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黄永厚先生闲聊

作者丨刘舰平

作者题记：2018年8月7日，立秋，著名画家黄永厚先生在安徽合肥辞世，享年91岁。80年代因一段文字缘与先生相知忘年，唯愿能借这篇旧日的访谈录，让先生的音容笑貌长留人间。

笔者有缘曾数度拜访画家黄永厚先生，先生一贯画里有话，笔墨狂放不羁、风骨峥嵘，说古论今，讥俏辛辣。现将聊天内容稍加整理，似可为“舌尖上的画坛”添一道菜，或健脾开胃，或出汗流涕，您下筷子前得赔一分小心，别让书画市场的盛宴闹坏了肚子，那可就不是“美的享受”了。

刘舰平：黄先生，现在学书画的人很多，书画市场也活跃起来，您对此有何评价?

黄永厚：书画既是智力活动，似乎应区别于武功的拳脚吧?能活跃市场又不影响社会治安问题，便是功德无量了。这多好呀，比如京戏名角在后台撕开喉咙喊完“导板”，帘子一掀转过身来就等喝彩;可是园子空空荡荡，你想他是啥滋味嘛?

刘舰平：听说一些老干部、影视明星、体育明星、歌星什么的，也来客串“露一手”，作为几个“有身价”的票友，为书画界添些热闹，倒让人可钦可佩，可他们有些“活儿”实在不怎么样，远不及他们干本行那么漂亮，但这样的字画，拿到市场上也可卖高价，这就让人不敢恭维了。

黄永厚：文化消费市场嘛（这个词是我看报才学来的），自认有文化的人都来。但既然是消费，消费品与消费者的文化素质又是相对应的了，你不必跟它动感情，甚至嫉妒。自古而然，徐渭是东南七省“军区”的“参谋长”，郑板桥是濰 、范二县的县太爷，拿出来的书画作品都没“掉份儿”，可以冲冲书画被视作雕虫小技的非文化现象，至于高价的“高”，这要看眼力标准了。

刘舰平：消费双方是愿打愿挨的事，这就像国外的球迷花大价钱买球星的臭胶鞋、袜子、短裤、背心什么的，还不能洗，非得保留原味儿，有人就瞅准这个空子，用名人的效应炒作（甭说字画了，就连手纸也行啊），这与艺术本身没关系。这种风气反过来又使得一些名人胆子变大起来，似乎笔一沾纸就是“墨宝”，扔个烟头也算文物了。

黄永厚：伦勃朗说过一句不讨人喜欢的话：“不是所有拿笔的都是画家。”这话对谁都管用，包括我们这些以画画为职业的人，似乎谁都难逃“自作自贱”这一劫数。谁来保护艺术家?我看还得艺术家自己保护自己。

刘舰平：听说您刻有一方闲章——“几尺”，什么意思?

黄永厚：您不知人家收画卖画怎么算价的吧?——论尺!卖画跟卖布一回事了!所以有人登门索画，张嘴就道：“黄老，来张大的吧!”这人的口气跟他的来头一样大，我只好预备一颗闲章，向他请教：几尺呀?

刘舰平：(大笑)黄先生，您可与阿凡提打个平手了!不过，依我看，画大画的未必就是大手笔。干嘛闹钟要比手表卖得便宜?——都大去几十倍了呐!这荒唐的规矩害得一些年轻人老想在画的面积上破纪录，去“填补空白”，连画《清明上河图》长卷的老祖宗都被他们寒碜了，而我们的新闻媒体还跟着起哄，戏弄了艺术且不说，都这么干，国家有那么多纸张吗?不是说印课本的纸张都紧缺么?为中小学生做点好事吧!

黄永厚：是呀，比赛用纸可以到“空前”的程度，但总不能“绝后”啊!

刘舰平：听说有一次，一位外宾看某画家的画，指着一片空白处问：“论尺计价，这些没画的地方算不算?”某画家答：“计白当黑，都是中国画!”后来，那外宾服不服呢?

黄永厚：不知道，这大概叫中西文化对着干吧。掏钱的是洋人，你不为中国画卖布出高价叫屈，就算你赢了。眼睛少瞄人家的钱袋，多盯着点自己的画，守住气(这“气”于画叫气韵;于人则叫气节。)人家才不敢轻看你。

刘舰平：黄先生，现在常有人喜欢以某某大师的入门弟子自居，只要七弯八拐沾上点边儿就行，以为这样就可高人一头了。而您的家族中，名人、大师真还出了不少，像……

黄永厚：(赶紧打断)最出名的要算黄永胜喽!就是林彪集团里的那个总参谋长，官位最高，也就最有头有脸啦!——您别笑，黄永胜虽与我黄永厚风马牛不相及，可两人的名字总有些瓜葛呀。这事儿倒让我想起，曹交问孟子的话来：我如何才能成为尧舜呢?孟子答：你穿尧舜的衣服，说尧舜的话，做尧舜的事，你就成为尧舜了。我看这话的关键是尧舜做成的事业，你是否也做得成?而不是凭借什么关系捡他一两件旧衣穿!书画界不可能天天举办“化妆舞会”!

刘舰平：有人就爱把与名人沾亲带故当作金子往自己身上贴，殊不知，真正享受贴金待遇的是些什么人?——埃及法老!活着的人是不是就该谦让了?

黄永厚：我老家湘西凤凰有句粗话：“拿人屁股当自己的脸!”这话虽然欠斯文，送给那些穿衣说话都像大师，唯独做事不像大师的十分了得的“弟子”们，倒是蛮合适。不要一开口又是你老子如何如何，你师傅如何如何;如今，中国老百姓也不容易吓唬了。

刘舰平：还听说，有人仿照名家字画，几可乱真。这些人本身功底也不差，好好走自己的路，也可以成气候的。

黄永厚：这些人有两种情况：一是迫于生计，他们对书画市场只认名头不认画的现状想不开，你说风气不正，逼良为娼吧，祸根也不能往世道上推，这就是为什么古人把做学问说成寂寞清贫之道了，看你顶不顶得住?凭良心讲，现今大多不是生计所迫，好歹都有一口饭吃，你这么干，不叫自投罗网么?还得意哩!都无耻之心了，可气又可怜呢!不过，您注意了没有?真有一些赝品比真品还精彩哩!可人家把账记在原作者头上了，艺术史排座次根本没你的份，你想喊冤都喊不出。国外这事儿也不少，达利的假画满天飞，可打官司谁也赢不了达利财产的继承人。开玩笑可以，长干这蠢事的等于拿自己的才华和人格在自杀，值么?

刘舰平：黄先生，喜欢您的画的人多不多?

黄永厚：看售价金面的居多，真称得上“知音”的寥寥。这我心里有数。

刘舰平：人家挑画，您这画也太挑人了。是呀，艺术总得有个性，这就注定了有个性的艺术品不是澡堂子里的拖鞋，谁都可以穿的。个性是什么?它包括一个画家的志趣、修养、功力、思维方式，表现形式、价值取向以至于人格操守!总而言之，个性就是艺术家的生命!黄先生，我觉得您不像有的画家，专会生产适销对路的产品。这些人变得极快，悟性特好，哄得上帝老儿直往他的头上砸钞票!可我看您的画，艺术手法也经常变，但变的“门子”却不一样。

黄永厚：“变”字可是一个画家喜欢挂在嘴边的时髦用语。为的是防人说你老化、僵硬、死了。我想这是各人对尼采那句“形式即内容”理解上的谬误而误了终身。这也难怪，大意的人总以为绘画玩的只是形式上的把戏，他们的聪明才智拼命用到画布、画纸上的花样翻新了，搞乱人家的视觉感官，“形式”一玄乎，“内容”也就可以混水摸鱼了(这种“假洋鬼子”式的“形式”是否真玩出了什么“内容”?只有“皇帝的新装”那个童话里的小孩知道，你不怕他有一天也突然对你断喝：“他什么都没穿”么!)尼采这句话的真谛早被我们湖南老乡齐白石融合会通了，你看他的《发财图》，画面上的算盘孤零零地躺在一角，丝毫不自惭形秽，一篇长跋把财界的常胜将军赵公元帅、元宝、衣冠、刀枪绳索，全杀得人仰马翻，叫看画的人不得不拍手称快。变是什么?——批判能力!这话是一个叫赵本家的朋友说的。批判也是一种有主见的选择，它包含有不被权威吓倒、不为传统束缚的意思。现今我们面前的权威也着实太多，开始是祖宗、师傅，后来又是市场这个“上帝”。一个艺术家会不会被压扁呢?看来我们还得学点气功吶!(笑)

刘舰平：气功师傅说，要心静才能得气。

黄永厚：悟禅也是这个理论，只是把“得气”改作“得道”。搞艺术的人，参点禅真没坏处。哎，现在提倡搞活经济，心静下来也着实不容易呀!艺术界有的人适应形势很快，“创汇”比“创意”来得得心应手，“得道”也远不及得利那么重要了。我并不反对艺术品走向市场，也不希望“先富起来”的政策把搞艺术的人撇在一边。可你首先得是个艺术家呀!不然人家就可以举报，叫工商部门的人来，先把你“艺术家”的执照没收去。因为你已经无职业道德可言了，怪谁呢?

刘舰平：(笑)黄先生，还请教一个问题，您许多画的跋文都很精彩，有的甚至超过画的本身，您不担心这样会喧宾夺主吗?

黄永厚：字太多，不像画，我一直对此抱歉。假使有谁宣布它不是画，我绝不生气。你看画画的人心里都没装着一部“绘画宪法”，他们从来都是为所欲为。“师自然、师古人、师洋人”……全属个人自由。即使有一天达到可以盛气凌人的地步，规范别人也只是野心，因为他自己的作品得马上亮相。艺术可以规范了，艺术也就到了末路。还要创造干嘛?当然，有的人你要他放弃规范，等于要挖他的祖坟，可了不得!

刘舰平：黄先生，别误会，我可不是存心当业余警察呀!

黄永厚：不是说您，也包括我自己。但警察很神气，谁都想过过这个瘾。可上边偏不给艺术界配个正式警察的编制，所以谁也没资格自设红绿灯扰乱交通。

刘舰平：看得出，您有时是因文而画，有时是因画而文，法无定法，顺其自然了。无论您的画或文，一般都不轻易让人(当然是观画者)的灵魂若无其事地保持平静，这样人们就不得不承认您工作的意义和魅力了。无怪乎有人说您是学者型的画家，您干得漂亮的也多是那些从古人、洋人的典籍、传说中(也包括当今时事)翻出新意来的“活儿”，让人称奇叫绝、余味无穷。

黄永厚：学者?别逗了，我是小学五年级基础，不然评个“教授”职称干嘛那么费劲!(笑)说到书，包括阁下写的小说和诗，不都是千千万万不同个人的观照和批判的成果?读书，说白了，就是拣便宜。把超越一己的成果收集，比较，储备起来，给大脑输了氧，又提高了眼力。不读书就知道美?仅凭直觉就能不断制造美?自欺欺人之谈!

刘舰平：读书本是拾人牙慧的事，活路在于你能不能从人家的牙缝里跳出来，用自己的嘴巴说话。我最怕人把一本鲜活的书往死里读，还要卖弄，一张嘴都带着人家的口臭。

黄永厚：那你赶紧躲远些，找个空气新鲜的地方散步。

刘舰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似乎都成了文化人的专利。黄先生，您喜欢出门旅游么?

黄永厚：记得前些年，有人挖苦旅游为“旅跑”。(笑)“游”这个字，中国人看得颇重，庄子逍遥游都有严格的规定，大概包括对人生、对宇宙全面观照，锻炼自己批判能力等过程。一跑，匆忙之间放过了“难识庐山真面目”的风景，一身臭汗，人见我见，人云我云，还不如不出门的好哩!旅游不光要有好脚力，更主要的，得有好心性。好了，茶余饭后的闲聊，到此收场罢。不然，人家可要怀疑我们，是不是真想当警察了?

刘舰平：老天作证，你我都没有那个野心!(笑，握手道别。)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