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头,我回来了
◇王建平
花甲之年,我回到了家乡湘阴县城三井头社区,闲住老宅。离开家乡四十多载,麻石街和三井头早已消失了,心中的麻石街和三井头一刻都不曾离开。而等到我告老还乡,麻石街又神奇地回来了。三井头也整旧如旧,恢复了旧时模样。郭嵩焘旧居、文庙、岳州窑、左宗棠相国寺……都成了游人的打卡之地。
如今我回到了人生的出发点——三井头,往事像船一样悠悠驶入我心中的河流,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
我是生长在三井头的孩子,胞衣罐就丢在洞庭庙的湘江里。儿时,我在十字街头卖菜秧子,在洞庭庙边拾铜钱,在乱石陶瓦片的河边钓鱼、寻螃蟹,在湘江中戏水。
三井头是老县城唯一的集贸市场,四通八达。临街都是铺面,四邻八乡的人们朝这里涌入,人头攒动。街道由清一色的麻石铺成,又称麻石街,南北与东西交会处叫十字街。荷花池的水用于消防,三井头三口井方便东乡菜农洗菜,三闾寺留下英勇救民的传说。
三井头往东叫东正街,王家巷、简家巷、丰厚街、大操坪电影院、文庙、中医院。中共湖南省委旧址令小城生辉。“赤旗锤镰常指向,他年烽火已燎原”,红色基因已经遍地开花。当年的“徐正兴宝号”是中共湖南省委的秘密办公地,掌柜经常光顾我爷爷的“王记粉馆”。因王记粉馆地处南门外河街正码头,人流量大、便于掩护,于是成了联络站之一。我爷爷也成了地下交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伯去湘潭市建三公司工作,二伯参军抗美援朝,我爸也在县政府里当通信员。爷爷胸前戴着大红花领着四叔五叔去白泥湖下乡,而今我又送儿从军十六载,红色基因代代相传、赓续于血脉里。
20世纪初这条街都是大商铺,以百货铺,绸缎铺为主,糖坊,烟丝坊,老县城的土豪聚聚地。东外河街昔日的吊脚楼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但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流传至今。一位邓姓的老婆婆靠编篾货化缘多年,修建了一座桥——邓婆桥。
往南叫十字街,分布着宋家巷、原有工农剧院,剧院专唱花鼓戏,后湘汨分县划规汨罗,东明巷子里有东明观,原是道观,历史悠久,曾一度香火旺盛。后称东明观完小,现改为城南学校,内有石牛、石马、石龟。
毛家巷、南横街、上烟园、下烟园,南正街这一条街名人辈出,现存有郭嵩焘故居,范源镰、范旭东故居,毛家巷有作家康濯的老宅,东正街的李鸿将军、西正街的仇鳌先生、十字街的大翻译家李青崖、南正街有港台名画家钟覆初的老家。
南正街上大堤走过大洋沟便是南外河街,又称南门港,港宽三十多米,长三百多米,是天然的避风港,直通湘江。每年夏季三伏时节,木船都在此处油船(刷桐油),其时人声鼎沸,船民一刻不停地刨船油船。小孩子们则在修好的木船下捉迷藏。
船是西乡苇子的唯一交通工具。西乡苇子的牲畜、鸡鸭蛋鱼、菱角湖耦、爪果蔬菜必须用小筏子(木船)运来,百姓们用箩筐挑到三井头集市交易,然后带一些生活日用品返回,儿时我与小伙伴曾偷偷地将小筏子划到对岸,气得农民伯伯直跺脚骂娘。
每年冬季西湖、东湖渔场开闸,大小鱼儿四处乱窜,大闸蟹却爬到我的脚下。一级鱼——青草鲤由水产公司制成咸干腊味无偿援助阿尔巴尼亚、古巴,后来换回黄颜色的古巴糖,如今南门港已填埋建成了福鑫建材市场。
三井头往西叫西正街,记忆里西门外河古埠码头林立,俗称西外河街。从洞庭庙(冇庙门)往北算起至乌龙嘴宝塔,沿江有城南转运站、水产货棚、西门渡口、搬运公司货棚、轮船码头(人流量最大)、粪码头、物资局码头、煤建公司码头、汇涉桥搬运公司码头、粮食局粮运码头、漕溪港、乌龙嘴粮库、大货窑、小货窑码头。
码头多自是商旅繁荣,由此洐生了木行、箩行、铁铺、棕铺。木行又分大小木行,小木行专做家具桌子板凳;大木行造船做屋打棺材。箩行旧时称“箩脚子”专门卖苦力,肩挑背背,解放后成立了搬运公司用板车拖货,戏称体育学院“双杠系”,上坡时挂在一根钢丝蝇上,利用传动装置带板车上坡,设有拉丝房专人负责,搬运工人为县城的装卸运输货物流大汗、出大力。铁铺以打造铁链、铁锚为主。棕铺以制作嵌索、缆绳为主。
还有一条向北的街,名衙正街,分布着莆田巷、冯家坪,旧时是衙门所在地,昔日繁华落尽,自我记事起这条街一直冷冷清清。东西方向有条街旧名常泰街,现为步行街。东西方向有一条街名称弼时街,直达文庙大成殿、东湖,去年一条好好地通了多年的路被专家提议封路,愚以为是一大败笔。继续向北、西边是岳州窑、水门洞子,有谚语为证:端了水门的豆腐,克(去)了南门的包子。告诉后人凡事必须要专心致志,一双手只能提一条鱼。
三井头往北叫北正街,又称正朔门,分布着蔡家巷、许家巷、大小牛角巷,颇有特色的大饭店是苏式建筑,俗称北门顶上。曾听外婆说过处死犯都是在北门城外。
外婆家住在湘剧院后面,黄家芽菜园的那口井,井水清澈甘甜且冬暖夏凉,井水发的绿豆芽粗壮又特好吃。井水常年深度保持恒定,我在这里学会了打井水,慢慢地将桶放下,然后一丢,掌握好丢绳才是关键,否则只能打半桶水。
北门有神隍司、城隍庙、育婴堂、鬼城,从大牛角巷到正朔门,从小牛角巷到东湖、现在的城北学校。长沙会战时,据老人们说日本鬼子轰炸县城,神隍司一颗炸弹挂在古银杏树上变成了“哑弹”,乡人都说是菩萨显圣,战后乡贤为菩萨重塑金身。
我家在下烟园,对门住着一位双目失明的孤寡老人叫缺师公,属五保户,以秤傩为业。湘阴人都知道:师公斗法,病人吃亏。秤傩类似北方跳大神。我们几个屁孩儿从门缝里瞧,瞧也瞧不清,悻悻离去。不久,缺师公走了,由居委会安葬的,葬礼还蛮热闹,一路鞭炮,我们几个小屁股跟着送葬队伍,捡一路鞭炮,一直送到山上……送走了多少爷爷、奶奶,送走了童真岁月。
后来搬来了一户姓张名载川的皮匠,专门钉木屐修鞋子。张爹年轻时是远征军,他每天早上端一把缸水,面朝东方吐纳,然后将水洗眼睛从不间断。有一次我问他:把缸里是什么?他说:伢子,咯是神仙水。他常挂在嘴边是一句名言:“我要像个人,纸扎铺里忙不赢。”当年我读初中了,帮他挑水,做蜂窝煤,天天在张爹家里做作业,他写毛笔字抄诗词,在他的教诲下,我由一个顽皮的“小街痞子”,考取了县一中。
麻石街上时不时传来的木屐声,的笃、的笃地,由远而近……木屐是张载爹制作的,一个逢人满脸笑意鞠躬作揖,但骨子里溢满傲气的倔老头……
麻石街上最具传奇的人物要数彭德政。他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眼睛里散出暗淡的光,上身穿一件呢子服,下身穿一条军裤,脚上穿一双黄胶鞋。小孩子们都拿他取乐,但他从不打人,只是扬起手掌作打人状,吓唬一下。他逢人就说他是彭德怀的兄弟,后来,彭德怀被“红卫兵”打倒后,彭德政就不再说了。以前没有自来水,都是直接在湘江河担水吃。他以卖挑水为生,若主人指责他挑的水不满,他二话不说,直接将水倒在屋里,扬长而去……县民政局冬夏两季发了衣服给他,都被他换香烟了。后来,民政部门将他送到青山岛大队支书家居住,彭德正终得以善终。
何三桃,人称何扭扭,是当年三井头都知晓的一位理发师。老何身材精瘦的,脸上挂满笑容,走路一扭一扭的,专门上门为孤寡老人剃头,深受街邻喜爱。
夏日的午后,坐在何剃头特制的理发凳上,有一种舒服的感觉。懒懒的阳光照射进来,使人昏昏欲睡,理发剪在耳边“卡嚓”“卡嚓”有规律地响动,我的头也晕乎乎地往自己的双腿间沉下去,好几次是何师傅把我的脑门子一拍,我才从昏睡中惊醒。每次理发他细长的手指在我头皮头摩擦着,力度大弄得我头皮发麻,又不敢吭声。理发一角钱,剃光头五分钱,后来我干脆剃光头,省五分钱买一个糖油坨坨。
我天天一蹦一跳,一步一块麻石,丈量着去城南学校读书,放学又数着麻石回家。街道两旁是棕铺、篾铺、窑货铺、纸扎店、理发店、南货店、百货店、饮食店。
在阳光照射下,金黄的糖油坨里、雪白的白糖饺子、膨松的杯子糕、锅饺、回鸭子、葱油巴巴、发糕、烧麦、包子、馒头、千层卷以及热气腾腾的猪血汤、炖肠子……各种美味小吃,冲击我的味蕾,我咬着手指、直流口水,紧攥一毛钱不知道买什么才好。而今、天天过大年的日子,却再也找不到儿时的味道……
三井头简家巷天天照相馆是高家的产业,高家的高独龙是黄埔军校第七期毕业生,当宪兵营长。后到了台湾,任海军副司令,湘阴黄埔同乡会现在台湾桃源县,其子高安国现为台湾退役中将,打响了推翻汉奸蔡英文政权的第一枪。湘阴人不乏爱国志士,左公故里是孕育民族风骨的地方,孕育民族脊梁的地方!
南门钟记蜡烛铺青年钟覆初去了台湾,新婚刚三天的女人独自流泪不止,她就是香姑。十个月后生下一女儿,取名亲慈。“文革”时代台湾家属属“四类分子”天天挨斗,可怜亲慈她娘,带着女儿亲慈在三井头摆摊买姜盐豆子茶度日,独守终身。香姑叹气道:“唉,禾得了啰,冇夜饭米。”第二天就抓到台上“批斗”一番。多年后,她男人成了港台名画家,回到麻石街沿街用脚步反反复复丈量着,没找到亲慈娘女俩,发誓报答香姑三十年恩情而无门……
一九四九年初,钟记蜡烛铺里一个15岁的学徒,跟戴铜帽子的起义军龙赞部队去湘西剿匪。20世纪80年代,任邵阳军分区司令员,他是我表舅,大冲里走出的汉子。
20世纪70年代,我表舅身穿绿军装回乡探亲,那一刻,我像大多数的男孩子一样暗暗立下誓言:当兵去。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当兵报效祖国。70年代末,三井头毛家巷的王惠平、西门冯家坪的仇立胜为国捐躯,生命定格在十八岁最美年华,现安葬于广西龙洲烈士陵园,三井头的小人物变成了大英雄!每当我站在他们的墓碑前,总是默默点上三支烟,敬上家乡的美酒,叩三个头,泪水夺眶而出……
随着国家日新月异的快速发展,公路铁路运输业的兴起,物流的畅通,航运业愈见凋零,服务航运的一些产业逐渐淡去人们的视野。看,宽敞的芙蓉北路车水马龙;看,东湖的夜景风光旖旎流光溢彩。我站在家乡的霓虹灯下,四下里到处张望,仿佛置身于繁华的都市。城市的扩张、不停地侵占乡村的土地,县城扩大了数十倍,三井头原本的集市功能逐渐减弱。如今,破旧的危房正在整理,三井头将焕发新的生机,漫步修旧如旧的麻石街上,三井头久违的古风古韵又回来了。
古罗城老街、老宅,还是儿时的模样。透过一扇扇斑驳脱落的门,抬眼望着百年沧桑的老旧木式建筑,它向后人诉说着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是快节奏的忙碌,还是慢悠悠的享受生活,由你选择。生命中的某个触点,注定会触发我的记忆深处的一些人、一些事。岁月从指缝间溜过,令我回旧、忆旧,那些远去了的人与事,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作者简介:扛过枪、修过铁路,原汨纺下岗工人,现为岳阳市作协会员。
一审:梁墨源
二审:李栋
三审:梁军
责编:李栋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湖南日报新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