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笔记·医眼观古今

袁昌英,民国时期,醴陵的一位奇女子,集才情和美貌于一身。生前,冠以作家、翻译家、教育家等头衔,是历史给她的定位,不光足足担戴,还绰绰有余。而今,从现代文学史上来看,她是一位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价值严重低估的文学家。
她家世显赫,聚集了一屋子“牛人”。父亲袁家普(字雪庵),民国政界的“红人”;丈夫杨端六,经济学家、中国商业会计学奠基人;儿子杨弘远,中国科学院院士、植物学家;女儿杨静远,我国著名翻译家。这样一个牛气冲天家庭,由于因为特殊历史背景,晚年遭受的变故,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处于一种被忽视、被湮没、甚至完全被遗忘的状态。
还是俗话说得好,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袁昌英也自信地说:“希望你可以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
1894年秋天,袁昌英生在醴陵的一个官宦之家。父亲是位思想开明、儒雅风流的饱学之士。少年就读于渌江书院,后留学东京早稻田大学。毕业后依例授法政科举人,与蔡锷发起成立统一共和党。辛亥革命后,先后任云南、湖南和山东省财政厅厅长,还代理过湖南省长。曾筹款修建潭宝公路,参与国立青岛大学筹建。1933年,袁雪庵以疾退休,卒于庐山。
袁昌英的母亲则是一位保守的农村妇女,袁昌英为家中长女,母亲相继生下了三个妹妹,均不幸夭折。在旧中国,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母亲备受歧视,抑郁悲愤而死。袁昌英从小裹脚变成畸形,对她刺激很大,幼小心灵播下反抗封建礼教、追求自由的种子。
女儿眉清目秀间藏有英武之气,父亲袁雪庵十分疼爱,取名“昌英”,又见她生性豪爽,将字呼为:兰子。便把女儿当男孩养育。醴陵地处湘东一隅,自古风生水起之所,民风强悍,醴陵男人挟湘赣遗风,说赣语做湘人,既有江西人精打细算的精明,又有湖南人运筹帷幄之韬略,坚韧狡黠,时尚开放、敢于担当,有“醴陵拐子”之称。
从六岁起,袁雪庵就让她进私塾,十年寒窗苦读,为她的古汉语打下扎实的功底。辛亥革命期间,袁雪庵受革命热情感染,毅然决定出山,来到上海,加入革命斗争行列。袁昌英也随父去见世面,进入上海一所中西女塾教会学校,接受以英语为重点的现代教育,接触西方文化,思想逐渐变化,观念为之更新。生活上穿戴时髦,剪短发,一副新女性的作派。
民国初年,有志青年纷纷出国留学,袁昌英“巾帼不让须眉”,立志发奋图强“将来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1916年,她在父亲的支持下远渡重洋,自费到欧洲留学,只身来到英国;为迅速掌握口语,她闭门苦读,日日精进,很快从中学跳入苏格兰最高学校——爱丁堡大学,成为中国第一位获文学硕士学位的女性。
出国求学期间,她有幸结识了杨端六、周鲠生、李四光、徐志摩等青年才俊,为她的人生增添更多异彩纷呈的篇章。她与文坛巨擘徐志摩有过一段扑朔迷离的情缘,却最终嫁给父亲的得意门生杨端六,夫妻相濡以沫数十寒暑,是武汉大学珞珈山校园一对令人歆羡伉俪。
自幼在乡间私塾念书,又出国攻读英法文学。袁昌英既受到中国传统思想的熏陶,又得西方现代文化的浸润,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交融中,这位充满判别力中国知识分子,主张将新的思想融化于传统的美德中,洋为中用。
回国之后,意气风发的袁昌英开启教学、翻译和创作的职业生涯。“珞珈三杰”者,即袁昌英、苏雪林、凌叔华也,上世纪30年代初,地处珞珈山国立武汉大学的一道文学风景线。袁昌英时任外文系教授,苏雪林执教中文,凌叔华是文学院院长陈西滢的夫人,主编《现代文艺》。其时,三人风华正茂,常有佳作竞相绽放。“三杰”中,袁昌英年龄最大,学历最高,资历最深,是武汉大学首批聘任的教授。她特别爱美,穿戴精致,爱穿白裙子,聪慧过人,接人待物又有英国社会淑女风度,在友人眼里,就是大家闺秀的样范。
教授外国文学,吃得苦霸得蛮的袁昌英敢挑大梁,从“莎士比亚”、“希腊悲剧”,到法文和英语翻译,她一人独讲7门课,醴陵女人的担当与坚韧,在关键时刻总能挺身而出。来听她讲课的学生,有作家谢冰莹、翻译家叶君健、莎士比亚研究者孙法理等等。最让学生们兴趣盎然的是,袁昌英讲课如同看一幕戏剧。她以时尚体验式教学法,创设情景、真实语境,学生沉浸其中,激发了学习外国戏剧的兴趣,又感知和体味外国文学的魅力。比方,袁昌英讲授《奥赛罗》,她穿着浅蓝色的西装套裙,胸前别着一对白兰花,颤抖着举起双手,朗诵男主人公的独白;忽又倒退几步,扮演起女主人公的忧伤和恐惧,细心的学生发现,她镶银边的眼镜里“闪烁迷朦的泪光”。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杨端六和袁昌英随着国民政府迁往重庆。在那里,他们经历了战争苦难,见证了日本鬼子疯狂大轰炸。但她照样坚持上课,始终把精力用教学上,身兼教授、作家、主妇、母亲数职。为了学会作菜,袁昌英特地准备了一个小本子,记下做菜方法。其中“烹鸭”步骤如下:一、把鸭子捉来,二、用刀将鸭杀死,三、在沸水中去毛……迂腐与有趣,旧式文人的标签。
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人师表的袁昌英十分注重“行为师范”。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整洁平正。上课开讲,口讲指画,像说评书一般,起承转合,拿捏到位。她用自己的言行,诠释教书育人的理念:“大学是培养气节,树植高尚人格的绝好场所,不过执行的时候,似乎不必采用固定的形式,而尽可以仿效古人所谓潜移默化,或不言而教的暗示方法。”
她民族气节铮铮。抗战伊始,她主动把自己的一大笔积蓄捐给国家。“九一八”事变后,袁昌英带领女同学和部分教职员家属,积极为东北义勇军缝制棉衣千余套。她用笔热情讴歌前方将士,创作的代表性戏剧有《孔雀东南飞》《究竟谁是扫帚星》《结婚前的一吻》《饮马长城窟》等等;出版专著《法国文学史》《法国文学》等,代表作《游新都后的感想》被选入高中课本。这些作品,有女性的细腻,又有哲人的睿智,她对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的深层次思考,具非凡的洞察力。她以现代主义风格重新创作的剧本《孔雀东南飞》等开创中国女作家先河,成为“五四”以来文坛上与冰心齐名的作家。

上世纪50年代的一段时期,袁昌英夫妇工作生活,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1957年,袁昌英被划为“右派分子”,下放图书馆劳动,从此,命运被彻底改写。丈夫杨端六忍受着身体和精神的极度痛苦,于1966年9月病逝。此时,袁昌英已75岁高龄,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几年后,学校限令“五类分子”离开武汉。女儿杨静远好不容易联系上堂侄袁星山,将妈妈袁昌英迁往醴陵老家落户。风蚀残年的袁昌英只得卷一床小棉被,带一条跛脚方凳、两口装满中外书籍的木箱,含泪告别她生活工作40年的武汉大学,由侄儿袁星山推着独轮车接回醴陵老家。落魄的袁昌英还不忘为晚年栖居的骆家坳小屋,取名“陋园”。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纯朴的乡亲们没有理会袁昌英是什么“分子”,只是把她当作叶落归根的姑奶奶,亲切地称她“老姑”。在乡下,她热情地帮助下乡知青补习英文,用女儿按月寄来的20元生活费订了两份报纸,作为了解国内外大事的窗口;有时拄着拐杖,到袁家老屋附近找村民叙叙旧,唠叨家常。
1973年4月28日,高贵睿智的袁昌英走完79个春秋,在陋园演绎完璀璨而孤绝的人生,一代民国才女香消玉殒山林中。女儿杨静远遵从母亲的遗愿,从解冻的12000元存款中,捐出4000元给骆家坳生产队,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以谢父老乡亲的收留之恩。
袁昌英逝世6年后,平反昭雪,坟头已青草萋萋。一生跌宕起伏袁昌英,从珞珈山巅到骆家山坳,她的一生经历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动荡的时期,她的故事,不仅是个人的传奇,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无论身处何种环境,她始终保持独立思考,从不随波逐流,也不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这种挣扎和坚守,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显得尤为可贵。
如今,“陋园”已辟为袁昌英文化园,园中一处密密森林的山坡上,三座窝窝头似的坟茔,一大两小,品字形排列,有点另类。大坟葬袁雪庵,坟前左右分别埋其侄孙袁星山和女儿袁昌英。三坟三代人,不同际遇,不同人生,悲欢离合总无情……(汤江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