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竹蕖
他是我见过的最讨厌下雨的人。
有人期盼一场甘霖解久旱,有人钟爱子夜雨打残荷声,他为什么憎恶雨水?每当雨越来越大,他的呼吸就会变得急促,肺叶像一台超负荷的风箱开始痛苦地辗转。那只是一场雨啊,很多人不能理解他。而我明白他痛苦的缘由。我年轻的朋友,他是一个在暴雨中出生的孩子。他曾经对我说:“我觉得一生的雨都在出生那天下完了。”
我和他面对面坐在医院的长座椅上。玻璃窗外正在下雨,阴沉的云密密实实地遮住天光,瓷砖上凝着一层冷调的、坚硬质感的光。他盯着自己合拢的手掌心,眼珠一动不动,像变回了一个无措的婴孩。
那一年,台风呼啸着刮进了内陆。那个很少经历暴雨的城市显然无从应对,水涨起大半个人头高,不知道多少人被困在高处,也不知道多少人已经被冲走。在这个失序的时刻,他的母亲即将分娩。人群慌乱的喊叫里,她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平躺下来,腹部高高隆起,像一座阻挡季风的山丘。羊水破了,和洪水一样浑浊,在人们惊恐的脸色里无可奈何地流淌。
他在那个混乱的雨夜里来到这个世界。母亲落下严重的妇科疾病,他生下来之后身体也不好,瘦小、苍白、易感染,经常咳嗽,肺炎和支气管炎接连找上门。三岁那年他差点死掉,那是因为肺炎住进医院,凌晨一点半的一口痰卡住孩子细弱的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他的胸腔呼啦啦地起伏几下,身体已经在母亲的呼喊里软下去。
那一晚父亲仍然忙于工作,要不是值班护士用手指死死抵住他的牙齿,眼疾手快把输氧管插进去,他早已变成坟茔里某个早夭的孩童。在某些重要时刻他的父亲总是缺席,而母亲面色发黄地坐在一边,并不喜悦地看着他。
这一场大病痊愈之后,他被送到南山的外婆家。父亲不再来了,母亲也要离开。他记得踏出老屋门的时候她的脸被月光照亮,皮肤变得白皙,眼睛里闪过一瞬清亮的神采。“我走了。”她说,声音特别好听。
南山脚下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他喜欢到那儿去。涉足冰凉的河水总是让他生病,他只好坐在河岸边的石头上远望。河里常有红色的游鱼成群结队地经过,初春破冰的河水流过之后,它们就会衔尾而来,到了夏天,太阳把流动的水面照出粼粼金光,鱼就在清澈见底的光影里穿行。他时常留意鱼群里落单的某一条,跟着它跑过这一段河流,最后在山林阻隔处目送它远去。他也是落单的一条鱼,在水里沉浮,找不到可以归依的鱼群。
“那年夏天又发洪水了。”他说:“水变得好浑,我看不清河床,有几条鱼被冲到石缝里,再也回不去了。”
天上下起让他厌恶又恐惧的暴雨,泥垢和尘土被翻卷起来,一切都变得极其污浊。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他突然挣脱了外婆的怀抱,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他要去渡口,坐船去找母亲。他相信她在那里消失,就能在那里找回。“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路的,”他后来对我说:“真远啊,我跑得飞快,谁都没能抓住我。最后我真的找到她了,我妈妈。我感觉肺里全都是冷冰冰的铁锈味的空气,我想抱抱她,可是她给了我一巴掌。”
后来他长大了,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相片,也知道了自己出生之前的故事。她是山村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并没有经受过什么磨难。他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儿子,她也是第一次成为母亲。也许她并没有做好准备,甚至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长大的他试图为童年找一个合理的注解,让过往悄无声息地翻篇,让所有并不美丽的巧合、苦衷、从不曾显露的爱在时间里得到释然的回答。他在客厅里养起一缸鱼。我跟他说太洁净的水养不好鱼,他就微赧地笑起来。这是我妈送给我的,他说,过两天我就去看她。
窗外响起轰然雷声,雨水敲击着急促的鼓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还是坐在那里,在暴雨里深深地呼吸。一墙之隔的病房里,他的母亲没等到他来就摆脱了常年的病痛,在一张白布下寻到永恒的清洁与宁静。敛容师没来得及给她化妆,她的脸色苍白,还像是个沉睡的、带病的少女。谁能想到一场暴雨什么时候落下,谁能预测人的生命终结于何时?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也许永远沉没在心底,没来得及填补的遗憾总在再平凡不过的一天里草草了结。那些无法随风逝去的、叫人在深夜里辗转难眠的念头只好永远留给活着的人。于她而言,这无常的一生已经结束了。今夜的梦里,她不再害怕雨声。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回到了哪一个充满泥泞的雨夜。也许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暴雨来袭的夜晚,最后一次陪伴在他的母亲身边。
作者:吴竹蕖
责编:陈普庄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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