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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真谈长篇小说《因为女人》:我心悲凉,请你知我吧
新湖南 • 读书
2016-09-07 16:11:41

阎真,《当代》荣誉作家之一

大学教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获人民文学奖,其《沧浪之水》被广泛誉为表现知识分子灵魂挣扎的经典之作

作品

《沧浪之水》,《当代》2001年4期

《因为女人》,《当代》2007年6期

2008年1期

我心悲凉,请你知我吧

——阎真致友人书

文\阎真

你说,读了这部小说(《因为女人》)感到郁闷,沉重,不愿承认。

这是意料之中的。在这个自由化欲望化的时代,消费主义以水银泻地之势渗透到社会每一个细胞,使两性关系的大格局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情感生存遭遇到了严峻挑战。这是小说试图表现的具有历史意味的重大命题。沉重源自触目皆是的现实,作为把表现生存真相当作最高原则的作者,我又怎能对这一历史性真实视而不见?

对于有些女性朋友的不满,我也有点纳闷,为什么她们能够欣然接受《泰坦尼克号》、《情深深雨濛濛》那在天空飘浮的虚幻浪漫,却不愿正视《因为女人》这自己身边的严峻真实?直面生存真相真的需要那么大的勇气吗?那虚幻的浪漫怎能跟自己的生活发生有效联系?不敢或者不愿直面真相,又怎能思考生活,获得智慧,应对挑战?直面真相是非常残酷的,可是不直面,真相仍然是真相,残酷仍然是残酷。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你说,从郁闷出发,你醒悟到了生活的挑战的确非常严峻,因而要生活得更加认真、理性、智慧。谢谢理解,并相信由于表现生活的真诚和真实,也由于艺术的认真和纯真,你会读出残酷后面的关切与温情。

从第四版起,我对小说进行了调整,原意是考虑你们的心情,想减轻女性读者的沉重。但提起笔来我又强烈地感到,这样调整将使小说偏离历史趋向意义上的真实,违背我写作的最高原则。什么是历史趋向意义上的真实?那就是,在当下的时代语境中,爱情理想主义信仰主义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因坚守这种理想主义而受到伤害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而对消费主义和欲望化思维而言,其历史命运正好相反。正视这种现实,是小说的现实主义和历史主义,忧虑这种现实,则是小说的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因此,我将调整的重点转到了叙事艺术方面。“用毕生的心血才情去寻找创造那些属于自己的句子”,这是我的艺术理想。在我看来,文学就是文学,文学创作首先是一个艺术存在,然后才是一种思想表达。我是在生命信仰的层次进行写作的,这种信仰除了对生活的真诚,还有作为一个艺术本位论者在叙事中的认真和执着。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用六年时间,记两千多条笔记来创作这样一部小说,并在出版后反复删改。对我来说,在一个自己消逝的世界上,仍然有人读自己的书,是一个比成为亿万富翁,成为权倾一时的大人物更大的生命诱惑。

你说,看了小说,对爱情感到了更大的困扰。

是的,这也是很多人特别是知识女性的现实困扰,更是这个自由主义消费主义时代的困扰。在这个身体优先的时代,肉身将自身的合理性绝对化,成为绝对的自我,享有绝对的话语权。精神边缘化,欲望扼杀爱情成为一种日常生活景象,爱情受到了历史性挑战,命运堪忧。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怕受到伤害不敢认真去爱,失去了爱的信念和爱的能力,成为“被迫的爱情虚无主义者”。五年前,听一打工妹说,以后结了婚丈夫要在外面风流也让他去,只要他把养家的钱拿回来就可以了,我感到非常震惊,难道她对爱情这样没有信心?可近两年来,我已经听到好几个女研究生有过类似表示了。难道,把爱情当作一个精神包袱彻底放下,是一种历史性的理性选择?

当代生活使人的流动性大大增强,情感也在流动,并引领身体流动。但流动中的情感和身体又到哪里去寻求纯情?谁会为谁立地成佛?难道,在网络化的时代,情感和身体也网络化了吗?难道,身体在过去能够证明一切,爱情,家庭,责任……现在只能证明它自身?婚姻需要起码的纯净,承载着那么多情感和身体的记忆,现实的婚姻成为记忆的影子,即影子婚姻,又怎么可能有一个完美的家?在当代,时候到了为结婚而结婚,合伙经营式的婚姻是不是许多人的生存真相?但合伙是要精心计算投入和收益的。对女性来说,身体是一个多么不稳定的不可靠资源啊!随着时间推移,当男性获得他最重要的资本即成功的时候,女性却青春不再,失去了“合伙”的最大资源。平衡打破了,她们怎么能够避免被边缘化?挑战如此严峻,如果游戏青春,不付出真心培养爱情以至亲情,她们的前景将多么黯淡啊!难道,在这个自由和消费的时代,爱情真的已经失去情感的深度,需要从消费出发重新定义,即不定义于责任、忠诚、唯一性和心灵性,而定义于瞬间的吸引和身体的感觉?

你说,小说对女性的年龄为什么要这么敏感?

唉,这不是我的敏感,而是这个欲望化时代的敏感。小说中关于女性年龄的种种“说法”,全部来自生活,没有一条是我杜撰的。不知你意识到没有,“说法”都是近年出现的,这正反映了这个消费主义时代的社会心理氛围。由于对时代感的追求,也由于我将小说当作“历史”来写作,我实在无法回避这个事实,以及随之而来的困扰。这种困扰是多么广泛啊!难道你对此没有切肤之感?这是现实,又是历史,我只是一个摄影师,把生活中零散的画面集合到一起罢了。这种集合会不会使一些女性朋友感到更大的压力?如果真的如此,我是不是应该选择沉默?可即使我的小说回避了这种挑战,她们在现实中也不能回避啊!尽管如此,我还是因这种集合而感到不安,甚至歉意。

几年前我谈到这部小说的时候,你说:“希望不要触及年龄问题,不要在她们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但如果回避了这个事实,我又怎么能充分表现女性生存真相?欲望优先,这是一个世纪性错误,又是一个世界性错误。这是小说的批判性所在。可同时我又不得不看到,欲望化有其存在意义甚至人性意义上的合理性,在市场化时代更是如此。也许,宽容是必要的,甚至,在这个领域应该放弃一切道德评价的极端言论也并非完全没有一点道理。毕竟,完全的收敛,不但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从来没有做到,古今中外很多伟大人物歌德、萨特、毕加索、高更、李白、白居易、苏东坡、辛弃疾……以至孙中山,郭沫若……也都没有做到。可是,在宽容和放弃之后,女性该怎么维护自己的情感生存?这既是事情的复杂性所在,也是其困难性所在,还是小说的忧虑和困扰所在。理解我的忧虑和关切吧,我跟你们是站在一起的。

你说,波伏娃的“文明决定论”是有其合理性的。

是的,但也是片面性的。她说,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上的表现形象。她真的太武断了。先天的生理因素对女性命运和社会形象产生重大影响,这难道不是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吗?我对生理性差异的关注并不意味着我是“生理决定论”者。我只是不能同意单向度的“文明决定论”。由女性生理性决定的一系列事实,生育、流产,相对体弱、青春易逝等等,其现实展开将引发太多太多的问题,这不是由生理性事实引发出来的文明状态吗?奥运比赛要分性别进行,这难道是波伏娃所说的“整个文明”决定的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性别就是文化。我对波伏娃的理论不是反对,而是补充,有了这种补充才是一个完整的表述。

同时,对那种女权主义的姿态,我抱有犹疑的态度。世界女权主义运动史证明,那种对抗性理念不会给女性带来幸福。从对抗出发能够收获和谐吗?在我看来,21世纪,要在情感生存方面做一个成功的女性,难度是大大增加了,需要更高的生存智慧。这种智慧最终都落实到爱情进而亲情,夫妻互为亲人,欲望就退居二线了。也许有人一听把爱情亲情作为情感归宿,就愤愤不平,认为太保守,太传统,是男权主义,让女性放弃反抗。那么我想,如果没有爱情亲情,你对面连人都没有,你去反抗谁呢?可能有逢场作戏的男人,于是你也逢场作戏?这叫做反抗吗?更残酷更现实的是,虽然生活中处于这种状态的女性不少,但在时间的流逝中,她们会有前景吗?

毕竟,对绝大多数女性来说,爱仍然是生命的核心价值,也是两性相处的核心价值。就像你曾跟我说过的那样,一个女性的独立性再怎么强,深心还是渴望那一份爱的。我想,这不是男权主义对她们的潜在期待,而是她们正常的生命本能。也许,个别具有超极先锋性的女权主义者是例外,爱对她们来说是一具枷锁,一个累赘。因为没有最起码的共同的基点,这部讨论爱情现代命运的小说对她们来说是完全无效的,就像跟无神论者讨论上帝完全无效。

你说,小说怎么就不能写写生活的亮色,写写那些事业爱情都很成功的知识女性呢?这不是片面性吗?

先说片面性吧。任何作品都只能有选择地表现生活的局部,因而都是片面的。至于那些事业爱情都很成功的女性,她们在我的写作视野之外,太幸运了。可这种幸运不是这部小说的主旨。对女人来说,欲望化的时代是一个悲剧性的时代,她们在人道的旗帜下默默承受着不人道的命运。这是我描述的现实,更是我对滥用自由的男权主义的批判。

还有亮色问题,小说的精神趋向决定了小说的情绪基调。既然你没有向《阿Q正传》,向《围城》要求亮色,没有批评作者歪曲了中国受苦受难的劳动者和一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形象,宽容了作者的片面性,那么,也请给我这种宽容,好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心悲凉,悲悯,请你知我吧。

选自阎真、王跃文博客“阎王工作室”

图片来自网络

责编:李 慧

来源: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