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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亮晶晶丨卷一:生活从此被颠覆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2 13:38:23

:生活从此被颠覆

这天下午郑芸去幼儿园接儿子牛牛,发现儿子脸上有一条血痂,问怎么回事,半天也答不出来,只好跟老师反映。老师反馈说是牛牛多事,小女孩才用指甲抠了他的脸。但郑芸坚信牛牛不会有这样的行为,最后她找了校长,小女孩承认错误,班主任为此不悦,列举了牛牛种种与其他孩子不同的行为,指出他有毛病不适合上幼儿园。郑芸与老师争论,为了验证儿子是正常的,她带着牛牛去医院,得来的是一个介乎中间的诊断“自闭症倾向”……郑芸的生活从此颠覆,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甚至是正常的轨道。

1

正要穿过马路的时候,一个戴红帽的女孩走过来,热情地递给郑芸一张宣传单,她以为是张广告纸,顺手一捏就准备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去,可是就在伸手的那刻,红底白字一闪,瞥见志愿者三个字,郑芸收回了手,粗略地扫了一眼,原来是志愿者组织的介绍,想了想,她将宣传单折好收进包里,一瞥手表已经五点过五分,便加快了脚步急急地朝前赶去。

远远的实验幼儿园栅栏门在望,门前聚满了家长,没到五点十分不会开门,郑芸放慢了脚步,在人群后边站住。她习惯了悄然低调的姿态,在这个市区最好的幼儿园门前,有种自然而然的卑微。因为这是市政府机关幼儿园,只招收公务员子弟,像她这样身为国企双职工的家庭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许多关系,才把儿子牛牛送进去,看见老师她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对待别的家长也是客客气气,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她只希望自己良好的表现能让儿子在幼儿园里不被看轻和为难。

守门的大爷背剪双手踱着方步出来了,仿佛旧社会大宅门里的管家,淡然扫视一眼家长们,眼里点点倨傲,还有开锁时的不紧不慢,无一不标榜着那种先天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站定,提起手中的钥匙,从容不迫地晃了晃,不急不忙地捏起锁,仿佛故意似的,尽可能放缓动作,将钥匙徐徐套进锁眼,还要有意无意地抬头扫视周遭一眼,这才颤颤手动,只听“嗒”一声轻响,锁开了,人群有了小小的躁动,大爷抬头,威严地环顾一圈,逼得人群屏气,他长吁一口气,微微撅起嘴唇,仿佛这就满意了,然后抬手,慢而轻地把扣搭扳开,咔咔的声音之后,铁门开了,人潮涌上来,大爷“诶”低沉威喝,家长们停住,不消片刻,随着两扇铁门距离拉大,便一拥而入。

郑芸没有那么着急,等着人都进得差不多了,才在末尾随着稀稀拉拉的几个进了幼儿园,一路过去,嘈杂的声浪淹没了脚步声,每个教室门口都是簇拥的人群,穿得色彩斑斓的孩子,统一色调的书包,七嘴八舌的家长,顾不过来的老师,夹杂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说话声和叫声。跟以往的每一次没有什么不同,郑芸根本无法近前,她便跟往常一样,走到窗户旁边,望向小四班的教室里。教室里还有大约十来个孩子,基本上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或者眼巴巴地望着门口,或者盯着电视机,还有些咬耳朵说话……儿子牛牛一个人,站在教室饮水机的旁边,手里捏捏摸摸,不知在弄些什么,一抬头,看见窗户玻璃后的妈妈,愣一下,笑容立马展开,郑芸看见儿子急切而欢喜地往门口跑,她赶紧拨开了家长,俯身抱住儿子,这才跟班主任点头笑笑。

班主任姓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看见郑芸要走,赶紧快嘴道:“牛牛今天中午吃了一碗饭,不肯自己吃,是她喂的,午睡后起来水果吃得好,还拉了大便……”例行公事的一般的说辞,郑芸大概也知道,这是幼儿园对老师的统一要求,在家长跟前说出孩子一天的情况,显得老师们在关注着每一个孩子,她嗯嗯地应着,脸上始终挂着笑意,退了出来,用手指着走廊上的格子书包架,对儿子说:“去拿你的书包。”

牛牛磨蹭着走到架子边,茫然地垂着两手。郑芸上前轻推他的背,低声催促:“拿自己的书包呀。”

牛牛随手扯出一个书包,郑芸眼尖,提醒道:“你是几号?”儿子迟疑着,扭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

郑芸见他一脸懵懂,只好说:“开学都一周了,还记不住呀,19号啊。”一边说一边抓着牛牛的手伸过去。牛牛这才扯出19号格子里的书包,正好一个女孩过来,亲热地攀住牛牛的肩头,奶声奶气地喊:“牛牛——”他看女孩一眼,便转过头去,漠然的神情好像没听见一般。

这孩子,就是太内向了,郑芸叹口气。没办法,工作忙,自己带的时间少,基本上是公公婆婆在操劳,都说老人带的孩子比较内向,公公尤其不喜欢人扎堆的地方,很少带他凑热闹,也难怪牛牛在人群中总是显得有些无措的样子。如今刚上幼儿园,适应期还没过,孩子堆里难免显得儿子很不合群,到底是性格的原因,还是带养的原因,郑芸说不上什么,不过作为男孩子,还是要早些培养自立意识。郑芸想着蹲下来,给儿子背上书包,无意间一瞥,却看见牛牛左侧脸颊靠耳朵的位置,一条鲜红的血痕,她吃了一惊,仔细查看,伤口虽然只有橡皮筋的宽度,却有差不多2厘米长,上面已经结痂,暗红色一条突兀在嫩白的小脸上,很是触目惊心。因为靠近耳侧,正面不是那么显眼,但侧着看就刺得心疼了,她一下对老师有了埋怨,还担心着会不会在儿子脸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问牛牛痛不痛,也不说话,好像害怕似的躲闪着眼神,又问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说话,别过脑袋去。郑芸再次仔细查看了伤疤,猜测应该是其他小朋友用指甲抓的,她牵着儿子的手,在过道里迟疑了好一阵子,还是决定去问问班主任,总不能因为顾忌老师不高兴自己小题大做就当无事吧,如果第一次都忍了不吭声,那以后再有什么,老师便不当回事了。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家长们终于陆续离开了,老师跟前也消停了,郑芸这才靠上前去,放缓了语气,刻意保持着柔和,尊敬地喊道:“刘老师。”女老师侧过身来:“咦,不是早接出去了,怎么还没走啊?”郑芸慢慢地把儿子推到前头,轻声说:“刘老师开始忙,没好意思打扰,我想问问,您看我牛牛脸上,是怎么回事呀?”刘老师稍稍弯腰,不以为然瞟了一眼,淡淡地说:“可能是刚才接人的家长多,没注意,他又把脸弄脏了,我们在四点半的时候,统一给孩子洗过脸的呀。”

一听这话,郑芸有了点脾气,这脸可洗得真好,连伤疤就没发现!强忍下不悦,依旧轻声点破:“不是没洗干净呢。”刘老师愣了一下,蹲下身拨过了牛牛的脸朝向光亮的走廊外间,神色也随之一紧,讪讪道:“为了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今天安排小朋友们自己洗脸,是生活老师检查的,我当时正好去院办了。”

郑芸故作淡然:“一个班30多个孩子,老师肯定也管不了这么细的,我们家长都可以理解,只不过这疤痕不小,又伤在脸上,看样子抠得很深,所以想请老师查一查,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小朋友好玩打闹,不小心弄的,还请老师提醒下次不要这样了。”

刘老师直起身来,点头说:“我问一问,明天给你答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饼干,交给牛牛,表扬着,“牛牛真勇敢,受伤了没有哭,还没有跟老师告状。不过,下次要记得跟老师说哦……”

牛牛头也没抬接过饼干,刘老师又蹲下来,揽住牛牛,亲昵地说:“来,跟老师亲一下,赶快回家哦。”牛牛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挨了一下老师的脸,便挣脱了,靠过来抱住郑芸的腿。

看着这一幕,又听见这些话,郑芸已经明显的感觉到其中作秀的成分,心里颇不是滋味,大致能想见平时刘老师对儿子的态度,多说无益,便礼貌着跟刘老师告别。

走廊上家长都走光了,冷清安静,郑芸牵着儿子依次走过小班的四个教室,不由得又想起同事段宁的话,四个小班,小一是公务员领导子弟,小二是普通公务员子弟,小三是重要关系户子弟,小四是所谓其他原因照顾进园的子弟,当然老师的配备也是依次降低安排的,比如同时入园的三个孩子,虽然同龄又在同一个小区里居住,按说应该分在一个班,却不是。段宁丈夫是市政府工会干事,普通公务员,所以她女儿在小二班,王素英的儿子在小三,因为素英两口子虽然不是公务员,但她弟媳的爸爸是市委常委,也算重要关系户,到了郑芸这里,拖了教育局的关系,打点了不少人情,好歹塞进了小四。而小四班的班主任这个刘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幼师,根本毫无经验,性格脾气没有经过磨练,看上去还很有些心浮气躁,这个班的孩子基本上都属于她的工作经验试验品。

郑芸心里轻叹一声,侧头看看儿子,牛牛低头走着,手里拿着饼干并没有吃,似乎不开心呢,郑芸有些心酸,待走了门口,看见推着单车卖棉花糖、挑担子买豆腐脑的小贩还没走,便提高了声音欢喜道:“牛牛,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牛牛抬头一看,喜滋滋地撒开郑芸的手,跑到豆腐脑桶前,郑芸弯下腰,说:“你想吃什么,必须开口说话。”牛牛看了妈妈一眼,不说话,只拿手指过去。

郑芸不语,心想要不是这么内向,何至于老师不待见,便铁了心要牛牛开腔:“你不说话妈妈不买。”牛牛脸色顿时黯然,眼神闪烁着,扯住妈妈的衣角,却还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见郑芸要走,赶紧抓住郑芸的手,使劲朝摊子上推。郑芸终于让了一步,问:“是不是想吃豆腐脑?”牛牛忙不迭点头,郑芸便逼:“说话!吃不吃?”牛牛急了,好半天终于挤出一个字:“吃。”

郑芸又问:“买给谁吃?”牛牛低头下去,不出声了。

“给你吃呀。”郑芸说着,递钱过去,牛牛高兴地接过豆腐脑杯子,吸了起来。

郑芸摸摸儿子的头,心酸道:“牛牛啊,你老这样不说话怎么行呢,幼儿园里谁欺负了你也不知道告状,你让妈妈怎么放心呢?”

2

第二天放学时候,郑芸仍旧领着儿子在一旁候着,等家长都走完了,才上前。

刘老师虽然年纪小,脸上却老成地挂着程式性的笑容,话语里平淡:“我问过了小朋友,是牛牛在玩耍时推了旁边的菁菁一下,菁菁就用手指抓了他的脸。”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就应该结束了,但郑芸偏偏有个较真而固执的个性,她缓声道:“刘老师,我们家牛牛虽然是个男孩子,又好动,但是他从来不会去招惹人,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别人来多事,他一般都是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主动挑事的行为,更别说动手打人,他不会打人的……”

刘老师脸色一沉,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会碰到软钉子,停顿片刻,口气明显的不耐烦起来:“当然不管是谁先动手,把脸抓出血总是不对的,我已经批评菁菁了,她也保证以后不这样了。”看见郑芸还要开口,刘老师又赶紧一句话堵了过来,“我跟班上所有小朋友都说了,再有这样的事情要告诉老师,不能抓小朋友的脸。”说完抿嘴一笑,她的轻笑当中有着与年纪极不相称的老奸巨猾,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便转过身去,开始清理旁边的玩具柜。

老师已经信守承诺给了答复了,该是要见好就收了,当然不收也不行,这举止里已经带上了不容置疑的逐客之意,按理说郑芸怎么都是要走了,但她就是没动,只说:“让我见见菁菁吧,或者把她父母的联系方式给我,要不,刘老师您帮我联系一下,打个电话给她父母?”

眼见得装不下去了,刘老师只得回身过来,心里隐忍的不高兴清晰地显现在脸上:“牛牛妈妈,小朋友打打闹闹受点小伤,其实也很正常,我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这叫小题大做?郑芸压制着心头的火气,竭力保持着语调的平静:“请刘老师帮忙联系一下菁菁的父母,如果老师忙,我们双方家长可以自己谈。”

刘老师认真而略带不满地看了郑芸一眼,干脆道:“难道你一定要菁菁和她父母向牛牛道歉?至于吗?这是小事,我觉得这样处理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去联系她父母,”

“我要的不是道歉,小孩打闹受伤如您所说不算什么。”郑芸坚持着,“我告诉您,菁菁撒谎了。”

刘老师的脸僵住了,好半天才说:“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尤其不会当着老师撒谎,你不能因为自己对儿子一贯的了解,就推断菁菁撒谎。”

“我只是想请老师打个电话联系家长,如果老师觉得没必要,而我又坚持,这事可怎么解决呢?”郑芸说得很慢,并且一直盯着刘老师的脸。刘老师到底年轻,一气之下终于说出了郑芸想要的话语:“那你去找园长吧。”

“一个电话的事情,用得着去找园长吗?”郑芸退了一步,“闹到园长那去,对老师您也不好。”

“没事,”刘老师极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快步离开,“你觉得我没经验,处理不好这个小事,那就让园长处理吧,最后只要你满意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芸望着她的背影,几分钟之后,走向园长办公室。

两天之后,同样是在园长办公室这张沙发上,郑芸和刘老师听了园长说的调查结果:菁菁自己承认,是她看见牛牛在画画,便过去问牛牛要笔,牛牛不给,她就硬夺,牛牛躲向一旁,她又跟过去抢,就在争抢的过程中抓伤了牛牛的脸,牛牛当时疼得哭了一会,但没有老师过问。第二天刘老师问起,菁菁害怕老师处罚,就撒谎说是牛牛先动手推人。

园长批评刘老师有三处错误,一是对情况调查不够彻底,二是家长提出异议没有进行再次验证,三是家长要求联系协商时不予支持。园长首先跟郑芸道歉,然后转向刘老师:“你说几句吧。”刘老师满脸绯红,踌躇着好久都没有开腔。郑芸投鼠忌器,寻思着年轻人经验不足,又觉得她面子薄,身为老师一下拉不下架子来,也不愿意闹得相互难看,便决定自己先开口对刘老师表示谅解,给一个台阶下,以免日后相见尴尬,这里刚启动嘴唇,那里刘老师就说话了:“牛牛妈妈,我处理事情简单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你们家牛牛,也不太像个正常的孩子了……”

郑芸和园长同时愣住,话出突然,园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郑芸的脸色已经变了。但是刘老师仿佛已经横下了一条心,并不理会俩人错愕的表情,强硬着一戳到底:“每次我们上课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在听讲,他却到处乱跑;生活老师挟着他坐,要么就是扭来扭去,要么就是两眼看天;平时不管问他什么,都不说话,叫他去干什么,也不知道做,好像根本不懂得我们的意思……”刘老师越说越急,也越说越直白,“牛牛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刘老师!”园长的语气已经夹带了愠怒,可是并没有阻止刘老师继续往下说:“他根本不适合待在我们班上,也不适合上幼儿园。”

郑芸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次为儿子寻求公平的诉求竟然遭到了这位年轻老师恼羞成怒的抵制,她可以把这看成赤裸裸的报复,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只对公务员子弟开放的幼儿园,作为关系户的她没有任何底气,尽管愕然和气愤,在短暂的权衡之后,郑芸还是异常坚定和现实地选择了沉默。

园长终于把刘老师带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谈了一阵之后,再次进来,跟郑芸道歉,承诺如果牛牛不愿意呆在小四班,除了小一,其他的两个班任选。

郑芸想了想,说:“这样吧,园长,我先带牛牛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医院证明孩子没有问题,只是性格内向,我们跟刘老师说清楚,再转班。”

校长点点头:“我们尊重家长,也希望你们不要介意,作为年轻老师缺乏耐心和爱心,我们会好好教育慢慢引导,你放心,以后我们不会因此对牛牛有任何偏见,还是会跟从前一样,关心爱护。”

从幼儿园出来,迎头一阵大雨,但是因为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郑芸不得不冒雨在路边拦车,赶回办公室。等到了单位,外套都湿透了,膝盖以下也没有一丁点干处,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凉意渐渐从脚底漫上来,全身发冷,郑芸心里,忽然就有了森森寒意。

有道是,北协和南湘雅,这是一南一北最有名的医院,此刻郑芸和丈夫周会超就带着儿子在湘雅二医院的精神病科排队。挂的是苏教授的号,据说是行业内在南方极负盛名的医生,一个上午才挂五十个号子,好不容易快到十一点才轮上,进到诊室,教授看了郑芸一家三口一眼,先叫对面的实习生看。这个男医生先问牛牛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牛牛一概不回答,眼光四下瞟,而脑袋则到处扭,不安生坐,也不好好站。

男医生很有耐心地扶住牛牛的肩头,轻声道:“小朋友,看叔叔的眼睛。”

牛牛依旧不肯合作,折腾了好几回之后,男医生抬头问郑芸:“你们留意过他平时的眼神吗?”郑芸摇头,解释道:“我们都很忙,一般是爷爷奶奶带着。”

男医生又问:“他几岁开始叫爸爸妈妈的呀?”郑芸说:“一岁多就会了,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总是不肯说话也不叫人。”

随后男医生又问了一些发育的情况,最后他拿出几个颜色不一的木头小方块,叫牛牛照着摆放,牛牛压根不理会,反而对他拉开抽屉一刻瞄见的小汽车有了兴趣,自顾自地打开抽屉,翻出汽车,用手去掰橡胶轮胎。郑芸觉得很失礼,摁住牛牛的手:“没有进过允许不能随便开人家抽屉,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你想玩,要跟叔叔说,叔叔答应了,你才能拿。”牛牛充耳不闻,还在执著地掰汽车轮胎。

“没有关系。”男医生笑了一下,在病历上写下了一行字:自闭症倾向?

郑芸看着那行字,心底一落,眼瞅着病历转到了苏教授手上,她还指望详细问问自闭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诊断后面的问号是怎么回事,苏教授已经签名结束,行云流水地开了两张检查单:“先去隔壁行为测试室预约一下,定个时间做行为测试,再去CT室预约,做个核磁共振检查。”还没等郑芸开口,她就喊护士,“叫下一个进来。”

一溜儿的预约,花掉近五千元,因为不能当天做检查,只得先回家。坐在车上,牛牛依旧不安静,到处折腾,郑芸一言不发,不停地制止儿子的多动。“只是花了点钱嘛,别这样不开心。”周会超说,“花多少钱买个安心都值得。”

郑芸摇摇头:“我不是为这个心情不好,是……”迟疑了一下,她到底没有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说出口,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你看那个教授,一个号五十块钱,就跟我们说了一句话……还有,做测试是一天,核磁共振检查又是另一天,还要挂号再看结果,这又要来回折腾好几次,单位开口请假总是为难,真是麻烦,想想就心烦……”除了最后这两个字“心烦”,倒也没有什么词语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

周会超再也不吭声,只盯着前面的路。

郑芸知道,他的心情也不好,他们夫妻俩都在回避和担心、并且心烦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牛牛到底是不是自闭症?

3

车内空间局促,气氛也很憋闷,牛牛依旧没有半点声响,却还是不停地扭来扭去,胖乎乎的小手在靠椅和车窗上到处摸,一会儿弹起身体,一会儿又翻倒在座椅上。郑芸看着儿子小小的身体,不由得想起他出生的时候……

“快来看这个宝宝啊,长得都撑起来了!”手术台上,主治医生兴奋的叫声伴随着一阵笑声,引起郑芸的身边一阵小小的轰动,麻醉医师凑近了郑芸耳边轻声说:“是个大胖小子。”郑芸费力地抬起脑袋,急切地张望,麻醉医师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脑袋;“别急。”

“九斤八两啊!”医生转过头来冲郑芸说:“这是我接生过的最重的宝宝!你还坚持要自己生,你说你怎么生得出?!”尽管一个大口罩遮住了医生大半张脸,但是她眼睛里满是晶亮的神采,将情绪毫无疏漏地传递给了郑芸,她再次梗起了脖子,想看看儿子,麻醉医师再次按住了她的头:“就来了。”

“来,让宝宝和妈妈第一次亲密接触……”护士把一个光溜溜、肉呼呼,粉红温热的小小身体托在手术巾上,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将他微微侧过来,贴上郑芸的脸。她侧脸看着儿子,黑亮的胎发湿湿地粘在脑门上,白白粉粉的皮肤,因为角度的问题,她无法看全,可是在皮肤触碰的一瞬间,儿子发出低低的一声呀,那么稚嫩而微弱,郑芸的心底涌出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暖流,她感觉到全身上下所有的汗毛孔都张开了看不见的触角,把所有的触觉都集中在和儿子相贴的那一小块皮肤上,那一侧小面积的脸庞,此刻正享受着全身皮肤和全体脏器的妒意,它怎么能这么幸福,幸福得让其他的所有没有在第一时间完成接触的部分,都充满了期待。

这是身体里潜伏的母性在苏醒吗?这股力量让她有了幸福的惊悸,让她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正待用脸去摩挲儿子,护士已经移开了他,麻醉医师的手再次轻轻地覆了下来,天使一般的声音响起:“这下放心了吧,好好休息一下……”

郑芸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一口重重的气。如果这一次闭上眼睛,还跟牛牛来临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多好啊,也许生活就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个初始的时刻,她的人生还是那么美好充满希望,还可以重新来过。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么幸运,闺蜜四人行,只有她一个人生了儿子,当那三个一起长大的小妮子毫不掩饰地表露羡慕嫉妒恨的情绪的时候,儿子牛牛带给她的幸福,总是能让她悸动,可是这么快,这份幸福就瓦解得像秋天的银杏树叶,风一吹落了满地,再一吹,就席卷而去。

此时他们正行驶在她最喜欢的这条街上,行道两旁栽满了银杏树。记得跟周会超去领结婚证那天,从婚姻登记处出来,正好是中午,炫目的阳光在秋日的银杏树枝干间跳跃,她穿着高跟鞋调皮地追着落叶跑,飒飒的落叶声、细碎的脚步声,和她轻盈的笑声,似乎完美了整个世界,一片金黄簇拥着她,而前头永远都是金灿灿充满希望的情景,仿佛她的未来金碧辉煌。她就在那个时候爱上了银杏树,爱上这条以银杏树作为行道树的街,每次驶过都会刻意放慢车速,为的,只是回味当年的隐秘的虚荣。

可是今天的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心情,她甚至不想再看见这漫天落下的黄叶。

“你睡一下吧,堵车了,没那么快到家。”会超看见后视镜里的郑芸满脸疲惫。

郑芸想摇头,冷不丁牛牛的手就摸了过来,在郑芸的脸、下巴、耳朵上捏捏拍拍,然后自顾自地大声笑了起来,脑袋不停地晃动。

“坐好,别动了。”郑芸按了按牛牛的肩膀。

牛牛就跟没听见一样,身子一躬弹出去,撞到了驾驶座的椅背又摔回来,依旧再弹出去,反反复复,完全故我,弄得这台小小的两厢车如同海浪里的船,颠簸起来。

因为陷在车流中,旁边的车也发现了这车的古怪,纷纷摇下车窗,朝这边张望。

“你坐好,不要乱动了。”郑芸加重语气再次制止,抓住牛牛的手,抱住他的身体,暗暗用力箍紧了他。

嗯!嗯!嗯——牛牛发出重重的抗议声,开始拍打郑芸。只听“啪”的一声,重重的一记耳光就打在了脸上,麻麻地疼,郑芸摸了摸脸,吸了口凉气,用胳膊夹住了儿子:“牛牛,你要听话,不要动了,妈妈要生气了。”

话音未落,牛牛就是一拳打中了郑芸的鼻子,郑芸的脸顷刻间缩成一团……

就在她放手的瞬间,牛牛又亢奋地活动起来。

“叫你别动了,听见没有?!”郑芸的吼声纠结了气急败坏,但更多的是恼怒和忍无可忍。

声音许是太过尖利了,连会超都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牛牛显然吓住了,身体一下硬了,郑芸俯身,用手臂团住儿子,更用体重压制住了他,想强行将他的多动禁锢。牛牛奋力反抗,使劲蹬腿,急切而又无助地把脑袋扭来扭去。

郑芸忽然觉得不忍心,他不过是个两岁多的孩子,根本不懂事,自己不该这么粗暴,更不该将不良情绪转嫁给他。这么想着,她有些内疚地松开了手,没想到牛牛逮住这个空子,一下就窜了起来,连鞋也没脱就站到了车凳上,狂笑着蹦了起来,他不停地翻滚着,手舞足蹈。

郑芸忽地火了,用力拽住他的外套,一把将他拖下来,顺手就罩着屁股上使劲拍了几下:“叫你乱动!”

牛牛嚎哭起来。

会超侧过身,想说什么,这时候,前头的车动了,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扳动档位器,跟了上去。

牛牛还在哭,哭声小了许多,郑芸默默地看着儿子眼泪流满了整张脸,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想哄哄儿子,抱住他给他擦眼泪,但最终,她什么也没做,默默地从牛牛身边挪开,靠近另一侧车门坐着,疲惫地把脑袋抵靠在车窗上。

“下雨了。”会超说。

她抬头望向车窗,星星点点的雨水打在玻璃上,也洒在路旁的落叶上,风还在刮,但沾了雨水的落叶已经沉重起来,偶有翻飞,也变得有气无力。她轻轻地捂住脸,把头埋了下去。

“明天上午做核磁共振,我要开会,不能请假,你一个人带不住牛牛,让爸爸妈妈一起来吧。”车又一次被堵住了,会超跟郑芸商量,但后座上没有响动。

“你没听医生说吗,要喂药让孩子睡着了才能做,牛牛肯不肯吃药还是个问题,万一不愿意,闹腾起来你怎么抓得住?万一要灌药,你连个帮手都没有……”会超见郑芸还是不答话,探身过来伸手推了推她的膝盖。

“我不想做了。”郑芸忽然说,“牛牛没问题。”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了算的。”会超默然道,“要看医生的诊断。”

“医生会诊断什么?还不是开一大堆检查!”郑芸情绪激动起来:“每次跑医院,挂号,看病,检查,开药,交钱,排队排队!烦都烦死了。”

“你不能因为手续麻烦就不看病了呀。”会超以为郑芸还沉浸在刚才牛牛吵闹的焦躁中,并没有体察到妻子内心真正的排斥和抗拒。

“我不想再去医院了,”郑芸强硬起来,“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牛牛没病。”

“没病检查一下也安心嘛,再说钱都交了,退起来麻烦,要再想做,又得重新预约,更加耽误时间,”会超迟疑了片刻,说,“明天我还是请假吧,我们一起来。”

郑芸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车里安静得有些怪异,她一扭头,却发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细细的身子斜躺着,缩在座位小小的角落里,脸上还有光亮的泪痕,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细小的乳牙,鼻息里竟然还发出轻轻的鼾声。神情是那么可爱又无辜,可是又显得那么孤单和可怜,郑芸握住儿子软软的小手,鼻子一酸,眼泪就滑了下来。

他睡得这么沉,这么香,完全不知道父母的心思,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不知道世界将会对待他的态度,小孩子就是这么纯粹,想闹就闹,想睡就睡,根本不管其他。

会超的声音淡淡地飘了过来:“他刚才是在吵瞌睡呢,小孩子睡前都是要闹腾一阵子的。”

这话加深了郑芸心底的愧疚,为了今天看病,牛牛7点不到就被拖起了床,这都下午4点了才往家赶,中午就吃了一个面包,在医院上上下下地跑,吃喝都不安心,别说大人焦灼,小孩子也受罪,大家都疲惫不堪。回想着自己揍牛牛的一幕,郑芸自责不已,她默默地脱下外套,盖在牛牛身上,又轻轻地把儿子抱起来,小心地揽进怀里。

牛牛,你不会是个有问题的孩子,上天不会对你这么不公平,也不会对妈妈这么不公平,等诊断出来了,你好好的,这事就过去了,妈妈给你转学,我们去个收费高的私立幼儿园,哪怕全家再省吃俭用,也一定不再让你受委屈。

郑芸想着,低头温柔地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

4

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到早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会超洗漱完毕,却看见郑芸还站在蒙了一层淡雾的玻璃窗前,抱着双臂,默默地望着窗外模糊的景物发呆。再扭头,牛牛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不由得抬高了声调:“怎么还不叫牛牛起床啊,也不看看几点了,说好了你先换衣服,还不快点就赶不及了!”

郑芸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挨着床沿坐下来,目光依旧虚无地盯着水蒙蒙的窗玻璃:“又降温了,太冷了……让牛牛睡吧,别叫他了……”

会超缓缓地蹲下来,按住妻子的膝盖,看着她虽然有些木然,却隐忍了太多情绪的脸:“爸爸妈妈都准备好了,在客厅等着呢,你赶紧换衣服,让妈妈来照顾牛牛起床。”

郑芸一下抓住了会超的手,声音凉凉的:“我们不去医院了吧,牛牛没事的。”

“这才刚开始呢,”会超当机立断起身,拍拍郑芸的肩膀,转身拿起外套,“上午做核磁共振的时候,我再去测试室问问护士,看我们的情况能不能今天提前把ABC测试做了,这样明天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郑芸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明天就不用去了?那还要挂号,找医生看结果。”

“测试早点做完,就能今天看结果啊,只要护士说今天能做测试,我就中午排队挂下午的号。”会超已经半个身子探出了卧室,“妈,你来弄一下牛牛,时间来不及了。”回头一看郑芸,依旧一副焉焉的样子如同大病初愈,打开衣柜的动作都是有气无力,便折身回来,顺手抓了一件毛衣出来,扒下妻子的棉睡衣,再给套上毛衣,将她推进卫生间:“赶紧洗漱。”

跟郑芸的拖拉截然相反的,是婆婆刘心美的利落,十分钟不到就收拾好了牛牛,穿衣洗漱加下楼,风风火火地就把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牛给抱到了楼梯口,会超正好热车完毕开出来,就看见三个棉球一般的父母和儿子,还有一个大提袋,刘心美得意地说:“知道你们顾不上吃,我把蒸好的玉米都带上了,还有几个面包,牛牛的豆浆也加热了。”

说话的档口,郑芸下来了,棉袄还敞着没扣上,头发也还披着仿佛衰草一堆,脸白白的没生气。看见公婆抱着瞌睡尚未全醒的儿子上车,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木然地闭上了眼睛。开车之前,会超伸手帮她把棉袄拢了拢,眼光从妻子脸上滑过,发丝凌乱潦倒地洒落在侧脸,青黑的眼袋明显,嘴唇发干,他知道,跟自己昨夜辗转反侧一样,郑芸也几乎一夜无眠。盯着前挡风玻璃,雨刮器规律地划过,他的喉头有些发紧,可不要,她先跨了。

医院还是一如既往的拥挤,嘈杂的人声就像不停嗡嗡着的蜂鸣器,让人莫名焦躁。

穿过熙攘的人群,郑芸突然就有了生气,脚步熟练飞快地到了核磁共振检查大厅里,安排公婆和孩子坐下,去找护士,没一会儿,就拿了一杯糊糊样的药出来,说是要牛牛吃下去,半小时后睡着了就进检查室。这时候,会超还在停车没上楼,但他预料的情况毫无意外地出现了。

“啊——”尖利的叫声响起来,牛牛被爷爷横贯在椅子上,强直着身躯和双臂被爷爷的胳膊制住,奶奶则捧住他左右摆动的脑袋,这边郑芸一手端坐塑料杯子,一边捏着他的腮帮子,眼见他脸憋得通红,可就是死活撬不开嘴巴……老的老,大的大,小的小,都憋出来一身汗,三个大人六只手还是没能灌进去半点药酱,倒出去的糊糊全在牛牛嘴边被吹成了汩汩的泡泡,四散成一脸,糊了郑芸一手和公婆一身。

动静闹得太大,上楼的会超一眼就看见了,匆忙过来,此时牛牛的脸已经成了酱紫色,围绕着他的是束手无策的父母和气急败坏的妻子。这怎么能行,会超七手八脚地扒拉开一干人,牛牛哭着爬了起来,仰头一脸的泪水、鼻涕和药糊。会超掏出湿纸巾,细细地擦着,护士凑近了问:“喝完了吗?”

郑芸气急败坏而又无奈地摇摇头:“都洒了。”

“小孩子都这样呢,你再来拿一杯吧,”护士说,“抓紧时间,半个小时他要是没睡着,那就只能让别人先做了,你们又得再等一个多小时了。”

会超抱起牛牛,慢慢地抚摸他的背,郑芸蹲下来,低声退缩:“要不,还是不做了,我们回去吧……”

会超瞪了妻子一眼,叫母亲:“妈,等会就这样坐着喂,我用腿夹住他的脚,用胳膊蜷住他的手和身体。”

“坐着喂也一样会呛着他的。”郑芸细细的声音弱了下去。

“那也必须喂下去,”会超口气硬了,“再耽误时间,只怕今天拿不到结果,明天又要耽误。”

刘心美已经把药糊端过来了,郑芸叹口气,想了想,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来,逗儿子:“牛牛想不想吃?”

牛牛的手伸了过来,郑芸把手一晃,说:“喝了糊糊才能吃糖。”牛牛不听,又去抓糖。

郑芸把糖握在手心里,说:“喝了糊糊妈妈给糖吃。”

牛牛低头下,不说话。

郑芸把糖纸撕开,白白长长的圆柱形奶糖躺在手心里,然后她端起糊糊凑近嘴边小抿了一口,再用舌头舔舔奶糖,对牛牛说:“看,喝一口糊糊,我们就可以吃糖啦。”牛牛的眼睛盯着奶糖,郑芸尝试着把杯子靠过去,牛牛别了一下脑袋,眼光又转回到奶糖上。她把奶糖放在牛牛嘴边,他张嘴,就势一下灌了一口糊糊进去,牛牛发觉不对,正要吐,郑芸把奶糖塞了半截进去,听见牛牛喉头咕咚一声响,她立马又把奶糖扯了出来。牛牛发觉上当,瘪瘪嘴要哭,郑芸赶紧把奶糖靠过去让他舔一下,然后又哄又骗,如法炮制,硬是把大半杯糊糊给喝了,这才把奶糖全放进牛牛嘴里。

为了防止儿子再乱动,郑芸给他左手里放了个山楂卷,右手里拿了块饼干,看着药力发作,倦态就上来了,不多时就在公公怀里呼呼睡着了。

检查很顺利,十一点不到就做完了,通知下午四点以后拿结果。这边会超也过来了,说测评老师答应调整到下午两点半,上班就给牛牛做自闭症专项测评。一家人在医院附件找了个小饭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重新回到了医院。

还没到上班时间,走廊两侧已经坐满了人,全家合计了一下,测评过后正好去拿核磁共振的结果,应该在五点半下班前,还能让把所有结果交给医生做个诊断,为了避免专家号难等,决定挂个主任医师的号子。会超下楼去挂号了,婆婆靠在过道内侧的墙壁上打盹,公公跟着牛牛四下里走动,郑芸给儿子喂了点水过来,位置也被人占去了,好不容易找了个不碍路又可以落脚的地方,只有大门边上的墙根了。人来人往,大塑料长条的挡风帘子一下被掀起,一下被撩开,只觉得寒风阵阵往里涌,雨的味道飘散在消毒剂的气息里,湿气象雾一样,包围了身体,透过厚厚的棉袄渗进骨头里,跟心底的凉意连成一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嘟嚷着抱怨道,这个寒冷的冬天,怎么就没有个完呢?

她摸了摸脸,冰冷,想抬脚往里走,躲开门边,大厅里的暖气应该会让自己感觉好点,可是望着诊室的门,她却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恐惧,不愿进到再里面,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进医院时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给自己打下的强心针,竟然就在这阵阵从身体周遭袭过来的寒意里,消失殆尽了。

医生来了——

会超带着牛牛进去了,过了一会,婆婆又被叫进去了,郑芸木然地盯着前方,目光虚无,身边一切人和事仿佛都不存在了,诊室的门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所有的一切席卷了进去,而她亦将被吞噬。

“郑芸……”令她恐惧的声音到底还是响起来了,郑芸拖起僵硬的腿,走了过去。

护士站在门边:“妈妈是最了解情况的,还是她来,你们都出去吧。”

身后的门关上,牛牛难得专注地站在医生办公桌前玩着恐龙蛋,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抬头看了郑芸一眼,微微一笑。郑芸回应一个笑脸,却感觉因为僵硬嘴角扯得发抖,心底冒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助,她惶然地抓住了桌子角,强迫自己镇定着,慢慢地坐下去,诊室里空调温暖,她却禁不住浑身发颤。

女医生按住郑芸的肩头,示意她蹲到桌子后面去藏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见牛牛无知无觉,医生便抬高了声音问道:“妈妈呢?”可是牛牛头也没抬。医生走近牛牛,弯下腰来拉住他的胳膊,又问:“妈妈呢?”牛牛不以为然地摆了一下脑袋,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一直在桌子后面偷偷观察的郑芸感到惊异,她从未想过,儿子对自己的存在会是这么漠然……不自觉间,缓缓地立直了身体,疑惑地捏紧了双手。她艰难地搜索着脑海中画面,儿子从未在她上班的时候跟在门边哭闹,是跟别的孩子跟脚不一样,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今天医生这样做,让她意识到,这不是个小问题。

医生沉默片刻之后,说:“看着阿姨的眼睛。”牛牛没有动作。

医生便用双手扳起牛牛的脸,托起下巴,发出了更清晰的指令:“看我的眼睛!”

牛牛的脑袋不安份地扭动起来,郑芸急了,快步过去,扳住儿子的脸朝向医生:“你用眼睛看着医生阿姨呀……”

也许是她疏忽了,从来没有留意过,这次却分明地看见,儿子的脸虽然被固定了朝着医生,眼睛却没有依照指令看着医生,反而向旁边瞥开,医生将两个手掌放在牛牛的左右脸侧,试图缩小他的视野范围,逼迫他视线收拢,望向医生。他却梗直了脖子拼命想扭开脑袋,黑眼珠则挤向一侧,露出大半眼白,奋力逃避与医生对视。任凭郑芸怎么授意,他依旧故我不睬。

郑芸斜着脑袋,努嘴示意,试图让儿子照着做,就在她急得满头渗汗的关口,医生轻拍着她的手,低声说:“你先出去吧。”

5

郑芸默默地退了出来,护士递给她一张卷子,正反两面,字小,内容很多,写满了诸如多大年纪会翻身等等发育情况的问题,郑芸仔细地做着一道道选择题,不知不觉就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做完了,有些头晕的她仰仰脑袋,手刚摸上颈椎,就看见会超拿着一个薄薄的大塑料袋过来了,想是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再一看丈夫的脸色,难得地挂上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未待郑芸开口问,就说:“脑部发育正常,没有问题。”

郑芸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喜滋滋地交了卷子,便跟会超嘀咕:“卷子上的发育测评,也基本都是正常,我看今天打道回府,往后都不用来了。”

话音刚落,护士就叫领孩子,几分钟后又叫拿结果。会超拿了单子看看,脸上的笑便淡了,郑芸紧张地接过来,细细地看,生怕遗漏了半点,上面几大项都只有分数,最后一项总和,看说明分数居于自闭症分值和正常值之间,至于诊断,还是一个“自闭症倾向?”

郑芸有些懵了,不晓得该如何判断,三步两步就跨进了诊室,小心翼翼地跟那年轻女医生求证。

“你的孩子只有两岁三个月,确实不是很好判断,我们只是按照标准来打分,具体的结果你还是要去跟专科医生谈。”女医生很温和,“像你孩子这种中间分值的情况,有几种可能,根据个体的不同,有些孩子只是发育迟缓,长大了就慢慢好了,有些孩子是因为不配合检查,出现误判的情况也有,还有些孩子确实是自闭症,但因为年纪小,发现早,适合早期介入,也能够很大程度地减少跟正常儿童的差距。”

郑芸一听,下意识地将儿子的情况跟最乐观的对号入座,心想,不是都说男孩比女孩发育迟么,咱家牛牛也该没什么问题,这么一暗示自己,身体又轻盈了一大半,试探着问:“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以后多观察他的发育情况就行了?”

医生笑笑,偏头想了想,说:“我建议你还是要挂号请专科医生看看,这样你们能够问到更详细的情况,他也会给你们更专业的意见。”

“不用了,不用了,”郑芸连声说,“我们以后定期检查他的发育情况就行了呢。”

“话是这么说,可你孩子这种居中的分值,还是要引起重视啊,”医生放慢了语速,“我在测试报告上写了的,请专科门诊综合诊断。”

郑芸还想推辞,身后传来会超的声音:“谢谢医生,我们提早挂了专科号了,马上就去看。”

身体里满满的劲头仿佛是被吸管吸空了的饮料瓶,顿时变成了虚张声势,郑芸有些不满地斜了丈夫一眼。尽管内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被会超拖着去了门诊,她希望人多排不上,上天偏不如愿,在这快下班前的半小时,走廊居然空了,排号的护士直接安排他们进医生办公室。

一家五口全进来,把诊室挤得满满的,关注的焦点,只有一个牛牛。

还是一个女医生,有些年纪了,面容慈祥,镜片后却有一道犀利的光。她仔细地看着各种检查结果,大约有十分钟都没有开口。然后她拉过牛牛,仔细端详,轻言细语地问了几个问题,可是牛牛反应淡泊,要牛牛转圈,他倒是张开双臂呼啦啦地转个不停起来。

“可以了。”医生笑吟吟地摸了摸牛牛的头,要老人带了孩子先出去。她翻开病历,提起笔,却没有写字,悠悠地呼了口气,抬头望着郑芸微微一笑。郑芸的腿忽地软了,身子不听话地往地上挫去,会超夹起她的腋下,将她搁在凳子上。

“医生,我儿子没问题的,是不是?”郑芸一句话起始,便不顾一切地说了起来,她说自己怎么会三十岁才生孩子,产前筛查没有遗漏,如何做的剖腹产,孩子又是怎么发育的,预防针一针没落,各种营养辅食完全注意,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她说得很慢,咬文嚼字,不是要卖弄自己的文采,和显摆自己是个企业白领的思维清晰,她只想医生听清楚一切,不要做出错误的判断。她一直说,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可是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她都会马上就忘记,她不但忘记了自己述说的内容,也忘记了述说的时间……

她口若悬河地说着自己的儿子,医生耐心地听着,没有阻止的意思,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医生伸手过来,轻轻地按住了郑芸的手。温暖从手背上覆盖下来,郑芸忽然停住了,眼泪倏地冒了出来,片刻之后,似乎还有很多情况要陈述,但她再也无法开口,喉头一次困难的吞咽动作之后,从喉咙里发出不可抑制的哭声。

温暖的手掌中多了些力道,医生缓缓加力,握住了她不停地颤抖的手,由着她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郑芸情绪慢慢平复,医生递过纸巾,拿起测评单,用沉缓的声音逐一给夫妻俩解释,初步诊断为自闭症倾向,因为孩子只有两岁对,即便是真有自闭症,也是发病初始阶段,还要后续观察,而且根据测评评分,分值又处于正常和非正常的临界,所以暂时还不能妄下结。但是根据她多年的经验,情况不见得乐观,为了保险起见,她建议夫妻俩尽早给孩子治疗,干涉得越早,孩子的康复越好。

“现在这个年纪是治疗的黄金时期啊,”医生说,“多少孩子都因为家长没有察觉而耽误了,你们能够这么早就发现和重视,是非常难得的。”

会超还在问自闭症的发生原因,但是郑芸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医生嘴里那些专业术语对她来说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她大脑空白得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回旋,情况不乐观,情况不乐观——这句话像个棒槌,一下又一下,结实地捶打着她的脑袋,震得全身的骨头嗡嗡作响。她仿佛得了严重的脑震荡,直接进入抽搐呆傻模式,毫无行为能力。

医生又问了家庭状况和夫妻俩的学历,听说会超是博士,便叹口气道:“医学报告显示,这种孩子多发生在高知家庭……你们知识水平不低,多上网查看资料,家长学习配合得好,孩子才能好,这个病是长期抗战,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病历本就在眼前,写着医生的记录,郑芸拿过来,满页的字,脑袋有些发懵,不知该从哪里看起,也全然看不进去。郑芸两只眼一字一句盯着,好半天,才冷不丁说:“诊断还是自闭症倾向呢,倾向么,那还不是自闭症呢,是不是他长大一点,就有可能排除?”

“这下面,你没看见,医生都写了要尽早做干预治疗呢。”会超点着最下面一行字,看过去,“咦”一声,狐疑着问,“医生,咋没开药呢?”

医生摇摇头,摘下眼镜:“没有特效药,”停顿了一下,又说,“没有治疗自闭症的药。”

他顿时傻了。

“医生我儿子不是自闭症是不是?”郑芸猛地站了起来,直愣愣地说,“这个病,还可以去哪里看?广州?上海?北京?……”

医生愣了一会,眨了眨眼睛,沉默着把笔收进盒子里,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郑芸的肩膀,低声说:“回家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郑芸直直地盯着医生的脸,她想要个答案,可是医生给她的,不是想要的答案,她想要医生重新给个答案,尽管她知道,医生不会把她想要的答案给她,这一刻她有些恨医生,为什么医生不能选最乐观的说呢?

“如果你觉得,这是我的误诊,也可以再去别的医院看,”医生慢慢地收拾着桌子,很小心地选择着字句,“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建议,赶紧治疗,哪怕将来有一天,真有个医院确诊孩子没有自闭症,在确诊之前,为防万一,没病也得当成有病治,因为各种康复强化训练对孩子来说,哪怕是对正常的孩子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郑芸彻底无话可说了,会超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连声感谢医生:“谢谢,对不起,耽误您下班了。”郑芸这才看见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六点,窗外天色都黑了。她涩涩地看了丈夫一眼,周会超神色倒是平静,但是郑芸知道,此刻他心里的狂澜只怕已经没顶。

出了诊室,郑芸有种崩溃的虚脱,她慢慢地扶着墙走着,看着前方是公婆和儿子在走廊上晃动的身影,再前方,是黑暗的天地,是风雨交加,是她失去了希望的人生。身后,隐约地传来医生的轻语,还在交代会超什么,但她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此时此刻,她身上的器官功能全部退化,不只是耳朵、眼睛、嘴巴,还有肺和心脏——肺停止了扩张,她已无法呼吸,而心脏平静得出奇,仿佛都不在跳动。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哪怕她那样抗拒,不愿意相信,医生还是没有给她编造一个谎言,早先心里隐隐的不详的预感,到底还是被残酷地印证了。她曾经那么希望,这个沉重的诊断只是虚惊一场,然后呵呵一笑全体回家,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这个诊室跨出来之后,自己的人生从此就再也不是自己眼里别人的人生那一个样子,而是一条更为艰辛的路。

她的未来在哪里?儿子的未来在哪里?她想不通,这世间那么多家庭,那么多孩子,为什么独独她的儿子有自闭症,独独要她的家庭,要她来承受这么多?此时此刻,郑芸的心在滴血,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走向公婆和儿子,然后,她还要带着他们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什么可以给她支撑……

现在,墙壁是她唯一的依托,长长的过道里,白炽灯发出凄冷的光,婆婆朝这边望过来,浑身无力的郑芸终于拐岔了腿滑落在地,她的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板上,虽然冰凉,却踏实。她终于踏实了,在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中,郑芸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可不可以睡一下,这不是真的,只是个梦,醒来就过去了……

6

到底是怎么上的车,郑芸不记得了。当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副驾驶座上,仿佛气息奄奄的危重病人一般,会超还在担心要怎么疏导她的情绪,可谁知,车子到家,车门一开,她就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硬杆杆地迈出去,笔直地站了起来,拎包蹭蹭上楼,急哄哄地打开了电脑。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敲打键盘,会超凑近了一看,全是医院预约挂号的页面。

“设有精神专科的医院好多家,凡是专家号,我们都挂一个,轮起来看,”郑芸说得认真而轻松,“这边也算不上确诊,末尾总要写上倾向,往差也是倾向,往好也是倾向,要是碰上经验丰富的专家,保守一点判断,那就不是自闭症。”说到这里,她竟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多专家的诊断都是截然不同的,有些甚至是全盘推翻……”

会超沉默了片刻,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我们只去过了湘雅附二,还有附一、附三可以看,要是结果还不是你想要的,我们还可以去市一医院、二医院、三医院、四医院、脑科医院……如果你还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去广州、深圳、上海、北京……”

听见丈夫这么支持自己,郑芸的心里明亮温暖起来,她登时像个战士般地振奋起来,嘴唇坚毅地抿着,脸上也焕发出了昂扬的微笑。这一丝笑荡漾在会超的眼里,却激起他不可抑止的心痛。

他用手臂揽住妻子的肩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医生选择了他,最后说了那样一番话,医生知道他是家庭的脊梁,他的性别、身份、学历,都注定了他必须承担起一切。如果可以回避,他也愿意回避,但他没有选择,对郑芸,不是他想残忍,而是,生活残忍的手,以他们最不想面对的方式揭开了血淋淋的面孔。在医生最后的交待中,他已经百般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他可以在诊室里理智,可以在妻子虚脱的时刻冷静,却在这一刻迟疑了,因为他不能无视妻子脸上那因为梦幻式的希望而浮现的不切现实的笑容,他不忍去戳破妻子拼尽了全身力量吹起来的七彩的肥皂泡,如此美丽,美丽得叫人心酸。

他的手在妻子的肩膀上揉啊揉,揉啊揉,就好像在抚摸自己的心脏,好像这样揉着,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要是所有的专家都是一个诊断呢?”他说得很慢很低沉,小心翼翼却又凌厉万分,挑明了瘆人的结局。

“不会的。”郑芸抬手上肩,握住丈夫的手,斜过头来,轻声说,“我们不会运气那么差的。”

会超沉默许久,才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医生这个诊断已经是最保守的了?”

“医生总是拣最坏的情况说,只有这样,患者和家属才会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准备。”郑芸故作轻松地转开话题,“廖英也是这么说的……”

“廖英?”会超诧然,“谁呀?”

“我堂妹啊,堂姑的大女儿,在医院做高护的。你见过的呀,我们给牛牛办百日酒时候,她来喝酒,就坐我边上,当时说到剖腹产,医生找家属谈话的时候,说了手术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居然还有大出血甚至导致死亡,你当时不也吓住了?现在剖腹产是很平常的手术,死亡率那么底,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我说医生至于那么吓人吗,”郑芸说,“当时廖英就是这么跟我解释的。”

“她在哪个医院做高护?”会超没理会郑芸的絮叨,冷不丁抓住了主题。

呀!郑芸一拍手,跳了起来:“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她就在省儿童医院呀,去儿童医院看精神科,那才是最对路的!”

这才是真正的兴奋剂,郑芸立马拿起电话左右开弓起来,堂妹已经许久没联系了,好在亲戚找起来并不难,先通过父亲找到堂姑,许久没有走动,开口就是求帮忙,还是有些赧然,好在堂姑很客气,一下就联系上了堂妹,谁知她又去新加坡学习了,最后落实到堂妹廖英的男朋友,同在儿童医院当外科医生的陈知行身上。

虽然拐了几个弯,事情到底还是安排好了,郑芸跟陈知行敲定了第二天的行程,正好婆婆喊全家吃饭。

回家本就晚了,菜上桌也早过了平时吃饭的时间,折腾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牛牛看见自己最爱的西红柿炒蛋,大半个身子都趴上了桌子,不等奶奶喂饭,伸手就去抓菜,红红黄黄塞了满嘴巴。瞧着他一脸吃相,会超忍不住笑起来:“难道还不让你吃饱饭呀,急什么呀。”

郑芸看见婆婆的勺子伸向儿子的嘴巴,不悦道:“妈,都这么大了,让他自己吃吧,别老是喂。”

“再喂也就是这么几年,大了自然不喂了,”刘心美并没有把儿媳的话放在心上,不以为然道,“他饿了也不喊,饱了也不说,要吃什么也不讲,慢了半步直接用手抓,弄得一脸一手一身的,还不如喂来得省事。”

郑芸无奈地瘪瘪嘴,不说话了。夹一筷子菜进嘴,冬笋炒腊肉的香味顷刻间布满味蕾,也瞬间苏醒了她的胃,味道是从未有过的好,肚子也真的是饿了,她连着扒了好几大口饭,也没觉得肚子充实了多少,狼吞虎咽地扫光了两碗米饭,这才感觉空空的胃里头有了垫底。第三碗饭盛上了,郑芸开腔道:“爸,妈,明天联系好了,还去儿童医院做检查。”

刘心美“啊——”一声出来,“还去呢?不是都检查完了吗?”

“小孩子么,看病还是去儿童医院更专业些,再说了,有熟人,都安排好了,没今天这么麻烦,我们速战速决,就是求个安心。”郑芸夹一把青菜塞进嘴里,咀嚼着含糊出声,“瞅瞅儿童精神专家怎么说,不定我们牛牛就是好好的……”

会超心情复杂地看了母亲一样,刘心美愣了一下,忽地说:“那核磁共振的结果,不同的医院认可不?不然再一检查,又是三千多……”

“到时候问问,这是个关系社会,有本院的医生带去,该不会那么强求吧,”郑芸几口扒完了饭,冲会超说,“你明天最好再请一天假。”一伸手,接过婆婆手中的碗,“妈你赶紧吃,菜都凉了,我来喂牛牛。”

勺子伸过去,牛牛似乎也饱了,将郑芸的手一推,滑下凳子,就跑到客厅里,赖在地上玩起大跳跳球来。

“牛牛,妈妈怎么教你的,下桌的时候,要跟大家说,你们慢吃……教了多少回,总是一声不吭,”郑芸拍着凳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牛牛,过来!”

牛牛在那头充耳未闻,郑芸连着喊了几声,也是无趣,便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抢过跳跳球,牛牛也不争,干脆不要球了,抬起胳膊,自顾自地转起圈来。

“妈妈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郑芸一把提溜起牛牛的衣领,牛牛扭了几下,挣脱开,迅速跑到客厅角落里的挂衣架下,掩进了长长的外套当中。

算了,算了,郑芸嘟嚷着,真是叫人不省心。

会超一边注视着客厅这头母子俩的举动,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刘心美看儿子只晓得扒饭,不记得夹菜,知道他心思重,忍不住给他连着夹了几筷子菜,淡淡道:“别急,有病咱就治。”

会超喉头一紧,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牛牛?”

“牛牛一岁半的时候,我不是带回老家去带了半年吗,那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别人孩子坐在推车里,到处东张西望,指这里点那里,可牛牛就是静静地靠着,也不咿咿呀呀地叫,别人逗他,也没什么反应……”刘心美低头下去,不说了。

“那你早不说呢?”会超叹口气。

“哪能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呢,亏你还是当老师的。”公公周建设这时候插话进来,“就你多心!”

“今天医生……”会超话说了一半,赶紧岔开,又转向母亲,“那你跟郑芸说过这些不对劲没?”

“说了,带回来时候就跟郑芸说了,她说,生下来是巨大儿,前头长狠劲了,兴许后头就比别人长得慢……”刘心美用筷子拨弄着饭,幽幽道,“再说了,每次去做发育评定,我也都跟去了,什么指标都正常啊,谁往这上面想……”

“别说了!”周建设虎起脸,低吼道,“好的不灵坏的灵,呸呸呸,铁定没这事。”

会超瞥了父亲一眼,不吭声了。

“有些医生也是狗屁,明天去儿童医院,熟人才会说实话。”周建设将碗一搁,忿忿地走了。

“那医生最后拉住你,说了些什么呀?”刘心美殷殷地问。

会超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正要开口,刘心美看着郑芸走过来,赶紧在桌子下踢儿子一下:“明天我和你爸也还去,如果要跑动跑西,多个人也方便些。”抬头望向郑芸正把病历从包里掏出来,于是便问,“拿出来干嘛?明天还要用的哟。”

“明天买本新病历,”郑芸摇头,“这个不带去,怕医生看了之前的诊断,影响判断。”

刘心美赶紧起身,接过病历本,郑芸说:“扔了吧。”

刘心美捏着病历朝厨房走,作势要往垃圾桶里扔,却在背转身的一刻,将病历从棉袄下摆塞了进去,再哗啦啦扯得塑料垃圾袋一阵响,扎好了,说:“等会我下楼就去扔了。”

7

第二天早上,又是全家出动,依约在儿童医院挂号大厅见到了陈知行,以为可以直接去窗口拿号子,没想到人太多,挤都挤不进去。本是休息一身便装的陈知行看情形赶紧回科室换了白大褂出来,带着郑芸一行呼啦啦直奔儿童保健中心,路上跟一家人解释:“现在就是看病难,每天的专家号提前预约都要提早半个月,网络预订的改不了,内部人员都不能随便插队要号子,病人也精明警惕,看见白大褂往挂号窗口去就开骂,算了,我还是直接带你们走后门,在本院当个医生也就这点特权了。”

儿童医院很大,如果不是知行带路,郑芸只怕会转晕。儿童保健科有三层楼,汪教授的诊室在一楼最里头,想必是出于让她安静看病的考虑,估计没想到最后一整条走廊都成了候诊室,孩子和家长都排满了走廊两侧,或坐或站,只剩下中间断断续续的空间,叫号的护士在队伍中间穿来穿去维持秩序,细碎的嘈杂声嗡嗡不息,夹杂着护士的高声。伴随着诊室的门一开,总是会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走廊上会有片刻的静默,然后蜜蜂一般翘首过去,看护士把应号子的人带进去,便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等待。

知行在护士跟前嘀咕了一阵,护士边点头边打量着郑芸,回头跟另一个护士交代一下,便带着一大家子往诊室里走。穿过走廊比想象中困难,人多,护士不停地喊:“让让,让让……”人们在避让的同时也用略带敌意的眼光注视着他们,隐隐中的敢怒不敢言令郑芸有些心虚,低头耷拉着眼皮紧跟着脚步走,眼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坐着的人,并非她刻意,却带着强迫症似的去关注那些孩子。

他们有的睡着了,有的神情木然,有些忙着做各种各样的鬼脸,另一些则呈现出活动着的形态各异的造型,郑芸的眼睛精准地捕捉着他们的脸,继而下意识地停留在他们的眼睛上。通过这几天看病的经历,还有对网络上相关医学知识的突击学习,她或多或少地有些心得,眼神、眼光是一个重要的判定指标,自闭症的孩子不同于脑瘫和智障,不是那么容易地被目测出来,但总体来说,眼睛不够亮,眼神飘移涣散,是能够看出端倪的。每看一个孩子,她都能迅速地做出初步判断,每一次判断都让她心生欢喜——因为这些孩子看起来都跟牛牛不一样,牛牛眼睛亮,表情正常,怎么比较,牛牛都要强过他们,换句话说,牛牛是没有自闭症的!

郑芸在走廊磕磕巴巴行走的过程中,一边头顶着诸多目光里复杂的压力,一边快速而欢愉地在心里完成了甄别比较,并下了结论,她几乎是怀着雀跃的心情,把自己的诊断当成了无比坚定的信念。

“干嘛不排队?”快到诊室门口了,一个气势汹汹的男声不合时宜地响个了起来。

护士也起了高腔:“你还不让了呢?!”

“我早上四点就来排队挂号了,他们电脑预约的在我前头,也就几个,我没话说,这眼看就快轮到我了,你来插队,这是什么道理,说说!”男的说着把夹克撸了撸,露出一身胸前起球的暗蓝色毛衣,涨红的脸上满是凶气。话一挑起,后面马上有几个人附和喊道:“后边排队,排队去!”

护士迟疑了一下,知行赶紧靠上去,低声道:“我们是汪曼萍教授的亲戚……我是她侄子,这是我姐姐……”

男子眼皮掀了一下,没吭声,从夹克上放下的手顺带提了提皮带。

“我们昨天就约好了,本是早上八点前就看的,也不想影响大家,但是我姐姐过来远,路上塞车,才耽误到现在。”知行还在解释,诊室的门开了,汪教授探头喊“知行!”

随着知行应一声,刚才还愤懑的人群瞬间泄了气,男子也让开了身体,讪讪地退到一旁坐下,偏过了脑袋。在他的旁边,一个女人抱着个跟牛牛一般大小的男孩,正在喝着一瓶果粒橙,瓶子已经见底了,他却还在死命地吸。

郑芸心底一刺,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牛奶,换下了孩子手中的空瓶子,这时候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僵硬,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丝笑容,却又仿佛被沉重禁锢着全身,只剩下双呆滞的眼睛,转了转,虚无地落在郑芸脸上。

这表情说不出的熟悉,郑芸陡然间想到了自己,那种无法言状、凭空而来,而又无处不在、让她百般抗拒的恐惧,忽然就侵入了她毛孔,极其顽固地纠缠过来。她在令人窒息却又不能言说的心悸中,逃也似的进了诊室。

汪教授寒暄了几句,问候了自己的同学,知行的父亲,就转入正题,仔细地看了孩子,问了一些情况,安排先去做检查。还好其他医院的检查结果都认可,只是测试要重新做,因为评价体系不同。按理测试室也要预约,好在知行有先见之明,昨夜提前联系好了,等了十分钟不到,孩子和大人都进了测试室。

到底是儿童医院,针对儿童的各种设置,让检查的整体流程都显得非常严谨和专业,不由得人不信服。流程大体相同,不同的是,在牛牛单独做测试的时候,郑芸夫妇和公婆分别在单独的隔断间里电脑答题,夫妻可以商量,两组之间却不能通气。

半个小时四个大人都交卷了,没过多久护士把牛牛带出来,摸着他的头,笑吟吟地说:“宝贝表现很好哦。”

郑芸一听,全身都轻松了,仿佛心上的石头就此卸下了,她忙不迭地道谢,感觉离自己想要的结果又近了一步。她开心地抱起儿子,就地转了个圈,喜滋滋地说:“牛牛,再去医生奶奶那里打个招呼,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儿子你太壮了,妈妈腰不好,爸爸抱。”会超将测试结果往口袋里一揣,伸手接过牛牛,牛牛就势趴在会超肩膀上,探手拍郑芸的头。

“别淘,才表扬你乖呢,总是手不停脚不住的。”郑芸拨开牛牛的手,不到一会,胖乎乎的小手又伸了过来,无非就是好玩呗,郑芸没有放在心上,由着儿子去。没想到这下小手伸过来再也不是小闹腾,冷不丁罩着郑芸的头重重地“啪啪啪”几下,然后抓住郑芸的头发用力揪扯起来,小手力道此刻不知为何出奇的大,猝及不防的郑芸大脑发蒙,乍地感到天地晃动,头皮发麻,然后天灵盖一阵眩晕,仿佛头皮被揭了去,痛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往一边躲。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一家人都呆住了,过了一会反应过来,会超将牛牛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教训道:“你怎么可以打妈妈?!”扬手就要给他屁股一下,郑芸揉着脑袋赶紧拦住:“算了,等会还要去汪教授那里,别弄得他情绪不好,到时候不合作,更麻烦。”

周建设赶紧抱起孙子,连声道:“回去再教,慢慢教。”

牛牛懵懂着一张脸,蜷缩进爷爷怀里。

护士轻轻地拉了拉知行的胳膊,靠近叮嘱了片刻。

汪教授平静地翻看着检查结果,一家子都屏息静气,等待着她开腔。

“基本可以确诊,”汪教授的话没有留半点余地,“你们应该稍微松口气……”

郑芸一喜,笑容未及展开,就听见了晴天霹雳一般的下文:“孩子的情况比较乐观,但是需要马上治疗,通过长期的训练,是能够有效地缩小跟正常孩子的差距的……”

怎么回事?怎么是这样的?郑芸不可抑制地叫起来:“他怎么能是自闭症?”

“你觉得他什么都正常,就是有些小小的不正常,你也会觉得,那是孩子的个体差异。”汪教授显然见多了质疑,不恼不急道,“自闭症是这几年才引起重视的,从前多数家庭都认为孩子是性格内向或者发育迟缓……”

“我知道,我查过,自闭症是一类以严重孤独、缺乏情感反应、语言发育障碍、刻板重复动作等反应为特征的发育障碍疾病。可我们家牛牛,一岁半就会叫爸妈,他经常跟爷爷一起玩,他不是呆呆的,而是很活泼,甚至还好动,”郑芸急切地说着,转向公婆,“你们说是不是?”

“你能自主地去了解自闭症,很好啊,”汪教授和蔼地说,“但是你可能了解得还不太全面,自闭症的儿童一般都伴有多动症,这都是大脑皮层发育的原因。”

“你说,他一岁半就会叫爸妈,但是现在他会主动开口叫吗?他不会主动叫,他会回避任何需要开口说话的机会,他理解不了你的指令,也无法发出寻求帮助的语言,甚至都不会主动去寻求帮助,比如说,平时他要拿什么东西,拿不到,他不会叫你们,会自己想办法去拿,或者爬桌子上,或者拿小板凳来踩上去,再拿不到,就会抓住你们的手,朝东西晃动,让你们去理解他的意思,拿给他。”汪教授耐心地解释,“你好好想想,回家再仔细观察一下,很多情况,要么就是你们疏忽了,要么就是你们知道却没有放在心上。再比如,把他放在小朋友中间,他会主动去跟小朋友玩吗,会打招呼吗?”

“他看见小朋友就躲开。”周建设悻悻地插话,“我不喜欢人多,以前一看见人多,就抱着他走开,后来他也这样,人多就走开,一个人玩。”

“还有,他会逃避一切需要用语言表达的事情,这是沟通的障碍。有时候,他还会显得不听指挥,在你们眼里喊不动啊,置若罔闻啊,包括谁离开他都可以,看着最亲近的人出门都不跟脚,也不哭闹,其实都是缺乏情感反应的表现。”汪教授说,“一般两岁多的孩子,都粘人,妈妈出门上班,必然要跟在门口哭闹一阵,你的孩子肯定没有这种情况。”

“是没有。”刘心美叹口气,“谁走了他都好像没所谓。”

8

“还有刚才,你们没有抱在手上的时候,他往大人的两腿中间缩,在家里,他肯定也是很喜欢一些逼仄的空间,越是小小的、拥挤的,他越是喜欢蜷缩在里头,睡觉喜欢拱在被子里、枕头下,只有在局促的空间里,他才有安全感。”汪教授一点点地提示,“不会玩玩具,偏好圆的东西,比如球,汽车轮子,还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玩具,转圈,转个不停……”

郑芸哑了,她曾经在牛牛放肆转圈的时候,得意地表扬牛牛平衡能力好。

“他的东西,一定要放在同一个地方,每天要做的事情,都必须做到,你仔细想想他那些刻板的行为,要排除你教育养成习惯的想法,因为一个两岁多的孩子,还不会出现习惯……”汪教授的话,勾起了郑芸记忆里的细节,教牛牛漱口杯放在哪里,牙刷插在杯子里,是牙刷头朝上,以后牛牛的杯子一定要放到那个位置,有几次牙刷是她随意放了,自己都没在意,牛牛出了洗漱间,还要折回头,非得把牙刷换过来,牙刷头朝上才作罢。郑芸表扬儿子细心,正如汪教授说的,她认为是儿子习惯好,却没有想到……

汪教授拿出测试单:“孩子的确是在正常和非正常的中间值,但是,要排除家长评分时候的不实成分,因为用非专业的眼光来看,他们在幼儿阶段几乎跟同龄孩子没有很大不同,除非程度特别严重,一般的家长是不可能察觉到他们的反常的。”

“我要给出的保守诊断,就是自闭症倾向,但是因为是熟人,我也不想这个诊断给你们什么侥幸,因而耽误孩子的治疗,所以,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孩子基本可以确诊为自闭症。”汪教授没有任何的回避,直白地说,“不过根据测评和我的观察,孩子程度比较高,通俗点说,就是自闭程度比较轻,完全可以通过后续的康复治疗缩小他和正常孩子的差距,预后好的话,他可以实现正常人80%的生活功能。”

仿佛是当头一棒,郑芸浑身一震,便石化了。会超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和嘴巴,刘心美手里拿着的大杂物包滑落地上,周建设的手下意识地插进棉袄口袋里,腿也神经质地抖动起来。知行两手握住,紧张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吭声。

一家人此刻都失魂落魄,诊室里安静,忽然响起牛牛没来由的笑声,咯咯咯,他拉起会超的手圈紧自己的脖子,踢着腿,吊儿郎当地跳起来。会超默默地注视着疯癫般狂笑的儿子,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

汪教授显然见多了,面对这情景没有丝毫的意外,很宽容地任他们站在办公桌边,柔声说:“赶紧联系治疗机构吧。现在自闭症发病率比从前大幅增高,也可能是大家都比较重视了,每个康复中心都人满为患,许多孩子排队都要大半年,还不知轮不轮得上,主要是治疗时间长,要不间断治疗,所以轮上了的很少退出来……”

“这样的孩子啊,要舍得治,真的花不少钱呢,”她说,“还有数不清的时间和精力,千万不要性急,慢慢来。”

郑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会超艰难地发声了:“医生,你们这里做康复治疗吗?”

“儿保中心就有康复治疗,我们医院相对还是很专业的,并且治疗条件比其他医院还好一些,但是估计,孩子应该都排满了,”汪教授喊一声知行,“你去康复科找人,赶紧地,治疗越早越好,这就是真正的跟时间赛跑。”

知行带着这一队人马出了诊室,又浩浩荡荡奔赴康复科,走到二楼转角,郑芸不动了。知行会意地停住脚步,看郑芸一眼,踌躇着问会超:“要不再考虑考虑?”

会超坚决地摇头:“就争取今天落实。”几步过来,拽住郑芸的胳膊,拖着就上楼去了。郑芸还挣扎了几下,始终拗不过会超,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被丈夫挟带着上了楼。一路走过,不停有护士过来阻拦他们,知行拿着工作牌,过每个关口都要跟医护人员通融,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到康复科。

入眼的情景把郑芸震住了,康复科不是她想象中的一个小科室,而是一个大厅。大厅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熙熙攘攘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汪教授门外,大人们带着孩子,都在等待。

知行说:“我先去找找人,你们等一会。”

他前脚一走,郑芸就闭上眼睛,靠在了墙壁上。会超凑近前,低声道:“郑芸,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要好好想想汪教授的话,那都是些实在话。”

郑芸把脑袋别过去,会超挪过身子,又转向她脑袋这边,换了个话题:“就算你心里还有什么想法,我们回去再说。可是你看看知行,只是你表妹的男朋友,还算不上真正的亲戚,这一上午从早上开始,忙上忙下,到处找人,为了不刺激你,他只跟我说了,从测评室一出来,护士就跟他说,尽早落实康复训练,他姨妈正好是康复科护士长,但她今天休息,我们拿到测试结果时他就打电话了,请他姨妈专程来一趟。你想想,人家容易吗?这些就该是人家要为我们做的?”

“我们不能这样感情用事,不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无视别人的付出,”会超说,“你可以保留你的想法,我们回去商量,但现在,就听我的,按照知行的安排去做。”

“就算你想放弃,排上了康复训练的名额,我们可以不做,但是你睁开眼看看这情况,你觉得弄到名额会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会超也靠在了墙壁上,黯然道,“我现在只希望能有一个名额。”

郑芸睁开眼,正好看见知行远远地从走廊那头过来,走的很急,白大褂的下摆带着风都扬起了。她心里忽地一紧,愧疚排山倒海地袭来,丈夫说得对,知行确实不容易,这个人情,可是欠得太大了。思绪还来不及飘得太远,知行就到了跟前,憨憨一笑:“走吧,姨妈已经到护士站了。”

“谢谢你,知行,你看我光顾着自己的情绪,都没顾及你的难处……”郑芸涩涩的话语被知行温和地堵了回去:“不说这些见外的话,我们先办正事。”

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马上就是真正的亲戚了,姨妈护士长很给力,一路带着上上下下奔波,手续很顺利,没有挂号直接复诊,等前头的孩子做完等级评定,下一个就是牛牛。在开测试单的时候,郑芸充满祈祷意味地自我安慰了一句:“复诊没事我们就不用再来了。”

护士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宽和道:“复诊以后再说吧。”

“还是麻烦姨妈留个治疗的空位吧。”会超马上接过话头递话过去。郑芸忍不住瞪了丈夫一眼,什么都要往乐观的方向想,他倒好,还没确诊先灭了自己的志气,那万一牛牛没病呢?!会超默然地迎着妻子的眼光,瞳仁里盈满了复杂的空洞。

等会超去交费的时候,郑芸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在人满为患的大厅里游走起来,这些等待程度评定的孩子跟汪教授诊室门前的孩子有太大的区别的,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能判断的智障,就是有些呆滞的模样。她再一次想起牛牛清澈的眼睛,甜甜的笑容。

怎么就到了等级评定了呢?牛牛还不是自闭症啊……她忽然对会超有了些恨意,为什么他非要把自闭症的标签往儿子身上贴?!我不在外面跟他为难,回家再好好理论,我就不信说服不了他。郑芸暗暗拿定了主意,捏紧拳头插进棉衣口袋里,用力抿住嘴唇,脸上呈现出一种固执的凛然来。

牛牛不是自闭!最多也就是发育迟缓!等过一段时间长大些了,就会好了,等正常起来了,就能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没有问题!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把脸转向窗外。

太阳老高了,阳光耀眼,透过走廊的窗户正好投射到郑芸的脚上,平底短靴上还有昨天下雨的灰屑和水渍的痕迹,脏兮兮的样子,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最爱穿高跟鞋,细细的鞋跟,黑色的鞋面,擦得晶亮,她喜欢在这样的太阳天里,在阳台上,给自己的高跟鞋刷鞋油,一双双干干净净地摆着,精致而优雅……

有多久没有穿过高跟鞋了?从怀孕时开始的吧……

怀孕时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尽管她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在临产时已经达到了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跟一个胖冬瓜几无二致,可那时候她每天都很开心,因为活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她买许多的育儿书,跟办公室的同事宣言,要如何如何地教育和培养孩子,她想象过孩子的样子,想象在同一条路上,怎么抱着、牵着、拉着,孩子就大了。她也想过会有因为孩子一趟趟跑医院的时候,可是任那一副场景,都不是今天的样子……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慢慢地低下头,两侧的头发垂下来,她又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两个月前烫起的波浪不成型也就算了,发尾部分竟然还打结了,糊成一团乱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贯整洁的自己竟然这样邋遢地忙乎了好几天而浑然不觉……

早上没梳头?不对,是刚才牛牛揪的,也不对,早上确实没梳头。她吃了一惊,惶然地站直了身体,拉住头发看起来,蓬草一般的枯,捏在手里燥得沙沙响,我怎么成了这样了?面前没有镜子,但是她不难想象自己此刻的样子,眼前陡然浮现起电影里经常演的那些精神萎靡、胡子拉碴的男人,走路没精打采地刷着两条腿,两个字毫无征兆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潦倒。

我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她黯然地抬起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

9

就在郑芸暗自伤怀的时候,一个怯怯的声音凑了过来:“请问……”

郑芸侧脸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件灰色羊毛大衣,后脑盘个发髻,眉毛修得整齐,看上去精干利索,家境似乎不错,此刻正笑着:“你也是来给孩子做康复治疗的吧?”郑芸点头。

“我们在这里等了三天了,这几天看了些熟面孔,就是你还是头一次见。”那女人说话声音低软,普通话虽然不是很标准,带着外地口音的尾子,但也还得体熨帖。郑芸脸上浮起礼貌性的微笑,心思却转开了,对方该是有些身份的人吧,这贸然搭讪只是为了打发等待中的无聊?不由得又四下张望了一通,恍然有些释然,看这大厅里多数的人,穿着、打扮、举止,能跟面前这女人合套的确实没几个。看个病,套个近乎,难道还要物以类聚?!郑芸心下又琢磨开了,这女人是做什么的?想起去汪教授那里看病遭遇过患者的非难,直觉便有些忐忑,暗暗提高了警惕。

果然,女人问道了重点:“你们预约了吧?网上预约的?”

郑芸想起她刚才的话,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马上含糊地回答了一个字,嗯。

“提前多久预约的呀?”女人递过一张纸巾,示意郑芸擦擦耳廓,郑芸狐疑地接过来按她的所指一带,纸巾上便有了一道淡淡的红色血渍,应该是刚才牛牛抓头发的时候,指甲刮破的。郑芸谢谢着,顺手把头发捋在耳后,就势低下头去,这个时候,她委实没有心情寒暄,只想尽快结束话题,盼着女人识趣,赶紧走开。

女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小梳子来:“要不要梳梳头?”

这话再一次刺中了郑芸,她倏地想到了自己乱草一般蓬散的头发,本来早上就忘记梳头了,刚才被牛牛揪扯,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大约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潦倒相吧,她又一次把自己定义为潦倒,不禁感伤地瘪了下嘴:“谢谢,我有梳子。”伸手在包里一顿乱掏,可算把自己的梳子拿了出来,捏在手上,却又半天不动,心思散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心思收拾自己?”女人笑声中带着凉意,“把自己打扮一下,心情也会好一点。”

“我以前也是你这样,活得窝糟,后来慢慢想通了,生活越是不如意,就越是要有积极乐观的心态,不能指望天照应,只能自己给自己信心。”她看了看不远处到处乱跑的牛牛和像赶鸭子一样的两个老人,轻叹口气。

郑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岔开道:“我们上周预约的。”

女人不笑了,愁容漫上来,话语也变得忧心忡忡:“你们本地的约了一周都不行,也还要找熟人医生带进来呀……”

郑芸心里“咯噔”一下,刚吃一惊,旋即释然。这女人看样子一直在观察我们,不过,知行穿着白大褂,再带这么一大家子,还抱着孩子,想不显眼都不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

“我们上个月就预约了,说了本周安排,我们提前一天从外地来的,在酒店住了六天了,想着能排上,租的房子也交了定金,说是明天可以搬……”女人讪讪道,“昨天才拿到号子,因为做评级的多,又调整到今天,结果今天上午都快过完了,才进去五个,我前头还有四个,不知道下午能不能做,说是一天只能做八个……”

听到这里,郑芸意识到自己插进了一个,耽误了别人的时间,脸陡然之间开始微微泛红,为了不让女人发现自己的赧然,赶紧低头下去,假装看自己的鞋。

女人又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你们进去的护士长,就是这里可以说了算的领导……我看她对你们好客气,你们的事,她都是亲自在办,昨天有个人拿了副院长的条子,她也就是叫护士带着办的。你们……”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说话很乖巧,她既没有声讨郑芸插队,也没有挑明郑芸是个关系户,试探着来,试图揭开什么。郑芸心里拐了个弯,大约猜到了她想打探什么,不如索性拿个大帽子压下来,让女人无话可说,于是顺着她的话头避重就轻地撒了个谎:“我们是院长家的亲戚。”随即抄手站直了身体,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来,寻思着找个由头赶紧闪人才是上上之策。

“哦,那你们肯定能排上,我们大概希望不大,”女人很失落,话语里满是无助,“我们从汀州过来,路上都要一天时间,我公公托了好多关系,才拐弯抹角地在医院找了个熟人,这里是省城,不是地方,又没有人情往来,都是我们求着人家,人家可没什么求着我们,托付的人也没把怎么当回事……”

汀州?郑芸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我是汀州商专毕业的。”

女人也愣了一下:“我婆婆原来在汀州商专教书。”

这一说,两人居然还有些渊源,尽管时间久远,郑芸还是回忆起了女人的婆婆,那个曾经教过他们商业法规课程的老太太,也记得她丈夫是当地法院的院长。记忆中的老师是个有爱心的人,当年为了郑芸那届一个学生的偷盗事件,老师还动用过丈夫的影响,最终学生只判了缓刑,得以完成学业。

得知老师如今身体不好,郑芸有些唏嘘,想安慰女人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女人嗫嚅着,到底还是鼓起了勇气:“如果不为难的话,你能帮帮我吗?”

郑芸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要今天能做评级就行……”女人期期艾艾地说着,“我儿子五岁时发现的,在汀州已经治疗两年多了,那边说没办法提高,会耽误孩子,要我们到省城来,”她伸手一指,“那是我儿子敬靖宇。”

顺着她的手指过去,郑芸看见了一个上半身挂在老人身上,下半身赖在地上,老人拖了几回硬是不动的孩子,瘦高的个子,嘴里含着棒棒糖,眼睛斜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已经七岁了,医生说黄金治疗时间是八岁以前,如果有专业的治疗,他会比现在好一些的……”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郑芸心里一颤,她看看那女人,轻声道:“我试试吧。”

女人一喜,眼眶瞬间红了,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郑芸的手,可以感觉到她皮肤细腻,但指头冰凉,郑芸怔怔地望着她,骤然心脏一紧,她的现在,会是我的将来吗?

评级的结果很快出来了,护士长飞快地扫了一眼,说:“符合我们的收治条件,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治疗效果应该会不错。”

“谢谢姨妈。”郑芸乖巧地说着,下半截话却接不下去了,拿不定主意地看着会超。

护士长察言观色,体贴地说:“我挺能理解你们,未必一下就能接受,心里可能还有其他想法,治疗到底做不做,随便你们……”

“我知道,大厅里那么多孩子,别说进来做治疗,就是要做个评级,都不知要排多久的队……”郑芸磕磕巴巴地说着,又拿眼瞟向会超。

会超并没有多少迟疑,马上接过话头:“请姨妈尽快安排治疗吧,越快越好。”护士长点点头,进了医生办公室嘀咕一阵出来,说:“退了一个孩子,把牛牛安排了,下周一直接进入治疗,是最好的治疗师。”

安排妥当了,护士长就要离开,郑芸为难地拦住她:“姨妈,我刚才在走廊上碰到一个熟人,是我老师的媳妇,她的孩子请你关照一下……”护士长一听有些急了:“治疗再也插不进人了呢!你知不知道,给牛牛的治疗名额,也是退了一个医生的关系,才给腾出来的指标。”她探头往护士站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好在关系不是很硬,所以评级都推到了今天,本来安排那孩子昨天做评级,下周一开始做治疗。“

郑芸吃了一惊,陡然之间觉得自己太过幸运了,忙不迭地点头,补充解释道:“她想在今天做完评级。”

哦,护士长脸色缓和了些,郑芸连忙报:“孩子叫敬靖宇”。听到名字,护士长脸色发紧,道出实情:“牛牛占的就是他的指标。”郑芸更大地吃了一惊,心里登时五味杂陈。

那头护士长又说:“他们家也是拖了好多关系,才排上号,外地来确实不容易,可名额有限,我们只能说,优先本地孩子……”想到大厅里那个女人,还有自己当年的老师,郑芸心里的愧疚更浓,却再也不敢多话了,会超斜斜地瞪了她一眼。

“马上安排她做评级吧。”护士长沉吟着,吩咐排号护士,“下一个直接叫敬靖宇。”护士一叫名字,那女人牵着儿子过来了,两个老人,想是外公外婆也过来了,孩子棒棒糖拿在手里到处甩,走路东倒西歪,脑袋始终歪向一边,眼睛也不看人,嘴里不知唧哝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女人拉扯着,孩子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母亲的动作稍微用力或者快了点,他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女人手忙脚乱地照顾着儿子,一抬头看见便郑芸感激地点头笑笑,脸上有着明显的泪痕,睫毛还是湿的。

“怎么了?”郑芸冲口而出,女人回答:“刚才治疗医生告诉我,治疗名额出不来,评级完了还是必须回去等着,有了空指标出来再通知……租好的房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弄……”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却被护士一催,赶紧抹泪进了评级室。郑芸杵立着,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10

“你可别再多事了,我先去地下车库开车,你们过五分钟左右下来。”会超对郑芸使着眼色,先下去了。牛牛还在低头玩着手里的小汽车,郑芸叹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去了护士站。

护士长将治疗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才下决心:“把那个脑瘫的孩子退掉吧,他不是自闭症,而且还伴有肌无力,治疗了两年都没什么效果,我们还是倾向于自闭症治疗,这个名额让出来给其他康复希望大点的孩子。”

那头护士在说,那人家未必肯。护士长口气硬了:“去跟他们家谈,动员转去理疗科,下周不再排他的治疗时间了,把敬靖宇调进去。”

一扭头,女人正站在护士站门口,想是因为评级时候大人要在外等候,便特意来了护士站想找护士求情,还想马上治疗,正好听见这样的结果,不由得大松口气,赶紧进来道谢,等到郑芸出去,又跟出来感谢。事情这样解决,郑芸心里好受多了,她并没有同女人多说什么,就匆匆告辞。

护士长正好要去院办,一起下楼,忍不住感慨道:“你还真是心善。”郑芸不答,问姨妈家地址,说要去坐坐。护士长哪里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摇头:“你别来,有那功夫多照料孩子,也别乱花钱,这孩子的开销不会小,以后你就知道了……”

郑芸傻傻地望着护士长,感觉到凉意渐渐地从脚底漫上来,心事那么重,身体却那么轻,她就这样,迷糊着飘出去。

回家之后,郑芸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既没有吃中饭,也不起身吃晚饭。

刘心美吃完最后一口饭,把碗筷一收,就听见天气预报熟悉的前奏音乐,一看周建设正背对着电视在教牛牛玩弹玻璃球,赶紧喊一嗓子:“老头子,看天气预报!”

“明天又不洗被子又不出门,哪那么惦记天气预报,”周建设身体转了过去,嘴里却忍不住嘀咕,“天气预报不准了啊,说今天有暴雨,大晴了一天,现在外头都黑了,也没下下来。”

“今天还没过完呢。”刘心美说,“叫你用心看,你不用心,我记得天气预报说是夜间有暴雨,夜间懂不懂?这才几点,夜间才开始呢。”

“哎呀怕了你了,刘老师!”周建设嘟嚷道,“教语文的职业病又来了。”

刘心美不屑地摆摆手,看见儿子从里间出来,伸手从架子上取外套,便问:“要出去?”

会超点头,刘心美又端起那碗没动的饭,冲里间努努嘴。会超摇摇头,示意母亲收桌子。刘心美默默地把那碗未动的饭倒进电饭煲里,眼见得儿子又进了里间,不由得停下手,怔怔地坐了下去。

“郑芸,躺了一下午了,出去散散步。”会超将郑芸的外套搁在床头柜上,轻拍着,把妻子蒙在头上的被子挪开。

被子里的身体舒展了一下,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胳膊拱起了被子,她试图再次缩进去。

“我有话和你说,我们出去说。”会超拨开被子,扒拉到郑芸下巴处。郑芸到底赖不掉了,只好起身,胡乱套上毛衣,穿好外套,跟着会超出门了。

两人一直走到平时散步的水上公园,公园尚未完全建好,只完成了主体工程就没有继续开发下去,似乎在等待周围的待建楼盘竣工。不过人工大湖和环湖公路已经全部交付,绿化、亭台等都施工到位,只有高耸的路灯没有通电,到了晚间黑漆漆一片,独自散步难免瘆得慌。夏天湖边凉快,人们也不嫌黑,赶老远来散步的人不少,但一到冬天,湖的优势即变成劣势,水边更冷还挟带湿气,散步的人自然而然就少了。

散步是会超和郑芸习惯,也是两人出现分歧寻求解决的暗语,因为和老人同住,他们不能有太多太过的情绪表达,更多时候,他们需要一些自由的空间以抛开老人的影响,完成夫妻之间的沟通。

绕湖走来,一路无语,在亲水平台上站定,带着湿气的寒风吹散了郑芸的头发,她望着幽黑的水面,只晃了晃脑袋,连手都没从口袋里拿出来。

“你还打算继续找专家看吗?”会超看着妻子的背影,他知道她喜欢钻牛角尖,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明天我要去上班了,已经请了四天假了,再不去就要扣月奖了。以后牛牛那里支出不会少,我们要好好计划,医院治疗费用十天交一次,每次一千多,训练时间是周一到周五的每个上午,四个项目,三个小时。”会超说,“跟爸妈商量好了,他们去陪上课,我早上送,尽量中午也接,如果上班走不开,那他们只能自己解决,天气好就坐公交,天气不好就打的,所以说交通也是一笔费用。另外还有教材和辅助器具,需要购买。”

郑芸一直不吭声,也不回头,会超便一直往下说:“教牛牛的治疗师沈老师有个比牛牛大两岁的女儿,妈妈明天会去超市买箱牛奶,第一天上课就给她送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你都安排好了还问我干什么?!”郑芸冷声道。

“我说我的安排,你也可以说你的想法,大家商量。”会超耐着性子。

“商量是吧?我的想法就是,不再去看专家,也不去做治疗!因为牛牛没病!”郑芸猛地转身,骤然发声,突兀尖利,引得路两头甚至是远处湖对面的三两对人驻足张望过来。

会超沉默片刻,低缓道:“郑芸你理智点。”

“不理智的人是你!”郑芸压抑着低吼道,“总有一天,我会证明你是错的,你今天所有的决定都是错的!”

“错了也要治!你没听医生说,这样的治疗对正常的孩子都有好处。”会超毫不退让,“你不要任性,要接受现实,不能让自己的情绪主导所有的判断,不能像鸵鸟一样,遇事就只会把脑袋埋进沙堆里。难道你坚持相信牛牛没问题,他就会没问题了?固执和逃避都解决不了问题,你要相信科学,相信专家。”

郑芸讥笑:“专家还是砖家呢,怎地就拍晕了你,连独立思考都不会了?”

“牛牛有毛病是经过测评了的,那些专家难道还不如你?”会超反诘,“你这就是主观臆想,否定科学。”

“你这就是典型的有罪推定,先认定他有病,然后一切行为,正常的不正常的,统统都往有病这个筐里装。”郑芸梗直了脖子,“我是他妈妈,谁也不会比我更了解他。”

“是,你了解他,正因为你自以为了解他,所以你对他所有不正常的表现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你这不是了解,是强求,是牵强附会!”会超恼了。

“闭嘴!”郑芸忍无可忍,怒声道,“哪一个真理不是经历这样的过程,提出论点,论证,推翻,再论证……我怎么就不可以否定专家的话,我就要用我对我儿子不能被别人替代的了解来推翻诊断!我不但了解我儿子,我还了解我自己,牛牛从怀孕到出生,每个月都去做产检,所有要注意的事项我都遵守了,补叶酸、补维生素、吃了好的,我都吃了,不能吃的,都禁口了,不缺营养多运动,孕后期还吸氧,胎心音监测从没有不好过,生下来他什么都是正常的。你记不记得,产科护士还说,新生儿里头就他有拥抱反应,长得大就是发育好些。还有每次发育体检,他都是正常的,好多指标都略高于同龄幼儿,这些也都是医生说的,都是经过科学检测的!你现在告诉我,专家说他不正常,你让我怎么相信?!”

会超长吁一口气,幽幽道:“医生说了,自闭症是精神类疾病,产检是查不出的。”

“那之后呢?”郑芸追问,“妇幼站的发育检查,都是白花钱?!”

“教授也说了,发育监测,都是检查生理反应,也很难发现。”会超闷声道,“我知道你当时懵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就是不听!”郑芸愤而转身过去,“这就是他们的科学!设备检出来就是病,没检出来就不是他们的责任。”

“你这样说医生也不对,”会超没奈何地说,“那天,教授也说了,自闭症的病因到现在也没有明确,最新医学论点是染色体变异,也就是说,牛牛的自闭症是受孕的时候就有了。”

郑芸沉默了,过了一会,她转过身,快步朝前走着,会超跟上去。

“牛牛不是自闭症,”郑芸这话,更像是在诘问上天,“一定要说他是,也必须告诉我一个原因,为什么他会是自闭症?”她不断地重复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一大滴水落在额头上,会超抬头望天,下雨了。不多的人纷纷跑起来,一会就不见了影子,郑芸还在放肆往前冲,会超小跑上去,一把拖住了她的胳膊:“我们该回去了。”

郑芸甩动胳膊,想挣脱开来,会超用力往回拉,她扭过身子,忽然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告诉我为什么呀!为什么?就算他是,你也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家,那么多的孩子,为什么就是我的儿子?不是别人?!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超摇头,心酸难耐,“没有为什么。”

“怎么会没有为什么?”郑芸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她凄厉地嚎哭起来,“总有一个原因啊……”

哗——

暴雨说来就来了,劈头盖脸地泼下来。

会超紧紧地抱住了哭泣的妻子,仰起头,满脸的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11

洗过热水澡,喝了姜汤,郑芸缩在被子里,还是禁不住发抖,她觉得浑身无力发软,却又感觉一身肌肉绷紧酸痛,眼皮沉重,脑袋里却无比清晰,往事一幕幕像电影一般从脑子里滤过……她依然没能找出一个原因来,到现在,她还无法相信、不能接受,牛牛患有自闭症。

夜已经深了,窗外雨声哗哗不停。

郑芸悄然看了看电子钟,刚过十二点,竖起耳朵,隔壁没有动静,想是牛牛已经睡了。这孩子打生下来就睡眠不好,月子里睡倒觉,每天晚上都要折腾到凌晨2、3点,下午则睡得雷打不醒。本以为如老人所说,出了月子就好了,结果直到现在,还是差不多,只是整个睡眠时间减少了,下午不怎么睡,但晚上还是要折腾到差不多十二点,才会筋疲力尽地睡去。医院里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有微量元素都不缺,所有铅锌铜重金属都不超标,郑芸自己找出的原因就是怀孕时候喝茶多了,茶多酚摄入太多,通过胎盘摄入,也就会影响牛牛的睡眠。但是没办法,那时候她就是不能喝白开水,一喝就反胃,心里巴巴地就只想喝浓茶,结果喝得母子俩的睡眠都有了问题,早知今日,那就得捏住鼻子天天灌白开水,省了后续这折磨人的麻烦。

郑芸叹口气,又去看钟,蓝盈盈的微光显示已经一点多,她凝神细听,却感觉有些不对劲。往日里从不间断的,那熟悉的鼾声呢?公公鼾声大,别说婆婆受不了要分开睡,隔着两道紧闭的门郑芸都能听见依稀的声音,今天怎么就没声了?

郑芸一惊,快速而轻巧地下了床,蹑手蹑脚打开房门,俯耳贴近儿子房门,却发现门并有关紧,只是虚掩着,里面确实没有响动。她的手触着门板,迟疑着,要不要推门进去看看。产假休完后,郑芸还坚持喂奶,但上班后母乳锐减,工作压力加上奔波,晚上又睡不好,那奶水就跟白汤似的,眼见就快没了,这时候公公提出来,要带牛牛睡。刚开始还担心鼾声吵着牛牛,一家人都会因此白天晚上不消停,结果出乎意料,牛牛能在爷爷鼾声如雷中安然而眠,自然皆大欢喜,这带孩子睡觉的差事从此就归属爷爷了。

有鼾声是正常的,没鼾声可就让人担心了。这当口,家里都乱了,可别老人家再出什么事,郑芸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头皮发炸。她抬手轻推,指尖用力,门开了一点,就在这时候,阳台那边传来了细碎的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沉重的,压抑的,低低的呜咽声……郑芸心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公公周建设其实本姓为陈,是周家无子,从表姐妹家过继来的孩子,小名就叫培根,中华民族的子嗣观念在其间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郑芸所知,这不是公公第一次哭,她从产房出来的时候,母亲告诉她,当医生在手术室门口宣布生了个大胖小子的时候,公公喜极而泣,用母亲的原话说“那么一大把年纪的老头,一边嘴里笑着,一边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搞得人家跟看猴把戏似的……”

出身城市的母亲无法理解,这在农村的大户人家里意味着什么,可是郑芸知道,儿子牛牛的身上,寄予了整个周氏家族的期望。当她接过九十多岁的瞎眼奶奶亲手缝制的小毛巾帽子时,奶奶说“就叫牛牛吧,长得像牛一样壮实,忠厚本分……”。当她带着周岁的儿子回到老家,奶奶给去世的爷爷上香时候说:“老头子,你可以瞑目了。”如今,牛牛就长得如他们希望的那样,像牛一样壮实,可是,你要公公怎么开口告诉自己年已古稀以为得偿了最大心愿的瞎母亲,您的曾孙子,我们周家三代单传的男孩,他可能是个傻子……

“爷爷……爷爷……”就在郑芸不知所措的时候,牛牛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阳台上条件反射般地听见凳子一响,郑芸赶紧退后几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廊上,传来公公鼻音浓重的低声:“牛牛,爷爷在呢,爷爷上厕所去了,已经回来了……”

回到床上刚躺下,会超的手摸了过来:“明天下午我请假,去幼儿园一趟。”

“我去吧,”郑芸说,“你再请假就要扣工资了,一天扣200元,不划算,我请一天只扣100元。”

“那你预备怎么跟幼儿园说?”会超问。

“还没想,到时候再说吧。”郑芸沉吟道,“要不,先还是保留牛牛的指标,交点管理费给幼儿园,等他治好了,还可以回去继续读。”

会超想说妻子不肯接受现实,还存有幻想,但真话一说,势必又会起小小的争执,犹豫片刻,他还是放弃了,只说:“睡吧,明天都要去上班了。”

一进办公室,同事满书就关切地问:“牛牛的病没事吧?”

“没什么大问题。”郑芸含糊地回答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还不到两分钟,王科长进来了,看了看她没说话,直接宣布说,人事科要求严整劳动纪律,以后各部门批假要从严,请假按小时计算累计天数。这似乎是冲自己来的,郑芸预感有些不对路,貌似这规定宣布后,还有下文。王科长虽然只年长她几岁,却视她同眼中钉,这人平素就有些鬼里鬼气,属于那种看上去冠冕堂皇,实际上腹黑奸诈的类型。在这个小型国企里,人员素质普遍不高,王科长虽然是个财务科长,却连个会计职称都没有,勉强混了个高级财务管理师的职业资格证,而郑芸已经考取了助理会计师,今年还要参考会计师,这就是王科长嫉妒恨的缘由了,怕的还是郑芸抢她的位置。

担心不是多余的,果然,人事科的电话就来了,叫郑芸过去谈话。无非是,口头请假不规范,必须补上请假条。人事科长还好心提醒她,一个月请假最多3天,超过3天不但要扣工资还要扣奖金,奖金包括月奖和年终奖,七七八八一加,也超过200元每天了。最后人事科长还说,全年请假不得超过15天,否则年终奖取消。那可是大几千的收入啊,郑芸猜想请假这事王科长肯定报告领导了,在工作表现上,她算是阴了自己一下,在收入上,决计也不会手下留情。她有些忿忿,平时的加班呢,不能抵假么?我每个月的月初月末都要加班的几个晚上,就这么奉献了?等到有需要的时候,也不能作为调剂?

从小隔间谈话出来,郑芸的心情委实不好,闷闷地回到座位上,忽然想到自己下午又要请假去幼儿园,不由得叹口气,无奈自语道:“扣吧扣吧,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要作死你,你还能咋整?!”

“芸姐,怎么了?”满书凑近了问,还悄悄递过来两块巧克力,“吃点甜食就心情好了。”

郑芸把刚才谈话的内容说了一遍,又说自己下午还要请假,满书左右瞥瞥,低声道:“下午我要去税务局领发票,我说肚子疼,让你替吧,正好你借了由头去办事。”

郑芸眨眨眼,感激地笑笑。

站在幼儿园门口,给会超打了个电话。到底是休学还是退学,夫妻俩依旧没有达成共识。

在幼儿园交涉的结果很不理想,因为从周一到周五的每个上午牛牛都必须去做康复治疗,下午虽然可以上幼儿园,但幼儿园要求下午2点半以后才能送孩子去,主要是避免吵着其他孩子午睡。

“我知道你们是关系户进来的,不会为难你们,如果你们还要找领导来打招呼,结果也是一样的,我们幼儿园是公立的,管理很规范,为了你的孩子,这样的托管方式已经是开特例了。”园长的话也合情合理,“你看我们园里,为了安全考虑,一般都不开大门,不允许随便进出,但同意了你们孩子这样,那每天中午都得为他单独开门,其实给保安和老师都增加了麻烦。”

郑芸寻思着,上午治疗回家,老人孩子都累,下午还送幼儿园,实际上只在幼儿园里呆三个小时不到,也是够折腾的了,交的还是全额学费和伙食费,未免太不划算。一瞬间,又想到上次和小刘老师闹的不愉快,心里更是堵得慌,不过,再回来读,应该也不会还在刘老师班上了,这么想着,稍稍有点安慰。

她想了想,提出了保留指标的想法,毕竟,当初把牛牛弄进这个幼儿园也花了好几千,总不能就这样把钱白白扔了,何况她心里,还残留着儿子恢复了可以继续来读的那点希望。

园长考虑片刻,点头同意:“那我给财务室打电话,你过去交400元管理费,我们为牛牛保留一个学期的入读名额。”

出了园长办公室,在楼梯拐角,郑芸停住了脚步。

400元对她来说不是一笔可忽略不计的数目,该去财务室吗?上午会超已经在QQ上给她发了个链接,那所学校叫以琳自闭症康复中心,是全国最好的几所治疗中心之一,虽然远在山东青岛,但是会超已经决定了要把牛牛送过去,并且填交了电子报名表。报名的孩子很多,要轮上至少需要半年,那就意味着,牛牛在儿童医院的治疗紧接着就会去青岛。

郑芸的耳边又响起医生的话“这个病,治疗是长期的,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为了孩子,要坚持下去,不要放弃……”雾气渐渐覆盖上眼眸,郑芸心底再次漫上那无法排遣的隐痛,儿子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幼儿园。她吸吸鼻子,走下楼梯,迈向大门。

途中正好经过会议室,大约是老师们散会,一涌而来。郑芸低头匆匆而过,却听见有人喊牛牛妈妈,回头一看正是牛牛的班主任刘老师,她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12

郑芸摇摇头,她并没有跟刘老师交谈的欲望。

刘老师却没想就此收场,抬头看看楼上:“你是去找园长了吧?”

“已经谈好了。”郑芸抬脚想走,“牛牛暂时不会上幼儿园了。”

“哦。”刘老师淡淡地说,仿佛悟到了什么,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地神情,冲郑芸说,“我说牛牛有毛病吧,你还不信,都说了他不适合上幼儿园……”

郑芸盯着刘老师那张姣好的脸,眼睛里渐渐地有了憎恶,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愤怒在胸腔里膨胀,此刻她恨不得自己就是奥特曼,可以把刘老师当怪兽一样痛揍并撕碎。她竭力压制着怒火,冷冷地问:“你还是老师吗?”

“当然是老师呀,”刘老师神色竟然还有些无辜和自得,“所以我才发现牛牛有毛病,这样的孩子就不应该进幼儿园。”

身边三三两两的老师走过,有些觉得情形不对,停下了脚步,慢慢地围了过来。郑芸沉着脸,穿过了老师们,站到了刘老师跟前,一字一顿地说:“你根本就不配做老师,你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耐心、最没有爱心、最没有师德的老师,叫你老师简直就是玷污了这两个字!”

“你!”刘老师气急,脸都红了。

“什么样的孩子不应该进幼儿园?这是一个老师应该说的话吗?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教育法》有规定吗?你找出来给我看看!我只知道,《教育法》规定,每个孩子都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利,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当什么老师?!你这么说话,我只能说,你不但没有一点职业道德,你还缺乏最起码的家教,你父母都是怎么教你的?!”横竖到了这份上,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郑芸索性教训道,“你根本没有资格当老师!”

刘老师被抢白得脸色发青,她愤然道:“你凭什么说我没资格当老师?”

“你还当老师呢,你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你都不是个东西!”事到如今,郑芸也无需掩饰怒气,憋屈的太久,此刻只想爆发。她根本没有给刘老师回嘴的机会,张口就说了下去,“别说你是老师应该对孩子一视同仁,好好关心和爱护,就说你不是老师,你也应该有最起码的人性,你告诉我,你的善良、爱心都在哪里?!不服气我说你不是个东西是吧?我告诉你,你要想自己算个东西,那也该是拿人家的钱,就给人家办事。”

刘老师铁青的脸再次涨红。

“你拿了我的钱,给我办事了吗?我要你办多难的事了吗?”郑芸愤声道,“开学前,新生家访,我不是给你封了200块钱的红包,你接了怎么就没点反应呢?那是钱不是纸!你还收了谁的我不管,我们家也不是没钱,不是送不起这200块钱,你要是对孩子好,送两千也就这么回事,但是你这样说话做人,我告诉你,送20我都不甘心,你给我把那200块钱退回来!”

刘老师的脸瞬间红成了酱紫色,她愕然而尴尬地瞪着郑芸,半

天说不出话来。

“退钱。”郑芸毫不客气地逼过去,向前一步,站到了刘老师跟前,离她的鼻子尖只差二十厘米不到。她个子不及郑芸的高,正好被郑芸俯视。

“把我封给你的钱还给我!”低吼声向闷炮一样从郑芸胸腔里喷出,此刻她感到自己的头发都如同狮子的鬃毛,在怒火下悉数竖立了起来。如果她真是一头狮子,这一下,她就会把面前的人咬碎了吞下去,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一点。

所有的老师都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好半天之后,刘老师窘迫地从口袋里掏出钱递过来。郑芸接了,用鄙视的眼神看着刘老师,然后拖长声音,扬高声调,说了这样一句话:“听说刘老师快要结婚了,我送你一个祝福,希望你生一个健康聪明、没有任何毛病的孩子!还有,以后再收家长红包的时候,记得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积点德对后代有福报!也免得人家诅咒你!”

这话说得很凌厉,对于郑芸来说,平生也是第一次这样说话,她所有的恶毒和诅咒都像刺一样包含其中,只不过换了一个貌似美好的外壳。是的,她忿恨,不单单是因为刘老师小小年纪的阴森和叵测,还因为儿子的自闭症,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愤懑和怨艾。这么多的孩子,为什么只有我的儿子是这样?还没有确诊,为什么幼儿园就不能通融?即便真的有问题,牛牛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正常的教育?!

她不能接受的事情太多,她不甘心的事情也太多,但是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她是无力的,甚至连一个幼儿园老师都能因为儿子尚未确诊的病而公然歧视,不能给儿子一个容身之地,这个世界如此冷酷和逼仄,她如何能不恨?!

走在冷凛的街头,郑芸的心情比天气还要阴沉,刚才对刘老师的恶毒并没有缓解她内心的愤懑,却平添了对全世界的怨恨。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半天公交车不来,一个路过的老人告诉她,城南要修地铁,这条路马上就要封闭了,公交绕道,这个站已经取消,老人手指那头要她继续走。冰凉的空气中,好不容易到达另一个公交站,可巧公车才开过去,她蹬着半高跟的皮鞋撵了半站路硬是没赶上,扬手呼喊着“等等啊——”,却眼睁睁看司机漠然而视,就这样把自己甩得老远。

郑芸恼了,无名火起,抓起挎包就朝车站旁的行道树没头没脑地砸过去,一边忿忿地骂道:“这是个什么世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比一个更不是玩意儿!”她骂着刘老师,骂着公交司机,也骂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王科长,还骂着修地铁,骂公交车换个这么远的站,骂自闭症……总之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跟自己有关的事情,都在刻意地跟自己过不去,她就是要骂他们!

回到办公室,王科长阴阴阳阳又来了:“你这一周就请了三天假,今天下午虽然是公事,也去得太久了点,反正你自己的事呢,也不好分配同事们替你,下周一就要开始出报表了,这两天周末,你必须加班把费用凭证给做了,账登完。”

“科长,加了班是不是可以抵假呀?”满书笑嘻嘻地说,“我觉得加班就应该抵假,比如加两个小时班,就可以抵两个小时假,这才是公平的。”

王科长不满地瞪了满书一眼,说,“公司有制度,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那下回开职代会,我就要提建议,应该允许兑假。”满书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再说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是科长,在你的职权内,你可以灵活运用制度呀。”

王科长声音高起来了:“你这意思,是说我为难郑芸了?”

“没有,我哪敢呀,”满书扭过身子,嘟嚷道,“你是领导,对她从严要求是对的,我们从旁受教了。”

王科长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拿了账本出去了。

“你不要跟她顶嘴。”郑芸说,“我会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不拖科室后腿。”

“没事,我叔叔虽然退休了,也是她老领导,她当年若不是我叔叔,根本招工不上。还有,公司抵税的事情,还要找我老公帮忙呢,她不敢把我咋样。”满书探手过来,“下班前,我帮你弄两本凭证,这样你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说话间,几个同事也起身过来了,都无言地从郑芸桌上拿走了一些凭证册子,郑芸感激地望着他们的身影,默默地红了眼圈。

因为有同事的帮忙,郑芸的加班时间缩短了不少,原本估计周六还要来的,到晚上十点,竟然差不多做完了。她想周一早些过来扫尾,周末就不用加班了,这一个星期她的心情经历了过山车的速度落差,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周末,不单是她,整个家庭都需要休整和放松,何况,他们还需要为下周即将开始的治疗做准备。

走出办公大楼,郑芸在呼啸的北风中长吁一口气。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四周望去,夜色中霓虹闪烁,五颜六色的灯光传递着快乐的元素,而那些远远近近如小火柴盒般的房间里透出的橘黄灯光,又充满了温暖的气息。郑芸拢了拢棉袄,走进了夜风中。

这条路,到底会是怎样的艰辛,她无从得知,但从此刻开始,已经注定了不容易,她必须要走下去,因为没有其他选择。

站在门口,听见门里传来各样的声音,好几样玩具的音乐,电视的声音,公婆说话的声音,就是没有牛牛的声音。

敲门,喊道:“牛牛,开门。”

听见婆婆的声音:“妈妈回来了,赶快去开门。”

门一开,婆婆扯着儿子站在门口,看见郑芸,牛牛笑了一下,扭头就想跑。郑芸一把拉住他:“叫我。”牛牛不响。郑芸换了种说法,“叫妈妈。”牛牛这才喊了一声妈妈,趁她撒手换鞋的当口,跑了。

刘心美呱呱不停地汇报着牛牛今天的表现,郑芸草草扒了一碗饭,就坐到了电脑跟前,停顿片刻之后,她在搜索引擎的框框里,输入了“自闭症”三个字。下拉出一长串的字符,自闭症原因、自闭症治疗等等,她点开了自闭症原因。

会超无声地注视着妻子的举动,敏感地意识到,她已经跟从前不同了,就在几天前,她关注的还是自闭症测试,那是关乎对牛牛是否患有自闭症的判断界定,可是现在,她在固执地寻找病因。昨夜她在水上公园凄厉的喊声再次回响在他脑海里,“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总有一个原因啊……”此刻,看着网页在鼠标点击下慢慢滑动,跳页,一行行字移动:

……

虽然孤独症的病因还不完全清楚,但目前的研究表明,某些危险因素可能同孤独症的发病相关。引起孤独症的危险因素可以归纳为:遗传、感染与免疫和孕期理化因子刺激。

……

有充分证据显示,自闭症学生与家庭背景和父母教养的态度无关,亦不是因后天环境造成,自闭症可能是由生理因素形成,如神经机能发展,生化机能发展,遗传因素或脑部受损所致,可能导致自闭症的成因包括……

……

郑芸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眼睛一眨不眨。

会超转身出房间,跟母亲说了一声,出门散步。刘心美狐疑着,却不敢多问。会超蹭蹭地下楼,忽地脚下一滑,顺势就坐到了台阶上,他就这样坐了许久之后,突然感觉面上凉凉的,还有些紧绷,一摸,满脸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干了。

13

这座城市的冬天,总是阴雨绵绵,又湿又冷。

周一大清早,暴雨如注,郑芸只怕婆婆出门忘带东西,一一询问,水壶、零食、汗巾、备用内衣……是否都带齐,一家人手忙脚乱的时候,会超电话响了。来电是党委赵委员,说是省委领导临时来视察,董事长要求他马上赶到单位做好准备工作,赵委员也住在院子里,要会超坐他的车立刻出发。郑芸一听就知道送老小指望不上会超了,赶紧拿了车钥匙,自己给单位请假。

路程长,大雨,又是早间上班高峰,车速缓慢,到达儿童医院已经八点多,顾不上其他,只能在儿保大楼下放下公婆和牛牛,折头就往单位赶。进到办公室,郑芸是一头雨,一脚水,冷不丁就看见王科长眼瞪瞪地望着自己,面有愠色:“你自己看看几点了?全科室的人都等着你的凭证出报表,要你周末完成的工作呢?”

时针的指向已经超过了九点半,郑芸有些发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有些扫尾没有完成,赶紧道歉:“对不起,我老公有急事,临时才我去送孩子去医院……我马上就弄好……”王科长斜了她一眼,不吭声了。

好在扫尾很快,十点多就完成了,郑芸心不在焉地翻着账本,眼睛频频望向挂钟,还有一个小时牛牛就要结束上午的治疗的,她现在就应该要请假出门,可是看科长的脸色,今天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郑芸心里焦灼,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只拿了笔,神经质地抖动着腿,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面的同事递过来一张条子,你怎么了?郑芸写着,我要走了,去医院接孩子。

同事把条子揉了,喊道:“科长,我要到区税务局去查几张增值税务发票,对一下数据,你看下这么大雨,郑芸开了车,让她送我去吧。”不等科长回答,又转向郑芸,“帮个忙怎么样?”

“非得现在去?”王科长皱皱眉头。

“不查明白怎么出报表,不然下个月又要调账,麻烦死了。”同事说着,起身拿包,对郑芸使个眼色。

“谢谢你小江,等会你可怎么打发时间呢?”出得门来,郑芸低声致谢。

“我没事,你把我送到税务局,我对完账就在附近逛逛,中午在外头吃点东西再回来。”小江说,“其实你平时加班多,很少请假,也就这段时间孩子病着紧张点,大伙帮你顶着,放心。”

郑芸听着,心里不由得犯难了,暂且不说医生都认为这是长期抗战,就是这头一遭十天的治疗,早上送中午接,别说自己时间不合套,就是会超也不可能做到,这的确是个问题。望着雨刮器均匀的刮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合股留下,她再次焦灼起来,这些已经出现的状况,加上还未出现的状况,一定会把目前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想要捋清了,让它们变得有条理,顺顺畅畅地各有去处,也是个庞大的工程。

紧赶慢赶,基本上准时到了医院,三个人就在前檐坪里等着,上车就走。周建设本想坐副驾驶位置,刘心美忙不迭地叫:“你来你来,一起坐后头,我要给牛牛换衣服,一个人搞不定。”

“哎呀,坐车上又没风吹,捂一下不就到家了,等会直接洗澡,热乎乎就不会感冒了。”周建设说着,还是坐到了后排。

“你就不能配合点?!”刘心美不高兴地数落,“小孩子抵抗力差,说病就病了,又要耽误课。宁可我们麻烦点,也要保证他好好的。”

“牛牛体质好着呢。”周建设说,“不像那些孩子病病歪歪的样子……”

“这都是妈照顾得好。”郑芸乖巧地插话,“医生也说这样的孩子偏食,养得牛牛这样壮实不容易。”

刘心美脸上泛起受用的笑意,手忙脚乱地翻背包,给牛牛换衣服:“体能课牛牛出了汗,就隔了一条汗巾,最后这节感统课,又出了好多汗,估计内衣都湿了,我怕你车来了医院不让在通道久停,就搂着他下来了……”说着将手里的衣服朝周建设一扔,“你看看都湿成什么样子了?牛牛本来就喜欢出汗。还等着照你说得回家换,那准得感冒!省着怕麻烦,你就会懒死!”眼睛斜了一下老公。

周建设被抢白得一句话也不说,收拾了衣服给牛牛喂水。

郑芸赶紧岔开话题:“妈,今天上课的情况怎么样啊?”

“蛮好呢,”刘心美说,“上午四节课,个训、精细、体能、感统。个训就是老师一对一上课,精细是训练小动作,体能就是训练身体机能,比如跳跃、跑步什么的,感统就是玩游戏……半小时一节课,中间休息十分钟,除了个训不让家长进去,其余的项目家长都要参与。”说起这些,刘心美话长,郑芸一边听着,一边频繁地瞥向后视镜,想看看儿子经过一上午的训练状态如何,瞟着瞟着,忽“嘭”一声响,人往前头一栽又朝后一弹——追尾了。

前头的车停住,下来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

郑芸也赶紧下车,明知挡不了几滴雨,还是用手罩在头上,点头哈腰陪笑脸:“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光留心后座上孩子去了,没看前面……”

男的高声大气地教训着郑芸,郑芸一声不吭地耷拉着脑袋,任他数落,心里则盘算着,要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男人歇口气,郑芸赶紧给会超打电话,只听见手机里传来“您所拨叫的用户无法接通……”她才想起,会超该是在开会,作为单位党委秘书,他的时间通常不属于自己。

看着两个车子不动,引起了后面的塞车,几步开外,医院门口的保安过来干涉:“你们俩赶紧处理了,搞得我们这里出不来进不去的,不是个事。”

“又不是我的错!”男人一听,又来火了,“我带孩子来看个病,才出门,就让她给撞屁股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处理,那也得她说怎么处理?!”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郑芸感觉此人有些难缠,不得不一再放软语气,“大哥,我也是带孩子来看病的,保安也说得在理,要不,我们报保险公司?”

“保险公司快赔都要个把小时呢,你还得等他们派人来看现场……”保安说着,两头被堵住的车已经开始狂按喇叭了,嘈杂声一片。

无形的压力逼迫过来,郑芸想着保险还有四百元的免赔额,报了保险也未必能让保险公司出钱,于是讪讪道:“大哥,这我们老堵着路也不是个事,还在雨里站着,不然我赔你现金吧,你说个数?”

男子看看四周,张口道:“八百。”

郑芸一听禁不住肉疼,没踩油门滑行的速度,决计不超过20码,能撞得多重?刚才看了,别说没划掉漆,印痕都几乎没有,居然要赔八百?!她心里嘀咕着,也就是两百的场合吧,开口这么大,你也未免太贪了。低头不语的当口,保安说话了:“老兄你看人家一女的,开价也秀气点吧,你再看看你俩的车,嘿,还真是一个娘家出来的,都是兄弟姊妹,折腾个啥哟。”

男子听到这话,再一看两车的标志,真是一样,自家的途观,女的开波罗,都是一个圆圈里v和w叠加,想想保安的话也是有趣,脸色也缓和下来,说:“那就六百。”

“四百行不?”郑芸涩涩地还价。

“就四百,四百吧。”保安和稀泥。

男的不吭声,郑芸赶紧塞了钱过去,开车走人。

“赔了多少钱啊?”刘心美扒着座椅背问。

郑芸淡淡地回答,一百。

刘心美还想问什么,周建设赶紧制止道:“你什么都别说了,让她专心开车。”

车子刚出街口,到达红绿灯处,迎面一个交警过来,打着手势示意郑芸靠边。

摇下车窗,郑芸茫然地望着交警。

“知道为什么吗?”交警眼神犀利地朝车厢里扫了一眼。郑芸有些紧张地回答:“我带了驾照,不是无证驾驶,也没有闯红灯,没有违章变道……”

“怎么不系安全带?”交警皱着眉头指了指她身上,“你知道要怎么处罚的?”

郑芸一惊,看见交警从口袋里掏出罚单来,赶紧打开车门下去,解释道:“刚才在医院门口我追尾了,上车后就没注意系安全带,我这不是孩子有病么,心不在焉的……”

“正是因为带着孩子,你才更要注意安全。”交警的话语虽然是教训,却明显地温和了不少,但手上,还是翻开了罚单本。

郑芸一看急了,也顾不上许多,一下就用手盖住了罚单,可怜巴巴地哀求道:“警察叔叔,我真的知错了……刚才追尾已经赔了四百,这下又要罚一百,我不是不愿意挨罚,而是没有时间去交罚款,我每天都要接送孩子做治疗,还要上班,单位请假已经是个问题,还要请假去交罚款,我真的转不开……”说着说着,想起自己这一上午的遭遇,各种忙乱和意外的状况,在切切的无助中,愈见愈深的惶然和绝望如泰山压顶,郑芸的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声音也在雨滴中抖动,“你都看见了,车上老人和孩子还等着,我认罚的,交现金好不好?我还赶着要去单位,再也不能请假了,求求你高抬贵手,大凡我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这样,我真的受不了了……”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此刻的悲从中来,郑芸就这样捂着脸,在雨中恸哭起来。

14

“别哭了,”交警的声音软了下去,“你让老人看见会担心的。”

郑芸连忙左右开弓,把脸连着抹了几把。

“这次就算了,回车上去吧。”交警说着,还走过去,替她拉开了车门,等郑芸上了车,摇下车窗致谢,交警还不忘提醒,“系上安全带,赶时间也千万不能闯红灯啊。”

回到家已经快一点,婆婆忙着做中饭,公公则给牛牛洗澡,郑芸胡乱擦了擦头发,换下湿衣服就回办公室了。幸好没有迟到,但王科长的脸色还是不好看,到了下班时间,郑芸自觉留下来加班,很晚才回家,牛牛和爷爷都上床了,只有刘心美还在客厅里守着电视看。

会超收拾东西,看郑芸狼吞虎咽地吃饭,忍不住说:“到点你就在办公室叫个盒饭吧,总这样,会得胃病的。”

“盒饭不干净。”郑芸头也没抬。

“不干净还天天有人吃呢,先填饱了肚子再说,不然落个胃病更麻烦。”会超说。

郑芸放下碗,一字一顿地说:“盒饭要钱。”

妻子出乎意料的认真态度,让会超觉得好笑:“我们家什么时候吃不起十块钱一个的盒饭了?”

“就快吃不上了。”郑芸把筷子朝桌上一扔。

“怎么了?”会超的笑容散去,明显地感觉到妻子的不快,便转个话题说,“明天早上9点钟的飞机,我要跟领导去出差……”话没说完,郑芸就呛了过来:“你全天候呆单位上好了,还回家干嘛?!反正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你!”

会超警觉地看了内室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了?”

“明天你又不能去送牛牛了吧?”郑芸愠道,“你说要做康复训练,你说要接送,你倒是自己做呀,别什么事拿了主意,到头来都扔给我!”

“这不是意外情况嘛。”会超闷声闷气。

“你天天意外才是常态,没有意外反而是稀罕事了。”郑芸说,“你要指望着我天天请假接送,就等着我停职吧。停了职每个月领八百生活费,看你还怎么送儿子去做治疗?!”

“接送的事情,刚开始我是想得太简单了点。”会超说,“以后还是我上班把他们捎过去,尽量不请假,那样他们就得早点起,七点动身……”

“牛牛本来就睡得晚,还要起那么早,这么点大的孩子,天天折腾,怎么受得了?睡都睡不足,难道不更加影响发育?”郑芸咬牙切齿道,“都是你整出来的事,花钱买罪受!”

“那怎么办?去出租公司包车接送?”会超说,“要不我明天上网查一下,费用是多少,不管多少,我们都要花。”

“花!花!花!你是千万富翁,还是亿万富翁,你有多少钱一个月,你花得起吗?!”郑芸低吼道,“本来每个月的工资就没什么结余,牛牛看病花了好几千,治疗每个月又是三千,你还想包车,别说一千包不起,就是五百你都掏不出来了!”尽管可以压制着声音,还是惊动了客厅里看电视的刘心美,她慢慢地靠近了过来。

“你以为我不会到点吃盒饭?我告诉你,吃一盒超支的盒饭,我都有负罪感!如鲠在喉!”郑芸数落道,“你看看这个家的开销,两个老人又没拿钱过来,只有两个人的工资,要养五口人,水电气样样花钱,就是坐在家里不动,物业费每个月还要交一百多,电话费省得了么?养车一千,伙食费二千,再把人情钱摊上,如今再算上牛牛治疗费,你给我从九千的工资里再抠点钱出来,我算你本事!”

刘心美默默地听着,耷拉下脑袋,回到了沙发上。

会超沉默了许久,才问:“明天牛牛这里怎么送……”

郑芸使劲捏了一下拳头,再松开,面无表情地收拾了桌子,起身径直回房间:“我请假。”她不能不送,七点半动身,牛牛睡眼朦胧的样子,都让她心酸,要是让他们坐公交,别说倒车三趟,光时间都要多花费半个多小时,那可不是会超捎带提早到七点动身的概念,整个六点半动身,还不知八点半能否到达。

会超无语地坐在餐桌前,望着桌面发呆。

刘心美涩涩地靠了过来:“会超,对不住了。”

会超抬头看母亲一样,没有说话,也回房去了。

刘心美怅然地望着他的背影,黯然神伤。这事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会超的妹妹会丹,在外赌博欠下许多债,多数是跟亲戚借的,结果后来还不上便跑了,亲戚一窝蜂上周家来要,刘心美老两口只好把两本退休工资存折都交给亲戚们,让他们轮换着自己去取钱兑债。这几年,没有生活来源的夫妇俩就住儿子家里,原本经济过得去,还算相安无事,如今牛牛这一病,拮据起来,自然也就回避不了了。

第二天早上,郑芸送了牛牛去医院,下车的时候,刘心美说:“今天没下雨,下课我们自己坐公交车回家,你就不要请假来接了。”

郑芸没吭声,到点还是过来了。刘心美便嘀咕:“你请假也不方便,我们自己走……”话还没说完,郑芸插进来:“妈,等你们坐公交车回家,最早都一点多了,再等你做了饭吃,两点多了,再让他午睡一小时,醒来四点了,那他晚上还睡得着?!医生说他有睡眠障碍,尽量作息规律,要按你说的,牛牛的正常作息都打乱了,那样比那样更得不偿失?!”

她其实心里还有其他的担心,怕说来婆婆见气,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牛牛喜欢乱跑,手脚又快,经常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老人家手脚慢,万一在公交车站人多的时候丢了牛牛,那可就无法想象了。

“那不然我们在医院旁边找个店子,随便吃点再回家。”周建设说,“不用自己做饭,还省事一些。”

刘心美忽地想到昨夜郑芸那一番关于盒饭的话,生怕激起她的反感和脾气,连忙跳出来反对:“满大街饮食店都是地沟油,有什么好吃的!”

郑芸没接话,又说:“我尽量安排时间来接你们,万一有事,你们打的回去。”

打的?!刘心美盘算着,那得将近五十元一趟呢,可不便宜。再一算,小饭馆吃了回去,三个人节省着也要花这么多钱,一样的。到底还是钱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啊,她这么一想着,就愣神了。

王科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了,郑芸只当没看见。她知道,王科长在给她累假,到时候日子总数到了,就会跟她一起算账。年终奖肯定是没指望了,那就想想,如何去找钱吧。

人事科的约谈又来了,刚谈完,母亲的电话打了过来,问郑芸这段时间忙什么,郑芸这才想起,好久没有回家看父母了。

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插空回去看了看父母,顺带也把牛牛的病说了,父母亲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情况,有些发蒙,郑芸倒是惊异自己叙述的平静。回公司的时候,郑芸在宣传栏里看到一张通知,细细地看过每一个字之后,她有了决定。

公司为了搞好宣传,鼓励员工写宣传稿件,只要是对公司形象建设有好处的文章,投稿被系统内部刊物采用的,一律实行等额奖励,就是稿费双倍。许多年没有写过文章了,想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她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如今这个爱好,还可以给她带来点收益,是始料未及的。

她一边上楼,一边在脑子里计划,新闻稿、散文、工作论文轮番上,一个月一篇,等额稿费可以达到四百元每月,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正有点小兴奋的时候,一抬头,看见同事小范过来,忽地想起什么,疾声叫住:“小范,你哥哥不是开了个小塑胶厂么,他们请了会计吗?”小范回答,厂太小,不会请一个坐班的会计,郑芸一喜,“能不能让我去做啊兼职啊?”小范马上打电话问,那边回复说,正好要请人,但报酬不高,只有一千二一个月,因为业务量比较小。

此时的郑芸哪里还会嫌钱少,一口应承下来,想到今天好事成双,算有收获,心情灿烂着哼起小曲来,这才哼了两句,手机响了,是会超,一会说妈在医院,一会又说回家了,再问,却又在那头支支吾吾。郑芸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到晚上,会超小心翼翼地把郑芸带进房间,告之,刘心美自己感觉不太舒服,下午去医院看了,医生跟周建设一说,周建设慌了神,又打电话把会超叫去了。

“宫颈癌?!”郑芸大吃一惊。

“嘘!”会超使劲摆手,郑芸白了他一眼,门关得严实,自己声音又不大,难道还能让婆婆听见。

“要马上住院,进行子宫全切。”会超的话激得郑芸立马跳了起来:“要准备多少钱?”

“社保可以报一点,但自费部分,可能也要两万。”会超盯着郑芸的脸,察言观色,声音压得很低,“住院先交一万,手术前交两万,然后再看结算情况。”

郑芸又差点跳起来:“我们哪里还有钱?”

会超默然,家里的房子刚刚还清贷款,才喘口气,家里人多负担重,也没有结余的存款,手头吃紧,一时半会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金。他迟疑了一下,说:“要不,把你的首饰当掉?”

看见郑芸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会超再也开不了口。那些黄金首饰是她的陪嫁,结婚的时候,会超不但没买个钻戒,就连个白金指环都没买给郑芸,现在为了给母亲治病,要她当掉首饰,无需郑芸抗议,他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15

快到午餐时间了,郑芸接到母亲的电话,叫她中午过去吃饭。好在母亲家离单位不远,十分钟路程,郑芸一路走一路狐疑,母亲知道睡眠不好的她有午休的习惯,一般中午没事不会叫她去吃饭,因为吃完饭一说话整个中午就过去了,到下午上班郑芸就犯晕。

直到上电梯的时候,郑芸还有些担心,叫吃饭只是个由头,有事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事。

进了屋,很平常,吃饭时,母亲连着瞥了郑芸几眼,忽然问:“你这段时间,怎么都不收拾自己了?”郑芸说,忙呢。母亲便问:“忙什么呢?”郑芸回答:“工作忙,牛牛作治疗要接送,会超老是赶不上趟,靠他不如靠自己。”

“他的工作要紧,那你老是请假,你就不要前途了?”父亲的话含着不满,也带着压力。

郑芸说:“那也没办法,他每个月工资比我多一千,请假又比我扣得多,只能保那头。”

母亲默然片刻,慢悠悠地剥开了真相:“你到陈轩涛珠宝店去了?”

郑芸一下子哑了。她和轩涛是发小,母亲和轩涛妈贾姨也是发小,轩涛不是读书的材料,早早地就辍学经商,如今已经是同伴中间的大老板了,涉足几个行当,开了几家商铺。她当首饰之所以想到轩涛,是因为考虑熟人靠得住,而轩涛的收购价确实也高过其他所有金店。本以为这事做得完美,恰恰忘记叮嘱轩涛一句,别告诉他妈,结果,出状况了。

放下筷子,郑芸也懒得遮掩,索性把事情兜底抖了个干净。

“啥?他俩老住你家这几年,一分钱没给,都是你们负担的?!”母亲一听就跳脚了,“这牛牛治病也没钱补贴?他妈住院要你当首饰?!”一急,手指头就忍不住戳上了郑芸的额头,“你也有这么蠢啊!真的当首饰啊!”

“你咋不问问我呢?我还是不是你妈?!你还瞒着我,防贼一样!你的那些首饰,都是我给你陪嫁的!”母亲越说越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可好,他们都来吃你了!”

郑芸一声不吭。父亲摇摇头,起身收拾碗筷,到厨房去了。

“你看电视没,电视上都说了,凤凰男嫁不得,当初要你不要找他!”母亲怒气冲冲地说,“他想过一点你的感受没有?凭什么,这钱就得你出?凭什么,这孩子就得你请假接送?凭什么,做牺牲的事就得你来?!”

“我就说,你怎么那么舍不得,一年到头,衣服不买几件,人家满世界旅游到处潇洒,你就坐家里,还哄我说,存钱还房贷,除了买了个二手车,我没看见你还哪里用钱了,我就嘀咕,你这钱都到哪去了?!保不成,都倒贴了,你可真能啊,瞒你妈你爸跟铁桶似的!”母亲数落了十来分钟,一屁股坐下来喝茶,气鼓鼓地消停了几分钟,瞥一眼郑芸,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估摸着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主意,不禁又火起,“你总是这样,死不吭气,阳奉阴违,吃亏吃死你!”

郑芸默然道:“我还能怎样?叫他妈不动手术?”

这下轮到母亲哑了,呛住了半天没话,过了许久,才说:“我从轩涛那里把首饰赎回来了,你就当给我了,以后有钱了再来赎。”

郑芸看着母亲,从喉咙里“嗯”一声。

刘心美住院了,牛牛的治疗也不能落下,眼看着会超的党委秘书已经进入了提拔副处的关键节点,郑芸不得不力保丈夫的工作表现。一家人都陷入了忙乱中,每天早晨七点多,郑芸和公公带着牛牛去儿童医院,下午一点郑芸赶去上班,公公则带着牛牛在家或者去肿瘤医院陪婆婆,晚上郑芸五点再去接回家。

艰难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而郑芸唯一的休息时间是在牛牛上个训课的时候。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治疗师教儿子,有时候,她的眼睛在,心不在,有时候,她心不在眼睛也不在。她只觉得自己身心沉重地疲惫,在现实中身不由己,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由着命运推着走,却丝毫也感觉不到轻松。

“牛牛妈妈……”朱老师叫了几声,郑芸才缓过神来。

朱老师微笑道:“你很累的样子。”

郑芸笑笑,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脸。

朱老师问:“你是全职妈妈吗?”

“不是,我要上班的,这段时间是奶奶住院了,所以我才请假来陪。”郑芸解释。

“是啊,我看以前都是奶奶来的。”朱老师问了问奶奶的情况,又说,“带这样的孩子很辛苦,还要上班就更累了……”她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郑芸看着她,试探道:“您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我没什么的……”话是这么说,心里又难免忐忑起来。

朱老师犹豫着,说:“我看奶奶带着挺好,如果以后还是奶奶带着听课,你不用现在这么累的话,是不是可以晚上自己也在家里上个训课?”郑芸吃了一惊,慌忙说:“我们是护士长家的亲戚……是谁要替名额吗?”

“不是要劝退呢,你误会了。”朱老师赶紧说,“是这样的,牛牛在我们这里是程度很高的孩子,康复希望很大,但是我们现在这样按部就班的课程安排,对他来说,强化程度不够,我个人认为,可以提高强度,所以,我建议你们家长,有时间和精力,要学习一下,争取配合我们的教程,每天晚上在家里也给他上个训课,这样他的进步会很明显。”

“我们这的孩子上课,如果是老人,多数都是两个人陪课,年轻点的父母,基本上只来一个人,你们家挺好,你来陪课,爷爷也来了。”朱老师收拾着教具,感叹,“带这样的孩子,对精力、体力和经济都是极大的考验,能坚持下来的都很不容易。”

“我生他时候手术麻醉没弄好,腰椎受了伤,孩子多动,我一个人制不住,主要是怕他跑丢……爷爷呢,他们家三代单传,也是看得重。”郑芸说着,难免想到钱,“什么都好说,就经济这个问题不好解决。我们两口子九千多一个月,还不晓得撑不撑得住。”

朱老师低头想了想,提醒道:“如果定好了要去青岛以琳,建议你做个八万左右的预算哦。”

八万?郑芸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地望着朱老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朱老师眼见她神色,便转了个话题:“我看过牛牛的家长资料,知道你们是高知家庭,还问过奶奶,说以前是当小学老师的,其实这样的家庭很适合孩子康复配合训练,早先就有打算叫你们全力配合,想着你们上了还不到十天的课,准备看看再说,我们有想法还要你们家长也赞成才行……”朱老师笑了一下,郑芸却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难道孩子真的是选择了这样的家庭来的么,上天觉得你们会照顾好这样的孩子,才把他给你们……

“牛牛妈妈,你上班累不?”朱老师问。

哪里会不累,郑芸想说累,临出口又变成了,还好。

“哦,”朱老师貌似也松了口气,“等过了这段时间,奶奶恢复好了,能来陪上课了,她每天回去把课程内容告诉你,我把教案复印了给你,你自己在家晚上补一堂课,给牛牛强化。所以,”朱老师和蔼地说,“牛牛妈妈要认真看我上个训课,掌握好方法,有什么不懂的就问。”

郑芸用力地点点头,知道自己肩头的压力又添了一道。她的确很累,但只要不垮,就可以继续往上面压,一直压,直到压不动。

从这天起,郑芸超乎寻常地认真了,她带了个笔记本,把每天上课的内容都记下,课间休息,公公给牛牛喝水吃东西,她则抽空考虑制订回家给牛牛强化的内容,时间是这么宝贵,她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朱老师的个训课看似很简单,却单调乏味得很。半个小时的课程,真真看下来,可把郑芸急得不行,可朱老师就是不温不火,慢慢的,轻柔的。朱老师说这个月的内容都是训练眼神集中、大声说话、知道应答。听上去很不可思议,这是正常孩子早就能够灵活运用技能,甚至是本能,可是搁这儿却需要训练,而且是举一反三,甚至是需要重复万千次的训练。

牛牛坐在小课桌后面,朱老师将他的双手轻轻扣着,像小学生那样坐好,然后喊“牛牛。”牛牛脑袋扭来扭去,不合作,朱老师说:“牛牛看我。”牛牛当然是不听指挥的,几个回合之后,不但脑袋不听话,屁股也坐不住了。于是朱老师拿出薯片筒来,轻轻晃动,薯片在里面发出细碎的响动,一下就吸引了牛牛的注意力。

朱老师把薯片拿一片出来,放在盒盖上,一手依旧扣住牛牛的双手,另一只手端着盒盖,在牛牛鼻子底下晃动一下,看着牛牛的眼光盯住了薯片,然后就这样牵引着他的目光,一直把薯片移到自己鼻梁上、两眼中间,面带笑意地望着牛牛:“就是这样,看着朱老师的眼睛哦。”

牛牛的眼睛看着朱老师,迸发出对薯片的向往,几秒钟之后,朱老师放下薯片,拈起一小块放进了牛牛嘴巴里,牛牛咯吱咯吱吃得很香甜,但显然没有过瘾,伸手要来抓,朱老师按住他的手,轻声说:“要看朱老师的眼睛才有吃哦。”

她再一次拿起一小块薯片,竖立到自己两眼之间,发出指令:“看朱老师。”这一次,牛牛看过来了,朱老师笑着把薯片递过去,“这就对了,就是这样的。”然后,转头对郑芸说,“强化逐步进行,先用薯片等进行诱惑教导,然后是去掉薯片刺激物,只用手指着两眼之间,最后是不用刺激物和手,只用语言指令,他能听从并遵守,就是很好了,这就可以进行下阶段训练。”

“下阶段?”郑芸纳闷地问。

16

“下阶段,就是要训练他,只要你说话,不需要发出‘看我’的指令,他都会下意识地看你的眼睛,然后再泛化,要做到不论是谁跟他说话,他都能第一时间看对方的眼睛,这才算训练达标。”

这是牛牛的第五次课,之前他的对视要靠老师用手扳着脸,几乎是鼻子对着鼻子完成,如今算进步快的,不能想见,那些程度低的孩子,就这样一个眼神对视,要重复多少个回合。郑芸终于明白,这条路为何要称之为漫长了……这才刚刚开始,或者说,还没有完全开始。

“来,牛牛。”朱老师已经拉开了限制牛牛活动的课桌,招呼牛牛过来。

牛牛哪里肯听,一下就跑到了柜子前,想伸手拿里面的玩具。朱老师起身,拿出小汽车,牛牛就要抓,朱老师一下抬高了手,喊道:“牛牛。”

牛牛不吭声,只伸手要抓汽车。

如果在家里,大人便都给牛牛了,但朱老师的手就是不放下来,继续喊:“牛牛。”

牛牛抓住了朱老师的衣服,往下拉。

朱老师蹲下来,把小汽车放在自己脸侧,另一只手,却将牛牛推开顶住。一只手臂的距离,牛牛终于朝朱老师的眼睛看来,但是目光很迟疑,也很漂移,有些些的胆怯。

“想不想玩啊?”朱老师问,然后加重了语气说,“想!”

牛牛并没有听,想是没有理解朱老师的意思,除了徒劳地拨弄朱老师阻拦的手臂,别无他法。

朱老师重复地问道:“想不想玩啊?”隔一会儿,自己大声回答,“想!”

牛牛无动于衷。

朱老师继续重复,一大一小僵持着。

终于,在第五次重复之后,朱老师问话结束,牛牛蚊子哼哼般地答:“想……”

“对了,真好!”朱老师马上把小汽车递过去,回头跟郑芸说,“不要轻易满足他,你们不要去揣摩他的意思,就替他完成某件事,而要他说出来,自己付出努力。”

牛牛摆弄着小汽车,也不过一分钟,朱老师不动声色地把小汽车拿走了,坐在凳子上,喊:“牛牛。”

牛牛有些茫然地看看朱老师,又开始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朱老师把牛牛拉过来,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慢慢地说:“牛牛,朱老师喊你的名字,你就要答应,像这样:牛牛……”朱老师自己马上提高了声音,“诶!”

侧身,拿起了薯片:“牛牛!”牛牛不应。朱老师再次把薯片举到牛牛跟前,然后喊,“牛牛!”牛牛看着薯片,瞬间移开眼神。朱老师又用薯片把他的眼神吸引过来,复喊一声牛牛,自己应着,薯片放进自己嘴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香味从朱老师嘴巴里透出来,眼巴巴望着的薯片被朱老师吃了,牛牛瘪瘪嘴,想哭。

朱老师马上又拿起一小块薯片,这次转到郑芸跟前,轻轻用脚踢一下郑芸,喊牛牛,郑芸会意,赶紧回答:“诶。”薯片送到了郑芸嘴里。牛牛脸上写满了失落。

“牛牛,你看着朱老师,朱老师喊你,你应了,薯片就给你吃。”朱老师拿着薯片在牛牛跟前比划,喊一声牛牛,自己应一声,薯片作势就要放进自己嘴里,反复几次之后,牛牛忽然张嘴在朱老师的喊声之后细细地应了一句,朱老师飞快地把薯片放进了牛牛嘴里,发出舒心的大笑,“就是这样,好棒!”

郑芸也笑起来,说:“好像训练小狗狗一样。”

朱老师愣了一下,点头道:“是差不多的原理。”随即问,“你看懂了没有?要反复示范,反复强化,直到他习惯成自然,变成潜意识中的默认规则。”

郑芸点头,感叹道:“我真是佩服你,这么有耐心。”

“这是工作,对这样的孩子必须有耐心和爱心。”朱老师说,“我更佩服你们这样的家长,我们只是上班时间面对他们,而你们是一整天一整年,整个一生都要面对他们,太不容易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时候淘起来,还是忍不住要揍他的,”郑芸说,“这几天晚上都在网上看资料,原来这样的孩子也是需要惩罚手段的,不过大多是用来制止不当行为。”

“尽量不打,除非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朱老师认真地说明,“他们虽然模仿能力欠缺,但是粗暴的教育方法很容易让他们产生暴力倾向,所以,我们不推崇体罚这种惩罚手段。”

郑芸陡然间想起看病时,牛牛揪扯自己头发和拍自己脑袋的事情,便同朱老师说了。朱老师指出,自闭症的孩子多数伴有暴力行为,牛牛当时的表现是内心无措的折射,这个时候,要教他说出表达内心情绪的话语,对他已经出现的不当行为,要及时纠正,这个时候是可以用体罚的,比如先抓住他,让他安静下来,再用力打他手板,要打疼他,边打边告诉他,不可以这样,不可以扯妈妈头发和拍妈妈脑袋,这样做就会挨打。

“以后他还会出现类似的情况,或者更严重,或者轻微,比如会打小朋友、丢砖头砸人之类的,主要还是想引起关注或者发泄情绪,所以要经常关注他。”朱老师说,“根据我的观察,牛牛属于性情温和的孩子,这样的情况应该不会很多,只要制止得当,方法掌握好,他不会有危害行为出现的。”

出教室的时候,朱老师还特意鼓励郑芸:“你要努力,孩子程度高,只要你们配合得好,他的进步一定超乎想象,全家都要有信心。”

因为朱老师的话,半个月多来郑芸灰暗的心情稍稍出现了一些灿烂,下课之后,她简短地跟公公说着情况,难得地展现了笑容。

“牛牛妈妈!”郑芸循声一看,正是敬靖宇妈妈,一脸热乎劲,“好巧啊,还以为碰不到你了,上次电话也没留。”一时间,两人忙着把电话姓名交换了,才互通情况。原来敬靖宇的妈妈徐丽芳在汀州税务局上班,也没有时间过来照顾孩子,平时都是外公外婆照顾,早些时候安顿好他们就回去上班了,这几天放心不下,又请了假过来看,可巧,碰上郑芸。

“早两天看见牛牛还是爷爷奶奶带着,你怎么有时间了?”徐丽芳说,“还是你们在同城的方便,说来就来了,我过来一趟好为难。”

“我也是请假很难,这不是奶奶住院了,没办法。”郑芸说,“还不知道工资怎么个扣法,先顾了家里这头再说。”

“跟领导说说真实情况,别藏着掖着,”徐丽芳好心道,“我也是过来人,其实人都有同情心的,说不定,领导照顾你,不会扣那么多呢。像我们单位领导,知道我家情况,每个月准许我几天假,说是调休,也从来没扣过工资……”

“不能跟你们公务员比,你们领导人性化,每个单位不一样。”郑芸说着,看见敬靖宇又滑到地板上去了,赶紧拖起来,没曾想孩子身体不重,往下力大,不知怎的一下就闪了她原本有伤的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郑芸就动不了了,直了嗓子喊,“爸!爸!”

周建设过来,赶紧搀扶郑芸在走廊凳子上坐下,两人才松口气,猛一醒神,牛牛不见了!

郑芸脑袋里“轰”一声响,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在这时,朱老师在那头叫:“牛牛妈妈,牛牛在这里呢。”

一扭头,朱老师牵着牛牛过来了:“看把你们急得,一眨眼就不见了吧,还想拿我柜子里的小汽车呢。”

周建设蹲身一把抱住牛牛,仿佛劫后余生:“我的个祖宗啊,爷爷都快吓死了。”

郑芸摸摸胸口,再摸摸额头,竟是潮湿的一片汗意,心脏扑扑都快跳出嘴里了,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就听见铃声响,精细课又要开始了。

“这节课我一个人带牛牛上,你休息一下,慢慢活动开,不然等会车都不能开。”公公说着抱起牛牛过去了,这边徐丽芳也急急地告辞去了另一个教室。郑芸梗直了背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想起这状态开车也会困难,不由得心里着急,可是急也没有用,她只能尝试着一点点地放松,机械人一样慢慢地扭动腰椎,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上半身不受限制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发现背心已经湿透,不知是急的,还是吓的,亦或是痛的……

匆忙赶到办公室,经过上午的折腾,郑芸头昏脑涨、背发酸、腰隐痛,心里暗叫不好,这时候老的病了,小的不省心,自己可千万不能躺下。心乱如麻间,满书靠了过来,低声道:“今天上午领导来查岗,王科可没你担待……人事科说,你下午来了就去谈个话。”

郑芸心底一沉,想想无非也就是扣工资,因为请假都履行了手续,人事也该没什么话说。

“你的请假时间已经累计达到八天了,还有两天就要扣掉全年奖了。”胖胖的人事科长叫吴长卫,戴副眼镜,很斯文,但话语不像面相看上去那么和蔼,“今天领导问了你的情况,最近请假频繁,已经影响了工作,几个领导碰了一下头,决定撤销你的主管职务,降级为主办。”

郑芸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17

爬了七年,才从主办升到主管,天知道她有多勤勉,生孩子的前一夜还在加班,如今眼看会计师职称通过考试,就有可能进副科,到手的职位说丢就丢了。郑芸的心里刺痛,却也无可奈何。她知道,为了儿子,晚上要在家强化个训练习,会计师的培训没有时间去上课,就连自学备考都未必有时间看书,最终的结果,她不得不弃考。就算升迁无望,可是这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辛苦那么多年才挣来的主管,竟然就这样被降职了。她心头酸涩,欲哭无泪。但她根本没有心情悲切,就被满腹的焦虑取代。年终奖去掉好几千,降级后每个月工资少六百,现在可是算细账的时候,每一分钱都那么宝贵。

吴科长自顾自地忙着,她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开口,枯坐一阵,讪讪地走了。请假太多影响了工作是事实,在国企里,太多人浮于事,这本都不是要紧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也并非一定会公事公办,但是对人不对事的惯例,她在这里呆了十多年了,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没背景,又没有科长包容,倒霉是一定的。

沉默地出了人事科,游魂般地晃荡进办公室,坐下,发怔。不经意间,同事们都下班了,所有的格子里都只剩下空空的椅子,大办公室里灯也灭了,黑暗萦绕,不知是谁,体贴地留下了她头顶的光亮,郑芸就像坐在舞台中间的表演者,木然的雕像。

为什么要降我的职呢?为什么要扣我的钱呢?为什么要让我的儿子得自闭症呢?为什么婆婆要生病呢?为什么家里要有经济问题呢?我是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孽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呢?

我这么这么地努力……

她喃喃地念叨着:“我这么这么地努力……”我周末去做兼职会计,晚上要上个训强化,等孩子睡了,我还要写投稿,为了那等额奖励的宣传费,我每个月拼命挣的额外钱,只能补工资的缺口,可我能不请假么……

眼泪缓缓地顺着鼻梁流下来,她捂着脸,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天都黑了,该回家了,不能耽误牛牛上个训强化啊。飞快地收拾着桌子,一不留神,把桌角的塑料插笔筒给甩了出去,她忙不迭地弯腰去捡,却发现笔筒已裂开。真是人倒霉起来,连喝凉水都塞牙缝。

双膝缓缓落地,郑芸一手按在炸开的笔筒上,一手无力地俯在地板上,心头愈发郁结,愣神间,一双黑亮的女式皮鞋踱到了跟前,停在手边。

抬头一看,声音有些变调:“夏总……”面前默立的正是公司常务副总,第三把手,分管行政科、人事科和采购科。

“现在是下班时间了,你不用叫我夏总,可以叫我夏姐。”夏总慢慢地坐下,轻声说,“我一直在门口看着你,知道吗,你哭了半个多小时。”

“降职有这么难过吗?”夏总的眼光带着着深厚的精明扫视过郑芸的脸,问道,“你真是为这个哭吗?”她说,“我虽然不是财务分管副总,可是我了解的郑芸,是个很坚强的人,不应该这么哭。”

也许是黑夜营造了释放情绪的氛围,也许是夏总的温和让郑芸有了求助的冲动,也许是背负得太多,郑芸需要倾述,她一字一句地述说着,让眼泪恣意地在脸上流淌。

许久之后,夏总说话了:“即便是人事科找你谈了,你还是可以去领导那里申诉啊。”

“算了,请假多是事实,领导都决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郑芸摇摇头,无奈道,“反正不管领导怎么处理,我还是要继续请假,婆婆要动手术,儿子要治疗,降职以后还要怎么处罚,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夏总沉吟良久,提议道:“要不这样吧,马上要调整岗位了,你如果愿意去行政科做文员,我接收。”

“我以前看过你在集团内刊上写的几篇文章,文笔很不错,倒也适合当文员,文员跟会计主办是一个级别。虽然这次降职已成定局,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你可以换个部门,不在财务科没有人针对你,可能日子会好过点,文员做得好呢,还可以升到秘书岗位,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坐回主管的位置。”

郑芸白白的脸上,漫上一层浅笑:“我愿意。”

“不做会计,丢了专业,觉得可惜吗?”夏总又问了一句,“我知道你会计师考试已经过了两门……”

郑芸叹一声:“有些事,其实是没有选择的。”

“我尽量让你不后悔,”夏总意味深长地笑着,转身走了,“早点回去吧。”

郑芸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眼泪再一次布满了眼眶。

下午上班第一件事,又是去请假。假请得太多,郑芸感觉自己的脸皮变得厚实了,从最开始的不好意思、瑟瑟缩缩,到如今,竟然请得理直气壮起来。就如同小姑子赌博欠下的赌债,负债十万的时候惶惶不可终日,负债一百万的时候倒坦然了,因为横竖还不起,要杀要剐就随便你们了,反正死了也还不起,随便你们怎么办好了。一贯面子薄的郑芸居然也有了这样无赖的心态,她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了。可见,人都是逼出来的,底线也是在不得已中,被一步步逼退的,就好像她的承受力,每次觉得已经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无法承受的时候,到底还是承受住了,就这样一次次,底线无数次被突破,便炼成了抗压钢精。

假条递过去,吴长卫从眼镜后面看了郑芸一眼,那眼光,竟然有些出乎意料的友善,郑芸狐疑着,他怎么这样看我?

“放这里吧。”吴长卫接过假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签字返还给她。

郑芸迟疑着,问道:“这假,到底是批了,还是没批?”按说,要签个字交给王科长备案的。

吴长卫说:“领导交代了,从今天起,你的假,从公休假里面抵,你一共有十五天公休假,可以折成三十个半天休,并且,只算工作日,周末不算在内。也就是说,你每天请一个上午的假,可以连续、也可以累计请一个半月。”

啊?郑芸的下巴不由之主地掉了下来,半天没合拢。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算法,前所未有,这是法外开恩的照顾,这天大的好事,这天上的馅饼,是怎么掉下来的,怎么就砸中了自己的?!

“傻了?”吴长卫见郑芸如此表情,忍不住笑了,“你不会傻到一直在这里站到明天吧?”

郑芸回过神来,倏地大笑:“我大概是中头奖了,今天我买彩票去!”她难得如此心情好,也难得放松,逗乐道,“吴科长,你知道不,上个星期有天晚上,我还做梦来的,梦见自己中了彩票,哇!一千万呐……一千万呐……我喜得都快变神经了,这下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在她当首饰的前夜,那梦里的狂喜,和梦醒的心酸,她都不愿意再去想,此刻她哈哈地笑着,有些忘情,猛地发现吴科长正认真地看着自己,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于是赶紧打住,告辞出去。

“诶,”吴长卫叫住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小舅子在美国,每年回来一次,你有什么东西要带吗?他们带回来就不用邮费,不然航空费很贵啊。”

郑芸莫名其妙地听着,如坠云雾中,这都哪跟哪呀?!但她可没心情想这些,她首先想到的是,公休假的特例给自己,一定是夏总的安排。她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夏总办公室。

推开门,夏总正带着老花镜,在看文件,招手叫她进来,一听郑芸要去家里拜访,先就笑了:“别整这些啊,我家里住哪里就是不告诉你,这跟你昨天晚上告诉我的家事一样,保密,大家相互保密。”

刘心美是早上第一台手术,先一天就说好了,郑芸和周建设还是带牛牛去做治疗,只有会超请假在肿瘤医院。手术很顺利,预计五、六天就可以出院,一家人都结实地松了口气。

牛牛已经上床了,但还能听见他在床上折腾得声音,不过十二点,他是不会睡的。

“牛牛这个睡眠,是个老大难的问题。”郑芸念叨着,翻开记录本,琢磨朱老师的教学方法。

会超说:“我在网上查了,有解决的办法。”

郑芸一听来了精神,催促着会超继续往下说,说是美国有个自闭症儿童研究中心,专门为这类儿童研究各种药物,其中就有治疗睡眠障碍的药,还有各种天然的微量元素类保健药。会超做了一些调查,发现国内有些家庭在服用,效果都还不错,主要用于辅助治疗。在自闭症QQ群里,也有推荐使用。会超甚至还联系到了美国药品公司,可以直接购买,但是航空邮寄费很贵,超过了药费。

“药费已经不便宜了,还要付更多的邮寄费,不划算。”会超说,“我一直没找到好办法,打算联系一下同学,看有没有在美国生活的,请他们代为购买,再带回国,这样就可以节省大笔开支,又可以多买一些药,”他摊开两手,“打听了一大圈下来,加拿大、澳大利亚、英国、西班牙、意大利,都有同学,真是不巧,就美国没有,原来在美国的都离开了……”

“我继续找吧,”会超说,“先把药单拟好,找到了人代买就发过去。”

郑芸静静地听着,忽然想起吴长卫来,他最后叫住自己说的那番话,总是有意味的。

18

吴长卫拿着郑芸递过来的单子,看了又看,然后提笔刷刷地写下一溜数字,说:“我马上跟我小舅子打电话,你可以自己联系他,QQ咨询一下。”

郑芸虽然觉得有些贸然,但是既然吴长卫坚持要采取这种方式,她也只能遵守。等到QQ一连线,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神经有多大条……吴长卫说的是“咨询”而不是“接洽”。

“您好,我是吴长卫的同事,请问他同您说了么?我们想托您在美国带点药回来,不知方便否?”

“您好。长卫说了,方便带药的,我们正好打算圣诞节回国。”

“那我把药单发给您,可能需要您在美国邮购,收到后再带回国。”

“没有问题。”

……

“您好,药单我看了,建议您调整一下。”

“?”

“长卫没有同您说么?我在哈佛大学医学院上班,我的孩子也有自闭症。”

郑芸就这么在电脑前懵了。她看见屏幕上的字条不停地下移,那边提出的建议,推荐的药品,各种情况的比对……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布满了脸庞,大洋彼岸的陌生人以刷屏的方式给了她久违的支持和温暖。

“太多了吧?短时间内可能消化不了,我会把所有的资料都打包发送给您,阅读可能需要您花费许多时间,但是对孩子总是好的。另外,药品如果您接受我的建议,我会代购一年的用量给您带回国。”

“谢谢!”郑芸还能说什么呢,她抑制着内心的澎湃,真诚地在屏幕上再次敲下四个字“非常感谢!”

再次来到人事科,正好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吴长卫一个人在写什么。郑芸轻手轻脚靠近了,低声喊:“吴科长。”

吴长卫抬起头来,看见是郑芸,微微一笑。

“谢谢你。”郑芸细细的声音里带着颤音。

吴长卫点点头,把食指竖立在嘴前,嘘。他说:“大门口贴了通知,下周开始岗位调整,部门和员工双向选择,你记得去OA系统下载选岗表,规定时间内报送人事科。”

郑芸默默地退出来,鼻子发酸,连忙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会好起来的,已经好起来了,你不应该再哭,应该笑!这么想着,她咧开嘴,由衷地笑了起来。

回到办公室,打开OA办公系统下载选岗表,冷不丁,右下角跳出邮件通知,市财政局会计师考前辅导班开课通知,她踌躇片刻,还是点开草草地瞄了几行字,上课分为晚上和周末两种方式,培训时间两个月,费用两千。任地怎样她都抽不出时间,两千的学费也不秀气啊,郑芸怔怔地望着那些字,不甘心地拨弄了几下鼠标,有些难过地点击了文档右上角的“X”。

填着选岗表,老公会超的QQ头像闪动起来,发过来一个文档,打开一看,是青岛以琳自闭症康复中心的报名表,说是他马上要开会,没有时间,表格要赶紧填了发送过去。郑芸紧张地看完说明,又按上面标注的电话打过去问了问,现在肯定没有名额,要等学期结束,才有名额出来,排队的孩子很多,得按先后顺序轮,如果现在交报名表,预计过去治疗的时间也到明年底了。郑芸松了口气,不是怕耽误牛牛治疗,而是现在,她根本拿不出钱来。

一下午,就是搞定了两个表格,手头的工作一样没做,郑芸拿眼偷偷瞄着王科长,这几天王科长似乎有些不对劲,以前虽然总是一副别人欠了她的米还了她的糠的模样,但也只是面色难看,不像这几天,拧着眉头,回答什么都不耐烦,很焦躁的样子,让人发怵。郑芸小心地将几本会计凭证塞进包里,今夜里悄然做完,明天把账本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原地,王科长也就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心里不由得庆幸,真得谢谢夏总,换个环境总是好的。

下班刷卡,在按指纹考勤机的时候,小江凑过来告诉郑芸:“你明天不用太赶,听说王科长请假一天。”

“只有你才会这么不把工作当回事,动不动就请假,孩子生个病又什么了不起,家里那么多人,少了你就不行?你看看我,天大的事都没有请过假!”王科长的话还历历在耳,郑芸一肚子狐疑,没有吭声。

晚上去肿瘤医院看了婆婆,医生说她老吵着要出院,伤口情况不错,预备第二天拆了线就出院。郑芸听了便说:“正好,明天我们王科长也请假一天,下午我可以接你出院。”

回家路上,趁着难得的轻松气氛,郑芸轻描淡写地对会超说:“我被降职了,从主管降到主办,可能还会调整部门。”

会超一个字不说,全程沉默。

刘心美住院花了三万多,医保报销一万多,自费承担两万多,稍微超出了一点预算,但好在还在可控范围内。郑芸趴书桌上,点着计算器,把家里各项费用一结,发现这个月出现了负数,不禁叹一声:“竟然连月光族都不如了呢。”

再看过明细,本月还没降工资,加上会计兼职和稿费,总收入一万一,支出车辆及油费一千五,伙食费两千,水、电、气、物业、电话费一千,人情送礼等费用一千五,牛牛治疗费三千,其他包括追尾的理赔等五百,婆婆住院抵去首饰钱超支三千多……郑芸看着一排数字,感觉自己就像老家油坊里那被压榨过后的油茶残渣,丁点油星都没有了。再想到去青岛的开销,不由得愁肠百结,朱老师说要准备八万,就这情形,我如何在一年时间里存够八万?

她转头朝向会超:“得想办法弄钱啊。”

会超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让她觉得陌生。她终于察觉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你现在怎么变得一天到晚都是钱呀钱的了?”会超瓮声瓮气道。

郑芸怔了一下:“说钱怎么了?这不是合计要怎么样才能挣到钱吗?家里开销这么大……”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老是钱呀,钱的,给别人压力有多大?!”会超猛地提高了声调。

郑芸咬住嘴唇不吭声了,她反思着,我哪里错了?

“医生本来还要妈多住几天院,但妈就是死活不肯,她这么大年纪,还帮我们带小孩,住个院,多花点钱怎么了?”会超显然是憋了许久,这番话说出来,脸都涨红了。

“我可没叫你妈出院,是她自己要求出院的,就算她要求,如果医生觉得不合适,也会坚决不同意的,但是医生同意了,就说明她是可以出院的。”郑芸觉得会超有些胡搅蛮缠。

会超凌厉道:“那都是因为你!”

郑芸也恼了:“我倒是怎么了?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你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是因为这样,才都是你的原因。”会超把手中的书一扔,气呼呼地说。

郑芸也生气了:“周会超,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因为我?!”

“妈住院,你也就去过三次,每次都是接人,总共呆了不到一个小时,问情况也是冷淡得紧,你当我妈没长眼睛,不会看脸色啊。”会超说着,把书房的门一关。

“我问情况,那是礼节性的,我承认我的心思不在你妈身上,因为医生说她没有大碍,我觉得有你考虑就行了,不需要我再操心。我全部的心思都用在怎么挣钱、怎么请假、怎么给牛牛上个训课上面,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你妈。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我嫌弃她或者其他,因为她住院我没说一个字,你要我当首饰我也当了,交住院费我也没多说一个字,超支了我也没埋怨一句,你还要我怎样?”郑芸愤然起身,将椅子一甩。

“你嘴里没说,你心里想了,你行动上也表现出来了。”会超指责道,“不然你为什么总是不去看她?”

“你也要我有时间去看她是不是?!”积蓄多日的憋屈令郑芸冲口而出,“我一天天地请假,上午去陪牛牛做治疗,下午上班,晚上还要给牛牛强化,你们都睡了,我还要加班,不是赶账就是赶稿,周末到别人厂里去做会计,我就是头牛,也任劳任怨做到头了,没你说的那些闲功夫,去想你想得这些闲事!”

“你居然说这些是闲事?!”会超也愤而起身,把凳子一甩,“因为她不是你妈,就成了闲事了?!”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郑芸都快被气疯了,“就算我没顾忌她的感受,那也不是我故意的,让我操心的事多了,这个家事情还不够多么?大家都各自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净做些没用的争论,浪费时间和精力。”

“我好好地跟你沟通,你说是没用的争论,浪费是吧?!”会超咆哮起来。

“沟通有用,有用能解决什么问题,争论一顿就挣钱了是吧?!”郑芸也尖利地叫起来,“你有用,你去挣钱回家啊——”

“你说我无能?!”会超急红了眼。

郑芸歇斯底里地叫起来:“难道你不是无能?那你去拿钱回来,不要让我这么辛苦这么累,不要让我搜肠刮肚想办法挣捞收入!别正事不干一天到晚挑刺,你顾及你妈的感受,你自己的感受也是感受,那我呢?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你体谅过我,心疼我过吗?你还是个男人吗?!”

“嘭!”的一声门开了,刘心美佝偻着身体,捂着腹部的伤口站在门口,低沉道,“别吵了……”

19

片刻寂静之后,会超一把抄起衣架上的外套:“出去说。”

“我不去!”郑芸气呼呼地拒绝,一屁股坐下来,翻开账本,“我还要做账,没空!”

“难道我一天到晚都有空?!”会超忿忿地将穿了一半的外套撸下来,朝地上重重一摔,“牛牛在家的测试,各种评估表,辅助治疗方法,不都是我在弄?!”

“难道我闲着?!自打他治疗,你去接送过几次?不是今天有事,就是明天出差,后天还要开会,总之就是有事,你请假跟领导开不了口,我呢?我就厚脸皮,一趟一趟请假,被扣工资被谈话被降职,我承担的只会比你多,不会比你少!相反,你才是这个家里受影响最小的人,工作不受影响,生活不受影响,你妈不病,你妈做饭,你妈病了,不是我做饭就是你爸做饭,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到现在还不会用洗衣机……就是上班时间,你还要指使我做这做那,你以为,我上班在玩?!”

“我是不是要抱歉,影响了你的心情?”郑芸愤愤然,“那我呢,你没看见你老婆连轴转,已经累成什么样子了?你当自己找了个带工资的保姆,还要任劳任怨不得有任何微词,还要负责安抚你们每一个人脆弱的心灵是吧?”

“没对你要求这么高,你只要不要那么俗,一天到晚把钱挂嘴上就成!”会超吼道,“别把你说得跟怨妇似的,我也不过就是要你当首饰!”

“你没给我,反而问我要,我嫁给你真是瞎了眼!”郑芸尖叫起来,“你不俗,你可以不谈钱、不要钱,你有本事不吃饭!不带钱给我出门去试试!”

牛牛出现在阳台边的另一扇门口,惊恐不安地注视着屋里。周建设神情复杂地站在牛牛身后,有点不知所措。

恼怒到了极点的会超一脚踢开椅子,气冲冲地从母亲身边越过,大踏步穿出客厅,摔门出去了。

“啊——”牛牛猛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一声一声,不停地尖叫起来。

郑芸缓缓地走向儿子,抱住他,抚摸着他的脑袋和背,轻声安抚道:“没事了,别怕,牛牛乖,妈妈在这里。”但是牛牛忽地挣脱,一下蹲进了书桌和电脑主机的空隙里,抱着脑袋缩成一团。郑芸心酸而无奈地看着牛牛,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柔声安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牛牛被握住的小手终于不再往回缩,她慢慢地将儿子带出那狭小的空间,抱在怀里,继续轻声安抚。

刘心美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缓缓地坐到了地上,眼泪止不住留下来,周建设过来拉她,她费力地起身,躺回到床上,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流下,将枕巾湿润了大片。

对面书房里,传来了郑芸的声音:“牛牛,跟妈妈拿薯片,我们上个训课,好不好?”

她听见了郑芸如往常一样,不断重复的指令,而牛牛偶尔的发声,总是伴随着郑芸愉悦的表扬:“对了,牛牛真棒!”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周建设给牛牛洗澡上床了。

刘心美小心翼翼地侧身,慢慢下地,顺着墙壁摸到书房,门虚掩着,推开一点点,看见郑芸跟前一堆摊开的凭证。她想了想,慢慢摸到厨房里。

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郑芸埋头登记账本全然没有发觉,惊动她的,是案头放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她抬头,看着刘心美,眼神里的光彩很淡,也没有叫妈。

刘心美嗫嚅着嘴巴,艰难地吐露出一句:“我什么都没有跟会超说……”

郑芸低头:“算了。”

刘心美慢慢地坐回到床上,想起什么,拿出小灵通来拨通了会超的电话:“你在哪里?”

“外面。”会超回答。电话那头是很空旷的回音,想来也是在外面。

“你回来。”刘心美的语气是命令似的。

会超没有应答。

刘心美忽一下恨声道:“你老婆为了挣钱累得跟狗一样,你还有脸发脾气离家出走?!你给我滚回来!”说完就摁下了通话结束键。她慢慢地蜷缩回床上,叹了一口又长又深的气。

公布栏里贴出了通告,一批员工进行了岗位轮换,郑芸的岗位调整到行政科文员。按照单位规定,她找王科长办交接,但奇怪的是,王科长连着两天都没来,最后的交接是委托会计主管完成,分管副总经理监交。

行政科在四楼,跟领导一层楼,是单独办公室,不像财务部在二楼大办公区的隔断,消息相对闭塞些。一直到第四天下午,郑芸才听说,王科长十一岁女儿进了重症监护室,情况不妙。

“起先只是感冒,高烧不退,烧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来转了两次院,还是找不到原因,高烧还是不退,最后是从北京请了专家过来,市里的专家也一同会诊,才确诊是巨噬细胞症,就是变异的巨噬细胞吞噬正常细胞,而且正常细胞也有一部分在变异,整个就是无法阻止正常细胞消亡,速度还在加快……”满书已经去过医院几次,比较清楚情况,郑芸听得胆战心惊的。

没过多久,公司里就号召募捐,说王科长家为了孩子的病已经用了好几万,重症监护室一天的费用就是五、六千,希望大家支持一下。各部门统一收捐款然后交给工会,行政科的捐款由刘科长收。郑芸看着部门同事都是红票子几张交过去,快下班了,捐款也近尾声,她逮住一个没人的档口,轻声问刘科长:“大家都捐多少呀?”

“这个自愿呢,”刘科长说,“一百到三百的都有,一般捐两百,我是中层干部,捐得多些,四百。”

郑芸掏出票子,递过来。

刘科长看着她手里四张百元大钞,没有接的意思,反而说:“你不用比照最高捐啊,捐款自愿,不捐也行。”

郑芸摇头:“毕竟曾经是一个部门的同事呢。”

“要不你捐两百?”刘科长犹豫一下,见郑芸不动,只好接了钱,郑芸又问:“可以匿名捐,不写名字吗?”

“那怎么行,人家工会也不干呀。”刘科长说,“再说了,大家都有名字,你不写,弄个匿名多惹眼,人家一琢磨就知道是你,要多心的还以为你跟王科长咋地,或者说你矫情呢。”郑芸想想也是,也就作罢了。

下班回家,正是小朋友们子在院子里集合的时候,多数的老人带着孩子集中在院门口的小花园里,郑芸远远地看见牛牛坐在遥控小汽车上,公公跟在后面遥控,慢悠悠地兜圈子。

别的小朋友说笑打闹,喧嚣得很,牛牛安静或可说是木然地坐在车里,甚至不会操作方向盘,全凭公公摆弄。从前郑芸从未想过儿子跟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可是一旦知道不同了,再来看,便是愈看愈心酸,她努力不去想将来,提醒自己只要过好当前这一刻就好。

“牛牛,你看谁回来了——”公公解开牛牛身上的安全带,指向郑芸。

牛牛笑嘻嘻地跑过来,扯着郑芸的裤腿往外拉,郑芸明知道他想去门口的小卖部买糖吃,就是不顺着他的意,蹲下来,先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看我。”牛牛看过来,小眼珠有些发抖,眼神也在偏移中尽量集中,郑芸又说,“叫我。”牛牛喊一声,妈妈。

郑芸问:“你想要妈妈带你去做什么?”牛牛支支吾吾着乱扭起来。

这是不懂问话的意思,这样的题目对现阶段的牛牛来说,难度太大了。郑芸想了想,指着院子外,说:“走,去外面。”带牛牛出院门,又说,“走,去小卖部。”

直到小卖部,再说:“干什么?”

牛牛不说话,伸手扯冰柜旁挂着的长条糖包。郑芸抓住他的手,说:“妈妈买糖。”

牛牛还是不说话。郑芸就一直蹲着,抓着他的手,不断地重复:“妈妈买糖,妈妈买糖……”

在连番的机械刺激下,牛牛终于说了:“买糖。”尽管只有两个字,郑芸如释重负,掏钱买了一包瑞士水果糖。看着笨呼呼的小手扯不开包装袋,郑芸说:“请妈妈帮忙开。”

牛牛低头,可怜巴巴地拎着糖袋子,无措又无助,就是不说话。

“请妈妈帮忙开。”郑芸又说一次,牛牛忽然大声喊:“开——”

郑芸闻言,接过袋子撕开口子,交给牛牛。旁边一直看着的老板娘忽然说:“牛牛比以前好多了呢。”

以前……

郑芸都快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她的脑袋里装满了事情,乱糟糟的,再也没有回忆从前的空间。可是老板娘的话还是提醒了她,以前,她也曾经幸福过呀。

那时候,牛牛还是个婴儿。每天,公公都会带他在院子前转悠,等着郑芸下班,虽然牛牛不会很主动地叫妈妈,可是郑芸叫他,他还是会很高兴地张开双臂,象燕子一样扑腾。大一点会走了,被学步带牵着,也是在小卖部这里跌跌撞撞,望着大孩子手里的零食流口水。再大一点,会自己跑到小卖部来,在老板娘挂得低低的糖包条上扯一包走,咬得满嘴的包装袋塑料屑,吃得满嘴满手都是黏糊的糖。

“又吃糖啊,等下还吃得进饭呀。”公公的声音传来。郑芸赶紧直起身,猛地一措,腰似乎有些不对劲,她站着,扭动一下,还好。牛牛已经进了院子,公公坐在木凳上,把他夹在两腿之间,认真地剥糖纸。郑芸要公公再带牛牛玩半小时,天黑前回家,自己就先回去做饭了。

上得楼来,感觉腰间咔咔作响,停下来左右舒张一下,又好了,郑芸没太在意,匆匆进门,看见婆婆在切菜。

“妈,你怎么起来了,我来吧。”她连忙洗手,接过菜刀。

刘心美坐下:“没事,伤口已经好多了,我也不能老躺着,也要起来活动活动。”一看郑芸躬着身子,肚皮顶在橱柜边沿上,便问,“腰不上劲了?”

“有点不舒服,”郑芸说,“上次在医院闪了之后,一直有些不太利索,最近每天弄得晚,也许是坐久了的缘故吧,今天早点上床休息。”

“要不你教会超,让他给牛牛上个训课,”刘心美说,“他读那么多书,总得做点用吧。”

20

这一提议实施了一天,就把家里闹了个鸡飞狗跳。

听见书房里牛牛的哭声,郑芸顿觉不妙,还没来得及进去,会超就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这怎么教得下去?!怎么教得下去?!”

郑芸进去一看,色板丢了一桌子,牛牛哇哇大哭。

“好了,牛牛,妈妈来了。”郑芸抱着牛牛,转移儿子的注意力,“呀,你看,妈妈拿什么好东西来给牛牛吃呀?”把手摊开,一颗葡萄干。

牛牛来抓,郑芸把手握住,轻声说:“坐好,妈妈就给你吃。”

牛牛坐好了。

郑芸把桌上的色板再次乱拨一气,一边说:“弄乱了——”然后拿着牛牛的手,一顿乱拨,再喊,“弄乱了!”牛牛觉得好玩,咯咯地笑起来,郑芸松开手,牛牛自己乱拨,郑芸则在一旁说,“弄乱了。”

等牛牛开心了,郑芸象朱老师那样按住他的手,把色板收好,只拿出一个红色色板,放在桌上,说:“这是红色。”但是牛牛的眼光并没有在色板停留。

郑芸说:“看妈妈。”牛牛的眼睛望过来了,郑芸拿起色板,放在自己两眼中间偏下的位置,以便能清晰地捕捉到牛牛的眼神,再说,“这是红色。”

重复了几次之后,拿出一块黑色的色板,跟红色并排放在桌面上,发出指令:“牛牛,哪块是红色?用手指给妈妈看。”

牛牛迟疑了一下,指中了黑色。郑芸说:“错了,这是黑色。”用手点红色,“这才是红色。”

牛牛心不在焉地转动身体,脑袋也别开了。

“看,这是什么?”郑芸把一颗葡萄干摆在小塑料盖里,将牛牛的眼光吸引过来,“牛牛,要认真看,点对了才可以吃哦。”

再一次重复之前的动作,牛牛还是点错,就算是偶尔点对,也是迟疑许久,看着他手指头的游离,郑芸知道,第一个颜色的认识,对牛牛来说,是特别困难的事情。

半个小时过去,牛牛也没有了兴趣,哈欠连连,郑芸知道,今天晚上没有效果。

睡在床上,她想,要怎么样,才能有所突破呢?

第二天晚饭,郑芸做了个西红柿炒蛋,这是牛牛爱吃的菜。上桌之后,郑芸按住了牛牛的勺子,一字一顿地指着勺子里的西红柿说:“这是红色的西红柿。”牛牛舀蛋,她也按住勺子说,“炒熟的鸡蛋是黄色的,黄色。”儿子吃每一口,她都如是,特意强调:红色。

桌上还有红辣椒炒肉,郑芸夹一块红辣椒,便对牛牛说:“红色的辣椒,好辣,呼呼……”把舌头捋出来,做出一副呵气的样子,表示好辣,夸张的表情逗得牛牛使劲笑。趁这当口,她拿出一个青辣椒,又摆出一个红辣椒,告诉儿子,“绿色的辣椒,红色的辣椒。”然后把青辣椒拿走,留下红辣椒,放到牛牛手心里,慢慢地强调,“红色的辣椒,红色的……”

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牛牛才学会分辨红色,郑芸又用了一周时间,给予强化。牛牛不但能在两种颜色中选出红色,还能在三种、多种颜色中准确地选出红色,最后,郑芸把所有的色板都堆在桌上,故意让红色埋没在其他色板中,牛牛也能扒拉出来。泛化练习,则是在许多颜色中找一个红色,和在许多颜色中找出所有的红色,牛牛终于过关了。

接下来的颜色,因为有了方法,认识得比较顺利。虽然相对于正常的孩子,牛牛的进度很慢,每一个同龄的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对于牛牛来说,都特别艰难。这是一场特殊的龟兔赛跑,没有孩子会像兔子打盹让牛牛超过,没有奇迹会出现,但是,不管怎么艰难,郑芸都不会放弃,她决意陪着儿子,缓慢地前行。

牛牛已经认识十余种颜色了,郑芸很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将她深深的疲惫压制了下去,但这种欣喜并没有维持多久,郑芸的心头总是一块大石头压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而她,不但有远虑还有近忧,生活予她,是不会有轻松的。

感统失调的问题一直伴随有,朱老师的分析报告一长串,基本可以归纳为前庭感觉功能问题:特别爱玩旋转的凳椅或游乐设施,而不会晕;喜欢旋转或绕圈子跑,而不晕不累;虽看到了仍常碰撞桌椅、旁人;爬上爬下,跑进跑出,不听劝阻;不安地乱动,东摸西扯,不听劝阻,处罚无效;组织力不佳,经常弄乱东西,不喜欢整理自己的环境;分不清左右方向,鞋子衣服常常穿反……

为了配合治疗,郑芸读大量的自闭症治疗书籍,跟朱老师合计如何提高孩子能力,在每天晚上的个训课之后,还给牛牛做感统体能训练,她就像拉倒了极限的橡皮筋,在疲于奔命的学习状态中拉扯着儿子,有时候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却还是拼命硬撑着。

牛牛的进步的确很明显,目光注视改善许多,大声说话已经达标,接下来的教程,是教他基础常识,形状、大小、多少、长短、曲直……只有在认识了固定物品,会区分之后,才能进入泛化,再进入抽象教学。同时,对他的指令也要在生活中不停地训练,随着治疗的深入,郑芸对未来再次充满了恐惧,这条漫长的路到底有多艰辛,实在是超出她的想象许多许多……

买了那么多教具,各种各样的卡片,郑芸见缝插针地学习,看教育碟片,剩下的时间里,要把所有的知识消化,在根据儿子的情况,制定自己的教学计划,跟朱老师商量,再确定方案,而到了实际操作中,还要时刻调整。

床下本是空的,现在已经放上了几个大整理箱,分别是牛牛的口腔训练器、精细训练用品、有声阅读教材、动画碟片、国内国外多种训练教材……

最开始的时候,连郑芸都惊异,儿子竟然有这么多是不知道的,通过仔细的观察和判断,她明白,牛牛不说话,不是因为内向,是他不懂,理解能力的缺乏直接导致了他语言能力的发展。

她估摸着儿子同正常孩子的差异,真如汪教授说的那样,越是小,越是差异小,越是长大,越是差异大,两岁多的孩子,多数都已经话语说得溜顺的了,可是牛牛还不会开口。郑芸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地认识到,牛牛是如此不同。她不敢想象,牛牛长大后,到底会跟同龄孩子差距多大,但是此刻,她恨不得一夜之间缩小所有的距离,为了这个,她急得无法入睡,可是,孩子依旧是孩子,模样依旧是老模样,根本急不来。

从最简单的指令开始训练,坐下,起立,都教了一个星期。她把儿子从凳子上拉起来,嘴里喊着起立,按着儿子坐下去,嘴里喊着坐下,就这样不断地重复,单位是上百遍……做对了,就奖励薯片,做错了,薯片就自己吃掉,那些日子里,郑芸吃掉的薯片已经足够令自己反胃。最后,她换了许多花样,把饼干弄成小块,把QQ糖切成小块,一切一切的奖励零食,都是一小点一小点,包括酸奶,都是一小勺小半勺……

每次看到牛牛眼神里对零食的渴盼,郑芸都会觉得无比的心酸,她何尝愿意这样克扣儿子,可是现实摆在眼前,她只能如此。

这些先放一放吧,只要在治疗,便也急不来,可是去青岛治疗的费用无处筹措,才是郑芸最为焦躁的。会超总是一副淡定的样子,不跟郑芸谈钱,郑芸对他的态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有精力去揣摩,但要郑芸想办法,那就是任凭脑袋想开,也无计可施。

好在夏总也介绍了一家小公司周末做会计,有了两家兼职,尽管降职每月减少了一千的工资,但总的来说,多了一千四的收入,加上每个月稿费收入,增收基本可达两千。郑芸节省了一切开支,每月存三千,但要一年凑够八万,显然不足。工资显然不是海绵,挤一挤总会有的,工资更不是时间,挤一挤总会有的,而郑芸的时间,再也挤不出一点属于自己了。

周一到周五,上午铁定在医院,下午上班,晚上担负牛牛的个训和感统体能训练,周末两天,每个公司一个上午,剩下的两个下午,做家务,带牛牛逛超市。还能挤时间出来吗?能的,写稿子投稿,一切以儿子为中心,向钱看,就是郑芸全部的生活。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在十二点之前睡觉,她每天都如此忙碌,上蹿下跳折腾不休,但是真要问她忙了些什么名堂,她又说不出来……

这天汀州那边打电话来说,公婆的房子面临拆迁,通知回去开会,顺利的话就能签了合同。刘心美高兴了,说拆迁款正好可以给牛牛去青岛做治疗。老两口连夜收拾东西,第二天就走了。可谁知,他们想拆迁得紧,人家不着急,更多的人还想拖着再协商更高的价格,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老两口说看看情况,好些天都耗在汀州了。

会超想开口说话,一阵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喘息了许久,才说:“我明天要出差去新疆,可能要一周才能回来。”

啊?郑芸犯难了:“我一个人怎么带牛牛?”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