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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水文学丨渡河记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民生在线
阅读:365
2025-12-10 13:21:30

山路在晨雾里醒过来时,露水已经打湿了我 裤脚。三十五公里,像 卷怎么也拉不完 灰色胶片,每 帧都是相似 树、相似 弯、相似 喘气声。肩上二十斤 负担, 半是书, 半是母亲用土陶坛子装 腌菜——萝卜干、豆豉辣椒、脆黄瓜 ,密封得严严实实,却总有 丝咸香顽固地钻出来,混进山野 气息里。这味道将贯穿我未来 个月,就着食堂免费 米汤, 口咽下那些函数公式、英语单词、历史年代。

这是我第二次走向那所藏在县城边缘 补习学校。前 折返,已经让这条路上 石头都认识了我 脚步——它们 定在窃窃私语,议论这个总也走不出去 年轻人。父亲 心思是有形状 :是土瓷酒碗重重磕在八仙桌上 恼怒,是那句“二十岁,该挑家里 梁了”在堂屋里撞击出 回音。我没有争辩。争辩需要底气,而我 底气,正 滴不漏地存在那个腌菜坛子里,要靠它撑过接下来 三十天。

路是最懂得折磨人 。它先给你 段平缓 安慰,然后便是没完没了 爬升。肺叶像破风箱 样拉扯着,汗水流进眼角,刺痛。但我学会了和它谈判:数到葫芦壳悬崖茶马古道 第三百步,就允许自己停下,回头看看来处。那座盘踞在内半县 陈家河镇 村庄已经卷缩成 团青灰色 雾,贴在山坳里。那 茫然是巨大 ,仿佛刚才所有 攀爬都失去了意义。但只要转过身,路还在前方延伸着,你就只能继续把脚抬起来,落下,再抬起来。

真正 考验是澧水河。第 条河段就在家乡蔡家坪村口,它最温柔,清浅见底,踩着圆润 鹅卵石就能过去。冰凉 河水漫过脚踝,是 种严厉 抚慰。我总在这里多站 会儿,看水流如何不争不抢地绕开石头,又如何在远处汇成 股力量。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老子 话忽然有了具象 注解。那湍急处,反而是最浅 ;那平静 深潭,才暗藏着不可测 漩涡。

第二、三条河有了渡船。木船老旧,船帮上浸着深色 水痕。撑船 分别是两个寡言少语 老汉,他们脸上 沟壑纹路很深,像被这河水冲刷出来 次两毛。我口袋里通常只有 张皱巴巴 元纸币,是母亲偷偷 。她嘱咐我“该花要花”。但我常常是不容置疑地选择了泅渡。把衣服和书包、坛子托给同路 同学,自己赤条条地扎进河里。那怕是数九寒冬,我亦照常如此。那个时刻水包裹上来,世界瞬间变得简单。记忆里,只剩下划动 手臂、蹬动 双腿,和对岸那片越来越近 草地。水流 阻力是诚实 ,你用了多少力,它就给你多少前进。不像命运,有时你拼尽全力,却依然被推回原点。天气好 时候,游到对岸,就索性躺在草地上等太阳把身子晒干。看天上流云匆匆,那份短暂 无所有 轻松,竟成了奢侈 享受。

次渡河,是在盛夏 个暴雨后 黄昏。潭口古渡码头,河水变得浑浊而暴躁,翻滚着土黄色 泡沫。水太大了,我选择了坐船渡河。渡船在河心里剧烈地摇晃,像 片秋风里 叶子。我 只手紧紧 抱住装有坛子菜 行李,另 只手掌死死 抓住船舷梆子,甚至是指节都发白了。 直沉默 老汉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压过了水声:“后生,莫抓船舷梆子太紧。你越怕,船越晃。望着对岸,莫望脚下。”

我怔住了,慢慢松开些力道。眼睛 从那翻涌 、令人眩晕 黄色波涌水面抬起,望向对岸码头那棵熟悉 百年河柳树。船,果然稳了 些。那 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抵达对岸后,我掏出两毛钱递过去。老汉却没接,用下巴指了指我 书包:“留着买纸笔吧。读书,是好事。”他 眼睛 浑浊,却有 种河水般 深沉。我深深鞠了 躬,把那份重量连同他 话语, 起背在了肩上。

在千年码头——南岔最后 条河过完,县城破败 城墙就在眼前。但那意味着另 种“渡” 开始。暑期,为了挣生活费,我得务工去 。在桑植 中校门口 县教师进修学校招待所里 家“小龙人”餐馆,我找到了活计。餐馆本小利微,要每天营业到子夜。每天得等最后 批留校补习 学生晚自习课后加餐完毕,或者某位酒客趔趄着离开,我便开始冲刷地面。井水泼在满是油污 水泥地面上,刷子发出“唰—唰—” 单调声响,回荡在空旷 街巷里。清洗着 疲惫,也清洗着我纷乱 思绪。然后在并起 三张长凳上铺开草席,这就是我 床。三个半小时睡眠,这是精确计算后 恩赐。

凌晨四点半,闹钟以金属 尖锐刺破梦境。城市还在沉睡,我 战斗已经开始。浸米线,发木耳,熬骨头汤,剁肉臊子。昏黄 灯光下,蒸汽氤氲,将我包围。我背政治,背“物质决定意识”,背“螺旋式上升”,手里 刀却不停,把日子剁得细碎,再重新熬煮。店老板是个心善 胖婶,也是我 亲舅娘。有时会多煎 个荷包蛋扣在我碗里,什么也不说。那蛋黄颤巍巍 ,像 颗不敢触碰 希望。

最难熬 是午后那段漫长 空白 。阳光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像无数个悬而未决 问号。我坐在条凳上,掏出那些从废品站买来 、边角卷起 试卷和资料。那些铅字有时会跳动、模糊。困意如山倒来,我就用圆规尖轻轻扎自己 虎口。微小 刺痛换来清醒,像渡河时脚底硌到 尖石头,疼。但它却让你知道,自己还在路上。

年,高考改革 消息像远处 闷雷,滚滚而来。考纲要变,模式要调。对于我们这些已经跋涉太久 人来说,这无异于河中央改了航道。恐慌是难免 。许多同伴 眼神黯淡下去,像风中欲熄 烛火。夜里冲刷地板时,我看着水中自己晃动 倒影,那张年轻却过早刻上倦痕 脸,第 次认真地和自己对话:你怕 究竟是什么?是又 次失败,还是失败之后,再也找不到出发 理由?

答案,在又 次泅渡时,随着身体沉浮,渐渐清晰。我怕 ,是停在原地。只要还在向前,哪怕慢,哪怕姿势难看,河 对岸就总有可能抵达。改革 浪头打来,那就调整泅渡 姿势;行李沉重,那就系得更牢。目标从未改变——渡过去。

七月流火天。我第三次走进那个熟悉 、弥漫着石灰水与汗水味道 考场。蝉声嘶鸣,笔尖沙沙 。作文题是“路”。我没有写什么豪言壮语。我写了那些河,写了沉默 渡船老汉,写了凌晨四点半小城餐馆米粉在清水里如花般苏醒 姿态,写了刷地声中看到 星星。它们那么远,又那么亮,像钉在夜幕上 银色路标。笔下 个字,都带着河水 潮湿与山路 尘土。

红榜贴在校外县印刷厂斑驳 砖墙上,阳光刺眼。我 名字,终于没有出现在“落榜生” 名单里。它蜷缩在专科录取栏 中间,谦卑,却结实。我没有狂喜,只有 种巨大 、潮水退去后 宁静。仿佛 个长途跋涉 人,终于看到了炊烟,第 反应不是奔跑,而是停下脚步,整理 下磨破 肩带和散乱 头发。

开学前几日 午后,去学校转团组织关系 路上,又经过“小龙人”餐馆。舅娘正在剥葱,看见我,咧开嘴笑了:“考上了?”我点点头。她结清了我暑期 务工工资,又麻利 给我 张崭新 百元大钞。看着我,她长长 舒了 口气。撩起围裙擦擦手后,又转身从锅里捞出 大勺肉臊子,盛了满满 碗粉,上面卧着两个金黄 荷包蛋。“吃了这碗,前程似锦”,舅娘说。我继续埋头吃,热气瞬间熏湿了眼眶。

次回家 路,走得比任何 次都慢。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忠实 同伴。返家途中,我 路又 次渡过那五条河。又是潭口古渡口。我怀揣着务工工资和舅娘 给我 张百元大钞,心里踏踏实实地坐上了老汉 渡船。他看了看我空了 背包和轻松 神情,依旧没说什么。只是在那天靠岸后,摆了摆手,没有收我 船钱。船桨在水面划出长长 波纹,那波纹 圈圈荡开,久久没有散去。

如今,三十年如河水般流逝。我坐在书房里,窗外是城市 灯河,璀璨却无声。坛子早已不知去向,腌菜 滋味却成了我灵魂深处 味蕾记忆——那是 种在匮乏中沉淀出 、支撑人走下去 底味。我常常想起那些渡河 时刻。人生啊,原来不过是 次接 泅渡与摆渡。从已知 岸,奔向未名 岸。有 河有名,叫“青春”,叫“挫折”,叫“复读”,叫“机遇”;有 河无名,只是日复 日生活 本身。

如今,那条崎岖 求学山路,早已通了高速。来来往往 汽车拉近了回家 路程。那些渡口,也在高高 桥梁下消失了。但在我生命 版图上,它们以最初 样貌永恒驻守在内心深处。我终于懂得,当年背负 ,从来不只是二十斤 行李,更是 个少年在重压下不肯熄灭 、对远方 全部想象。而所有 迂回、所有 浸泡、所有 挣扎,都不是弯路,它们就是路本身——是河水塑造了河床,是泅渡定义了对岸。

夜深了,我关掉灯。黑暗中,那纯属于山野 、清澈冰凉 水声,又 次漫过耳际边,亲切如初。它提醒我:无论走出多远,你都是从那条河渡过来 人。而前方,永远有下 道流水,等待着被听见,被穿越,被赋予意义。

责编:王玺青

一审:熊惠

二审:杨明

三审:陈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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