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纯青

◇夫咏

一

陈灿宇往窑里加了些木柴，火焰的跳动从柔和渐至剧烈，在他的眼睛里，慢慢幻化成了一群跳舞的小人——她们在跳着某种古老的祭祀舞蹈。

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端起旁边小凳子上的酒杯，美美地滋了一口，又从瓠子里倒出了一些续上。窑里面烧着十几把执壶、一百多个酒杯和茶盅，为了做这些东西，他可是一个多月没沾过酒了。

纯古法酿制的酒泛着淡金色，仿佛那些稻谷、高粱、小麦吸收的阳光，又被重新释放了出来。浓郁的酒香，像山谷里的风，带着野花草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每一个嗅觉细胞。啜饮之间，舌头触感醇厚绵柔，依稀是大地的苍茫、土壤的温润。

盛酒的青瓷酒杯，胎薄质轻，却又神奇的透着一种磅礴与厚重，这是用来自湘江与洞庭交汇之处的陶泥塑造的，仿佛大江大湖的雄浑与江南山川的婉丽，都演绎在这小小方寸之间。豆青的釉色，温润而深邃，就像那一掬湘江之水，映照着雨过之后的天青色，永远都在酝酿着一个烟雨江南的幻梦。而那一点点窑变的色彩，浮现于淡青之上，仿佛上古的雕纹，记载着某种穿越时空的暗示。这让陈灿宇感觉酒杯里住着一个灵魂，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是岳州窑无数古代窑工的。

天色暗了下来，淡淡的火光投到了远处墙边的架子上，有一些金色的反光，那里散放着几本证书：2019年的“岳阳市巴陵工匠”，“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优秀传承人”，2022年的“岳阳市高层次人才”、2024年的“岳州窑市级代表性传承人”……

陈灿宇脸上流露出一丝缅怀的神色：也有二十多年了啊！不知不觉，自己居然在这条路走了这么久。

二

有些记忆真的很神奇，他记得2000年那个傍晚，因为无聊跑到了文化馆不远处的湘江边上。河滩上有很多磨去了棱角的瓷片瓦片，就随手捡几个打水漂漂。有几个瓦片颜色和手感很特别，他低头细细琢磨起来，不料这一琢磨，就是二十多年！

陈灿宇并不知道，沿着这段湘江河道，究竟有多大的范围是古岳州窑的区域。那些陶片瓷片给他的亲切感，让他的血液里的某种基因被悄然激活。

回到办公室里，他对着摆在桌上的古岳州窑陶片出神很久。“传承”两个字在他脑海里盘旋，父亲和伯父都是地地道道的窑工，现在，到他了吗？

县文化馆是他复员安置的单位，刚好也正在筹划整理岳州窑文化，这让他研究岳州窑如鱼得水，他一边疯狂地收集那些古代残留下来的碎片，一边大量查找与岳州窑有关的资料。那一段时间，他的心神完全被这种古老的技术与艺术所占据，反复考虑之后，他做出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定：还原岳州窑。

手艺这一关，他倒是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手拿把掐，但他知道自己需要学更多东西。

天赐机缘，当时县里面最有名望的一位艺术大师巢善宝老师，经常在文化馆教习泥塑。他拜了师父，跟在巢老师后面，恶补了一段泥塑艺术和基础美术。行伍出身的他，原来只喜欢耍耍把式、练练气功，至于搞艺术，他着实有些忐忑。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巢老师看见桌上几件充满灵气的泥塑作品，有些诧异地问道：“陈灿宇做的？”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巢老师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又仔细看了看他顺手做的古岳州窑器型泥坯，嘴角兀然露出一丝微笑：“你出师了！”

知道陈灿宇的还原岳州窑的想法后，文化馆也给予了及时的支持，让他在馆里面腾出几间房子作为场地。陈灿宇买来基础设备、原料和燃料，岳州窑古法还原工作室初步做了起来。

接下来时间，陈灿宇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没错，就是“修炼”，只不过这种修炼就是没完没了的“玩泥巴”。

两年时间，他几乎把所有看到过的古岳州窑器型都还原了出来。一些在图谱上残缺的器型，也在他独特的思维下得到尽可能合理的复原。

三

但他还是遇到了难题，岳州窑的陶瓷有青釉和黄釉两系，色彩呈现取决于釉水中的矿物离子。最开始他按图索骥，用纯粹的化学思维去调配釉水，色彩倒是出来得差不多，但总是觉得古岳州窑陶瓷器那种的独有韵致没有还原出来，空有其形，不得其神。在这个关口上，他被卡住了好几年。

陈灿宇再次来到湘江边上，苦苦思索着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不远处的湘江河水静静流淌，那种从容和雄浑的气质，仿佛亿万年都不曾改变。他静静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远远的江岸隐入深沉的暮色。蓦然，他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一些什么。

回到工作室，他完全推翻了自己之前配置釉水的思路，采用了一种从未用过的方法：以草木灰浸出液为基，调入大量古岳州窑区出产的各种矿物原料，逐个进行试验，将每次试验的样品与之前收集的古代碎片比对，寻找近似的颜色。与此同时，他不断试验不同燃料、不同温度、不同通气条件下的成品特点，摸索不同火焰产生的烧制效果，寻找窑变的蛛丝马迹。他以最虔诚的态度，摸索着自古流传的岳州窑遗传密码。

陈灿宇感觉自己真的在穿越，他的时间仿佛定格在了千百年前，在那里，他与无数古代窑工无声地交流着。

直到装实验笔记的柜子都快塞不下了，岳州窑那一抹神秘的青绿，终于从陈灿宇的试验窑里、从炽热的火焰中乍然绽放，精致而典雅，美丽而灵动！

一整套成熟的岳州窑还原工艺体系，也逐渐呈现在陈灿宇的脑海中。

四

越是往前走，陈灿宇越是感觉这条路没有止境，按照古法技艺，陶泥、釉料、燃料、温度，这四种因素事实上可以变化出无数组合，产生无数种可能。他感觉自己不是掌握了一种技艺，而是进入了一个宇宙，那一片美丽的青绿和赭绛，让他深深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二十多年里，陈灿宇倒是先后把自己工作室搬迁了几次，现在的鹤龙湖“岳州窑烧制技艺传习所”，是2021年最后一次搬迁的选址，单独的厂房，地方宽大了不少。

在简陋的工场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折腾着那些陶泥和釉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火焰在陶坯上舞蹈。手下的岳州窑作品，已经累积到近百种之多，从汉代到明清的器型都有。架子上的陶瓷器，清晰地描绘着岳州窑的历史脉络。

而历史与传承并不是陈灿宇的全部，很多作品的釉面，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颜色，灵动深邃的光泽，让人感觉岳州窑不仅仅是一种历史陈迹，他，拥有活着的灵魂。

陈灿宇仍然过着十分原始的生活，他有个习惯，别人请他吃饭，他永远只喝自酿的酒。他一直记得九年前鹅形山里那个老人，在传给他这套古法酿酒秘方时眼睛里的那种虔诚。

“老祖宗的好东西，一定要好好留着啊！”

看着手上的酒杯，手指轻轻摩挲青绿色的釉面，他忽然觉得，老祖宗的好东西，其实本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作者简介：夫咏，本名胡勇，湘阴县诗歌散文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现供职于湘阴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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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梁墨源

来源：湘阴县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