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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连载 | 又晏起,真下流矣!
新湖南 • 连载
2015-11-14 20:43:36


「被誉为曾国藩研究第一人的唐浩明,从曾国藩传世的大量日记中挑选出三百来篇,逐一加以评点,篇幅短小、笔调轻松,由表及里地探索曾氏的内心世界,发表作者的读史领悟。将文、史、哲冶于一炉,通过解读曾国藩日记,窥斑见豹地探索他的文韬武略、待人处世与生活态度,面对困厄与成功时的心态、遇到得宠与失意时的处理方式。

既益智敦品明事晓理,又赏心说日休闲养性。《唐浩明点评曾国藩日记》近期在“新湖南”客户端连载推出,敬请关注!」

 


 


■焚香静坐

□原文

又晏起,真下流矣!

树堂来,与言养心养体之法。渠言舍静坐更无下手处,能静坐而天下之能事毕矣。因教我焚香静坐之法,所言皆阅历语,静中真味,煞能领取。言心与气总拆不开,心微浮则气浮矣,气散则心亦散矣。此即孟子所谓“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与树堂同走岱云处早饭,席间一语欺树堂。

午初归。因昨日《李集》、《乐府题解》已抄一半,索性接抄。灯后,始抄完,共八叶。焚香静坐一时,心仍驰放,勉强支持,犹颓然欲睡,何也?记昨日、今日事。作《题塞外课经图》诗一首,凡笔墨应酬,须即日打发,既不失信于人,此心亦大清净。(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评点

因为起床晚了,就痛骂自己“下流”,让我们再一次感受到曾氏“不为圣贤,即为禽兽”的斩钉截铁的决心,但如果我们联想到曾氏是一个出身于“五六百载曾无人与于科目秀才之列”的农家子弟,其心中的偶像祖父从懂事理之后便“终身未明而起”,便可知曾氏骂一句“下流”也并非就难以理解。晚睡晚起、日中酣眠,原本就是乡间所不能容忍的恶行恶习!

这篇日记中谈到焚香静坐,即静坐时,点燃一根香。静坐时为什么要焚香?是借香的上升烟气,将心灵与上苍连接在一起?还是借燃香来营造一种静谧的氛围,以便让心能收敛安宁?可能两者都有。可惜,曾氏的打坐功夫未到家,焚香静坐之后,仍不能将心收回来,勉力去做,居然又昏昏欲睡了。我们于此可知静坐之难,也于此知道曾氏的的确确是一个凡夫俗子。

本日曾氏为应酬作了一首诗,全名为《题周小村前辈塞外课经图》。周为翰林院同寅。这种诗纯属文人之间的笔墨往来,因为缺乏本身的冲动,故而难写,也往往少佳作。这首五言诗长达四十二行,笔者认为在曾氏的诗词中只能称为平平,故不抄录。

 

感悟至静之境

□原文

起亦不早。焚香静坐半时。饭后,誊诗送去,数月方报,不恕之至。王翰城来,谈半时去。剃发。仍静坐,不得力,枕肘睡去,醒来心甚清。点古文一卷。饭后,张楠皆、李笔峰来久坐,灯后去。点古文一卷,静坐小半时,颓然欲睡,可恨之至。

细思神明则如日之升,身静则如鼎之镇,此二语可守者也。惟心到静极时,所谓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毕竟未体验出真境来。意者只是闭藏之极,逗出一点生意来,如冬至一阳初动时乎?

贞之固也,乃所以为元也;蛰之坏也,乃所以为启也;谷之坚实也,乃所以为始播之种子也。然则不可以为种子者,不可谓之坚实之谷也。此中无满腔生意,若万物皆资始于我心者,不可谓之至静之境也。然则静极生阳,盖一点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静极,仁心不息,其参天两地之至诚乎?

颜子三月不违,亦可谓洗心退藏,极静中之真乐者矣。我辈求静,欲异乎禅氏入定冥然罔觉之旨,其必验之此心,有所谓一阳初动,万物资始者,庶可谓之静极,可谓之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也。不然,深闭固拒,心如死灰,自以为静,而生理或几乎息矣,况乎其并不能静也。有或扰之,不且憧憧往来乎?深观道体,盖阴先于阳,信矣。然非实由体验得来,终掠影之谈也。始记于此,以俟异日。

记本日事。早寝。此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也。次早又记。(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评点

这篇日记,其实是一篇感悟至静之境的论文。

曾氏认为,静到极点时应该是这样的境界:满腔生意从极度的闭藏中发舒出来,就好像坚硬的谷壳里,新的生命正在酝酿中。谷壳越坚硬,即闭藏越紧密,也即静得越深沉,生命之真意也就越坚实,越蓬勃。

曾氏将这种至静之境,与禅家入定之后的“冥然罔觉”作了区分。这两者之间关键的差异在于有无生意,以及生意之强烈如何。曾氏认为,静时应当是“一阳初动万物资始”,正如同万物勃发的无限春光,只能在冰雪封冻的三九严寒之后一样。

遗憾的是,这种感悟并非曾氏本人从体验中得来。那么它是怎样得来的?来自想象,抑来自书本,或是来自朋友们的描述?所以,曾氏说,这些“终掠影之谈也”。无论如何,这段文字能给我们一些启迪。

 

■至虚即至诚

□原文

早起,至会馆敬神,便拜客五家,巳正归。

在车中看《中孚卦》,思人必中虚,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实无妄,盖实者不欺之谓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必心中别著一物,心中别有私见,不敢告人,而后造伪言以欺人。若心中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别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则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诚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无私著也。无私著者,至虚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虚,天下之至诚者也。当读书则读书,心无著于见客也;当见客则见客,心无著于读书也。一有著则私也。灵明无著,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是之谓虚而已矣,是之谓诚而已矣。以此读《无妄》、《咸》、《中孚》三卦,盖扞格者鲜矣。

是日,女儿周岁,吃面,不觉已醉。出门拜客二家,皆说话太多。申正归。饭后,岱云来久谈,因同出步月,至田敬堂寓,有一言谐谑,太不检。归,作《琐琐行》诗,子初方成。(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评点

因《中孚卦》的彖辞中有“乘木舟虚也”的话,曾氏便从一个“虚”字上联想了很多。

他想:人必须要心中虚空,也就是说心中不要存在另物,才能做到真实,而真实就是不欺蒙。人之所欺蒙别人,是心中存着另一个不能告人的私物,于是便以说假话来应对。如果心中不存有另物,又何必如此呢?

人之所以欺蒙自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比如说,在认知上应该是喜好道德,但心中实际上喜好的是美色,若不能去掉喜好美色的私心,则不能不对喜好道德的认知予以欺蒙。

所以,诚实表现在不欺蒙;不欺蒙,是因为心中无私存另物。那么,这种不存另物,就是最大的虚空。故而天下最大的虚空,也就是天下最大的诚实。当读书时则一心读书,不要又想与客人见面的事;当见客时则一心陪客人,不要又想读书的事。一有他念,则另存他物了。心灵上没有别的东西沾染着,事情来了,则依着它接应,没有来时不去想,接应时不着杂念,过去后也不再留恋。这就是所谓的虚,也就是所谓的诚。

认识到这一点后,再来读主张无虚妄的《无妄卦》,倡导“君子以虚受人”的《咸卦》以及提出“乘木舟虚也”的《中孚卦》,则障碍可以减去许多。

读这篇日记,可以看出曾氏的感悟,其基点仍建在主一的理念上。对事对人,心中只有一,不存二,这就是虚,这种虚也就是诚。若干年后,曾氏受命办团练,向全省官绅士人坚定表示“不要钱不怕死”、一心一意护卫桑梓的态度,就是至虚至诚的最大践行。

这天曾氏花了一个晚上创作一首题名《琐琐行戏简何子敬乞腌菜》。诗写得很风趣,现抄录于下:

琐琐复琐琐,谋道谋食无一可。

大人夭娇如神龙,细人局蜷如蜾蠃。

皇皇百计营齑盐,世间龌龊谁似我?

既不学虎头食肉飞将军,又不能驼峰犀箸醉红裙。

长将野蔬说奇错,春笋秋芋评纷纷。

拙妻嘲讪婢子笑,可怜先生了不闻。

苦思乡国千里月,梦想床头一瓮云。

君家腌菜天下知,忍不乞我赈朝饥?

丈夫岂当判畛域,仁者况可怀鄙私!

炯炯予心天所许,堂堂此理君莫疑。

忽忆条侯理入口,黄头铜山竟僵掊。

功高七国安如山,钱布九州浩如薮。

当时鼎烹会亲宾,后日饥肠作牛吼。

今我与子俱不材,怀抱倾筐倒箧开。

敢与廉惠两无猜,青天白日森昭回。

不醉不饱胡为哉?

何子敬名绍祺,乃著名书法家何绍基之弟。其父何凌汉出身探花,官至工部、户部尚书,何家应是名门望族。曾氏与何家兄弟都是好朋友,往来密切。向何家讨腌菜,竟然写了一篇这样长的古风!当然,乞腌菜不过是一个由头,赋诗才是正事。我们于此可见当时京师文人交往的风采。

 

责编:李婷婷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