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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景况苦的官员丨《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新湖南 • 连载
2015-12-19 14:56:13


「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见年轻女人心思放荡

□原文

晏起。饭后,翻阅杜诗。请吴竹如来诊内人病,久谈。日来居敬穷理,并无工夫,故闻人说理,听来都是隔膜,都不真切,愧此孰甚!

申初,拜客二家,至海秋家赴喜筵,更初方归。同见海秋两姬人,谐谑为虐,绝无闲检,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道光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七日)

□评点

这是曾氏在日记中第三次检讨自己的好色之心了。好色之心,人皆有之,这并不奇怪,何况曾氏此刻还只有三十三岁,尽管身体不很强壮,但毕竟是年轻人,爱慕少女自属正常。不过,曾氏的检讨还是有意义的。这种意义表现在遏制上,即将此心遏制在一个限度内。

汤鹏不过一御史而已,就娶了两个小老婆,按曾氏眼下的处境,讨个小妾也不是不可以的,但他一直没有这样做。终其一生,他只在五十一岁那年娶了陈氏妾。而之所以娶陈氏,是因为曾氏那段时期牛皮癣发作,奇痒难耐,整夜不能入睡,有人搔痒,则可以睡一两个时辰。陈氏妾实际上只是一个搔痒的丫环。她在曾氏身边呆了一年零七个月便病死了,也没有留下儿女,之后曾氏再未娶妾。在那个时代,曾氏也算得上一个不贪女色的人。这种不贪,应与他的自我遏制有关。

 

也有景况苦的官员

□原文

晏起。饭后看杜诗,翻阅,一无所得。旋走黎月乔前辈处,闻刘觉香先生言渠作外官景况之苦,愈知我辈舍节俭别无可以自立。若冀幸得一外官,以弥缝罅漏,缺瘠则无以自存,缺肥则不堪问矣,可不惧哉!与月乔前辈同至金可亭寓,为博塞之欢,嬉戏竟日,二更初散。

写日课册,至今已四阅月,不能日新,乃反日趋下流,有何面目复与良友相酬对耶!(道光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九日)

□评点

世人眼里,都认为做官就意味着发财有钱,其实不尽然。笔者从曾氏早年的家书中知道他的京师生活并不宽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拮据。我们来看看他家书中的话:

“孙等在京别无生计,大约冬初即须借账,不能备仰事之资寄回,不胜愧悚。”(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初七日禀祖父)

“孙此刻在京光景渐窘。然当京官者,大半皆东扯西支,从无充裕之时,亦从无冻饿之时,家中不必系怀。”(道光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禀祖父)

“男今年过年,除用去会馆房租六千外,又借银五十两。前日冀望外间或炭资之赠,今冬乃绝无此项。”(道光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禀父母)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项房钱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过度。”(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禀父母)

“今年冬间,贺耦庚先生寄三十金,李双圃先生寄二十金,其余尚有小进项。汤海秋又自言借百金与我用。计还清兰溪、寄云外,尚可宽裕过年。统计今年除借会馆房钱外,仅借百五十金。岱云则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该账九百余金,家中亦有此数,将来正不易还。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见日紧矣。”(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致诸弟)

从以上所抄录的家书来看,曾氏的收入即俸禄不足以支付他在京师家庭的开销,他要靠借钱与别人的接济来东挪西补地过日子。这不只是他个人的现象,凡出身清贫的小京官差不多都如此。他的同年兼亲家、湖南茶陵人陈源兖(岱云)比他还要艰难。欠下的这些债,今后怎么还呢?靠放差。最好的差使便是充任外省的乡试主考官。这一年四月,曾氏通过考试获得四川乡试正主考美差。这趟差使结束后,他获得约三千两银子的收入,所有的欠账一扫而空。曾氏从此脱贫。

小京官不宽裕,地方官也不是人人都有钱。这篇日记里所说的刘觉香便是景况苦的地方官。地方官要看在什么地方为官。曾氏说,若在穷困之地为官,“则无以自存”,但富裕之地,又不是随随便便可得到的,没有门路的人则不敢去想——“不堪问矣”。

读这篇日记,能让我们得到真实历史的第一手资料。

 

■心病带来身病

□原文

早起,至会馆敬神,便拜客五家。申初到家,倦甚,不能看书,眼蒙如老人。

盖安肆日偷,积偷之至,腠理都极懈弛,不复足以固肌肤、束筋骸。于是,风寒易侵,日见疲软,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养小体也。又心不专一,则杂而无主。积之既久,必且忮求迭至,忿欲纷来。其究也,则摇摇如悬旌,皇皇如有所失。总之,曰无主而已。而乃酿为心病,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养大体也。

是故吾人行父母之遗体,舍居敬更无他法。内则专静纯一,以养大体;外则整齐严肃,以养小体。如是而不日强,吾不信也。呜呼!言出汝口,而汝背之,是何肺肠?(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初一日)

□评点

曾氏今年虚岁不过三十三,按现在的说法,是真正的青年,但他却说自己不能看书,眼睛迷蒙如同老年人。未老先衰之态何以至此!他分析造成这种状态的原因是安于舒适的生活,懒惰不振作。因为偷惰,身体各部位都处在松懈的状态中,筋骨肌肤都不紧凑坚固,风寒容易侵蚀,身体便不强壮。再加上心思不专一,纷杂而无主轴,欲求太多,长久如此,酿成心病。

曾氏这种自我检讨,今天很多人或许并不认同。今人习惯从生理上、从身体各种部位上去寻找原因,这无疑是很有道理的。但一个人的身体状况,除取决于有形的器质外,还取决于无形的精神、情绪等。这种“无形”的影响并不亚于“有形”。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白了头,并非是戏台上的夸张。所有的长寿老人,几乎都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勤快,二是乐观。有句俗话说“百病起于懒”,又说“愁一愁,白了头”。这两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谚语说的正是器质之外的原因。当然,勤快能活动关节,疏通气血;乐观使人心胸开朗,穴路不淤塞。这些,其实与器质的健康也密不可分。曾氏的这篇日记可以给我们以启示。

 

在游荡中打发一天

□原文

晏起。饭后,因心不舒鬯,出门游荡。至何子贞处,观渠作字,不能尽会悟,知平日所得者浅也。与汤海秋围棋一局,至申初始归。海秋来寓,蕙西亦来。

观人作应制诗,面谀之,不忠不信,何以为友!圣人所谓善柔便佞之损友,我之谓矣。申正,赴易问斋饮约。戌正,同王翰臣、杜兰溪、何子贞小饮黎月乔处,不节饮食。夜深方归。(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初七日)

□评点

曾氏这一天是在无目的性的游荡中度过的。先是到何家看何绍基写字,然后与汤鹏下了一盘围棋。接下来,与来访的汤鹏、邵懿辰闲聊。下午,到易问斋家喝酒。夜里,又与王、杜、何三位一道在黎宅宵夜。为什么这一天如此无节制?是因为曾氏心里不舒畅。

心里不舒畅,不窝在家里一人生闷气,去朋友家走走看看,这其实也是一个好的排遣之法。在这样的游荡中,曾氏也没有忘记对自己一天的反省。

反省之一是对何绍基的字不完全领悟。曾氏对何的字是很赞赏的。他在先一年的十一月十七日给诸弟的信中说:何绍基的“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何字风格颇异,粗看柔弱而散漫,细看则趣味无穷。要深透理解何之字,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曾氏知道何字好,但究竟好在哪里,他大概也说不很清楚。曾氏好书法,也于此道用过功。他因此检讨自己在这方面的学问还是浅薄。

反省之二是当面吹捧别人作的应制诗。面谀乃社会常态,曾氏亦未能免俗,但他的好处是能够反省。曾氏好诗而精于诗。诗乃为有感而发之,故而应制诗中难有佳作。明知别人的应制诗不好,但当面吹捧,曾氏对此种作为,过后甚为厌恶。在当面吹捧这一点上,曾氏与俗人无异;在过后反省这一点上,曾氏胜过俗人。当然,说不定在日后的社交应酬中,曾氏还会屡屡犯此毛病,但过后反省与不反省还是有区别的:它至少可以略加抑制,不至于太泛滥成灾。

 

■畏友邵懿辰

□原文

蕙西已来,始唤起。论连夜天象,西南方有苍白气,广如一匹布,长数十丈,斜指天狼星,不知主何祥也。因留蕙西早饭。

蕙西面责予数事:一曰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谓看诗文多执己见也;三曰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也。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恶而不知矣!

是日,作小楷千余字。下半天,蕙西来,招同至陈艺叔处,灯后归。王翰城来,久谈。(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二日)

□评点

邵懿辰当面批评曾氏有三大毛病:一是与朋友相交不能始终持恭敬态度,久而怠慢;二是自以为是,谈论诗文多固执己见;三是虚伪,对人表里不一,有多种面孔。我们读曾氏这段记载,不能不感叹邵之直爽的难得,尤其是第三点,直指人的心术。如此批评,岂是可以随便说得的!但邵当面说了,难能可贵;而曾氏居然将它记录在日记里,并因此称赞邵而检讨自己,更难能可贵。当今之世,古风早已不存,放眼看去,尽皆谀友,难寻畏友。读这篇日记,真让人感慨唏嘘!

邵懿辰为人亢直,不仅面折曾氏,对别人也一样。同治四年,曾氏为邵写了一篇墓志铭,特别提到邵的这个性格。墓志铭中说:“位西性故戆直,往往面折人短,以谓‘书籍所无,公何得漫尔’?不应,再纠焉,犹不获,三谏焉,无问新故、疏戚、贵贱、时否。一切蹙额相绳,人不能堪,终以此取戾于世。大学士琦善公在狱,尝发十九事难之。大学士赛尚阿公视师广西,手疏七不可诤之。诸公贵人,病其峭直,由是?焉不得安其位。”

折人直折到大学士身上,邵懿辰因此而被罢官。罢官后,邵潜心学问,著作不断,终成一代经学家。咸丰十一年底,因杭州城破,邵也死于是役。得知确讯后,其长子与夫人亦相继悲伤辞世。性格即命运。这一命题在邵懿辰身上不幸而得以验证。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