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在大湖之南,告别秋天
——来自芙蓉的独白
此时此地,我正在雨中凋谢。
千年聚散,还未与湖南人道一声别。我曾是这里秋冬的主角。在我眼前,秋菊太过清淡,与湖南人性格有些不合,一把辣椒即可驱逐所有的清淡;枫叶之红虽然浓烈,但中看不中用;至于银杏,它长得太慢,老气横秋,可遇不可求。我呢,遍生于湖湘大地,生猛成长两年即可大红大绿,花叶皆能实用。
我叫芙蓉,确切来讲是木芙蓉,学名为木槿,但绝非冒牌货。这美好的名字原属莲花,后为我所有。鼓动我与莲花争夺这一美名发于湖南,唐代的不少文人在这里称赞我为木中芙蓉,与莲花有得一拼;不久后有人直接称我为芙蓉;再后来索性称湖南为芙蓉国。
无疑,这是我获得的最高荣誉。更重要的是,湖南人给予了我全民性礼遇,衣食住行纷纷请我代言,诸如芙蓉区、芙蓉镇、芙蓉路、芙蓉桥、芙蓉矿,乃至叼在嘴上喝进肚里。或许是因我塑造了这片土地上的秋冬景观。诚如“芙蓉国里尽朝晖”所说,我一扫落叶的肃杀之气,容不得片刻悲秋感怀,带来灿烂阳光。
然而,我已经孤独了很多年。家族人丁大减,多苟且残活于荒野。名号响遍三湘四水,但朋友不多。这次告别漫漫长长。作为千万岁的成长礼,它令我逐渐懂得:一个季节究竟是寒风万里,还是阳光灿烂,不仅与景观有关,更在于人心。邹伯科
芙蓉国里的芙蓉故事
“这个芙蓉到底是什么东西哦”,2015年11月5日傍晚,从长沙芙蓉区出发,穿过61公里长的芙蓉路,在南下衡阳的岳临高速公路湘潭服务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张超面对女友提问,无从回答。在他们不足5米远的身旁,一丛丛芙蓉花盛开,迎着山头上的夕阳格外鲜艳。
像这对年轻人一样,人们有很多被秋冬感动的理由,并付诸各种行动。在包括湖南在内的更广阔地区,有不少人赏菊。自陶渊明始,“一自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至今”的菊花让人或写出诗和歌,或制成茶与酒。不过,对湖南等地的人们而言,更熟悉的则是“多情常伴菊花芳”的芙蓉花。
单以芙蓉江、芙蓉城、芙蓉国这些名字来看,足以说明芙蓉人气之旺。所谓芙蓉江是指浙江省的瓯江,因两岸曾遍植芙蓉而得名。四川成都也因全城种满芙蓉而称作芙蓉城。至于芙蓉国,是说湘江两岸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曾栽满芙蓉,被称作“秋风万里芙蓉国”。
芙蓉能名满天下绝非仅靠地盘之大,它有着很多故事。如苏东坡在西湖所筑苏堤,就“植芙蓉杨柳其上”。喜爱美食的苏东坡应该还时常吃到一道名为“雪荠羹”的芙蓉豆腐,据说是以芙蓉花煮豆腐,红白交错,味美且鲜。在此之前,芙蓉的追捧者不乏大人物。唐玄宗曾以芙蓉花汁调作一种叫“龙香剂”的御墨,孟蜀后主则用芙蓉花染作“芙蓉帐”。一个叫做薛涛的女人还以芙蓉皮为主料、芙蓉花为辅料,制成“芙蓉笺”。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和晴雯,一个是芙蓉化身,“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一个死后被封为芙蓉花神。提到芙蓉花神,还有很多人争相拥有这一桂冠,比如宋末的范成大、石曼卿。
但在湖南,芙蓉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尴尬:这里以它的名义号称芙蓉国,却没有多少足以传说的故事。
与芙蓉相关的女人,如花蕊夫人、薛涛并非湖南人。似乎湖南的女性不喜花,与湘女有情的古老传说相悖。但事实是,湘女存在于古远潇湘的凄凉境地。当谭用之发出那声感慨时,洞庭湖之南还是荒远流放之地,还是当时文化地理的乡野边疆。芙蓉只是那个年代的狂野之花。
到了宋代,当苏东坡以芙蓉装点堤岸时,一个叫做周敦颐的湖南人开始刻板地讲述关于莲花的故事,他更无可能像范成大、石曼卿那样争当芙蓉花神。
直到明代开通滇、黔以后,湖南成为两地往来中原通道。芙蓉的身影逐渐重新显露,随后在湖南人的言说能力、话语权不断增强中,芙蓉的故事多了起来。它正式加冕芙蓉国国主,是在“芙蓉国里尽朝晖”豪迈气概中完成,最终修炼成一尊图腾。
以此回望,当年湘江两岸秋风万里,一千年后却满是朝晖。这是芙蓉的故事,也是湖南的故事。它真实地发生,却少有人打听。
谁是芙蓉?莲花与木槿千年对手戏
洪江芙蓉楼,它始建于唐代,是湖南迄今较早以芙蓉命名的建筑。由时任龙标尉的王昌龄所建,在此设宴送别友人辛渐时写下“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楼下有一片水池,种有莲花,以此得名芙蓉楼。在唐之前,芙蓉多指莲花。组图/记者邹伯科
芙蓉常生长在水塘岸边,用于护土。当水塘里的莲花枯黄,芙蓉花依旧势头强盛,在逐渐寒冷的天气里笑到了最后。
位于怀化洪江的芙蓉楼,始建于唐代,为王昌龄宴会宾客之地。一千多年后,芙蓉花装饰在湖南省府屋檐下。它们恰如其分地在芙蓉千年历程的始末两端,宣告芙蓉国的由来。
尽管王昌龄所在的朝代有“秋风万里芙蓉国”一说,但所指芙蓉不见得是现今芙蓉(即木槿),而是指莲花。木槿在当时多被称作木芙蓉,或木莲,意思是说它只不过是号称木本植物版本的莲花。然而在一千多年后,木槿已经独霸芙蓉这一美名,湖南成了木槿名下的芙蓉国。
木槿加冕芙蓉国主的这一逆袭之路,既是回望逝去景观的通道,也成为窥见湖南千百年来演进历程的深邃视眼。 撰文/本报记者邹伯科
唐代,争斗
文人雅趣助推木槿与莲花界限模糊
2014年初春在怀化洪江的芙蓉楼下,我与摄影师陈老师打赌:若10个游客中有5人知道芙蓉楼的芙蓉是何物,陈老师则绕芙蓉楼跑10圈。赌局的结果是陈老师背着沉重的相机跑得累坏了。“管它是什么啊”,几个游客如此笑答,另一位来自常德的张姓游客则自信地称,芙蓉楼的芙蓉一定是芙蓉花,这是一个聪明的回答。
现今的芙蓉楼下有一片水池,水中建有一亭,据传是王昌龄抚琴之处。芙蓉楼始建于唐代,由时任龙标尉的王昌龄所建,号称楚南上游第一胜迹。王昌龄在此设宴送别友人辛渐时,写下“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据洪江市文物管理所所长易晗介绍,水池里一直都种有莲花。他认为,芙蓉楼是因一池莲花而得名的,“芙蓉在唐代多数是指莲花”,而非现在的木槿。莲花古称芙蓉早在《楚辞》就有出现,此后的一些汉代古籍多有记载。
一个较为有力的例证是,现今永州市三中是古代胜迹恩院风荷所在地(又名碧云池,清代群玉书院旧址),至今种有大量莲花,与王昌龄同时代的刺史李衢曾在此修了一个芙蓉馆。今天西安的大唐芙蓉园内也种有大面积莲花。和李衢一样,唐代另一位诗人柳宗元也被贬至永州,写有《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这都说明当时的芙蓉是指莲花,木槿只是莲花的翻版,充当着一个模仿者。
这在柳宗元的另一篇诗文中得到印证。他在龙兴寺写下《芙蓉亭》中称“新亭俯朱槛,嘉木开芙蓉”。在不与前述柳宗元诗文矛盾的前提下,合理的解释是,木槿开出的花很像芙蓉,他甚至以此将一座亭台命名为芙蓉亭。在文人雅趣的助推下,木槿与莲花的界限开始逐渐模糊。
至随后的唐末五代时期,另一位诗人谭用之在湘江两岸看到大片的木槿。那是一个寒风乍起的秋雨天,木槿用鲜艳浓烈的花海打动了谭用之,令他感慨道“万里秋风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由此一来,别称薜荔的木槿开始暴发式地夺得“芙蓉国”国主这一硕大名号。
无论是不给木槿侵名机会的王昌龄、李衢,还是雅趣助推木芙蓉的柳宗元、谭用之,当他们以贬谪之身来到当时的湖南,美艳的木槿都足以抚慰流放的内心。那个时候的潇湘地域没有后来的美好,而是一袭远古的凄远。谭用之看到的湘江与今日湘江断然不同,那是洪水不断的大河,八百里洞庭湖刚刚形成。这片区域在唐代中期有了“湖南观察使”,此后才有“湖南”这一地名。在当时开发尚处于初期阶段的湖南,不只是自然地理上的荒远区域,还是当时文化地理的边疆,堪称乡野之地。
在布遍河汊水道的乡野湖南,木槿以强盛的生命力、鲜艳浓烈的花容、高挑挺举的身姿俘获南下贬谪诗人的心灵,逐步侵占芙蓉之名。一场发生在水木芙蓉之间的千年争斗,由此展开。
宋代,相持
一个逐渐丢了名号,一个在湖南难有故事
“它怎么会是芙蓉啊,你们在乱搞”,此次寻访芙蓉,我们曾于10月底在湘东南汝城濂溪岸边看到一株孤零零的木槿,遭到当地一位老人大声斥责。未知姓名的老人情绪稍有激动,因为听到有人说这株全身布满着尘土的木槿是芙蓉,老人认定莲花才是芙蓉,因为“濂溪书院的周敦颐写了《爱莲说》,没人不晓得”。
老人的说法也得到了当地文物管理所副所长朱红玲的认同。她的单位就在濂溪书院办公,她觉得“莲花才是真正的芙蓉”。游客来访,书院的讲解员时常会这样开场,“莲花又称芙蓉,宋代大学者周敦颐对它特别喜爱……”每当此时,人们都会看到书中耸立的周敦颐雕像,他有一双沧桑的智者之眼。也有人会反问,《爱莲说》里根本就没有芙蓉二字。
其实,在周敦颐眼中,莲花是不是芙蓉,已成千古谜案。他的著述中也难找到关于芙蓉的内容。作为毕生研究理学的周敦颐,一日三变花色的木槿花,是不是也像有的人所认为的太过妖艳,尚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测的是,周敦颐应该认得木槿花。
这是因为木槿在宋代已广泛被人们认可为芙蓉。当时,苏东坡正在西湖的一道新堤种上芙蓉,装扮风景。告老归乡的范成大在苏州特意筑园种植芙蓉,并公开称赞其“美在照水,德在拒霜”。在此之前,爱酒如命的石曼卿更为豪爽。据说,他在死后托梦给人称去到一个开满芙蓉花的地方,当了芙蓉城的城主。
同样是关于花草的故事,周敦颐的莲花远不如苏东坡、范成大和石曼卿等人的芙蓉精彩浪漫。杨万里看到西湖的莲花会大赞“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而周敦颐呢,他先是像植物学家一样分析莲花的生长走势,然后以哲学家的口吻劝诫人们注意修行。尽管如此,周敦颐这篇《爱莲说》在湖南大为流传,影响广泛而深远。就这样,木槿在湖南遭到了莲花的强力反击。它尽管在江浙一带正式拥有芙蓉这一美名,并滋长出众多故事,但在湖南遭到人们冷视。
诚如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张伟然所称,宋室南迁至东部浙江后,迅速在当地形成经济文化中心,并辐射周边,与湖南一山之隔的江西也快速发展。但是,湖南依旧置身于其外,经济无多大起色,文化亦无话语权。像周敦颐一样,湖南人忙于基本生活、基础教育,在“理”的支配下实用主义至上,毫无闲情逸致。在此样的历史地理环境中,木槿虽有芙蓉的名号但很难滋生故事,它在湖南继续充当乡野之花,少有人问津。
没有故事可讲,也没有讲故事的人,木槿自然在湖南暗淡下来。但是,莲花却又已经丢掉芙蓉的美名。二者相持不下,难有胜者。
明代,逆袭
漫长芙蓉国主路,走了千年
这一局面直至明代才得以改观。自开通滇、黔后,湖南成为云南、贵州往来中原之地,大量移民从东部涌来。芙蓉的身影逐渐显露,它们开始以芙蓉桥、芙蓉山、芙蓉渡、芙蓉镇等面目出现。据不完全统计,仅芙蓉山一名,湖南境内的桂阳、宁乡、衡山、株洲等地都有。
11月6日中午,位于嘉禾县石桥镇塘村的家门口,年过八旬的罗剑雄正在打理几盆花草。不远处的老墙下方,一株木槿花开得正艳,它在老人心中有着特别的意义,“这是正宗的芙蓉镇的芙蓉花!”一提到芙蓉镇,人们都会想到湘西永顺王村,它因《芙蓉镇》电影拍摄地而改名为芙蓉镇。但少为人知的是,包括谢晋、姜文、刘晓庆等摄制组人员最初都曾到罗剑雄所在的乡村采风。这是因为小说《芙蓉镇》的作者古华就出长在此。作为古华的堂兄,罗剑雄对小说里的场景十分熟悉,“我们这里以前种了好多的芙蓉”。
“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在古华笔下的芙蓉镇,木槿与莲花共享芙蓉这一美名。他自小生长的乡村处在南来北往的商路驿站上,至今尚存一座拥有13个火铺的明清旅店。在嘉禾县文史专家尹振亮看来,“它是当时的五星级酒店,这么大规模的古代旅店很少发现”,反映出当时的商贸之盛。据当地罗氏族谱记载,其先祖是在明初由江西迁来,在此扎根繁衍——湖南绝大多数村落都有着这样的迁徙发展历程。随着人口增多,耕地扩大,文教逐兴,木槿开始大量进入人们的生活,它们或种植于河塘水岸用于固土护坡,或被用来入药,或成为一道风景,或被人们当作一个地理区域的标识。
这一期间,木槿蓄势以发。它对莲花完成致命一击时,已经到了1961年。“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一诗之后,木槿在湖南高歌猛进,彻底击败莲花,独占芙蓉美名。芙蓉的名号也在湖南遍地开花:有红极一时的芙蓉酒、芙蓉牌汽车和为国防事业作出重大贡献的芙蓉釉矿,还有生活数十万人的长沙芙蓉区等等。
千年前的谭用之是无法想象此番情景的,他所处的芙蓉国秋风万里,而今满眼朝晖。这是木槿漫长而艰难的逆袭之路,也是芙蓉
在湖南的故事,更是湖南千百年来历程的一个投影。
冷雨中孤独而落无人探看
2010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数年未回湖南之后,在自家田头撞见一树火红的花,听说那是芙蓉。如雷贯耳之花却是这等乡野风物?这让我想起当初领我进入媒体一位老师的这句话,“总有自己坐立不安的时候”。
寻 花访柳的事情,对于粗野的人而言,难说是有趣的过程。偏见在于,向来觉得古代中国少有植物学家,只有用家和玩家:人们坚持实用至上的原则,受困于各种生 产、生活资料的紧张供需关系,物尽其用;赏玩既可说是向外展示,也可说是迫于生活的苦闷,没有言说的对象和内容,方才诉情于草木。但我依然想象芙蓉在湖南 应有美好故事,甚至有芙蓉花神等虚幻意境,也曾把看到乡下老汉扫拾落花误作黛玉葬花,还因有人砍伐芙蓉与之争执。
这些施诸芙蓉花之上的粗野举动,使年过花甲的老李都戏称我为芙蓉哥。老李不知道的是,江湖上还曾有一个芙蓉姐姐,只是姐姐在褪掉乡野气息后又抛弃了这一响彻江湖的名号。
湖 南的芙蓉花也有类似遭遇。湖南别称芙蓉国源自唐末,但当时芙蓉多指莲花,而非木槿。前者也叫水芙蓉,后者是木芙蓉。随后漫长岁月,木芙蓉逐渐击败水芙蓉独 霸芙蓉名号,成为湖南景观花卉中的图腾。在二者持续千年的争斗中,穿越传统的文化意象、古代地理的变迁及现代话语的喧嚣,木槿最终胜出。在此千百年间,湖 南早已告别乡野之地,湖南人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对芙蓉国的正名,芙蓉花则由狂野之花修成图腾之花。这个故事远比局促于室内侍养一盆多肉或兰花伟大、激昂得 多。但当喧嚣落静,荣光消退,除去一些建筑物以纪念碑的形式铭刻芙蓉花之外,芙蓉花终究只能复归乡野,在秋风冷雨中孤独而落,没有人去探看。
那么,若芙蓉哥前去葬花,依旧会坐立不安吗?这一问题同样令人坐立不安。
乡野命运的尴尬,“芙蓉镇没有了芙蓉”
醴陵的一处稻田边,一株芙蓉被砍掉了大部分枝干,它长得太快,在秋收时阻碍了收割机进出稻田。组图/记者邹伯科
嘉禾县石桥镇塘村,罗剑雄在屋门前种栽了十多株花草,没有芙蓉花,老人觉得芙蓉花根本就不要打理,自己会长得好。
塘村内的古老民宅,罗氏聚居在当地。据说,当地以前水中种有水芙蓉,岸上长有大片木芙蓉。
浏阳柏加镇,在湖南最大的花木种植产业园内,一垄芙蓉小苗刚刚结束了花期。在当地10万亩花木中,这样的芙蓉苗种不足10亩。
2015年11月5日,尽管抵达嘉禾县石桥镇已是晚上八点,我们依旧受到热情欢迎。这在此次寻访芙蓉的漫长旅程中令人印象深刻。由于当年电影《芙蓉镇》摄制组后来移师永顺王村,令王村借芙蓉镇一名成为现今的旅游重镇,当地人对此一直念念于怀。在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中,《芙蓉镇》摄制组从石桥撤走,是因地方未能提供相应的便利。
现今,当地正在计划夺回丢失的芙蓉镇,准备大面积种植芙蓉。我们有必要在此记录嘉禾人的这一努力。因为湖南境内尚无成规模的芙蓉景观。这一现实的潜台词是:湖南人一面提高芙蓉的地位,热烈地注入庞大而丰富的文化意象,使之成为图腾,一方面却冷落了芙蓉这一植物的本身。对芙蓉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悖论。
撰文/本报记者邹伯科
数量大减“只闻其名不见其身”
尽管二者都与“芙蓉镇”有着某种关联,但无论是湘西永顺王村,还是湘南嘉禾石桥的塘村都很少见到芙蓉花。前者借助电影吸引着无数游人,后者自持古华所述传奇故事的些许原型而力图制造一个芙蓉镇,不过两者都与作为植物的芙蓉关系不大。
以古华的堂兄罗剑雄为例,老人在屋前种有各类花草,每日精细打理,但没有芙蓉花,甚至懒得搭理屋后那株野生的芙蓉。他并不掩饰对芙蓉的轻视,“它自己长得好,不要人照顾”。在他的记忆里,当地在上世纪五十年之前有大片芙蓉,但大部分在随后的农田扩建、整修水利中被毁掉。
其实,不只是“芙蓉镇没有了芙蓉”。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芙蓉赖以生长的水岸多数遭到改造修筑,邻接城市的农村也不断被变化为城区。芙蓉由此被剥夺了家园,势必大量减少。这就造成了芙蓉现今的尴尬。当名号响彻大江南北时,它“只闻其名不见其身”,数量在湖南大幅减少。
这一现状令不少人颇为痛心。多年关注芙蓉文化的嘉禾文史专家尹振亮,一直呼吁当地应该多种植一些芙蓉。他的提议可能会在接下来得到实现,但问题随之而来,数量庞大的芙蓉从何而来?
10万亩苗木中芙蓉不足10亩
2015年11月17日黄昏,从事花木种植已二十年的周清平几经周折之后,终于在浏阳市柏加镇找到了一枝芙蓉花。这是湖南最大规模的现代花木种植产业区,境内拥有10万亩花木种植面积,几乎所有的园林植物都可以在此找到。数天前,周清平接到一位江西的客户电话,要求一批芙蓉苗木。
多次寻找之后,他才在柏加镇找到种有芙蓉的王大志。王大志介绍,柏加种植芙蓉不足10亩。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数据,10万亩之中不过10亩芙蓉。在当地不少从事精品苗木的种植户看来,芙蓉属低端产品。它的幼苗成本极低,在开春时将树枝剪成10厘米左右,插于田土即可以成活,且养护便利,极少有病害,只需保证有水源,略施肥料,两年便可长至2米多高,出苗卖价约为50元1株。以一亩田地计算,每年可有6万元的收入。在王大志看来,这笔收入是可观的,“利润其实还是蛮大”。
这可以理解为,芙蓉在花木种植产业内数量极少并非利润太低。此外,芙蓉的观赏价值也不是这一现象的原因。据周清平分析,“都知道芙蓉花很好看”,芙蓉树形也适于园林观赏。若不修剪,芙蓉树径自生长可以长到十来米高。如果有足够空间,芙蓉树的横向分枝四逸而出,饱满优雅。据他的客户反映,在一些城市,“大多数芙蓉花树每年修剪,是把所有分枝尽数剪切,只留一根主干”,主干的高度根据配景的需要,能形成很好的绿林。
至于芙蓉花,《广群芳谱》中这样描述:“清姿雅质,独殿众芳”。从时序上来说,芙蓉花几乎是一年中最晚的花,有“开了木芙蓉,一年秋已空”的说法,苏东坡则称“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芙蓉花的另一个优势是花期达两个月,直到霜降依旧盛开,因而有拒霜花一称。它的独门秘诀则是花色丰富,芙蓉因光照强度不同引起花青素浓度的变化,导致清晨开放时为白色,随后开放的为粉色,下午开放则为红色,有三醉芙蓉一说。甚至还会出现一朵花出现两种不同的颜色,称作鸳鸯芙蓉。
然而,种植利润可观、观赏价值极高的芙蓉为何没有大面积推广呢?
“这种乡下的东西不值钱”
多年来,在园林设计师丁敏接触的各类项目中,芙蓉是极少出现的,只是在偶尔几个公园的临水景观中有少量用到。令身为湖南人的他印象深刻的是,使用芙蓉作为景观的项目都非出现在湖南,“大概是芙蓉在外面的名气很大”。在湖南长沙的某个私人园林项目,他曾提议尝试采用芙蓉布景,但遭到主人反对,理由是“这种乡下的东西不值钱”。
芙蓉在现代花木种植产业中数量极少,在园林设计师的体验中可以找到答案:用户的需求极少。这并不是芙蓉在现代园林景观才有的遭遇,因其来源广泛、生长迅速等向来难以登大雅之堂,极少有与女贞、腊梅、罗汉松、海棠等高贵品种分庭抗礼的机会。无论是在明代计成所著《园冶》,还是现代彭一刚的《中国古典园林分析》中,都难见芙蓉的身影。
另一位从事园林工作的工程师杨宇也有与丁敏类似的经历。不过,他接触到使用芙蓉的项目多一些,以高速公路路基护坡等工程绿化为主。如岳临高速,它的两侧随处可见芙蓉。每到晚秋时节,芙蓉在公路两侧绽放出一条漫长的花路。这似乎在向长沙城区没有芙蓉的芙蓉路发起挑战,它才是真正的芙蓉路。
芙蓉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人们,它如轮回一样复归到了千年之前的乡野故土。
入药做菜固土护坡……“经济适用花”的非美学价值
去掉水分后,芙蓉变得很脆,只需用手一搓就成了碎屑做成土药。组图/记者邹伯科
芙蓉做食物是湘东一些地区老传统。不过用花当佐料,是新兴的做法。
同一个枝头,开有十多朵芙蓉花。有的刚呈花蕾,有的是正待开放的花苞,有的刚好绽放,有的则即将凋谢。它们轮翻绽放,花期持续达两月,直至霜降过后。芙蓉因而也有拒霜花之称。
73岁的攸县老汉刘洪达撑着一把雨伞,一点一点将满地芙蓉花扫起,拾放在斗盆内,眼神专注。
“这个场面太美了!”陪伴他的18岁孙女小文喊着。不过半小时后,刘老汉作出让小文失望的举动。他取出一只硕大石锤,把捡拾的芙蓉花一股脑倒进石臼。一阵子猛锤乱打之后,芙蓉花变作了一坨鲜红的花泥。
这是芙蓉所遭待遇的一个缩影。芙蓉强大的实用性能,为其后来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撰文/本报记者邹伯科
芙蓉花煮白米粥“细妹子喜欢的花样”
据刘洪达老人介绍,芙蓉“这种东西主要就是做药用”。他将当日捡来的一部分芙蓉花捣烂,是给村里一位叫李木林的小伙子治疖疮。用法很简单,只需将花泥用棉布敷盖在生疮处即可,三五天就能解毒,一周左右可以消除肿胀。据《本草图经》记载,芙蓉“主恶疮”,有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凉血止血等药效。
刘老汉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土郎中,懂得不少草药。在他的认知里,疖疮这一在以前乡村里常见的疾病,是由“体毒排不出来引起的”,男女老少,一年四季都可能发作。因芙蓉花对此有良效,但凡引发此病,大家都会找芙蓉花做药,故“以前的芙蓉比现在多得多”。
现代中医药研究表明,芙蓉的药效作用根叶花三者基本相似,其含有多种生物活性物质,生物黄酮含量高达7%,比银杏、大豆等含量高近百倍。郎中们到了秋冬,除了直接使用新鲜芙蓉花,还往往晒制一些芙蓉花以备日用。不过由于今年秋冬雨水足,且气温持续不高,芙蓉花开得比往年少了很多,再加上难以晒干,刘洪达无法制备像往年那么多的芙蓉花药。他神秘地说,芙蓉花很怪,要是用炭火焙干,药性基本上没有了。他进一步解释,“芙蓉花一日三变色,药性一经火焙跑掉”。刘老汉所说的“一日三变色”,是指芙蓉花的色素浓度会因一日不同的光照、温度而变化,若遇晴天会呈现出清晨粉红、中午大红、黄昏紫红。至于其“药性一经火焙跑掉”,尚不能确定其真假。
除了入药,芙蓉花还可入菜。正如宋代流行的“雪荠羹”一样(据说是以芙蓉花煮豆腐,红白交错,味美且鲜),湖南不少地方也将芙蓉花加入到菜肴之中。对芙蓉性格较为了解的刘洪达,在这一日清早煮的白米粥里放了些许芙蓉花,品相甚佳。孙女小文很是爱吃。在刘老汉看来,“这是细妹子喜欢的花样”。
插枝成活固土护坡长得太旺,每年都要砍枝杈
在遇到刘洪达捣花制药之前的10月28日,与攸县相邻的醴陵一个乡村水塘边,几位摄影爱好者按一个月前的约定来拍摄一树芙蓉花,但败兴而归。原来是水塘主人老李整饬水塘,那树芙蓉长得太快,老李用柴刀将芙蓉从根部砍断一大部分,也砍去多数芙蓉枝叶,导致原本一树丰满的芙蓉花景大减。
正如刘洪达捣花制药、老李砍掉芙蓉一样,多数湖南人对芙蓉花是以一种实用为主的态度。对于芙蓉而言,这不可谓不是一个悲剧,显露出贱薄的命运。
芙蓉,通常是指木芙蓉,学名为木槿,为锦葵科,木槿属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原产中国,也有更具体的说法指原产湖南,另有四川一说,广泛分布于长江以南的区域。它对土壤要求不高,瘠薄土地亦可生长,有喜温暖、湿润环境,不耐寒,耐水湿的性格,在湖南的湘、资、澧、沅流域都普遍分布。水岸边的芙蓉长势格外好,“芙蓉照水”也由此而来,即水面与芙蓉花相互辉映,极为动人。尽管如此,芙蓉依旧难以靠美色打动人。换个说法,这一美景只是芙蓉的实用功能所产生的附加值。
在一个广为流传的传说中,成都发生过“芙蓉护城”的故事。说的是五代十国时后蜀国君孟昶为博得美人的欢心,命在成都城上遍植芙蓉,每当秋天芙蓉盛开,满城生光,成都便从此名之为“蓉城”。据考,这是由于当年城墙为土城,成都雨水极多,土城易于崩塌,而芙蓉花树地面的部分繁盛茂密,可以遮挡雨水直接冲刷墙土,其根系也很发达,也有很好的固土作用。按现代地理学知识分析,芙蓉在防止水土流失的生态防护中作用十分显著,因其拥有盘根错节的根系,也有能向土壤内部伸展的侧根,这样使根系与土壤接触的面积不断增大,同时根系与土壤的固着强度也大大增加,从而有助于边坡稳定性的增强。
芙蓉的这一特性在湖南同样得到了用武之地。正如老李种植芙蓉加固水塘岸一样,在数十年前的湖南乡村,水塘、河汊密布,在降雨充沛的气候下,芙蓉起到了很好的固土作用,因而得到大面积的种植。像老李一样,几乎多数乡下老农都知道,“芙蓉的命很贱”,只要开春时折根枝条插下,一两年后就长大开花,多用于护坡固土。长大成树的芙蓉,每年都要砍掉一些枝杈,不然会长得太旺。
织麻做粗布衣服“浸泡一个多月,剥皮打烂”
芙蓉长势迅猛这一特性,也使得它纤维质地柔软,产生了另外的实用功能,因而有了“薛涛笺”的动人故事。据《天工开物》载:“四川薛涛笺,亦芙蓉皮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料”。据说,在唐代的成都浣花溪边,许多造纸作坊能制美丽而精致的笺纸。才女薛涛亲自设计并督导,用浣花溪的水、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成了色彩绚丽又精致的薛涛笺,写下“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等多情诗句,堪称自主设计的情书专用纸张。
这一动人的故事让人想起《湖湘地理》年初时采访的一位古法造纸师,他是浏阳市上坊镇的黄隆根。有人向他询问,以前是否用芙蓉花造过纸。黄师傅回答“没听过这种东西”。还有人向他提议效仿薛涛用芙蓉树、芙蓉花汁造纸,黄师傅断然拒绝,他认为是瞎折腾,远不如古老手艺来得实在。
此后,我们在衡山从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刘德远打听到,他曾听说过以前有人用芙蓉织麻,做成粗布衣服,“要在水中浸泡一个多月,剥皮打烂”。其他具体细节则不得而知。据相关资料,芙蓉茎皮含纤维素39%,柔韧而耐水,可供纺织、制绳、做麻类代用品和原料。
如果说黄隆根排斥用芙蓉造纸是一种实在,那么刘德远老人听说的以芙蓉做成粗布衣服则更为实际,都多少反映出芙蓉在湖南的境遇:人们对待它以实用主义至上的原则,它则以强大的“经济适用”性能夺得人们喜爱。
责编:谭思敏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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