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曙光:面对一种新文体的困惑 ——对残雪小说艺术的一种读解
人们一旦对人类所共有的这一自在的表象世界感到单调和厌倦,便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转向对自己心灵的凝视。西谚云:人们醒着时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在梦中却各有各的世界。这里的梦,还应指白日梦。如果认可这种体验,残雪小说的问世,也许就不会如此令人惊诧、疑惑,甚至愤愤然以为大逆不道了。假如我们人人都具备这样一种才能,像残雪那样将原本属于一己的那个倏然呈现而又转瞬即逝的情绪化的感觉世界凝结为形式,那么,你会觉得自己的艺术荒诞不经、无法理解吗 ?
然而,残雪的小说终究是费解的。
勿庸置疑,艺术总会给她的接受者留下登堂入奥的门径。面对残雪的小说,读者和批评家们所以感到某种压迫、惶惑和慌乱,不只是因为我们对一种个性化新文体先天地缺少热情和好奇心,也不只是素来为合目的性文学所娇养的我们缺乏直面人性的弱点时所应有的心灵力度,更主要的是因为我们尚不知晓烛燃着哪一盏灯笼,才能使这个迷宫般幽冥的艺术城堡洞然若揭。
当然,远非每一位读者都有找到这盏灯笼的幸运。那么,残雪小说之于他们,终将是一种遥远的诱惑。以下的文字,作为对残雪小说文体的一种读解,也许就只能算是一次黑暗中的历险,一次企图进入残雪世界的失败的努力了。
一
如果我们试图凭藉全部的日常经验和思想观念步入残雪的小说,那么,我们是会感到失望的。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我们经验的局限和观念的陈旧,而在于经验和观念的方法,最终无法把握那种超越理性的、只有靠内省方能领悟的生命现象。而我们所面对的这个荒诞、神秘、虚幻而又充满诱惑力的艺术世界,恰恰是超越了经验与观念的纯主观感觉的世界。
大概不会有人像残雪这样写小说了,因为他人很难有她那么发达那么奇异的感觉可资凭藉。她的感觉太精细太锐敏了,任何对象都因感觉的过细过敏而夸张和变形。抑或是一种天赋 ( 特异功能 ? ) 吧,她的感觉总是超越了一般人所能感觉的光频和音频的极限,所以她的感觉世界之于读者,总是那么陌生、怪诞和不可思议。
至于残雪感觉生成的奥秘还是留给现代心理学家们去探寻吧。一个不时困扰我们的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残雪的感觉,最突出地表现为对人的精神质的敏感。她的感觉,总以一束精神的灵光烛照着对象世界,使感觉对象因之而失却固有的质量而变得空灵透剔:她的小说是一团透明的、蠕动的、有生命的灰色晶体,以其无数无穷的触角,撩动着人们或麻木或迟钝的感觉,通过感觉刺激人的精神。一方面,她从不以纯生理的五官感觉,而是以纯情绪化的精神体验感知对象,用马克思的话说,是 " 以社会这种形式形成的社会的精神器官来感觉。另一方面,她的感觉敏感区,始终固定在人的精神气质和心灵关系上。一次灵魂的悸动(《约会》 ) 、一种意念的顿悟 ( 《天堂里的对话》 ) 、一抹凄婉的记忆 ( 《布谷鸟叫的一瞬间》 ) 、一星莫名的憧憬 ( 《公牛》 ) 、或一丝情绪的不可捉摸的凝聚与消散 ( 《山上的小屋》 ) …… 诸如此类无形无迹的心态,悉被作家化作具象的感觉符号以可视可闻可触的生理感觉呈现出来。
如果是一位擅长精神分析的批评家,也许不会忽视残雪那命途多舛的童年。母亲被遣送劳改,父亲负着精神的重枷艰辛度日。社会的动乱造成了家庭的不幸。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来说,家庭便是她的全部世界。然而,一个离乱中的多子多女的家庭,又能留给她多少温存和幸福呢 ? 也许只有那位善良而又信神弄鬼的老外婆尚能给她一些慰籍。外婆奇特的思维和诡秘的举止,培养了她奇异的感觉和梦游的习惯。但饥馑终于抢走了她的外婆。于是她那幼小的灵魂便在这苍茫人世间失去了唯一的庇护,她不得不蜷缩起孱弱的躯体,蜗牛般地护卫着自己的心灵。她开始长久地凝视自我,频繁地与自己约会和对话。终于,她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奇丽美妙、自由自在的梦幻中的天堂。相比之下,她所栖息的现实世界 ( 对她来说实际上只是家庭世界 ) 便显得黯然无光,甚至奇丑不堪了。据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她的小说中总有那么一间小屋,主人公总是躲藏其间凄凄惶惶地与整个户外世界对垒;为什么她总是通过自省抖露出人性的另一面;为什么总是将其心灵的颖悟嵌入一种家庭故事的框架中;为什么她笔下的家庭关系总是那么肮脏、险恶和病态 ……
现代著名心理学家希尔曼认为:" 情绪是对主观精神的符号化理解。" ①残雪的小说,首先将自己主观精神的某种启悟,符号化为情绪,这种情绪经过作家感觉坩锅的蒸馏,凝结为形式化的感觉符号。这些感觉符号,所以总是烙着阴冷和变态的印记,是因为作家童年生活的阴影,在其深层心理结构中,淤结为一个阴郁的情绪结,一个相对稳定的反常态的感觉图式。创作中,作家的心灵启悟首先符号化为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一旦触动这一情绪结,便会自觉不自觉地构成一个假定的、习惯性的情绪氛围,虚拟出那些阴郁的,变形的感觉符号。这一情绪结,既是一片情绪的滤色镜,又是一块情绪的哈哈镜,任何一种情绪投射其上,都会蒙上阴郁的色彩,都会扭曲变形。《天窗》也许是作家在长期无望的灵魂审视中,不期然获得的一种契机,它象一个洞眼,让她窥见了一个更本真更广大的自我,从而感到一种挣脱桎梏后的快意,神游四极、意翥八方的自由感和自我发现的惊喜。然而,在这一由精神启悟到感觉符号的形式化流程中,感觉符号与这种快意和自由感并未严格对位,构成《天窗》的,是骷髅、梅毒、烧死人的油烟味和食人肉的黑乌鸦等阴惨恐怖的感觉符号,以至读者很难判定 " 我 " 所游历的这一世界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由此可见,在两次符号化之间 ( 由主观精神的启悟符号化为情绪,然后由情绪符号化为感觉符号 ) 由于残雪深层心理中情绪结的作用,造成了一种异质性、反差性。这种作家的主观情绪与感觉符号的异质性和反差性,构成了残雪主观精神形式化的个性特征,也生成了残雪独特的感觉符号系统。
残雪小说中感觉符号的群落,是非原生态的。表面看去,感觉符号荒芜杂乱,颠三倒四,一派谵语和梦呓,仿佛完全是信手拈来的自然形态。然而,任何一种未经作家控制与组合的感觉和情绪,都只可能为心理学所接受,而决不会被艺术接纳。因为任何自然态的组合方式都是偶然的,而艺术所需求的则是以偶然方式表现出的必然。所以,艺术 " 总要渴望结构,因为只有通过非自然的安排,艺术才能取得生活中不存在的强度。" ②残雪小说所表现出的,正是这种生活中不存在的强度。残雪小说的特别处,就在于她以人为的努力,非自然的手段来造成一种超自然态的混乱效果。如:" 瞧那星涛里的比目鱼,太阳和月亮将同时升起,妖娆的大地扭曲着腰身 …… 静静地,古树下面,年轻的头颅玲珑剔透。" ( 《天堂里的对话》 ) 在我们的经验域内,我们能为这种梦呓般的感觉符号的组合找到一根清晰的逻辑链条吗?不能。残雪总是以我们经验时空秩序之链的断裂来重构超经验的时空秩序,从而强化小说超拔出世的梦幻感。我们可以看到,几乎任何一种随心所欲、别出心裁的组合方式均可被小说接纳,惟独那种合逻辑的、合惯常经验的方式被拒绝了。残雪所以选择这种混杂的、非逻辑的、超日常经验的组合方式,是因为她的小说在其本质上 " 一直回溯到具体的人性,回溯到一种原始意识的状态,这种原始意识仍然浸在梦中,受一些基本力量的影响,几乎还不可能用一种清楚的语言来表达③。" 的确,残雪小说的神秘感、梦幻感,既来源于她感觉的纤细、锐敏、新异和透明,亦来自于她感觉符号的这种非逻辑的、超经验的勾连与组合。
二
也许,接近残雪小说的便捷之径,是将它们当作一首首无韵之诗来诵读。在她的每一篇小说中,的确搏动着一个纯诗的灵魂。然而,我们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即使在严格的意义上,它们都是小说。大概我们现在谁也不会说残雪是一位天才的故事讲述大师,但同时我们亦无法否认她是一位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出色地讲述故事的小说家。
以一种静态分析的眼光,我们便可发现残雪小说都是三种故事构架的复合:一个抽象化的世俗故事,一个戏剧化的心灵故事和一个整体化的象征故事。
我们并不需要仔细寻找,便会从残雪每一篇小说中看到一个世俗故事的外形构架。尽管作家最大限度地将故事情节删削简化,但它依然保存了一个完整的外壳。由于作家实际上抽掉了这一故事的世俗生活的内里,因而变得晶莹剔透。就局部而言,残雪小说的叙述闪烁、跳跃,甚至含混杂乱,类似詹姆斯、乔伊斯的一路;但小说的整体格局依旧遵循着清晰的时序,表现为一种经典小说式的有条不紊、娓娓道来的叙事风度。《苍老的浮云》也许因为是中篇的构制,其世俗故事便格外明晰。虚汝华和更善无的爱情纠葛 ( 有人说是苟合 ) 构成了这一世俗故事的基本骨架,附着于骨架的是两个家庭间没完没了的猜忌和窥探,以及两个家庭内部的相互怨毒和折磨。同样《公牛》中那神秘的不速之客 ( 公牛 ) 所牵惹起的家庭纷争,亦构成了一个抽象的世俗故事。残雪知道怎样用诸如此类平常和简单到乏味甚至无聊的日常故事,来载负和包裹她那细腻、丰富、高雅而神秘的沉甸甸的心灵故事。在他人的小说中,这样的处理方式或许使人感到某种不协调,感到世俗故事的力不胜支。但在她的笔下,我们觉得浑然天成。因为她只需要这一世俗故事成为一幕背景、一种氛围、一束伸入现实生活的根须,一个随神赋形的透明外壳。在作家超日常经验的独特心理感受与读者的习惯心理以及审美定势之间,世俗故事是往返于两岸的渡舟。如果我们不愿否认残雪小说也蕴藏着一种 " 现实幻觉的强度 " ( 尽管这种强度每每由陌生效果来强化)那么,这种强度便来自于这一抽象化的世俗故事。
残雪小说的主体,是一个戏剧化的心灵故事。它所叙述的,是作家自我与自我会晤、自我与自我对话时的体验和顿悟。作家将一种朦胧的憧憬、莫名的惆怅、慵懒的倦怠 …… 将这一切偶然的非命题性领悟 ( 即无法用逻辑语言表达的愿望和意念 ) 、将这些或零零星星或密密匝匝漂浮在意识门口的情绪乱缕和感觉碎片,以故事的形式讲述出来。对于深层心理的表现,可作司汤达、托尔斯泰式精细严密的心理分析,亦可作乔伊斯、伍尔芙式潜意识的近于自然态的呈现。然而,残雪有她自己的独特方式——构梦。" 作家用自我观察的方法将他的‘自我’分裂成许多‘部分的自我’,结果就使他自己精神生活中冲突的思想在几个主角身上得到体现。" ④残雪小说的人物多是作家 " 部分自我 " 的象征。作家的心灵故事正是由这些象征人物的相互冲突构成的。所谓心灵故事的戏剧化,是指因作家的自我分裂而构成的小说结构的对话体式。对话在残雪小说中不仅是一种人物塑造的手段,而且是小说的一种内在结构方式。我们只要抽取出《公牛》中老关夫妇的对话排列于下便能看到隐藏在人物对话背后的小说结构的潜对话。
老关:我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
我:那些玫瑰的根全被雨水泡烂了 ……
老关:我要去刷牙,昨夜的饼干渣塞在牙缝里真难受。
我:我看见了一点东西,一种奇怪的紫色 ……
老关:你看,这里面就像一些田鼠洞。
我:那东西整日整夜绕着我们的房子转悠你一次也没看见 ?
老关:有人劝我拔牙,说那样就万事大吉。
……
" 我 " 和老关之间这种所问非所答的对话,实际上是他们各自拥有的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之间的对话,他们是在同一时空中说着各自在另一时空中的故事。" 我 " 沉浸在公牛紫色的诱惑中,而老关却只关心他那腐烂的牙齿,他们谁也不想、亦不可能走进与自己相对方的那个世界。他们的故事像两个旋转着却并不相切的圆,当它们被置于同一时空中,便构成了一种张力。残雪小说可按人物划分出各自独立的世界 ( 如《天堂里的对话》中 " 我 " 的关于草场的故事和 " 你 " 的有关南方森林的故事 ) ,这些世界在小说中对峙着,通过相互间的抵牾或撞击,构成一种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通过诉诸听觉的人物对话进而达到不诉诸听觉的深层结构意义上的潜对话,这种文体,颇类似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对话体复调小说。这种对话结构,使残雪那些杂乱的感觉碎片聚集在时间和空间的一个焦点上,使其心灵故事实现了完全意义上的戏剧化。关于此,残雪有自己独到的见地:" 只有这样的对话,才能翻译出人的秘密,开启心灵的智慧。作为对话,艺术是发掘意识与潜意识的工作,也就是用活的语言来构梦。依靠非凡的压缩和移置,将心中所有对立的错综的心理力量和冲突的情感加以调遣,使那些处于紧张或敌视、近在咫尺或相离遥远而似乎都互不相干的各方面直接面晤,让它们在理想的回复到自身的静穆高远的图画和音响中和好如初。" ⑤
小说以整体方式呈现的象征故事,是心灵故事的必然升华。作家内视时的感觉和颖悟,在此上升为本体意义上对于人的生存现状的焦虑以及对于人自身发展的无限可能性的展望。人是一个无可限量地发展着的存在物,人对于自身的审视也永远无法完成。人总是被裹挟在一个自我创造非我,非我寻找自我的无限循环中,人对于自身的发现永远无法终了。而且,任何作为个体的人对自身的颖悟和发现,也同时是作为类存在的人对人类的丰富和发展。因而残雪小说中那些心灵的个体性领悟,必然地上升为一种对类存在的人的本体象征。如《公牛》,通过小说中零散的象征符号 ( 人物、情景以及感觉符号 ) 在整体上构成了这样一种象征:人在意识到自我日渐沉沦时所产生的一种沉重、庄严、绚丽但又迷离恍惚的期待,人在潜意识中寻求精神升华的生命律动。这是一个难以从某一零碎的象征中破译的故事,甚至是一个难以从形体上辨识的形而上的故事,它既含孕于世俗故事、心灵故事之中,又超乎它们之外。因而,小说的象征喻义就只可能涵容在整个故事中而不可能在某一具体的象征符号中。因为,残雪小说所关注的不是这个和那个的具体存在,而是某个时间或情状下的整个人的生存状态。故它不是这个或那个的孤立现象,而是一个直观的整体。这便内在地规定了小说象征的整体性。
三种故事形态在小说中构成了一个纵横交叉的张力场:世俗故事按时序发展,造成了读者因关注情节 ( 尽管情节已被删削简化 ) 发展而产生的强烈的艺术期待;而三个故事间内在的非时序性发展——世俗故事——心灵故事——象征故事的升华历程,造成了读者的精神探索由此岸向着彼岸的飞越。两种趋向不是并行不悖,而是交叉着朝各自方向发展。读者的注意,同时被两个方向吸引,他们的意识必须匆匆地在两极间来回奔跑。他们无法抵御任何一极的诱惑而心安理得地停下脚来在某一极歇息。这是读残雪小说格外累人的原因,同时也是她小说故事构成的特色与魅力之所在。
三
我们确乎没有必要否定对残雪小说作道德价值和人生价值判断的可能性。她那凡高式的狂乱的意绪,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撕裂的灵魂,卡夫卡式的阴冷与窒闷以及约瑟夫 · 海勒式的无可奈何的调侃与自嘲,其间难道真的没有渗透着对人生的迷惘和道德的失望 ?! 小说中那丑陋、病态的鬼魅般人物,那相互猜忌、怨毒和折磨的凶险的人际关系,那或恶心或恐怖的变态感觉,那抑郁症和狂躁症患者的谵语与梦呓 …… 当作家将这一切人性的弱点层层叠压在读者心灵上时,他们很难不因精神痛苦而信念动摇,萌生一种宿命般的悲剧感。也许,这是对作品的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至少是作家可以宽宥的。我们的民族,刚刚经历一个疯狂的年代,此类小说极易唤起读者的现实感和切身体验。同时,面对一种新的文体,读者失却了惯常的标准,失却了参照系和权威,因而满腹狐疑,手足无措。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勉为其难地与自身经验进行对照,一方面却又顾此失彼最终难以全面深刻地把握作品,假如大家承认这是一种解读的失误,作家不去苛责也便罢了,然而,这真是误解吗 ? 不少读者这样反诘。对于残雪小说的优劣评价甚至生存的合法性问题之争,都是在这一点上引发的。
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小说中叙述者与隐含作家的关系,这一争端的化解也许就不是一件难事了。小说中,叙述者不仅塑造了大大小小的人物和自己,同时还塑造了一个隐含作家。他是小说创作时作家的自我形象。叙述者和隐含作家,是每一篇小说都不可空缺亦无法空缺的两位特殊人物。但在我们常见的大多数小说中,由于作家采用了可靠性叙述 ( 即隐含作家与叙述者在各种价值观念上完全等值,叙述者在任何意义上都成为了作家忠实的代言人 ) 而使二者合而为一。然而,残雪小说采用的,全是不可靠叙述(包括《苍老的浮云》 ) ,叙述者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隐含作家的忠实代言人。这种叙述者与隐含作家的分离,决定了残雪小说的叙事结构。
残雪小说的叙述者,多是以第一人称出现的焦虑症或抑郁症患者。他们敏感、偏执、狂躁,思维混乱,胡言乱语,多是一些被压迫、被折磨者。《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中," 我 " 被母亲和丈夫折磨得心力交瘁,而《山上的小屋》中的 " 我 " 则因不堪母亲的折腾而只好去找寻那并不存在的山上小屋。尽管他们也窥探别人,也蝇营苟且,也时常沉溺于相互报复的恶意快感之中,但他们毕竟有别于小说中的其它人物。他们的灵魂尚未完全沉落,每每处于撕裂状态。他们的心中,还不时有那么一星半点理想的星光透过浓雾和阴云闪闪烁烁。它们或表现为一抹早已飘逝的生活中的美好记忆 ( 如《我在那个世界里的故事》中那首萦迥缭绕的《妈妈的鞋子》 ) ;或表现为对一颗不甘沉沦的心灵的一星光明的诱惑和招引 ( 如《公牛》中那团飘忽的紫色光影 ) 。由此可见,残雪小说绝非一味溢恶。如果我们坚持着终于没有被小说中的肮脏和恶臭所窒息,那我们便可以感到一派朦胧而温暖的夏日阳光。我们并不是读到了《美丽南方之夏日》中作家那段愤激的辩白之后,才感到渗透在她小说中的光亮和暖意的。这光亮和暖意,在小说中尽管只是一种背景,一种零星的象征,但它却是一种光源,一把标尺,一个参照。她的小说所以能剥开人伦道德的楚楚衣冠,抖露出几乎全部的人性弱点,或许正因了这一光源的烛照。诚如作家所言:" 正因为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为黑暗,正因为有天堂,才会有对地狱的刻骨体验。" ⑥
残雪为何总是选择精神错乱的叙述者、总是给自己的小说以一个颠倒紊乱的 " 意识中心 " ( 詹姆斯语,指作为书中人物之一的叙述者的心灵,故事通过这个心灵反映出来 ) ? 也许,这是她艺术创造上的别无选择。因为除了以不和谐、不匀衡的混乱叙述,还能有什么方式构成小说特有的梦幻感 ? 能使那些拥挤在作家意识门口的感觉碎片和情绪乱缕构成相安无事的艺术平衡 ? 也许,她要轰毁人们的既定生活信念和人生看法,必须借助于一位疯子。拼命挑剔人性弱点,无情否定人们现实生存状态的 " 我 " 们,能不是一群精神病患者吗 ? 也许,残雪这种选择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她的小说在本质上是对人的自身的反省和探寻,是通过自我观照撩开人性的另一面。
如果说,叙述者作为一个偏执的人世挑剔者多少叠印了一些残雪自己的影子,那么,小说中的隐含作家,则以一位纯情诗人的形象,与叙述者对峙着。当叙述者尽情地挑剔人世时,我们却分明感到隐含作家对此极为淡漠。她不仅无意于介入故事去附和叙述者,而且对叙述者的尖刻,还不时报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善意嘲讽。她似乎并不执着对现实人生的偏执看法,而只是忘情于小说艺术的经营。或苦苦地等待一种感觉,或惊喜地捕捉一缕意绪,尔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嵌入一种精心构制的结构。她像唯美诗人一样遨游在一个远离尘嚣的艺术天宇,精细地琢磨那些纯情的晶体。偶尔遥遥地俯视一眼下界,心头掠过一丝超脱的快意。这就是我们从小说中看到的隐含作家,一个升化到更高思维层面之后的残雪。叙述者与隐含作家的对立,披露了残雪人生观念的矛盾性。她一方面执着于某种理想力量,一方面强调现实的巨大同化力。在人生的悲观与乐观问题上,她似乎长久地摇晃于两极间,找不到自己的支点。其实岂仅残雪,假如我们每个人都严肃而不是苟且地面对这一选择,也许同样无所适从。因为从哲学意义上说,这选择本身是一个悖论。悖论即真理,一个无法究竟的真理。残雪不是靠三段论而是靠直觉走向真理。她的小说从来就不是思想的深度而是体验的深度。我们不难发现,残雪小说的几乎所有命题,都是悖论式的。也许对她来说,悖论并不需要寻找而是自行冒出头来,正是这些悖论,推动着残雪去探索,而这种探索又远远不会有一种解答,一个终了。我们总感到残雪经常疯狂地,痉挛般地追求着某种虚幻的东西,对她来说,也许是身不由己吧。
但是,任何悖论都是相对于某一个思维层面来说的,如果超越这一层面,悖论也许就不再相悖。残雪正是把这种现实人生选择的悖论,升华到艺术的世界中表现,从而超越了人生观念的矛盾性。残雪的小说,几乎同时烛燃着乐观与悲观的两种光源,现实人生在两束交叉的光照下,投射出一些离奇古怪的影子。我认为残雪的小说是人生困惑与障碍的个体化表现和象征性的形式化解决。
就读者的感受来说,这种因信念与价值追寻不一致造成的叙述者与隐含作家的分裂,产生了这样的艺术效果:一方面,叙述者的发泄、放纵与隐含作家的刻意控制、叙述者对于人世的挑剔与隐含作家对伦理道德价值的淡漠,构成了小说的距离感,保持了艺术的平衡,满足了不同层次的读者对道德、人生价值或纯艺术价值的不同追寻。另一方面,叙述者的放纵与发泄,将读者置于一股狂乱的意识漩流中,此时的读者期待作家来充任向导,给予一种可靠的参照。而小说中的隐含作家却从未直面读者,对叙述者进行任何直接的正面的匡正与控制,这既可能使读者将叙述者与隐含作家完全混同,因而听不见隐含作家沉默的声音,也可能使读者将二者完全割裂,因而忽视其中任何一者的存在。残雪小说的诸多论者,每每各执一端,或曰残雪一味溢恶,有 " 阴暗暴露癖 ",或曰残雪蛰居象牙之塔,玩着贵族艺术的花招 …… 诸如此类,皆因为此。
沿着一般读者进入残雪小说的逻辑顺序——从感觉符号的生成与组合到故事形态的构成到叙述结构的内在关系,进行了以上的一番逡巡之后,我的自信反倒消失了。这并不是说文中找不出二三处对残雪小说文体的恰切之论,甚至我也不怀疑自己对于残雪小说的整体感受。但这一切终究无法支撑我的自信,因为文章构建在一个尖锐矛盾的逻辑支点上:一方面,我强调残雪小说的超经验、超观念性,观念与经验均无力把握;一方面,我又只能以观念和经验传达其感受,只能将一种非逻辑非理性的直观嵌入一个严格的逻辑构架和理论规矩之中。谁能用一种未经我们的习惯思维 " 毒化 " 的语言来阐释她的小说呢 ? 除非以她的这一部小说去说明另一部。
一九八七年十月四日三稿于泉城。
附注:
① K · T 斯托曼《情绪心理学》,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
② 韦恩 · 布斯《小说修辞学》。
③米盖尔 · 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5 年版。
④弗洛依德《作家创作与白日梦》。
⑤转引自程德培《折磨着残雪的梦》。见《上海文学》1987 年第 6 期。
⑥残雪《美丽南方之夏日》,见《中国》1986 年第 10 期
责编:谭思敏
来源:《当代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