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字塔：敬畏自然，尊重文化

谢璐

但凡一座古老的城市，于千百年的发展历程中，在阡陌田园间，总会散落下一些遗迹，或是一口井，或是一座桥，或是一方塔。它们默默无语，也不打眼，只是静静地立在山头溪畔，日复一日，在倾其所有功用方便了人们的生活之后，犹如一个个凝固的文化音符，永恒地记录下历史的旋律。

在望城区茶亭镇的九峰山村，那蜿蜒而下的中渠河(金龙港)南岸，仙姑岭的山嘴之上，便有这样一处古塔，名曰惜字塔。

此塔始建于清道光年间，采用内外双层花岗岩中间灌以泥土砌筑而成，塔高12米，塔基直径4.23米，呈六边形，原来共有七层，现存五层，底层设一拱形门，门楣阴刻楷书“惜字塔”，二至五层每层都有两张门对开，各层方向不一，塔身内空，有石阶旋至第三层，在第三层的内壁上，“道光十八年戊戌秋起建”的题刻字样仍依稀可辨。从外看，每一层的塔檐都很短促，檐角微微翘起，并饰有鸟形石雕，塔壁风化痕迹较重。

相较于朴实无华的外观，古塔的闪光之处往往在于其巨大的精神作用，总的来说离不开二义：一是镇，二是敬。水旁之塔镇水怪，山中之塔镇山妖;敬文曲星为文塔，敬武状元为武塔，敬贤者为贤塔，敬孝者为孝塔。惜字塔，敬的则是文字、文化。

受科举制度影响，古人认为文字是神圣和崇高的，写在纸上的文字，不能随意亵渎，即使是废字纸，也必须诚心敬意地焚化以示尊敬。古诗有云：“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

中国民间对于惜字，有“火化成蝶”的美丽传说：当每一个字被焚化成了片片纸灰时，便会化作翩翩蝴蝶，飞到天上去，告知仓颉，后代世人很感激他发明了文字，人们没有乱用字，辜负他造字的原意。废弃的文字可以如此诗意而尊严地消失，真是一个美丽又善良的创意。

宋代，国家对文人的倚重达到一个巅峰，于是人们修建了专门用来焚烧字纸的建筑，取名惜字塔，亦称惜字楼、焚字库、敬字亭等。到元明清时，惜字塔已相当普及，通常建造于场镇街口、书院寺庙之内、道路桥梁旁边，有些大户人家也在自家院内建塔，塔龛中供奉仓颉、文昌、孔圣等神位，并配以相应的楹联与吉祥图案。

古人惜字是一种行为，甚至一种仪式。那时，读书人会在书桌旁放一个字纸篓，废弃的纸扔在里面，等着沿路拾字纸的老人来到，便把废纸倒进老人的字纸竹箩筐，带到惜字塔去焚烧。每年仓颉公、文昌帝君生日，或是农历正月初九“天公生”那日，会在惜字塔前举行盛大的“仓颉纪念大典”，秀才、读书人、童生等“祭圣人”之后，将塔中焚烧字纸留下的灰烬清出，装入被称作“香亭”或“春猑”的木盒，在沿路鼓乐伴奏下由文人抬至河边，行恭送纸灰入海的仪式，称“恭送圣迹”。人们相信，河流入海，海天相接，最终字纸会回到天上，回到仓颉的身边。

如果说全国这样的惜字塔有很多，九峰山下的这一座不过沧海一粟，那么，塔树共生的奇观便使它脱颖而出，成为了一颗闪耀的明珠。

据传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四月的某一天，老天爷突发灵感，一个猛大的炸雷，竟将惜字塔的上面两层夷平，形成一个凹槽，成为各种飞鸟最佳的筑巢地。经年累月，不知是哪只鸟儿衔来了树籽，还是鸟粪中残留了种子，总之在方圆十里内没有朴树的环境下，塔顶上竟长出了一株朴树，且渐渐长大，树根经塔缝不断挤扎，一直扎到塔底土壤深处。如今，大树高7米，胸径0.8米，枝繁叶茂，从远处眺望，宛如宝塔戴上了一顶华丽的绿冠，又像一把大伞悉心为塔身遮阳挡雨，蔚为神奇、壮观。

据植物学家解释，朴树为落叶乔木，冠大荫浓，适应性、萌芽力都很强，根深蒂固，故此抗风雨、耐烟尘、无惧干旱贫瘠，寿命极长，是景观树的优良品种。这恐怕就是这棵树能在塔顶顽强生存的先决条件。

相较于其他树，它的生长之路显然艰难、孤独许多，而就是凭着一份坚强、一股毅力、一种精神，它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如此夺目。据望城区文物管理局相关负责人介绍，塔树共生的奇观，全世界仅有八处。也正因为如此，九峰山下的这座惜字塔先后被列入长沙市文物保护单位和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

每当夕阳西下，塔树倒影于九峰山，形成了“九峰夕照”的美景。邑人谭建祥见景有感而发，作诗云：“古树斜阳灿，亭亭立若仙。扶疏临暑丽，执著抗寒妍。紫气来衡岳，香云绕洞天。清溪垂塔影，鱼跃上巅峰。”如今，这已成为游人向往的“茶亭八景”之一。

科举制度的崩溃终结了惜字塔的传统功能，现今只有很少的老人还能回忆起自己上私塾时曾在这里恭恭敬敬地烧过字纸，更多的当地村民将惜字塔当做祭祀、祈福的地方。

塔树共生的现象为惜字塔蒙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当地人曾口口相传，此树聚集了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掉落塔下的树枝树叶熬成水，便能百病消除、强身健体，沾上树的灵气，孩子将更聪慧，老人将更健康。

没有人去考究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科学依据，然而当地百姓相信善良，珍惜缘分，敬重自然，他们将这棵树当做守护一方平安的神树，将自然中生命的神奇力量化作生活中努力向上的力量，多少年来积极劳作，安居乐业。

文化大革命时期，有个造反派头目将惜字塔视为四旧，下令炸毁。他指挥手下，带着炸药包来到惜字塔时，发现当地百姓自发组织前来，一人扣着一人的臂膀，紧紧地将塔身围住，誓用生命保护神塔神树!在百姓的保卫下，惜字塔免遭劫难，留存至今。

2008年时，惜字塔曾轰动星城，原因是年深月久，塔顶的朴树树根不断增粗，已将塔身挤裂，导致塔、树均有倒塌的危险。文物学家呼吁，该塔是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有机结合的一大奇观，对于研究清代石塔建筑形制具有较高的历史和艺术价值，必须抢救!

湖南大学建筑学院、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的专家学者涌向惜字塔，实地研究、共寻良策。既要保护塔，又要保护树，通过给塔、树全身“照X光”，专家们制定了最为科学、保险的实施办法——

从塔顶开始，将损坏、开裂的石构件一层层取下，更换以新的石构件，但石构件要进行做旧，尽量修旧如旧;对塔体缝隙中粘合剂及塔体中泥土进行采样和化学成分分析，用与之最为接近的粘合剂、泥土进行填塞，尽量保证麻石的接缝与之前完全一致，朴树也能继续存活;对部分树枝进行裁剪，保证树的生命不受影响，但其生长又不会破坏塔体结构;在树根边开沟，剪断部分树根，科学、精确控制树的生长速度。

由此，专家们又为塔、树争取了至少数十、上百年的生命。

百年后，惜字塔与朴树是否仍相濡以沫、相护相生，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将对自然、生命的敬畏，对文字、文化的尊重传承下去，创造出一个更好的未来，才不辜负上天苦心安排的这一神迹。

作者：谢璐

责编：唐能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