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摆渡船旁,没了酉水号子和“小南京”的喧闹
新湖南 • 湖湘访古
2017-08-13 07:33:50

7月末,40℃高温肆虐,古渡旁难有凉风,亦鲜少有人。知了聒噪,仿佛所有的热闹都是它的。

邵阳新宁新民古渡。这里最热闹时渡口旁有七八条船,一毛钱一渡,渡工每天可以挣几十元。组图/卢七星

益阳大码头古渡渡工昌远辉,他的老婆就是在渡口上谈成的。

湘阴樟树港古渡渡工王洪伍,早上六点发出第一班船。

益阳大码头古渡。码头已按照标准化修建,渡船也是新标准渡船。

樟树港古渡旁的仁寿庙。

◀湘阴县樟树港古渡。旧时因为交通便利,集镇有几百家商号铺面,千百艘船往返停泊,无比繁华。

新宁新民古渡旁长了870年的“龙头树”。

“一上午了,就等来你们几个人。”渡工猛吸一口烟,呛得眼泪水直流。“急么子?”一熟人搭腔,“哎呦,等客等半天,无聊哩,你不晓得,以前忙得呷饭都冇时间。”船家边说边发烟,然后笑着跟乘客开七荤八素的玩笑。这样的场景在古渡太常见,船家一边怀念着过去的繁华,一边嫌弃着现在的冷清。

还在使用的古渡跟其他渡口并无多大本质区别,仍在继续自己的使命,只是“变化”太快,它已经不似之前的模样。

撰文/本报记者伍婷婷实习生刘璐妍

益阳大码头(人和桥古渡):传承四代的渡工,老婆都是在渡口谈成的

中午的益阳大码头古渡像个蒸笼,零星几个人候船,热得没人出声。“嘎嘎嘎……”小鸭子的叫声打破宁静。“有野鸭子?”“什么野鸭子,旁边孵化厂不要的公鸭子。”72岁的渡工昌远辉用“老烟枪”指着不远处,“咯,在那儿了。”

要等五个人才开船,这会儿只有三个,昌远辉挪到驾驶舱旁的旧长条桌旁,熟稔地用一根细长铁丝勾出烟斗里的烟灰,在桌子上重重敲两下,从黑色古董铁盒里捏出一丝丝旱烟放进烟斗,火机一点,吸一口,吐出一圈烟来。昌远辉是个有经验的艄公,统一的标准渡船是钢板造,温度比外面更高,他用雨布和布帘子将两边围起来,船舱变成个躲荫地。还差一人开船,他探头看了下外面,熄了烟,走进驾驶室。

连着益阳新桥河镇的渡口叫大码头,对岸是桃江人桥渡,历史记载中它存在了190年。这是桃江、汉寿、益阳交接地区农副产品集散地,此前,渡口非常繁华。而今,除了几条小船和汽渡,颇为冷清。那些繁华痕迹留在大码头堤坝上:“桐油”“酒”等字样的脱漆的临渡口铺子,盛着圆木头的旧房子……提着四五个矿泉水瓶的乡民看了眼大门板上晒着大红辣椒和切好的四季豆,“以前这里可热闹了,哪还有地方晒这些家伙。”

“从我老爹(曾祖父)开始就在这个渡口讨生活了。”昌远辉说他家四代人都是渡工,那杆烟枪也是这么传下来的“那你是老江湖咯?”“是啊,你看我这黑得发光的皮肤就知道,我从花果山这边渡了好多美人出去了。”他逗得大家发笑。

啜了口烟,他走到船头,“我讨老婆也是在这渡口谈成的。”昌远辉是桃江县昌家坪人,1966年跟老伴结婚。那时候,他叔岳父也是驾船的,看着他为人诚实,于是把侄女介绍给他。在叔岳父的撮合下,这门亲事很快就成了。“以前好多船,大码头这边有6个木筏子,我们人和桥渡口有18条,每天人来人往,24小时轮流开,载客忙不过来。”桃江人要到对岸买柴米油盐酱醋茶,特别是赶集,大清早就过河。“24条筏子,我们没有吵过架,渡工人缘都蛮好。”

这个渡口真正的“江湖”不在摆渡,而是1960年之前的“排鼓佬”。那时候木材、煤炭等要经过这里运出去,渡口就是个放消息的地方,“排鼓佬”得到消息,临时组队,一般8人成队,唱着“哎呦嗬,嗬哎呦……”从渡口出发,去往安化、新化、汉口等地,150公里水路,一去就是半个月,他们走出了一条拉纤的路。“好危险的,拉纤逆流而上,到了河流湍急处,稍有不慎就会有人被水冲走。”昌远辉叹了口气。

摆渡这么多年,昌远辉甚至能遇到什么地方人就说什么地方的话。“我能辨别大家的口音,碰到桃江人说桃江话,遇到安化人讲安化话,有时候还客串汉寿人,大家都喊我‘老乡’。”但他唯独没有学会英语,在1980年,有三个外国人过渡,问他多少钱一渡,他听不懂,竖起一根食指,别人以为是10块,一下给了他30元。“1956年过渡2分,1961年3分,到1990年代都只收5毛钱,没想到那次给我那么多,那时候30块可以买300斤米了。”现在提起这事,他还感叹。而如今过渡1人一块,如果不是新桥河镇有赶集,一天可能还没有30元。想着这些变化,他站在船头,又猛吸一口烟。

邵阳新宁新民古渡:“以前到底上哪个的船,还要想一想”

到达新宁县新民渡口已是下午4点,7月初的那场洪水曾从渡口蔓延至200米外的马路上,至今痕迹未消,就连渡亭顶上还留着洪水带来的杂草。渡口上稀稀拉拉站了几人,船靠岸,他们推起摩托,收起阳伞,钻进了渡船。“还是现在好,一条船,不怕得罪人,以前到底上哪个的船,还要想一想。”一乘客道出以前上船的尴尬。

新民古渡一岸连着石安村,一岸连着新民村。这个老渡口原来每天至少过渡两三千人,现在每天只有几十上百人,几年前省道穿过附近的杨溪村,“抢”走了大量客流。

渡过新民村,一连出现7棵需要四五人合抱的大树,村里的规矩,渡口旁边的树一棵都不能砍。但细看,四棵成排的重阳树中间缺了一棵,问及去向,老渡工宛玉政摇摇头,“那时估计我们还没出生。”

村头的重阳树有810年,村里人称之为“龙头树”,四百年前它是直的,400年后它横亘在路上变成桥。“这棵树太老了,长了好多树瘤,还有很多窟窿,小时候最喜欢在这玩儿。”从龙头树到渡口边,还有三棵古樟,年龄最小的都有250年。最特别的是靠渡船亭的那棵,上面系满了红色绸带,很多人来认它做干娘,“它不知道有多少干子干孙,数不清。”

这么多树,为什么唯独它成宠儿?“你看到旁边的烈士广场了吗?这儿是红军渡,古樟见证他们挥洒鲜血战斗,红八军参谋长宛旦平是我们村的,1930年在广西龙州掩护军部突围战斗中牺牲了。”85岁的宛健庄老人解释。

日子久了总会有各样的事情发生,起初石安村有一条船,新民村有一条船,前者姓黎,后者姓宛,两者相安无事。后来,因为每天过渡的人太多,大队领导开会决定增设临时渡口,分流乘客。几年后,为安全起见,临时渡口撤掉。新民村村民纷纷造船,开始私人摆渡,“那时候渡口旁至少有七八条船,一毛钱一渡,每天可以挣几十元。”渡工们争抢客人,有时还暗暗较劲,“过往的都是熟人,大家到了渡口边都好为难,不知道上谁的船,有时候硬着头皮上了一条船,刚开动就遇到熟人的船,只能笑笑掩饰尴尬。”

更深的“江湖”还远不止于此,私人摆渡这一波过去,渡口又流行承包制,三人一起承包,大家去祠堂抽签,抽到了才有机会摆渡。宛玉政当时就是当渡工给人打工,“通过杨溪村的那条省道还没建好时,承包渡船也很赚钱的,各家势力博弈,谁赢了这渡口就是谁的天下啦。”这种“争抢”的日子在2014年实行新标渡后停止。“现在好了,省道通了,每渡5毛钱,比公交车便宜,可过渡的人少了,没有抢客的渡口反而觉得少了什么。”

但这样的落寞并没多久,渡口旁的祠堂建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邵阳地区的人隔三差五来参观,渡口旁的人气又旺了起来。

湘西保靖隆头渡口:没有酉水号子的渡口成了一条“亲戚线”

从花垣县到保靖隆头渡口,一路穿行于高山峭壁,公路之下是青绿的酉水,偶尔几只快船游过,却总快不过公路上的汽车

位于保靖、龙山、永顺三县交界处的隆头古镇,洗车河在这里汇入蜿蜒过武陵的酉水,这曾是繁荣一时的商贸码头,明清时期有“小南京”之称。酉水上往来的大型货船在这里改换小船运输物资,龙山县的桐油、烟草和松木运出湘西,食盐、布匹运进龙山。2003年,下游的碗米坡水电站建成蓄水,古镇一部分没入水下。

“现在这个渡口基本上就是一条‘亲戚线’了。”66岁的渡工张几生停船上岸,他指着周边的三山两岸,“一些房子直接淹水底了,村里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搬走的村民有的在黄龙山村,有的在喇叭口。只有走亲戚或者赶集时才来。“以前这周边的人都要从这里过渡,忙得很,没时间休息,不像现在,一天就这么休息过去了。”正说着,对面有人喊过渡,渡船起航,在一池碧水中驶往对岸。

“我接手渡工6年了,在我之前,渡工不知道换了多少,他们年纪大已经住进养老院了。”在张几生接手渡工之前,这个渡口有两条渡船,“那时候从保靖这边隆头渡过去的每天至少有1000人”。上世纪七十年代,隆头镇就有两三万人,镇上圩场每逢初五、初十赶场,这边的人就背着背篓过去采购物资。“现在那边估计就一两千人,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

有些萧条的隆头古镇,房子的青砖瓦长上了青苔,岁月印痕明显。可谁知道,此前这个三角地带,客栈、药店、商铺生意兴隆,不管是放排的还是渡运的,经此地,必靠岸,吃饭、买东西,或者休息一晚再继续赶路。

“这里此前是有船号子的。”湘西地方海事局工会主席谢陆云介绍,在碗米坡电站修建之前,酉水多有险滩,加之河面狭窄,船行其间险象环生,放排的纤夫们逆水而行劳动强度更大,于是这条河上船号子创了中国江河号子之最。“走水歌”就是其中之一:“齐天水,渡人船,留下号子闹凡间。古五溪,酉水扬,一排号子喊千年……”“我出生的时候只听到父辈们说起过号子,我自己没听过。”张几生说,他只听过小伙子在这跟对岸的姑娘对唱情歌,但怎么唱,他也不记得了。“现在人都出去了,哪还有这些事。”

“这六年来,我除了中午回家吃饭,几乎都在渡口旁等客,看到他们来,我比谁都高兴。”张几生的家人也搬走了,他为了摆渡方便,在原来村里建了个一人住的小屋,碰到每月的初五、初十,他最兴奋,因为只有那时候,他才能看到很久不见的邻里乡亲。“我怀念义渡的时候,渡工可以挑着箩筐打活粮,虽然像要饭的,但至少热闹。”那时候的渡工拿一杆秤要谷子,大家根据自家条件给谷子,有时候箩筐里除了谷子还会有两至四个糍粑或者几个灯盏窝,大家停下就能聊上。“现在收钱了,2块钱一渡,可一天只能等上十来人,很冷清。”

不过,隆头渡口旁有人开始养殖网箱鱼,除了停泊的几条船只,这些网箱似乎也在帮忙填补渡口的寂寞。

湘阴樟树港古渡:打鱼的变渡工,划驳队的人却销声匿迹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句俗语用在樟树港古渡上恰到好处。一片片的时光,在这里凝聚又破碎,拼凑成如今的模样。

我们选择早上六点去遇见这已留存1300年的古渡,水汽在平静的江面升浮着,渔夫打着哈欠摇桨,渔妇大碗舀水灌进船舱,漾开的涟漪打着圈圈。前一天撒网的渔民开始收网,戴着草帽的老人就等着这些“鲜货”,他早上五点就在那棵大樟树下候着了。“要拿到新鲜的小鱼小虾,非得早点来,我之前来过几次,来晚了就没了。”这一天,他赶在第一班渡船驶出前来到这,果然等到一两斤小虾米。他用老式铁桶装着,草帽盖住桶口,健步如飞,生怕这“鲜货”到家就不新鲜了。

渡工王洪伍发出第一班船,船停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用铁锹铲泥巴。在他旁边,洪水退后留在滩上的淤泥受太阳照射裂开大缝,等在渡口旁的人急着上船,“莫急,这洪水退去不久,船靠岸就会有淤泥,等下老人小孩上船,打滑就麻烦了。”两位乘客听渡工一说,干脆停在渡亭聊天。

“今天又去乔口娘家啊?”“是啊,姨父去世了。”刘女士冲着渡工笑了笑,她是位“特殊”的客人。30年,不管周边环境如何变化,她始终坚持坐船。“这渡口是我和老公相爱的纽带,我坚持坐船,也是感怀那段时光。”三十多年前,她老公去她家附近做事,两人逐渐相知相爱,但因老公家条件艰苦,家人不肯她嫁,但她没放弃,一有时间就到渡口边会他,两人还时常通信,有一次,她渡河去老公家,发现他正在给她写信,当即下决心嫁给他。

“这里曾经有小南京之称,看不出了吧?”湘阴海事处的鲁晓军介绍,这个古渡在此前相当繁华,乾隆皇帝曾在此停留,在对面岭北镇渡口旁专门建了个亭子,取名“躲风亭”。往上溯源,樟树镇古称哀州,三国时期吴国大将程普在此建立尉城。此地南通长沙、衡阳,北下巴陵、汉口,西至益阳、常德,东抵汨罗、平江,向来为湘阴县南垸水陆交通的重要码头。旧时因为交通便利,集镇有几百家商号铺面,千百艘船往返停泊,无比繁华。

在两岸居民的记忆中,樟树港古镇以前有大型的菜市场,岭北镇属于湖区,生产猪、鱼、粮食等,因为没有集市,村民要到樟树镇赶场、买米、买菜、卖鱼等,每天早上至少几百人渡河。渡口也是粮食、石头、煤炭的集散地,往来船只很多。“不远处就有一处三峰窑,造瓦罐、陶瓷,跟岳州窑同时期的。”那时,陶瓷和瓦罐还是“叫卖”,在船上吆喝,一直到湖北境内。

上世纪六十年代,岭北镇有水产村和划驳队,前者打鱼为生,后者摆渡为业。渡工王洪伍世代都是打鱼为生的,“我们水产村的人通过这个渡口打鱼要去到岳阳甚至更远,每年才上一次岸,那时候我们羡慕划驳队的人。”当时划驳队渡船忙不赢,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中饭都是家人送。因为河面很宽,大家要渡河,不靠喊,靠着在对岸打手势。可四五十年过去,划驳队的七八十号人现在只剩下四人了,他们不再划船,水产村的人也不再打鱼。

湘阴刘公渡口:以前渡人渡单车,现在牛羊成了每天的常客

“牛羊今天没过河?”“它们起太早,自己出去了。”这可不是什么渡河暗语。在湘阴刘公渡口,这样的对话对渡工刘健波来说,太稀松平常了。

7月27日上午,刘健波少有的在家休息片刻,这一天,他的三十多头羊没有像往常一样渡到河边的江心洲,而是放养在堤坝上。骑着摩托车要过河的客人大喊一声“过河了”,他在屋里扯着嗓子回应,“就来了。”

过河的人又问:“今天羊没有上船?”“它们起太早,自己出去了。”刘健波又重复此前的对话,转弯下坡,往渡船方向走去。

7月初的湘江大水刘公渡口也未能幸免,渡口旁的杨树叶子上还留着泥巴。“洪水来的时候,我家的羊圈被淹了。”刘健波用手比划着洪水的位置,再转回头看了一眼在堤坝上吃草的羊群,“它们也是我每天渡运的‘客人’。”说着,“吁……”一声响亮的口哨声,羊群飞奔而来。“它们这么听话啊?”“那肯定的,我只要吹口哨,就是对它们的召集令。”但他仅仅只是吹了这一声口哨,待羊群靠近,他又摆摆手,“今天不渡它们过河了。”

1992年,上一任老渡工去世,刘健波接手刘公渡口,那年他36岁。在刘公渡口,不管是问渡工还是乘客,谁都能说上两句“这是个古渡口,当年的农民考察报告出炉前,毛泽东还到过这里,还跟刘玉堂拍了照片。”

刘健波当渡工之前,这儿是义渡,一边连着湘阴的南湖镇,一边是益阳的石头河。之前村里有公田,渡工靠着公田生活,过河便不收钱。到他手上,公田没有了,他开始收取每人3分钱。“我摆渡的时候已经是有动力的木船了。”他说渡船的航线从刘公渡口出发到湘阴石头河有四个大湾,一趟大概半个小时。那时候没有公路,去益阳只能通过摆渡,一天下来几乎没有歇息时间。后来,他换了第二条木动力船,再到十多年前,他换了一条钢板船,比现在的新标准化渡船大一些。大概在这25年的摆渡生涯里,他换了四条船。“好像时间越近,收的费用也就越多。现在有了公路,有了桥之后,过渡的人越来越少,渡河费用就更加多了。

在刘健波记忆中,以前船上装载最多的除了人就是单车。“以前上船渡河的人很多,现在一整天估计也只能等十来个人,有时候还没有。”但是每天的免费“客人”比以前多得多,因为每天早上五点左右,30多头羊和几头牛都要上船到湖心洲。到了下午五点,它们又准时在下船的口子上等着刘健波接它们回家。“时间雷打不动的,如果哪天晚一些,羊群就在湖心洲叫唤,我要是早到,口哨声一响,不管它们跑得多远都会马上回到岸边。”

这个渡口的变化或许是最特别的,这些雷打不动的“客人”,不管世界怎么变化,它们都准时在渡口等着刘健波带它们回家。

责编:田甜

来源:潇湘晨报

评论
打开新湖南APP,查看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