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龙”闹新春

◇黄建平

20世纪八十年代初，靠南洞庭湖畔的湘阴县城南公社童家垄生产队，曾飞腾出来一条“瞎子龙”，一度活跃在周边乡村及县城的大街小巷，持续达许多年。

而今，城关，城南一带，只要有人提及瞎子龙，上了一把年纪的人，仍然津津乐道，成为心里一道抺不去的记忆。

世俗的眼里，龙的形象趋于完美，都是神采奕奕。奈何此地竟蹦跶出一条不长眼睛的龙，带上一串凝团，今年春节后的一天，笔者驱车到童家垄一探究竟。

目前，童家垄属洋沙湖镇一个自然村庄。它背靠马家岭，南临杉木江，八罗路贴着脊背，自北向南穿境而过。

刚入村口，展现在我眼前是一派田园风光，幢幢民宿掩隐在翠竹树林中鸡犬相闻。放眼望去，两山夹一垅凸现出湘东丘陵独一无二的地貌特征。

水塘与梯田跟低矮的山丘相互依存，错落有致。乍一看，童家垄恰如一条似醒非醒的卧龙栩栩如生。

经人指点，我先找到当年龙灯队的擂鼓手李再根嗲嗲，又在他家里偶遇当时的掌珠人陈汉超老人。于是，围绕“瞎子龙”拉开了话题。

陈嗲嗲先说，正如外界所言，当年此事纯属巧合。不过，童家垄人喜欢耍龙不是假象，像我手上的珠坨，是爷爷传给我父亲，再轮到我手上。

接下来，李嗲嗲开始叙述“瞎子龙”诞生前后的一些细节与发生的趣事。

81年全国农村开始单干，那年底，我去找超哥（陈汉超）商量，论搞集体制，农村农民的日子着实不好过，逢过年想耍龙，既没有心情，上面也不容许。如今，政策已经松绑，倒不如趁过年时组织一次龙灯会，大张旗鼓带领群众一起祈福纳祥，也不至于丢掉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超哥立马点头表示同意，事情一经传开，生产队男女老少都拍手欢呼。消息也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村外。于是，我俩人又找来文哥（顾尚文），三哥（李水根）碰了一次头，大家都同意先恢复生产队长期停摆的龙灯会。接着，又清查一遍流落到部分社员家里的龙具与响器，发现龙被龙架一类，破四旧时，早已毁掉一空，利下几件锣与鼓也破损不堪，完全不中用。我们再将生产队情况摸排透底，一致认为眼下人手不缺，单差需要添置整套器具的钱款。

社员知道情况后，纷纷站出来解囊，在第一时间内将过年打酒买肉的钱省下一大部分，坚决支持耍龙活动。

当天凑足钱，第二天大清早，我和超哥徒步赶到县城，在街道上转了大半天，商店只有响器买，龙具一类全缺货。我俩一合计，索性扯上几丈白布带回家，自己动手缝制新龙被。

李嗲嗲夸赞一个人。关键时刻，超哥妻子丽嫂帮上了大忙。白布随人带回家，丽嫂一把揽过货，二话不说承担起赶制新龙被的任务。

丽嫂在娘家学过裁缝，她立马招来几个帮手，足足干了一个通宵，先将白布缝制成坯龙。然后，从抽屉翻找出来两颗特大号排扣，用粗线钉牢在龙头两边眼眶部位，只一会儿工夫，帮一条新龙被巧妙地点出眼睛。

李嗲讲完，陈嗲连忙接上话。

新龙被赶制出来后，我立即召集举把子的队员，不分昼夜操练。按照地方习俗，我们这一带十里八乡，过大年注重举龙游村，从正月初二开始至元宵，才是耍龙重头戏。我想趁游龙时测试一下耍龙效果，谁知道龙灯队一亮相，不仅引来好几千人看热闹，还招来一批接客灯的人。

陈嗲嗲当面解释，接客灯是在自身不具备耍龙条件下，采取的另外一种活动选择，以满足好龙人喜欢耍龙的心理。

我联想到这件事情，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料到前来接客灯的人，都是童家垄的故亲旧友，这里耍龙，只要他们愿意过来，都能看得见，摸得着。而生活在县城的人，因距离远，工作忙等原因，不能及时享受到耍龙带来的乐趣。将心比心，我们又何不先上县城去热闹一番呢？

游龙结束后，我跟龙灯会几个领头人打招呼，他们都举双手赞同，又分头去找社员通口气，反馈的信息也一致，没有人站出来持反对意见。这件事就这样算定下来了。几个人再拢到一块敲定出行时间，认为正月初二合时宜。

这时，李嗲从身旁的茶几上拿起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用火机点燃，猛吸几口后接着说。

超哥想要去县城耍龙一事，我听完后顿时来了劲。龙灯会几个带头人当即分工，由文哥负总责，三哥患深度近视，适合做灯引。我打鼓有一套，专门负责锣鼓队。超哥不离本行，仍然举珠杈。

轮到正月初二这天，大清早我起床做准备。然后，赶到村口集合。社员也是龙灯队队员顾亮全，从家里开出来一台手扶拖拉机负责运输。人员和器具上齐后，机手摇响拖拉机。

陈嗲嗲也呷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茶接上话。

耍龙讲究顺序。要么自下而上，或由南到北，从西往东。我考虑进县城，八甲街摆在南边下部位置，决定龙灯队先耍八甲。

还说，较比当时贫困的农村，八甲街富足，居民都吃商品粮，生活稳定充实。美中不足，想在逢过年时临时拉起一支龙灯队，的确存在难度，外地客队不请自来，八甲人非常高兴，都提前做好了接龙准备。

然后我找准进入八甲的西街口，它依偎在宝塔下面，从叉出来的一段沙石公路连接南北向的长湘公路。拖拉机停稳后，龙灯队人与器具全都下到地，这时我抬头观察周围环境，八甲街屋连屋，用麻石铺成的街道窄而细长，考虑到受场地限制，龙队展开只能采取织布法，两边穿梭渐进，才能确保活动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可是，终究因街道过于狭窄，耍造型没有回旋余地，待轮到街东只剩下最后一户人家，还是出了点问题，险些酿成大错。

其过程，我在指挥对把子时，隐约听见“砰”的一声响，因投入太深没在意。当时，心里头也只有一个念想，如果回把时只要龙被不打扭结，上午唱出来的这出戏，总算大功告成。

这时，李嗲见陈嗲面露愧色，连忙扔掉手上的烟屁股接过话。

耍完八甲，龙灯队从东街回撤到宝塔下的西街口，下一步准备上县城。时近中午，队员全都停下来边休息，边啃上几口从家里带来的副食品。几个举把子的队员，也将系上龙背的龙把，竖靠在宝塔下面的石墙上，我斜靠桶鼓，隔上几米远距离面对面。

这时候，从街道上尾随过来几名看热闹的细伢崽，几步走上前围住龙头叽叽喳喳。其中一个小孩说，看龙头上缺了一只眼睛，整条龙变成了一条瞎子龙。另一个小孩反驳道，不对，它还留下一只眼睛，算是独眼龙。

小孩说出来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忙起身查看，果然发现嵌在龙头左眼的排扣不见了，只留下一枚印㾗。

顿时，我惊出一身冷汗。心里非常清楚龙缺眼的后果，龙是吉祥物，是老百姓心目中的神物，一旦破身则破了禁忌，轻则招人责怪，重则下不了台。眼前这件事如果被外人指证，我童家垄龙灯队，恐怕再指望不了有下次客串外地的机会了。

我迅急招呼文哥，三哥，超哥上前察看，龙灯队其他人闻信后也围上来议论纷纷。

有人说，事不宜迟，赶早就近上户，借或买找来一颗同款式的扣子补上去。另有人说，速派人回童家垄去取一颗类似的。

我冷静下来想，他们几种设想都不是办法中的好办法。八甲人生地不熟，正月初二贸然进屋找借口求人，算坏了当地年俗，人家不会轻易配合。若回老屋去取，折返近二个小时，时间来不及。

我把个人想法当面告诉大家，文哥是队长，反问我怎么办。我狠下心回答，如果举条残龙闹县城，不但居民不会接受，说不定还会被人家赶出来成为笑话，倒不如下午停止活动，先回童家垄休息，待完善眼睛后，明天再作安排。

可是，我想多了。

陈嗲又急忙连上话。

大家采纳了再根弟的意见，我便挥舞手上的珠杈发出回撤信号，队员们随后开始往车厢内搬东西。只有三哥无动于衷，守着一盏马灯，不愿随便爬上车。

也许是好事多磨，陈嗲嗲还说道。拖拉机即将摇响时，从县城方向赶过来一群人，他们拦在拖拉机前，朝扛珠杈坨的我喊话，非要接龙灯队去县城耍一趟。

此时，我心里乱成一团糟，更不敢擅自作主，便转过头跟车上的文哥，再根弟商量，他俩人都摇头反对。

来的人见我们迟迟不肯作答复，从中跳出来几个年轻人，不由分说，架起还来不及上车的三哥，迅速朝县城方向跑去。

这下子可难住了我。我是掌珠人，清楚耍龙规矩，人与龙合体的一支龙队，只能跟掌珠人往前走，而耍珠人又必须步灯引人的后尘。灯引是龙队的灵魂，灯引人更是这支龙队前进的航标。

三哥突然遭“绑架”，容不得我有片刻迟缓，一再提醒机手快速发车，调转方向追过去。我考虑再三，只要及时抢回三哥，往下的事情就好处理了。

陈嗲嗲话音刚落，李嗲嗲连忙对接上话。

拖拉机驶出街口，马上右转上了大马路，然后瞄准三哥的背影追上去，又在距县城不远处的县渔政站办公楼前停下来。

我站在车厢内，顺路看到两边站满了双手提鞭炮的市民。三哥跟那群人止步在渔政楼，我朝他大声喊，快点爬上来，却又被身边的人拦住。

之前的几个小伙子呼啦啦又围住拖拉机，他们不紧不慢打开后车门，笑嘻嘻先将车上的人赶下来，再将器具抬下车。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位白头发的老人，见到拿珠杈坨的超哥，忙上前打躬作揖，还说道，许多年没见过耍龙了，还望掌珠人成全。

这时，陈嗲一改之前的难色，开始兴奋起来。

他说，这位老人现场将了我一军，周围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又给了我信心和勇气。管它瞎与不瞎，我干脆赌上一把，摆出来耍几套动作再说。于是，摇响手上的珠杈，示意锣鼓先敲起来。接着整顿队伍。

三哥站在我前面，身后是举龙把的队员。三哥眯起双眼，立马被观众误认为是个瞎子。

一支舞龙队站在马路中央，看起来威风凛凛，龙被经风一吹，上下起伏，顿时活灵活现起来。我还没开耍，周围的鞭炮接连不断炸个不停。

李嗲又接上话。我在打鼓时，耳边传来议论声，说龙和人都是瞎子，我开始心慌。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人大声喊叫，快来看啊，马路上飞起来一条神龙，它仙气飘飘。

接连又传来几个人的对话声，一个人问，这条瞎子龙算哪路神仙。另一个答，提灯人是瞎子，他肯定是鬼谷先生的替身。龙不长眼睛，是真龙天子下凡间，它也并非瞎了眼，只是一睁一合罢了。

紧接着，人群开始骚动，我的耳边接二连三传来喊叫声，一条神龙到了四甲堤，马上进县城，三伢子，四妹子，赶早回去准备香烛。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我若再不开耍，瞎子龙恐怕真的要打出现形。

陈嗲又抢过话后接着说。

我转头扫了西湖内圈一眼，渔政楼摆在下线尾端，决定就从这家大户开始。收回视线时，还看到二楼连接公路的天桥上，已经有人准备好了香案。只是包括办公楼在内的堤脚沿线房屋，都紧靠马路，龙队展开只能借助马路进行。

陈嗲嗲感叹，幸好当年公路上机动车少得可怜，无需交通管制。

接着，李嗲嗲也是一阵唏嘘。

他说，龙眼犯下毛病，我整个人诚惶诚恐。情况反转后，心情逐渐平和下来，干脆脱掉外套，挽起袖子使劲敲打大鼓。

还说道，超哥算玩龙世家。耍套路，对把子，不但轻车熟路，点子还特别多。

启龙后，龙灯队在超哥指挥下，先在马路上兜圈子，接着腾飞窜跃，接连又在观众眼皮底下扯出一副“金秋翻身”，引起满场喝彩掌声一遍。

人群中又有人喊出瞎子龙来，跟着一群人回答，真棒，声音越喊越洪亮，如此反复十多次才停下来，也将耍龙场面逐步推向高潮。

李嗲嗲喘了口气接着说，轮到这时，压在我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他还说道，耍西湖堤，超哥不停地变换造型，接连拼对出苏州滚布，蜈蚣打蛋，丹凤朝阳等图案，引起观众一阵更比一阵大的轰动。一时间内，吆喝声四声，声音飞过南门港传到对岸，接连引起连锁效应。瞎子龙是条神龙。

慢慢地从城外往城内传播。

坐在我对面是两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谈及耍龙灯，仍然余兴未尽，嘴里吐出来的是股龙气，身上也散发着一股龙的味道。

陈嗲嗲说，耍完西湖堤，龙灯队在一大群凑热闹的市民簇拥下，经邓婆桥到达东门，进城后，先沿东正街耍过去，接着转进三井头片区，轮完后进入先锋路。然后，按预定路线退到东湖边。

沿途仍然复制着之前的热闹场面，我也接连出新招，待耍完东湖路最后一户人家，时间已接近子夜。

陈嗲还说道，这天发生两件事情，令我们始料未及。其一，客户回馈龙灯队一大堆香烟，有较普通的彬州牌，也有当时抽的名贵香烟长沙牌。其次，县照相馆一名经理，用随身携带的一架照相机，一路跟拍下来。几天后，将放大的相片嵌在临街的宣传窗内，并配文解说，瞎子龙闹县城，绝无仅有。一条看上去似乎毫不起眼的瞎子龙，在县城闹腾一天后，竟然得到这么多市民的喜欢与吹捧，奇迹般站稳了脚跟。

李嗲又忙不迭插进话。

接下来一年内，童家垄沉浸在耍龙带来的喜悦中，说话常带笑，做事扬起一阵风，生活蒸蒸日上。

还说道，转眼又到了这年底，我们还来不及考虑是否继续前年的耍龙活动。前来童家垄邀龙的人络绎不绝。这些客人，有机关，学校，企业派出的代表，还有几户久婚不孕的特殊家庭。来的人无一不是冲向“瞎子龙”而来。

龙灯会几个领头人一再商量，活动不能停顿下来。既然“瞎子龙”名声在外，不妨暂不去考虑修复它那只缺陷的眼睛，遵从百姓意愿保持它的原貌，让它长期瞎下去。

并决定扩大规模，先帮瞎子龙配对结伴，添置一条新龙背及配套响器，以满足群众的需求。

然后，确定出发时间仍然定在新年的正月初二。不过，由南往北行进路线，首站应放在南边的熊家岭。因为，这里属公社机关，它的周边还有许多家单位。

陈嗲再插进话。又轮到出龙这天，我依据现场环境调配套路，场大耍双龙，场小舞单龙。

比如，龙灯队开进公社办公楼，我耍双龙出洞，扯出天下太平四字。在学校操场，舞孔明看书，双凤朝阳，移到茶厂，则将两条龙相操，对接出一条彩船。轮到盼子心切的人家，及时引出“瞎子龙”，拼对出送子神兽麒麟，将象征子嗣的珠杈坨平放在它的龙脊上，一齐送进育龄妇女的卧室。

也许是得到神龙护佑。陈嗲嗲还说道，凡是“瞎子龙”光顾的地方，当年都出现意想不到的奇迹。

首先，粮食稳中增产，解决了社员长期得不到解决的温饱问题。当地中学也在中专考试中，同批次录取好几名学生。茶厂利润较比上年，翻出好几倍。几户盼子心切的人家，都生下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宝宝。

一时间，童家垄“瞎子龙”显灵，越传越神乎，也越传越广。接下来每一年，只要我们的龙灯队上县城耍龙，站在街道上接龙的市民，等啊盼啊，都只认从童家垄举出来的一条“瞎子龙”。

结束采访前，笔者帮两位老人分析当年龙灯队火爆的原因。首先，舞技精湛，而耍龙呈祥，符合老百姓的心愿。其次，当年包括耍龙活动在内的其它多项娱乐受到限制，一旦开禁，民间趋之若鹜。至于神龙现象，纯属个人臆断而已。两人点头赞同。

接着，笔者想了解“瞎子龙”的近况。李嗲代替陈嗲说。耍龙活动持续到九一年结来，目前，龙背封存在专设的木箱内。

究其原因，对方答，时间推进到九十年代初，国家经济形势一派大好，外出打工一跃成为童家垄中青年人追求的目标。我和超哥也在朋友引荐下，迈出家门去广西开办木椅厂，跟童家垄其它外出求财的人一个样，过年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童家垄的耍龙活动不得不停下来。

笔者还了得到，目前，李嗲陈嗲都已腰缠万贯。眼见两位老人赋闲在家，又问道对于“瞎子龙”有何期待。

他们都表示，关于耍龙活动，仍然念念不忘。还说，如今，当年童家垄龙灯会几个带头人，文哥，三哥已作古，剩下来的二个人也老了，再也耍不动了，眼下只能采取传帮带，将手上掌握的耍龙技巧，以及“瞎子龙”的精神传授给下一代。

一审：刘慧

二审：梁墨源

三审：梁军

责编:梁墨源

来源:湘阴县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