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明山脚下，双牌县茶陵镇附近有一个山坳，最近七八年突然出名了，省内外游客慕名而来者，不可胜数。特别到了深秋或初冬时节，公路旁停满了大客车和小汽车，进坳的山路上游人如织，提着篮子卖土鸡蛋或土特产的妇女列队站在路旁招呼客人，仿佛是乡村赶闹子一般，热闹无比。

这个山坳叫“桐子坳”，但撩起大家兴趣的不是山坳里的桐子树而是银杏树，吸引大家眼球的不是桐子而是金黄的银杏叶。就地名揣摩，当地人原本对这些银杏树并不很在意，否则就不会叫桐子坳而叫银杏坳或白果坳了。桐子也是这方圆百里常见的树种，三月开花，六月结果，果实是炼桐油的原料。此地雨多雾重，空气潮湿，家具涂上桐油既可防潮也可防蛀，是农家必不可少的生产资料。所以在老百姓心目中，桐子比白果值钱，桐子树比银杏树金贵，他们才会把这偏僻的山坳叫做桐子坳。

其实，现在的山坳里已见不到什么桐树，最有阵势的还是银杏树。穿过田峒，沿环山小路上得山来，便是一块狭长的沟地，几十株树龄过百、高耸入云的银杏树静静地屹立。树干的下部结实粗壮，三个人的臂膀都无法合围，且无粗枝细桠，敞开了让人亲近。离地二三米处，壮实的树枝才节节向外伸展，撑开宽阔的树冠。单株观赏已成格局，放眼望去，成片的银杏树更是错落有致、气象森严。左边是一面陡坡，坡上的银杏树疏密有致，但树干更加强壮，开阔的空间给了它们更多的阳光雨露，因而生长得更加自在和茂盛。再沿弯曲陡峭的山路往上爬，便是一块较为空旷的坪地，几栋农舍静立一旁，房门正对着这块坪地。坪地边沿也有几棵硕大的银杏，上面挂着林业部门制作的铁牌，证明这几棵树的树龄都在三百年以上。树冠将坪地、屋舍统统搂进怀中，遮挡风雨，分担寒暑。伫立在这些高龄而生机旺盛的银杏树面前，常常让人生出生命短暂、自我渺小的感慨，也会油然萌生归隐林泉、蜗居农舍、餐风饮露、优游山水的心思来。

从农舍旁边的石板路继续往山上走，大约百米之后，坡度略为平缓。又一片银杏林深植其上，从树牌上可以看出，当中绝大多数银杏树的树龄更大，树荫更浓。树底下基本上没有花草和灌木生长，夹杂着风化石的土地裸露在外，任由游人在树下流连嬉戏。有几棵树干较细的银杏，农人将风干的稻草垛在上面，成椭圆形状，平添了几分世外桃源的韵味。在那棵已经生长五百多年的银杏树下，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几只水禽在水面上游弋，将树影摇成涟漪。因了这方水塘，整个银杏林便平添了几分灵气，连那些呆板笔挺的树干都生动了起来。

每年，桐子坳的银杏树都按自己的习性生长，荣枯代谢，生生不息。但人类却按照自己的喜好对这里的银杏进行季节性挑选。一年四季中，除了秋季，人们对这些银杏树不闻不问，一到深秋，便一窝蜂似的涌向这个狭窄的山坳。在他们看来，春夏两季是银杏树苦练内功、自我修行的时间，冬季是它们休整的时候，只有秋天，准确地说，只有暮秋才是它们登台献艺、挥洒才情的时光。到了这个时节，银杏树施展自己的看家本领，将自身成熟的颜色显现出来，把与众不同、高贵纯粹的风韵显现出来。就像农家酿的米酒，经过时光的发酵，借着暮秋绝好的天气流淌出醉人的芬芳，展露迷人的风采。确实，到了深秋，这里的银杏树无论树龄高低，树冠宽窄，每一棵都像身披黄金铠甲的武士，站成威武的阵势，将整个山坳变成金色的海洋。

在湘南这片土地上，能生成大片黄色的植物，只有三种。一种是春天的油菜花，另一种是夏天的稻谷，再就是秋天的银杏树。三类植物中，唯有银杏是把黄色铺展在天空、需要人们抬头仰望的。也只有银杏，不需要农人年年去种植、去伺候，只要季节一到，便大大方方将这醉人的颜色奉献出来，任人观赏、流连和品味。

其实，桐子坳的银杏不知道将自身的风华奉献多少次了，世道波折、人生艰难，少有闲人来关心它的风吹雨淋和叶黄叶落。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物质生活提高了，闲情逸志也出来了，便有人发现它们、关注它们、推介它们。一时间，桐子坳成为一个新的旅游目的地，新的摄影基地，新的乡村游和民宿点。年复一年，各地游客纷至沓来，这个沉寂千年的偏僻山坳红了、火了、声名雀起了。

我记得第一次来桐子坳的情形。一位爱好摄影的长沙朋友，背起“长炮短枪”慕名来到永州，要我陪他去桐子坳。因为是深秋，沿途都是一片秋色。路上透过车窗就能看到田野上稀稀落落的银杏树，一身金黄，矗立在有些萧瑟的秋光里。我们将车停在桐子坳前面的路边，徒步往山中走去。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新修的能容一辆小车通过的油砂路，只允许当地搞运营的客车往来，也可以让行人通过。另一条是老百姓一直走动的石板路，蜿蜒在层层梯田之间。我们两人选择走老路上山，连走带爬走了约20分钟后，就到了银杏林的边缘。沿铺满黄叶的小路前行一百多米，便进入银杏树景区。举目望去，一大片黄色呈现于眼前，像云彩，像锦缎，像灿烂在半空中的油菜花。仅一个照面，我的朋友就禁不住发出惊叹，把我这个引路人晾在一旁，忙着寻找合适的位置架设相机去了。

这一天的天气并不理想，林子里到处都是雾，像薄薄的轻纱将一棵棵银杏树包裹起来，虽然树叶的颜色因缺乏阳光而显得暗淡，却也有雾里看玫瑰、隔纱赏佳人的朦胧美，还给这方景物外加了几分神秘。

透过雾幔，一棵棵高大的银杏树像黄袍加身的帝王，居高临下，无言俯视着芸芸游客，把他们当作前来顶礼膜拜的子民。黄色的树叶无风自落，早已将地面铺成金黄。头顶笼罩的是黄色，空中飘舞的是黄色，地面覆盖的还是黄色，整个桐子坳成了黄色的世界、黄色的梦幻。雾气在林中轻轻游移，像祥云，像流岚，像月光，灵动而柔和，让人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处朝堂还是仙界。在这种迷离中，高大的银杏树以帝王般的威严和夺人心魄的气势，让每一个游览者在喜爱的情绪中生出几分敬畏和虔诚。

朋友在多个点位拍完照片后，我们继续往上攀爬。路边有一块老百姓的晒谷坪，站在这里，回看那片曾经的银杏林，恰好与它们的树顶处于一条水平线上，先前在树下的那种压抑感和敬畏感瞬间消失，银杏林以完整的形状呈现出来，像一片金色的朝霞在雾中静默。此时此刻，一种亲近感油然而生，银杏树如旧友一般，在不远处颔首致意。在这里架好镜头，拉近焦距，可以将银杏树林的容貌看个一清二楚，外观和细节都是那样的秋水含韵、绰约生辉。

带着轻松的心情再往上走，农舍前的坪地早已是遍地黄叶。因为这个季节坪地上没有什么东西晾晒，所以不需要用心打扫。农舍屋顶冒出几缕青烟，袅袅升上空中，渐渐融入灰白色雾气之中。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淡淡地看着这些兴趣盎然的观光客，心若止水般抽着旱烟。站在坪地的边缘，再看先前那片银杏林，已是颠倒位置，居于其上了。从上往下看，轻雾缭绕的树林，黄色依旧，只是多出几分柔媚，几分缠绵。这也和世间的人事一样，你的站位不同，感觉就截然不同，周边人物对你的态度和情感也会大不相同。

此处虽好，不须久留。我们迈开脚步往上走，到达一块缓坡地带。这里，是整个桐子坳景区的制高点，也是最后一块满目金黄的景点。人们常说，好事还在后头，确实如此。这里是桐子坳最漂亮、最精彩的地方。

这里的银杏树数量不多，而且彼此保持较远的距离。但每一棵都是参天大树，树冠如云，把这片土地罩得严严实实。因为地势比较高，阳光照拂的机会多于坳底，所以树叶更茂密，色泽也更明亮。游客都在这里滞留、聚集，人数比下方的景点多了好几倍。树下，成年人摆着各样的姿势，选取各种角度，尽可能把浓浓的金色纳入背景里。很多女性穿红着绿，点缀在金黄的底色上，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小孩子则在银杏树下捡拾叶子。跌落地上的叶子，舒展而精致，金黄的叶面上，细细的略泛青色的脉络清晰而匀称。其形状更是特别，一片树叶就是一个 “心”形图案，细长的叶柄连接在心尖上，让“俘虏”一颗颗“心”成为一种很容易的行为。

我的朋友在那方小池塘边架好相机，目光四顾，用心寻找最好的取景角度。池塘上横斜出数枝金黄色的树枝，在清水映衬下显得婀娜灵动、顾盼生姿。池塘的堤坝，完全被厚厚的黄叶覆盖，看不见泥土和杂草。朋友要我步入他镜头的焦距内，让我双手捧起一堆银杏叶抛向空中，瞬间便出现了“木叶萧萧下”的壮丽景观。

看着那一片片黄叶从眼前款款飘落水中，看到水面上静静漂浮的银杏叶，我灵光乍现，好像理解了“秋之静美”的内涵和神韵。静，是成熟之后的宁静，是历尽劫波之后内心的坦然和生命的豁达。静是美的最高境界，美到极致便是静。在自然界中，黄色，唯有黄色，才能代表静美;唯有黄色，才是静美的最佳姿色。黄色是沉淀了无数次风雨雷电之后的颜色，是铅华褪尽的成色，是宠辱皆忘的纯色，因而也是无所求、无所期、无所谓的基色。我明白了，黄色是桐子坳的名片，是桐子坳的风韵，也是桐子坳的魅力。那些终日为名利忙碌的人们，在秋日里步入这方黄色的世界，领略一种成熟而安静的自然之美，让静美的气韵如清泉洗去内心的不安，让静美的节律如圣歌安顿无所归依的灵魂，从而让生命变得宁静而祥和。这或许就是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入桐子坳的真正理由。

“扑通”一声，一颗石子落进水塘，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朋友正在对面不远处朝我挥手，要我离开小塘边。我回头一看，身后站了一排人，正等着我的位置照相呢。我不好意思朝他们笑一笑，陪着朋友往上方走去。

这里已是景区的边缘，不再有银杏树覆盖，露出雾蒙蒙的天空。人声渐远，四周显得特别安静。前面有一群专业摄影师，从不同的方位围着一位年轻的女模特照相。女模特面容姣好，身材修长，一会儿着一袭蓝色的长裙，撑一把油纸伞，款款走在铺满银杏叶的小路上;一会儿穿一件白色的旗袍，手持一柄团扇，静坐在一块青石上，秋水般的目光深情地看着前方金黄的银杏树。风物之美和佳人之美融为一体，将桐子坳的风韵推向极致。

在我不停的催促下，朋友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桐子坳。在车上，为化解朋友内心的不悦，我主动介绍一些有关银杏的情况。我告诉他，在我们这边，银杏树又叫“子孙树”，意思是前人栽树，子孙享福。所以潇湘流域，很多农家的房前屋后都有几颗银杏树，算是留给子孙的产业。银杏的树龄很长，在新田县金陵镇的深山里有一株1500多年的银杏，树干虽已空洞，仍然年年结果。银杏树的果实叫白果，坚硬的外壳裹着金黄色的果肉，用来炖鸡或泡酒，有软化血管、促进血液循环之功效。银杏叶也是上好的中药材，在永州境内的湖南科技学院，有一批博士教授专门研究从银杏叶中提取中药成分的工艺，已经取得突破性成果，正与知名制药企业合作，生产治疗心血管疾病的特效良药，造福社会。

朋友可能对银杏缺乏了解，对我的介绍听得津津有味。他问我，你们这里还有像桐子坳一样的银杏林吗?我告诉他，肯定有，只是还没有发现或名声不著而已。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零陵地委行署就号召各县大力种植银杏，很多地方已经颇具规模，特别是东安县的银杏，已经成为农业的特色支柱产业。虽说不少银杏树是嫁接的，无法长成桐子坳那样的参天大树，但是，大片的金黄绽放在深秋的原野里，应该是越来越容易遇见的景观了。

朋友的兴趣还是在桐子坳上。他说，不知道在没有雾的晴日里，银杏树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阳光在金色的树叶中闪烁，又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我答应，明年深秋，选一个晴天，陪他再来!

（作者简介：郑山明，男，研究员，生于湘南农村，长于潇水河畔，现任湖南科技学院副院长。）

责编：蒋茜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