么美好的构想,也许将惠及许多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可是,要郑芸走出面对大众这一步,是多么艰难,她从来都不乏勇敢,但唯独没有这份勇气。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叫自闭症的孩子为星孩?后来她才知道,星星的孩子即孤独症儿童。之所以唤作星星的孩子是因为自闭症儿童有视力却不愿和你对视,有语言却很难和你交流,有听力却总是充耳不闻,有行为却总与你的愿望相违——犹如天上的星星,一人一个世界,独自闪烁。
听上去是多么让人心酸啊,可是现实,更让人加倍心酸……
她对自闭症的了解来之一档电视节目,那时候,她还怀着孕,那天调台正好调到这个节目,说的是一对北京的研究生夫妇,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儿子,他们发现孩子即便是放在一块,也从来不会握手拥抱,一检查,才发现是自闭症。从此后夫妻俩开始了漫长的治疗之路,妻子为此辞职当上了全职妈妈,但是孩子的症状改善微乎其微,治疗费用也让家庭不堪重负。
当时郑芸实不忍见,觉得怀孕时候不应该看这些不好的事情,影响心情和情绪,准备调台,可婆婆要看,还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是接近临产的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自闭症孩子,斜眼歪嘴,明显不正常的样子,孩子的母亲懊恼道:“没出生的时候,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星星,后来说是自闭症,说是自闭症的孩子就叫星星的孩子,哎呀,我的心都碎了,早知道,起这么个名字干什么哟……”
其他的情形都不记得了,唯独这两件事情,在郑芸脑海里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回想过去,她有时候真觉得,生活其实早就给过她预兆,给她打过预防针了,怎么回避怎么躲避,还是落了下来,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
她是多么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果,可是当医生当着她的面,让她见识到儿子不愿意叫爸爸妈妈,不认识眼睛鼻子,无法理解其他同龄孩子习以为常的一切的时候,她对全世界都充满了绝望。
她不敢告诉别人孩子真正的问题,不敢带儿子去公共场所,不敢离开孩子半步,拼命地掩饰他跟其他孩子的不同,巧舌如簧地编制各种借口,她在保护儿子,同时也在隔离儿子。她知道儿子必须学会融入社会,但是她无法去面对那些异样的眼神……
就像那一次,她带儿子去上街,在报刊亭买报纸的一会儿,儿子眯缝着眼偏着头,发出怪声,还喷口水……报刊亭的老板娘就是用一种极其同情和怜悯的眼神望着郑芸,递过来纸巾。虽然对方一个字都没有说,跟没有揭穿“你儿子……是有毛病吧?”可是那眼光还是让郑芸像针扎了一般,刺痛。
她记得去买菜,牛牛在她身边歪七扭八地晃悠,她扯着他,提着大堆的菜,一手还要去掏钱包,看着他挣脱跑开,旁边卖菜的老奶奶一把抓住他,交给郑芸,好心地说了一句:“回家捆了吧,不然今后惹祸,有得你收拾的……”好像自己的谎言被当众戳破,郑芸在愕然中感到无比的尴尬,只能喃喃道:“他不闯祸的,他很温顺……”
牛牛不懂规矩,教多少遍都没用,有时候他会拿起人家摊子上的玉米、黄瓜、西红柿就啃,咬一口还要放回去,人就跑了,卖菜的喊呀骂呀,郑芸赶紧解释付钱,久而久之,不大的菜场都认识他了,知道他不懂事,人家也懒得说他了,啃了索性就给了他,钱也不要郑芸的了。郑芸也跟着脸皮厚了,起先还红着脸四下赔钱,现在干脆找零不要了,当儿子下回捣蛋的预付款了,大家竟也相安无事。
菜市场牛牛最爱的地方是卖鱼的摊子,湿漉漉,冷兮兮的,他一蹲下,拖也拖不走,只顾着摊子上奔走,拿了人家捞鱼的网子在大鱼池胡乱捞,或者把手伸到大大小小的盆里抓,对活蹦乱跳的小鲫鱼又爱又怕的样子,鱼一跳他也跳。捞泥鳅开始是把手放进桶子里,大约是泥鳅滑滑的,抓不住,也学了用小篓子,捞上来再抓,死活还是抓不住,看泥鳅蹦到地上,便呜呜地叫,皮球一样地弹跳,逗得卖鱼的老板都哈哈地笑。
不买鱼也是要看玩鱼,郑芸经常买几角钱泥鳅或者一条小鲫鱼,用塑料袋装回来让牛牛养几天,有时候鱼老板也送几条各样的小鱼,牛牛能欢喜好一阵子。
如今在菜场都不用担心他走丢,不见了人肯定在鱼摊子上,再不然,还有买菜的会替郑芸捉住了他。可这都是熟悉的地方,但牛牛将来的生活,不可能就这么局限,要打开他的空间,郑芸还充满了心虚……
32
都说休假时间过得飞快,对郑芸来说可不是这么回事。尽管也就是十来天没上班,但感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郑芸再次出现在办公室里,真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满书风一般地进来了,看见郑芸,凑过来低声说:“告诉你一个大事情。”
郑芸刚抬眼,满书说:“王科长女儿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郑芸大吃一惊。
“就是上周。”满书说,“王科长大受打击,一直躺在床上,现在还不能来上班。”
“不是一直在医院抢救吗?”郑芸说,“我病假回去之前听说还好转了。”
“好转了几天,马上又恶化了,重新回到重症监护室,最后气管都切开了,那个惨呀……”满书一脸不忍,“听说花了十多万,还没救下人。”
唉,郑芸叹口气。她记得王科长那个女儿,九岁,长得很甜美的样子,听说学习成绩很好,真是可惜。
“帮我垫了人情没有?”郑芸问,“要不我们哪天还是去她家看看?”
“垫了,放心吧,”满书说,“看就不必了,她根本没心思见客,我们去了都被堵在门外,那屋里哭得一个肝肠寸断,听不下去……”满书吸着冷气,频繁地摇头。
“你还别说,听到这个消息,全单位的人都心情不好了,”满书说,“说没了就没了,辛辛苦苦带了这么多年,我当时听了,那个心痛啊,想起早些天还用笤帚抽了我儿子几下,都觉得好愧疚,回家跟我老公说,以后再也不打儿子了。”
郑芸不响了,满书的话实在是说到她心尖尖上了,就在昨天,她还痛揍了牛牛。
说起来,是不能怪牛牛的,但是她就是一下没忍住——
商场负一楼超市旁边,周日这天新开业了一家儿童室内游乐场,海绵泡沫,要脱鞋穿袜子进去,还有人看守,干净不说,管理也挺好,至少不像开放式的那样,对丢孩子这类安全问题不用担心。除了幼儿,别的家长都是把孩子送进去,自己就轻松去逛超市了,出来再来接孩子。郑芸想着这是一个让牛牛接触其他孩子的好机会,可以教他融入集体当中,于是兴致勃勃地带他去了,又怕他以为不会玩其中的一些玩具受伤,或者是不会跟孩子交往受欺负或者出现其他意外,也就全程陪着。
牛牛兴致很高,在里面玩波波球池,郑芸教他丢球,总也学不会使用腕力。因为上午才逛过的超市,有些累了,郑芸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在一层二层之间穿来穿去,只要不招惹其他孩子,也就不管他了。一个稍微大点的男孩想跟牛牛玩,弯腰说了几次话,牛牛都不搭理,最后这个孩子过来,跟郑芸说:“阿姨,他为什么不理我?”
郑芸回答:“他虽然个子大,但是年纪小,你说的话他可能有些听不懂,你自己去玩吧。”
小男孩没有放弃:“阿姨,我可以带他玩呢。”
郑芸点点头,心想,看牛牛什么表现,再去跟朱老师说。
小男孩又靠过去,说着话,拉牛牛的手,牛牛甩开,转背自己玩。小男孩不罢休,再转过来同他说话,牛牛还是坐在小车里,用脚刨地,视男孩不存在。
男孩过来了:“阿姨,他是不是有毛病啊?”
郑芸有些无语了,只好起身,蹲到牛牛坐着的玩具车旁,劝道:“哥哥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看看哥哥也行啊,要不,你起来,小车子也给哥哥坐一下?”她知道牛牛温顺,对玩具也不那么执着,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拉儿子,牛牛站了起来,郑芸说,“来,小朋友,弟弟让你也坐车。”
“我不坐车,我想跟他玩。”小男孩说。
郑芸灵机一动,告诉小男孩:“弟弟最喜欢玩抓人的游戏,你跑,让他追,或者他跑,让你追。”
“那好啊。”小男孩转身小跑起来,“你来追我!”
以郑芸对儿子的了解,这的确是他最爱,也差不多是唯一会玩的游戏,于是一推儿子:“去,追哥哥!”
“追”字牛牛是听得懂的,一看小男孩已经在跑了,赶紧撵脚就追,快抓到小朋友的衣服了,乐得呵呵直笑,小朋友稍停,逗他,马上加快速度又远了,牛牛再追,玩得很开心。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会出现一点点与其他孩子的互动,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看着他们在软垫上跑着,郑芸也觉得很开心。
过了一会,换成小男孩追牛牛,到底个头高,而牛牛也没有什么策略,就只会傻傻地跑,一下便让男孩抓到了,只好又变成牛牛追人了。
“要不,我们玩捉迷藏吧。”郑芸提议,小男孩很乐意地接受了,于是郑芸又提出,“你是哥哥,他还小呢,你让着他,让阿姨帮他找你好不好?”小男孩考虑了一下,也答应了。
虽然是弟弟先躲,可是游乐场只有那么大,牛牛又不能坚持不动,哪怕郑芸又解释又指导,牛牛还是很轻易地,一下就被小男孩找了出来。轮到小男孩躲了,郑芸把牛牛的胳膊抬起来,脑袋摁下去,数“1、2、3、4、5……”找的时候,哪怕余光已经发现了小男孩,可还是要制造难度,带着牛牛这里翻翻,那里看看:
“呀,哥哥不在这里呢……”
“这个是不是哥哥?不是哦……”
“哥哥到哪里去了?”
直到最后,“哇,发现小哥哥了,他在这里啊,抓住他了!”三个人笑成一团。
“阿姨,我们以后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到这里来一起玩,好不好?”小男孩显然也觉得很有意思,这让郑芸很有成就感,能给儿子找到一个年级相当,性格又好的玩伴真是不容易呢。就在刚才,她都产生了儿子是正常孩子的错觉,可见,嬉戏和交流的重要性。
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小时,小男孩的妈妈从超市出来了,带着小孩跟郑芸告别。临别的时候,小男孩说:“记得我们说好的哦,先拉钩!”他伸出小指头,牛牛看着他的手,在郑芸的辅助下摆弄了半天还是不成功,因为这样的孩子协调能力不行,无法完成精细动作。
“那我们就握手成交!”郑芸急中生智地说,让牛牛张开手掌,可是牛牛缩手,就是不愿意跟小朋友握手。郑芸有些急了,马上又转换道,“那就跟哥哥击个掌,就这么说定了!”
不由分说地拉起牛牛的手掌,在小男孩很配合地抬掌迎上来的时候,轻轻地拍了下去。小男孩很大气的笑笑,还煞有介事地摸摸牛牛的脑袋:“小弟弟,你好笨笨的啊,什么都要妈妈帮忙,你看哥哥就不要做妈妈的跟屁虫。”
“是啊,小哥哥棒棒的,牛牛向哥哥学习。”郑芸夸奖着,看着小男孩气活现的表情,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充满了羡慕,她多希望,牛牛也是这样啊,像模像样地端起架子,像个小大人一样的训人,蛮有意思的呢。
小男孩走后,牛牛寂寞了,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玩着,多数时候都只是在蹦蹦床和秋千上玩着,郑芸见他没那么高的兴致了,便说:“我们回家吧。”
牛牛没动,郑芸拉住他:“牛牛,我们要回家了,下次再来玩,好不好?”这次牛牛没有抗拒,跟着妈妈到了门口。
“你看哥哥是怎么玩的,要跟哥哥学啊,这样下次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玩了,”郑芸弯腰帮他穿上鞋,带到门边上,又低头套自己的鞋,“你不愿意说话,至少也要看着哥哥呀,不然哥哥怎么知道,你愿意跟他玩呢?”
直起腰,装好水壶汗巾,再一看,牛牛不见了!
“轰”的脑袋一响,郑芸就懵了。等郑芸回过神来,只看见对面柱子上的镜子里,自己苍白的一张脸。
“牛牛!”她大声喊着,刚才一背的冷汗,现时又急得一头大汗出来了。
没有,触目所及,没有看见儿子。到处是晃动的人影,就是没见儿子。
“牛牛!”郑芸扯开嗓子大声喊,“牛牛!牛牛!”
在短暂的心跳骤停之后,又骤然上升,至少一百六十的速度,又重又快,心脏都要从口里冲出来了。郑芸只觉得脑袋里像进了无数只蜜蜂,嗡嗡作响,响个不停,就是没办法安静下来,她捏住拳头,告诉自己,冷静,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
正当她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坐在边上等孙子的奶奶慢吞吞抬手一指:“好像往那边跑了——”
也顾不得怀疑,郑芸拔腿就朝那边追,迎面的人刷刷地过去,每个人似乎都诧异地望着自己,郑芸也知道自己的神色非常不对劲,岂止这样,她一身都是僵直的,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到了水幕墙哪里,她猛地看到儿子在水槽边跑来跑起,不停地朝水里看,这一颗心总算是归位了。
“牛牛!”郑芸大喊一声。
牛牛斜过头来,一脸无辜不说,居然还有点兴奋地指着水里,叫:“鱼!”
好在还没出商场,无限的后怕暂时告一段落,一肚子的恐惧瞬间转变成了愤怒,郑芸两步上去,一把扯过牛牛,弯腰就朝他屁股上使劲拍打过去:“叫你乱跑!叫你乱跑!”
牛牛哇哇大哭起来。
“以后还乱跑不?!叫你乱跑!”郑芸使劲地抽着他,狠狠地教训,“乱跑就要打!”
手都打麻了,郑芸才在水槽边坐下,无力地耷拉下两手,望着嚎哭不已的儿子。也是该打,不打不记事。可是脾气发完了,冷静下来,她又很懊恼,儿子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懂,该挨打的,似乎是她自己才对。
“牛牛,不哭了,”郑芸蹲下去,给儿子把眼泪擦干净,对儿子说,“看我的眼睛。”儿子眼睛颤颤地望过来,郑芸一字一顿地说,“以后在外面,一定要牵着妈妈的手,不可以到处乱跑,跑丢了,就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听见了没有……”
牛牛嘴巴一瘪,又哭了。
郑芸默默地儿子揽进怀里,在他耳边低声重复道:“以后在外面,一定要牵着妈妈的手,任何时候都不能松开。”
33
每一天早上都是如此,带着牛牛去上课,郑芸一个人,从最开始的难熬,到如今已经习惯了。因为儿子牛牛,她的生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常态,忙碌忙碌,不停地忙碌。但是生活,还是悄然地有些改变,从银杏路口开始——
每天早上,她的车经过的时候,都是绿灯,她知道,旁边岗亭里是可以临时控制的。
她进入儿童医院,再也不用去地下车库,那个保安伯伯会用移动警示桩给她留个地面上的空位,正好对着儿保大楼。
在公婆不在的日子里,刘科长经常允许她在家里完成单位的文字材料。
三个月后公婆回来了,婆婆坚持要郑芸不再耽误上班,而和公公带牛牛去做治疗。
郑芸发现,自己的部门,管理车辆的行政科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似乎每天都有出车任务是经过儿童医院,他们都能替她把老人和孩子捎带回家,郑芸自己几乎很少再中午出动了。
工作论文参加国资委系统的比赛,没有得一等奖,而是二等奖,奖金依旧不菲。
宣传稿件的上报创下了历年新高,报道系列居然得了集团公司的表扬,年底郑芸荣获集团的优秀通讯员奖。
夏总坐在办公桌后,笑吟吟地说:“郑芸,根据你的工作业绩,我们已经提交领导班子,要升职你做秘书,拿主管岗位工资。但是,你知道的,就算批准了,升职考察期还有三个月。”
“这个……”郑芸讪讪道,“我休了那么多的假,只怕对同事不公平。”
“休了假是事实,一部分是公休假,一部分是工伤假,都是合理的,而且也都没有耽误工作啊,我分管的部门只看工作业绩,”夏总说,“对于你的能力和业绩,同事们都是认同的,如果他们提出异议,也可以来竞争这个职位,”夏总笑了,“只是秘书这个岗位,没有两把刷子,能做得下么?”
郑芸惭愧地低下头去,她只能更加努力地做好工作,才能对得起大家。
人逢喜事精神爽,回到家里一宣布,老人也高兴。
刘心美说:“炒两个好菜,庆祝一下。”风风火火下厨房去了。
六点半过了,还不见周会超回来,刘心美叫郑芸打电话催,拨着号,会超回来了,进门黑着脸,一句话不说。
“吃饭呢。”刘心美喊。
会超半天不来。
“都等你吃饭呢,磨蹭什么呢。”刘心美抬高了声音。
会超出来,桌子跟前一坐,也不吭声,埋头就吃。
“你脸色不好呢,晚上要早点睡。”郑芸说,“十一点以后是养肝的,你肝脏不好,更要注意。”
“就是,”刘心美附和道,“你每天晚上都整什么呢,弄那么晚,郑芸是要做账写东西挣钱,你成天网上瞎逛,耽误时间还不睡觉,没指着你做事,你还不把身体爱护好。”
“什么瞎逛?!”会超冲口而出,很有脾气。
刘心美气不打一处来,倏地变了脸色,数落道:“你这是怎么了?妈还说不得你了?妈过来给你带小孩、做事,怎么还亏欠了你的,非得看你脸色不可?!”
“妈……”郑芸在桌子底下踢踢刘心美的脚,示意她少说两句。
刘心美看郑芸拼命打眼色,便忍住了。
会超不再抬头,草草塞了半碗饭进去,就出去了。
“你去哪里呀?”郑芸追着喊,会超也不答,门重重一带,丢下一屋子莫名其妙的人。
刘心美快言快语地冲郑芸道:“吵架了?”
“没有。让他出去走走,散散心,兴许回来就好了。”郑芸摇头,“晚上我再问问他,是不是工作上的事情烦心。你们就别问了,他这性格,和这样子,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刘心美闷闷地望着桌子上的菜,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水煮牛肉是会超最爱吃的,平时有这个菜,他还有兴致跟父亲爷儿俩小酌两口,今天周建设还准备了酒杯的,结果好好的一顿饭,被他一张黑脸进来全给搅黄了。
一家人索然无味地吃完饭,郑芸翻看着白天的个训课内容,捋捋思路,准备给牛牛上课了,忽然接到一个电话:“郑芸,我是贾贝,我现在在你们家楼下,你下来,我跟你说点事。”
贾贝?郑芸是知道的,他是会超的大学同学,睡在上铺的兄弟,从大学毕业一直到现在,差不多十年了,两人一直在一起混,关系挺好的。啥事呢,跟会超说不就行了?还神神秘秘的,不肯上楼家里坐一下。郑芸一肚子狐疑,下了楼。
“贾贝,有一阵子不见了哈,你脸色怎么也不好啊?不需要跟我们家会超脸色一致来证明是兄弟吧。”郑芸调侃道,“一看你就知道,股市大跌,直不起腰来,因为你的脸色就是股市晴雨表呀。”这个说法是有由头的,贾贝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他本人长期炒股,赚了一些钱,每次同学聚会,贾贝只有两件事可干,除了喝酒就是侃股经。
“你说对了,可不就是亏了,亏大了呢。”贾贝的回答让郑芸愣了一下,稍后也就释然,办公室同事中也有人炒股,多少她也听到了一些,说这次股市大崩盘,跌破了一千六百点,散股重创,没几个安然脱身的。多少点对郑芸来说没点概念,因为她从来不炒股,没有闲钱,也懒得操那个闲心,她是个只知道踏踏实实挣钱的保守主义者,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经不起高风险高回报的惊吓。
估摸着贾贝这是来借钱?郑芸想想,不对呀,他再怎么着,也沦落不到借钱的地步,而且就算要借钱,也该找会超,而不是自己。
“郑芸,我跟你直说了吧,”贾贝接下来,说了一番让郑芸目瞪口呆的话,“会超管我借了十万,要跟着我学炒股,我想钱不算很多,也就借了。岳父母在外地,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只有我老婆一个独生女儿,我老婆想把他们接过来住,准备另外给他们买套房子,要我拿钱出来。倒也不是我没钱,因为炒股被套了,不想割肉,就叫会超想办法还钱。”
“会超的股票也给套住了,比我还惨呢,可我这也是没办法。”贾贝说,“郑芸,你劝劝他,要是不想割肉,就你们家想办法先还了钱吧。我这里房子已经能看好了,就要交首付了,找会超要了几次,都一个多月了,还说在想办法,这总也不是个事吧……”
贾贝讪笑着,住了嘴。
郑芸默然许久,说:“我月底一定还钱给你。”
贾贝走了,郑芸站在楼下许久,一扭头去了水上公园。
会超果然在水上公园,双手抄在棉袄里,站在亲水平台上发呆。郑芸走过去,挨着他站定,压抑着沉重的心情,深吸一口气,淡然道:“你也炒股了吧?”
会超不响。他性格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郑芸慢慢地剥开真相的外衣:“股市跌得这么厉害,亏钱了吧?”
会超还是不做声。
一步一步探过去:“你哪来的钱炒股,是跟别人借的吧?”
会超斜眼看了她一下。
“贾贝来找过我了。”郑芸咬着嘴唇说。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会超,家里经济紧张,你就算要创收,也应该选择一条稳妥的路啊,如履薄冰的时候,还禁得起怎样的摔跤?”郑芸小心地选择着字句,不想过多地刺激会超男人的自尊,“我知道你也是着急,想让家里增加收入,但是一口吃不成胖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想说我无能就直接说。”会超一句话硬邦邦地呛过来。
郑芸默然片刻,细声道:“我没有这么说,就算我平时说话不太注意,但我心里也不是这么认为的,我自始至终都觉得,你是个男人,搞好工作,争取上进就好了,家里的事应该是我来打理,我也尽量不增加你的负担。虽然平时我也抱怨你们家那边开销大,但花了钱也就花了,需要钱我们还可以再挣,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踏踏实实地挣钱……”
“为了钱,我听够了你的埋怨。”会超怒气冲冲地说。
“你这样负气有必要吗?”郑芸说,“我是埋怨你,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谈,我以后尽量顾及你的感受,不提。”
“你做得到吗?”会超哼一声。
“我承担那么多的压力,发泄一下不可以吗?”丈夫的态度刺激到了郑芸,她也不禁忿忿了。
会超一摆手:“你当我是你的情绪垃圾桶!我告诉你,我宁愿去挣钱,也不愿意听你数落。”
“好,那你去挣钱!”郑芸也恼了,厉声道,“那我问你,你挣的钱呢,在哪里?怎么一分钱没挣着,还多了好些钱出去?”
“这次是意外,运气不好,下次不会了。”会超说,“这事你不要管。”
“我不管?贾贝都找到我这里来了,我不管?”因为急切,郑芸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声音,“男主外女主内,你要大男子主义你就一个人担,怎么最后担不起,人家还要来找我!”
“叫你别管!”会超咆哮起来。
“人家要我还钱,我不管?!人家要是把你告了,你能跟法官说,我老婆不管,法律上允许吗?”郑芸怒火一个劲往上冒,“你做事就不能想想后果,凡事预先想到最坏的后果?!你借钱的时候跟我商量了吗?你还把我当你老婆吗?我告诉你,你今天就是跑了,你老婆我拖着儿子,还要给你还钱!”
“我就是运气不好而已!”会超气愤难平,抓起一块石头朝地上一砸。
“天上不会掉馅饼!”郑芸说,“你别指望自己运气好,你要是运气好,也不会站在这里干冷,掏不出一分钱还债!”
“你给我闭嘴!”会超粗着嗓子吼起来。
郑芸再也不说话了,默立许久,转身而去。
34
一个人走在冬日的风里,天色黑暗,两旁的店面里透出温暖的光芒,可是郑芸知道,这世间所有的温暖都已经与自己无关。她似乎应该流泪,可是她的眼眶干涸,流不出一滴眼泪,甚至都不曾潮湿半分,她压根就哭不出来。她的心里装满了恨,却又不知道到底该恨谁。
恨命运么?这该死的、狗日的命运啊,你为何就不能消停一点,偏要给我这么多的刁难?!
回到家里一身疲惫,把事情简单地跟公婆做了交代,她也没有劲头给牛牛上课,早早地就睡了。
那种无法排遣的累,已经渗入了她的骨髓,攫取着她毛细血管里每一点动力。郑芸感到身体里强撑着的坚持正如潮汐般退去,她真的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是上天见她可怜,还是开了一条缝出来,就在全家愁眉苦脸无法应对债务的时候,汀州那边又来了电话,说开发商再次通知协调,做了一些让步,也许拆迁可以达成,叫周建设夫妇再回去。
刘心美一边安抚郑芸,一边兴冲冲地收拾行装,跟丈夫一道回去了。
左等右盼,几天过去又没有消息了。郑芸盘算了手头还不到一万的存款,同会超说:“拆迁这事,从来都要折腾好几个来回,估计没有这么轻易,我看爸妈的拆迁款你也别指望了,趁早作别的打算吧。”
“还能有什么打算?”会超瓮声瓮气憋出来一句。
郑芸说:“你卖了股票吧。”
会超翻了个白眼丢过来。
“那股票,说白了,也不是你的,是借人家钱买的,人家现在要钱了,你就该给人家。”郑芸明知道他会生气,还是要说。
“头发长见识短,”会超哼一声,“现在退出来,只有两万不到了。”
“凑起我这里的,也有差不多三万了,其他的,你去找同学借嘛。”郑芸看着丈夫。
“借不到。”会超一口回绝。
“你不去借,怎么知道借不到?”郑芸坚持。
会超没好气地说:“要借你去借。”
“我没同学在这里,都在汀州呢,这么多年没联系,这一突然去借钱,谁信呀?!”郑芸说,“你们同学时常搞聚会,你多找几个同学,每个人少借点,也能凑齐了。”
“我不出去借钱!”会超拿着手上的报纸一甩,气冲冲进屋了。
郑芸跟着进了屋子:“只有半个月不到就是最后期限了,你还想不想跟贾贝做朋友?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要了,你出去总要还要脸吧。”
“要脸才不去借钱!”会超拧着脑袋,打开电脑,打算不再理睬妻子。
“借钱的事等会再说,我先跟你商量,把股票卖了。”郑芸抓住转椅,盯着会超。
会超不耐烦地站起身,准备甩手走开:“我不会卖。”
“你到底要怎样才卖?”郑芸不依不饶,“你还指望扳本呢?我们同事说了,明年回暖的可能性都不大,家里处处要用钱,你到底想怎样?”
会超一把甩开妻子,冷声道:“我就不卖,今天你给我跪下了,我都不会卖!”
郑芸一听,只差没气得晕过去,一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心一横,“扑通”一声,还真就直挺挺地就跪在会超面前了。
会超错愕地盯着妻子,许久之后,黯然地离开了书房。
郑芸从地上爬起来,没事人一样,出去看儿子,正在看电视。她抹了把脸,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自己很下贱,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皮没脸了?不就是几个钱吗?!
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第二天带牛牛去上课感觉特别的疲惫,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下午把牛牛送到父母家,郑芸回到办公室,软软地趴在办公桌上,半天都不曾缓过劲来。
忽然,手机响起,接通了,传来一个女孩温柔的声音:“请问你是牛牛的妈妈吗?”
“是啊。”郑芸心想,别又是什么教育机构拉生源吧,反正每次一说儿子的情况,那边就特别礼貌地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她怎么会不懂呢?今天精神不好,懒得多话,直接问,“请问您是哪里?”
“我们是青岛以琳自闭症康复中心……”郑芸一下子呆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有了入学希望,他们是不会打电话来的,一般在网上提交报名表格,一年之后才有可能出来名额,也许是牛牛运气好,才半年就轮上了。
“我们现在通知您,二月份可以入读,录取通知书和注意事项已经发送到您的邮箱,请及时查阅。”
在连声的谢谢中,郑芸挂断了电话。发了一阵子呆,她忽地一笑,笑过之后,便又阴沉了脸。
去以琳半年的费用是八万,朱老师说得都是明白账目,可是郑芸现在不但是两手一摊——白的,还欠着十万呢。但这个机会,要她轻易放弃,怎么能甘心,这可是牛牛的未来……
就在郑芸一筹莫展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来,一看是婆婆刘心美,郑芸心头升腾起希望,摁下键,张口就说:“妈,我有个消息告诉你……”电话那头,刘心美也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郑芸按压下心头的激动,笑道:“你先说。”婆婆带来的消息一定是好消息,不然打什么电话呢。她这么一想,似乎看到了曙光。
“房子拆不了了……”婆婆第一句话就让郑芸拉出失望的长声:“啊——”
“本来开发商跟我们协商,做了让步,都快成了,有70%的住户已经口头同意了,说是不在原地要房就可以按照1.3%补面积和钱,我跟你爸说,也行了,赶紧签,拿了现钱就走人。谁知道二单元有个老太太,非要1.5%的比例进行补偿,一看这么多人同意,急了,当场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去了……后来家属闹,摆了个灵堂在开发公司门口,开发商也觉得不吉利,索性就付了违约金,退出了。”
郑芸听完,心说,你这老太太,可也是把我们家害得不轻啊。
那头刘心美还在絮叨,说拆迁没戏了,怕郑芸忙不过来,明天就回来。郑芸哪里还有心思听,整个脑门子都挤满了一个字“钱”。
不就是钱吗?但就是钱啊!
会超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子上:“股票卖了,还凑了点零头,一共两万。”
他说:“你想过没有,我们的房子贷款已经还清了,可以抵押的……”
“抵押的钱干啥用呢?”郑芸无力地看着丈夫。
会超说:“先给牛牛去以琳用,其他的投入股市,抄底。”
“那要是股市永远不好呢,钱还不起呢,银行要收房子呢?我们住哪里去?”郑芸再也忍不住了,嘟嚷道,“周会超你怎么就这么败家呢,你忘记了你只有一套房子?!你就那么自信你炒股一定能赚钱?你忘记自己是个菜鸟了吧?!你想一夜暴富你做梦去吧。你自己要睡大马路你去睡,别害我们娘俩!”
她话意重,但声音低,会超也没有发脾气,只说:“爸妈的房子迟早会拆的,那总还有笔钱。”
“你去死吧。”郑芸看了儿子一眼,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会跟你那个死鬼妹妹一样的德行,除了坑爹坑娘还是坑爹坑娘。你爸妈多大年纪了,就这么一套房子,拆了也就那么几个钱,你用了也就算了,贴到股市里算什么?!”
“抵押贷款,你死都别想!”郑芸恨声道,“我就是讨饭、饿死,也不卖这房子,这是留个牛牛的,他将来就算没工作,好歹还有个容身之处。”
会超沉默许久,扔下一句:“那其他的钱你想办法,我不管了。”
看着他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了,郑芸气不打一处来。不同意贷款,示威是吧?就算不是示威,要他拉下面子去借钱,那的确比登天还难。逼着老婆出来挑大梁,这样的男人居然还没有绝迹,摊上自己就是一个!郑芸心里一百个鄙视周会超,最终还是一甩头,带着儿子出去散步了。
天无绝人之路,丈夫靠不住,就靠自己吧。
月底日近,还差七万,郑芸不敢跟父母开口,找表妹小薇借了两万。剩下五万,她想到了发小陈轩涛,这是她在省城里唯一的朋友了,还是个超级有钱人,依靠那么多年的感情,本着对郑芸的信任,他应该会借钱的。五万是借,七万也是借,两万的区别对有钱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郑芸想着,要跟轩涛开口,就借七万,先把小薇的钱还了,总归只是欠了一个人的。
怀着满满的信心,郑芸又一次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还那么笃定。
难得的大晴天,虽然还是北风,但是有了太阳,一切都感觉不同了。
郑芸想着这几日要去见陈轩涛,也不能太邋遢,起了意捯饬捯饬自己。也是许久没有打扮自己了,带孩子、工作、兼职,生活满满当当连轴转,别说没时间,就是有时间,她也没心情。每天打开衣柜,顺手一拉,扯了哪件就哪件,胡乱套上,好在冬天不是夏天,棉袄也就那么三件,记得就换着穿,不记得就天天穿。
母亲大约是看不惯许久了,有一天实在憋不住了,对郑芸说:“你能不能有一天不穿棉袄?”
“那不是冷死呀。”郑芸脱口而出。
母亲都快无语了:“闺女,你那么多大衣呢?羊绒的、羊毛的、呢子的,各种颜色,五六件有吧,都不穿,放在柜子里摆看呢?”
“没有时间熨,没时间搭配,没有时间、没有时间……”郑芸连声说,“弄件大衣那么麻烦,要穿紧身裤,还要配靴子,穿得不好就跟农村大娘似的,我带着牛牛,能穿高跟靴吗?怎么省事怎么穿,怎么随便怎么穿,你就别叨叨了。”
35
周末牛牛不用治疗,爷爷奶奶带去逛菜场了,估计一两个小时回不来,回来的时候,必然又会拎了小鱼或者泥鳅。会超加班去了,郑芸吃早饭的时候收到了陈轩涛的短信:我们公司周六正常上班,你来我办公室吧。
周五下午的短信,今天早上才回,郑芸知道,生意人应酬多,估计轩涛是中午喝高了,晚上喝醉了,到第二天早上终于清醒了。每次找他,从不会及时回信,但也从不会不回,反正不管拖多久,他总有回应。郑芸也习惯了,短信发出去,就不用管了,到时候,自然就回过来了。不过,轩涛虽然短信不及时,但约好的办事时间,可从不含糊。
她去过轩涛其中的一两家门店,没去过他的公司总部,现在也叫集团有限公司了。记得他公司的地址,是在最繁华的商业大街写字楼里,这座城里的高大上,以前也有路过,却没有进去过。每到富丽堂皇的地方,郑芸都感到从头到脚的局促,所以轩涛邀请过几次,她还是没去。
手机又响了一声,轩涛的短信又来了,你还不知道吧,公司去年就搬家了,地址……郑芸再次吃了一惊,公司搬家了,还在经济开发区里呢,看门牌号码是个单门独院,这家伙不声不响的,这几年也混成大实业家了,随即呵呵一笑,富老板也有穷朋友,今天就去见识一下。
终于拉开了大衣的柜门,久违的精致的生活,扑面而来。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白领丽人的范,从街头收获不菲的回头率,如今她蓬头垢面,跟市井大妈无异。
但要去的地方,那可是怎么着,也不能让人看轻了,因为衣冠不整被轰出来。这是玩笑,但她不能太寒碜,丢了轩涛的脸,也丢了自己的脸。
取下了天蓝色的大衣,大翻领,简洁的式样一直是她的最爱,靓丽的颜色,正好衬她的皮肤。再从箱子里翻出一条淡粉红色的大丝巾,满是樟脑丸子的味道。看着满满一整理箱的围巾,郑芸想起自己这一个月来,除了高领毛衣,就是一条黑色的围脖打通关,不禁苦笑一下。
翻出高跟长靴,居然有了霉点。蹲在阳台上重新上油,冬日早上温柔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遍了她的全身。一瞬间,她竟有些想落泪,如果没有牛牛的病,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就这样,跟从前一样,原来,从前的生活是那么的幸福啊,从前的她怎么就从未感受到呢……
靴子擦好了,阳光下铮亮,细细的长长的鞋跟,小尖头,简单的淑女风范,立在那里,就有一种慑人的美,不管是上了谁的脚,凭空都会添上优雅的气质。
郑芸很用心地打理了一下头发,梨花头本是很娟秀的,但牛牛开始治疗后,她根本没认真打对待过,这回好生拾掇了一下,用卷梳将发尾处理成流畅的大波,抹上弹力素,看上去似乎不错。化了点淡妆,再戴上银白色的水钻耳钉,衣服穿好,拎上黑色的包包。虽然只是仿皮的手包,但乍一眼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式样大方,主要是实用,最重要是百搭,省去她不少时间和“米米”。
临出门的时候,郑芸站在穿衣镜前左右前后仔细照了个遍,所谓人要衣装,真是至理名言,此番收拾完毕,走出去也是低调的奢华啊。镜子里的人虽然谈不上很漂亮,但也看着舒服,郑芸有些恍惚。那个从前优雅的、精致的她,好像消失在了时光里,又好像忽然间回来了,她无法确认这个影像就是自己,她已经习惯了随意甚至有些邋遢,再也回不去从前。
郑芸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是太过郑重其事了些吧?她想,即便是去借钱,还是要穿体面些,否则真有可能借不到钱。现在已经不流行雪中送炭了,人们都愿意锦上添花。
下了楼才想起,车让会超开去加班了,她只能坐公交去。好长时间没穿过高跟鞋,走路都生疏了,半天找不到感觉,郑芸走得艰涩。好不容易到了公交车站,入眼好多人。天气好,又是周末,出行的人多,挤上去了贴着人,两个细高跟撑不了多少力,重心不稳,郑芸抱着杆子晃动摇摆,一路随着开车起步、刹车拐弯摇晃得腰痛都要发作了。
经济开发区位置有些偏,转了两趟车才到。好不容易熬到下车,又走了一截老长的路,好在公司是个大院子,并不难找。站在气派的大门前,郑芸想,可算到了,这高跟鞋可真不是人穿的劳什子,太遭罪了。要不是为了借钱,何至于?她郑芸就是蓬头垢面,也有一百分的底气在轩涛跟前清高啊。
大门守卫森严,保安问了话,打电话进去才放行。
大办公楼从外观看上去很普通,楼层不高,大约六层,占地却很宽,郑芸心想,单瞅这栋楼,似乎比自己单位的实力还强呢。轩涛这人的性格有些不显山不露水,估计这大楼也是低调外容奢华内在吧。果然,走进旋转门,大厅金碧辉煌,让人叹为观止。暖气开得太大,一进门郑芸开始冒汗,解着围巾和衣扣,前台小姐穿着笔挺的西装,迎过来:“您是郑小姐,找陈总的吧?”引到电梯前,恭声道,“陈总在六楼618房间。”
只有六层,居然也安了电梯。门一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飘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女工正弯腰擦拭电梯面板,已经锃亮得如同镜子了,她还拿着白绒布抹呀抹,郑芸进去,看见光亮得没有一点指纹的按键,有些瑟缩,强自镇定,硬着头皮摁下楼层,那女工的抹布马上就过来了。郑芸手臂挽着围巾,局促地站在电梯里,大气不敢出,心想,莫不会等我一出去,就喷消毒剂啊香水什么的吧……
下电梯,进到走廊,还在看房间号码,就听见那头有人喊:“郑芸,这里。”她抬头一看,轩涛站在走廊最尽头朝自己招手。
“喝茶。”轩涛的办公室很大,偌大的大班椅也才占了不过三分之一的面积,还有一整面墙的书柜,郑芸在沙发上坐下,看见面前老大的一张木茶台,上面茶艺器具林林总总,轩涛熟练地泡茶,手法老道。郑芸看着,问:“我来不打扰你办公吧?”
“说什么话呀,你第一次来,贵客。”轩涛说,“我今天恰好也没什么事。”
郑芸看着他的手动作,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自己什么都不懂,也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题,只好就事说事,于是摸了一下茶台,傻傻地问了一句:“这是红木的吧?”
轩涛想笑,忍住了,说:“你说是红木就是红木吧。”
那就肯定不是了,不识货叫人看笑话了,郑芸有些窘,赶紧换个话题:“你妈妈还好么?”
“我把两个老人送到法国旅游去了。”轩涛说,“走了半个月了,还有半个月就回来了。”
法国旅游?郑芸盘算了一下,一个月那得多少钱?自己借七万,多少还是有些把握吧。
有事没事地闲扯了几句,电话铃响了,轩涛起身接电话,郑芸便细细地看他身后的书柜,那么多的书,好些都是成套的、崭新的,估计轩涛也没什么时间看。正看着,轩涛放下了电话,循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便说:“这都是唬人的呢,假装自己有文化……”
这话说的可太直白了,郑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你可别笑,我从小就羡慕文化人,”轩涛说,“就像你一样。”
“我?”郑芸又笑起来,本想开开玩笑,一看轩涛满脸正色,又想起他没读过什么书,文化人三个字可是他的心结,若在平时可以大咧咧调笑他几句,今天有求而来,不得造次,便赶紧岔开,正好看见他身后还有一张门,顺口问道,“那间房子是休息室吧?”
“是啊,”轩涛握住把手,大方地邀请,“要不要进去参观一下?”
“内室还是不要参观的好,私人空间,隐私。”郑芸说,“我们领导也有休息室,大同小异吧,但估计你的非同一般,肯定是跟这栋办公楼一样,低调奢华有内涵……”
轩涛认真地听着,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淡淡地笑意浮现在脸上:“你真是这么看么?”
“是啊,”郑芸环顾四周一眼,“这儿真是不错,在院子里就感觉挺内敛的,现在的有钱人,不张扬的,少了。”
轩涛忽然不笑了,低头倒茶,问:“你找我什么事呢?”
一句话,先前好不容易轻松点的气氛又紧张起来,郑芸虽然之前给自己打了不少气,但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还是觉得开不了口。她咬着嘴唇,内心激烈地斗争,纠结得厉害。
“你不会是来找我借钱的吧?”轩涛抬起头,盯着郑芸的脸。
啊?!郑芸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不知道轩涛怎么看出来的,但随即,她又坦然了,无奈地想,这样也好。
轩涛看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估计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正想着郑芸这么薄的脸皮,会怎么回答,却听见郑芸低声蚊子般哼哼道:“是的。”
他干笑两声,郑芸的脸更红了,但短暂的赧然之后,她低头抓着手里的茶杯,还是鼓足了勇气说:“我想借的钱,其实对于你来说,并不多……我希望你能帮忙,借给我。”
她说完,抬起头来,看着他。
36
这双大又黑的眼睛太熟悉了,小时候,她总喜欢这样大睁着眼睛瞪他。
在幼儿园的时候,他不听话,她就这么瞪他:“陈轩涛,你再不坐好我就告诉老师。”
读书的时候,他捣蛋,她就这么瞪他:“我告诉你爸爸去,让他教训你!”
读初中的时候,他已经高她一大截,可她是班长,是小组长,他背不出课文、交不出作业、没写完练习、上课开小差,她就这么瞪他:“你等着老师批评你吧!”
后来,他不读书了,她在街上碰到他,也是这么瞪他,问:“陈轩涛,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读书呢?”
倘若她今天也是这样瞪着他,说:“陈轩涛,你借钱给我!”那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了,这是符合郑芸在他跟前一贯的做派,永远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清傲模样,但是此时她没有了意气风发。也许她还想保持自己的骄傲和风度,可是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高他一等,也没有了那咄咄的嗔怪之意,而是在略显瑟缩的期翼中显出一些悲凉的无望来。
他记得上次她给他打电话,说要钱急用,去他的当铺当首饰,要他打招呼给个合适的价格,他当时心里就嘀咕,出什么事了,居然落到了要当首饰的境地?现在的人,有个稳定的单位,谁家没有个几万的积蓄,真有急用,也不至于当首饰,到哪里不也能凑个几万出来?那除非是无处可借了,才会典当家里的东西,大凡到了这个时候,不是吸毒就是赌博。依他陈轩涛社会上混了几十年的经验,就是这样。
可是郑芸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她从小就端正,是大院里有口皆碑的乖乖女,听话,成绩好,还上进。离开汀州到省城十多年来,虽然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几乎跟郑芸天天见面,但隔三差五还是有联系的,十年前,他父母过来常住,六年前,她父母过来常住,两家老人更是来往得勤,毕竟是多年的好友,在省城朋友又少,就当个亲戚走。他从母亲那里听到的郑芸的消息,也还是那样子,孝顺,听话,上进,这么些年,尽管结婚了生孩子,还是在不停地读书进修。每次母亲说起郑芸的时候,总是只用一句话结尾:“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当首饰的事情,是轩涛故意让母亲告诉郑芸妈妈的。多年生意场上混,轩涛对人已经不敢那么信任,他宁愿让郑芸妈妈警醒,给郑芸敲敲警钟,也不愿意郑芸真的有事,在所谓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只是没想到,当首饰的事情才过去多久,郑芸就亲自登门了,穿得如此正式体面地来伸手借钱。
要她放下自己的骄傲,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但,钱逼她放下了。
她为什么要借钱?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知道,不过,既然她来了,就是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他等了很多年了。
郑芸等着轩涛回复,轩涛一直默不吭声。
不借,你也得亲口说出来。郑芸想着,也硬撑着不动。
终于,轩涛起身了,他走近大班桌,从柜子里提出一个大皮包来,重新坐回沙发上,把皮包放在自己身侧,然后,他说:“郑芸,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从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可你成绩好,从来都不用正眼瞧我。后来我辍学做生意,一直想着,等我有钱了,就能在你跟前神气,就有资格跟你说,我喜欢你。”
“可我一直也没能挣多少钱,你却考到了省城,我就跟着到省城来做生意,就想离你近一点。后来生意慢慢做开了,我挣了钱,但不多,还没资格想可以跟你平起平坐,你就结婚了,后来,你生孩子,我买了房子和门面,把父母接过来。再后来,我有了许多钱,可你对我,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样子。虽然有事你会找我帮忙,我也都办到了,但是我知道你心里,从来都是看不起我的,觉得我不上进,没文化。”
“今天,你来借钱,我不会借给你,因为我从来不借钱给别人。”轩涛双手按在了茶台上,盯着郑芸的脸。
郑芸的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
“但是,”轩涛接着说,“我可以给你钱,只有一个条件。”
郑芸的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她搞不明白,陈轩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天,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轩涛的笑容意味很深,也很是叵测,“我一扎一扎拿出来,到你满意的时候,你自己,去那间房子里等我。”他抬了抬下巴,朝着那间休息室:“仅此一次,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也不会去破坏你的家庭,干涉你的自由,并且事后,钱的事两清,你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跟从前一样。”
郑芸终于明白了……
说完这些,轩涛扭头,伸手从旁边的皮包里,拿出一扎钱,放在茶台上,看郑芸一眼。
一万人民币。
郑芸不动。他看着郑芸,再拿一扎钱出来,两扎钱搁在一起。郑芸看看他,又看看钱,还是没动。
轩涛不急,慢慢地朝外拿钱,就这样一扎一扎,整齐地叠放在郑芸面前。
已经七万了,触手可及的距离,这是郑芸要借的数目。
七万人民币,原来是这么厚的一叠呀,就是这样的概念,很直观地享受一回,看钱。郑芸的嘴角划过一丝笑意,她捂紧了一直放在膝头的大衣和围巾,挽起手包,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细跟皮靴走得很舒服,但她走得不快。因为,优雅的步姿不能太快,在这一刻,她俯就的、卑微的、纠结的怯弱,都可以放下,高贵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保有了最后的自尊,虽然她不可以用它来傲视生命、傲视金钱,但她,还可以用它,来傲视陈轩涛。
进电梯,站定,按下一楼,她的指纹印上去,保洁员马上来擦,便是什么都不见了。郑芸感叹道,多好啊,一切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就好像,我从来都没来过这里。
她就这样昂首,走出了大厅,走出了大门。在这一段距离里,过往像电影一般从脑海里映过,这是最后一次回放,放过了,便可以遗忘了,她把它们留在了身后,再不回头。
她设想的种种美好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不会跟从前一样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一直在身边、她如此信任,却一点都不了解的陈轩涛,从此跟她的生命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活了这么久,她似乎到今天,到此刻才明白,人生的真相难免有时候会以一种极度狰狞的面目出现,一扫之前的重重温情,这只是为了告诉她,生命从来都没有侥幸,没有救世主,更没有奇迹,而作为独立的个体,除了忍耐,除了承担,你所能做的,也许只有抗争了。
贾贝的电话又来了,会超依旧是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不出去借钱,成天不是上班、加班,就是蜷缩在家里上网。郑芸知道,他对自己逼着卖了股票一肚子火气,也对自己不肯把房子抵押贷款一肚子怨气,在这个时候,纵然郑芸满腹委屈,也无计可施。
也许是压力过大,在月度会上,郑芸走神了,总经理喊了她两声,她居然没听见没应答,等她缓过神来,事情已经有些难以收拾了,因为总经理问,刚才他说的话记录没有,郑芸的会议记录本上一片空白。
总经理倒是没有当众发难,事后把她叫到办公室,还问了问缘由,郑芸含糊地说,家里的事,欠着债,炒股又亏了钱,急的。总经理苦口婆心地说:“你想那么多干嘛?一个女同志,不要那么好强……”
好强?!这个词语很是刺激了郑芸。我难道是个好强的女人么?哪个女人不会过舒服的日子,要自讨苦吃?她抿紧了嘴,任由总经理教训,站在男人的角度,站在男权的高度,女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她无奈地想,当人们指责一个女人好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个女人之所以好强,是因为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所以才不得不坚强,是男人对责任的逃避、是男人的懦弱造就了女人的自强,怎么,这就成了错了呢?
挨了批评自然心情不好,回家又因为一件小事跟会超起了冲突。
在楼下,碰到快递员送货,郑芸带上楼,拆开一看是一堆零食。等会超回家,把他叫到房里:“你怎么老是上淘宝网购?”
“便宜呀。”会超说得理直气壮。
“上次美国发过来的资料你看了没有,走正准备对孩子进行饮食配合治疗,这些高能量的零食都不能吃了。再说了,就算不进行饮食治疗,也不能给牛牛吃零食,都是色素香精啥的,吃了对身体不好,小孩子就应该多吃饭菜,尽量不吃零食。”郑芸说。
“你真啰唆,”会超有些不耐烦了,“不给牛牛吃,我们大人吃可以吧?”
“爸妈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你也要少吃,吃这些有什么好处?”郑芸问,“你又花了多少钱?”
“不多,三百多。”会超话音一落,郑芸就叫起来:“这么贵,你不知道,便宜也买穷人啊。”
“你穷啊?”会超反唇相讥。
“你欠一屁股债,你不穷啊?”郑芸火了,“你还有资格乱消费?现在家里经济紧张,可买可不买的东西统统不能买,节省一切开支!”
37
“要省你省,我不省。”会超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你欠的钱,你不省谁省?你还好意思乱用钱?”郑芸火冒三丈,“你一个星期至少三、四个快递,人家保安都说你有网购瘾了,你说你乱花了多少钱?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
“我就不想影响自己现有的生活水平,我说了,要你不管,抵押贷款,你不听,”会超哼一声,“我的原则,不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要节省你去省,别要求我!我一个大男人,凭什么听你一个女人的话……”
这是什么话,他还有理了!郑芸越听越气,劈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他肩胛上:“周会超,你真不是个东西!”会超拧起脖子,恨恨地望着她。
她瞪着他,握着拳头,愤怒地叫起来:“贷款贷款!贷了款就不用还了?我什么都是听了你的,你的决定对了几次?要你不要炒股,你背着我借钱去炒;要你不要淘宝,你天天淘;要你不要买零食,你一买一大堆;要你去借钱,你不去;要你学着给牛牛上课,你这借口那借口;你说你累,我不累啊?家里的事都压在我身上,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没叫你出去挣钱,你就不能安生点?不要炒股,少去淘宝,这点要求过分吗?!”郑芸一口气说完,气冲冲地抓起衣服,摔门而去。
她就这样冲出去了院子,疾步如飞,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有些累了,才缓缓地站定。
面前,是一片江水,脚下,是冬天裸露的河床。潇江两岸,城市的霓虹绚烂,这些热闹都与她无关,她站在江边上,被绝望浸润,找不到出路,那种无望的愤怒再次从心底升腾起来,是我好强吗?我这是好强吗?为什么我可以理解每一个人的难处,他们就不能理解我?尤其想到丈夫会超,郑芸此刻心里满是厌弃,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婚姻,怀疑自己当年的选择……
不远处有块大石头,郑芸走过去,虚脱般地在石头上坐下。望着黝黑的江水,人们不是都说,上天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吗?可是给她的那扇窗户在哪里呢?
她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除了钱,还是钱,她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似乎再也无路可走。也不过,就是七万,竟然活生生把她逼进了一个死胡同,她想起陈轩涛茶台上那七万人民币,就这样的厚度,就把她给彻底砸倒了。唉,难怪人家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有人说,有钱能使磨推鬼,可郑芸现在,就是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出路,还没家人的支持——一无所有。
她想起自己的境遇,再一次悲从中来,只是,眼眶干涩,还是没有眼泪可以流出。家庭是这样的状况,除了付出和疲惫,还有多少温情和安慰呢?孩子是这样,那不可预知的将来,充满坎坷艰难,到哪里去寻找希望呢?工作上,她亏欠了同事太多人情,而她又没有能力偿还,每一道压在心上都让她喘不过气来,什么时候才可以解脱呢?父母这么大年纪,还要为自己没完没了地操心,为人子女,她有何颜面见人?朋友,陈轩涛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却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露出这么下作的一面,他是从来都这么卑鄙,一直掩藏着本色,还是十多年生意场改变了他,让他变成了这样?郑芸根本没有心思去深究,他已经跟自己无关了,可是她却抑制不住地心痛,三十几年的相交,最后撕破脸的,还是一个字——钱!
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啊。
即便她保有了最后的自尊,但她的心已经被凌迟了千万刀,她最为信任和倚重的,成为了她最大的打击,当她从陈轩涛面前起身的那一刻,心都在滴血。她之前所有的信仰,在这一刻轰然坍塌,那七万真实的厚度,颠覆了她所有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什么高大上,原来在钱的跟前,都这么脆弱不堪一击。
今夜,无风,她孑然一身,身无分文,站在江水之滨。
郑芸慢慢地走向江水。从前读书的时候,冬日曾约三三两两的同学过来,在沙滩上席地而坐,点燃篝火,弹吉他、唱歌、说话,梦幻般的青春就好像这河床。河床依旧宽阔,这些年因为被挖沙船凌虐,早就没有了细砂,露出黄泥的坑洼的地面,就好像她曾经美好,如今已经不堪回首的青春,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江水就在脚边,再往前一步,就进到了水里。
郑芸默默地望着脚下的江水,它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就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跟它无关,其实它流过这个城市,冷眼看过了多少悲欢离合,可它就是如此沉默,把所有的故事都放在肚子里带走,流向远方。
今夜,你也带走我的故事吧……
郑芸抬头望望天,黑色的天幕,黑得凝重,也黑得沉重,她想,我的生活再也不用沉重了,一切都可以在今夜结束。
“姑娘……”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老人的声音,“姑娘,你要是走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郑芸没有回头。
“我每天都在这里散步,今天看见你过来,神色就不对,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很久了,我怕你出事,一直在你后边陪着,”老人声音沙哑而沧桑,“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呀,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知道,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不要看得那么重……”
看着郑芸反应并不激烈,老人也平和地劝着:“姑娘,你该是结婚了吧?想想爱人的好啊……如果是跟爱人吵架了,那,哪对夫妻不吵架呢?有些夫妻还要磨合一辈子呢。”
周会超?郑芸心底掠过一丝寒意。家无可恋,多数是因为他。
老人见她不语,又说:“你应该也有孩子了吧,那更要想想孩子,没妈的孩子多可怜啊,要是找个后妈,先不说后妈怎么样,你忍心把自己的孩子交到别的女人手上?人都说,有后妈就有后爹……”
郑芸心里一刺,一阵锐痛。牛牛,可怜的牛牛,他那个样子,连话都不会说,就跟个哑巴差不多,自己带他都这么吃力,要换了别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孩子,先不说是否虐待他,会这么耐心地带他么?那他的将来,是不是就会被看成智障的孩子,被所有人嫌弃和歧视……
长叹一声,郑芸怏怏地想,我自己都顾不上了,还顾他?横竖都是死了干净,他若是过得不好,也不如早点死了,就都超脱了。转念又一想,儿孙自有儿孙福,也许,他有他的造化,上天若是慈悲,会给他安排好的,倘使上天都不眷念他,那也是他的命,能怨谁呢……
想到儿子牛牛,郑芸心如刀绞,却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就算妈妈对不起你,可妈妈也撑不下去了,妈妈太累了,妈妈是自私,只想着自己一了百了……
老人见郑芸还是不肯挪步,便也不肯放弃,依旧劝道:“姑娘,死有什么难的?很容易呢,你只要走下去,一下子就可以去到另一个世界,可是你难保自己不后悔啊。你就这样死了,你父母怎么办?你见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好惨的啊——”
“他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多少心血啊,你这样说走就走,真是很不负责任啊,他们百年之后,谁给他们养老送终呢?”老人说得声音有些发抖了,“姑娘,你可不能做这么没良心的事情啊,等你被江水泡得发肿,你要你父母怎么接受啊……我每天都在江边上散步,那些溺死的人见多了,家里人呼天抢地的样子,你不知道有多惨啊……”
郑芸有些听不下去了,眼泪流下来。她对得起任何人,就是对不起父母,老人的话都是道理,到底还是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部位。
“生命多么可贵,不要轻易放弃,我活了大半辈子了,有些事,真的是挺一挺,咬咬牙就过去了,不值得去死。”老人说,“过去了,再回头来看,算什么呀,自己都会好笑,为了这种事情就寻死,真是不值得。”
“天无绝人之路啊,”老人循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会逼你上绝路,只要你自己坚持一下,就能过去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处,但世界上这么多人,你看有多少人想不开呀,那想死的都是少数,再难,人都能想办法活下去,不然怎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老人说,“你就比别人差么?你看你,四肢健全,长得标致,穿得也不差,总比残疾人好吧,总比流浪的强吧,那些人都能活下去,你怎么就不能了?每一只蚂蚁都有每只蚂蚁的活法,穷也好,贱也好,总是能有条出路的,可你不能自己把路走绝了。”
“听话,回家去,好好洗个热水澡,蒙头睡一觉,明天肯定有办法,什么都会过去。”老人话语中透着慈爱,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这孩子,做人不能太自私,你要真是个自私的人,那就去死吧,死了也就死了,我跟你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不过就是人世间少了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合着浪费我也陪着喝了大半天冷风,费了这么多口水。”
郑芸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单瘦,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很像父亲的身影。她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慢慢朝前走。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老人还站在原地,看她回头,摆摆手:“这就对了,赶紧回家去,爸妈都等着你呢,该有多担心……”
郑芸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加快了脚步。
38
打开门,家里很安静,公婆和牛牛已经睡下,听见牛牛那边已经没有响动,郑芸估计时间不早了,一看果然,时钟已经快指向一点了。居然在外头晃荡了六个多小时,想到明天大早还要送牛牛去医院,郑芸匆匆洗了个澡,上床。
会超默不出声地贴了过来,抱住妻子,问道:“你去哪里了?手机也不带……”
郑芸也默不出声地把他的手拿开,不动声色地挪开些身体。
“明天我请了假,去送牛牛。”会超说,“以后每个星期,我都会固定请一天假,去送牛牛治疗。”
“不用了。”郑芸冷淡地拒绝,“你上班很累,好好休息吧。”
会超默然片刻,又说:“从明天起,晚上你给牛牛上个训课的时候,我在边上看,慢慢学。”
“不用了。”郑芸再次冷声回答,“还有一个多月,牛牛就要去青岛以琳了,等你学会,他也过去了,你已经没必要学了,我已经习惯了,也能坚持下来。”
会超再次沉默,过了一会,说:“我再也不淘宝了。”
“随便你。”郑芸翻过身,背对着会超。
“你以前从没这样过,今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会超再次伸手过来。
这次郑芸毫不犹豫地拂开他的手,几乎是忍无可忍的直通通地回答:“去自杀了,准备跳潇江。”
身后彻底寂静了。
郑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也不过就是爱错了一个人,承认就承认吧,不经过这么久,不经过这些事,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察觉到他的自私。她其实并不怪他无能,因为一个男人有没有能力,跟社会给他的资源和平台是须臾不可分离的,这不是他自身可以决定的,所以怪他是没有道理的。但自私就不一样,身为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没有责任感,怎么可以不心疼自己的妻子,怎么可以那么心安理得地在妻子奔波劳累的时候,大爷一般抄手看着,甚至在自己惹了事出来之后,撒手不管,让妻子收拾残局呢?她纵然柔弱,却不得不承担,这所有的点滴累积起来,压迫下来,终于彻底凉了她的心,她的心里再也腾不出空间去原谅他,爱他。
活了三十几年,到今夜,郑芸才大彻大悟,原来爱一个人需要酝酿那么久,不爱一个人却往往只在那么一瞬间。原来那么深、那么深的爱,也可以如此凉薄的收场,消退得如此的快,快得她一时之间都找不出什么具体的、致命的原因。她曾经那样不顾一切的爱情,全力以赴的爱情,回头来看,真是那么可笑,那么幼稚,那么肤浅,毫无意义。她曾经天真地以为,他们会一直相爱,永远相爱,一直到死,可是当世事袭来,当她看见他真实的一面,幡然醒悟,原来这么久的付出,她爱的,竟是这样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可是她,却感觉不到痛了。她付出了这么多的婚姻,维系的家庭,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付出,象个傻子一样地付出,而人家心安理得地享受,没有丝毫的感恩,没有丝毫的体贴,甚至没想过回报她一点点,为她分担一点点,或者说心疼她一点点。她觉得自己应该愤慨,因为太不值得,亏大了,可是她根本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甚至压根就不想愤慨,一切,都是这么的没有意义。
郑芸觉得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人生,都充满了讽刺。
她不恨他,她只是,从这一刻开始,停止了继续爱他。当世事坚硬了这颗心之后,冷酷也就不可避免,她不用顾忌会伤害到他,这不是对他自私的报复,而是,她已经无所顾忌了,她真正的,无所谓了。对于一个死过了一次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是有所谓的呢?她可以就当自己在那刻就死了,现在的一切,都是跟自己无关的身外之物,老公是这样,家庭是这样,婚姻也是这样,她今后,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爱儿子,二是爱自己。
再也,再也不要像从前那样活。
跟婆婆两人哼哧哼哧把菜提上楼,中间还休息了一下,刘心美说:“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啊,早两年上五楼还可以一口气爬上去,如今都要歇一次了,再过几年,只怕要歇几次了。”
“时间不急,慢慢上。”郑芸说,“我是腰不好,提了东西就要歇几次才能上去,这个不能硬撑。”
“等以后有钱了,我们也换个电梯房住住。”刘心美忽然说,“早两个星期,会超还表现好,不睡懒觉了,知道主动开车送我们去买菜,今天倒是起来了,却怎么也不肯出门。”
“他爸叫他一块去,他说有事。再问,死活不开口了。”刘心美说,“以前不觉得,现在看,他这性格,太闷,还真是不行。有什么事就说呗,一副犟牛相,死不开口,问得眼睛都抠进去了,还是不说话。”
郑芸不吭声,知道婆婆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暗暗地在他们中间做转圜工作,她不想说什么,如今她的态度,周会超做什么,怎么做,她都没兴趣管,她只管自己,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她心里,已经把他撇开了,他其实完全可以跟她无关,哪怕他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同睡一张床,她也可以尽量把他撇开,做到视同无物。
到了门口,郑芸也没打算叫门,会超说有事,百分百就是上网,他要是往电脑跟前一坐,屁股就跟被钉死在凳子上了差不多,要等你嗓子喊破他才起身姗姗来迟,还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当她真的从心里不再指望会超之后,日子反而过得舒心了,因为,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放下一大堆的菜,郑芸折头去换鞋子,再一抬头,忽然看见沙发上坐了一个人。
贾贝?!
再一看,会超耷拉着脑袋坐在贾贝对面的小凳子上。
郑芸的眼睛飞快从两个人的脸上掠过,贾贝神色还好,只微微有些发红,会超脸色不好,铁青着发硬。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是贾贝上门来要债了。
刘心美已经进了厨房,郑芸跟进去,低声说:“妈,爸和牛牛没带水壶,要不,你送水壶下去给他们,也在楼下休息一下。”
“我叫他们一块去逛超市吧,正好保鲜膜没有了。”刘心美看了客厅里一眼,叹口气,轻轻地拍了拍郑芸的手背,出去了。
郑芸缓步走到客厅里,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贾贝说:“你们俩口子都在,有些话,请你们见谅,我也不得不说。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知道你们家现在的情况,也不是非要相逼,或者撕破脸,我家里也是老婆吵吵,没办法,钱,你们还是要赶紧还……”
“今天30号,我说过月底还钱给你。”郑芸说着,起身到隔壁书房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来,递给贾贝,“你数数。”
贾贝有些吃惊,打开看看,数了真是十扎,便笑笑:“也是多谢你们了,不然我今天回去,门也难进,老婆的脸也难看。”说着,有些歉意地看郑芸一眼,“对不起了。”
“贾贝,”郑芸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也没什么对不起的,要说对不起的,也该是我们,让你这么着急,又拖了这么久,利息也付不起。”
“说什么利息呀。”贾贝脸红了。
“利息我们确实也给不起,欠你人情大了。”郑芸顿了顿,“你也该回去交差了,早点回家吧,记得你们还要去交房子首付款。”
贾贝应着,出了门,郑芸跟在后面:“我送你下楼。”
一路跟下来,到了单元门口,郑芸说:“贾贝,我还有句话想跟你说。”
贾贝转头,郑芸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清晰地说:“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借钱给周会超,如果你下次还借,那你就找他一个人还,跟我没关系,我不会管了。”然后,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打开,连着笔一起递给贾贝,“你签个字吧。”
贾贝有些愕然地接过去,看了,抬头看郑芸一眼,脸色很复杂,喃喃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不经过你同意就借钱给会超……”
“说是没有用的,口头承诺法律无法取信,你们是兄弟,虽然不是合伙设计我,我却是你们友情的最大受害者,”郑芸坚持,“这字必须签,签了,我就对你进行了提前告知的义务,请你理解,只有这样,才能从法律上划清权利和义务,免得将来起纠纷。”
贾贝没有再说什么,签了字,忽然说:“会超是心急了些,但他人不坏。”
“不坏,并不代表就好。”郑芸的话语有些凌厉,“若想指望他拯救这个家,估计大家都得死。”
“你变了,郑芸。”贾贝喃喃道。
“冷酷了是吗?”郑芸冷笑一声,“如果你活在没有温度的世界中,总有一天,也会变得从里到外都跟周遭一样冰冷。”
贾贝再也不说什么了,转身离去。
郑芸也缓缓转身上楼,温情不属于郑芸,对现在的郑芸来说,每一点都是付出、都是负担、都是痛苦,也许只有冰冷的法律,才是她可以相信,也是唯一可以支撑她的物件。温情拯救不了她,只有法律,才可以保障她。
39
搬张小凳子,坐在厨房里择菜,面前投下一大片阴影,郑芸知道,会超出现在厨房绝对不会是来做事的,他对做家务一贯鄙视,别看本事没多少,大老爷们架子不小,照郑芸母亲的话说,那就是大事做不来,小事不肯做。现在回想起母亲当年的话,郑芸不得不佩服父母的眼光精准,自己当年就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如今来自作自受。
她低头做事,不搭理他。
会超在对面蹲了下来:“你哪来的钱?”
卖身卖的!郑芸一想起借钱在陈轩涛办公室里受的屈辱,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想呛他,但是想想,跟这种人生闲气有什么用,便淡淡地说:“你的我的三万,小薇借了两万,我父母那里借了三万,夏总借了一万给我,同事们凑了一万给我。”
会超徐徐地坐在地上,弓起腿,把脑袋埋在双腿之间,不声响了。
“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郑芸尽量语调平静缓和地说,其实她已经很烦他坐在跟前,看见他这副模样,内心有种愈见愈深的厌恶,但是她不想吵架,所以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会超起身走了,过了一会,又过来了,递过来一样东西。
郑芸抬头一看,是存折。
她没有接。
“以后我一分钱也不用了。”会超说。
“你做不到的,”郑芸头也没抬,“以前你给过我存折,然后又用信用卡透支,反正挂在一起,直接扣款还钱,另外支付宝你还可以直接充钱,我拿了你的工资存折跟没拿没什么两样。你妹妹有赌瘾,你有网购瘾,你们有成瘾性,我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接受。你六千一个月,说是固定给我五千做生活费,自己一千零用,结果呢?要你买的报账,不要你买的,买了也要报账,送人情要报账,请客吃饭要报账,横竖变着法子弄钱走,到最后给我的五千都可以花光,敢情我还要倒贴……我懒得管你的钱,懒得计算,你每个月到底给了我多少,又拿走了多少……”
“算了,你自己管吧。”她说完,不打算再开口。
“借别人的钱总是要还的,牛牛还要去青岛,还是你管钱比较好,你手紧。”会超说,“拿着存折吧。”
“慢慢还,慢慢攒吧,”郑芸摇头,“我都说了,以后不会再跟你谈钱,你也别说我看钱看得重,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打扰你,不干涉你,你该是要满意了吧。”
“那你要怎么还呀?”会超有些无奈,从妻子的话里,他听出了抱怨,也听出了冷漠和绝然。
“打工啊,卖血呀。”郑芸心里哼一声,还可以卖身。
会超呆头鹅般站着,好半天之后,才悻悻道:“你是不是恨我?”
“我不恨你。”郑芸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心里补充道,你不值得我恨。从前钱不紧张的时候,没怎么较过真,如今这种情况,会超的表现,着实让她失望,想起在网页上看到的星座解释,天蝎座的男人,他的钱是不会给老婆用的,真是好的不灵差的中标。
会超再一次把存折递过来:“你拿着吧。”
“我不要。”郑芸低头择菜。
“为什么不要?”会超竟然有些发火了,“你想跟我离婚是不是?”
“不想。”郑芸抬起头,盯着会超因为生气有些扭曲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想听实话么?实话就是,我当你已经死了。”
会超脸色一紧,瞬间苍白。若放在平时,郑芸会心软,会检讨自己,但是现在,她已经无所谓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天的这一切,不管是什么初衷,都是他周会超自找的,郑芸心里,甚至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
“所以,我不要你的钱,还帮你还债。”郑芸说出这句话,感到非常舒服和踏实,可见,心理暗示作用强大,“以后,我也不会指望你任何事,因为从来的任何事,我都指望不上你。”
说完这句话,她把没择完的菜一放,起身走了。
周会超,我不用再顾忌你的自尊心,我那么辛苦、那么体贴为你维系的一切,换来的,只有你变本加厉的胡作非为。既然你从不考虑我是否能承担,那么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惯着你,我因你而承担的一切,都会按同样返还给你,你自己背。莫怪我逼你,世事逼我,你岂能置身事外?!
她从书房里拿出几张借条,叫会超过去签字,说:“牛牛去青岛做治疗的钱,学费是一个月一交,最开始去得时候得带两万,我爸妈也答应借,但是你必须亲自登门开口。”
会超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岳父母当年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因为出身干部家庭,对会超这种工人家庭出身的也颇有些不待见,门不当户不对的说法,这些年他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很不幸的是,家里不争气,他也没争气,依然没能挺直腰杆,反而要被岳父母逼得再次低头。
他默默地签完借条,郑芸又说:“你看清楚,每个借条都是有还款期限的。”他点点头,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妻子为什么忽然性情大变,从那次离家出走之后,一夜之间,郑芸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反之前的柔顺,变得冷漠坚硬,令他从心底产生畏惧。
都是钱闹的吗?亦或是牛牛的病?他分明地感到了妻子的恨,对自己的恨,但他想不通何至于。他也恨妻子,恨她一意孤行,不肯把房子抵押贷款,非逼他去跟岳父母低头借钱,非得熬夜登账写文稿,让他一个人独眠……
寂静的屋子里,两处默然的人,在怨气中疏离。
牛牛去青岛的日子渐渐近了,郑芸有些着急。教了一个多星期了,形状中间复杂的圆柱形都认识了,可是长方形和正方形还是弄不清,有时候想起朱老师说的,有时间要开发他的音乐潜能,郑芸只能望而兴叹了,她哪里还有时间教儿子唱歌,她的每一分钟都恨不得掰成五分钟用才好。
最近太忙,忙着整理去青岛的东西,为了省钱,所有日用品都提前打包,尽量不要去那边新购,郑芸每天都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列清单,按照清单收拾东西,然后划去收拾好了的物品……车库里堆了几个大纸箱,被褥也装进了编织袋,预备提前一周托运到学校去。
会超则在网上查相关情况,先定酒店,预备先住两天,马上去租房子。好几个租房信息都联系好了房主,提前确定了看房时间。然后就是订机票,即便是夜间最便宜的红眼航班,一个成人也要一千多的票款,全家人商议,万事开头难,必须把生活布置好,进入了正轨了,才能大家都安心,所以决定会超、郑芸、刘心美带着牛牛先去安排一切,等小两口回来,公公再去。
请假也是个麻烦事,二月十四日就过年了,青岛以琳学校通知二月一日报到,这段时间正是单位年底最忙的时候,请假很是费了一番周章。会超单位的领导比较人性化,看在会超平时加班也多,又是给孩子治病,也就通融了,到了郑芸这里,因为平时请假也多,这次时间太长,夏总和刘科长做不了主,只得报请总经理批,按照单位规定扣工资和奖金也就绕不过去了。
因为请假时间连着过年,他们当然是决定在青岛陪牛牛过年,年假结束再赶回来上班,一家人虽然在异地,但也算团圆了。走之前,郑芸连着熬了几个晚上,提前把单位年终总结和领导的个人述职报告写好,才安心上飞机。
深夜的机场虽然有暖气,坐久了还是脚底发凉,让人打冷战。尽管许多行李已经提前走了货运,但是随身还有三个很大的拖箱,托运行李之后,还有些时间,会超看手机,刘心美有些累了,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郑芸抱着牛牛,心底又冒起了熟悉的焦虑,拍打着儿子,希望他睡觉,但牛牛却因为新奇,瞪大了眼睛到处看。
登机口一大堆人,几乎都熬红了眼睛,眼皮发重,好不容易才听到登机播报,仿佛打了兴奋剂,人群涌动起来。
飞机在寒冷的夜色中起飞,穿越向无边的黑暗,舷窗里,郑芸看见机翼上五彩的灯,再低头,牛牛已经睡着了。她虽然很累,也很困,却睡不着。儿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怀里,一想到从未离开过自己的牛牛,此番要离开自己几千公里,交到自己一点都不熟悉的人和环境中去,她没办法安心。
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机舱里有暖气,牛牛捂出了些汗,郑芸解开了他的棉袄,脱下一只袖子,只盖着腹部。她看着儿子熟睡中稚气的面容,不禁难过起来,再怎么不想离开孩子,他们还是必须回家上班挣钱,陪不了一个月,那就只能多陪一天是一天,虽然他们前脚走,后脚公公就会过来,但是一想到留在青岛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全是老小,心里可真不是滋味。担心孩子生病,担心老人生病,担心孩子的治疗情况,担心老人应付不来……应有尽有的担心,这世上只有你不到的事情,没有发生不了的意外。
郑芸最怕的,就是把牛牛丢了。出发之前,她在裁缝店做了好多商标布条,把信息都绣在了上面,在每件衣服上缝好。做这件事可是煞费苦心,为了防止人家看见牛牛眉清目秀,白净可人起拐卖之心,她还特意注明了:自闭症儿童,青岛以琳,地址……家长电话……好在幼儿园周边都有这种服务,她想要的信息布条能够做出来,为了防止孩子汗多沁润布条致字迹模糊,她选用了最贵的制作方法,所有的字都用电脑机绣,然后亲手一针针地缝在牛牛的每件衣服上。一般幼儿园里用这种东西,都是只缝一边,为的也只是区分孩子们的汗巾和备用换洗衣服,但郑芸就是怕布条标签掉了,狠了劲四个边都缝上,用刘心美的话说:“衣服洗烂了,你的标签还掉不了。”
她还把牛牛放在床上,拍了无数裸照,各种有痣的、胎记的地方,统统留存,只怕牛牛丢了,第一时间便能发送出最详细的个人资料。谁让她的孩子不会说话,无法交流呢,这就注定,她要比别的妈妈操心更多。
40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青岛机场,夜色中凄冷的感觉挥之不去,领了行李箱,出大厅满是的士司机在叫唤,会超很快就敲定了一家,把手机中预定的连锁酒店地址调出来,司机说知道,拉上一家四口就驶入了茫茫的陌生中。
感觉路程很远,司机说浮山后是青岛的郊区,都快到海边了。郑芸从来没有看过海,预想冬天海边的夜是多么风大浪骇,实在离她想象中的热带海风相差太远。好不容易的士减速,进入一个小院子,抬头看,已经到了连锁商务酒店,快捷酒店便宜,但也就是这样子了,房间也还干净。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一家人随便洗洗,便睡下了。
估计都没睡得很踏实,第二天八点多就出门了。第一次来北方,北方的早晨跟南方相差太大了,没有看见拥挤的人群,郑芸想,可能因为这里是郊区,也可能因为八点已过,大家都进入了办公室,路上闲逛的自然就少了。想找个早饭铺子吃饭,走了一条街,没见着。
会超说,边照地址打听学校地址,边询饭铺吧。别看地址清楚,可到处也问不着,一家人无头苍蝇一般游来荡去,郑芸心里就嘀咕了,还说是全国闻名的康复中心,怎么在周边这么没名气?难道是个网络宣传效应?莫不是被骗了?心里越发没着落起来。
一个多小时过去,学校没找着,终于碰上了一个小饭铺,卖小笼包。
“来几笼?”老板问。
刘心美探头看了看灶上的蒸笼,说:“可以买半笼么?”
老板同意,又听刘心美说要三碗豆腐脑。
郑芸心里纳闷,一笼小笼包怎么吃四个人呢?还只要半笼?!估摸着婆婆是怕味道不好,到时候不好退货,这毕竟是人在异乡,不懂规矩,还是小心点好。
等蒸笼上桌,郑芸可是吓了一跳!妈呀,那个蒸笼啊,跟他们家平时用的脸盆一样大,半笼啊,数数也有六个,最吓人的不是这个,而是小笼包的个头——南方的小笼包比的是手艺,越是小越是精湛,在家乡小笼包都做得跟水饺似的,皮薄透明,包着汤液,蒸笼也就六磅蛋糕的大小,一笼十个,摆得散散的,吃一笼郑芸也够了,胃口好两笼下去,就有点撑了。可这小笼包,个头也太大了些,赶得上郑芸的拳头了,这在家乡哪里是小笼包,整个就是正常大小的“肉包”,离小字可远了去了……
好在只要了半笼,郑芸想着自己最多吃一个,拿起咬上一口,忽地觉得不太对劲,甜不甜咸不咸,还黏糊糊的,一股香菇味出来。低头一看,是香菇肉馅的没错,可肉那么大一坨似乎并没有切碎,掺杂着大块的香菇,还勾着芡……最烦的就是勾芡,郑芸觉得恶心,她弄了张纸巾,把馅弄出来,强迫自己吃掉了包子皮。
心想,喝点豆腐脑算了。正好,豆腐脑端上来了,好大一碗,份量是家乡的两倍,倒是超级实在,可凑近了还没喝,就闻到一股子烟熏味,三碗都是这样,这就是北方的豆腐脑啊。郑芸有些傻了,老板娘在喊:“你们要喝甜的还是咸的,自己弄啊。”
豆腐脑还有咸的?
郑芸头大的时候,会超已经端了一碗过去配料了,香菜,盐,麻油……他说:“你尝尝,我以前出差来过山东,试过咸豆腐脑,还不错。”郑芸哪里敢尝,赶紧舀了几勺糖放进自己碗里,捏着鼻子往下灌,还好,并非想象中那么难入口,总算是吃完了一大碗。
再去看牛牛,这也不肯吃,那也不肯吃,估计是闻着味儿不对,不干了。郑芸把儿子拉过来,对婆婆说:“妈,东西都凉了,你赶紧吃,别管他,等会买点饼干给他吃。”
正说着,进来一个高大的老人,喊:“两笼包子,两碗豆腐脑。”
郑芸以为他这是要买了带走全家吃,谁知他一屁股坐下,自己干起来,呼啦啦一会功夫,碗空了,蒸笼也空了,还垒起来。看着情景,郑芸吓了一跳,一看他大约七十多岁的年纪了,心想,这老人家可是身体好,这么能吃……
老人一抬头,看见郑芸看着他,便笑,用地道的山东腔说:“外地来的吧?”
郑芸觉得自己失礼了,脸一红,赶紧点头:“是的。”
“一看你们就知道南方来的,吃东西给喂猫似的。”老人说,“吃得少,个头也小,到北方来,这样根本就不扛冷。”
郑芸一听,也憋不住笑了。
“来干啥的呢?旅游的?可真会选时候,都快过年了,来看雪的?倒是过几天,会有一场大雪了,可以让你们好好地饱饱眼福啊。”老人又问,“你们南方人咋那么稀罕大雪?我们这冬天,那雪一场连着一场,没啥稀罕的。”
会超笑了一下,没吭声。
老人一看牛牛站在旁边,便逗他:“是你吵着要来看雪的吧?来,叫爷爷,爷爷就变场雪出来!”
牛牛没有反应,仰着脑袋望着门外,手在桌子上擦来擦去。
老人拉过牛牛,笑道:“叫爷爷,爷爷变戏法给你看。”
牛牛还是没反应,耸耸鼻子眯眯眼。老人看着牛牛,神色凝重起来。郑芸怕他见气,正要解释,老人说:“闺女,说句话你可别生气,你这孩子不对哦。”
郑芸不置可否。老人忽然说:“你们是以琳的吧?”
“以琳!”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叫起来,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真是无巧不成书,老人就住在以琳康复中心隔壁的老年公寓院子里,因为吃腻了公寓的早餐,今天早上出来换换口味,谁知正好碰上会超一家人。他没事经常在附近转悠,对以琳熟悉得很,看过许多这样的孩子,自然也就有经验了。
老人很热心,带着他们去以琳,会超这才发现,其实他们一早兜兜转转一直在路口转悠,路过劲松七路几次,只因为没有路牌,而且路口还立着一个拱门样的广告牌,以为跟家乡一样,里头是个建筑市场,没想到进去就是他们要找的路。
走了十多分钟才到,看见一个大院子,外边有孩子玩的摇摇车,还有个小卖部,想必就是这里了。果然,一栋大楼上写着彩色的“以琳”。老人说:“今天是星期六呢,没人上班,你们过去也不会有人接待,知道地方了,就周一再来吧。”
老人还介绍了周边的一些情况,对租房子提了一些建议,这才走了。会超说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牛牛也发现了摇摇车,非要去坐,一家人就进去了。这一看,果然有发现,小卖部老板听说是新生,很热情,介绍了更详细的情况,虽然没有进到学校大厅里,但在门口,会超发现一张房屋出租的中介广告,抄下了电话。
联系中介,说是下午可以看房,而先前在网上联系的房东也接洽了,午饭前看了两家,都不太满意,中午就在其中一个房子的小街上吃饭。首先给牛牛点了一个西红柿炒蛋,会超还点了一个青岛特色菜,网上推荐很火的疙瘩汤,上桌后郑芸直接晕菜,一盆子勾芡的黏黏糊糊啊……会超说,你来了青岛不吃这个,回去怎么跟人说你来过青岛?鼓足勇气吃了一勺,貌似面粉疙瘩,外加贝壳里面的肉,味道勉强,郑芸个人觉得,差不多的食材,比起粤菜里头的冬瓜青口汤,那看相实在不咋地。但是北方人的实在由此可见一斑,所有的菜都是大盆的,不管味道如何,份量绝对扎实,童受无欺。
“鲁菜可是全国名菜啊。”会超说着,端起疙瘩汤喝得津津有味。
郑芸吃了点贝壳肉,却被其中的小沙子倒了胃口,只得跟儿子合着吃点小菜和蛋,凑合着把饭给吃了。
为了节省房费,两点前退了酒店,下午拖着行李依旧是看房,到四点左右,勉强定下了一家。房东是个女的,家里住在顶楼,是复式楼,一半用来出租,一半自己家住。用来出租的下层很大,有四室两厅,一般都是合租给两、三户人家,会超决定租用两间大的,都带单独卫生间,只是各种器具都要跟别人家共用,稍微有点不方便。其实并非一定急着定下来,没有合适的,他们还可以再住酒店,打动会超的并不是房租便宜,两间一个月才一千二,而是房东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她说,这样的家庭都挺不容易的,边住边看,住几天都行,到时候按天数结房钱。所以会超就想,先落下脚,慢慢再找合适的房子,只要年前定下来,一家人就安心了。
也许是房东有先见之明,住了几天,郑芸就感觉到了不合适。首先是楼层,七楼,她爬着累,每天光上课都要上下折腾几次,牛牛听话还不要抱,如果要抱,郑芸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偶尔晚上去逛超市,拧着东西上楼,那可真是一个痛苦。郑芸担心,公婆这样的老人体力不够,常年下去会吃不消,尤其公公还有痛风的毛病,腿不好。还有就是合租,要做饭洗衣,都是共用的器具,迁就了别家不是,让别家迁就自己也不是个事……何况生活习惯的不同,两家人还经常要协调关系。好不容易休息了,也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在斗室中发呆,一天到晚穿得整整齐齐的,却免不了人家随意,看着尴尬……
会超也感到了明显的不适,妻子明显的不快,因为主家不太讲究卫生,尤其是听说那间锁着还未曾出租的房间,原是有个孩子调皮跳了下去,这才关注到房子楼层这么高,居然没有安装防护栏,可是把一家人吓得不轻,另找房子的进程也加快起来。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