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在晨雾里醒过来时,露水已经打湿了我的 裤脚。三十五公里,像一 卷怎么也拉不完的 灰色胶片,每一 帧都是相似的 树、相似的 弯、相似的 喘气声。肩上二十斤的 负担,一 半是书,一 半是母亲用土陶坛子装的 腌菜——萝卜干、豆豉辣椒、脆黄瓜 ,密封得严严实实,却总有一 丝咸香顽固地钻出来,混进山野的 气息里。这味道将贯穿我未来的 一 个月,就着食堂免费的 米汤,一 口一 口咽下那些函数公式、英语单词、历史年代。
这是我第二次走向那所藏在县城边缘的 补习学校。前一 次的 折返,已经让这条路上的 石头都认识了我的 脚步——它们一 定在窃窃私语,议论这个总也走不出去的 年轻人。父亲的 心思是有形状的 :是土瓷酒碗重重磕在八仙桌上的 恼怒,是那句“二十岁,该挑家里的 梁了”在堂屋里撞击出的 回音。我没有争辩。争辩需要底气,而我的 底气,正一 滴不漏地存在那个腌菜坛子里,要靠它撑过接下来的 三十天。
路是最懂得折磨人的 。它先给你一 段平缓的 安慰,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 爬升。肺叶像破风箱一 样拉扯着,汗水流进眼角,刺痛。但我学会了和它谈判:数到葫芦壳悬崖茶马古道的 第三百步,就允许自己停下,回头看看来处。那座盘踞在内半县 陈家河镇的 村庄已经卷缩成一 团青灰色的 雾,贴在山坳里。那一 刻的 茫然是巨大的 ,仿佛刚才所有的 攀爬都失去了意义。但只要转过身,路还在前方延伸着,你就只能继续把脚抬起来,落下,再抬起来。
真正的 考验是澧水河。第一 条河段就在家乡蔡家坪村口,它最温柔,清浅见底,踩着圆润的 鹅卵石就能过去。冰凉的 河水漫过脚踝,是一 种严厉的 抚慰。我总在这里多站一 会儿,看水流如何不争不抢地绕开石头,又如何在远处汇成一 股力量。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老子的 话忽然有了具象的 注解。那湍急处,反而是最浅的 ;那平静的 深潭,才暗藏着不可测的 漩涡。
第二、三条河有了渡船。木船老旧,船帮上浸着深色的 水痕。撑船的 分别是两个寡言少语的 老汉,他们脸上的 沟壑纹路很深,像被这河水冲刷出来的 。一 次两毛。我口袋里通常只有一 张皱巴巴的 一 元纸币,是母亲偷偷塞 的 。她嘱咐我“该花要花”。但我常常是不容置疑地选择了泅渡。把衣服和书包、坛子托给同路的 同学,自己赤条条地扎进河里。那怕是数九寒冬,我亦照常如此。那个时刻水包裹上来,世界瞬间变得简单。记忆里,只剩下划动的 手臂、蹬动的 双腿,和对岸那片越来越近的 草地。水流的 阻力是诚实的 ,你用了多少力,它就给你多少前进。不像命运,有时你拼尽全力,却依然被推回原点。天气好的 时候,游到对岸,就索性躺在草地上等太阳把身子晒干。看天上流云匆匆,那份短暂的 、一 无所有的 轻松,竟成了奢侈的 享受。
有一 次渡河,是在盛夏一 个暴雨后的 黄昏。潭口古渡码头,河水变得浑浊而暴躁,翻滚着土黄色的 泡沫。水太大了,我选择了坐船渡河。渡船在河心里剧烈地摇晃,像一 片秋风里的 叶子。我一 只手紧紧的 抱住装有坛子菜的 行李,另一 只手掌死死的 抓住船舷梆子,甚至是指节都发白了。一 直沉默的 老汉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压过了水声:“后生,莫抓船舷梆子太紧。你越怕,船越晃。望着对岸,莫望脚下。”
我怔住了,慢慢松开些力道。眼睛 从那翻涌的 、令人眩晕的 黄色波涌水面抬起,望向对岸码头那棵熟悉的 百年河柳树。船,果然稳了一 些。那一 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抵达对岸后,我掏出两毛钱递过去。老汉却没接,用下巴指了指我的 书包:“留着买纸笔吧。读书,是好事。”他的 眼睛 浑浊,却有一 种河水般的 深沉。我深深鞠了一 躬,把那份重量连同他的 话语,一 起背在了肩上。
在千年码头——南岔最后一 条河过完,县城破败的 城墙就在眼前。但那意味着另一 种“渡”的 开始。暑期,为了挣生活费,我得务工去 。在桑植一 中校门口的 县教师进修学校招待所里一 家“小龙人”餐馆,我找到了活计。餐馆本小利微,要每天营业到子夜。每天得等最后一 批留校补习的 学生晚自习课后加餐完毕,或者某位酒客趔趄着离开,我便开始冲刷地面。井水泼在满是油污的 水泥地面上,刷子发出“唰—唰—”的 单调声响,回荡在空旷的 街巷里。清洗着一 天的 疲惫,也清洗着我纷乱的 思绪。然后在并起的 三张长凳上铺开草席,这就是我的 床。三个半小时睡眠,这是精确计算后的 恩赐。
凌晨四点半,闹钟以金属的 尖锐刺破梦境。城市还在沉睡,我的 战斗已经开始。浸米线,发木耳,熬骨头汤,剁肉臊子。昏黄的 灯光下,蒸汽氤氲,将我包围。我背政治,背“物质决定意识”,背“螺旋式上升”,手里的 刀却不停,把日子剁得细碎,再重新熬煮。店老板是个心善的 胖婶,也是我的 亲舅娘。有时会多煎一 个荷包蛋扣在我碗里,什么也不说。那蛋黄颤巍巍的 ,像一 颗不敢触碰的 希望。
最难熬的 是午后那段漫长的 空白 。阳光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像无数个悬而未决的 问号。我坐在条凳上,掏出那些从废品站买来的 、边角卷起的 试卷和资料。那些铅字有时会跳动、模糊。困意如山倒来,我就用圆规尖轻轻扎自己的 虎口。微小的 刺痛换来清醒,像渡河时脚底硌到的 尖石头,疼。但它却让你知道,自己还在路上。
那一 年,高考改革的 消息像远处的 闷雷,滚滚而来。考纲要变,模式要调。对于我们这些已经跋涉太久的 人来说,这无异于河中央改了航道。恐慌是难免的 。许多同伴的 眼神黯淡下去,像风中欲熄的 烛火。夜里冲刷地板时,我看着水中自己晃动的 倒影,那张年轻却过早刻上倦痕的 脸,第一 次认真地和自己对话:你怕的 究竟是什么?是又一 次失败,还是失败之后,再也找不到出发的 理由?
答案,在又一 次泅渡时,随着身体沉浮,渐渐清晰。我怕的 ,是停在原地。只要还在向前,哪怕慢,哪怕姿势难看,河的 对岸就总有可能抵达。改革的 浪头打来,那就调整泅渡的 姿势;行李沉重,那就系得更牢。目标从未改变——渡过去。
七月流火天。我第三次走进那个熟悉的 、弥漫着石灰水与汗水味道的 考场。蝉声嘶鸣,笔尖沙沙 。作文题是“路”。我没有写什么豪言壮语。我写了那些河,写了沉默的 渡船老汉,写了凌晨四点半小城餐馆米粉在清水里如花般苏醒的 姿态,写了刷地声中看到的 星星。它们那么远,又那么亮,像钉在夜幕上的 银色路标。笔下的 每一 个字,都带着河水的 潮湿与山路的 尘土。
红榜贴在校外县印刷厂斑驳的 砖墙上,阳光刺眼。我的 名字,终于没有出现在“落榜生”的 名单里。它蜷缩在专科录取栏的 中间,谦卑,却结实。我没有狂喜,只有一 种巨大的 、潮水退去后的 宁静。仿佛一 个长途跋涉的 人,终于看到了炊烟,第一 反应不是奔跑,而是停下脚步,整理一 下磨破的 肩带和散乱的 头发。
开学前几日的 午后,去学校转团组织关系的 路上,又经过“小龙人”餐馆。舅娘正在剥葱,看见我,咧开嘴笑了:“考上了?”我点点头。她结清了我暑期的 务工工资,又麻利的 塞 给我一 张崭新的 百元大钞。看着我,她长长的 舒了一 口气。撩起围裙擦擦手后,又转身从锅里捞出一 大勺肉臊子,盛了满满一 碗粉,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 荷包蛋。“吃了这碗,前程似锦”,舅娘说。我继续埋头吃,热气瞬间熏湿了眼眶。
这一 次回家的 路,走得比任何一 次都慢。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忠实的 同伴。返家途中,我一 路又一 次渡过那五条河。又是潭口古渡口。我怀揣着务工工资和舅娘塞 给我的 一 张百元大钞,心里踏踏实实地坐上了老汉的 渡船。他看了看我空了的 背包和轻松的 神情,依旧没说什么。只是在那天靠岸后,摆了摆手,没有收我的 船钱。船桨在水面划出长长的 波纹,那波纹一 圈圈荡开,久久没有散去。
如今,三十年如河水般流逝。我坐在书房里,窗外是城市的 灯河,璀璨却无声。坛子早已不知去向,腌菜的 滋味却成了我灵魂深处的 味蕾记忆——那是一 种在匮乏中沉淀出的 、支撑人走下去的 底味。我常常想起那些渡河的 时刻。人生啊,原来不过是一 次接一 次的 泅渡与摆渡。从已知的 岸,奔向未名 的 岸。有的 河有名,叫“青春”,叫“挫折”,叫“复读”,叫“机遇”;有的 河无名,只是日复一 日生活的 本身。
如今,那条崎岖的 求学山路,早已通了高速。来来往往的 汽车拉近了回家的 路程。那些渡口,也在高高的 桥梁下消失了。但在我生命的 版图上,它们以最初的 样貌永恒驻守在内心深处。我终于懂得,当年背负的 ,从来不只是二十斤的 行李,更是一 个少年在重压下不肯熄灭的 、对远方的 全部想象。而所有的 迂回、所有的 浸泡、所有的 挣扎,都不是弯路,它们就是路本身——是河水塑造了河床,是泅渡定义了对岸。
夜深了,我关掉灯。黑暗中,那纯属于山野的 、清澈冰凉的 水声,又一 次漫过耳际边,亲切如初。它提醒我:无论走出多远,你都是从那条河渡过来的 人。而前方,永远有下一 道流水,等待着被听见,被穿越,被赋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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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桑植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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