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散文丨翟非:浦市的深度
新湖南客户端
2023-02-17 08:39:17

想要对湘西历史脉络有一个连续整体性的识知,你就得去泸溪浦市看看。

下湾,浦市古镇北郊、沅水左岸的一处低矮的小台地,历史与自然在这里巧妙相会交融。下湾本来不起眼,沅水变流却让它引人侧目,历史演变又使它分外耀眼。源于贵州斗篷山的沅水一路蜿蜒奔流至浦市形成了一个近乎直角的大拐弯,下湾由此得名;湘西乃至沅水流域史前发生的历史大转折因下湾遗址的出现而被证实,这里很早就步入了新石器时代文明。

下湾遗址发现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兴修五强溪水电站之时,随后又经历了三次发掘。岁月的沉淀、河水的洗刷、建筑的挤压,下湾遗址已浓缩成一个近四万平方米的三角形废墟。

废墟成了浦市一道琭琭如玉又珞珞如石的风景。防洪大堤,浦市游客中心,白辰公路,水泥砖砌成的围墙,长满浮萍的水坑,不锈钢支起的考古标志牌,青绿疯长的芭茅丛,开满白花的野草,一株孤零零阔叶四垂的泡桐……映入眼帘的废墟情景,很难看出下湾遗址惊世骇俗的历史价值。然而,这看似荒凉的废墟中却渗透着浦市先民们开启山林的大智大勇,延续着万物并作生命不息的自然律动,流露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天人合一的生存法则。

然而,就在这方废墟上——其实古人原有的活动区域要大得多,早在七千年前,就栖居着浦市的先民。那时候的沅水可不像现在这般溶溶漾漾,波光潋滟,一湾蛾绿,而是苍龙出山,猛浪若奔,气象万千。

高浪排空,怒湍激石,雄壮了浦市先民的肌骨;纤悬鸟道,脚底万雷,磨成了浦市先民的坚韧;浮烟漠漠,沙雨浑浑,练就了浦市先民的机敏;崩云屑雨,涎玉沫珠,滋润了浦市先民的浪漫;碧波涌流,江天一色,敞亮了浦市先民的胸襟。

河边久经冲刷失去棱角的山石,在浦市先民一双结满厚茧沾满新泥的大手摩挲下,被打磨成石锤、石斧、石锛、石砧、石凿、石铲、石刀、石锥、石环、石玦、石网坠……千奇百态的山石由此有了活的灵魂。

他们就用这些浸透血泪的磨制石器去追捉、敲打、掏抠、切割、捣碎,摄取延续生命的食物,从滔滔汩汩的曲水回滩中,从蓊蓊郁郁的密林蒙茸间,从野兽蛰伏的密蔓叠幕里。文化堆积层深处沉淀的厚逾三米的螺壳(先民食用螺蛳后的丢弃物)和大量的有明显烧煮痕迹的鱼类和鹿角类遗骸,就是他们走出鸿蒙历险求生的不朽碑文。

他们又从吃剩的鱼骨和兽骨中精挑细选,制成光滑锐利的骨锥、骨针,用来缝缀兽皮,披挂在身,遮风挡雨,避暑御寒。一枚枚裹满淤泥发黑的穿孔骨针依旧闪耀着远古的光泽,恰是这些骨针郑重地宣告人类知耻的开始,意味着人类文明跃升至一个新的维度。

制陶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类史前文明的标志。陶器是人类在荒野生存中食物出现过剩需要盛储的一种创造。浦市先民有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也是一双极有艺术想象力的巧手。下湾遗址出土的陶器洋洋大观,光彩夺目,足见浦市先民制陶技艺的精巧玄妙。

器物造型丰富多姿,高领罐、敞口罐、双耳罐、曲领罐、敛口罐、圈足盘、敞口碗、簋形器、圈足杯、印纹白陶盘……品类之盛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陶器的艺术性似乎超越了实用性。

陶器外表装饰复杂多变,常见太阳、神兽、神鸟等图像,涉及内容广博,让人古奥难解。

残缺的器身上戳印着神秘的凤鸟,背驮太阳,凌空翱翔,这无疑是华夏已知最早的凤凰雏形,比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双鸟朝阳”凤凰图案还要早数百年。

破碎的陶片上还留下一张张獠牙兽面的脸孔,幽幽地盯着前方,犹如傩神和山魈。

这些凤鸟和獠牙兽图像无不残留着先民的体温与寄托,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然物象,而是被赋予了具有超凡能力的神灵。

这些陶罐所饰神灵图像、极具特色的“灰坑”及其大型祭祀区,很鲜明地告知大众一个事实——浦市先民曾盛行对太阳、凤鸟、獠牙兽、天、地、山、水等神祇的顶礼膜拜,构建了湘西最为古老的且被后世传承的神灵谱系。应该相信,沅水流域尚巫信鬼风俗有着非常古老的源头,泛神思想确有历史渊薮。

下湾文化遗物与洪江高庙遗址所见基本如出一辙,属于高庙文化类型。但文化层堆积比洪江高庙更连续,涵盖了自新石器时代以来各个历史时期的人类活动,填补了湘西州新石器时代中晚期考古发现的空白。尤其是下湾遗址商时期遗存具有浓厚的地域特征,恰好使沅水流域商时期的文化面貌变得清晰起来。

沿着下湾的方向进入浦市,就是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古朴,简约,悠远。浦市作为一个曾经的沅水大码头,一座铅华落尽的古商城,与许多古镇相比有些迥殊,至今仍然保留着不假雕琢的原汁原味风貌。

浦市就像一位若水茗心的老者,品着茶,静坐在时光深处的老茶馆,等待着远方客人造访,然后把一肚子的故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倾吐出来。

浦市建构经络犹存,带着古典的节奏,不紧不慢,不蔓不枝。精致的古街,幽深的古巷,斑驳的古墙,厚实的古院,雕梁的古宅,清瘦的古寺……所有的遗存遗址契合着昔日的墨线错落有致,从所在最佳的方位散发着古商城的遗风古香,古色氤氲,古韵弥漫。

万寿宫、吉家三重院、吉家商院、姚家绣楼、周家院子、李家画院、李家书院、青莲世第、余家巷钱庄、余字镖局、上方寺、江东寺……一批镂刻着古镇记忆的古建筑风格依然,风华依旧。

这些只是从时光缝隙落下的浦市古镇余晖,往昔的浦市盛景在常人心目中仍然是神话般的存在,民国时期上海《申报》有过报道,《浦市镇志》钩沉粲然。

浦市鼎盛之时,“城中有城,外城中有内城”,十里城墙固如磐石,十二座城门坚不可摧。城内长条红岩石砌成的三条大街形如游龙,贯穿垂直交错的四十五条巷弄,紧连二十四座航运码头,大街巷弄生成浦市的经脉,便有了汩汩不壅绵绵不息的脉动;六栋戏楼、十三幢省级会馆、二十三所府县会馆、十五家行业会馆、七十二座寺庙、九十九处坊堂、七户钱庄……如星辉一般洒落在三平方公里的沃土里,长成浦市繁花似锦的模样,亭亭当当中藏着殷实,如火如荼中拥抱着荣华。

每一条巷弄都巧妙地与河边码头相连相通,每一栋宅院都深情地与长街深巷相偎相拥,每一处店铺都亲密地与青墙黛瓦相依相守。“斗拱天窗”“前店后院”结构的“窨子屋”装满了古艳传奇的故事。雄浑的沅水号子和四面八方来客熬成的商道,催生了富甲一时的瞿唐康杨四大巨贾,哺育了高门大户的吉李两大家族,滋润了腰缠万贯的十二大户。瞿家大船满载土产万里梯航到东南,在汉口城里开办了三百多家店铺,已成挂在深巷高壁上的商业神话;家大业大的李家宅院堪比北方乔家大院,“十二井十二厅”式的布局精巧典雅,精致的后花园和游泳池金碧交荡,漾光浮黛。

清代浦市本土一名书生笃信“吾乡古称浦口”,此言不虚。浦市起初应该叫浦口,浦口又因浦溪而生,明朝后期才慢慢改称浦市,其间也有浦阳的称呼。

从浦口到浦市,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概念转换,而是由荒芜走向繁华的演绎。浦市的形成饱经淬炼和锻打,浦市的称谓深含着跌宕起伏欣欣向荣的隐喻,浦市是一段奋斗历程的舒啸放歌。浦市是本地人含辛茹苦的栖居地,也是外来者筚路蓝缕的乌托邦。

“自古兴衰皆有数。”浦市的兴起并非无根无基,浦市从兴起到兴盛并非无缘无故。我们或许一时很难瞻望浦市的源头,但我们不难从沅水奔腾的浪花飞舞中感受到一种激进的力量,清切地听到浦市在万山蟠阻惊涛闭谷之间搏击时发出的清响。

毋庸置疑,沅水是浦市的生命。浦市背负大朝山,前环大江,平衍膏腴,上接滇黔,下通吴越,为“滇黔之门户,辰常之障屏”,也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水陆要津。

浦市盛地,自古水运发达,天南地北的商人在此聚集,流域触角所及的各地物品在此发散。得天独厚的特殊地理位置造就了独一无二的浦市巨镇。南宋诗人赵蕃对此深有感触:“浦口江头艇子呼,有怀逸兴恐成孤。非斗邮传憎尘土,自爱江山入画图。”

一个地方兴旺固然需有一定的地利优势,但要想长久兴盛还得依赖极具辐射力的大宗产业支撑。洪江是沅水中上游唯一能与浦市媲美的码头商城。如果说洪油和木材两大产业成就了洪江商贸繁荣名扬天下的格局,那么冶铁业则是维系浦市八街九陌百业隆盛成为湘西最大商埠的中流砥柱。

本盛末荣,冶铁业是浦市宏盛的根本。也许我们真的把浦市的冶铁业忽视了,至少是淡化了。其实浦市的冶铁铸造史和曾经盛况大大超出常人们的想象。

明嘉靖《湖广图经志书》载:卢溪、辰溪、溆浦三县皆产铁。清道光《辰溪县志》说:辰产铁矿久。泸溪铁矿历来产在浦市大朝山灰洞坳、五斤坡一带。辰溪与浦市仅一江之隔,铁矿集中出在大坪、修溪、征溪、沙溪、小滩、中河铺、花岩坡等地。质优充裕的矿藏为当地百姓求生致富洞开了方便之门。

铁矿开采冶炼全系土法,却也分工颇细,讲究流程。矿民挖矿随得随卖,矿贩收买装运至溪旁河岸,开设炉墩,煽铸生铁。铸铁户又名生板者,有乡厂和客厂之分:乡厂者,由数人共用一个炉墩,各自把所得的铁矿和木炭输流煽铸;客厂者,或是一人或是数人合伙先期收买矿石和木炭,等到秋凉时开炉炼铁,直至次年春夏之交为止。所出生铁都毫不例外地集运到浦市,出售给炒铁厂,炒成熟铁,然后转运至湖北汉口等东南各地销售。

浦市冶铁业日增月盛和一度空前繁荣直接带来两大显著变化:

一则养民。有清一朝对浦市冶铁算是隆恩浩荡了,“听民开采,并免科税,我国家为民生计至优极渥”,只要无妨碍,只要不生事。一看就明白,冶铁流水线上养活了多少人,有贫民、炭户、船户、矿贩、雇工、脚夫、厂民,这些人围绕铁炉度春秋,日子过得总算安然若素。“(铁)矿厂一开,而辰之无产贫民藉以生活,岁不下万余人,所出生板足供军国民生之用。”(道光《辰溪县志》)

二则造富。清末民初素有“湖南唐伯虎”之誉的名士廖名缙《入云山复修水星阁记》称:“有清道咸以前,海禁未驰,欧铁输入者盖鲜,市之人坑冶起家带财号数十万者,踵相错也。”一针见血地道明,浦市的财富原始积累是在清代道光、咸丰两朝以前就已完成,大户起家全靠冶铁,暴发户挤满浦市城内。瞿唐康杨四大商贾发迹发家源来于此。十三个行省的客商争相在浦市修建会馆的初衷也是由此而生。

廖名缙还特别描写了浦市冶铁远销盛大场面:“市中以产铁闻海内,峨舸巨艑,放洞庭,下长江,列夏口,灌输乎东南之大半。”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壮盛,渲染了从崇山峻岭中流出的雄野和慷慨。

怀化黔阳古城芙蓉楼至今保存着湘西第一古钟,上刻“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大字,而这口大钟恰巧又是浦市茂具炉所铸,时为道光十三年。

有学者做过调查,浦市对岸辰溪县江东村存在规模宏大的古铁矿渣遗址,沿河岸连绵五公里;江东村民曾长时间连续在沅水河洲河岸淘洗古铁渣,销往涟源、武汉钢铁厂,销量超过两千万吨,加上河流冲走的和未挖出的铁渣,估算总量起码在四千万吨以上。

无独有偶,近年考古发现,沅水这头浦市下湾防洪大堤外侧断坎可见厚达十余米的冶炼铁渣堆积,因属河堤护坡不能发掘。

现今的浦市和江东村本来就是毗邻,历史上曾经同属于浦口。在沅水浦市段两岸堆积了如此巨量的铁矿渣确实令人匪夷所思,有人见此惊讶不已,大胆推测浦市和江东村的铁渣遗址是史前冶铁矿渣遗址,当称中国最早的冶铁遗迹。这兴许只是一厢情愿的自信,但又不能不说是一时难解的千古不解之谜。

我们越来越有更充分的理由相信,浦市应是史上一个深藏不露的区域性大型冶铁中心,在明代之前,该称得上是中国的冶铁中心。显然,浦市依托一方山水诞生了波澜壮阔足以震铄古今的铁器文明,只不过我们目下还欠缺应有的认知视域和探究深度。

清雍正年间官员唐效尧写下了一首《观铁厂》长诗:“这铺若丘陵,洪炉煽山麓。碧空愁燔灼,炉声彻林谷。”这声势浩大的冶铁场景和气魄实在是叫人震撼和愕然。

浦市的铁器文明聚集了大量人脉和财富,孕育和延续了浦市的繁华。明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关梁标注就有浦口镇。明天启七年,卢溪贡生李官作《修建浦市津路记》,盛赞廉门姑媳捐资千金修砌大码头,倾诉浦市的运旺时盛:“卢溪有浦江,水陆要津也。舟楫蚁拥,鬻贩鳞集,沿河下上,络绎不绝。”(乾隆《辰州府志·艺文纂》)

浦市繁荣还有一个至关紧要的因素就是清廷经营苗疆所形成的大量驻军消费拉动。这个来由在沈从文的《湘西》书中说得很透彻:“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原因之一是每三个月下省请领凤凰厅、镇筸和辰沅永靖兵备道守兵那十四万两饷银,省中船只多到此为止,再由旱路驿站将银子运去。”

清廷统御苗疆可谓是煞费苦心,康熙三十九年(1700),沅州镇由芷江移防五寨,改称镇筸镇;康熙四十三年(1704),辰沅靖道移驻镇城,时隔五年,新立凤凰厅;乾隆元年(1736),改辰永靖道为辰沅永靖道。总兵、道台、同知衙门共处镇筸城,驻防兵士一下猛增到两千多人,清朝抚治苗疆的三位一体军事指挥系统比次明朝更为周全。那请拨下来的每季十四万两饷银就是用于这个系统运转。饷银走沅水到浦市,由浦市走高山坪古驿道运至镇筸城,再辗转折回浦市这个软红香土卷起喧嚣的浪花。

沈从文先生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具体时点就是清末。这怕是不尽然,应当在浦市冶铁业正旺和苗疆统御加强的时候才是浦市兴旺发达最盛的时刻,浦市极盛之时至少在清道光之前的某个时段。

康熙二十六年(1687)夏天,徐炯奉旨前往云南察看灾情,一路见证了洪江和浦市的繁华,但更赞叹浦市的繁美华盛:“浦市称巨镇,廛舍稠密,估舶辐辏,十倍于洪江。”(《使滇日记》)

乾隆时期辰州府通判周士拔在《防浦纪略》书中载述浦市的人口已有五千数百余户,按当时户均人口换算,总人数多达数万人。

与周士拔同在苗疆时为湖南巡抚姜晟幕僚的严如煜也记下了浦市巨镇的繁华盛丽:“烟火万家,商贾往来滇黔,风樯云帆多停泊于此,号为圜圚盛地。”(《苗防备览》)

康乾时期的浦市无疑是浦市史上最流光溢彩的高光时刻。这时候,浦市人稠物穰,灯火万家,千舸蚁聚;这时候,浦市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干净整齐。

人的物质生活丰富满足了,还需要比物质更暖心的精神追求。精神富有才会使物质满足更有踏实感和成就感。

廖名缙就很敏锐地看到了浦市繁盛背后人的精神空乏和渴求,在为水星阁作记时如实刻画了当时的情景:“生事既裕,则出所有以营浮图老氏之宫,祇林绀宇,遍市郭而参差郡县所治,莫之与京。”意思就是那些发了财的富人们日子优裕后,舍得花大价钱营造寺庙庵堂,遍布市郊和郡县治所,荧煌炫丽,简直无与伦比。

但凡到过浦市的,都会感到浦市是一个特别敬神崇圣的地方,曾经宗教坛庙林立,祭祀活动风靡。唐宋年间浦市就有寺庙,清代至民国期间坛庙一度扩至百余座,像神灵一般静候在浦市各个街坊及周边村落,时人称浦市为“湖南庙乡”实在是名不虚传。

浦市被冠以“神佛之城”并非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噱头,而是久经风雨洗礼的归属,本身就有着深厚的根柢和不俗的背景。

实在不用多想,浦市有一片并不贫瘠的适宜民族信仰繁衍的荒原,浦市本地民族宗教就源远流长,原本就不缺万灵的圣神和拜神的氛围。下湾遗址上形状特异的“灰坑”和大型祭祀区就足以说明浦市区域在远古时期祭祀活动就已相当频繁。浦市尚巫好祀由来已久,供奉傩神、云雾仙娘、梅山诸神,分外看重盘瓠祭祀和三王崇拜,盘瓠庙、辛女庙、天王庙以往随处可见,这无疑是浦市最具地方色彩最凝重的万神崇拜的底色。

在浦市坊间走多了,对浦市熟稔了,就自然会把这个“神佛之城”看得更全更深一些。真正撑持“神佛之城”兴起和鼎盛的还是外来文化的输入积累。输入的方式无外乎两种:一种是外来人的带入。“江西填湖广”和商业繁荣吸引造成了一大批外来人迁居浦市,同时一并带来了他们的宗教信仰,诸如关夫子庙、伏波庙、先农坛、南王公、岳武穆庙、雷公庙、万寿宫、张公庙、鲁班庙、黔王宫、黑龙庙、轩辕宫等一类宫庙,各敬各的祖先圣人,这些崇拜都无不与他们从事的行业和崇尚正义有关。另一种就是历代王朝有意识的文化输入。儒家、道家、佛教的传入,从来都是统治者明教化的主流方式。春秋时期军事家管仲在《管子·牧民》中明言,教化庶民的根本方法就在于“在明鬼神,只山川,敬宗庙,恭祖旧”。

浦市是楚地通往大西南黄金水道上的致命隘口,是外来文化跟土著文化交融的码头,也是外界从激流险滩走进湘西重岗复岭和湘西走出屏障环溪榛莽深翳的门户。湘西曾因为这方山水与中原内地联系是那么紧密,然而又缘于这方山水与中原内地疏远了距离。浦市地理位置是如此的扎眼,古代统治者自然会紧握在手,视为行教化的堡垒和通道。

儒家的学宫、佛教的寺庙、道家的观殿几乎成为浦市坛庙庵堂的主体,这一点不足为奇,恰好喻示了儒释道三家已在浦市一隅得到深耕密植,化驰如神,向风慕义渐入人心。

若论儒释道三家对浦市的影响,最值得一提的还是佛教。泸溪自唐时设县,即有佛教寺宇,在浦市就建有浦峰寺、上方寺、浦兴寺、道堂庵。其中浦峰寺名声最大,金碧丹青的大庙,早先建于天云山,北宋元祐时迁至浦市对岸江东,改名为江东寺。浦峰寺又称石林精舍,唐代诗人郎士元有诗为证:“石林精舍武溪东,夜扣禅扉谒远公。”江东寺现仅存一个大雄宝殿,曾有一座木制的转轮大藏,本地传说是天下三个半转轮藏之一,样子如塔,高至五丈,上面全是木刻的菩萨,转动时如龙吟太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浦市青草出土了一件五代时期的人物坛,坛面雕有庙宇和人物奏乐、拜佛、观花等场景。五代紧接唐代,浦市竟然发现这个时期布满佛教元素的古坛,唐代浦市兴建佛寺让人越加敦信。

浦市礼佛起于唐代,盛于清代,极盛时佛教寺院多达数十座,接近湘西地区寺庙总数的两成。日渐入乡随俗的盂兰盆会成为浦市一年一度的佛家盛会。

在沅陵至麻阳沅水沿河一线,弹丸之地的浦市唐代所建寺庙之多堪称首屈一指,这着实催人幽思玄想。唐贞观初期,李世民颁发《为殒身戎阵者立寺刹诏》,安抚战乱,自求赎罪,顺民归化,但愿天下百姓闻听钟鼓梵呗,变炎火于青莲,易苦海于甘露。由此可见李世民敬天恤民收拢人心的某种诚意。

几乎可以这么说,浦市每一座坛庙都供奉着天下无双的神,每一个浦市人心目中都装着无所不能的神,每一个月都有约定俗成的宗教活动和民俗仪式如期举办。敬神酬神深深地烙在每个浦市人的心底。在神的注目下,不断有新的行业应运而生。所有的活动,所有的仪式,所有的节日,所有的聚会,所有的表演,都要焚香、化纸、吃喝、放鞭炮,故而浦市出土纸,出肥猪,出鞭炮。

闹市的鼎沸与坛庙的肃穆在浦市找到了一种默契。浦市的繁华潜在一种深层的逻辑,披星戴月栉风沐雨涵养了一种必然。

浦市枕靠大河,占尽地利,舟楫往来,百货流通,繁盛若锦,自然离不开一代又一代人的守候图治。

唐代初设卢溪县时就创立浦口水驿。南宋朝廷设置浦口堡,加强水道扼控,岳飞部将谭子兴率军驻守浦口。明代创置浦口溪洞巡检司。清康熙时辰州府通判进驻浦市。清嘉庆时通判周士拔膺命兴修浦市石城,加筑瓦寨垅、浦溪、峨眉湾三小堡为拱卫,以解黎民风鹤时惊之忧。由于浦市位置卓殊,历史上曾出现“沅泸交管”局面。

当政者保境安民厮守一方繁华不可谓不用心良苦未雨绸缪,然而,物壮则老究竟是天地万物运行之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朗月总有月晕,繁华总会落寞。

“繁华有憔悴。”凭借冶铁搭起的浦市繁荣舞台终会因冶铁的凋零而谢幕,依附驻军筑起的浦市壮盛大厦必将随驻军的消散而坍圮。

鸦片战争前,浦市锻铁远销武汉、上海,占据东南大半,盛极数百年,蔚为大观;鸦片战争后,南京条约丧权辱国,海禁大开,欧铁大量输入,充斥国内市场,浦市原始冶铁业受到严重冲击,加之浦市及江东铁矿石资源日趋枯竭,洞老山空,冶铁业无米为炊,“火光波涛翻,烁烁走珠玉”的宏大场景黯然褪色,瞿唐康杨四大商贾相继谢落。

辛亥革命波澜壮阔,推倒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清朝苦心经营统御苗疆的军事指挥系统随之瓦解,军事编制发生了重大变化,新编军队调动频繁,部分省中协饷也改由各县厘金措调。原先用于守备的一笔庞大饷银瞬间蒸发,与此相关的金融活动戛然而止,浦市一切消费性营业眨眼间犹如淹没于轰然溃决的洪水之中,红红火火的炽盛商埠毫无征兆地进入了漫漫寒冬。

冶铁业凋敝,省拨军饷落空,如同抽干浦市的心血,浦市商城再无支柱。浦市已是失血孱弱之躯,却还要时不时地忍受暴风骤雨的肆虐,横祸劫难屡屡不期而至,无情践踏这方懋迁之地。

早在南宋就发生过徭民掠占浦口的事件,大片田野荒废不堪。《宋史》载:南宋乾道七年(1171),知辰州章才邵上言:“沅陵之浦口,地平衍膏腴,多水田,顷为徭蛮侵掠,民皆转徙而田野荒秽。”这恐怕是浦市的磨难首次见之于史册,而且是正史。

乾隆六十年(1795),湘西、黔东苗民起义,浦市惨遭马舞之灾,市民心胆破裂。周士拔临危受命回任辰州府通判,办理安辑善后之事,“至之日,一片瓦砾,满目荒凉,商旅大半迁移”(《防浦纪略》)。

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西征攻占浦市,住留五六天,一时大军拥集,兵戈扰攘,烟尘匝地,居民慌乱逃生。咸阳一炬的无妄之灾又一次降临浦市。

1915年,袁世凯称帝,蔡锷在云南起兵讨袁。马继增奉袁世凯之命,率部(泸溪人称之为北兵)由赣入湘,溯沅江而上,堵截蔡锷部队。北兵过浦市烧杀抢劫,制造了骇闻的浦市“北兵之乱”。

1934年,沈从文先生回到故乡,路过浦市这个大地方时,目睹眼前的萧条,不禁感慨万千:“如今一切都成过去了,沿河各码头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一共十二只船除了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都显得十分寂寞,紧紧的挤在一处。”(《泸溪·浦市·箱子岩》)

每一场变故都叫人猝不及防,海啸山崩;每一回兵燹都会覆巢毁卵,生灵涂炭;每一次大火后都是满目疮痍,尺椽片瓦。浦市在挣扎中呼啸,在自愈中澎湃,在坚韧中奔腾。

然而,这一切总在并已在波澜中幻变,层彩迭出,霞明玉映。而今薄雾烟煴的浦市河面上,依旧浮荡着何其壮丽稀有充满欢欣热情的桨声橹歌。

“保持它的名称,使沅水流域的人民还知道有个‘浦市’地方,全靠鞭炮和戏子。”沈从文先生对浦市辰河高腔素有一腔浓情。画家刘鸿洲老先生说,沈从文对辰河高腔很痴迷,回乡听戏,看到动情处,就不由得在一边暗暗落泪(大概是联想到自己在沅水漂泊的日子)。这也难怪在他的散文中不惜用很长的篇幅来写浦市的高腔,也难怪他会说要使后人知道有个“浦市”,全靠戏子。

浦市人欢喜戏,且懂戏,这是沅水两岸的辛女崖和箱子岩见证过的古老印象。浦市人是一个开放的集合体,包括老板、掌柜、店员、工匠、商贩、财主、书生、先生、隐士、官差、炭户、矿工、船家、水手、排工、脚夫、侠客、镖师、和尚、尼姑、道士、苗巫……有重义的也有无情的,有肥的也有瘦的,有栖居的也有流浪的,有贫寒的也有富贵的,有粗俗的也有高雅的。被湿漉漉的沅水滋养过的浦市人就是懂得很多,很乐意很艺术地把人间恩怨世道沧桑装进吹拉弹唱的戏里,在戏里构筑一个嬉笑怒骂爽朗开怀的世界。

辰河高腔的产地就在浦市。辰河高腔是江西戏曲弋阳腔开在沅水河谷里的一朵无比馨香的奇葩。明代,江西弋阳县曾姓两兄弟辗转流离来到浦溪,投靠万寿宫,授徒教唱弋阳腔养家糊口,隔三岔五去大户家演唱。没有想到弋阳腔正合浦市人的胃口,大街小巷甚是稀罕,被浦市人奉若瑰宝。积年累月,经开明包容讲究情调的浦市人改编、添加、掺入、移植、组合、打磨,弋阳腔脱胎换骨,蝶变成地地道道的“浦腔浦调”浓郁的新剧种——辰河高腔。

弋阳腔是蓝本,辰河高腔“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戏里戏外都洋溢着大河情怀和韵律。音调里,巧妙地融入了民间小调、放排号子、山歌民谣和祭祀腔调,独具湘西韵调;器乐中,跳出弋阳腔尾声人声帮腔的藩篱,放开使用湘西流行的唢呐、笛子吹奏尾声,唢呐呜咽,笛子悠扬,锣鼓铿锵,与唱腔融为一体,悲壮催情;形式上,不断推陈出新,表演古朴有派,围鼓堂、矮台班、高台班各有千秋各取所需,演出灵活随变,有大愿戏、小愿戏、神会戏、彩堂戏、市卖戏,哪里有兴趣,就在哪里唱大戏。

辰河高腔经历了沧桑和繁华,戏里沉淀了沧桑的色调,晃漾着繁华的影子。声腔音域宽广,在高、中、低音区回旋有余,粗放时裂金碎玉,亢阳鼓荡,血脉偾张;柔和时细若游丝,嘤嘤婉转,柔肠百结。男人的大本嗓和女人的高八度花腔纠缠不休,洋洋盈耳,喷发出勾魂摄魄的魔力,注定辰河高腔盛行大湘西,飞越武陵山,正如光绪《湖南通志》所云:“浦市产高腔,虽三岁孩童亦知曲唱。”注定辰河高腔成为蜚声海内外的“中国戏剧活化石”。

目连戏是辰河高腔的传家戏,也是戏班最擅长的拿手好戏,演绎的是“目连救母”故事,源于西晋三藏法师竺法护所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扣人心弦,感人至深。农历七月十五日是中元节(又叫鬼节),浦市选择这天上演目连戏剧,确有一番深意。目连戏既博大精深,又诡秘怪异,聚集天庭、人间、地府、儒、佛、道、人、神、鬼和巫傩等多种元素于一戏,揉捏搓捻在一起,这在传统戏剧中是绝无仅有的,也正好呈现目连戏的神秘湘西化。

每逢年节和农闲就要唱高腔,已经成浦市人闲情逸致的习惯。沈从文说,每到菜花黄庄稼熟的时节,在田野中唱高腔,特别有味,特别享受。其实在万寿宫看辰河高腔也别有一番情致,而且最适合看目连戏。

万寿宫位于浦市古镇河街,是当年浦市十三座会馆中目前仅存的一座江西客商会馆。十几根高大立柱把屋宇撑得开阔敞亮,戏台上男主角目连高腔骤起,一声唢呐、一阵锣鼓、一缕笛音合奏共鸣,此刻所有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只有知心同声的音律冉冉穿越升腾。

在这里,我们听到了浦市的腔调,高腔高调高亢。

浦市不愧是一座有腔调的千年古镇,辰河高腔给的。

(图片摄影:翟非)

(一审:李孟河 二审:李寒露 三审:彭业忠)

责编:李孟河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