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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年夏天，我都会带家人去五道水住上一两个晚上。
这个湘鄂边界上的小镇，隐居在大山的褶皱里。“五”是概词，顾名思义，属地溪流纵横。小镇的建制在两水交欢的地方。青山如屏，小桥人家沿溪一线坐落，四条百米小街弥漫人间烟火气。“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五道水山水相依，形神兼备。袖珍，精致，宁谧，超然世外，仁者可以赏玩，智者难以自拔。“三湘四水”中澧水的发源地，八大公山国家自然保护区的裙带。
“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写的就是这里。
一棵百年老树端坐正中，是小镇最权威的史官，铜枝铁柯记录每一段繁华和落寞，每一丝叶脉都连通时光隧道。湘川古盐道曾穿梭其间，那些挑脚客和风尘女、青丝帕和旱烟袋纠缠了半生的情缘，像树下一茬茬的青篙一样漫漶出来，似真似幻。故事中的离愁和厮恋，都在树下久久不散。
鸟雀是小镇的网络博主，来去自由，俯看人间，早晚点评，随心批注。在静夜里，偶尔有两声罄音划过小镇的夜琴，是五道水最空灵的梦呓。
走在这样的小镇上，一颗噪杂的心随着脚步放慢渐渐沉静下来，一种精神释然和从容从身体出窍。如果刚从劳形的案牍中分身出来，或者携了一身旅途的尘埃，那是最好不过，你很快沉醉其中，忘乎所以。断断续续的青石板，一页一页翻阅着过往。沧桑古朴，包浆锃亮，不是一两个百年时光可以雕琢出来的。多少游子的草履重重叠叠，多少骡马的蹄声铮铮交织。不知不觉已到小街尽头，青山满目，倏忽间人生百年过去，世事流转无常。扭头走向另一条小街，烟火重现人间，大有人生洗尽铅华、从头再来的感觉。每年去五道水，都像是和久别的老友重逢，既有旧识寒暄的熟悉，也有重开话题的新颖。
如果心神疲乏了，不妨走出小镇，沿着无人的小路溯溪而行，行至水穷处。去坐，坐看云起时。问候苍翠山林和无名芬芳，打听季节的轮回，亲近草叶上的群星，解开芦苇的一脸茫然。
五道水的灵魂是水。每一条溪流都水清沙白，每一段乐章都在浅斟低吟。水草曼妙，藤萝纷披。树荫下，泉眼边，鱼戏其间，“皆若空游无所依”。
水和人一样，静则生慧。五道水的水饱含艺术成分。七眼泉边，大山灵感迸发，七窍出水，洋洋洒洒，下笔万言，像个散文大家。如果说每个泉口是短章，汇聚起来就是鸿篇巨著。长潭沟是工笔画家，有一颗专注的艺术心，不蔓不枝，不急不躁，潺潺涓涓，一生都在修炼自己的沉静之美。而岔角溪的水则是张旭和怀素的狂草，狷介，率性，从泉眼奔涌而出，奔突而去，豪放的“一笔书”，泼墨飞白，纵然溪中乱石也不能遏制他的激情。鸦雀洞是浪漫主义的行吟歌手，一段舒缓，一段湍急，一段低迴，一段高亢，环环相扣，阳关三叠。最喜欢汪家坪的水潭，深邃，幽静，每一口深潭都是智者的眼神，一眼洞穿千年。“易学大师”和“禅学大师”们枯坐在老柳树下，闭目冥思，轻易不显真容。一旦开口，每一个漩涡都蕴含禅机，每一丛水草都飘拂哲思。
老树的正对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面馆，一年四季坐满了食客。老板大方，满足山里人的肚量，馋人的青椒肉丝臊子盖成尖儿。南来北往，贩夫走卒，在这里补充脚力。钱屉不锁，二维码在那里，老板头也不抬，只管心无旁骛地忙活手上。来不迎，走不送，来者都是客，不厚此薄彼，主打一个快捷、便当和实惠。
若要大快朵颐，得去七眼泉边的那片小店。野店无幌，只有门楣上用木炭头歪歪扭扭地写着“七眼泉餐馆”。进门，设施十分简陋，却洁净异常，水边人家多是如此。几把靠背松木小椅围着一个土家火塘，火塘上方是黢黑的竹梭筒，如果是冬天，梭筒上方必是密密匝匝的腊肉。这些布置不过是山里人家最普通的陈设，却随意拿来待客，客人也不见怪。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店中唯一的人物，皮肤白皙，精明利索，“吃饭啵？”初始让人感到爱理不理的冷淡。后来才知来往的大多是回头客，湘鄂边界的过路人。我这头一回去的新客，让她发愣。
生了火，她站在塔坎上扬起嗓子吆喝一声，必有一个头顶包谷天花的粗壮汉子从绿茵茵的地里钻出来，不用过多言语，他已放下锄头，在溪里洗净了手脚。不用点主菜，慕名而来为的是那一道招牌菜“小炒肉炖豆腐”，就是这样一个粗壮汉子会炒得一手好菜，而且远近有名。果然，肉是当地包谷野草饲养长大的土猪，久违的味道直扑味蕾。小磨豆腐清香水嫩，入口即化。老板娘的热情已经全盘激活，眉眼动人，将木椅和餐具擦了又擦，忙不迭地将小碗配菜送上来，围在火塘边，不过苦瓜、紫苏、黄瓜、洋藿、葫芦、四季豆之类的时令蔬菜，加上就地取材的溪中鱼虾，咸淡相宜。她介绍风物人情、各式吃法。夏燥，新鲜肉配水豆腐，青葱和生姜辅料。冬寒，腊肉须配干豆腐，干红辣椒入味。
“入冬了你来吃腊肉，八大公山上下来的散养猪，纯栗木炕的，有草木香，包管你一块肉搭一碗饭。”
我很喜欢于和伟的《只字不提》，尤其是“山外的山，我望不穿，清风过肩犹似故人在眼前”那几句。平时蜗居在湘西北的小县城，常常一个人独处，曲中意味，只有自己明白。最要好的知己朋友散落四方，我住溪头，君住江畔。山长水阔，大家数年难得一见，有的一别之后终身不复相见。在五道水唱这首歌，心和境是契合的，当唱到“故人”二字，已经满含热泪。
说到民歌，五道水当属澧水上下第一。源头的水擦亮了五道水人的嗓子。老一辈如袁绍荣，中生代如黄道英，新生代薪火相传，如谢静。盘歌、小调、山歌、花灯，无所不能。若要对歌，来者不拒：“叫我唱歌就唱歌，叫我撑船就下河”“唱歌不怕歌师傅，撑船不怕烂岩壳”“粟米下锅好大的芯，蚂蚁过河好大的胆”，唱萌动的春心：“高山砍柴不用刀，大河挑水不用瓢，好姐不用郎开口，只要眨眼动眉毛”“韭菜开花细绒绒，有心恋郎不怕穷，只要二人情意好，冷水泡茶慢慢浓”。唱爱情的忠贞不渝：“男：我三五两年不得来，你个儿移花别处栽。女：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挨，钥匙不到锁不开。”
五道水的月亮是善解人意的。那一夜，一家子落在老树桥头的“民族旅店”，枕着溪声入眠，半夜如厕，只见窗外亮如白昼，圆月像水洗过一样干净。月光如银，溪声十里，照拂之处，陶然忘机。突然浮现弘一法师的“执象以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任由那纤尘不染的光华照进心底，照在妻儿恬静的睡脸上，照进那均匀的呼吸里……
那一刻，我真的是很热爱啊！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中的苟且和零碎，原谅了诸多不快和失意，真想把那婵娟望舒一拥入怀！
秋风骤起，芦苇低吟。很想再去一趟五道水，一来想领略一下她秋冬的壮美，二来去践七眼泉边小店之诺，以解我的莼鲈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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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桑植县融媒体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