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军在自己的“小作坊”里雕石头。

匠人“谷山张”：给我一块石头，我就能有无限想法

文、图丨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李婷婷

大多数时候，“砚台先生”张学军就这样捧一块石头，坐上好几个小时。他细细打量它，像在看恋人的眼睛；他用手反复触摸刚刚磨过的石皮，像在抚摸新生婴儿的肌肤。

一条鱼?一扇窗?一个戴头巾的女人?一道被翠色蔓延笼聚的山脉?闭上眼睛，周围马上暗下来，脑子如调频收音机，各色形象像鲜活小虾蹦跶出来。挨个儿略过后，他依然摇摇头：还差点什么。

即使枯坐一整天，一个星期，甚至大半个月，在形象最终确定的前一秒，他都不知道眼前这块石头将要被自己这双手捣鼓成什么样子。

“每块石头都有自己的肌理，你要认真看它，找到它特点，它才会对你裸露灵魂。”只有一张桌子、一盏灯的“作坊”里，张学军举起一块近日来正在观察的石头，“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多有趣，是不是?”

张学军作品：《家》

文博会：

“它保留着古人的气息，是我与久远时间的一次合作”

今年5月，深圳文博会，张学军带来了他的一组原创作品：《家》。五方老坑石料砚台，不同的窗棂瓦当，相同的老家记忆。“四个评委盯着它们看，看了足足两分钟”后，这套作品获得银奖。一位评委说，它们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

现场有人出价5万，购买这组“奇思妙想”。张学军婉拒了。“这石头再也找不到了。它是古人留下来凿印的，不是现代人能够做出的这种凿痕。它保留着古人的气息，是我与久远时间的一次合作。”

真正雕刻的时间并不长。但在它们还是石头原料时，张学军捧着五块石头看了半个月。对于创作，他早已有自己的认识：三分雕刻，七分天造。在天然的东西上面进行设计，把多余的部分去掉，让它的优势更明显，魅力体现得更充分。“我们做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取自于天然，再在天然中融入我们的一些想法。雕塑不像画画，在一张统一的白纸上展开。它从石头出生，每一块石头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每一件作品也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每做一次石头，都是重新去了解一块石头。他与每一块石头对话，想让石头本身就有的故事呈现在砚台上。“要做进去，里面的一些特点才会出来。石头是千变万化的，我对石头永远是未知数。”

张学军作品：《棱镜》

石头缘：

“这是我表达自己的方式，和石头对话没有一刻厌烦过”

与石头打交道的日子纯粹简单。张学军觉得，这样的生活只不过是回归了自我，“充满热爱，干自己想干的事”。

高中时代，腼腆又害羞，跟女孩说话都会脸红。上大学学美术，自己成立了一个手艺工作室，三十几个人一起做事，常常逼着自己与人沟通，胆子也变大了，“可能是人生中最开放的时期。”

“但那只是一种表象，并不是真正的自己。”毕业时，一个做砚台的厂子，需要一个懂设计又有点文字功底的人，张学军被邀请去做管理。刚开始并不雕石头，只是将一个小作坊试着做大，但看了很多好作品，在全国的展会上跑，“用两三年的时间学了人家六七年的东西”。之后，他被安排搞接待，“但做接待不是我想要的，我心里很清楚，我想做手艺。我已经开始热爱石头了，于是我想，要不自己出去玩石头吧。”

当真正沉下心来做石头，认真创作了一批作品之后，张学军发现，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起点”：内向，沉静，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手艺上。因为不善表达，做石头成为了他表达自我的方式。在他看来，与人交流是件挺费劲的事，但和石头对话，他一刻都没有厌烦过。从接触石头的那一刻起，一直都保持极高的兴致，“连晚上做梦都在做这件事情”。

张学军作品：《戴头巾的女人》

石头“疯子”：

像猎人寻找猎物，“这辈子就跟石头干上了!”

“这辈子就玩石头，做砚台。”张学军想。但要支撑起这个梦想，必须有一个坚实的“载体”。

像敏锐的猎人寻找猎物，他开始四处搜罗石头。出门散步，和家人旅行，河边滩头，一旦瞥见有意思的石头就不走了，捡了一块，又想发现下一块，一步步朝着石头们走，“发疯”似的。

“我老婆常说，我这辈子就跟石头干上了。”张学军笑，“有次在河边发现一些石头，就是做砚台的好料嘛!招呼家人先去玩，我抄起凿子锤头，脱了鞋子就往河里走，在水里泡了三四个钟头，扛了一大袋石头上来。”

回到岸上才意识到，双腿抬不起来，腰已经完全不能弯了，只能勉强将自己的身体塞进车里，将一麻袋石头拖回了家。那次经历，让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腰间盘突出，至今仍然绑着绷带。

“喜欢一样东西，就是要把它做到底。”张学军说，一块石头只有拿到手艺人手里才能焕发新的生命，看见那么好的石头，就是不愿放弃，就是舍不得让它们留在那里。

有时花大半个月看一块石头。

发现谷山砚：

“寻访谷山砚遗址，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石头”

但是，要做出自己的东西，不能总是依靠这样的随机“载体”。他得找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石头。

时间来到2015年。翻老砚谱、查阅大量资料后，他发现，长沙有四大砚：谷山砚、菊花石砚、圭峰石砚、龙牙石砚，记录最为详细的就是已有千年历史的谷山砚。

寻访至谷山。手上只有“谷山寺”这一个线索。按图索骥敌不过时间久远，第一天没找到，当地居民也没人知道。第二天一早再开车上山，临近中午时分，碰见一个正在挖水沟的农民，张学军走过去跟他讨水喝，顺便聊了一会。听闻寻找谷山砚石料的来意，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小时候在我外婆家去过那么一个地方，好像爬到那个大坑里玩过。”

凭着几十年前的记忆，几经辗转，村民将张学军带到了这座“千年采石场”。才进入山口，一股凉风袭来，眼前的场景把他“吓”了一跳：经过千年的生长，繁茂的植被已将整个采石场全部“包裹”起来;古人留在采石场山壁上的凿痕，规规整整气势磅礴地从山顶一直“倾泻”到山脚。“这就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啊!我一下就被震撼了!”

像一条终于找到水源的鱼，张学军朝着眼前的水坑一跃而入，“手机都没来得及掏出来，报废了。我太激动了!我终于找到了谷山砚的遗址。”

妻子做学徒，帮忙磨石头。

成为“谷山张”：

“给我一块石头，我的脑袋会一下子丰富起来”

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解决了：原材料。现在，妻子也辞掉工作，跟他学徒，帮他磨石头。母亲也支持他。“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运。”他觉得，可以真正开始安心地做点东西，他给自己取名叫“谷山张”，“以后谷山石就是我的生命了，我决定这辈子就做谷山砚。”

钻进去，再突出自我，这是张学军的创作“哲学”。他说，做砚台的时候，他不喜欢跟着别人的感觉走，而要通过他做的东西吸引别人跟进他的感觉。也有很多人表示看不懂这些作品，“他们说这个砚台很震撼到我，但是我看不懂。”

同时，他也陆续拿了些奖项。故宫博物院专家张世坤对他说：这个行业做传统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任何新意。当我看到你的东西，有一股新的力量凸显出来，我很高兴。

也开始有人仿制他的作品。“以前很苦恼，但现在我想通了。我永远做新的东西出来，形成自己的风格，人家再仿也仿不出精髓，他只能仿个表象。所以我不怕。”

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做砚台，就是看书，偶尔看个电影，从里面提取一些灵感。今年看的唯一的片子是《百鸟朝凤》，因为它同样是讲手艺人。

做了这么多年石头，他自觉“兴趣完全没有被消减”，看到石头就兴奋。也有人对他说，哎，你石头做得那么好，要不你来画画吧，你本来就是学美术的。张学军也尝试过。“但当我拿到一张纸时，我脑袋是空白的;如果你给我一块石头，我可以有无限的想法，脑袋会一下子丰富起来。”

与石头打交道这么多年，现在的张学军，已经不知道怎么跟纸交流。“但跟石头交流很顺畅，没有任何阻碍。这是我和石头的缘分。”

他说，只有在雕石头的时候，才能很自信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张学军的茶台和茶器。

【后记】

一张茶台，三面展架，就是张学军的“工作室”。茶台是自己打磨的，茶漏、茶洗、茶宠，全部出自自己的手艺。

聊到一半，张学军往手边的砚台里倒了几滴水，拿起一支墨条，慢慢研磨起来。黑浓的墨汁在砚台与墨条之间节奏地转动。“现代人最大的问题之一是浮躁。研墨的过程，其实是一个最好的思考过程。写字、画画都是创造，创造前你要静下心，整理你的思路，创造时就更会专心。在研磨的时间里，感觉墨条和砚池之间的摩擦感，你的思维其实已经慢慢融入了你的创造。”

他身后，是一方小小的露台。用篷布遮住一半，放张桌子，摆上器具，成了他的“作坊”;接受阳光雨露的那一半，种着青菜和瓜果。

静不下心时，他就去捣鼓捣鼓他的“菜园”。翻下土，浇点水，看着蔬菜们在他手下又长高了一点，心情就明朗起来。

“越能静心，你的生活就会越舒适。”他放下墨条，笑了一下。

<<< 张学军简介

2007年毕业于湖南人文科技学院美术系，擅长油画创作、工艺设计、手工制作。毕业后自己开设“鎏金工艺坊”，专门制作景泰蓝工艺画；2008年从事砚台设计、雕刻工作，现为省级雕塑工艺大师。

创作的《白玉堂砚》荣获第二届中国湖南省旅游商品博览会旅游工艺品铜奖，《荣耀》在第十二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上获得2011“天工艺苑•百花杯”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优秀奖”，《潇湘砚六品》在2012中国(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上获得“中国工艺美术文化创意奖”铜奖。2013年《瀚海清泉》在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中华砚文化发展联合会主办的精品砚台评选活动中获得金奖;在第十四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上《净土》获得2013“国信•百花杯”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银奖”，《生命》获得“铜奖”。《人与自然》在第十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东阳)上获得2014“中国原创•百花奖”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金奖。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