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老虎读书会

《乌苏里密林奇遇》鲍尔吉·原野  著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棕熊藏在野葡萄藤里

门德看见一头棕熊藏在阿穆尔葡萄藤里，呆呆地望着他。这头熊的脑袋比簸箕还大，小眼睛，脖子下有白色的环形斑。熊又抬头吼叫了一声，震耳欲聋，黄色的弯尖牙有一寸多长。

门德说，别，别，我什么也没做。熊踏着葡萄藤走过来。门德爬起来转身跑，想不到棕熊比他跑得快，两三步跑到他前面，坐在地上望着他。

门德又坐在地上，说熊啊……他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门德觉得自己的哭声也是震耳欲聋。然而棕熊无动于衷，坐在那里看他哭。门德想，倒霉的事情都被自己遇上了。他迷了路，遇到了棕熊，他肯定会被熊吃掉了。一瞬间，门德想起好多熊的传说——不能跑，你跑，熊比你跑得还快。熊会上树，熊的爪子尖利，一巴掌能把脸上的肉全抓下来。熊用带刺的舌头舔人脸，把肉舔掉。

他跪在地上，对熊磕头说，熊啊，我没得罪你，请放过我吧。熊走过来，门德脸朝下躺在地上。他忽然想起，人装死，熊会放过。于是他装死，不管熊做出什么动作，都不做出反应。他觉得熊坐在他身边，闻到熊身上强烈的骚臭气味。

装死其实不容易，你能坚持多长时间一动不动？如果熊不走，在这里坐一天一夜，你还会一动不动吗？门德想，反正今天是死路一条，他就这样躺下去，只要熊不把自己脸上的肉舔光就行。

门德感觉到熊把爪子放在他屁股上，但并没抓他的肉。熊轻轻地推了推他，门德认为熊在试探他死没死。他告诫自己，就算熊把尖利的爪子扎进他肉里，掏出他的肉，他也绝不发出喊叫，因为他死了。熊不吃死人肉，这也是他听人说的。过了一会儿，身边的骚臭气味消失了，他觉得熊走了。门德觉得这也是熊在试探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因为熊可能躲在阿穆尔葡萄藤后面观察他。门德想，这时候能睡一觉就好了，人睡着像死了一样，而不像现在，心脏咚咚跳，身上在出汗。他觉得鼻子呼出的气吹拂着地上的草叶飘动。

过了很长时间，门德稍稍动一下左脚。他想，熊会不会看他左脚动了扑过来？但是熊没动静。他动了动右脚，熊还没有动静。他想，不能一直趴在这里吧，于是慢慢抬起头，用眼睛的余光看有没有熊的踪影。

他缓慢地，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向前爬，匍匐前进。他爬了大约有两尺的距离，熊还没有动静。他继续往前爬，速度越来越快，地上的刺五加枯枝把手扎出血也不管了。他爬着爬着，感觉身子下面有沙土，左侧有一棵核桃楸树。他爬出很远了，忽然他的头碰到了一个东西，抬头看，这个黑乎乎的东西全是毛。再看，他把头顶到了棕熊的怀里，但熊一动不动。

门德哇的一声大哭。棕熊往后退，退到离门德四五米的地方坐下。门德很气愤，觉得熊在捉弄他，他的努力白费了。门德站起来，指着熊说，你卑鄙，你是一个不讲信用的混蛋，你是可耻的畜生，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坐着？快滚！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熊扔过去。石头准确地落在熊身上。

熊像在好奇门德的举动，用鼻子闻了闻那块石头，不为所动。

门德说，你是一个无赖。他开始瞧不起这头肮脏的熊，说你凭什么赖着和我在一起，你滚开。

棕熊痴呆地望着他。

门德说，你滚开，你懂得滚开的意思吗？

熊太傻了，门德说这么多侮辱它的话，它似乎一句也没听懂。

门德回头找自己的铁锹，发现铁锹丢在阿穆尔葡萄藤边上。他跑过去取铁锹。

门德刚拿到铁锹，熊大吼一声，吓得他把铁锹扔在了地上。原来熊不喜欢他手里拿东西。

他撒腿跑，熊又追上来，坐在他前面，但并不过来咬他。

门德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种就吃掉我。他抱着膀子，闭上眼睛。

这个姿态可能让棕熊感到恐惧，熊转身走了。

门德往前跑，他觉得自己奔跑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快。他穿过核桃楸林来到河谷。河边长着灰色的蒿草，淤泥里长满在风中摇摆的芦苇。门德想，这就是鹳鸟鼻子说的那条河吗？是不是到黑房子边上了？他回头看，熊没了踪影。门德想，它是一头胆怯的熊，被他的义正词严骂跑了。以后，他会告诉别人，熊最怕挨骂，它承受不住人类丰富的谩骂，惭愧地逃走了。

门德去找那座黑房子，没看到。他发现地上长着醋栗，他采几粒醋栗放进嘴里，又酸又甜，还解渴。吃着吃着，他看见不远处的刺五加灌木后面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没错，是刚才那头棕熊。

门德太沮丧了，想不到这头熊悄悄地跑到他前面潜伏起来，在刺五加灌木后面窥视他。

 棕熊跳起摔跤手的舞蹈

看到棕熊，门德好像身上散了架。熊啊，你为什么老跟着我？熊在刺五加灌木后面眨着小眼睛，好像在盘算什么。门德陷入迷惑，如果这个熊想咬死他，早下手了。熊不咬他却纠缠他，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和他交朋友吗？

他向熊招招手说，过来吧，朋友。那只熊从刺五加灌木后面走出来，爪子啪啪拍在地上，腿往里拐，身子一扭一扭。熊的表情有一些憨厚，但并不可爱。熊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吃醋栗。当然不是用爪子摘醋栗吃，它用双爪把醋栗按在地上，用嘴啃，抬头吧嗒嘴。门德心里不那么害怕了，尽管他一分钟也不想和熊在一起，但这样相处总比被它咬死好。门德说，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熊用爪子拍拍地，好像答案在地上。

门德说，我觉得你是一只讲道理的熊，可不可以不要跟着我？我的朋友狗宝掉到陷阱里了，我要去找鄂伦春猎人乔乔，你不要跟着我了，好吗？我数1、2、3就离开你，如果够朋友，你待在原地，别跟着我。

门德站起来跑，熊发出一声吼叫。门德回头看，熊用爪子拍地。他理解为熊不愿意让他离开，让他回到原地吃醋栗。门德心想，千万不要激怒熊。他回到了原地，心不在焉地吃醋栗。

这只熊看他走回来，转身向一棵粗壮的红松走过去，敏捷地爬上松树，用力晃，松果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棕熊退着从松树上爬下来，用爪子把一颗松果拍粉碎，伸嘴啃里面的松子，嚼得嘎巴嘎巴响。接着，熊拍碎第二颗、第三颗松果，吃里面的松子，然后抬起头呆呆地看门德，用爪子拍地。

门德领悟了熊的用意，这是在请他吃松果。他走到松树下，用手掰开松果——他拍不碎，扒里边的松子吃，对熊说，谢谢你，为我摇下了松果。

熊坐着看门德吃松果。松果里的松子很香，门德吃了很多松子，他边吃边想，怪不得熊那么健壮，它每天吃松子，谁吃松子都会变得健壮。

棕熊转身走，走了几步回头看，发现门德没有跟上来，又拍了拍地。门德只好跟着熊往前走。他们穿过针叶林，走过崎岖硌脚的石头路，来到河边。

河离他们站的地方还很远，熊突然跑了起来。尽管地面是扎脚的石头，但熊跑得很轻松。它跑到了河边，跳进水里。

门德小心地踩着石头走到河边。熊站的位置是一处激流，河流在这里变窄，水流湍急。河水穿过一米多高的石堆流下来，像个小瀑布。熊站在激流落下的地方，用爪子拍水。门德看到，熊拍死了好多鱼。它用爪子钩起鱼，放进嘴里。门德第一次看到熊吃鱼，它把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吞进大嘴里咀嚼。

熊吃了三四条鱼后，用嘴叼起一条最大的鱼，门德看这条鱼有两尺多长，头和尾仍然在摆动。熊叼着这条鱼走上岸，把鱼放在石头上，用爪子拍拍地，请门德吃这条鱼。

熊不知道人不吃生鱼。但是为了让熊知道自己接受了它的友谊，门德拿起这条鱼，用石片刮去上面的鱼鳞，划开鱼肚子，把内脏掏出来。他准备吃这条鱼，但难以下口，抬头看，熊正以痴呆的表情盯着他。门德闭上眼睛吃这条鱼。他先吃鱼的脊背，鱼肉很紧，咬不动。他用力把鱼肉扯下来，嚼都没嚼咽下去。接着吃了第二口、第三口，鱼的尾巴和头没法吃。终于受够了，他把这条被啃得破烂不堪的鱼扔回水里。

熊吼叫一声，不知是表示高兴还是不满。门德肚子里装进了醋栗、松子和生鱼肉，这些东西一股一股地往上涌，他哇地吐出来，接着吐第二口，抬手擦眼泪。熊走过来，离他很近，闻门德吐在地上的鱼肉，惊讶地看着他。

门德从熊的眼睛里看出惊讶和同情。他说，为了你，我吃了生鱼，结果吐了。

熊晃脑袋，好像在自责，又好像不理解。

门德说，你还要怎么样？

熊往树林里走，门德跟过去。熊走到一片草地上，这里开着白色、黄色和蓝色的雏菊。熊像站不稳似的，抬起左侧的前肢后肢，然后抬起右侧的前肢后肢，仿佛站在一条摇晃不已的船上。

门德明白了，熊在跳舞，表达愉快的心情。它像蒙古摔跤手。门德模仿熊的样子跳舞，比熊跳得好看，熊坐在地上看他跳舞。蒙古摔跤手进场比赛时跳的舞，叫布日古德舞，也就是鹰舞。张开双腿，身体摇晃，抬起两条手臂，一晃一晃地往前蹦，这就是鹰舞。

门德一晃一晃地跳鹰舞。熊站起身，对着天空发出吼叫。门德认为棕熊在为他喝彩，这种愉快的叫声表示他们两个是好朋友。门德走到熊的身旁，摸了摸熊的脊背，他甚至敢摸熊胸前的白环斑。熊用鼻子蹭蹭他的胳膊。门德懂，动物和动物之间，动物和人之间表示友好都用鼻子蹭对方。门德放心了，熊把他当作朋友。

他说，熊，我也觉得你是好朋友，但是我不能用鼻子蹭你，你身上太臭了。

熊转过头往前走，门德跟在后面。他知道，熊领他去的下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好地方。

门德和棕熊告别

棕熊领门德来到一片岩石地带。石头上长着绵马，它是蕨类，叶柄黄白色。石头上还长着紫萁，在查干木伦村，紫萁是珍贵的野菜，收购价格很高。

熊坐在一块石头上。门德走过去，下面是一个陡坡，长度有五六十米。坡底的灌木闪着光亮，必有一条小溪流过。

熊看了门德一眼，扭了扭脖子，滚下坡，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压倒在岩石边生长的灌木刺老鸦和风箱果，一直滚到下面的胡枝子灌木丛。熊抬起头吼叫一声。

门德向熊摆摆手说，我不敢像你这样往下滚，滚下去非粉身碎骨不可。

这片陡坡上有尖利的岩石和枯死灌木的树桩，熊滚下去竟然安然无恙。熊往上爬，它前肢短，后肢长，上坡的速度很快，爬到门德身旁并不气喘。棕熊再次看门德一眼，扭了扭脖子，准备接着往下滚。

门德说，不用再滚了，我确实不能跟你往下滚。

熊对门德的规劝无动于衷，一头滚下去。翻滚的时候看不清它的头和四肢，偶尔，熊胸前的白斑闪一下。就这样，它又滚到陡坡下面的胡枝子灌木边。

熊拍拍大地。

门德想，他如果不下去，熊还会上来滚第三次。门德倒退着走下陡坡，用手牵着从岩石缝里长出来的刺老鸦灌木，还有阿穆尔葡萄藤。连滚带爬，总算到达熊的身边。

棕熊大踏步走，踩着胡枝子灌木，蹚过溪流。门德从棕熊踩过的灌木走过，蹚过溪流，跟着熊往前走。

熊领他来到一片杨树林。这里有野生的杨树，树粗得一人抱不过来。熊走到最大的一棵杨树下面。这棵树大约有两抱粗，树下有一个黑洞。熊钻进去，把爪子伸出来在地上拍。

门德说，不！我肯定不进树洞。我希望这是你的家，你好好在里边休息吧，我要告辞了。

正像门德猜到的，杨树洞是棕熊的巢穴，熊常年在里面生活。

门德没走出多远，熊追了上来，嘴里叼着书包那么大的白东西，放在地上。门德一看，这是一块蜂蜡。他想起人们说熊喜欢吃蜂蜜。

熊拿爪子抠一块蜂蜡，灵巧地举到嘴里咀嚼。门德明白了，熊在和他分享喜欢的食物。门德掰开一块蜂蜡，觉得不能这样吃，蜂蜡两边都是蜡，蜂蜜被包在里面。他把蜂蜡摔在石头上，摔裂了，用手掰开蜂蜡。金黄的蜂蜜凝在小圆坑里，闪着琥珀的光泽。门德用嘴吃蜂蜜，吃不到，用舌头舔。才半天时间，他的行为已接近野生动物。

门德吃一小块蜂蜡吃了很长时间，熊很快就把大块的蜂蜡嚼碎咽进肚子里。

门德说，我享受了蜂蜜，谢谢，你回去睡觉吧。

棕熊坐在地上用小眼睛看他。

门德说，我要走了，熊，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可能不再见面了，但我会记得你。你用了很大的努力让我明白你的用意，你想成为我的好朋友。熊，我现在告诉你，我愿意成为你的朋友。我今天和你相遇，一辈子也忘不掉。熊，听我的话，回到你的巢穴里睡觉吧！

熊用爪子拍拍地，转身走到大杨树下，钻到巢穴里。

门德往前走，这一次他没感到轻松，反而有些恋恋不舍。走了几步，他转回身走到那棵大杨树下，蹲下往熊的巢穴里看。

熊用爪子蒙着自己的脸。

门德懂得，动物机警，熊早就听到他踩落叶的脚步声，知道他回来了，但是熊为什么没反应呢？

门德说，熊，我回来了，再看你一眼。再见吧！我希望还能见到你，我叫门德。

熊脸上的爪子往下滑，它睁开眼睛，看着门德，依然一动不动。仿佛它知道，熊和人虽然可以成为朋友，但不能在一起生活。人过人的生活，熊过熊的生活。

门德起身走了，这回他没回头。他在杨树林里奔跑，听到鞋踩在落叶上的唰唰声。

杨树越来越稀疏，他走上一个山坡。山坡上长着红松和云杉，他跑到坡顶回头看，看到了那棵大杨树，熊正在树洞里睡觉，并没跑过来追自己。

门德有点想念那头熊。他从北坡爬到山顶，见到了阳光灿烂的南坡，坡底是河谷。

——节选自《乌苏里密林奇遇》（第十章 陷阱）

作者简介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出版《掌心化雪》《流水似的走马》《乌兰牧骑的孩子》等作品10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奖并金质奖章等奖项。其中，《乌兰牧骑的孩子》入选2021年度“中国好书”、第八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提名奖、2022年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出版物等。所著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大、中、小学语文教材及试卷，读者遍及海内外。

编辑：唐铃朝一审：谢添翼二审：廖继波三审：谢乐军电话：0731-85232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