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我以为是中国目前现代小说写作最具有先锋气质、具有鲜明个性化创造风格的作家。她着眼于人深层的精神世界,以敏锐的触须不断捕捉现代人的精神处境,不断开拓和挖掘,在中国文学界是一个极为独特的存在。近年来残雪写了不少关于西方经典文学的评论,她以纯粹艺术家的感悟,结合自己的创作观念和体会,独辟蹊径,以创作与评论相融合的文体形式对卡夫卡、博尔赫斯、歌德、莎士比亚、但丁等经典作家做了全新的阐释和描述,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比较高的境界。”
残雪:比莫言更有名的中国作家
问鼎诺奖之前的莫言,或许并不是最具世界影响力的中国作家。一个中国读者相当陌生的女作家——残雪,在征服世界这个层面,此前比莫言牛得多。
残雪是个奇迹。她长得村,穿得土,却是最先锋的中国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怪诞难懂,却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令外国研究者津津乐道;她不出洋,纯粹用中文写作,而知她名号、读她作品的中国人,却比洋鬼子少得多。
征服世界的“三最”
今年59岁、长着菜市贩妇般面孔的残雪,是除却诺奖声名之外,最具世界影响力的当代中国作家,虽然,可能只有万分之一的中国人听说过她。
截至目前,在全球范围内,残雪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有三最:作品被翻译得最多,作品入选外国高校教材最多,拥有为数众多的专门研究她的机构。
日本河出书房新社、春秋文艺出版社,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霍特出版社,意大利理论出版社,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中国蓝出版社,德国鲁尔大学出版社等10余家知名出版社,都出版过残雪的作品。
残雪的小说早已成为美国哈佛、康乃尔、哥伦比亚等大学及日本东京中央大学、日本大学、日本国学院的文学教材(在这一点上,莫言远不如残雪),她是中国唯一被收入美国大学教材的作家,也是中国唯一有作品入选日本河出书房新社“世界文学经典文库”的作家,其作品被美国和日本等国多次收入世界优秀小说选集。
如同《红楼梦》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解决了无数读书人的就业问题,许多国家也成立了专门研究残雪的机构(这点上,莫言也只能自叹弗如),如日本的“残雪研究会”,2008年就出版了《残雪研究》杂志。
2008年日本《读卖新闻》推介残雪的书,把她的头像与昆德拉、略萨(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并列在一个画面。
然而,这位当代中国最受世界瞩目的女作家,似乎永远游离在主流视野之外,正如她梦魇般的小说总是在诉说一种内心的孤寂。
写梦的理由来源于残酷人生
苏珊·桑塔格的小说《恩主》风格和残雪很接近,这或许就是她激赏残雪的理由所在,她说:“毫无疑问,残雪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
残雪以其极度个人化的风格在中国文坛上独树一帜,似乎从上世纪80年代,她初出茅庐以《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黄泥街》等实验性作品震惊文学界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怎么变过。齐耳的短发,刘海盖住了额头,还有一副略有些大的眼镜,永远是残雪个人形象的标志。还有她的小说:
“母亲一直昏迷不醒,她在梦中四肢舒展,面色红润,痴迷地傻笑着。我在地上翻了一个身,听见一种骚响,是一个灰蓝色皮肤的婆子蹲在茶几上,像一只可笑的小动物。她用小指头抠出杯里残剩的茶叶来吃,一边吃一边悄悄地吩咐着三妹什么事,那种奇特的语言我怎么也听不出个眉目。”(《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充斥于残雪小说中的,正是这样一种噩梦般的场景和古怪的故事。
噩梦缠绕着残雪,她所面对的,永远是一个卡夫卡式的荒诞世界,这里人物的性格暧昧,背景模糊,你不会在她的小说中读到一条相似的街道,读到一个温暖的名字。残雪近乎本能地怀疑着她所置身其中的时代,用一种决绝的方式与之对抗。
残雪奇特的文学语言和她所构筑的陌生世界一度让中国文学界争论不休。残雪似乎是活在梦中的。这是一些怎样的梦?她说:“从儿时起,我在大多数的梦境里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小时候不懂得延长自己的好梦的技巧,只知道要逃避噩梦。如果老虎在后面追,我就要往悬崖上跑,跑到了就闭眼往下一跳,以便及时梦醒。”只是她并不承认她的小说和梦境之间的直接关系:“好久之后,我才慢慢知道,我的梦境同一般人的确有些不同,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隐藏着把梦境变成现实的野心。”
残雪执拗地描写噩梦和白日梦,与她的童年经验有着隐秘的联系。残雪的父亲曾任《新湖南报》(今《湖南日报》)社长,母亲也在报社工作。1957年反右风暴来袭时,父亲作为“新湖南报右派反党集团”头目被打倒,之后,在“文革”浩劫中,父母再次遭劫。虽然残雪的小说从来不正面涉及政治问题,但那些寓言般的故事何尝不是在影射那段岁月?她的大弟在“文革”中的意外死亡让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面对死亡。那个恐怖的下午,她没敢去看他的尸体。大弟在浏阳河里被漩涡卷进了取沙的农民弄出的沙坑里……残雪还时常在自己的梦中见到他。现实残酷的人生比任何一部梦魇般的小说都更像梦魇本身。恐惧,埋藏在她的内心,以至于20多年来,残雪描写着这些让读者不安的故事,从未改变。
人生目标不是扩大再生产
写作既是对梦境的记录,又是让自己活在梦中的最好手段。
残雪的处女作《污水上的肥皂泡》于1985年写成,通过作家何立伟、王平等朋友的介绍,得以在《新创作》上露面。这件事对于她本人来说是一个惊喜。她说:“一贯在创作上很自信,但对于发表一事却比较悲观,总认为很难有人真正理解我的作品。使我惊奇的是,当时《新创作》杂志的负责人之一张新奇在我当时还不为人所知,文风又特别冷僻的情况下,不拘一格地选发了我的处女作,这对我后来创作的迅速发展毫无疑问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污水上的肥皂泡》是一个寓言似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如何蓄意杀母,最后将母亲变成了一盆污水。小说的整个氛围十分阴森,透露出一种颠覆的决心。可以说,这篇处女作是我在中国文坛亮出的姿态。”
20世纪80年代开放的风气成就了残雪。如果早十年或晚十年,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一个作家残雪,还是只有一个裁缝残雪。在她发表处女作之前,残雪和丈夫开了一家小裁缝店。1979年,她因为生孩子而失去工作。只有小学文化的她苦于找工作却一直未能如愿。1981-1982年,她曾经盼望去湖南省政协做烧开水的勤杂工,最后还是没有轮到她。就在走投无路之际,她想到了“自主创业”,学裁缝。那时刚刚结束“文化大革命”,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尚没有大的变革,只是对于美的渴望却在萌动,这为残雪的裁缝店迎来了商机。她记得第二个月,她就赚了60多元,相当于她的丈夫之前在仓库搞维修工作两个月的工资。心灵手巧再加上肯钻研、善设计,残雪的店在当地颇受欢迎,最红火的时候,他们有四个徒弟,轮番上阵。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意识到:“缝纫并不是一门容易学的手艺,我们常常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有时候竟把3岁的儿子吃饭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但是,扩大再生产不是残雪的人生目标。就在白天忙忙碌碌的工作之余,残雪脑子里想的,却是《黄泥街》的故事。残雪有一种信念,她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家。“文革”剥夺了她学习的机会,1970年之后她先后做过街道工厂工人、赤脚医生以及改革开放后的个体裁缝,但是她从未放弃写作的理想。
写作就是残雪的全部:“我自食其力,将全部时间用到创作上,这是我梦寐以求的。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哪里会有我这种满足的心态。我现在要写的都写不过来,小说、评论、文学观……”
如今,时光飞逝,浮云也已苍老。
当曾经的先锋派作家或者放慢脚步,或者索性去写电视剧的时候,残雪却一如既往,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或是以一种生活惯性在写作,她的新作数量之多,写作之勤,都有目共睹。她说,她完全靠写作来养活自己(作为专业作家作协补贴很少的一些钱),所以她需要拼命写作。
在一个文学逐渐被边缘化的时代,残雪的存在提供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样板,她从不与世俗妥协,总是用自己完全个人化的声音在发声,就像她所热爱的卡尔维诺一样,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一往无前。
她从来没获过什么文学奖,但她不介意:“影响不也大得很吗!”也关心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但“那只是为了娱乐而已”——曾经的2007年,她也被“娱乐”了一把,传说中的2007年诺奖提名人中,有她的名字。
广州日报12月8日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残雪是“中国文化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一朵奇葩”。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只上过小学,可如今她的小说已成为美国哈佛、康奈尔、哥伦比亚等大学及日本东京中央大学、日本大学、日本国学院的文学教材;她在中国的读者群并不大,但却是作品在海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更吊诡的是,尽管声名在外,但国内文学界对她却基本上是“不予评价、绕道而行”的“失语”状态,据说是因为“绞尽脑汁也看不懂”,倒是关于她的“传说”时有所闻,比如,因为崇敬卡夫卡,他们夫妇俩在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用爬行来完成的。
1953年生于湖南长沙的残雪,30岁之前做过铣工、装配工、车工,还做过赤脚医生,就是从未想过当作家,后来因为接触到越来越多的西方小说,结果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伏在缝纫机上写出了处女作《黄泥街》,一开始没有杂志愿意发表,也没有出版社敢出,怕卖不出去,直到1995年,10年时间里她总共只出过两本书。但现在,残雪平均每年都有五、六本书在国内外出版,自处女作发表至今已有400多万字作品,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有人说,“正如人们在几十年之后才知道了四十年代有个张爱玲一样,再过几十年,人们会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个时代有个作家叫残雪,只不过那时说这话的人已是我们的孙子辈了。”对此,残雪深以为然。而现在,一个既定的事实是,似乎每隔十来年,残雪便会重新成为一个话题,被文学圈议论一下。
2007年,残雪出版了一本《残雪文学观》,在文坛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震撼——王蒙、王安忆、格非、阿城等一批当代文坛名家在书中成为反面教材,被她逐一批判。她说她不喜欢文坛的那种风气,“唱赞歌这么些年,完全没有不同的意见”,她只想“作为内行”,“把一些真相告诉读者”。
最近,残雪又出版了新作《辉煌的裂变》,继评论卡夫卡、博尔赫斯之后,尝试对卡尔维诺进行解读。这一个性化尝试被认为是,“在细致阅读了卡尔维诺的基础上,进而探索了艺术生存和人性根本等抽象命题,引领读者欣赏灵魂的舞蹈,聆听精神的低语。”
谈新书:“王小波远没有达到卡尔维诺的层次”
刘放:您的新书《辉煌的裂变》是关于卡尔维诺的,您是怎么开始关注卡尔维诺的?此前大家都知道您一直推崇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在您看来,卡尔维诺的创作较之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如何?
残雪:我这本新书系统地分析了卡尔维诺的大部分小说,我用的方法、我的观念都是走在时代前面的,这种分析在国内还没有过。我2002年以后才开始读卡尔维诺的书,但我认为他的文学理念同我完全合拍,那就是要描述人的深层本质。我认为他、卡夫卡和博尔赫斯这三位是上世纪最伟大的作家。
刘放:您个人最喜欢卡尔维诺的哪部作品,为什么?您觉得,研究卡尔维诺对您乃至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意义和影响何在?
残雪:我个人最喜欢的有《在冬夜,一个旅人》、《宇宙连环图》、《看不见的城市》、《零·时间》、《困难的爱》等几本书,这些在我的评论集里都有分析。卡尔维诺非常深刻,他所涉及的审美问题和精神现象在中国文学圈子里还从未得到过启蒙,所以我认为我这本书不论对读者也好,对中国文学也好,都非常重要。
刘放:国内普通读者知晓卡尔维诺,很大程度上源自王小波,王说过类似卡尔维诺是他的老师之类的话,您看过王小波的作品么?如何看待他的创作?
残雪:王小波的作品看过几篇长的。他的确受卡尔维诺影响很深。但在我看来,他的文学创作还远远没达到卡尔维诺的精神层次,也没有涉及卡尔维诺所涉及过的审美问题。王小波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只是有些变形。我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杂文作家,像王蒙这样的作家应多看他的杂文,不过他现在恐怕已看不进去了。
谈自己:“我就是在把西方审美观念整个搬来”
刘放: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您一直属于非常独特的存在,独特到了国内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专业评论家几乎都对您处于“失语”状态的程度,您觉得是什么原因?较之国内,您在国外倒是更受重视,有说法认为,这跟您刻意迎合西方审美习惯有关,您自己怎么看?
残雪:我不是什么迎合西方经典审美习惯,我干脆就是将他们的审美观念整个搬来。为什么不能搬?我们根本就没有!几千年都没有纯文学,抱着一部《红楼梦》啃老祖宗,真不知羞耻。最近我将我学习西方文学的经验整理成长篇论文,返销美国,引起了美国文学研究者的重视。他们还专门为我设了一个网站,同各高校文科的学生直接交流。我认为东西方的作家都应像我这样做。他们看我的作品和论文时,都认为我有东方文化的优势。
刘放:青年作家张悦然曾谈及过您身上的“矛盾”状态,一方面是精神的苦修者和文学圣徒,一方面却也会因为起印数和出版商理论。您自己怎么看这种“矛盾”?较之您这一代的作家,现在的新一代作家在商业上无疑要成功得多,譬如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等,您怎么看待他们的创作?
残雪:这是因为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天才。从前我是一个有知识的家庭妇女,小业主,现在我是一名职业作家。我要苦修是我个人的信念所致,但我也要吃饭、养老等等。从一开始写作起,我就想成名,那主要是因为我想存在,想扩大自身影响、让更多人读我的书。我坚信我的作品对读者非常重要,所以需要名气。不成名,很难达到那个效果。我也从不否认自己的虚荣心,虚荣心也给了我创作的动力。要跟有的人一样,从来不管这些,还离群索居,住到老山洞里写,我没那么崇高。
至于新一代的年轻作家,我现在不想去议论,因为实在是没有时间。大浪淘沙,过二三十年再来看吧。
谈文学:“文学的转机一定会来”
刘放: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很低,其实持类似看法的人不在少数,譬如德国汉学家顾彬曾说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譬如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曾表示中国当代作家较之王小波都太小儿科。在您看来,中国当代文学水准低的原因何在?
残雪:我并没有一直对当代文学评价很低。我提出当代文学滑坡的问题,是希望引起文学界的反省。至于顾彬,我读过他的一些言论。我感觉这个人完全是文学的门外汉。这种人在中国最好混了,他看准了这一点。我们的媒体也好,某些研究人员也好,水平都比较低,在文学方面还是小学生,所以对这样的汉学家特别有兴趣,想利用他来制造“话题”,以逃避对自己不出成果,或不懂文学的质疑的声音。中国人也是最善于浑水摸鱼的。李银河女士是个很好的学者,她的研究在中国也很需要。不过她的关于文学的话也不必太认真,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研究文学的。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研究文学的,要看他的阅读积累和所下的功夫。当然,自身的才能是第一位的。中国的研究者很多都是像顾彬这样的门外汉。
刘放:您的创作基本上传承自西方现代主义,但现代主义本身在经过一系列思潮更迭,摧毁了传统叙事的时序规则、情节和故事、把小说变得越来越玄深莫测之后,似乎也在走进一个死胡同,西方很多作家也在一边承袭现代主义的同时一边尝试挣脱,您怎么看待这种变化?您好像说过您的创作是属于未来的,可是从目前来看,整个世界都在往更肤浅而不是更深刻里活,您觉得您所说的“未来”什么时候才会来?
残雪:你说到的这种看法是社会上一般的看法。我一贯主张青年多读书,尤其是西方文学、哲学书,这样才不会盲从,人云亦云。我的创作既属于未来,也属于现在。我在国内也有不少读者,每年都要出五六本书,印数至少是一到两万。日本还把我的一本书收入世界文学经典。美国正在出第六本书,日本是第七本。这些书都到哪里去了?难道人家买了不看吗?不能因为一些当官的,一些急于赚钱的不看纯文学,就说文学没市场。尤其不要相信某些赶潮流的人的话。虽然纯文学这些年来在世界上处于困难时期,人们都热衷于追求物质,但转机一定会来的。因为物质不可能使人最终得到满足。文学就是精神事物。大自然造出我们人类,就是为了让我们通过认识自己来认识她。人是不可能没有精神的。浅薄化、娱乐化、颓废和一味物质享乐主义,都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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