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少年时读柳宗元《江雪》一诗,颇为困惑:大雪封江,滴水成冰,还可以钓到鱼吗?老师说笠翁之意不在鱼,是作者借此表达他的心情,但稚嫩心灵并未能解读其中真意。后来又在课堂之上摇头晃脑背诵“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柳宗元不过是考卷上的一道试题,书页里的一位古人。
如果不是因为去永州,拜谒人们为纪念这位被贬黜到这里10年的失意文人而修建的柳子庙,柳宗元也不过是多如繁星的中国名家文人中的一颗,遥远而平淡。但这一座小小的藏在闹市深处的庙宇,却将千年前远逝的生命,将后世众生的怀念与追忆物化成廊台、飞檐、碑刻,将我带入一阙可感可触可听,交织了柳宗元一生明暗悲喜的人生乐章里。它让我们看到,在一个以剥夺人的自由意志与个性存在为己任的森严国家机器中,一个微小但执著的文化个体生命的悲情遭遇,并见证一种文化人格与信念在历史长河中迸发的光华。
(一)戏楼花鼓 柳子笑否?
白墙、黑瓦、青石门楣。上方镌“柳子庙”三字竖式石刻匾额,端正方刚,下方两联“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正是到了这里,永州柳子庙。
柳子庙是一座完全民间发起的纪念柳宗元的祠庙,据说在柳宗元即将离开永州时就有人为之筹建祠庙,但没有实现。直到北宋至和三年(公元1056年),其庙始成。现在的柳子庙,为清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重修。庙门院墙都用极为朴素简洁的黑白色调,抬头却可见一座飞檐彩绘,颇为气派的半节楼阁背影。人们告之,那是一座戏楼。旧时的每年春秋,都在庙内举行祭典,尤其是每年七月十三柳子的生辰最为隆重,规模胜于祭孔。人们杀猪宰牛,焚香祭祀,请上有名的戏班子唱几出大戏,为柳子祝寿,并祈全家平安。因为他们称柳宗元为柳子菩萨,他能镇妖鬼,佑众生。民间至今还流传着他智斗蛇精,法力无边的许多故事。
穿过戏楼下的庙门回首,这座歇山顶的朱红楼阁式建筑高矗眼前。戏楼共有三层,底层架空,四面通透,是经庙门进出的通道。二层戏台宽敞,宽达20米,高14米,三面敞亮,楼阁正中是著名书法家何绍基所书“山水绿”的戏楼题额。戏楼台檐柱上端雕有麒麟、凤凰,一只牵绳嬉戏玩闹的麒麟神态尤妙,呼之欲出。台阁中则是一排栩栩如生的“九仙”塑像,除了吕洞宾,铁拐李,何仙姑等民间喜欢的“八仙”,还有一位太上老仙。因为在永州民间,人们将柳宗元看做是太上老仙下凡。
龙腾屋上
如此郑重地将一座戏楼修置于柳子庙前,是人们要将那人间凡俗的快乐,带给这庙中凄清古寂的柳子吧。午后暖暖的阳光下,站在坪前面对戏楼,恍然置身柳子生辰那天热热闹闹围挤在这里看戏的人群中,单等那急冲冲乐颠颠的花鼓调子响起来,大红大绿的俏女子亮开嗓子唱起脆生生的花鼓戏:“依哎依,依哎依子哟,小女子放风筝时想起了情哥哥……”
花鼓不唱帝王将相、春秋大义,就将这凡生俗事唱得风风火火,兴致勃勃,要将对面大殿里正襟端坐的柳子那颗冷冰的心也唱得暖意融融,共享这烟火人间。登上三面敞亮的戏楼前台,看那“出将”“入相”的上下场门,想象那锦缎绣花门帘挑起,舞巾的花旦、挥扇的小丑,搬弄出百般技艺,满场生风,可不知能不能博柳子一笑?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已成民间神灵的柳子菩萨,本是肉身凡胎。在永州这个舞台上,柳子演的,是那出“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的人间悲剧。
柳子庙
(二)高歌悲曲 冷暖自知
越过戏楼看坪,跨过十三层石阶,即到达中殿。此殿进深三间已被辟为柳宗元生平展室。荧光灯下,玻璃框里,配以图表、绘画的峻黑文字,浓缩柳子“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的一生。它们安静、冷冽、清寒,一幅一幅地铺陈过来,像排列齐整的钢琴琴键,轻轻按下去,你便可以听到那一曲千年不绝的柳子悲歌。
此歌起音高强,激情四溢,本是一曲白衣飘飘的青春之歌。
屋角
柳子出身河东柳氏名门,他的高祖伯曾做过宰相,整个家族是与皇族有着亲密关系的权臣贵戚。柳子聪明早慧,4岁开始读书写字,13岁时便写出《贺平李怀光表》,出手不凡。他兴趣广泛,不仅通晓诸子百家,还学习天文、地理、医学、法学,迷恋书法和音乐,“其少精敏,无不通达。”21岁时,他考中进士,声名传遍长安,并开始步入仕途。到33岁时,已从一名九品上的小官飞升至六品上的礼部员外郎,可谓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他还与刘禹锡等作为主将参与著名的王叔文集团“永贞革新”,起草诏命章奏,参与谋议,采听外事,成为政坛与文坛的耀眼新星。
这时的柳子,少年得志,轻取高位,锋芒毕露,是何等英姿勃发,前程似锦。
但命运的狰狞也埋藏在这光彩之中。仅仅半年时间,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就在激烈的政权斗争中彻底失败。柳宗元、刘禹锡等改革者们全部被流贬到边远之地。柳子被贬为邵州刺史,在赴谴所途中,加贬为永州司马。柳子迅速从“超取显美”的高官一落千丈,变成“自度罪大”的流囚。
永贞元年9月,愁绪满怀的柳宗元悄悄离开长安,夫人杨氏和两个姐姐早已去世,他带着67岁的老母卢氏和几个仆人经三个月艰难行程抵达永州。
柳子在永州是个编外制的闲员,不仅没有一点权力,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最初只能住荒僻的龙兴寺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厢房里。因为多次失火,他几次搬家,生活动荡。加之北人南来,水土不服,不到半年,老母因染病去世,他的爱女不久也夭亡。“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衷矣,尽天下之辞,无以传其酷矣。”家破人亡的柳子身心健康急剧恶化。“百病所集,痦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他患上了严重的痦病,重时一两天发作一次,心慌意乱,视力模糊,吃不下饭,人一天天消瘦,听到别人大声说话都心惊肉跳。一个三十多岁正当黄金岁月的壮年男子,即将成为中国封建机器中无数被绞碎被蒸发而无名可查的祭品,永远沉落在黑暗之中。
柳子庙前的嬉戏
(三)清音美弦 谁解其味
从中殿拾级而上,来到柳子庙的正殿。颔首凝眉却自有刚硬之气的柳子塑像安放正中,两侧以“永州八记”为题的十多幅木雕画幅陪伴。每一幅都是黑底沉金字,加所记八处景点的图画。细细赏看,但觉字画间水声潺潺,青风阵阵,树影婆娑,如听一曲高山流水的筝音琴歌。这段千古流传的清音美弦,不仅将永州山水永远刻在了中国笔墨间,也是柳子在人生最低沉处拼力奏出的重要乐章。于无声处听惊雷,柳子低沉的命运交响曲蓦然高拔,声遏流云。
永州十年,艰苦卓绝,却未能消磨柳子通过读书著述而求万世之名的心志与信念。十年里,他与村夫野老来往密切,走访街头巷尾,亲自下地劳动,眼界大为开阔,思想也更加深刻。他读诗书能“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且敢于批判、决不盲从,并与韩愈一起成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这十年里,柳子发奋创作的雄深雅健的论说文,绘时鞭浊的寓言,传示后世的传记文,深得骚学的辞赋诗歌,数量和质量都达到他一生创作中的巅峰,备受后世瞩目。尤其是他的“永州八记”,更是千古流传的山水游记经典作品,并由此确立了山水游记作为独立文学体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但柳子依然是孤独的。作为一名极富前瞻性、创造性的思想者,他否认天命,认为“天人不相预”的自然哲学思想,曲高和寡;他回答屈原《天问》而写的奇文《天对》,为前人所不敢言,当世也无人能全部理解;他提出的“官为民役”的观点,见解卓绝,大胆叛逆,世所罕见。
到元和十年,囚困十年的柳子接到诏命带着一腔喜悦奔赴长安,没想到却被贬到更偏远之地,由此受到更沉重的打击。虽然在柳州四年他重视生产,以文化民,教授后学,但这时候正当四十三岁壮年的柳子却发须斑白,宿疾沉重,渐感到自己去日无多。去世之前,他沉着地整理好作品寄给好友刘禹锡,并将小儿女托付给他。
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柳子在异常寂寞冷清中病逝,年仅47岁。堂堂柳州刺史,家境凄凉,竟连一口棺木都置办不起。而这时,当时已任宰相的裴度正准备将其调回京城。但残酷的现实不仅一直拒绝向柳子露出笑容,这一次更是永远地关上了大门。
回望戏楼
(四)荔子丹兮 千古颂歌
“荔子丹兮蕉黄,杂肴兮进侯之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
穿过正殿后门,步入碑廊,在这块著名的“韩诗苏字柳事三绝碑”前驻足,诵柳子好友韩愈所作缅怀他的这首祭歌,品宋代文豪苏轼奇伟雄健的书法之美,时光终于为只在人间度过47年光阴的柳子徐徐打开了另一扇大门。“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历史长河为柳子载来千年盛名,无数知音。
瑞兽
自200多年后的宋仁宗年间,一位名叫穆修的文人用毕生精力刊刻了中国最早的柳集刻本《唐柳先生集》,柳宗元开始被宋代人发现。北宋名臣范仲淹是历史上第一个为王叔文集团翻案的人,他称柳子文章“礼义精密,涉道非浅”,王安石则称柳子“天下之奇才”,宋代文豪苏东坡对柳子最为推崇,他在被贬的日子里,随身只带有柳宗元和陶渊明的两本文集,并“常置左右,目为二友”。当他读到韩愈所做的那首《迎享送神诗》,禁不住欣然泼墨而书。此书丰腴跌宕,既呈天真烂漫之趣,又不失遒劲古雅,是他的得意之作,被后世称为“其书中第一”。
明朝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永州司理刘克勤见读碑文,敬慕柳宗元其人其文,遂令人摹刻于柳子庙中。自此,永州人士纪念柳宗元亦有诗文可读唱了。明朝时,柳宗元被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声名更胜。当时出任翰林学士的严嵩,也来谒访,做诗刻于石碑上,这也是目前全国仅有的三处严嵩真迹之一。
有意思的是,在十年浩劫的文化沙漠中,因为毛泽东对柳宗元的偏爱而使他出人意料地成为时代的宠儿,一生嗜读柳宗元的章士钊所写的《柳文指要》,于1971年在中华书局出版,这是文革期间问世的唯一一部真正的学术著作,1972年美国尼克松总统访问中国时,周恩来便将此书送给他作为纪念。到19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中,柳子还以亘古第一的“法家思想家”面孔踏上政治舞台,获得前所未有的吹捧与颂扬,演出一场古代人物被现代政治任意炒作的闹剧。柳子若地下有知,也会啼笑皆非。
步出柳子庙,沿柳子街前行,寻找小石潭,钴潭的旧迹;再过愚溪桥,面对秋阳下漫漫溪水,默吟儿时熟读的《江雪》一诗,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一首藏头诗,将四句诗的头一个字相连,便是“千万孤独”。
孤独而又千万,古今谁人能解,何处可遣?当年柳子的永州行迹,早已模糊不清,唯有这溢满民间朴素的牵挂与怀想的柳子庙,记录着一个远逝的文化生命发出的悲泣和最后的抗争,在大地上注解着中国文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文化人格与信念。只是当我们车马喧哗中回望暮色里的柳子庙,高楼深处,人影寂寂,逝者不可忆,来者亦不可追。此种孤独,更与谁人说?
桥下湖水
点击:柳子庙
方位:湖南永州潇水之西的柳子街
诗文:子丹兮蕉黄,杂肴兮进侯之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北方之人兮谓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愿侯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下无苦湿兮高无干,粇稌充羡兮蛇蛟结蟠。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
---荔子碑
溪居
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柳宗元
责编:蒋源源
来源:三湘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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