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笔记·医眼观古今

在长沙,听世界。聆听享誉国际的作曲家谭盾先生执棒长沙交响乐团,献演《跨越200年的对话——贝九·九歌》,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指挥手势,让精美的音律如藤蔓般缠绕,场内鸦雀无声,听者生怕走漏了任何一个音符……
当指挥棒在星城夜空划出最后一道弧线,长沙音乐厅穹顶下腾起雷鸣般的声浪。这位头发花白的音乐巫师转过身来,汗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滚落,灯下折射出青铜编钟的幽光。这一刻,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欢乐颂》的余韵与楚辞《九歌》的巫音,在两千年的时空中交织成璀璨的星云。
《九歌》是屈赋中美妙奇崛、最富魅力的诗篇。这是一组在民间祭歌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祭神乐歌,诗中刻画了神与神、神与人之间因所爱不可得而产生的思念、怨恨、犹疑和伤感等哀怨,也是屈原忠君爱国、忧世伤时的沉郁写照。
谭盾先生亦以古乐之名《九歌》为蓝本,构建《九》《酒》《久》三个乐章,赋予经典新的生命,他试图强化人们对自然“神性”的敬畏,打造人、神及自然的和美世界。他获得了一流的成功,《九歌》全曲用打击乐声腔、咒语、无词歌融合楚文和英文演唱,又与西方交响乐编制熔于一炉,将古老中国的神秘视觉转换成慷慨悲壮的艺术氛围。京剧式的紧锣密鼓,抛物线一般隽永的清音,似乎能把你带到一种幽远而神秘,古老而诡奇的魔幻世界里,那里有巫傩翔舞,有鬼神迷狂,有灵魂游走——一个异样的世界,一个魑魅的天地。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谭盾从小深受楚巫文化中神秘浪漫元素与汉代道家升仙思想浸染,迷恋巫傩神鬼,交际天人。他出生在长沙郊外丝茅冲,家就在坟山附近,那里“白喜事”不断,都要由道士、巫师来主持丧礼,请来“弹四郎”乐队,吹拉弹唱送别亲人。小时候,谭盾就琢磨着,道士是在寻求一种冥冥之中灵魂对话境界,可以把过去跟未来连起来,可以跟上帝与土地交流沟通。这些神兮兮的巫风鬼气,还有浏阳河边哗哗流水声,荒郊野外蛙声虫鸣,风雨雷电的大自然天籁,慢慢地激发了谭盾对声音的敏感与好奇,音乐种子在他心中扎下了根。清明时节的招魂幡,化作《九歌》总谱上的升降记号,道士手中的牛角号,演变为长号的滑音技巧。长大成名后的谭盾曾告诉朋友:“不怕大家笑话,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道士、巫师。”
1999年,谭盾与家乡人闲聊时,说,其实我的作品,无论我怎样去组织一个语言,怎样根据一个题材去设计一个结构,我觉得有一个东西可能在我脑子里永远也摆脱不了,这就是湖南巫文化和傩文化对我心灵的撞击。那种红白喜事,那种巫气,那种鬼气对我的撞击已经埋藏在我的心里了,以至于我现在操作一个小提琴的时候,指挥一个交响乐队的时候,完全是来源于那种东西的一个不自觉的控制,好像是一种很宿命的东西,你永远摆脱不了。
身处信息化文明时代,谭盾先生的音乐为什么会有如此浓厚的巫化倾向?这样一位“音乐巫师”为何会在欧美如此声名远播、影响深远呢?我想要说的是,这是西方国家从传统的宗教神权社会向资本主义世俗社会现代化转型的“祛魅”。
近三百年来,工业革命、市场经济、消费主义风起云涌,人类无限制地追求利润的最大化,掠夺世界资源,就像孙悟空被唐僧解除了紧箍咒一样,在科学大旗下消解了一切神圣,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和谐关系被彻底打破,导致民族流血冲突、生态环境恶化、自然灾害频繁,地球弄得百孔千疮,以致“难之水,枯之林,霾之雾,无辜生。”(《九歌》第一乐章)
正因为如此,西方许多有识之士早已看到了人类生存的危机与困境,一直寻找人类新的生存之道。他们将目光转向东方,转向原始,转向生态,希望能从形形色色的“文化他者”中寻找反思与反叛的镜子,寻找拯救与解除现代文明病症的药方,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场以恢复自然神性为本真的文化寻根运动。其中,方兴未艾的新萨满运动,正是这种文化寻根思潮的体现。
“万物都是活的;万物相系;万物皆神圣。”这是新萨满运动的主张。只有了解这些深层的历史文化背景,才能透彻地解析谭盾先生巫术气息的音乐以及《哈利·波特》《指环王》等音乐、文学艺术作品轰动世界的原因。“天兮地兮人兮,天长地久,天地为一,万物共生,众生为一 。四海之内皆兄弟,众生万物舞欢愉,玫瑰馨香流世传,久吻欢乐颂和平。日月兮,自然兮: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九歌》中“久”的歌词与新萨满运动理念不谋而合,异曲同工,印证了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人类对自然神性的向往,早已深植于文明的基因图谱。
当现代困境遭遇古老智慧,当科技理性碰撞巫性思维,谭盾先生用他的音乐证明了:人类精神的返乡之路,或许就藏在每个文明最初的巫歌傩舞之中。他用巫术思维,化身神曲灵媒,进行艺术复魅,通过手势律动引导音乐能量的流转,这种“具身化指挥”,正是道家“以身证道”的现代演绎。
1998年5月,《九歌》首演于纽约,谭盾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创作《九歌》的动机缘于:“每天,心灵和环境受到污染。人类渐渐变得比较冷酷,比较无知,甚而不尊敬自然本身”,而 “生活中的和谐与音乐中的和谐都需要微妙的平衡。对我来说,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如出一家。我们必须保护这种平衡,保护我们的地球,这样才能保护我们自己。大自然有它自己想说的话,而音乐又是世界通用的语言,通过音乐,我们能够道出地球的心声。”
150分钟的音乐会,美轮美奂,观众席间飘荡着艾草与乳香的混合气息。谭盾先生虔诚而投入,如痴如醉,像在引领呼唤自然万物之声入乐,而歌者则用泛音模拟风声,用楚语咒语击穿时空,人声成了与交响乐队平等对话的灵魂乐器,音乐呈现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协奏。
1824年,英国皇家爱乐协会委约贝多芬创作了《第九交响曲》,简称贝九。2024年,为纪念贝九创作200周年,英国皇家爱乐协会、墨尔本交响乐团等联手,又委约当代中国作曲家谭盾创作了合唱协奏曲《九歌》,以音符架设和平的桥梁。贝九与《九歌》跨越时空对话,却在人文内核上遥相呼应,东方“天人合一”的哲学观与西方自由平等的人文精神在音符中交相辉映。此时此刻,屈子的天问、贝多芬的欢乐颂、听众的呼吸,在音乐的量子场中坍缩成永恒的和弦。
(汤江峰)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江山多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