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吹角连营—辛弃疾在长沙的岁月

文/ 刘银艳 图/田超

水龙吟 回荡千年的叹息

营盘街，一条昔日人口稠密的老街，如今早已旧貌换新颜，变成一条宽敞的都市大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们从这条路上匆匆走过，完全习惯于都市生活的节奏，很少有人再去回忆这条街上那一段段尘封的历史和陌生的往事了。只有街边赐闲湖巷口的街心花园里，一座辛弃疾的雕像巍然矗立——他牵着战马，低头沉思，俯视着这里的沧海桑田和世事变迁。

辛弃疾，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一提起这个名字，总会让人立刻联想起众多脍炙人口的宋词佳句，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是，很少有人会把这个名字与长沙联系在一起，不知道800多年前这个人与这座城有那么紧密的接触。今天，我也是怀着莫名的激动与新奇，重新打量着营盘街这片再也熟悉不过的土地，重新审视这位独步文坛又真正叱咤风云的孤胆英雄。

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一则奇闻在备受战乱迁徙之苦的南方军民中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在一支北方抗金起义军即将南归的前夕，义军首领耿京却意外地被叛徒出卖，惨遭杀害。耿京手下一位年仅23岁的年轻人闻变后，率领五十名骑兵冲入拥有五万人的金军大营，不仅活捉了叛徒张安国，还冒险渡过淮河，将叛徒押送杭州，交给朝廷发落。这位英雄的名字很快传遍全国，人们争相传颂他的事迹，南宋天子亲自召见了这位北方归来的游子，宠爱有加，赞不绝口。

这位传奇式的年轻英雄就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词人辛弃疾。

年轻有为、智勇双全，这本是所有人生抱负中最惬意的一个开篇，更何况还曾经有一段光彩夺目、令人拍案叫绝的传奇故事，随之而来的委以重任、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似乎有如脱颖而出的囊中之锥一样顺理成章。然而，偏偏“古来才命两相妨”，盖世才华却遭到无情的冷遇。“归正人”，在宋代，专门用来作为对沦于外邦而返回本朝者的贬称，取“改邪归正”之意。只要身为“归正人”，无论有多高的才能，都会低人一等，稍有作为就会遭到诽谤摈斥，更别说受到朝廷信任和重用了。

文武双全的盖世英雄，却不幸“归正”于一个懦弱卑怯的王朝，人世间最大的苦闷莫过于此。南归的最初十年，辛弃疾初受冷落。不到三十岁的他写出了《美芹十论》这样的经典策论，规划出一套南宋抗金的完整方略，可惜南宋朝廷只授予辛弃疾一个帮闲的散官。登上建康赏心亭，他感慨万千，发出了“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长长叹息。

淳熙六年春(1179年)，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改派湖南，这年秋天被任命为潭州(长沙)知州兼湖南安抚使。这已是他南归的第二个十年，在这十年间，他的仕途命运稍有改观，但由于力主北伐抗金，他一直受到议和派的排挤打压，被打发到远离中原战场的荆楚地区辗转为官。频繁的调动让他吃尽了迁徙之苦，在将要离开湖北之际，他自我解嘲道：“折尽武昌柳，挂席上潇湘。二年鱼鸟江上，笑我往来忙。”或许，他还不曾意识到，新的功业和机遇正在湖湘山水间等待着他。

破阵子 一代词人与飞虎军

辛弃疾以他冲天的万丈豪情和一首首纵横飞扬的词章，激励了后世一代代爱国志士。近代以来，由于寇深祸急、国家多难，辛弃疾这个名字更是散发出独特的魅力，受到大批能人志士的青睐，湘籍名人也不例外，曾国藩、左宗棠、蔡锷、毛泽东等都可算是辛弃疾的仰慕者。

咸丰七年(1857年)，左宗棠将家眷迁到长沙，他对自己在长沙的这处新居相当满意。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得意地写道：“敝居旧为辛稼轩帅潭时练兵故地，寨曰飞虎，桥曰司马，因其遗址名之。……虽近城市，却似山村。种蔬数十畦，养鱼数百尾，差足自给。”这处新居，位于现今营盘街与蔡锷北路交界的长沙服装城一带，是辛弃疾飞虎营旧址，所以说“寨曰飞虎”，因安抚使又称司马，故“桥曰司马”。

采访辛弃疾在长沙创建飞虎军的事迹时，长沙市政协文史委员会副主任梁小进先生翻开他的父亲梁赐龙先生所著的《左宗棠》一书，向我们讲述了上面这段轶事。虽然物换星移、风景不殊，卜居在此的左宗棠仍然念念不忘以能够比邻辛弃疾的遗迹而深感自豪，攀今揽古之情的背后，其实大有心境相通之处。二人都遭逢内忧外患、烽火连天的峥嵘岁月，都有澄清天下、重开太平的志向，足以引为异代知己。

今天，来到矗立在赐闲湖巷口的辛弃疾雕像前，只见他手中握着一卷古书，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古书象征智慧，长剑象征力量，无论是游宦四方，还是天涯飘泊，这两件东西似乎与他形影不离。镇抚湖南的日子里，辛弃疾身边想必少不了这两件至宝：整顿乡社、弹劾贪官、修筑陂塘、兴办教育，他大刀阔斧地一路走来，用他杰出的智慧与魄力，为湖南人民做了许多兴利除弊的好事。其中最受人称道的一件事便是创建“飞虎军”。

“飞虎军是完全官办的”，梁小进先生介绍说：“创建的原因一方面是弹压地方的盗匪，一方面是为边境战争储备兵力。它遥隶于朝廷的枢密院和御前步军司，受湖南安抚使的节制调度，一开始便属于朝廷的正规军。与后来曾国藩那支纵横天下的湘军相较，虽然同是湖南的地方性部队，不同的是，曾的湘军最初是由官督民办的团练发展起来的。”

飞虎军的编制大约在2500人左右，其中步兵两千，骑兵五百。挑选湖南地区的忠勇健壮之士组成，装备精良，训练严格。这支部队驻地选在五代时期楚王马殷屯兵的旧址上。传说，兴建营房时，恰好遇上秋雨连绵，所需的20万片瓦无法烧制，而枢密院的权贵们又多方阻挠、弹劾，如果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内修建不好，整项工程和建军事宜就可能流产。于是，辛弃疾下令长沙城内外居民，每家献瓦20片，如果在两天内送来营房基地，当场付给一百文，最后20万片瓦如期凑齐。从这些点滴的记载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办事果断、干练的能臣辛弃疾。大儒朱熹在评价飞虎军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时也说：“飞虎一军独盛，人皆谓辛幼安之力。”

尽管辛弃疾在湖南一年多政绩斐然，但是昏愦的朝廷并不放心于他，淳熙七年(1180年)的冬天，他又被派往江西任职去了。后来，辛弃疾创建的这支飞虎军维持了三四十年的时间，让金人闻风丧胆，畏惧地称之为“虎儿军”。

清平乐 营盘街今昔

几个连晴高温天气后难得的一个清凉傍晚，我信步来到赐闲湖巷口，只有百余米的一条小巷，长条青石铺路，仿古明清建筑与几处别致的绿色植物将这条小巷装点得古色古香。巷口的辛弃疾词墙上，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我省著名书法家颜家龙书写的《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描述的本是清静淡然的农家生活，而在这条小巷，居民们不也同样享受着这样的宁静么。微风习习，迎面走来的三个边摇着蒲扇边散步的老娭毑笑语嫣然，惬意无比，从巷口走到巷尾，又从巷尾返回巷口，这是她们饭后必做的功课，我冒充外地游客上前与她们攀谈，她们也说得上几句：“花园里那个大人物是谁?辛弃疾啦。咯杂地方曾经驻过他的部队。”再想多问一些，她们善意一笑：“墙上都刻着呢。”

墙上的确这里的历史掌故桩桩件件如数家珍，紧邻着辛弃疾词墙的便是赐闲湖故址纪念碑、三国传说故事墙，赐闲湖巷尾右转，又与五堆子巷、左局街巷、六堆子巷联在一起，一路走过去，还能看到颜鲸传记碑、科举文化长廊、湖南贡院遗迹和郭嵩焘的“养知书屋”旧址纪念碑……我仿佛掉进了一个“历史掌故堆”里。2004年市委市政府大规模开展背街小巷提质改造工程，古井亭廊，青砖碧瓦，清一色的明清建筑格局将这一带打造成一条颇具历史文化特色的街巷。长沙人记不住这里曾是五代时楚王马殷的营垒之地，也淡忘了原本是明代吉王府驻扎卫队的地方，只因清末有人曾在此处“掘得水洗，上刻‘稼轩宝用’，或者斯地于明以前为辛氏旧居欤?”(曹典球《咏风记》)长沙人便更愿意相信这里就是辛弃疾当年驻军的营盘。其实，是与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辛疾弃创建飞虎军的显赫功绩永远留在百姓心中，而这种纪念需要有一个载体。

长沙人的娱乐精神也似乎在这里体现出来：赐闲湖巷里的三国传说故事墙上，记载着三国时期，吴蜀长沙之争，一出“魏延刺杀太守韩玄”的好戏在这里惊险上演，长沙话“刺韩”与“赐闲”谐音，长沙人则更愿意将此地称为赐闲湖，又有一说，明代吉王将此地园林赐予湖广提学副使颜鲸，因而得名。不管哪种说法，都连带着将辛弃疾也幽默了一把——“营盘街”与“赐闲湖”毗邻，其中的含义真是耐人寻味。胸怀恢复之志的抗金英雄辛弃疾，偏偏被调到远离中原战场的湖南来做地方官，满腔的爱国激情只能付之词章，“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离开湖南任上不久，辛弃疾就回到江西上饶，在带湖家中闲居多年，正如他的那首著名的《鹧鸪天》所描述的：“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即便稼轩之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语)，又于事何补呢?营盘之旁不是沙场，不是前线，更不是中原，而是“赐闲”，这是怎样的一种失意与落寞!

正是有了千千万万像辛弃疾这样的爱国者，以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和前途为重，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刻挺身不顾、力挽狂澜，扭转了国势倾颓的厄运，才有我们民族的灿烂辉煌。湖湘文化的精神正在于此，中国文化的精萃也在于此。今天，每当路过营盘街辛弃疾雕像广场，看见花园里锻炼的老人、嬉戏的孩童、乘凉的居民、散步的行人，这样的安康闲适，何尝不是拜无数英雄们所赐呢?

》》嘉宾

齐鲁风格与湖湘精神

梁小进

湖湘大地自古以来就是一片汇聚英才、激昂慷慨的土地，星斗灿烂，蔚为大观。至南宋中期，又有一位著名人物来到湖南，这就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杰出词人辛弃疾。

辛弃疾(1140-1207)，山东历城(今济南)人，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山东古为齐鲁之地，自古多豪侠仗义之士。辛弃疾年轻时，北方为金兵所蹂躏，他组织了一支两千多人的抗金队伍，投入耿京领导的农民抗金义军。他曾率50位骑兵勇闯5万之众的敌营，然后鼓动万余名士兵反正，长驱渡淮，奔向南方。作为一位词人，他的词作也充满了豪放激烈的气概。他继承苏轼词风，以强烈的爱国激情、豪爽的英雄气概，把宋词引向更广阔更激荡的社会现实，因而成为宋词“豪放派”的杰出代表，与苏轼以“苏辛”并称。1179年，辛弃疾来到湖南担任转运判官，是年秋改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辛弃疾一生以气节相勉，以功业自期。在湖南，他大力整顿吏治，弹劾贪官，兴修水利，安顿民生，最为世人所称道的是创建了一支最精锐的地方部队——飞虎军。在辛弃疾的率领下，这支部队士气旺盛，英勇善战，大有辛词“壮岁旌旗拥万夫”的气概。

800年前的湖南有幸迎来了辛弃疾这位才华横溢的北国词人，而辛弃疾则将他齐鲁之地豪爽痛快、干大事图大业的风格带到了湖南，将这种风骨融入到了求真务实、勇于任事的湖湘精神之中。

》》访谈

他的巅峰事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刘银艳

当我路过营盘路赐闲湖巷口的街心花园，总免不了为那尊神情忧郁难解的辛弃疾雕像所吸引。它出自湖南省雕塑院几位雕塑艺术家的手笔。如今回首5年前的那次创作，回首那次与辛弃疾的近距离“对视”，雕塑家们仍有太多趣事可以津津乐道。

才知道他离我们那么近

李思训老师说，对于辛弃疾，孩提时就不陌生，他写的词太令人叫绝了。可直到接下长沙市政府交来雕塑辛弃疾像的创作任务后，随着了解的深入，才知道他和湖南有着这么一段历史渊源，不禁心生几分自豪。后来这尊铸铜雕像运到赐闲湖巷口街心花园安装时，引来当地不少居民围观，看后也恍然大悟：“哦，原来辛弃疾在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扎过营盘。”李老师觉得，应该让更多的长沙市民了解到这位伟大词人曾驻留在长沙的这个小巷深处。

他的事业辉煌期就在湖南

辛弃疾一生都不被朝廷信任，即使为官，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任职的时间都不长，抱负难以施展。可在湖南，他实现了他一生中最想做的事——创建飞虎军。刘近曙老师说，他们在辛弃疾雕像背后的线刻背景墙上，分三块石板表现了他这一事迹：左边是建营的壮观，右边是练兵的艰辛，中间是辛弃疾自己回顾戎马一生的词作《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在石块边缘，他们还特意敲碎，表现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

辛弃疾在湖南为官一年多，整顿乡社，惩治豪强，训练飞虎军，政务军务均办得有声有色。在他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思量着将飞虎军带到抗金前线，打回他的老家去。可投降派把持朝政的南宋朝廷又开始忌惮他了，要把他调往江西。接到朝廷的调令那一刻，辛弃疾失望、愤懑，丧失这个最佳事业发展期，以后就再难有大的作为了。雕塑家们要抓住的就是这一刻，要表现的就是他壮志难酬的复杂心境。连他身边的马也通人性，在他离开湖南的那一刻，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地送别主人。李思训老师说，雕像落成一个多月后，长沙大雪，他有位朋友路过雕像，在雪与铸铜的强烈对比下，辛弃疾那落寞沧桑的神情一刹那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这位朋友的心，艺术的强烈震撼令他久久无言。

是湖南人让他实现抱负

说起辛弃疾的为将之风与湖南人性格的关联，肖小裘老师直说：太相似，太挂钩了。都敢为人先，都霸得蛮。常言道“无湘不成军”，这一点在辛弃疾能在湖南创建飞虎军成功上得以证明。在那么长的雨季里，一个月的短短时间，就建好了2500人的营盘，没有长沙百姓的霸蛮支持，是难以实现的。所以说，湖南人能让辛弃疾的远大抱负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次集体创作也是一次练兵

艺术家们都有个性，表现手法、艺术观点各有千秋，所以一般都是一个人独立完成一件作品。这次辛弃疾雕像创作，是以雷宜锌院长为艺术总监，刘近曙、聂仕华、唐建文、李思训、肖小裘5位雕塑家集体创作完成。雕塑家们说，这样的合作无疑也是一次练兵。

战马是雕像的重要部分，雕塑家们不了解马，就集体来到长沙重型机器厂附近的一个马场体验生活。马场上的高头大马都是俄罗斯马种，心细的刘近曙老师量了一下，马鞍最凹处有1米64，爬上马背都困难。他好不容易骑上一匹母马，偏偏唐建文老师骑的公马就跑过来惹事，母马不高兴了，一撩蹶子，结果“殃及池鱼”，把唐老师从马上掀了下来，搞得同去的人都不敢骑了。他们就看了几个小时，把马的结构、习性，了解个透彻。

创作好的雕像送去广州铸铜，2002年12月31日晚起运回长沙，起运时装卸工人不小心，把钢绳弄断了，把马腿摔折变形了，雕塑家们安装时怎么看怎么不对：重心不稳，结构也不对，不能代表他们的创作水平啊。又回去取来泥稿照片对比，这时铸铜厂的人才小声说明原委。于是雕塑家们在现场切断马腿重新调整，再焊接打磨，才保证了作品的完美。一道只需几十分钟就能完成的安装，他们忙了一个通宵，在辛弃疾扎的“营盘”迎来了2003年的元旦。

责编：朱晓华

来源：新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