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门客户端4月14日讯(记者 陈千中)南坪河的水醒得比鸡鸣早。当壶瓶山的轮廓还浸在靛青色的混沌里,河面已浮起牛乳般的雾气。天还没完全亮透,清晨的露水还在珙桐树叶上打转,我已踩着湿滑的青苔往“湖南屋脊”壶瓶山下的神景寨深处钻。
向导老康说九十二岁的老艄公唐自炎住在石碾子沟,那里是澧水支流江坪河最险的河段,"过去放排的见了都要磕三个头才敢过"。枯藤突然勾住背包,惊起几只绿翅山雀,扑棱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调子,像锈刀刮过岩壁。
我蹲在河边一块巨石上剥橘子,指尖沁出酸涩的香。忽然听见上游传来一声"哎——嘿!",像竹篙刺破云翳,那回声仿佛几十条嗓子应和着炸开,惊得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老康把随身的茶壶挂在身边的树枝:"听,这是老艄公上滩的调子,是唐老爹的声音,前面200米就到他家了。"
竹篱笆上晾着的棕蓑衣还在滴水,老艄公唐老爹已拄着树藤木拐杖迎出来。他耳垂上淡去的银环痕,是土家汉子放排时的辟邪印记。"现在哪还有人记得'三篙不过回头浪'咧",他咧开缺牙的嘴笑,指节凸起的手掌摊开,掌纹里淤着洗不净的桐油渍。
20世纪50年代,“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春风吹进湖南屋脊壶瓶山时,号子声里多了柴油机的轰鸣和铁锤钢钎的叮当。最后一批木排停在了黄虎港码头。老排工们做了个竹根烟枪送给老艄公,竹竿上刻着十来个名字——那是曾经沉在思儿潭的排工兄弟。
火塘吊锅里煮着岩耳汤,巴老爹突然扯开衣襟。蜈蚣状的疤痕从锁骨爬到肋下,在幽暗木屋里泛着磷火似的微光。"四九年走排留下的。"他说那年春汛来得邪乎,三十根青冈木在三碗酒险滩拧成麻花。领头的田把式唱到"莫叫寡妇哭断肠"时,整条排被浪头抛起三丈高。唐老爹比划着折断的桡片如何扎进肉里,火塘爆开的火星落进他凹陷的眼窝,汤的他泪流满面。
窗外的斑鸠叫了三遍,老人起身翻出个桐油布包。褪色的蓝帕子里裹着半截野藤,断口处的蝴蝶扣依然精巧。"这是田把式最后打的结。"他的拇指摩挲着早已石化的藤条,仿佛触摸到某个惊涛拍岸的黄昏。藤条下压着泛黄的五线谱《上滩号子》,休止符旁洇着可疑的褐斑。我们毫无倦意,仔细聆听着唐老爹回忆老艄公们放排的故事。
老艄公的祖父、父亲都是艄公。他说,祖父经常告诫年轻排工,扎排时要往青冈木缝隙抹三道桐油灰,那是给河神的买路钱。用野藤捆扎原木,收尾时必定系个蝴蝶扣——这结子能网住恶浪里的水鬼。
聆听着古老的传说,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另一幅画面:一条条木排刺破浓雾,像一队沉默的黑龙游进视野。赤膊汉子们脚趾紧扣原木,古铜色脊背凝着露珠,粗麻纤绳在肩头勒出紫红的沟壑。领头的老艄公青布包头,喉结滚动处迸出的号子带着铁锈味:"日头爬坡啰——"尾音甩向两岸绝壁,撞得岩壁簌簌落土。应和的声浪如惊雷碾过河面:"踏碎阎王殿啊——"这歌声里裹着千年桐油的气味。
唐老爹说,他第一次掌头篙是十八岁。他爹在排尾吼《过滩调》:"岩鹰展翅要高飞",少年接腔的颤音撞在崖壁上:"嫩竹扁担挑千斤"。稚嫩的嗓音撞在崖壁上,惊落几瓣迟开的杜鹃。山里的日头给每根原木镀上金边,恍如众神遗落的肋骨顺流而下。此刻我忽然懂得,那些翻山越岭的号子,原是老排工们生命本身的韵脚。
在木排冲进思儿滩的刹那,他的父亲总是会转调哭嚎:"儿啊儿啊莫撒手,你娘煨着老姜汤——"浪花灌进所有人鼻腔,排工们突然爆出虎啸,脚趾几乎抠进木头。当排尾终于甩脱漩涡时,他发现掌心里还粘着半片指甲。
"左三篙来右三桨,莫叫婆娘守空房!"老艄公忽然冲我挤眼,吼出即兴歌词。他说洗衣的土家幺妹最爱听荤调子。春汛时节,号子裹着桃花汛在壶瓶山峡谷横冲直撞。排工们见着岸边捣衣的彩裙,号子便掺了蜜:"对岸阿妹穿红装,辣得老子心发慌"。姑娘们扬着棒槌笑骂,捶衣声应和着粗粝的歌声,震得水底游鱼乱窜。有回他盯着个绣蓝边围裙的媳妇走神,木排险些撞上蛤蟆石,从此得了个"蛤蟆艄公"的诨名。
谈话中,唐老爹40多岁的孙媳妇,一位热情好客的土家妇女开始为我们烧中饭。火塘的篝火舔舐着吊锅里的腊肉,溢出满屋的土家香味。老艄公摸出竹叶,吹了两句《十二月调》。他说,土家排工的女人更艰辛。她们的故事都藏在这《十二月调》里。"三月桐花白生生,哥放木排下常德",唐老爹的奶奶就是唱着这曲子,把蓝边围裙系在了祖父的腰上。不知多少夜晚,奶奶在渡口石阶坐成露湿的雕像,直到晨雾里飘来变了调的《思归令》——祖父的木排被日本人的炮弹打散,祖父在江心泡了半宿,怀里一直抱着蓝围裙。
解放初期,壶瓶山人还有放排的习惯。山里百姓的主要收入还是靠卖木材。1950年那趟排,七八条汉子运木材出山。过杨家坪时突遇山洪,号子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唐老爹眼见丈长的原木像火柴棍般折断,排工老田头的尸首卡在礁石间,手里还攥着孙儿的虎头鞋。幸存者带回的,只有半首染血的《祭江谣》:"河水悠悠十八弯,弯弯都是鬼门关......"
“澧水船工号子”“土家木排旧纤绳” 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记起去年在常德柳叶湖观看《澧水船工号子》大型展演,听到演员们变调的《上滩号子》,"太阳出山啰——",沙哑的尾音散入雾气,惊飞一群白鹭。宛如陈年野藤发出的噼啪裂响,混浊的澧水在抚摸大山的脊梁。
暮色漫过门槛时,康导执意送我到泥沙集镇。残阳把渫水河面染成血痂色,他突然用手指扣紧崖边老松:"听!"江风穿过岩穴,恍惚传来金属质感的吼声。这位一辈子扎根山区,从事土家文化挖掘传承的汉子,胸腔震颤出沙哑的调子:"哟嗬——蛟龙摆尾要抬头喂——"
回城的大巴驶过黄虎港大桥时,我摸出录音笔。沙沙杂音里突然迸出清越的"哟嗬"声,惊得邻座打盹的姑娘猛然睁眼。转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壶瓶峡谷,恍惚看见几十条精赤上身的汉子正踏浪而来,古铜色脊背刺破霞光,把千年号子楔进“湖南屋脊”的巍巍骨缝。我想:这些歌谣,终究要在浪尖上才能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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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石门县融媒体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