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姓氏
◇ 李笑梅
八十年前,一乘沿袭了几千年的大红花轿,在袅袅娜娜的唢呐声中,把一名石姓女子抬到了离娘家二里外的李家湾。
她就是我的母亲。一个靠着十几亩田地吃租子的破落户家的女子。母亲几岁时,外婆外公就相继去世,留下她和年迈的祖母,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及至长大成人,就由祖母做主,许了婆家。出嫁前,不知婆家的门朝东还是朝西,也不知要嫁的是怎样一个人。掀开红盖头,只有满心的忐忑不安。
母亲从小生活在人丁单薄的家庭,习惯了安静单纯的日子。而父亲的家庭却是热闹得很。父亲有十兄弟,他排行老五。母亲嫁进来时,面对的是一个三十几口人的大家庭。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讨食,其复杂和艰难,可想而知。母亲生性文静,知书达理,不喜争抢;父亲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喜圣贤书,凡事不肯出头。这样一来,母亲只能在繁杂的人事中独自挣扎。
初为人妇,母亲把青丝一绾,匆匆把闺梦打个包,藏进红木箱中,专心应对如潮涌来的日常琐碎。
家中大小包括长短工有几十口人,在一口大锅里吃饭,妯娌们轮流负责厨房。在娘家,母亲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于做饭,只能两眼一抹黑,边学边上。与泼辣干练的妯娌们相比,她有点相形见绌笨手笨脚,常常因煮不熟饭或炒不好菜,害怕挨长辈的骂或被妯娌们奚落而偷偷抹眼泪。吃饭时,总是要等到家里的长辈和男人们、做事的长短工吃完之后,妯娌们才能就着残羹剩饭随便扒拉几口。柔弱的母亲总是没法吃饱,她不愿意去争抢,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意失去体面。她常说,她是石家的女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娘家,吃亏事小,不能失了分寸,不能丢了娘家的脸面。
一年之后,大姐出生了。那时,女人生下第一个孩子称为“改号”,即改姓。从此,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姓氏,屈从于夫姓,族谱上名为“李石氏”。
大姐不到一岁,大家庭就分崩离析。父母亲的小家从这棵大树上剥落下来,寄居在乱世的一角,开始繁衍生息。分家所得的仨瓜俩枣,坐吃势必山空,父亲为了生计,也为了自己的理想出去闯荡。当时正值抗日,父亲应召入伍,当了一名国民党军的文书,几年杳无音讯。母亲带着大姐,独自顶门立户,过着清苦的日子。这期间,日军侵入湘阴,到处烧杀抢掠,为了躲避日机的轰炸,免遭日军的蹂躏,母亲带着孩子东躲西藏,有时在荷叶塘里一泡就是一天,也因此坐下了一身的病。
父亲跟着国军一路溃逃,毫无建树,加之不满军队里的腐败,因此萌生退意,辗转千里逃回家中。为了养家糊口,父亲仗着肚子里的几点墨水,开了一家私塾,成了教书先生。那时候的先生是颇受人尊敬的,母亲也因此沾了光,过了一把先生娘子的瘾,顺带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生儿育女,似乎是女人的宿命。母亲在父亲为她撑起的天空下,享受着做母亲的快乐,也承受着生活的苦难。少女时代的期盼和梦想湮没在滚滚红尘里,成为吃饱穿暖的现实愿景,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啃噬得千疮百孔。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困难,人民困苦。父亲当时在大队当会计,管着大队的钱粮,大笔钱粮从手里进出,他也从不肯贪占一分一毫,任由母亲带着六个孩子在大队食堂里吃“蒸钵饭”,哥哥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每人定额一钵饭少了,父亲母亲总是把自己的饭匀出一半给他们,或是把一家人的“蒸钵饭”倒在一起,掺水煮一锅粥,分而食之。就这样,一家人勒紧裤腰带度过饥荒。
我出生的时候,还是大集体,每户靠主要劳力挣工分到年底分红吃返销粮。我家因为哥哥们都已长大成人,劳力多挣的工分也多,分的粮食和钱勉强可以维持一家温饱,但也有超支或入不敷出的时候。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总是最难熬的,望着渐渐低下去的米缸,母亲开始发愁。那时,大哥已经成家,还在一起过。十几张嘴要吃,到哪里去弄那么多粮食,更何况家家都好不到哪去。没办法,母亲总是舍下脸面,东奔西跑,去亲戚家里借米借钱,以保障一家人的生活。
父亲面子薄,每到这时,总是埋首书中,像一只鸵鸟,任由母亲颠着一双裹了又放的残脚,在外面奔来奔去找食,甚至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情把家里仅有的一升米拿去换了一本寻摸已久的《康熙字典》。
每每谈起这件往事,母亲仍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似乎那些罪不是她受的。母亲对父亲的迁就由此可见一斑。
这几十年间,为了生存,母亲忙得似乎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她的家她的孩子似乎就是她的天她的命。她出嫁前,也曾伴着舅舅念过几天私塾,背诵过“子曰诗云”《幼学琼林》《三字经》《百家姓》,哼得几句唐诗宋词。我记得,我上学的第一天,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把她的姓“石”,一笔一画教给了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李石”,就为着纪念母亲。
是的,我不应该忘记母亲,忘记母亲的姓氏。忘记母亲的姓氏,就是忘记了自己的来路。母亲一生孕育了11个孩子,存活了7个。这么多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跟着母亲姓的。作为一个女人,也许是有委屈的,但母亲似乎无暇顾及。她所有的心思都在孩子们的身上,为了他们的成长而不求回报地付出,直到老了还在牵挂这个担心那个。可是,谁又曾关注母亲的所思所想?
2006年,母亲溘然长逝。从此,在故乡,再也没有了追着喊着把唠叨塞满了你行囊的那个人,再也没有了那个倚门盼归的身影。
痛失母亲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而母亲的姓氏却如一枚钉子,深深地锲入我的生命,成为我的灵魂和血肉。我把母亲的名字刻在碑上,写在心上。
母亲的名字叫“石翠英”!
作者简介:李笑梅,岳阳市作协会员。曾在乡镇工作多年,现就职于湘阴县文旅广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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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湘阴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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