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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捷生的传奇童年:在洪江、乾州等地读书生活
新湖南 • 湖湘名人
2018-02-02 10:28:24

她是开国元勋贺龙元帅的女儿。她是被中央军委授衔的女将军。她是著名作家。历经磨难的传奇的童年,是她坎坷人生中心酸而又幸运的一页……

文丨刘仁民 隆清华

贺龙元帅与捷生合影(资料图片)

1935年11月1日,农历十月初六,夜晚。

月挂中天,深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悄悄地从山沟里拂来,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桑植县澧水边的岩垭寨此时更显得静谧。星星眨着眼睛,弯弯月牙无拘无束地向坡坡岭岭撒下清冷的银辉。岩垭,或者说以岩垭为圆心,周围数百公里的武陵山区,该是一个多么舒心的夜晚。可不是吗?一年前的十月,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军团、第六军团在黔东木黄会师。八千健儿,挥师北上,创建了湘鄂川黔根据地。岁月艰难,战争频仍。任弼时、贺龙、关向应、萧克、王震率二、六军团纵横驰骋,戎马倥偬。忽而向西,活跃在鄂西的崇山峻岭;忽而向东,踏遍洞庭西畔的澧阳平原。国民党中央军的重重“围剿”被粉碎了,革命政权如雨后春笋般地竞相勃长。岩垭这座寨子是根据地中心的中心,去桑植县苏维埃政府治所澧源镇不过十来里,距贺龙军团长的家乡洪家关只有七八里。洪家关的玉泉河款款流过,只几里许便从这里注入了湖南四水之一的澧水河。岩垭在月色朦胧之中尽情地享受着反“围剿”胜利后难能可贵的平静、安宁。

夜深了,唯有寨头木楼的灯火通亮。“哇——”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岩垭寨的宁静。

一个女婴诞生了。

女婴的母亲叫做蹇先任,是红军指挥部的干部,军中女“秀才”,曾转战于湘鄂边五六个年头。看着怀中女儿稚嫩的脸蛋儿,蹇先任似乎比别的初为人母的女人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愫。作为一个女人,搂着自己的亲生骨肉,想着唯有自己才能将其带到这个世间,那种与生俱来的唯有女性才会拥有的温情不时地从心底里泛出股股暖流。作为一个红军干部,蹇先任却深知,带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随军转移,前面的茫茫征途实在有着太多无法预料的艰难困苦。再者,没有能给女儿的父亲生下个能够跃马扬鞭的儿子,此刻还正在前线指挥作战的他是否会有些许怅然?

女婴的父亲叫贺龙,就是那个妇孺皆知的三把菜刀砍盐局后拖队伍进行武装斗争的贺云卿,就是南昌起义的总指挥尔后又创建洪湖为中心的湘鄂西根据地的红二军团军团长的贺老总,就是时任湘鄂川黔省革委会主席、军委分会主席的贺胡子。

贺老总的女儿在岩垭诞生——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欢欣、激动的喜讯!这喜讯给岩垭带来了荣耀和骄傲,带来了温馨与样和,带来了按捺不住的欢乐。带露的山茶树在悠悠的秋风中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树枝上的喜鹊伴着涓涓的溪水尽情欢唱。柴门洞开,山寨的农民用最朴素的乡音传递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贺老总当时正在前线——洞庭湖西的重镇津市。后方若有人来,他总是关切地问:“生了吗?”一天,收到了王震从后方拍来的电报,“祝贺主席得了门迫击炮!”“迫击炮?”不言而喻,是女孩子,电报员忍不住捂着嘴发笑。贺老总乐滋滋的,浓黑的一字胡一闪一闪,两道浓眉也憨憨地舒展开来。当关向应政委、萧克军团长跟他握手祝贺时,他便憨直而风趣地交给了他们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革命任务”:给我乖女子取个名字吧。关政委说,萧克是红军里的文化人,叫他取。萧克稍稍思索了一下:捷生,对,贺捷生!她是我们红军打胜仗时降生的,就叫这个名字。贺龙说,要得,就这么定了。

捷生——一个看似信手拈来即极具丰富内涵的不同凡响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捷生,你可知道,这简简单单两个字承载着多重的分量?纷至沓来的捷报,那可是你跨入人间的助产士!

六军团会师后,11月攻占了湘西北重镇灵溪镇;接着,又取得了十万坪伏击战胜利,奏响了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创建与发展的响亮的序曲。尔后,桃源浯溪河战役,永顺高粱坪战役,桑植陈家河战役,永顺桃子溪战役,咸丰忠堡战役,宣恩扳栗园战役,龙山芭蕉坨战役,红军打得机动灵活,连战皆捷。

贺老总带着胜利的喜悦从前线赶回桑植。抱着出世只有几天的捷生,他情不自禁地亲吻着,坚硬的一字胡扎得捷生哇哇直哭,可他却乐得哈哈大笑。已是而立之年的贺老总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儿,怎么不叫他欣喜若狂呢,他曾经两次婚配,虽然生有一个名叫金莲的女儿,却因病魔缠身而夭折了。夫人蹇先任有过两次妊娠,却因战争和生活的折磨终未如愿。如今有了捷生,有了后代了,其喜悦至极的情态难以名状。房东大嫂开玩笑说,跟您换个小孩吧,我那可是男伢儿。贺老总说,不行,孩子还是自己生的好!他紧紧地抱着捷生。捷生又哇哇地叫了起来,也许是她对父爱深沉的回报吧!贺龙更是乐呵呵的。贺龙的亲密战友任弼时、关向应、萧克、王震、李达、余秋里、廖汉生等,都以各种方式表示祝贺。从某种意义来说,贺捷生是红军共同的女儿。

贺捷生在延安时留影(资料图片)

捷生出生不到十天,根据地形势发生了急剧变化。蒋介石调集了二十个师、五个旅、一百三十个团的二十余万人,从四面向根据地扑来。此时,红二、六军团主力不过两万有余。面对着于己十几倍的敌军,怎么办?曾为有了小捷生而欢悦的贺老总,顿时感到形势之严峻与残酷。军委分会反复研究,最后的决策是:突围,实行战略转移,向湘黔边进军。11月19日起,部队从桑植刘家坪、瑞塔铺出发,告别了湘鄂川黔根据地中心区域。

捷生随着父母踏上了新的征途,这一走,没有个停歇。他们渡澧水,跨沅江,直插湘中,迂回湘黔,尔后又进入黔滇交界莽山森林中。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战役,跋涉了多少条江河,翻越了多少座山峰,红二、六军团渡过金沙江,进入了北上长征这一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时期。出生不到二十天的捷生,成为这支长征大军中娇小的一员。

康藏高原的哈巴雪山,倏然一降风,蓦然一场雪,襁褓之中的捷生,同父辈们一样,经受着战争、饥寒、困顿的考验。小小年纪,在伟大转折岁月里徜徉、成长,也堪称是一种伟大。可她毕竟只有七八个月的军龄,她跟“战友们”的交流不只是亲昵地牙牙学语,更多的则是哇哇的哭声。一次,红军悄悄地穿越封锁线,途中,捷生母亲生怕捷生哭了起来而暴露目标,只好用衣服捂住捷生的头,紧紧地搂在怀中。待部队安全地越过封锁线后,打开一看,捷生已被憋得脸色发紫。呼吸也十分微弱。母亲哭了,保姆哭了,在场的红军战士们都哭了。

行进在康藏雪山时,捷生母亲病倒了,只好把孩子交给了父亲。于是贺老总既当爹又当妈,既当背夫又当指挥员。为安全计,贺老总叫保姆用布裙把捷生包裹在他怀中,一则可以避免路边的树枝或荆剌划破宝宝女的脸,二则气候寒冷,怀中暖和些。就这样,贺老总像往日一样,刁着烟斗,笑呵呵地出发了。走着走着,有人报告,前面发现土匪。接着,传来一阵阵枪声。贺老总连忙指挥战斗,跃马挥枪,一路冲杀。待战斗结束时,他才猛然惊悟:胸前的包裹空空的,捷生昵?这可把贺老总急煞了,立刻掉转马头,沿途寻找。

原来,捷生被颠落下了之后,起初昏迷在草丛里。当刺骨的寒风把她从昏睡中吹醒后,带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她哇哇地哭了起来。这时,走在后面的女伤病员听见有婴儿的哭声,好生奇怪,人迹罕至的荒原野岭,怎么有婴儿哭叫?好心的伤员,一拐一拐地循着哭声寻去,发现草丛中果真有个婴儿。从婴儿身上的红军军衣看,这肯定是红军的女儿。大家商量,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可怜的小宝宝带走,或是找一个好心人家寄养,革命成功了再回来接她。伤员们正在路边歇气,贺老总策马来到跟前。他劈头就问:你们见到我孩子吗?起初,伤病员们颇感纳闷,一个个你瞧着我,我瞧着她。这时,不知谁说了句:孩子在这里!贺老总一看,捷生!他紧紧地把捷生搂在怀里,亲吻着。这位在任何艰险面前不曾低头的汉子,此时眼眶湿润润的……

捷生命大。还有一个传说,捷生从父亲的怀中抖漏了下来,跌在厚厚的落叶上,接着手舞脚蹬,哇哇大哭。忽然,一群猴子类的动物围了上来,但谁也不敢前去伤害,只是团团地游走着。不知是捷生啼哭的感应,还是猴子们顿时产生了灵性,暂时的共处还是友好的,这局面僵持了许久。这啼哭声被途经的红军伤病员听见了,快速赶来,驱走了猴群,捷生这才得救。

雪山,草地,狂风,骤雨,捷生遭受的磨难甭说了。到了陕北,小小人儿瘦得不成样子,身子佝偻着,胳膊腿纤细纤细的,连哭啼的声音也很微弱。陕甘宁边区主席林伯渠见此情状,好不心疼,赶紧花钱买了一只奶羊送给捷生母亲,宝宝女这才慢慢略现血色。

贺捷生访问吉首时留影(资料图片)

捷生在陕北根据地生活了一年多。虽说佝倭病未好,只能在炕头爬来爬去,小小人儿却长得水灵,还很聪明,见男人叫爸爸,见女人叫妈妈,叫得叔叔阿姨们都乐得合不拢嘴。起初,她被送进延安保育院,她特喜欢骑马,每次爸妈看望她时,她总是闹着要到野外骑马奔跑。不愧是贺老总的女儿,从小就勇敢坚定,颇有小将军风姿。

然而,命运就这么捉弄人。捷生两岁多的时候,时局发生了变化,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红二方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一二O师,捷生爸爸担任师长、军政委员会书记,准备东渡黄河,挺进抗日前线。捷生妈妈受组织委派赴苏联红军大学学习。于是,捷生由廖汉生护送到富平庄里镇,由湖南石门的一位女红军养护,住在一户老乡家里。

一日,贺老总与两位陌生人前去看望捷生,捷生正闹大肚子病,臀部长了许多脓包,没气没力地躺在土炕上,见爸爸来了,心里特高兴,费了好大劲儿总算站了起来。贺老总搂着捷生说:这是你秦伯伯,那是你瞿伯伯,他们带你去治病,好不好?治好了,爸爸接你回来,乖乖,听话!

只有两岁的捷生对她的今天与明天不可能理解,但听说要离开爸爸,便哇哇大哭了起来,两只小手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松开,直到捷生哭累了,睡着了,秦、瞿两位伯伯才带走了她。

这两位伯伯,一个叫秦光远,一个叫瞿玉屏,是南昌起义时贺龙的部属。在旧军队时,他们曾结为拜把兄弟,秦光远,贵州铜仁人,曾任起义军二师师长。瞿玉屏,湖南永顺人,二师的第一团团长。起义军南下在潮汕地区时遭围困,从此他们与部队失去联络,随后便回到各自的家乡。秦光远经商,常来往于长沙、常德、沅陵之间;瞿玉屏在安江纱厂民生物品购销处安江供销社任经理,也为商务来往于湘鄂边。秦、瞿二人交往甚密。虽然两人都已从商,但他俩始终怀着一个挚诚的心愿——回到贺龙领导的部队去!经过多次联系,他们终于如愿了。1937年秋,秦、瞿二人抵达一二O师驻地庄里镇。随即被分配到抗大学习,后来,贺老总开赴晋西之前,几经考虑,觉得让秦、瞿二人到国统区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社会调查部李克农部长十分赞同。贺龙把自己的想法告知秦、瞿,两个老部下当然服从。临行前,两位老朋友见贺龙夫妇工作十分繁忙,无暇照顾病中女儿,便真诚地对贺龙说,你三十多岁了,有这个孩子也很不容易,如今这里条件又很差,让她跟我们走吧,把病治好,只要我们在,就会有她在。贺龙再三斟酌后答应了。据说这事征求了毛泽东、周恩来的意见,他们也同意。

贺龙一再叮嘱自己的部下,乱世岁月,祸福难料,如遇不测,捷生可以改姓,但千万不能改名!

临行前,贺老总紧紧地抱着捷生,用浓密的一字胡在女儿的脸蛋儿上亲了又亲,并不停地念叨:乖女,把病治好,等胜利了,爸爸一定接你回家!这位驰骋疆场的骁勇宿将,这位平日里最为坚强的汉子,此时此刻,怎么也抑制不住心底里深深的愧疚与痛楚,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一字胡湿润了捷生的脸蛋……

贺捷生与作者刘仁民合影(资料图片)

秦、瞿二位伯伯,把捷生带到了西安,带到了上海,带到了武汉,最后回到了湘西的沅陵。不到三岁的捷生在极短的人生旅程中,竟已历经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如今又离父别母回到了家乡湖南。小小的人儿用她稚弱然而却十分亮丽的生命之光在祖国的版图上奇迹般地划上了圆圆的一个圈!

秦伯伯的家就在沅陵这座沅水边的山城里。秦家有四个孩子,再加上个捷生,秦太太的家务负担十分繁重。瞿玉屏对秦说,我没有孩子,只有两张嘴吃饭,再说,洪江比这里安全些。你看捷生这孩子是不是随我去洪江? 秦光远想,沅陵这地方,国民党的耳目甚多,转移一下,对保护捷生的确大有好处。于是,他答应了。一日,瞿玉屏租了只小船,溯江而上。

上水船走得很慢,有时虽张挂着风帆,还是靠船老板摇橹,吱呀吱呀有节奏的声响,使小小捷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牵着伯伯的衣角,站在船头,问这问那。

“那是什么?”

“那是山。”

“山那面昵?”

“还是一座一座的山。”

“我们的家昵?”

“在山那边那边。那儿也有河,河岸有条街道,住着很多很多人家。”

“那水底下有些什么?”

“有鱼,有光滑滑的石头。”

捷生抢先说:“还有星星、月亮。”

夜晚,瞿玉屏抱着捷生,随着船的摇晃,哼着土家人的催眠小曲,或讲着映在水底里星星与月亮的故事。捷生与伯伯的心灵更加相通了。

这一路,瞿玉屏曾一度孤独厌世的心绪被荡涤得一干二净,感到踏实了,天伦之乐的情感油然而生。瞿玉屏婚配二十多年没有子女,如今有了捷生,有了这位乖巧可爱的女孩,心头甚是热乎。而捷生是自己的把兄弟、曾患难与共的朋友、又是抗日前线的将领的女儿,护养责任重大,如有闪失,怎么对得起贺胡子呢!他的心情如同在水上晃荡不停的船一般,上下起伏,很不平静。是的,十多年前,即1926年,他与捷生的父亲从这条河出发参加北伐战争,今日又同贺龙的女儿从这条河返回家乡。历史竟这般巧合,人生就这么有趣。

瞿玉屏的家在沅水上游的洪江镇。地处偏僻,但交通还算发达,来往船只常在此停泊,这里又是木材、桐油和土产山货的集散地。沦陷时期,内地大批难民逃避于此。小小商埠堪称辏辐相交,商客接踵。小镇上方塘坨巷24号,三进四合水的院落,天井的里头,是蔡伦塑像。这处名“蔡伦祠”的院子,原是蔡氏宗祠,瞿玉屏一家如今就住在这里。

瞿在洪江曾担任过水警局长、厘金局长,后弃枪从商,在民族工业家唐伯球设在安江的企业里谋了个供销社经理职务。这安江距洪江有数十里水路,平日里很少回家,此次收养了个女儿回家乡,塘坨巷里爆出了新闻。瞿玉屏为人正直,性情豪爽,好交友,济贫困,在洪江颇有名声。听说瞿家喜添娇女,大家都纷纷前来道贺,一时间,瞿家门庭若市,友朋满座,客人们都为他收养了个女儿感到欣慰,大家似乎又都很纳闷:为什么女儿不叫“爸爸",而是叫“伯伯”呢?

一次,永顺同乡罗文杰登门造访,同样提出了这个疑问。瞿玉屏警机而平静地回答说:我这女儿和我的八字相克,不能叫爸爸。

后来,当地保甲长前来查问户口,也对此盘根问底。瞿玉屏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女儿的八字克父克母,要改口才顺利,所以我给取个男孩的名字:瞿捷生。

瞿玉屏的太太叫杨世琰,四川夔府人。瞿玉屏在十二岁时,因打了永顺老家瞿家寨的一户姓陈恶霸,深夜跑出家,离乡背井,挑脚、打工,后来加入了贺龙部队,驻扎在四川丰都、夔州一带,与杨世琰结为夫妻。杨脾气暴躁,又染有吸鸦片烟的恶习,年过四十,性格也变得愈加古怪。脾气一发,不是打,就是骂。再者,杨世琰并不知道捷生的来历,发起脾气来,就只当她是家中的丫头。瘦弱的捷生,小小年纪就经常担起了做家务的活儿。

瞿玉屏深知,小小的捷生该得到的东西很多都没有得到,不该承受的她却很坚强地承受着。作为养父,瞿玉屏心底里时常怀着愧疚与爱怜;但他又不能把小捷生真实身世告诉自己太太。每逢回家,他最大的快事便是带着小捷生到街上玩玩,或是带着她到朋友家串串门,亦或带她到松山寺与老方丈喝茶聊天。即便在家呆的时间只有一两天或一两个时辰,他都会尽可能地多留点时间给捷生,他要让小捷生也得到跟别的孩子一样甚至更多的父爱和温暖。

瞿玉屏工作地点在安江,十天半月很难回家一趟,如果出远门,几个月也没有回蔡伦祠。捷生常常独自倚门远望,或一个人偷愉走到河码头边,看看瞿伯伯是不是回来了。每每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身材高大魁梧、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人在面前晃动,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怀着几分熟悉而亲切的情愫投去期盼的目光……

捷生该读书了。瞿玉屏怕捷生寂寞,又捎信到永顺老家,接来了他的侄儿媳妇和侄儿侄女。这样,家里有了六七个人,捷生自是觉得家中的气氛热闹了许多,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挨打挨骂了,家中的事多了几个人做,挨骂的时候,也多了几个担担子的。特别是家里挑水的姚公公,人特憨厚,他不仅是捷生的保护神,还常常让捷生骑在自己的肩上,带她到街上看热闹,看戏台上的高腔戏,看沅水上的龙船竞赛,看山坡上的花花草草。后来,捷生才慢慢地知道姚公公同伯伯的感情特好,不仅帮忙操办家务,还有生意的事,或者送信,或者到哪位朋友家联络什么事,都叫姚公公去办。有时还显得神神秘秘的,一会儿好几天不见面,一会儿在深更半夜又回来了。瞿伯伯这么信任姚公公,耳濡目染,捷生对姚公公也特别喜欢。

捷生五岁时就进了当地的复兴小学。她聪颖好学,成缋特好,这可让瞿玉屏兴奋不己。每每在朋友面前夸奖自己的女儿长大有出息,瞿氏家门有幸,准会出个女秀才的。为了让捷生学得更多的知识,瞿玉屏还特意从难民所里请来两个家庭教师,其中一个叫史凤鸣,浙江一带人氏,另一个是教数学的。后来,瞿玉屏干脆把房子收抬好,要那两位老师把家搬到了蔡伦祠。这样,捷生不仅功课学得扎实,而且身边又多了两个保护神,自然会少受些皮肉之苦。

瞿家的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平静。地方上一些人常常荷枪实弹,冲进蔡伦祠搜查,这间屋瞅瞅,那闻屋瞧瞧,赶上这样的时候,瞿家常常得给钱或办酒席招待,那些人这才肯摇摇晃晃地走出大门。每逢这样的事情发生,瞿玉屏的侄儿瞿人蛟——捷生叫他三哥,或者是挑水的姚公公都会慌忙将捷生藏起来。小捷生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次,瞿玉屏带着捷生在松山寺方丈禅房作客。忽然,后山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瞿玉屏与方丈赶忙站立起来,耳语了几句,随即把捷生藏在观音菩萨莲座的后面,再三叮嘱:千万别动,千万别哭!捷生对伯伯的话从来是说一不二。她一直在那儿,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直到天煞黑一阵,瞿玉屏与方丈才走进大殿:“捷生!”捷生从莲台上跳了下来,一头扑进伯伯的怀中。捷生毕竟年幼,对盘查、敲诈、抓人的事不甚了解,但幼小的心灵里生起了疑团:为什么有人老是同我家过不去呢?

贺捷生居住的周家院子(资料图片)

1944年的一天,瞿玉屏匆匆地赶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说第二天就要出远门。瞿玉屏搂着捷生,压低了声音说道:“伯伯要出趟远门,你在家好好读书,平常不要上街,乖乖地呆在家里。听话,啊!”

他又对自己的太太说:“家里的事靠你了,捷生身体不好,弄点好的给她吃,家务事就不要交她做了。我瞿家就这一根苗苗儿,出了什么事,我找你算帐……"说了很多很多,态度十分严厉,又饱含着殷殷深情。

第二天早晨起来,捷生满院里找伯伯,不见身影,伯伯出远门了,捷生总觉得心里头特不是滋味。不知小捷生是怎样渡过与养父分离的日子。

几个月后的一天,瞿玉屏所在的供销社一位职员,带着伤心的神态走进蔡伦祠,他告诉杨世琰,瞿先生运了一车中西药送往广西桂林八路军办事处,途中遭日军空袭,受伤了,住在贵州的一家小店,伤势不见好转。杨世琰便雇人赶去小店,把瞿玉屏抬了回来。瞿玉屏被抬回了家中,可这次她的回来带给捷生的不是像往常那样抑制不住的喜悦。看着躺在床上瘦骨如柴的伯伯,小捷生稚嫩的心儿痛得都快碎了:伯伯,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整日里在床前陪着伯伯,煎药、倒水,还常常陪伯伯说说话儿。在捷生心目中,伯伯是一个多好的伯伯啊!原来,这几年,伯伯东奔西跑,起早贪黑,是为八路军运送医药,这不也是在打日本鬼子吗!

瞿玉屏自感在世的日子不长了,他用微弱的声音把捷生、杨世琰叫到床前。他握住捷生的手,递上一枚金戒指,慢慢说道,捷生,伯伯没有什么给你,这个留作纪念吧,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父亲叫贺龙,就是南昌起义总指挥贺龙,就是正在前线打日本鬼子的八路军一二O师师长贺龙。你母亲叫蹇先任,你舅舅在常德过去的慈利县,你要好好读书,你父亲一定会来接你。如果发生什么事,你可以去找你舅舅。接着瞿玉屏又转过脸来叮嘱杨世琰,话语中带着几分严厉,更多的是诚挚的恳求。他说,看来我在世上没有多少日子,刚才讲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千万不能告密!告密对你没好处,贺龙回来要找你,国民党也要找你,刨火棍两头黑。只有一条:保密。这样才能保存捷生,保存你,保存我们瞿家。我在乾州买了点田产,我走了你们可以到乾州去,那里有许多我的老朋友,他们会照顾你们的。再说,捷生爸爸给了我很多钱,足可供她上中学、上大学。况且我们自己还有点积余,生活下去还是不成问题的,即便揭不开锅,也要想方设法供她读书……

没几天,瞿玉屏便离开了人世。这对捷生可真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整日里泪水不干,瞿伯伯的音容笑貌常常在她梦中出现。而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悲伤中的捷生心中又怀着几分勇气,增添几多信心。她在心底里告诉自己:捷生,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唯有这样,才对得起伯伯,还有你的亲生爸爸、妈妈,也一定在天地间的某一个地方期待着你,为你祝福。

不久,抗战获得胜利。按照瞿玉屏生前遗愿,瞿太太和捷生一家举家迁回湘川公路所里站(今吉首)南十五里的乾城县乾州镇(今吉首市乾州)。他们在洪江租了三只小船,一只装载瞿玉屏的灵柩,一只装着家具,一只坐着全家人,经沅水、武水、峒河,先是顺溪而下,到泸溪后又拉纤逆流而上,途中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他们的家安在乾州颇有名气的书香门弟周家的后院,瞿玉屏被安葬在自己的橘子林里,墓碑上刻着“孝男瞿人蛟、孝女瞿捷生"。捷生常常独自来到墓前,静静地陪着瞿伯伯,或是采一些山花插在墓碑前。每次来到墓地,捷生心里都会涌动着说不清的自信:好好读书,爸爸一定会来接我。

捷生牢牢记住了伯伯临终前的嘱咐,读书非常用功,书确实读得好,读小学跳级,上中学也跣级,读五年级是班上第二名,投考十三中,名列第八。放学回家,她常常一个人蹲在屋子里看书,写这写那。处境虽不甚好,但捷生的性格却热情大方,善解人意,与邻里朋友同学相处十分融洽。住户周家,当时在家的只有婆婆、媳妇和孙儿三个人,大部分都在外地供职或求学。媳妇常常带着孙儿回娘家,家中甚是寂寞,捷生放学后便常陪周家婆婆坐坐、聊聊。婆婆也常给捷生烧个红薯、包谷或是给她个橘子、柑子什么的吃吃。周家的孙儿周万应比捷生小几岁,本常随母亲住在外婆家,捷生告诉婆婆让他回来跟她一块儿读书,她还自告奋勇地当起了万应的“老师”,并且还天天陪送他上学,有时小万应不肯走,她就背着他去学校。

上了十三中,捷生已是小姑娘了。她常常与同学一道,或者上山坡捡菌子,摘龙船苞,讨论课文,追逐游戏,或者游玩于柑桔园中,濯足于万溶江畔,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万溶江之歌》。“万溶江,愁波荡漾,四围山色,绿杨荒草,无限凄凉。每天每天,飘零的女儿来洗衣裳……”(注),唱着唱着,泪水直淌,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想了抚育她的瞿伯伯。

有一天,史凤鸣来到乾州捷生家。当时,湘西土匪猖獗,时局动乱,杨世琰委托史老师把捷生带到保靖八中去读书。史风鸣曾是捷生的家庭教师,同瞿玉屏是忘年之交。抗战胜利后,离开洪江,想回到自己的老家江淅去任教。走到长沙,经济拮据,难以成行,受聘于省立保靖八中。史的太太姓叶,福建人,教语文的,也一块儿来了。谈起捷生读书一事,史、叶夫妇十分关心,认为去八中比在十三中要好些。一来可以自己亲属的名义,学杂费会少交些,减轻瞿太太的负担,二来可以使捷生少做些家务活儿,集中精力读书。不过,姓要改一下,姓史,叫史捷生。杨世琰答应了。就这样,捷生又跟史凤鸣夫妇进了距乾州约两百里地的设于保靖县城的省立八中。那会儿捷生只有十二岁,“唔妈”不在身边,寒暑假便只有随花垣、保靖的女同学到她们家渡过假期。她与社会接触似乎更加广阔了。

1949年的上学期,刚开学,湘西发生了“三二”事变,土著部队、土匪武装、国民党正规军,你来我往,像走马灯一样。插在保靖城头的大旗频繁更换,八中的秩序亦混乱不堪。不久,八中掀起了学潮,部分学生涌进县衙,抗议示威,高喊“反对内战,反对饥饿”,并要求恢复正常上课。县党部大为恼火,开出了黑名单,准备逮捕进步学生。

捷生在八中,史凤鸣夫妇待她如亲生闺女一般。老师家中,除了捷生外,还有他们自己的儿女,三个儿女岁数悬殊,旁人多有议论:史风鸣是不是与共产党有染?捷生的身份也成了旁人心中的一个谜团。学潮发生后,捷生的名字也被列入了黑名单。

一日,有个叫罗文杰的,派卫士把捷生叫到家里。这罗文杰,曾在洪江与捷生见过面,是瞿玉屏的同乡好友。瞿玉屏临终前曾将罗文杰请到洪江,并在病榻上托咐他:“我的老婆、女儿就交给你。”罗文杰时任暂四师师长,驻防保靖,插手了处理学潮案件。他发现黑名单里有个“史捷生”,心中顿生疑惑。经反复查问,终于确定史捷生就是好友的养女瞿捷生。果然是她。他派马弁把捷生喊到家里,一看,果然是,便关切地说,捷生啊,你已经上了黑名单,赶快走吧,回乾州去。随即他给了捷生一些盘缠,并派他的儿子护送。当时,时局很乱,到处都在抓学生,捷生如果就这样出去,必然会引起怀疑。罗文杰灵机一动,马上叫来理发师给捷生剪了个地地道道的男式短发,女扮男装,沿途皆称“表少爷”。就这样,在罗文杰的保护下,捷生安全回到了乾州,躲过了一场灾难。

1949年7月,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七军解放了常德,形势发生了急剧嬗变。曾任湘西行署主任的陈渠珍先生派自己的参谋杨光耀前往常德,与曹里怀军长会谈有关解放军进驻湘西的事宜。说也是巧合,捷生的妈妈蹇先任因其父亲故去回慈利奔丧,途经常德,住在四十七军军部,与杨光耀不期而遇。蹇问杨:你知道秦光远这个人吗?杨回答,我怎么不知道,他是我们陈老统(渠珍)的座上客。蹇很是兴奋,又问:他住在什么地方?杨毕竟是官场人物,对湘鄂边名人了如指掌。他叹了口气,答道:早几年去世了。蹇又问:有个叫瞿玉屏的,杨先生认识吗?杨光耀说:何止认识,我们是老朋友。蹇进一步打听:瞿家有几口人?杨答道:三口,瞿玉屏在抗战时已谢世,他太太是我本家,叫杨世琰,他还有个女儿。“什么?”蹇先任怕是听走火了,又追问一句:“有个女儿?叫什么?”“叫瞿捷生”。“住在什么地方?”蹇又问。杨说:他家住在乾城县城。

蹇先任喜出望外,兴奋得彻夜未眠。第二天她便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曹军长。亦与此同时,贺老总去信湖南省委王首道关于协助寻找女儿的信息亦传到了四十七军军部。军长曹里怀、政委周赤萍对此作了周密部署,派人前往乾城县城乾州,寻找捷生。为慎重起见,蹇还派了自己的警卫员岳明远一同前往。临行前,蹇先任取出一张照片给岳明远,一张她与捷生在延安时的合影照。照片背面写着:“为环境所迫,把你长期寄养在别人家,我在这极长的十二年内,怀念你的心情实难诉之于笔墨之间。捷儿,盼你回来!”

岳明远一行很快便到了乾州,并很快地找到了蹇先任日思夜想,贺老总魂牵梦绕的女儿捷生。

这一天,捷生已盼了很久很久。这一刻,捷生做梦都在期待着,而今,一切已不再是梦,不再是泪水,不再是苦苦的等待,梦已成真了。曾经在梦里隐隐约约相见的骑着白马的爸爸妈妈终于要接她回家了!

捷生是在所里(今吉首)搭四十七军军车告别父老乡亲的。当时,四十七军部队已进驻沅陵,湘西除凤凰乾城一线外都已解放。满街的人们正沉浸在喜迎解放的欢庆气氛中。那天,捷生随养母等从乾州步行到了所里。所里的马路上停满了军车,军车旁簇拥着很多很多的人。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有邻里乡亲,有同学朋友,有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解放军叔叔,还有很多很多虽很陌生却都显得格外亲切的面孔,场面非常热闹。人群中,人们纷纷踮着脚,挥动双手。大家都想好好看一看这个近乎传奇般的女孩究竟是啥模样,都想为这个身世离奇的喝着咱湘西的水长大的贺老总的女儿送送行。“嘟——"军车发动了,人们挤在车旁依依不舍地拉着捷生的手,或是远远地热切地目送着捷生。捷生噙着热泪用她那甜美的童音和着依恋的乡音一遍一遍地,真切地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注:《万溶江之歌》,是抗日战争时期流传甚广的歌曲,曾一度享有北有松花江、南有万溶江之誉。该曲由张金帆作词、张中之作曲,他们是迁来乾城的国立八中高女部音乐教师。

责编:朱晓华

来源:湘西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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